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用完饭, 张九龄将软囊拿到窗棂下,紧紧依偎在一起,伴着月光的清辉吃茶消食, 各自说着下午的事情。
张九龄将在外,见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府邸,一一告诉了谭昭昭。
“长安的局势, 我虽说了解得不甚清楚,但总觉着不那么太平。武皇年岁已高, 在她之后,帝位会传给谁, 恐只有武皇自己清楚。无论是还给李家, 太子登基。还是给武氏, 太平公主, 都会有一番争斗。长安城暗流涌动, 我人言轻微,还是远离的好,只管规规矩矩等着考试。”
不过刚到长安, 张九龄就能如此敏锐, 对时局的把握, 令谭昭昭佩服不已。
不管未来他再有出息,眼下, 他们不过是长安城的蜉蝣罢了,风一吹就被卷了进去,毫无波澜。
谭昭昭松了口气, 并不乱出主意,道:“大郎的事情, 大郎自己做主就是。我去西市,寻到牙行,一个叫方十郎的牙人,带我去看了几套宅邸。”
将几套宅邸位于哪个坊,坊内情形如何,价钱几何,谭昭昭悉数说了,除了两套凶宅。
张九龄听完,眉头微蹙,搂着谭昭昭道了辛苦,喟叹道:“长安果真不易居啊。”
谭昭昭道:“这还是因着武皇长居洛阳,若是武皇长居长安,城内宅邸的价钱,无论是买,还是僦居,皆会大涨,以后会越来越不易居。”
张九龄嗯了声,道不急,“照着昭昭所言,那几处宅邸,就是修葺了,周围的邻里之间太混乱,住着也不安全。平时昭昭在家中,我如何能放得下心。要是钱财不够,待家中送了钱来,添加一些再去买。买宅邸不够,用这笔钱去僦居,也能住得舒适些,昭昭慢慢寻合适的宅邸就是。”
谭昭昭随着他的话说了句是啊,“我也是这般想。长安城的牙人见多识广,真是厉害得很,他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有几斤几两。若是世家子弟,到了长安哪能没宅邸住,家中早已安排妥帖。若是真正穷吧,又不会去买宅邸,僦居哪能挑,能有容身之处就阿弥陀佛了。就我们这种,不上不下。”
张九龄默然了下,歉意地道:“昭昭,对不住,没能让你过上富贵的日子,反倒还要让你操心不断。”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道:“那我岂不是也要向你表达歉意,我不是世家大族的娘子,出生勋贵,无法给大郎仕途上出力?”
张九龄怔了下,长臂一伸紧搂了下谭昭昭,用力亲了下她,含笑道:“我们真是金玉良缘的神仙眷侣。”
谭昭昭哈哈笑,斜乜着他道:“神仙可也会算钱?”
张九龄伸直长腿,靠在凭几上,振振有词道:“神仙也算。天上的神仙算得,同地上的凡人一样多。”
如此斯文清隽端方的君子,说起柴米油盐来,也头头是道。
谭昭昭不禁更欣慰了,她就怕的是,生性高洁的读书人,只谈风月风雅,不谈真实的人间烟火。
于是,谭昭昭便将方十郎说的凶宅说了,“我去大门口看了几眼,宅邸很新,院子也宽敞。虽说规制比不上官宦的宅邸,但毕竟是富商的宅邸,屋子里面定会修葺得很好。”
大唐此时的商人地位低,宅邸的大小,包括围墙,大门的大小高低,都有规制,不能超过士族。
但商人富裕,外面看不出来,屋里的陈设,定是极尽舒适奢华。
尤其这两座宅邸,位置好,能在毗邻西市地段与平康里买宅邸的商人,绝对不会穷。
谭昭昭一直在犹豫着没讲出来,一是古人本就迷信;二来张九龄来自岭南道,韶州府以前是南越夷族人居多,南越人的习俗,比如医都还处于半巫半医状态,会更加忌讳。
张九龄听罢,沉吟了下,道:“昭昭可害怕?”
谭昭昭顿了下,坦白道:“不怕。害怕的,该是凶手,不是我。”
张九龄笑起来,俯身下去,头抵着她的额头,宠溺地道:“昭昭真是光明磊落,跟那游侠儿一样,洒脱不羁。”
夸完,张九龄闲闲地道:“昭昭饶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两套宅邸吧?”
谭昭昭被看穿了,讪笑道:“大郎真是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没办法,神仙没钱,要算着用。”
张九龄揶揄道:“这位女仙子,是打算购置哪一套呢?”
谭昭昭冲着张九龄笑,道:“女神仙,打算多买几套。”
张九龄咦了一声,倒是不动声色,道:“昭昭又有何打算?”
看完宅邸回来的路上,谭昭昭就有了新的主意与打算。
她要炒房!
炒房,当然不是后世那般炒,准确地讲,她是要将嫁妆积蓄拿出来,买破旧宅邸,翻新后赁出去。
在房价涨到一定的程度时,再全部变卖。
大唐有规定,官员以及亲属,门下仆从,皆不能行商,与民夺利。
张九龄要考功名,谭昭昭的身份决定了,她不能直接去西市做买卖。
虽说很多勋贵都有生意,但他们不是勋贵,谭昭昭也不能替张九龄埋下祸根,成为后来他人攻讦他的借口。
只有在房屋上,谭昭昭可以动脑筋。
将宅邸拿来开设客栈,商铺等才算行商。买来的宅邸僦居给他人居住,则不算行商。
嫁妆握在手里,若没有钱生钱的渠道。等到物价上涨时,谭昭昭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叶子贬值。
再想到哭穷哭远的白居易,穷困潦倒,连儿子都饿死的杜甫
白居易太久远,端看李白杜甫他们,谭昭昭买破旧宅邸还有个原因。
待到他们到了长安,居无定所时,能有一处地方,给他们遮风挡雨。
这群忧国忧民,一生落拓,留下瑰丽诗句的大诗人们
谭昭昭只一想到,就止不住的激动。
将打算细细道来,“我打算留三成的钱,用来应急,平时花销嚼用。其余的钱,全用作买宅邸,修葺所用。只要修葺好一座宅邸,僦给人之后,手上就有开支所用的钱,用作修葺下一间宅邸。若是有连着两间破旧的宅邸就好了,一并买下,也方便修葺。连在一起的宅邸,谨慎挑选守规矩,喜洁,品性好的住户,哪怕每个月少要几个钱,爱惜屋子,能将整个坊的风气改变一二,宅邸的价钱,说不定就涨上去了,总体算起来,还是划算。”
张九龄听着谭昭昭侃侃而谈,她不会写诗,字也写得一塌糊涂。但她此时脸上泛发出来的光彩,让他目眩神迷。
此次来长安考试,整个韶州府,就张九龄一个乡贡。
大唐虽抑商,却万万离不开商。
韶州的贫瘠,皆因为商路不通。
百姓穷苦,哪能读得起书?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出头之日。
谭昭昭道:“大郎若是不介意,明朝我们就一同随着方牙人去再看一看,大郎选一处出来。看哪处合适。”
张九龄轻颔首,忍笑道:“好,明日我反正无事,陪着昭昭一同前去。昭昭早就约好了方牙人,其实早就打定了主意,只同我说一声罢了。”
谭昭昭笑道:“我其实呢,已经很客气了。不然的话,我昨日就直接将宅邸定了下来。”
张九龄不见生气,温柔道:“昭昭是用嫁妆的钱,当是你自己做主,真算起来,我还白住了昭昭的宅邸呢。”
以前张九龄补给了谭昭昭一大笔嫁妆,这时她绝口不提,朝他抬起下巴,佯装趾高气扬地道:“那大郎可得注意了,要是惹恼了我,仔细我将大郎赶出去!”
张九龄哈哈笑,选了一颗枣,递到谭昭昭的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喀嚓吃了一口。
枣又脆又甜,谭昭昭吃了一半,张九龄将余下的一半,轻咬了一块。
谭昭昭愣了下,眨着眼睛去看他。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拿着枣的手停留在半空,接着坦然而然继续吃了起来。
谭昭昭便收回了视线,他既然不嫌弃,她就随了他去。
其实张九龄先前在考虑宅邸的事情,他哪真能让谭昭昭将嫁妆都拿出来,想着要如何多出一些钱,让她自己能多留些在手上。
而且张九龄深信,以谭昭昭的聪明与考量,钱在她手上,定会带来更大的益处。
见谭昭昭吃得香甜,他不由自主随着她一起吃了起来。
等到发现时,他并未感到不妥与嫌弃,跟吃自己的枣一般自然而然,并不分你我。
张九龄默默把玩着枣核,胸口浮起阵阵莫名异样的情绪。
仿佛昨夜尽情欢愉之后,那股弥久不散的悸动与思念。
酸楚温柔在心底来回轻晃,晃得他周身都开始不安躁动。
扔掉枣核,张九龄紧拥着谭昭昭,在她耳边轻唤昭昭。
谭昭昭抬头去看他,张九龄顺势俯下头,密密亲吻上去。
今夜的弯月,只剩下了一道细眉般,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苇席上,投下连在一起的人影,不时轻晃。
弯月颤巍巍,终于来到了窗棂边,一闪,又躲进云层里不见了。
大氅罩着两人,立在窗棂前。
谭昭昭手撑着墙壁,仰望天边月。张九龄伸手转过她的头,缱绻地亲,如何都不够。
月影淡去的瞬间,苇席上的影子,颤抖着晃了晃。
没一阵,月亮穿过云层,苇席上的影子,时而摇晃,时而转变了方向,始终融为一体,从不曾分开过。
直到将近黎明时,方听到絮絮低喃。
“昭昭可累了,吃些枣补补力气。”
“可要再吃些蜜饯,蜜饯甜,只甜不过昭昭。”
“”
第三十二章
开坊的钟声, 将仿佛方才合上眼的谭昭昭从睡梦中叫醒。
想打个滚抗议一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张九龄声音带着睡意, 轻笑了声。
谭昭昭蛄蛹着,不满道:“快放开我,怪不得我尽做跑不动的梦,原来是因为你啊!”
腰上的手松了松, 张九龄不满道:“昭昭想跑去何处?”
谭昭昭随口胡罄道:“去天涯海角,去西市, 快快快,方十郎定已到了。”说罢, 一骨碌翻身爬起。
一夜荒唐, 胜在年轻, 谭昭昭只是身上有些酸, 眼睛些许干涩。
下意识去看张九龄, 他依旧是深邃的丹凤眼,精神奕奕。
明明他比自己睡得还要少,看来餍足之后, 还真是能养颜!
谭昭昭不满瞪了他一眼, 暗自下决定今夜一定要早些睡觉。
张九龄神色慵懒, 慢条斯理坐起身,道:“别急, 刚刚开坊,方十郎赶来也要一段功夫,哪这么快。”
谭昭昭不搭理他, 想要早些定下来,急匆匆去洗漱了。
两人用完早饭出门, 方十郎果真已经在坊外候着,见到谭昭昭与张九龄一同出来,猜出了他定是进京赶考的乡贡,态度更恭敬了些,长揖到底。
谭昭昭客气地道:“劳烦方牙人久等了,请前面带路。”
方牙人忙道不敢,骑上驴,在前面带路。
两人上了马车,张九龄将她的头揽在肩上靠着,温声道:“昭昭累了,歇息一阵。”
谭昭昭嗯了声,马车缓缓前行,摇摇晃晃,呼吸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青木香气,很快就睡着了。
马车停下时颠簸了下,谭昭昭醒了过来,伸出头往外看,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张九龄帮她理着幞头,道:“兴化坊。”
兴化坊这套宅子谭昭昭最为满意,隔着延康坊就到了西市。下了车,方十郎在一旁恭候,领着他们进了坊,前去了宅邸前,打开大门,道:“屋子约莫空置了三四个月,里面有些尘土,气息不大好闻,郎君娘子莫要责怪。”
张九龄道了声无妨,随着方十郎走进了大门。
五开间的宅子,庭院铺得平平整整,廊柱的油漆都还崭新。屋里亮堂堂,地面上铺着花纹繁复,厚厚的波斯地毡。胡床胡塌几案,极尽华丽。
谭昭昭看得心下满意,只需要略微收拾一下,换掉地上的苇席,便能入主了。
张九龄问了方十郎些关于宅邸的问题,周围的邻居,以及屋主如今的去向等问题,未再多言。
看完之后,出门上了马车,前去在崇义坊,靠近平康里的另一间宅邸。
这间宅子比先前那间还要好一些,崇义坊往北是务本坊,务本坊再往北便是皇城。周围居住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商人。
看完宅邸,张九龄照样看不出喜恶。谭昭昭见他不动声色,方十郎愈发恭敬与紧张,就在一旁暗自学着他的高深莫测。
张九龄打量着藻井,随口问道:“这件宅邸,空置了多长时日?”
方十郎犹豫了下,道:“约莫空置了月余,前些时日,梁王府上的仆从,前来过问,某将宅子全部收拾清理过。”
梁王即武皇的侄子武三思,权势滔天,如今官居宰相。
张九龄不置可否,接下来,他们再去看了昨日谭昭昭所看,靠近西南方向的几间宅邸。
时辰不早,张九龄看着天色,便道:“今日就如此吧,待我同娘子商议之后,再给你回复。”
方十郎一听,估摸着这单买卖十拿九稳了,高兴地应诺,叉手作揖告别。
张九龄笑道:“西市已经开市,我们前去用些饭食,再陪昭昭好生逛一逛。”
谭昭昭还在琢磨着宅子,同张九龄上了马车,她就迫不及待问道:“大郎看中了哪一间?”
张九龄修眉微扬,失笑道:“昭昭还真是急迫。”
谭昭昭瞥着他,道:“大郎是不急,先前看宅子时,端的是好一个不动声色,真正是能唬人。”
张九龄顿了下,忙笑道:“昭昭莫气,其实我不太懂宅子,怕讲得太多,反倒漏了底,让方牙人拿捏了去。倒是昭昭,比我还要沉稳呢。”
谭昭昭眨着眼睛,噗呲笑出了声,道:“我是跟着大郎学呢。原来大郎是真在唬人啊!”
