时维惊蛰,长天晦暗,沉沉欲雨。
忽有银光乍亮,越过相府堂内窗扇,一霎照彻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其间抽泣声低低传来,那脊背亦随之微微起伏。
乔时怜满面泪痕,眼尾堪堪洇红,她双手扶着跟前妇人的衣裙,哽咽着声,“娘,怜儿是被冤枉的……怜儿绝对没做自毁清誉之事……”
乔夫人垂眸瞧着女儿梨花带雨的楚楚模样,心头既怜又恨,“昨夜这么多人眼见你在公主府上,和一侍卫纠缠不清……你,你……”
乔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眼中有泪涟涟,却仍稳声道:“你身为未来储妃,尚未完婚便被他人污了清白,这要是太子殿下追究起来闹到圣上那里,整个丞相府都要遭殃!你让为娘的怎么维护你?”
即便她爱女心切,但当下因乔时怜一时之失,丞相府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太子妃未完婚便与他人偷情,蔑视皇威,辜负圣恩,这是株连的大罪。
“可这分明是子虚乌有之事!”乔时怜颤声说着,心中万般不忿,本就湿润的眼眶再度涌出泪来。
这样否认的话,她已说了千百次。
明明受害者是她,但任凭她眼睛哭得发痛模糊了,都无人信她。
她只觉委屈至极。
她连那侍卫长什么样,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何来纠缠不清?
昨日公主府,夜宴毕,月白风清时,一众说笑着三三两两离席而去。
乔时怜的丫鬟早已至府外马车边候着她,而这时乔时怜听闻太子秦朔于竹亭闲坐,欲见她一面。
此间时辰,孤男寡女会面虽是有些不合宜,但秦朔与她青梅竹马多年,感情要好,且二人被赐婚以来,秦朔待她向来发乎情止乎礼,尤为克制。
故而乔时怜并未多想,朝着竹亭而去。
曲径通幽处,乔时怜徐徐而行。
不多时,她借着石灯盈出的微光,瞥见了前处秦朔的背影。
乔时怜柔柔唤了他一声,又似乎因距离尚远,秦朔未能听见。她只见那身形遥遥,在枝影间隐约现出轮廓。
她提裙加紧了步子,随秦朔远去的身影追去。
微暖夜风拂面,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甜腻香味。她不知怎的蓦地步子发软,连着眼前视野也变得模糊。
乔时怜跌跌撞撞间,察觉有一男人上前扶了她一把。
虽是看不分明男人为何人,但其所着服饰深黑,断然不会是秦朔。
她咬牙提起劲想要推开男人,奈何此刻她浑身软绵,用力之下没能站稳,反是栽到了男人怀里。
恰逢宴散的一众路过,见二人姿态亲昵,此事便被说成了,相府千金夜中私会公主府侍卫偷腥。
之后的事,便是她被闻风赶来的丫鬟搀上马车回了府,侍卫亦被下令抓了起来。
当时回到府中的乔时怜还在想,就算外面的人信以为真,但母亲是了解自己的,母亲相信自己根本不会做出此等龌龊事。
眼下乔夫人轻轻扯出乔时怜揪着她的裙摆,转身从案几处斟了一杯酒。她抿紧唇端着那酒盏,恍神之时又见伏在地上倔着一双泪眼的女儿,酸涩附上心尖。
旋即乔夫人回过神,悄然藏住眼底的挣扎与疼惜,躬身对她似哄般说道:“怜儿,听为娘的,趁此事还未发酵…自行了断吧……你爹爹会想办法压住此事,起码能在你死后保住你的名节……”
话落时,屋外雷鸣骤然,淅淅沥沥的雨声俶尔急至。
乔时怜听及此言,凝住了泪眼,顿时浑身冰凉。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母亲沉重的面容,心也沉到了谷底。
她本还抱有希望,母亲最是疼爱自己,不信她所说只是一时气恼了头,待母亲冷静下来便会知晓她的冤屈,会想法子帮她洗清污名。
可如今,母亲根本没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只是端来一杯毒酒,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明灭烛火间,乔时怜盯着那白瓷盏中晃动的酒液,没有接过。
一想到死,她怕极了。
她拼命摇着头,尖声嘶叫着:“我不!我不要死!娘,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明明是清白之身!娘,你可以找人验我身的……”
她心口如有千万小虫啃噬。
她不甘心,她不愿这样枉死。哪怕是受着屈辱找婆子验身,她也不想就此了结。
凭什么她要无辜背下罪名?凭什么那些传言就能杀死她?
她身为相府嫡女,为人瞩目,自幼便循规蹈矩,事事谨小慎微,时时提醒自己端庄守礼,就怕辱没了乔家门面。
不曾想今朝要死于如此脏污传言之中,乔时怜如何也接受不了。
乔夫人眸中掠过不忍,欲言之时泪已潸然。
“怜儿…休要怨娘,娘也是没有办法……娘真的好恨没有保护好你,可事到如今关乎整个乔家……”
乔夫人哑着声未能说下去。
乔时怜始才明白,斩断她生路的压根不是她非为完璧,而是那为一众所见的丑事,在众口悠悠、捕风捉影里,轻而易举地把事坐实。
在她与乔家之间,很显然,乔夫人选择了后者,舍弃了她。
她深作呼吸,苦苦寻求破局,忽想到有一人兴许能帮她。
乔时怜跪直了身,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抱着母亲的手:“太子…太子殿下可以给我作证!”