张九龄揽着她。亲昵地蹭着她的脸,愉快地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果真没错。不过,此次经历过一次,以后我就懂了。昭昭,我看完之后,比较中意兴化坊的那间。不知昭昭的意思如何?”
西南方向的几间宅子,与兴化坊崇义坊完全无法比。
至于崇义坊那间,谭昭昭明白张九龄得知武三思门下的仆人来问过,定不会再选,但她还是明知故问道:“大郎为何不选崇义坊的那间?那间宅子更好,离皇城近,大郎考中进士之后,应了吏部试派官,前去皇城当差也近。”
张九龄眼里浮起了笑意,不紧不慢道:“昭昭可是想说,崇义坊离平康里更近?”
平康里乃是长安鼎鼎有名的花楼所在,“一朝看尽长安花”,此“花”非彼花。
春风得意的读书郎,五陵少年们,莫不喜欢到此流连,醉生梦死。
既然被拆穿了,谭昭昭就干脆直接点头,“对呀,大郎难道不喜欢?若你的友人,同仁们邀请你一同前往,大郎难道不去?”
张九龄认真想了想,道:“我会去。”
谭昭昭面上带笑,看着他不语。
张九龄执着谭昭昭的手,道:“不过昭昭,去到平康里,并非为了女伎们。除了昭昭之外,我向来不喜与人同食,同坐,同眠亦不行。”
看来,洁癖也有好处,谭昭昭好奇问道:“若是大郎遇到了情投意合,能同大郎一起对诗唱和,才貌双绝的女伎呢?”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世上何来那般多的情投意合?比起论诗谈文,我还是欢喜与昭昭这般话家常,说些家中之事。昭昭,我们能一起前来长安,一路以来,昭昭的坚韧,聪慧,心性,我永生难忘。”
他握住谭昭昭的手,放在了胸前,静静道:“在这里。”再将手移到额前:“在这里。全部都是,早已经填满,实无其他空隙,再去安置其他的人。”
张九龄额头的温热,传到指尖。他俯下头,深邃的眼神,逐渐暗沉,带着几分灼热,在她耳边低喃:“昨夜间,我仿若以为自己快活得升天了,可那时间,宁愿死也甘愿。”
谭昭昭脸颊发烫,倏地抽回手,一眼横去:“原来是为了这些啊!”
美眸流转,张九龄的心又开始发痒,用力亲了下她,玉面亦浮起一层红晕,却振振有词道:“你我本是夫妻,此乃人伦天常,何来羞愧?”
谭昭昭慌忙推他,扶着幞头,道:“别弄乱了,等下我还得逛西市呢。今天闲一些,我定要好生逛逛。”
张九龄顿了下,他想快些回去,早些歇息,夜里方能长一些。
唔了声,张九龄转开话题,道:“昭昭,明日就定下宅子吧。”
说到宅子,谭昭昭立刻来了劲,道:“等这笔买卖做成了,与方十郎也算有了些交情,再给他点好处,他定会更尽心尽力。我让他去帮我寻合适的宅子。牙人,不良人,武侯捕等等,他们才是对长安了若指掌,只怕何处有只老鼠洞都知晓。让他帮忙,比起其他人得力数倍。”
张九龄最喜欢谭昭昭此般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早间的朝阳还要炫目,他如何都看不够。
且从她的言语与行动举止之间,张九龄得益良多。
在韶州府时,张九龄只从谭昭昭与卢氏的相处,就能窥知一二。
看似柔顺,却化干戈于无形,保全了自己,也让卢氏有台阶可下。
张九龄暗自思忖,为官为臣之道,当刚正不阿直言进谏。
要是换做自己,可愿意天天听到直言,有人在耳边念叨,不得自在?
换一种更为温和委婉的方式,兴许能事半功倍。
到了西市,谭昭昭如鱼儿跃进了水中,几乎都不动路了。
怪不得,“美姿仪”的记载,在书中频频出现。
谭昭昭偷偷打量着路过的少年郎们,脸上的笑就没能断过。
张九龄抬手,在谭昭昭面前拂了拂,声音平平道:“昭昭,非礼勿视。”
身边的“美姿仪”生气了,谭昭昭冲他笑,带着他熟门熟路去了胡姬们的酒庐,笑嘻嘻问道:“大郎,你看她们美不美?”
张九龄随意看了两眼,便不甚感兴趣收回了视线,道:“昭昭可要进去吃酒?”
大中午吃酒,好似不大好。
不过,谭昭昭琢磨着,到了傍晚便会闭市,若非歇在此处,只能赶在闭市前离开。
谭昭昭很快就下了决定,道:“走,我们吃酒去!”
张九龄失笑摇头,跟着谭昭昭走进了酒庐。美丽的胡姬立刻迎上前招呼,将他们领去了角落空着的矮案前。
谭昭昭一口气点了一大堆,葡萄酒,羊肉,蒸鸭,虾炙,软枣糕等等。
张九龄随着她,道:“多要一些,再带些回都亭驿吃。”
谭昭昭摇头,笑道:“我都能吃完,还有别的店铺呢,好多好多,我们等下再去别家买。”
张九龄全都说好,看着她喝酒吃肉,不输游侠儿的豪迈,忍俊不禁道:“昭昭,别吃醉了。”
葡萄酒中加了糖,中和了原来的酸,谭昭昭喝起来,跟蜜水一样,很是牛气哄哄道:“这点酒,我吃不醉!”
张九龄觑着谭昭昭艳若朝霞的面庞,眼眸中蒙上的水意,心思微转,道:“好好好,昭昭只管吃,昭昭千杯不醉。”
这一场酒,直吃到太阳西斜。谭昭昭吃得心满意足,恰在微醺的状态,连走路都想垫着脚尖起舞。
快要闭市了,西市中依旧人潮涌动。黑面的昆仑奴,绿眸的胡人,吃醉了摇摇晃晃而过的扶桑人,丰腴的贵家娘子,俊美的大唐郎君。
五花八门的语言,在耳边交织。
这就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唐。
有铺子前已经点起了灯笼,伴着落日的血红,谭昭昭立在那里,恍然觉着如梦。
手被握在了干燥温热的掌心,张九龄关心问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侧头,朝他盈盈一笑:“我很好。大郎,你看,这就是我要来的长安,我很高兴。”
张九龄随着谭昭昭的视线看去,心中亦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宽袍遮挡住了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他们一并矗立在熙来熙往的人流中,迎着扑面而来的繁华。
张九龄凝望着谭昭昭,轻声道:“昭昭,此时,幸得你与我同在。若我独自在此,面对着落日,定会觉着,无边孤寂。”
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此情此景,谭昭昭几乎泪盈于睫。
在人来人往,喧哗热闹中,他们只有彼此啊!
第三十三章
翌日, 张九龄同谭昭昭一起,将位于兴化坊与西南角的三间宅邸,一并买了下来。
钱货两讫, 方十郎拿到了酬金,乐得牙不见眼,态度既热情又恭敬。
谭昭昭见张九龄面无表情,在大门前悠转打量, 想起他先前称自己不懂,便不多言, 偷忍着笑,对方牙人道:“方牙人办事牢靠, 这笔买卖, 我同你做得也放心。方牙人, 若是以后再有这般的宅邸, 或者破旧一些的也无关系, 只连在一起的,邻里和善些,再来寻我。我以后的买卖, 打算还同方牙人做。”
方牙人愣住, 很快就一喜, 连连躬身作揖,道:“娘子爽快!娘子与郎君都是君子之风, 某的这笔买卖做得顺当,也是某的福气。娘子既然这般说,某定当放在心上, 以后寻到合适的宅邸,某定当先来告知娘子。”
谭昭昭微笑颔首, 方牙人再次道了喜,牵着驴子告退。
张九龄踱步过来,与谭昭昭立在一起,望着眼前不算高大的门楣,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昭昭,这就是我们在长安的家了。”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照着,直暖到谭昭昭的心底。她随着张九龄一起抬头仰望,好似觉着昨夜的酒未醒,呼吸间仍是酒意。
这时,谭昭昭听到巷子里,传来方十郎叽里咕噜同人说话的声音,她不禁愣了下,转过头看去。
方十郎在坊间未敢骑驴,恐冲撞了贵人,此时走得不远。他同人打招呼的,是一个雪肌高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胡姬,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谭昭昭听不懂的语言,方十郎便离开了。
胡姬这时朝谭昭昭处也看了过来,接着愣了下,笑着朝她施礼,走了过来。
谭昭昭抿嘴笑,真是有缘,眼前的胡姬,便是昨日他们吃酒酒庐的东家。
胡姬长安话说得还算流利,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礼后,问道:“娘子可是买下了这间宅子?”
张九龄客气颔首后,便立在了一旁。谭昭昭道:“方才买下,还未曾住进来,娘子可也是住在这边?”
胡姬指了下先前同方十郎说话之处,道:“我便是住在那边,我叫雪奴,来自波斯,先前夫君去世了,寡居在此,在西市做些买卖。这件宅子的价钱好,若我不是手头紧,暂时拿不出钱来,定会买了下来。瞧娘子郎君气度不凡,能同娘子郎君成为邻居,真是奴的福气。”
谭昭昭见雪奴说话爽快,言语之中,并未对这间宅子有任何的忌讳,心中更加安定,简单介绍了自己同张九龄。
笑着寒暄了几句,雪奴还要去西市忙买卖,道:“待娘子郎君的宅邸收拾好,搬进来时,奴再来道贺。娘子郎君平时到了西市,多来酒庐吃酒,放心,以后邻里之间,定会给你们便宜!”
谭昭昭笑着说好,同雪奴道别,张九龄亦矜持轻点头回礼。
雪奴走路带风,雪白襦裙随着摆动,高髻上的梅花金簪,梅花花蕊里的银丝,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了好一会,才收回了视线,侧头看去,迎着张九龄笑意四溅的双眸,同他绽开大大的笑容,说不出的高兴,轻快地进了大门。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进去,问道:“昭昭就这般高兴?是喜欢那个胡姬,还是因着买到了宅子?”
谭昭昭道:“都喜欢。等下我再同大郎细说。我们先看宅子,大郎对何处不满,想要修改,里面的家什,想要换掉的,今日一并决定好。明日千山眉豆他们留下来洒扫,大郎就别管了,只管去忙你自己的事,读书。我去西市买了新的回来,争取早早搬来住。”
张九龄一一温声说好,两人已经对宅邸已经很是熟悉,再次走了一遍,有商有量下了决定。
毕竟是死过人的宅子,加之张九龄的洁癖,决定将灶房的锅碗,波斯地毯以及卧房的家什等全部换掉。
反正还有西南角的两套宅子,以后还可以用,也不会浪费。
忙了一天,时辰也晚了,两人回到都亭驿,谭昭昭直摊在塌几上,一动不想动。
张九龄默不作声走上前,轻手轻脚拉起她的手臂,道:“昭昭,手抬一抬,我替你将外衫脱了。”
谭昭昭嘤咛一声,皱眉嘀咕道:“大郎又嫌弃我脏了。”
张九龄温声道:“昭昭,屋内热,脱了舒适些。”
顺着张九龄的动作,谭昭昭滚着脱掉了外衫。没一阵,张九龄从净房拿来了水,绞了湿巾,替谭昭昭擦拭着手脸。
谭昭昭闭着眼,头左右摇着敷衍配合:“好啦好啦,干净了,快住手。”
张九龄指尖抵着她的额头,笑道:“昭昭莫要淘气。”
清洗干净,张九龄过来同谭昭昭并排躺着,将她揽在了怀里,心疼地道:“昭昭这几日辛苦了。”
谭昭昭顿时来了劲,撑着坐起身,道:“大郎,你可记得先前的方十郎同雪奴?他们估计认识,碰面时说的话,方十郎说的波斯语,他真是厉害。”
张九龄凝神想了会,道:“我也听到了,方十郎极为灵活,长安藏空卧虎,就算是一个牙人,亦身怀绝技。长安城的英才,比比皆是啊!”
安禄山是突厥人,后来做了牙人,会说七门语言。
长安有来自天下各地的番邦胡人,方十郎作为牙人,为了做买卖,要同他们打交道,会些他们的语言,也不足为奇。
不过,谭昭昭想到了另一点,抬眼看向张九龄,见到他脸上的笑容,顿了下,忍着喜悦道:“大郎先说。”
张九龄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昭昭可是想到了,要学些胡人的话?”
谭昭昭兴奋地搂着张九龄的胳膊蹭了蹭,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大郎同我想到了一处去。”
张九龄笑着,顺势将谭昭昭拥在了怀里。
能与谭昭昭心意相通,远比他买了宅子,在长安居有定所还让他高兴。
尤其是,谭昭昭的聪慧与敏锐,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谭昭昭道:“虽说这些本事,在贵人眼里看来,上不了台面。可我觉着吧,技多不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雪奴恰好是邻居,现成的老师摆在那里,可不能浪费了这般大好的机会。”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道:“昭昭说得是,我等到考完科举之后,也同昭昭一起学习。”
谭昭昭欢快地道:‘好呀,我学了,在市上可以一展身手。大郎学了,说不定在以后做官时,能派上用处。”
一起并肩学习,努力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张九龄心头暖意乱窜,侧头一下下亲着谭昭昭,亲昵道:“好,昭昭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我定会努力,免得被昭昭抛下了。”
谭昭昭哈哈笑,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商人地位低啊,上不得台面。雪奴是寡妇,来自遥远的异乡,她能在长安立足,还能住在兴化坊,其中所吃的苦,定是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也能从中窥知一二,雪奴的厉害之处。”
最令谭昭昭向往的,还是雪奴身上的那股自在洒脱。她是胡姬,远没大唐平民娘子那般多的规矩束缚。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沉吟了下,问道:“昭昭是想同雪奴学习波斯语,还是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
谭昭昭呃了一声,稍稍心虚了下,忙极力否认:“我同大郎过得好好的,为何要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易做啊!”
她是有那么一刹那,羡慕雪奴是寡妇。不过她与雪奴又不同,寡妇嫁不嫁,端看娘家爷娘与兄长们的态度。
在大唐的女子,出门做买卖的极少,胡姬要多一些。
武皇的朝堂中,选了一批女官,起草诏书,比如上官婉儿等人,手握重权。
不过,普通寻常人,比如谭昭昭自己,如何能入武皇的眼。
且武皇年岁已高,眼下朝堂局势不明,谭昭昭只求安稳度日。
从离开韶州时起,谭昭昭就愈发灵动,过得如鱼得水。
若是她嫌弃,亦或有那般的想法,只他令她失望了。
张九龄没再追问,他亦有自己的骄傲,断不会成为她的阻碍,还会尽力,扶她前行。
他待她的心,惟有岁月可鉴。
窗棂支了一条缝透气,风呜呜吹进来,谭昭昭冷得打了个寒噤。
张九龄忙起身前去,合上了窗棂,前去拿了披袄搭在谭昭昭身上,道:“起风了。不知长安今年,可会下雪。”
长安已经多年未下雪,闻言谭昭昭不禁期待得很。
下雪的长安,才叫长安啊!
张九龄见谭昭昭眼里的光芒,笑道:“若是下雪,我同昭昭去游芙蓉园。”
大唐芙蓉园是皇家所用,有一部分隔出来,供百姓游玩。
谭昭昭点头,“好啊,今年能在长安居住下来,要是能遇到下雪,真真是一个好兆头!”
这时,千山同眉豆送了食盒进屋,在食案上摆好,退了出去。
谭昭昭看着食案上的巨胜奴,糖蟹,鹅炙,粉饵等等一大堆饭菜点心,尤其是一坛葡萄酒,她惊讶地拿起来,闻了闻。
“都亭驿可没这些,大郎可是让千山去了东市买来?”
张九龄嗯了声,“昭昭累了,要吃些补补身子。”
可是,谭昭昭看着窗棂外的天色,眼下还早呢,闭坊的暮鼓都未响起。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昨日昭昭吃醉了。”
起初谭昭昭自认为只吃得微醺,葡萄酒的后劲上来,被冷风一吹,酒意上头,在回都亭驿的马车上,就开始昏昏欲睡。
回到客舍洗漱之后,谭昭昭就沉睡了过去,直到被晨钟敲醒。
谭昭昭疑惑地看着张九龄,问道:“大郎既然知道我会吃醉,为何还要我吃酒?”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我多吃一些,昭昭少吃一些,吃得微醺即可。”
微醺时的谭昭昭,如狸花猫一样,不断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蹭得他坐立难安,她却撒手不管了,睡得雷打不动。
张九龄嘴角扬了扬,眼神暗沉了下来。
长夜漫漫,宜纵酒狂欢。
第三十四章
近几日刮风, 将天空吹得碧蓝如洗。寒意浸浸,出门就吃一嘴的灰,长安城的百姓兴高采烈, 开坊开市之后,街头坊市人潮涌动,等着迎接长安城久未的冬雪。
张九龄同谭昭昭在坊前道别,他抬手紧了紧她的衣襟, 关心道:“昭昭别太辛苦了,外面风大, 冷,早些归来。”
两人分工明确,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谭昭昭管收拾布置宅邸, 张九龄出去拜访举荐, 埋头苦读准备科举。
连着好几日在坊与西市之间来回转悠, 谭昭昭快活得很, 半点都不觉着累。
谭昭昭道:“大郎放心,我没事。我等下还要去收家什,同雪奴约好了, 她领着我去相熟的铺子买地毡, 有她在, 保管吃不了亏。”
说罢,谭昭昭迫不及待钻上了马车, 在门口回转身,朝张九龄潇洒挥手,“大郎回去吧, 你也多保重。”
张九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与她那般摆手道别。
既折服于她的爽利, 又觉着好笑。
好似两人调转了身份,她成了远去拼前程的丈夫,他则是依依不舍送别的妻子。
等到马车驶入了车流中,张九龄才上了马离开。
阿满与眉豆他们收拾了几天,宅邸里面的家什搬到跨院中的空屋放置,如今全部空荡荡,擦拭得一尘不染。
没过一阵,胡床胡塌案几等送了来。谭昭昭听到外面的动静,跟着出去一看,不由自主惊呼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是骆驼,驼队!
几匹骆驼,在领头之人的指令中接连跪下,胡人与汉人伙计一并上前,手脚麻利上前卸货。
领头那人昨日同谭昭昭见过,他自称波斯人,讲一口流利的长安话,除了碧眼像胡人,五官则与汉人相近。
谭昭昭估计,东家是汉人同胡姬春风一度,留下的孩子,这样的人在长安比比皆是。
东家上前见礼,客气热情地道:“娘子,货已经送到,请娘子过目。”
谭昭昭颔首还礼,对一旁的眉豆道:“眉豆,你照着册子点一点数。阿满,你领着他们,进屋放好。”
眉豆与阿满应是,东家走过去,同眉豆一起核对。对完之后,阿满则领着伙计们,往宅子内搬。
谭昭昭则好奇骆驼,站在那里舍不得走,蹲下来看着它们嘴里咀嚼个不停,也不知道在吃什么。
她真是太喜欢了,太喜欢长安。
看着这些骆驼,仿佛到了苍茫的大漠,漫天黄沙中的驼队,悠扬的驼铃声。
风吹来尘埃,谭昭昭抬手挡在面前,眼睛湿润。
“九娘。”雪奴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谭昭昭转头看去,雪奴走了上前。
“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估计你家的家什送到了。”雪奴解释完,打量着谭昭昭,愣了下问道:“九娘可是在看骆驼?”
谭昭昭站起身,道:“是啊,我只在西市卖牲畜之处见过,没想到长安城里还可以用骆驼来运货物。”
雪奴掩面笑她,“骆驼力气大,耐力好,胡人最喜欢用骆驼了,等住得久一些,九娘就见怪不怪了。”
谭昭昭笑着说是,请雪奴一道进屋。她也不解释,她激动的,并非骆驼,而是长安此时的万般风情。
好似什么东西出现在长安城,都不足为怪。
足够包容,足够绚烂多姿。
雪奴还是第一次进来,谭昭昭领着她四下走动了一圈。
“这件宅邸真不错,比我住的还要大一些。就是人再多一些,还有两间跨院可以住。”
雪奴一路上赞不绝口,她尤其喜欢庭院的两颗梅花,在树下看了又看,道:“快开了,一场雪之后,就能盛放。”
谭昭昭也喜欢,每次来都要看上一回。
外面冷,屋内还在摆放家什,雪奴就便邀请谭昭昭去她家:“走,冷得很,我们去吃上一杯,暖和暖和。”
谭昭昭骇然而笑,“这个时辰吃酒走吧!”
雪奴笑声比银铃还要清脆,“我就喜欢九娘,比男儿还要豪迈。”
谭昭昭同眉豆交待了句,就去了雪奴的宅子。她亦是第一次上门,两人都随意,不讲究繁文缛节了。
进了大门,与谭昭昭的宅子相同,西边是牲畜棚,马厩里面拴着两匹马,一匹骡子一匹驴子。中间是平整的空地,种了几颗依旧绿意盎然的矮松。右侧则是抄手回廊。
从回廊中走进去,是一间待客的花厅。花厅里铺着苇席,一张胡塌,几扇屏风。
雪奴直接领着谭昭昭去了后面的院子,她一进屋,顿时瞪大了双眼,啊哟一声。
轩敞的屋子内,暖香扑鼻。屋顶垂下的雪白帐幔此时收了起来,地上花纹繁复,色彩绚烂的地毡,就特别显眼。
加上几案上摆着的各色摆件,美男与美娇娘缠缠绵绵的丝帛画屏风,谭昭昭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几乎快看不过来。
雪奴请谭昭昭坐,朝她挤挤眼,道:“九娘可是觉着太乱,落于了俗气?”
谭昭昭摇头,同雪奴那样,在能没过脚背的柔软地毡上盘腿而坐,道:“我很喜欢,色彩浓烈,最热闹不过。”
雪奴神色黯然了瞬,道:“是啊,我就喜欢热闹。利润最丰厚的,得靠香料铺。酒庐其实不大赚钱,还辛苦,经常有吃醉的醉汉闹事。我却舍不得关掉,就贪图那份热闹。”
她抬起眼看向谭昭昭,碧蓝的猫儿眼里,此时蒙上了层水雾,抿嘴笑道:“我邀过读书人来这里,他们酒吃得欢快,肉也吃得不少,替我写诗,骨子里却看不起我,嫌弃我是商贾之流,真是讨厌得紧。没曾想九娘却能懂我。”
谭昭昭沉吟了下,坦白道:“我万万说不出口,成亲不好,毕竟我现在已经有了丈夫,他品性与才情皆好,待我不错。但雪奴,世间的男子,并非都如此。我不敢说他们如何,但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好,一边却嫌弃你的人,他们配不上你,你不必为他们而伤怀。”
雪奴怔了怔,很快笑了起来,道:“九娘说得对,他们配不上我。我以后啊,只管寻顺眼的美男子享受,同床完,就把他们赶出去!嘻嘻,想要我的钱,在我这里讨到便宜,休想!”
仆妇送了酒与巨胜奴等点心上来,雪奴斥退她们,亲自将酒倒在琉璃盏里,奉到谭昭昭面前。
紫红色的葡萄酒,在琉璃盏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谭昭昭端在眼前欣赏了片刻,举杯同雪奴碰杯,笑着一饮而尽。
琉璃易碎,美人儿亦如此。
美丽聪慧的雪奴,身世飘零如浮萍,谭昭昭只盼着,她遇到的,尽是顺眼的美男子。
两人说说笑笑,雪奴每说一句话,见到每一样家什物品,谭昭昭便向她请教波斯语如何说。
雪奴耐心教她,你说我学,听她说些酒庐里的趣事,直吃到了快到西市开市时。
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忙灌了一盏煎茶醒酒,手挽手一同坐了马车,前去西市买地毡。
关系亲近起来,雪奴将谭昭昭的事情,当做了自己的事情一般上心,撸起袖子冲上前,媚眼如丝,把相熟的胡商迷得连话都说不流利,痴迷盯着她,舌尖都打结。
谭昭昭以近乎一半的价钱,选到了满意的地毡,送回了宅子中。
雪奴叫上了仆妇下人,一并帮着谭昭昭布置,在天色将晚时,宅邸全部布置妥善,只待选个吉日,便可入住。
谭昭昭感激不尽,将忙着回西市酒庐的雪奴送出门,道:“等我搬进来时,我们再一起吃酒。”
雪奴爽快应下,道:“九娘快回去,外面冷。咦,好似下雪子了,下雪了!”
谭昭昭伸手去接,手心落入冰凉,她亦惊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你忙不忙?不忙的话,我们一起围炉煮酒。”
雪奴一口答应了,自嘲道:“忙来忙去,又是为谁,还是围炉煮酒来得快活!”
谭昭昭哈哈笑,挥手同雪奴道别,转身回屋。
不大一会,眉豆进来回禀道:“九娘,雪奴差仆妇送了几坛酒来,还有琉璃盏。仆妇说雪奴葡萄酒就要琉璃盏配,美酒美盏赠知己。”
谭昭昭吩咐眉豆收下,心道定要尽心准备一场酒,好回报一二雪奴的善意与盛情。
正准备出门回都亭驿,在门口碰到了骑马赶来的张九龄。
谭昭昭忙上前,道:“大郎怎地来了?”
张九龄翻身下马,道:“下雪了,我前来接昭昭回去。”
谭昭昭看了眼天色,兴奋地道:“回去赶得及,大郎既然来了,进去看看可喜欢。”
张九龄顺手接过谭昭昭怀里抱着的酒坛,眉毛挑了挑,凑上前在她唇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昭昭吃酒了?”
谭昭昭捂嘴,咯咯笑道:“同雪奴吃了一两杯。”
张九龄未置可否,一手搂着酒坛,一手往门内走。
谭昭昭兴致勃勃说着今日的事情,“骆驼,好几匹骆驼送来。是驼队,在长安城见到驼队,真是太惊喜了!”
张九龄含笑听着,不时侧头看向她。
此时的谭昭昭,周身上下都在发光,那双明亮的双眸,在昏暗的风雪天气中,格外晶莹璀璨。
进了屋,张九龄看着焕然一新的宅邸,地上铺着碧蓝的厚羊毛波斯地毡,松竹绣屏,靛蓝的软囊,配上花梨木的胡塌,凭几,雅致又不失温馨。
张九龄克制不住,放下酒坛紧拥着谭昭昭,亲着她的眉眼,道:“来到长安短短时日,昭昭交到了友人,置办了宅邸,将宅邸布置得如此舒适。我远不如昭昭矣。”
谭昭昭仰头看他,笑道:“大郎也厉害啊,你不是说遇到了贺季真,等到我们住进来之后,大郎可以邀请你新结实的友人们,前来吃酒。酒席我会置办好,定会让你们吃得满意,大郎无需操心。”
贺季真便是贺知章,起初谭昭昭听到张九龄回来说起,她不知贺知章的字,还没当一回事,多问了句才知晓。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如此脍炙人口的名诗,后世人几乎无人不知。
贺知章中进士之后,起初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即做着修书的差使。后来他得了张说举荐,去了丽正殿修书,后升为太常少卿。
张说被流放,贺知章虽牵连不深,却没了依仗,如今颇为失意。
张九龄柔声说好,“辛苦昭昭,一切都有劳昭昭了。”
外面天已经彻底暗下来,谭昭昭哎呀一声,前去抱起酒坛,催促道:“大郎,我们得快些走,不然得关坊门了。”
张九龄转头四望,拉住了谭昭昭,将她手上的酒坛放下,道:“昭昭别急,我去坊主那里拿了令可,晚些也没事。我看过了皇历,明朝一切皆宜,正好搬家入宅。”
谭昭昭兴奋地道:“好啊好啊,那酒就留下,明朝搬了家,正好拿来庆贺。”
张九龄笑着说好,两人出了门,雪花已经下得密密,估计一夜之后,长安便会银霜素裹。
翌日晨钟响起,谭昭昭迫不及待爬起来,前去窗棂处朝外张望,眼前一片白。
谭昭昭转过身,朝慵懒着在穿衣衫的张九龄招呼:“大郎,外面的雪好厚,你快来看!”