“太子殿下如何作证?”
一浑厚的嗓音传来,乔青松稳步入内,撇了撇身上雨露,面目俨然地看着乔时怜。
乔时怜细声答道:“爹,当时殿下的小太监代他传话,约我前去竹亭,我正是在半途瞧见了殿下,这才跟了过去。后来不知怎的中了迷香……”
却见乔青松拧紧眉心,冷声驳斥:“一派胡言!”
乔时怜连忙解释:“女儿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可以去问……”
乔青松面色愈发难看,他冷不丁打断了她还欲解释的话,沉声道:“为了你这苟且之事,我才从宫里回来,殿下跟我说,他昨夜宴散前就回宫了,根本没有去过公主府的竹亭!东宫也没有你所说的小太监!”
半掩的屋门掠来疏狂夜雨,泼灭近处幽微烛台,一并浇熄了乔时怜方重燃起的希望。
她煞白着脸,失魂落魄地低语:“不,不可能……他明明在的,他那会儿就在那里,我才…”
“够了。”乔青松耐心已是磨尽。
乔时怜出了这等事,单是想要摆平他就需花不少工夫,更有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难以堵住。
乔家的颜面,可谓是被他这不争气的女儿丢尽了。
接着乔青松睨了眼乔夫人以示意,对乔时怜说:“这酒,你且喝了吧。”
乔夫人蹲下身,伸手温柔拭着乔时怜面上的泪,通红着眼递去酒盏,“怜儿……”
乔时怜颤巍巍接过母亲递来的毒酒,透亮的酒液映出她此时悲戚面容。
她听着屋外不休雨声,举杯将饮时,猛地放开酒盏扔至地,眼神坚决,“我还不能死…我要去找殿下,我得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说罢她便爬起身,不顾跪疼发麻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往外跑。
她需找太子当面还原事情始末,她要找出凶手,还自己清白!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错!”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斥,接而乔时怜仅仅是跨出门槛,就被乔青松揪着衣襟拽了回来。
乔时怜回望父亲冷峻面庞,撕扯的嗓音仍有哭腔:“女儿没有错!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她几乎是朝着乔青松吼去的,历经昨夜一事她本就憋屈许久,如今最亲近的父母非但不信她,还欲让她自尽,她如何能冷静?
乔时怜方止住的泪又不受控制涌出。
只要想查,他们明明有千百种办法,而且她也相信,他们费些时日是能查出她是清白的。
但偏偏他们就是不肯。在这堵不住的众口与乔家名声里,他们选择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让她死。
“我给你选的这条路,已是逼不得已!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要做出此等事!”乔青松脸色沉然,他提着乔时怜至案边,双臂环身,锢住了乔时怜。
身体蓦地被控制住,乔时怜已是预料到了父亲将做什么,她抬眼看着乔青松眼神决绝,不寒而栗。
恐惧须臾间散至四肢百骸,占满整个神经。
乔夫人不忍再看,背过身扶着椅背,默声落泪。
可耳边乔时怜悲绝的哭喊与叫声,分外清晰。乔夫人捂着发痛的心口,攥着帕的手握得极紧。
极度求生欲下,乔时怜不知哪来的蛮劲挣扎起来,撞落了案旁一应物件。
咣当声响里,眼见着乔青松将要禁锢不住她,略有松动时,乔青松一把扯来帘幔处的系绳把乔时怜绑在了椅上,使她动弹不得。
被绳紧勒的疼痛让她不禁冒出泪花,而父亲又再捏着她的下颌,强行掰开了她的嘴。
乔时怜惊骇地瞪大了眼,心中尽是恐慌。她目睹父亲漠然携来酒壶,不顾她意愿把毒酒暴力灌入了她嘴里。
她本能地发声尖叫,那毒酒入喉,顷刻把她的嗓音化作断断续续、不成声的音节。
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都在乔青松行云流水的动作里烟消云散。屈辱之下,她本是求生的欲念竟也渐成死水。
就这样死了吗?就这样死吧。
反正这世上,无人信她。
她不过是世人口中不知廉耻的轻浮女子,带着洗不掉的污名入土,也没人会心疼她、怜惜她。
少顷,她便在毒酒剧痛之中,意识逐渐涣散。
乔时怜死了。
许是死前怨念过深,她化作了游魂,悬于自己尸身上方。
她默然注视着自己死后的模样,可谓之惨烈。
纤弱盈盈的身倚在案边,如枯萎的枝叶。本是生得清绝出尘的面容,被下颌红肿的捏痕,与唇畔涌出的紫黑毒血败坏了美感;连着她生前那双秋波暗含的眼,此刻唯余空洞无神的眼仁儿,徒添几分悚然。
那神情还留有痛苦之色,唯有她才切身知晓,自己死时是多么的无助与绝望。
红颜成枯骨,月坠花折,拂如残花碎,不过旦暮。
“族里并不答应怜儿入祖坟,找个荒野,草草弃了吧。”这是父亲的声音。
乔时怜觉着心里很堵,折身离开了相府。
忆及她生前想要求证之事,她飘往了太子所在的别院。
却是方至院内,寻得太子住处,她闻得一娇滴滴嗓音从暖帐里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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