张九龄拿了披袄过来,裹住谭昭昭,顺道搂着了她的腰,同她一起看出去,道:“长安一夜白了头。”
谭昭昭兴奋不已,道:“快快快,快收拾洗漱,搬家!吉时呢,可有看好吉时?”
张九龄失笑,宽慰她道:“阿满与千山他们已经去准备了,昭昭别急。”
下雪的长安,能搬进温暖舒适的家,谭昭昭哪冷静得下来。从出了都亭驿,嘴从未合拢过。
街上车水马龙,长安城的权贵与平民百姓,都倾巢而出,赶着出来赏雪。
长安的笔直宽敞长街,被雪覆盖住,洒扫之后,地上很快又覆上了一层。
穿着高齿木屐的行人,也不怕冷,手上揣着手炉,或者抱着一束梅花,在雪地里欢快走动,留下剔剔达达的响声,与马骡驴子的蹄声交相辉映。
一番礼仪祭祀之后,谭昭昭进了屋。熏笼里徐徐散发着青木香气,丝履踩在地毡上,柔软且悄无声息。
谭昭昭快活地在屋内奔走,张九龄也不阻拦,宠溺笑着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到了夜间,雪花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得四下温暖而宁静。
庭院里的梅花开了,冷香幽幽,丝丝缕缕扑入鼻尖。
谭昭昭也不怕冷。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琉璃盏,在廊檐下的木地板上席地而坐。
张九龄陪着谭昭昭吃了一整天的酒,此刻玉面泛红,他笑个不停,去采了几朵梅花,簪在了谭昭昭的发间。
谭昭昭抬手取下梅花,扔进了酒里,笑嘻嘻道:“梅花葡萄酒!”
不管谭昭昭做什么,张九龄都道好。他此刻感到从骨子里,呼吸里,愉悦汩汩在往外冒。悠然上前,陪着谭昭昭一起坐下,拉开大氅,把她一并包裹进去。
谭昭昭举起杯,大喊道:“敬长安!”
张九龄随着她同举杯,朗声道:“敬长安,敬昭昭!”
谭昭昭将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侧身过来,主动亲吻了上去。
张九龄热情回应,手上的琉璃盏,滚落在一旁,他打横抱起她走进屋,两人一同倒在了厚软的地毡里。
谭昭昭吃了葡萄酒,嘴唇殷红似血,映着蓝色的地毡,乌发披散开来,艳丽如同女妖。
张九龄亦如此,唇上染了葡萄酒汁,泛红的眼尾,深邃的双眸暗沉,迸发出炽热痴狂。
“昭昭,昭昭。”他一声声,呢喃呼喊,克制不住地发颤。
地毡无声,惟有梅花的幽香,彻夜伴着他们。
第三十五章
长安雪后似春归。
银装素裹的天地, 宫阙城郭都覆盖在白雪皑皑中,街上人流如织,连暮鼓都敲得晚了些, 恐惊到赏雪的归人。
供百姓游玩的芙蓉池畔,离得还有一里之地,就已经车马拥挤。
朱雀大街上车马不绝,干脆出城去了别庄。庄外又是一番景象, 梅花盛放,点缀着雪白, 美如画卷。
西市里的灯火,彻夜不熄。酒庐里的美酒, 如同水一般送上。舞姬们的胡旋舞, 艳丽的裙摆翩飞如花, 吃醉了的游侠儿, 读书人们, 来了兴致,舞剑助兴,诗歌相和。
雪奴忙得实在走不开, 拖了仆妇送了两坛酒前来赔罪, 顺道传话, 说舍不得大钱,再过两日来同谭昭昭围炉煮酒。
谭昭昭听罢哈哈大笑, 她喜欢雪奴的真性情,谁不喜欢钱呢?
张九龄无奈看着她,放下书卷, 将她搂着舍不得放的酒取下,在她身上搭了张薄锦被, 关心道:“仔细受了凉。”
谭昭昭躺在软囊上,无聊晃动着腿。
长安的百姓太爱热闹了,外面到处都是人。他们前去芙蓉园赏景,走了一半就打道回府了。
太过拥挤,估计去了也只是看人。谭昭昭后世见过这种景象,想到在大唐的长安还能见到,亲切归亲切,到底不想再辛苦一次。
张九龄认真读书,谭昭昭不能打扰到他,便起身趴在熏笼上,熏香伴着暖意,没一会她就昏昏欲睡。
外面天色已暗,千山进屋来欲点上灯笼。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朝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过阵子再点吧。”
千山躬身应下,留下火镰退了出去。
张九龄挪到了窗棂下,借着天色的余光,继续认真读书。
没多时千山又进来了,上前低声禀报道:“大郎,有个贺郎君谴人送了帖子来。”
张九龄接过帖子,谭昭昭正好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千山也在,犹带着睡意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忙说无事,将帖子递给了谭昭昭。
帖子是贺知章送来,邀请张九龄前去西市吃酒。兴化坊离西市近,这个时辰前去,还赶得上西市关门。
市坊皆一样,大门关闭之后,市坊内的人可以走动,东西市的铺子继续做买卖,留在里面的人,便歇宿在此。
张九龄若是这个时辰前去赴约,就要歇在西市了。
谭昭昭看到帖子上除了贺知章,还有个鼎鼎大名的人叫裴光庭。
张九龄低声介绍了裴光庭,接过了谭昭昭递来的帖子,神色犹疑。
裴光庭出身河东裴氏,士族如今逐渐没落,祖上暂且不提。其父乃是宰相裴行俭,母亲库狄氏。
裴行俭原配陆氏,前面生了三个儿子。在年老时取了继妻库狄氏,在裴光庭三岁时就已去世。
武皇当时召寡居,具有才情的妇人进宫,拜为御正,即与上官婉儿她们一样,起草诏书,深得武皇看中。
如今库狄氏上了年纪,已归家颐养,裴光庭借着门荫出仕,官拜太常寺丞。
事关张九龄的交友与前程,谭昭昭哪能拦着,道:“大郎,他们恰好遇到,一时兴起邀请前去西市吃酒,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你快去看看,等下西市要关门了,莫要让人久等。”
张九龄揽住谭昭昭,道:“可是,我去了,今夜就回不来,我舍不得昭昭。”
等他走入仕途,少不了来往应酬。
天天腻在一起,如熊熊烈火,烧得旺,熄灭得也快。
就是他不腻,谭昭昭自己也想独处,好生歇一歇喘口气。
谭昭昭呵呵,推开他道:“我们又不是没分别过,快去快去,废话少说。”
张九龄被谭昭昭推着往净房走去,挣扎着回头看她,不悦道:“端瞧着昭昭,好似不想我留在家中?”
谭昭昭敷衍地道:“我当然想大郎留在家里,只大郎志在天下,留也留不住。我再留,就是我自私了。外面冷,大郎多穿一些。大郎自己知道轻重,吃醉了,要注意歇息,莫要着凉。等下我再去好生叮嘱下千山,让他带件厚衣衫。”
张九龄见谭昭昭急匆匆离开,她关心自己,他自当高兴。只一想到她毫不犹豫想要他走,这点子高兴刷地就消失了。
自从一路走来,两人从未分开过。习惯了身边有她,夜里歇息时,她的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如藤蔓缠绕,他动弹不得,对他来说却是种抚慰,始终甘之若饴。
谭昭昭拿了厚大氅,罗袜,干净的里衣包裹号交给千山,叮嘱了一番。
张九龄更完衣出来,他换了身深青绣修竹宽袍广袖,乌发用一只玉钗固定在头顶,玉面薄唇,神色沉静的脸,清冷自持,如雪中的寒梅,又若雪中的修竹。
谭昭昭目光灼灼打量着他,上前理着他腰间挂着的鞶囊,赞道:“好一个美姿仪的翩翩公子!”
张九龄在她的言笑晏晏中,着实再也气不起来,紧搂了下她,闷声道:“昭昭,我去了。得要明日中午,西市开门之后,我方能归家。昭昭自己在家小心些,少吃些酒。”
贺知章是有名的酒鬼,“饮中八仙”之一,谭昭昭可比不上他。
张九龄冷静自持,谭昭昭相信他,她也没兴趣做他阿娘,行规劝之事。
谭昭昭敷衍着应了,将张九龄送到了门口,他打开车窗,尤依依不舍望来。
外面寒意浸人,谭昭昭搂紧风帽衣襟,踩着高齿木屐,剔剔达达转身回了屋。
独自在家,谭昭昭将风帽一扔,扑倒在胡塌上,舒服地摊着。
四下一片安宁静谧,屋外寒风声,呼啸中夹杂着尖利,好像是在呜咽,伴随着灯盏的灯花偶尔哔啵,无端的寂寞,无声无息袭来。
谭昭昭躺了一会,一个翻身爬起,打量着窗棂外的天色,再看向滴漏,唤了声眉豆,冲进了卧房箱笼,一阵翻箱倒柜。
眉豆跟了进来,谭昭昭拿着男衫往身上套:“收拾一下里衣,让张大牛备马,我们去西市。”
眉豆吃惊地道:“九娘这个时辰前去西市,可是要去寻大郎?”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我去寻大郎作甚?你去不去?要是你愿意留在家中,我就叫阿满随我前去。”
眉豆比谭昭昭还喜欢西市,她急着道:“去去去,婢子去。”说罢,便跑去收拾准备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收拾穿戴好,张大牛驾车,将她们送去了西市。
刚到西市门口,谭昭昭就听到了闭市的锣声。大门口人流如织,出来的三两人,余下则全呼啦往里面而去。
谭昭昭看得高兴不已,西市估计今晚又彻夜不眠。她提着衣袍下摆,穿着木屐在雪地里,稳稳跑得飞快。
有如她一样穿着男衫的娘子,也在往门口奔跑,身后的婢女仆妇呼啦啦跟在身后。经过谭昭昭,不禁抿嘴朝她笑。
看到同道中人,谭昭昭回了她一个绚烂的笑。
除了穿着男衫出来玩耍的娘子们,胡姬们穿着华丽的衣袍,赶着前去做买卖,亦疾步匆匆。
寒冷的冬日傍晚,好似一下就鲜活起来。
西市的大门,缓缓关闭了。
谭昭昭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街市。每间铺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铺子进进出出的客人,胡姬们在娇声与客人打趣,早早就吃醉了酒的游侠狂生,走路都歪歪倒倒,却舍不得酒囊的酒,不时停下来,仰头咕咚灌上一气。
对比着宵禁后冷清的长街,谭昭昭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到恍若隔世,她来到的,是幻境。
扑鼻而来的酒香菜香,茶铺食肆里传出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管弦,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又将谭昭昭拉回了现实。
谭昭昭裹紧大氅,笑着小跑前行,来到了雪奴的酒庐。
雪奴正在同一个胡姬酒娘说着什么,看到进门的谭昭昭,顿时惊喜地跑上前,携着她的手道:“九娘怎地来了?”
谭昭昭笑盈盈打趣道:“夜奔!”
雪奴被逗得咯咯笑,朝她身后打量,只看到眉豆捧着行囊,并未见到张九龄,顿时眉头一挑,并未多问,脸上的笑容更浓。
“走,我领你去后面。”雪奴交待了胡姬一句,领着谭昭昭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前面厅堂的热闹,可供客人留宿的雅间安静清幽。庭院里的雪未清扫,矮松枝头挂着雪,透出些绿,雅致中透着无尽的生机。
雪奴见谭昭昭在好奇看着矮松,笑道:“酒庐里读书人来得多,他们最喜欢风骨,特别喜欢松竹,我就多栽种。”
谭昭昭哈哈笑个不停,道:“雪奴真是厉害的商人。”
雪奴领着谭昭昭到了她平时歇息的屋子,这里倒不似她的宅邸那般奢华,布置得很是清雅。
香炉里徐徐吐着沉香,谭昭昭舒服地斜倚在软囊上,简要说了张九龄去同友人吃酒,她无聊便来了酒庐之事:“你去忙吧,无需管我。”
雪奴在她身边躺下来,一下下捶着腿,道:“我忙了好几日,先前还想着,明朝无论如何,都得歇一口气,还想着来找你玩耍呢。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歇一歇。”
谭昭昭看着雪奴眼底的倦色,道:“你可别太累着了,先前你还说,忙来忙去是为了谁,要是累坏了身体,可不值得。”
雪奴笑说了句可不是,“九娘要吃什么酒?除了葡萄酒,再来些清酒如何?松花酿,石榴酒,三勒浆酒,桂花酒,只要九娘说得出来的酒,我这里都有!”
谭昭昭只吃过清酒浊酒与葡萄酒,清酒浊酒都是用米酿成,清酒澄澈些,浊酒里还有一粒粒的酒酿。其余的酒,谭昭昭只听过一些,从未吃过。
闻言她不由得抿嘴,将钱袋拍得哗哗响,道:“不若,一样来一小杯如何?我有钱!”
雪奴斜乜着她,道:“九娘那点子钱,还是留着吧,我开酒庐,还能缺得了你那点子酒钱,再提钱,就生份了啊!”
谭昭昭如男子那般拱手,欠身赔不是:“是是是,雪奴东家财大气粗,是某张狂了!”
雪奴笑个不停,唤来仆妇吩咐去去取酒菜小炉,道:“我们先围炉煮酒。”
仆妇取了酒菜小炉,谭昭昭披上大氅,同雪奴来到宽敞的廊檐下,围着红泥暖炉,吃着干果,守着巴掌大铜壶里的桂花酒。
没多时,铜壶里的酒热了,雪奴提壶倒了一杯给谭昭昭,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在酒味中,夹杂着桂花的香气。
浅尝了一口,甜滋滋,同米酿的酒差不离,只在里面加了桂花同酿。
谭昭昭举杯,同雪奴一起,扬首一口吃尽。
吃完桂花酒,继续再煮松花酿。不知不觉中,谭昭昭已经吃了七八种酒。
雪奴同她都觉着,还是葡萄酒好吃,让仆妇收下其他的酒,换了葡萄酒上来。
两人一边说笑谈天,一边吃着酒。
美酒佳人,谭昭昭不时舒服喟叹:“雪奴,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啊!我喜欢长安,你看,一道道墙,将热闹都圈了起来。不管来自何处的人,到了长安便视为故乡。大家都躲着行乐,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与她频频碰杯。
廊檐下的灯笼,灯火昏昏。占风铎随风摆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前面厅堂客人与酒娘伙计的说话欢呼,透过墙传来。
安宁中,又说不出的热闹。
炉火旺盛,两人围坐在旁,吃多了酒,一点都不觉着寒冷。
谭昭昭笑容就没断过,她抚着发烫的脸,不时道:“醉了醉了,我不能再吃了。”
雪奴酒量好得很,一双猫儿眼,染上了薄薄的红晕,眼神依旧清明,笑道:“在我这里,九娘就是醉了也无事,有我看着呢。”
这时,前面厅堂传来喝彩与鼓动声,谭昭昭顿时探身倾听,问道:“前面怎地这般热闹?”
雪奴道:“应当是酒娘在跳胡旋舞,那些醉鬼们,又在起哄了。”
谭昭昭一下起身,兴奋地道:“胡旋舞,我还没看过呢!”
雪奴随着她一起站起来,道:“走,我陪你去瞧一眼。”
两人来到前面厅堂,高上一截,搭起来的台子上,几个胡姬穿着薄纱,在台上起舞,腰肢纤细不足一握,却极有力量。挪腾旋转,舞姿优美,随着她们的转动,底下的酒客们,看得挪不开眼,大声叫好。
吃得满脸通红的胡人,冲到前面跳起了胡腾舞,欲同胡姬们一比高低。
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就算不会跳舞之人,酒意上头,跟着一起乱摇乱摆。
谭昭昭拉住雪奴上前,一双眼闪亮无比,大笑道:“雪奴,我太喜欢长安,真是太热闹了!雪奴,你会不会跳舞?我学过一点点舞剑,我会舞剑!”
雪奴极擅胡旋舞,她踮着脚尖,配合着谭昭昭空手乱出剑招。
门帘掀开,寒风随之灌入,一群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了进来。
伙计上前招呼,恭敬相迎。
喧闹的人群却没察觉,依旧欢笑不断,舞成一团。
张九龄放眼望去,谭昭昭在人群中,眼眸太过明亮,笑容太过灿烂,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便恢复了寻常,同身边的贺知章交待了句,不动声色走上前。
谭昭昭一个旋转,看到眼前立着的人,她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她吃多了酒,估计是吃醉了,竟然看到了与张九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张九龄伸手拉住脸庞绯红,满头大汗的谭昭昭,含笑道:“昭昭,真巧啊!”
第三十六章
谭昭昭眯缝着眼认真看去, 捂嘴低呼出声。
张九龄真出现在她的面前,不是她吃醉眼花了。
他背光立着,玉面在灯影中影影绰绰, 面上虽带着浅笑,谭昭昭莫名感到他跟屋檐下悬着的冰凌一样冷。
谭昭昭咯噔了下,脑子清醒了些,顺势往他身后看去。
呜!!!!!!
好多的“美姿仪”郎君!
年长些定是贺知章, 五官虽平淡了些,却胜在风度翩翩, 儒雅斯文。
同张九龄差不多年纪的当是裴光庭,遗传了库狄氏的鲜卑相貌, 高鼻深目, 自顾自负手站在那里, 望着眼前欢闹的人群, 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仿佛如凌寒独自开的寒梅。
另一个谭昭昭不知是谁,他洒脱不羁,恣意飞扬, 挪腾旋转跳起了胡腾舞, 胸前的衣襟都已散开, 快活得仰天大笑。
张九龄听谭昭昭短促“呜”了声,便很快捂住了嘴, 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的双眼太灵动,此刻飞快乱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张九龄脸上的笑就险些挂不住了。
雪奴机灵,见状热情上前见礼, 八面玲珑将他们往后迎:“这里吵得很,各位郎君请随奴到后面雅间,奴的酒庐,美酒任郎君们挑选!”
贺知章叫上跳得起劲的男子,几人一起随着雪奴往后院走去。
张九龄落后一步,回过神想往人群中隐的谭昭昭手腕捉住,不悦道:“躲甚躲?”
谭昭昭见没能逃脱,讪笑着道:“大郎怎地来了?”
张九龄沉声道:“你同雪奴交好,我便领着他们来照顾一下买卖,顺道雪奴也能作证。”
看在她的面子上,给雪奴捧场她懂。
只是作证,谭昭昭眨眼不解:“作证,做什么证?”
张九龄不缓不慢走着,侧头看向她,道:“雪奴的酒庐,雪奴的胡姬酒娘,雪奴知晓我歇在这里,整晚都在作甚。”
谭昭昭一下明白过来,张九龄是要在雪奴的酒庐,有雪奴看着,他好自证清白。
她笑了起来,豪迈地挥手:“大郎真是,我从未怀疑过,你真要那般做,好瞒得很,再说,你也无需隐瞒,这是雅事,你们读书人的雅事,我计较这些,反倒是我不懂规矩,善妒了。七出三不去,善妒算是一条”
亏得他一片真心,她却从未放在心上过,显得他自作多情。
张九龄心头闷闷的,堵得慌,神色难看至极,呵斥道:“闭嘴!”
谭昭昭嘴张了张,她真是酒吃多了,如何都没能弄明白,张九龄的怒意从何而来。
想到酒,谭昭昭的思绪立刻飞远了,不由自主看向前面被称作“酒八仙”的贺知章。
端看其相貌举止,他无论如何都不像酒仙。谭昭昭转念又一想,琢磨着是大诗人内敛,就是吃醉了,也要讲究风度。
倒是一路同雪奴谈笑的男子,颇具游侠儿的豪迈,蓄着络腮胡的脸通红,一看就是吃醉了。走路摇摇晃晃,若非贺知章不时拉他一把,估计会摔倒在雪地里。
谭昭昭好奇凑到张九龄身边,捂着嘴,压低声音问道:“大郎,那个游侠儿是谁?”
张九龄斜着谭昭昭,努力平缓着情绪,道:“张伯高张旭,友人皆称他为张颠,同贺太常交好,就一并来了。”
张颠张旭!
同草书大圣一起被称作“颠张醉素”,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并称三绝的张旭!
画圣呢,可惜画圣吴道子不在!
谭昭昭兴奋得不能自已,比见到贺知章还要高兴,恨不得立刻追上去讨要一幅墨宝。
在浩瀚的历史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庭院廊檐下的灯笼昏昏,寒风扑在脸上,夹杂着点点的湿润,又下雪了。
谭昭昭酒意不断上涌,兴许被飞雪迷了眼,眼眶逐渐濡湿。
雪奴拉开门,颔首笑迎他们进屋,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身上的石榴红夹缬披袄,高耸发髻上的钗环轻晃,脸颊上的梨涡,像是盛满了酒,一看就醉了。
张旭硬要留在外面,携雪奴一道进屋。雪奴抿嘴娇笑,盈盈一礼,缓步走在了前面。
按照当今的世情,谭昭昭作为妻子,着实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谭昭昭纠结着,在门口踟蹰不前了,道:“我进去可会打扰到大郎?”
张九龄面无表情,捉住谭昭昭的手腕进屋,朗声同屋内的三人,介绍了谭昭昭。
贺知章与裴光庭皆一愣,起初他们以为谭昭昭是张九龄相熟的酒娘,没曾想她居然是张九龄的妻子!
谭昭昭见张九龄不忌讳,她很快将那些繁文缛节抛在了脑后,落落大方见礼。
贺知章同裴光庭客气还礼,张旭睁大眼,抚掌狂笑道:“好,子寿兄的娘子,不同凡响,真正是女中巾帼!”
张九龄颔首笑道:“内人一直不拘小节,伯高不算谬赞。”
谭昭昭只当张九龄在夸她,全部笑纳了。她不便留下,寒暄招呼了两句,告退离开:“酒庐里的酒美价廉,诸位尽情吃好喝好,尽兴而归,我就不久留,扰了诸位的雅兴。”
几人道了谢,张九龄亦没多留她,将她送出门,道:“等下我就来。”
谭昭昭笑盈盈道:“没事,你也要尽兴。”
张九龄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回屋。
伙计酒酿捧着美酒菜式点心,鱼贯而来。谭昭昭裹紧衣襟,心满意足小跑着回了雪奴的屋子,洗了个脸,斜倚在软囊里悠闲吃着酒。
没一会,雪奴回屋来,往她身边一坐,朝她捧脸笑着道:“九娘,他们真是有趣。张郎君也有趣。”
她胳膊碰了下谭昭昭,朝她挤眼,咯咯笑道:“真是端方君子呢,坐得离酒娘们十万八千里远,连同她们说笑吃酒都不曾,冷淡得酒娘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很是忐忑不安。”
谭昭昭笑个不停,说了张九龄的洁癖:“并非酒娘的错,是他不喜与人同食,不喜人近身。”
雪奴听得不断惊呼,道:“读书人们的性情各异,难得见到如此令人拍掌叫好的癖好。以前我还以为,张郎君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是嫌弃我的商女身份呢。九娘,张郎君的气度风仪,真正是出挑,其他几人,在我看来,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谭昭昭噗呲笑道:“雪奴你是爱屋及乌,莫要哄我开心。”
雪奴斜乜了她一眼,伸手抚了一把她的脸,娇嗔道:“九娘美人儿,你少吃些酒,别吃醉了,这般好的夫君,无论如何都得看好了,真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到。”
谈昭昭打着滚笑,雪奴神色哀怨地看着她,幽幽道:“我开酒庐,遇到的男子多了去。无论尊卑贵贱,穷富,才高八斗亦或目不识丁。呵呵,男人呐,莫不是朝秦暮楚,只一看到了美娇娘,心啊肝的叫个不停,写诗作赋。我读书不多,也学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九娘,白首不相离容易,成了亲的夫妻,休妻和离皆不易,只要活到老,不到白首也难。只一人心,比世间最珍贵的宝石还要难得。”
谭昭昭被她凄凉的声音说得心酸,凑近去看雪奴,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关心问道:“你可是吃醉了?歇息一阵吧,别去管他们了。“”
雪奴破涕为笑,轻拍了下她,瞬间变得精神抖擞,道:“我还得做买卖呢,这点子酒算得了甚,你好生歇着,我再去帮你打探,保管看好张郎君!”
谭昭昭再躺了回去,拉长声音道:“雪奴啊,你看这世道规矩,看甚,我可不想落个悍妇妒妻的名声,不划算。再说了,夫妻之间要有信任,我既然答应他出去吃酒,就不会胡思乱想。你可曾听过女人的敏锐,直觉。要是对方有丁点的不对劲,作为妻子,肯定能及时察觉,若是不知情,大抵是自己不愿意知情。”
雪奴一愣,笑道:“倒是我狭隘了,果然,九娘真正聪慧,我远不如”她话语一停,上前夺过谭昭昭手中的酒盏,“哎哎哎,快别吃了,你都醉了。我让人给你们布置屋子,你先去洗漱更衣,醒醒酒。等下张郎君回来,你可别醉醺醺了啊。”
眉豆被雪奴唤来,同她的仆妇一起,伺候着谭昭昭去了雪奴安排的清净屋子。
谭昭昭洗漱更衣之后,躺在暖和香软的被褥里,本想撑着等张九龄一阵,谁知打了个呵欠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感觉到了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掀起眼皮看去,张九龄正掀开被褥,往她身边躺来。
谭昭昭声音含着浓浓的睡意,问道:“你们吃完了?”
张九龄嗯了声,躺了下来,双手搭在身前,道:“睡吧。”
谭昭昭唔了声,闭眼继续睡去。
晨钟一声一声,将谭昭昭从睡梦中,准时叫醒。
西市的门要中午才开,反正出不去,谭昭昭拉住被褥蒙住头,准备睡懒觉。
被褥拉到一半,谭昭昭感到不对劲,转头看去,张九龄位置处空着。
谭昭昭赶紧拉开被褥,坐起身四下看去,张九龄披着长袍,矗立在窗棂处,静静看向外面。
瞧着他孤寂沉默的身影,谭昭昭似乎觉着不对劲,试探着问道:“大郎怎地这般早就起来了,在看甚?”
张九龄回过头,神情平静,道:“下了一夜的雪。”
谭昭昭愣了下,问道:“大郎看了一夜的雪?”
张九龄回转头,没再做声。
谭昭昭心里一咯噔。
哎哟,生气了!
第三十七章
谭昭昭纠结了片刻, 起身前去净房收拾干净出来,张九龄依旧矗立在窗棂前,她盯着他背影看了会, 缓步走上前。
窗棂外白雪皑皑,大雪已停,零星雪花飘扬。
谭昭昭挤到张九龄身边,侧头看去, 他垂着眼眸看来,不咸不淡道:“看甚?”
眼皮一单一双, 谭昭昭些许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我以为大郎昨夜一整晚没睡着呢。”谭昭昭讪笑道。
张九龄择床, 在陌生的地方本不容易入睡, 加之心里有事, 睡眠就更浅。
谭昭昭的腿一搭上来, 被褥被掀开, 凉风灌入。她睡得香甜,他则生怕她着凉,不断给她盖好被褥。
窗棂处亮如白昼, 在晨钟响起前, 张九龄实在睡不安稳, 就早早起了床。
一夜好眠,谭昭昭面色红润, 看上去精神奕奕。
张九龄别开视线,继续看雪。
谭昭昭眨眨眼,伸手去戳他腰:“真生气了?”
张九龄怕痒, 他被戳得控制不住地笑着躲。听到自己的笑声,又懊恼得脸色一沉。
“别乱动。”张九龄紧紧抓住了谭昭昭的手指。
谭昭昭想要挣脱开, 挣得呲牙咧嘴了,手却稳稳落在他手中。
平时的谭昭昭,大多脾气温和,有时执拗劲上来了,却跟头蛮牛一样,一股脑往前冲。
此时她本来想要好好与张九龄沟通,见他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就不知为何,就一根筋同他杠上了。
谭昭昭脚一前一后,扎了个弓步,整个人身体往后坠,像是拔河那般,欲将拔回自己的手。
张九龄见谭昭昭本来泛着红晕,朝气十足的面孔变得涨红,此刻红唇紧抿,目光灼灼,坚定全神贯注,斗志昂扬。
先前是心头发闷,这下是连头都开始隐隐作疼。张九龄生怕伤着了她,赶紧放手松开。
谁知,谭昭昭正在暗自发力,张九龄一松手,她咚地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四周瞬间落针可闻。
谭昭昭既丢脸,又生气,推开张九龄前来搀扶的手,手脚并用爬起来,蹬蹬瞪跑到门边,套上木屐就出了门。
一股寒意袭来,谭昭昭瑟缩了下。肩上一暖,风帽搭了上来。
张九龄搭着她的肩膀转身,替她绑着系带,声音平平问道:“可还疼?”
谭昭昭干巴巴答道:“不疼。”
张九龄没再继续问,绑好系带,拉起她的手腕,捞起衣袖打量,皓腕白皙如常。
谭昭昭收回手,放下衣袖,冷硬地转身往外走。
一夜狂欢之后,酒鬼们尚在酣睡,惟有早起的伙计厨娘,在灶房忙碌,轻手轻脚洒扫廊檐下的积雪。
酒庐外的西市,街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过,堆在一角,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茶楼食肆客舍的屋顶青烟袅袅,一鼎小店的大炉里面烤着喷香的胡饼,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也不怕炉子烫手,手伸进炉里,将胡饼一只只取出来,在冒着热气的饼上撒上胡麻。
谭昭昭看得饿了,走进铺子,张九龄默不作声跟在了她身后。
烤胡饼的东家立刻用流利的长安话招呼,丰盈美貌的东家娘子上前问道:“客人是要胡饼还是馕饼?新鲜的羊肉汤可要来一碗?”
谭昭昭要了只胡饼,一碗羊肉汤,两只烤羊肉毕罗。
东家娘子见他们两人,只要了一人的饭食,以为贵人食量小,正欲离开,听到一直未做声的俊美男子开口:“同样的饭食,多加一份。”
东家娘子不禁看了谭昭昭一眼,见她将头扭开一旁去看烤饼,暗自偷笑了下,知晓小夫妻之间闹别扭了。
长安的女郎们脾气大得很,东家娘子见怪不怪,脆生生应下,手脚麻利将他们所点送上了食案。
羊肉汤里面洒了胡椒,切得碎碎的芫荽,一口喝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胡饼筋道,胡麻吃进去,满嘴的经久不散。烤羊肉毕罗一口咬下去,羊肉新鲜不腥膻,还带着些许的清甜。
谭昭昭埋头苦吃,将自己的那份吃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之后,周身暖洋洋,顿感神清气爽,准备会账后,再去逛香料铺子。
一摸腰间,谭昭昭的手僵在了那里。
出门时气呼呼,忘了带上钱袋。
谭昭昭不由得看向了张九龄,与他清冷的目光相遇,她愣了下,不服输抬起了下巴。
张九龄不紧不慢,解下腰间的鞶囊,取出铜钱会了账。
谭昭昭理直气壮袖手看着,起身离开。张九龄缓缓跟在她身后,老翁推着板车过来,他伸手拉住谭昭昭,护着她侧身避让一旁,问道:“可要再去逛一逛铺子?”
此时雪已经停了,天气仍然阴沉。寒风吹来,刮在脸上似刀割。
忘带钱袋,虽有张九龄付账,谭昭昭却莫名感到气焰就没那么足了,于是一言不发转身回酒庐。
张九龄亦未多劝,如先前那样,不急不缓跟在她身后。
酒庐中安静如昔,雪奴亦未起身。
谭昭昭回到暖意融融的屋子,脱掉风帽,张九龄自然而然伸手接过,折叠整齐放好。
时辰尚早,谭昭昭打算再睡一阵,更换衣衫出来,见张九龄盘坐在塌上,垂眸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听到动静,张九龄抬眼看向她,道:“我并非在生昭昭的气。”
谭昭昭哦了声,不置可否,走到床榻边,缩进了被褥中。
窸窸窣窣之后,张九龄走了过来,同她一并躺着。
谭昭昭闭着眼,却能感到他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眼睛不禁睁开了一条缝,偷瞄过去。
张九龄冷着的脸,此时终于有了点笑意,道:“我并非生昭昭的气,而是在气自己。”
谭昭昭吃饱之后心情就很好,此时的气,其实早就消散了大半,好奇问道:“为何?”
张九龄神色僵了僵,似乎扭捏了下,道:“气自己做得不够好,气自己无法生昭昭的气。”
谭昭昭心情顿时飞扬,她想笑,连忙蹦住了,矜持道:“大郎是做得不好。若是生气,有不满之处,应当提出来,我这个人大度得很,我们可以沟通。若是大郎的错,当改正就是。”
张九龄深深看了眼谭昭昭,闲闲地道:“若是昭昭的错呢?”
谭昭昭呵呵,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有错。”
张九龄窒了窒,半晌后道:“昭昭真是大度啊!”
谭昭昭无视张九龄的嘲讽,认真道:“昨日大郎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家中无聊,想到早就同雪奴约好,待下雪时,要一起围炉煮雪。雪奴既然忙得走不开,我作为友人,便前来看她。”
这时张九龄打断她,道:“夜奔。”
谭昭昭干笑,以为是雪奴吃多了酒,将她们之间戏谑的话,不小心说给了张九龄知晓。
张九龄何等聪明之人,道:“我是问了张蛮牛,他听到了九娘说要同雪奴夜奔。”
原来是张蛮牛,谭昭昭很快就将此事混了过去,道:“我们就是说笑罢了,此事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在于,大郎以后出去吃酒交友,我可能会在家,可能也会出去玩耍。这一点,我先前没同大郎说清楚,是我的不是,现在大浪知晓了,不知大郎可有何想法?”
张九龄沉默了瞬,道:“九娘可会与男子夜奔?”
谭昭昭怔了怔,道:“大郎为何会在此事上纠结?”
张九龄顿了顿,低声道:“昨日吃酒时,我听到了些裴连城府中后宅的些许私密之事。他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为妻,武氏乃是再嫁,同前夫育有一子,两人成亲之后,待裴连城甚好,同族里的亲友们,相处甚为融洽,名声颇好。只武氏在外有情郎。”
武氏真是厉害!谭昭昭暗自佩服不已,顿时来了劲,小声问道:“是谁?”
张九龄道:“姜皎的外甥李林甫。李林甫并非姜皎的亲外甥,母亲同姜皎乃是同族姊妹。姜皎的亲姐姐嫁给了源相。李林甫善音律,人极为聪明,攀附上了同淄博王交好的姜皎,经常出入贵人府邸,很得贵夫人们的欢喜。”
李林甫!
谭昭昭顿时瞪大了眼,沉吟之后,问道:“裴连城可知晓?”
张九龄道:“我亦不清楚,这等事情,我也不好多问。武氏是是武三思的女儿,此门亲事乃是武皇亲赐,裴连成就算知晓,又能如何?”
武氏活得恣意,谭昭昭当为她叫好,只情夫是李林甫就不行了。
李林甫此人聪明,且他出仕当官之后,可以看出他本人颇能实干,并非只是凭着关系升了官。
一旦让李林甫爬上去,就凭着他提拔安禄山,建言朝廷的藩镇节度使,全由当地的夷人出任,就何止罪该万死!
可惜,朝廷形势复杂,张九龄就算考上了进士,若没人举荐提拔,他不过只能谋求一个小官位罢了,离朝廷中枢上有十万八千里。
要是张九龄科举之后能得人举荐,一旦扎进那潭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他又能否全身而退?
谭昭昭得不出结论,眼下他们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暂且按耐住,寻到时机再定。
张九龄凝望着谭昭昭,问道:“昭昭在想甚?”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在想李林甫,他还真是有本事。”
张九龄道:“巧言令色鲜罢了,李林甫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纨绔,相貌过得去,极擅长察言观色,奉承人。通晓音律,弹得一手好琴,骗了无数的娘子。昭昭莫非也喜欢这般的男子?”
谭昭昭失笑,道:“我不喜欢。我从来不喜欢花言巧语之人,看人,嘴上说得再好听,再冠冕堂皇亦无用,得看他的举动。”
张九龄问道:“那昭昭觉着,我何处做得不好,昭昭才那般不在意,不将我放在心上?”
论迹不论心,张九龄作为丈夫,着实已经很好。
至于以后会如何,谭昭昭还是喜欢着眼于眼前。他们正当年轻,年轻的感情,浓烈炙热。
如雪奴所言那般,和离不易,到老白了头,连走路都费力气,有心无力。
谭昭昭矢口否认,道:“大郎做得很好呀,我没甚不满意之处。”
张九龄见谭昭昭敷衍,原本就阴郁着的心,变得更沉了,一转身,背着她装睡。
哎哟,又生气了。
谭昭昭撑起身子,凑上前去打量,将他睫毛颤动,呼吸都重了几分。
“哎哎,别气。”谭昭昭又去戳他腰。
张九龄死忍住,一动不动。
谭昭昭见戳不动,望着他清隽,棱角分明的侧脸,咬了咬唇,眼里浮起不怀好意的笑。
手伸向前,从他敞开的衣襟中探了进去,顺势将他翻过来,压上去一扯。
衣襟哗啦,身前一片冰凉。张九龄无措地伸手去拢,盯着身上的谭昭昭,眼神渐渐暗沉。
谭昭昭笑着俯身下去。
看他还能气到何时!
第三十八章
张九龄此生从未如此无措过, 从未接受过谭昭昭如此的主动,他躺在那里,胸口鼓胀, 想哭,期盼,软弱无力。
谭昭昭望着眼尾泛红,如一朵绚丽的花般徐徐绽开的男人, 先前的冷硬全都化为无形,在试图克制, 忍耐。
只眼底的光,熟悉的身体, 却泄露了他早已丢盔弃甲。
谭昭昭先前那不怀好意的笑, 又再次闪过。
一个翻身躺下, 啊了声, 自言自语嘀咕道:“对不住, 大郎生气了,是我打扰”
话音未落,谭昭昭头晕目眩中, 还未反应过来, 就已经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双臂, 举着放在了身上。
张九龄声音喑哑,道:“昭昭可不能半途而废!”
谭昭昭冲他抬眉, 顺势将脸贴在他敞开的胸膛上,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摩挲了下, 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了。
张九龄深吸气,手试探着搭在她的后背, 低低道:“昭昭,我如何能气得起来,你只一眼,我就不战而降了。昭昭,你真不肯动了吗?”
谭昭昭换了个方向趴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动了。大郎,你再气一会儿吧,我也要再睡一会。”
张九龄默了片刻,明知道她在耍赖,细腻温软的肌肤,就那么贴着,他终是无法抵挡。
“昭昭,你你若是不继续”
话语含糊,他竟然难得结巴起来,纠结迟疑。
想试图劝她,体验那股陌生而新奇的滋味,又忍不住快要冲顶的情绪。
“我就自己继续了。”
熏笼的炭火太旺,张九龄细汗凛凛,低声嘶吼,一个翻身,将她放在了底下。
谭昭昭低呼一声,僵在了那里。
张九龄敏锐察觉到了谭昭昭的不对劲,随着她一起僵硬起来,忙小心翼翼道:“可是摔疼了昭昭?”
谭昭昭一手捂住小腹,一手去推他:“让开,我要去净房。”
真是不凑巧,熟悉的月事来了。
张九龄怔楞了下,天天在一起,他对谭昭昭的身体算是了若指掌,苦笑着滚到一旁,幽幽呜咽长叹。
谭昭昭去净房收拾了出来,张九龄已经穿好了衣衫,手上拿着巴掌大的鎏金香球等在那里,“过来。”
谭昭昭斜乜他,道:“不过来。先前大郎在叹什么气,可是因着我没能有身孕,所以不满了?”
张九龄此时气焰难得嚣张,沉着脸道:“昭昭休得胡说啊,是你先来招惹我,却又弃之不顾,我可能哀怨叹息?”
谭昭昭凶得很,强硬地道:“不能!我月事来了,心情不好,会不讲理。”
每次的这几日,谭昭昭的脾性好似都不大好,张九龄无奈地摇头轻笑:“可可可,一切昭昭说了算。”
走上前拥着她到胡塌边坐下,张九龄将香球放在她小腹上,轻轻滚动。
香球里点了安神的熏香,无论如何转动,里面的熏香始终不会掉出来。
香球暖暖的,香气袅袅,谭昭昭舒服得直嘤咛。
张九龄顺势侧身亲在她嫣红的唇上,犹带着不满道:“昭昭,你还欠着我一次。”
谭昭昭戏谑地道:“哟,大郎可是还要继续生气?”
张九龄看她一眼,默然片刻,嗯了声。
谭昭昭才不上当,闲闲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九龄虽然失望,却失笑出声,道:“昭昭还真是,罢了罢了,昭昭歇着吧,还是我多费些力气。”
“不气啦?”
“如何能气得下去?”
“真不气啦?”
“如若昭昭浑不在意,我还是会气一阵。”
“”
谭昭昭不做声了。
这个男人骨子里向来骄傲,不大会说谎。
在外不动声色,在她面前,依旧沉声静气,彼此太过熟悉,从他的举手投足,呼吸之间,便能知晓他的心情。
张九龄揽着谭昭昭,轻声道:“在气头上,我不愿意说话,怕伤着了昭昭。等我缓了过来,自会来寻你。”
谭昭昭舒了口气,笑道:“好。”
张九龄亦笑起来,哄道:“昭昭身子不舒服,再睡一阵吧。”
谭昭昭便合上了眼,两人靠着睡了一觉起来,已到了午饭时辰。
眉豆送了饭食进屋,用完饭,西市开门的钟声陆续响起。
张九龄去会帐,雪奴如何都不肯收。谭昭昭笑道:“雪奴,时日长着呢,你快收下,不然呐,你的酒庐就要被喝得开不下去了。”
雪奴瞧着张九龄与谭昭昭两人立在那里,明明未靠得多近,却总是感到他们之间,缠绕着无形密密糖织成的网。
趁着张九龄不注意,雪奴朝谭昭昭挤眼抿嘴笑。
谭昭昭坦然自若,无视雪奴的取笑,接了她送来的酒坛。
张九龄看得无语,一个箭步上前拿到了手中:“你近几日可不能吃。”
雪奴张圆嘴,噗呲笑出了声。
谭昭昭懊恼地瞪他,她离酒鬼酒仙还远着呢,收下酒,是要留着月事走了之后再吃。
大唐酒仙酒鬼们遍地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大唐不吃酒,等于没来过长安!
酒鬼们陆陆续续起了身,收拾好出来,团团见礼说笑,彼此道别,各自离去。
谭昭昭随后同张九龄上马车回家,雪花停了,天气尚阴沉着,不时呼呼刮着寒风,路过的行人们都裹紧衣衫,匆匆而过。
下雪路滑,马车行驶得极慢,出了西市怪了个弯,谭昭昭正准备放下车帘,看到低着头,靠着围墙缓缓走着的人,霎时愣了下,赶紧踢了踢车厢,道:“等一等。”
马车渐缓,谭昭昭将车帘掀开了些,仔细打量。
张九龄跟着探过头来,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手指过去,问道:“大郎,你瞧墙边走着的那个小童,可是我们上次在武皇进城时见过的高力士?”
张九龄定睛看去,上次见到的高力士,跟在武皇的御驾中,虽小小年纪,却器宇不凡。
眼前走着的小童,嘴唇玉面被冻得青紫,身上的粗布衣衫脏兮兮,脚上的高齿木屐估计是断了齿,走得极慢,不时歪歪倒倒。
张九龄愕然,道:“同上次虽天差地别,五官身形还是能辨认得出,定当是他。他怎地在这里?”
寺人不过是伺候人的贱民,得信任时风光无限,要是一旦惹了主子生气,被杖毙再也寻常不过。
谭昭昭只知道高力士长大后的厉害,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发生过何事就不清楚了。端看高力士眼前的情形,他定是落了难。
同出岭南,自幼遭难的亲戚,谭昭昭管不得以后,眼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视而不见:“大郎,停车,我要去问一问。”
张九龄忙吩咐千山停车,随着谭昭昭一并下去,追上了禹禹前行的高力士。
高力士见到面前突然挡住两个陌生人,他怕得不住颤抖,一双眼睛,却如小兽般死死盯着他们,警惕地道:“你们是谁?拦着我何事?”
谭昭昭忙福身施礼,问道:“你可是高力士,本姓冯?”
高力士怔了怔,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谭昭昭见状,心下了然,简明扼要地道:“我来自岭南道韶州府谭氏,他是我的夫君,同样出自曲江张氏。我娘家母亲姓麦,武烈候麦铁杖的玄孙女。”
高力士绷着的小小身子,明显放松下来,他上下打量着谭昭昭,再看向张九龄,眼神不断在他们身上打转,问道:“你们找我有何事?”
谭昭昭道:“外面冷,先上马车再说。我住在兴化坊,很快便到了。”
高力士犹豫起来,一阵寒风吹来,他忙侧身躲避,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不住打着寒颤。
谭昭昭不由分说,将香球塞在他怀里,道:“算起来,我得称你一声表叔,先道声不敬了。”
说罢,谭昭昭拉着高力士就往马车前走。
手腕上传来阵阵温暖,高力士垂眸瞧去,白皙的手,丝毫不嫌弃,就这么拉住了他脏兮兮的手。
挣扎了下,高力士便不动了,乖乖随着谭昭昭上了马车。
马车里暖和,高力士刚舒了口气,眼前一黑,他还没回过神,被一件温暖的大氅裹了起来。
张九龄温声道:“坐吧。”
高力士愣愣坐下来,谭昭昭坐在了他身边,道:“先对付一下,到了家的时候再换洗。咦,还要先去买身你穿的衣衫,可别忘了。表叔定当饿了,等下让阿满做份酒酿糖蛋,快得很,吃了还暖和。”
高力士没听过酒酿糖蛋,只听到有糖与蛋,就知道应当很甜,很美味。
饿了一天的肚子,此刻禁不住的咕咕作响。高力士尴尬了起来,掀起眼皮去偷瞄他们,见他们并无嘲笑之意,只关心看着他。
大氅很暖和,手心拽着的香球不断传来暖意,高力士垂下眼眸,低声道:“叫我三郎吧,我在冯家时,他们都这般唤我。”
谭昭昭考虑到高力士的特殊身份,他无法再姓冯,便道;“好,三郎。”
高力士迟疑了下,问道:“你是如何认出了我?我们以前应当没见过。”
谭昭昭含糊解释道:“以前在娘家时,我听过冯氏的一些事情,后来听说你被送到了长安,上次我与夫君来长安科考,进城时看到了三郎跟在武皇身后,便猜测是三郎。先前我们从西市出来恰好碰到,就停下车来确认。幸好遇到,这般冷的天气,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三郎还小呢。”
高力士总算露出了丝笑容,道:“我还以为你们是要来抢劫,打杀我呢。”
谭昭昭听得酸涩不已,幼年进宫,不知经受了多少的磨难,才能被武皇看中。
高力士道:“我犯了些错,被陛下责骂,赶出了宫。在宫里我无依无靠,认了高延福为义父,义父待我极好。我想着义父以前是从梁王府出身,出了宫之后,我无处可去,就去了梁王府,盼着义父能找上来。梁王府我不敢进去,就在周围走动。义父估计在宫内忙得走不开,还未能找来,下雪太冷了,我就不断走动取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市,遇到了你们。”
高延福出自梁王武三思府上,谭昭昭猜想高力士通过武三思,再次进了宫,最后到了李隆基身边伺候。
一个受罚的小寺人,能让武三思看中,将他送到武皇身边去,谭昭昭只说不出的佩服。
马车到了,几人下车,高力士披着张九龄的大氅,实在是太长,他无法走路,就解了下来,要还回去。
谭昭昭知晓张九龄的洁癖,她看了他一眼,忙伸手接过折起来,塞进高力士怀里,道:“抱着会暖和些,快些进屋。”
高力士嗯了声,抱着大氅往屋子里疾步走去。脚上的木屐断了齿,他这时虽仍左右摇晃,因着身子暖和了,倒也走得稳稳当当。
进了屋,谭昭昭连声吩咐,千山送了热汤进屋,眉豆前去坊里,给高力士买身干爽的换衣衣衫,阿满去煮酒酿糖蛋。
大唐的清酒浊酒都是米酿成,酒酿随处可见,煮起来快得很。
高力士的衣衫还没买回来,先穿了张九龄的干净衣衫。张九龄身形修长,高力士洗漱出来,边走边挽着袖子裤腿,衣衫在他身上晃荡,看上去更加瘦弱了。
谭昭昭这时瞧见了高力士手臂上的新旧伤痕,心被揪了下,酸酸的,忙别开了眼,道:“快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酒酿糖蛋散发着甜蜜的香气,高力士走到食案边坐下,拿勺子迫不及待舀了口尝了一口。
甜滋滋带着些许的酒味在唇齿散开,欢喜得眼睛一眯,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他朝她安抚地笑,她回之一笑。
从头到尾,张九龄不多问,也不管背后有多少风波诡异,只陪着她,招待她在长安遇到的故人亲戚。
这个男人呵!
浓情蜜意过不了漫长的一生,尊重与支持能。
谭昭昭如吃了酒酿般甜蜜,就凭着他的这份尊重,他们或许能到如雪奴所盼那般。
余生漫漫,有他陪伴到白头,仿佛也还不错。
第三十九章
用完酒酿煮蛋, 高力士身上暖呼呼,松所受的惊吓与劳累,松弛下来就再绷不住, 小脑袋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谭昭昭忙让他去客院歇息,高力士努力仰起头,眼巴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谭昭昭道:“先去睡一觉再说。别急,别怕。”
高力士腼腆地笑, 眼睛亮晶晶地,嗯了一声, 随着千山去了。
谭昭昭呼了口气,靠在软囊上, 怔怔望着屋顶的藻井。
张九龄用铁箸挑着熏炉中的炭, 再加了些青木香饼子进去。铁箸上连着的链子, 叮咚碰撞着, 同炭哔啵清脆作响。
待香饼子热了, 同炭火一起,夹进香球中,握在手中试了试温热, 待合适之后, 方掀起谭昭昭的襦衫, 放在她的小腹上滚动。
腹间温热,谭昭昭顺手搭了上去, 随着他的手游移。
张九龄温声问道:“送回家中的信,估计还未曾收到,冯氏具体情形也无从知晓。昭昭无需担心三郎的去留, 他身世凄惨,留在身边, 只要你我都在,断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谭昭昭倒不担心这个,道:“三郎年纪虽小,却并非没主见之人。以后他的去留,端看他自己。”
张九龄笑说是,道:“无论如何都是亲戚,岂能见死不救。”
如今的世俗规矩,家族亲戚之间有人落了难,若是不相帮,会被人戳脊梁骨,指为不仗义。
谭昭昭没来由想起了戚宜芬,不知她可有曾定亲,嫁人。
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谭昭昭并非纠结之人,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在闭坊的暮鼓中醒来,屋内已经点了灯,张九龄手捧着书卷苦读,听到动静抬眼看来,道:“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抱怨道:“长安无法睡懒觉,更无法一觉睡到昏天暗地。一日三次钟鼓,真是好烦啊!”
张九龄听得发笑,道:“睡太多,等下夜里就睡不着了。”
谭昭昭嘟囔着起身,前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高力士醒后,也来到了正屋。
谭昭昭咦了声,见他精神尚好,被冻得青紫的脸恢复了血色,舒了口气笑道:“三郎醒了,我瞧瞧衣衫长短可合适?”
高力士便站起身,伸出手臂旋转了圈,好让她能看清楚:“很合身,无需再改动了。”
谭昭昭想起他手臂上的伤,顿了下,掀起了他的衣袖瞧去。
高力士的手臂僵住,下意识往后躲了下后,停住不动了,任由谭昭昭打量。
新伤已经结痂,旧伤狰狞着,叠累在一起。
谭昭昭轻轻掩住他的衣袖,问道:“身上别处可还有受伤?”
高力士垂下头,轻声道:“背上有些伤,不过九娘无需多虑,都不疼了。”
谭昭昭拉着他转过身,掀起短衫看察看他的背。
估计是受了鞭笞,后背的伤比起手臂要严重些,斑驳的伤痕处,尚在往外渗着血丝。
高力士努力扭着身子,似乎要躲避,又去瞧谭昭昭的脸色,白皙的脸涨红了,吭哧道:“九娘,真不疼,无妨,比起以前丁点儿都不疼。”
受伤如何能不疼,只是不敢喊疼,哭疼,喊了哭了也没用。
只比他两岁时,被流民阉掉的伤来说,是算不上疼。
谭昭昭默默放下了衣衫,道:“我让眉豆等下去买些药膏,睡前涂一涂。多准备几身里衫,用细绢做,穿在里面舒服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高力士被武皇责罚,他的身份穿了细绢,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对他来说又得是一番波折。
重新坐下来,高力士偷偷觑着谭昭昭的脸色,手指抠着苇席,嗫嚅着道:“九娘,细绢里衫,无需做了,我不能穿。”
谭昭昭道:“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养伤,外人无从得知。”
高力士默然片刻,道:“九娘,我要回去,义父若出来寻我,我恐他寻不到,会着急担心。”
谭昭昭并不太意外高力士的选择,斩钉截铁地道:“三郎就是要回去,也得养好伤再回去。”
这时张九龄道:“三郎,九娘说得是,你且听她的,先养伤要紧。你自己回梁王府,只能在梁王府外悠转,等着你义父前来寻你。我托友人在进宫时,带个消息给你义父,让他同梁王府通个气,到时候你再前去,不至于得门而不入。”
高力士的小鼻子皱了皱,看上去很是纠结,片刻后低低地道:“我恐连累了你们。”
张九龄道:“不过是带句话的事,如何会是连累。你我同来自岭南道,还是亲戚。诚敬夫人在岭南道无人不知,人人敬仰。三郎身为他的后人,若我们因此回避,方会被人瞧不起。”
听到巾帼英豪,一统岭南的冼夫人,高力士脸上隐隐泛起了骄傲的神色,这才同意下来。
高力士原名冯元一,元同一,皆为初始。
追溯其祖上,冯姓本为十六国时期北燕皇室,冼夫人的丈夫,乃是北燕昭成帝的五世孙。
何止是“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谭昭昭心中感慨万千,想起了冯氏其他几房,问道:“听说他们离开了岭南到了长安,眼下如何了?”
高力士答道:“起初我进宫时,无法知晓外面的情形。后来到了陛下身边伺候,有能力前去打听了。冯氏其他族人,在长安过了两年,就纷纷散了,听说去了扬州一带。”
如此一来,在遇到谭昭昭之前,高力士在长安除了义父高延福,就算举目无亲了。
谭昭昭笑道:“无妨,我同大郎都在长安。无论你以后去向何方,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你来。”
高力士愣了下,很快就欢快笑了,慎重其事点头道好。
时辰不早,已到了晚饭时辰,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备饭菜,问道:“三郎可有想吃的饭食,无需客气,只当做自己的家中般随意。”
高力士迟疑了下,抠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先前的酒酿糖蛋,再来一份即可。”
谭昭昭笑说好,不过她又唬着脸,道:“只能吃一份啊,甜食吃多了不好,会生病伤身。吃完甜食,切记着要漱口。”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的絮絮叨叨,乌黑的双眼明亮如星辰,视线随着她的走动而动,不断应下。
张九龄放下书卷,扬声道:“昭昭,我晚上想要吃份酪浆。”
杏酪热乎乎,冬日吃了正好,谭昭昭也想吃了,道:“就杏酪吧,我让灶房做三小碗来,一人一碗。”
张九龄唔了声,瞄了眼高力士,举起书卷继续读了下去。
饭后高力士回院子去歇息,谭昭昭下午睡多了,到了睡觉的时辰就没了睡意。
张九龄更衣出来,她还睁着双眼,在床榻上翻滚。
灭了灯盏,张九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熟门熟路搂住了她,道:“昭昭既然睡不着,可能我陪着说一会话?”
谭昭昭道:“好呀,大郎想说什么?对了,先前大郎说要托友人前去宫里询问,可是想托付给裴连城?”
裴连城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他能进宫去,托给他最合适不过。
张九龄说是,“我看三郎急迫得很,他定是心有不甘,想要重回宫里。倒也是,他身为冯氏子孙,有诚敬夫人那般的先祖,就算身陷囹圄,岂能甘心。三郎这般小,已能看出其聪慧坚韧,长大后定当有大前程。我倒是盼着他以后,莫要因着仇恨与不甘愿,走入歧途才好。”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还真是慧眼识珠,高力士能得武皇看中,再到被关在深宫中十余年的唐玄宗身边,深得其信任,这份本事,常人难以企及。
以前谭昭昭想要认识高力士,不过是看在他以后的前程份上,想要替自己,替张九龄,以及那些抑郁不得志的大唐诗人们,替以后将会发生的安史之乱,替四分五裂,由此崩溃的大唐,尽可能多求一条生路。
等见到孤苦无依,跟受伤的幼崽般,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高力士在她面前,她又迷茫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因为她的干涉,反倒会引起反噬呢?
韦皇后与太平公主、唐玄宗他们之间的政斗,谭昭昭只知晓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的过程。
贺知章的抑郁不得志,张说的流放,在谭昭昭的眼前一一闪过。
他们都轻飘飘若落叶,风一吹,就散了。
谭昭昭打定了主意,一切顺其自然,前面总会有路。
张九龄见谭昭昭沉默不语,终是不满地道:“昭昭只关心着三郎。”
哟,这是吃醋了?
谭昭昭忍笑,道:“三郎还是黄口小儿呢,大郎莫非也同他一样,变得小了?”
张九龄的手臂微微用力,愠怒地道:“昭昭明明知晓我在说甚,故意左顾而言他。昭昭从未问过我要吃何种饭食,喜欢穿何种衣衫。”
谭昭昭立刻反击,道:“大郎不也同样如此!”
张九龄冷哼,娓娓道来:“昭昭最喜欢的衣衫,乃是男衫胡服,以轻便舒适为上。最喜欢的首饰头面,乃是各种金,鎏金同银饰皆除外。昭昭平时喜吃各种鲜果,干果。少食羊肉,多食鱼虾蟹。不吃鱼脍,恐吃坏肚子。当然,昭昭喜食的,还是葡萄酒,若无葡萄酒,其余的酒也能吃,只要是酒,昭昭都不大挑。”
没曾想,张九龄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谭昭昭讪笑了几声,道:“听大郎的意思,好似我只好那口酒,跟那酒鬼一样。”
张九龄聪明得很,并未被谭昭昭转开话题,道:“昭昭并非酒鬼,只贪杯罢了。不过昭昭,你还未回答我,昭昭可知晓我的喜好?”
谭昭昭想了下,道:“大郎喜欢魏晋之风,穿广袖宽袍。大郎喜净,葱姜等辛辣佐料,能尝其味道,只事先得挑拣出去。无论何种饭食,皆会吃上一些,克制,再喜欢的饭菜,浅尝辄止。”
腰上的手臂渐渐用力,谭昭昭痛呼起来,“放开放开!”
张九龄放开了些,不过仍然不肯挪开。
“昭昭。昭昭。”他一迭声念着,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
谭昭昭哼了声,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九龄笑,“不满意,昭昭其实还是说错了。”
谭昭昭怒道:“何处错了?”
张九龄咳了声,低低道:“饭食,穿衣等等,我从未放在心上过。我亦并非克制,热情与欢喜,全给了昭昭。所以昭昭有错,世间万事万物,在我眼中,惟有昭昭。”
缱绻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热意扑来,谭昭昭感到脸阵阵发烫,随手掐在他腰上,嗔怪道:“闭嘴!”
张九龄怕痒,扭动着躲开,笑道:“昭昭说错了话,可不能恼羞成怒啊!”
莫名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
谭昭昭仿佛闻到了酒酿糖蛋的味道,甜蜜中带着酒味,在张九龄俯身过来的时候,她醉醺醺的,手神不知鬼不觉,伸了下去。
张九龄先是一僵,接着就低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别拿来,继续,昭昭,继续”
第四十章
高力士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 裴光庭那边回了话,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处在寻找他, 已经向武三思府上打过招呼,他便提出要离开。
眼见新年快到了,谭昭昭想了下,劝道:“也不差这几天, 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没这般自在了, 不若留下来过完年再去?”
张九龄亦道:“我同裴连城如数道明了,你与九娘的亲戚关系。岭南道在长安的人少, 同乡之间互相帮扶, 当是应有之理。九娘说得是, 三郎你不如等过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 小身板挺得笔直。就算屋里布置着胡塌, 他亦很少坐,只跪坐实在太久,方倚靠在凭几上放松些许。
谭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 伺候主子不易, 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松。
高力士双手伏地, 额头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礼。
谭昭昭惊了一跳, 忙伸手去搀扶,“三郎快快请起,你这般做, 真是折煞我了!”
张九龄跟着探身虚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顺着谭昭昭的手臂起身, 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九娘,大郎,这些时日,我已经过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从未过得这般快活过。”
冯氏风光时,高力士太小,早已记忆模糊。
究竟是如何长大,进宫,高力士宁愿忘记,他却不敢忘。
受到武皇看中,日子好过了些,一时得意忘形,方遭到奸人算计,惹怒武皇受了责罚被赶出宫。
遇到谭昭昭之后,她对他关怀备至,饭菜永远新鲜可口,衣衫软和,屋子里暖香扑鼻。
无论吃穿,皆要先征询他的想法,喜欢才会给他。
除了糖。
谭昭昭每日只肯给一些,吃完之后,总是追着他漱口。
絮絮叨叨,像是阿娘一样。
流民杀来时,阿娘死命护着他。模糊惨痛的记忆中,惟余阿娘的眼泪,她抱着他哭,一遍遍唤他。
再也不能沉溺下去,他只是个阉人,阉人唯一的出路,便是伺候主子,一步步往上爬。
他亦是冯氏后人,是深受世人敬仰先诚夫人的子孙。
爬到最高处,替爹娘平反,洗去先诚夫人因此蒙受的污蔑。
报答她曾给予的温暖。
高力士手掌在衣袖里紧握成拳,努力挤出笑,望着谭昭昭,道:“九娘,我不能再留下来。你我皆在长安,来日方长,有无数的新年节庆,待那时再聚。”
进宫之后,陪伴在贵人主子身边,哪有自己的闲暇。
谭昭昭暗自叹息,到底没再多劝,亲自起身送他出门。
千山提着他的行囊,不过短短的时日,他居无定所,一身伤前来,离去时,已经有了一大包袱皮的行囊。
寒风凛冽,天上的乌云流转。高力士视线从千山手上掠过,眼里的明亮,驱散了冬日的阴沉。
来到门边的马车边,高力士再次深深作揖:“九娘,大郎,就此别过。”
谭昭昭微笑,朝他挥手:“有空时就回家来。找不到我们,就去西市酒庐里找雪奴。还有西南角的宅邸。”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将她在长安所有的住处,能找到她的地方悉数再次告知,回家两个字,击得他鼻子发酸。
他忙转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泪,不敢再逗留,慌忙上了马车。
千山驾车,缓缓驶离。
高力士将行囊搂在怀里,想要回头,却又死命克制。
“来日方长呢,以后定能同九娘一起过年。”高力士埋在行囊中,喃喃念叨。
他其实亦知道,此生估计再难有机会。
除了永别那一次。
张九龄敞开大氅,将谭昭昭包裹进去,温声道:“回屋去吧。”
总有离别的一日,谭昭昭嗯了声,躲在大氅里避风,张九龄身上的暖意,驱散了她心里的惆怅与不舍,道:“快过年了呢,过年时,要准备屠苏酒,桃符,好多好多的东西。”
他们第一次在长安过年,两人独自在一起,清净又难得。
正月张九龄就要考春闱,他本来准备再等上一年,去年到长安时,走动了解了一圈之后,打定今年就考。
寒门士子的升迁之路,除了科举之外,就是机缘。
机缘太过捉摸不定,难得。局势不明朗,张九龄恐自己一不小心扎进了漩涡之中,歇了那份心思。
要是得幸考中,应吏部试后,寻个芝麻小官的差使做起,好过空有抱负。
张九龄最喜听谭昭昭说些家长里短,待到出仕之后,差使再清闲,也不似如今,能成日呆在一处。
一生很长,却又转瞬即逝。
明年的新年,他要是出了仕,百官皆要进宫庆贺,就不能再陪伴着她。
张九龄道:“昭昭,还有面具,年三十要出去驱傩。”
谭昭昭抚掌笑道:“对呀,还有驱傩,我怎地都忘了。不行,明日我要去寻雪奴,我们一同去买些面具。大郎喜欢什么样式的?”
进了屋,张九龄脱下谭昭昭肩上的风帽,跟着她进了卧房,道:“无论何种样式皆可。昭昭喜欢甚,就买甚吧。我陪着昭昭去。”
谭昭昭走到箱笼前,准备拿些零散的钱出来,闻言转过身,斜睨过去,道:“我不吃酒,你去做甚,在家中留着读书!”
张九龄伸手去戳她气鼓鼓的脸,淡定地道:“昭昭休得恼羞成怒,不过些许时日未吃酒,就这般忍不住了?”
月事的日子,谭昭昭忍着滴酒未沾。她去找雪奴,的确想同她一起吃酒,顺道问她可要一起过年。
谭昭昭哪肯承认,狡辩道:“我是问雪奴,她可要同我们一起过年。年三十,她孤零零一人大郎,你可介意?”
雪奴是寡妇,她没了娘家亲人,就是有娘家亲人,世俗规矩是寡妇不吉利,过年时不能回去。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我何时讲究过这些,真要冲撞,不吉利,我要是寡妇这般被嫌弃,就干脆回去报仇,将他们全部冲撞,祸害了。”
谭昭昭哈哈大笑,主动亲了下张九龄,夸道:“大郎这句话,真是深得我心。好些规矩,就跟那狗屁一样臭!”
张九龄听得眼角抽搐,拉着她坐下,道:“昭昭可别动怒,不值得。不过昭昭,以后要是说一句粗话,我就罚昭昭一次。”
谭昭昭眯眼瞪他,怒道:“你待如何?”
张九龄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俯身将她压在了榻上,含糊着道:“这样惩”
“起来起来,别动啊!哎哟,我没洗手”
谭昭昭笑着使坏,手上用了下力。
张九龄闷闷吸气,禁锢住她的手,些微用力,谭昭昭就无法动弹了。
“还敢不敢了?”张九龄在上,居高临下盯着她,喘息质问。
谭昭昭瞬间热血沸腾,双眸一下亮了。
眼前的张九龄,与平时的斯文端方不同,如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她不甘心挣扎,张九龄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并未同从前那样,生怕弄疼了她,就此放手。
手上用力,制住了她,再次沉声问道:“服不服?”
谭昭昭咬着唇,一言不发,扭动着挣扎,手挣脱出来,抓住他的圆领衣襟一扯。
布帛哗啦,露出里面的雪白里衣。
再一扯,里衣跟着散开。
屋外寒意凛然,屋内弥散着无尽的春光。
床帏缠绕在一起,随之起伏。
谭昭昭踢了踢一旁的张九龄,道:“大郎,你起来,去将床帏理一理。”
张九龄懒洋洋道:“不理。”
谭昭昭再踢:“不行,我动不了啦!”
张九龄依旧一动不动,道:“昭昭既然累了,就躺着吧,我能动。”
谭昭昭娇嗔道:“我饿了。”
西市的锣声隐隐传来,一场狂欢,已经到了午饭时辰。
张九龄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慢条斯理理着床帏。
谭昭昭伏在被褥里,望着眼前他精壮的脊背,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指尖顺着他的肌理滑下来。
张九龄后背一僵,哑声道:“昭昭不饿了?”
谭昭昭坏笑道:“我饿了。不过大郎,好些时日你都未再练剑,骑马射箭,好似胖了些呢。”
大唐被以为美男者,除了飘飘若仙,还有膀大腰圆。
张九龄不喜膀大腰圆,他立刻停下手,抚摸着自己的腰腹。
谭昭昭见他的双手上下折腾,眉头紧蹙,乐得打滚笑。
张九龄回过神,扑上来佯怒道:“好啊,昭昭居然故意哄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豹子再奋起,谭昭昭眼珠子一转,娇娇求饶:“我错了,大郎绕过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嘤嘤嘤”
嘴上说着不敢,谭昭昭的手却很嚣张,上下其手。
张九龄见谭昭昭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娘子,与先前的沉默较劲又不同滋味,他再次如坠入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在最后的闲暇中,厮混到了新年。
谭昭昭邀了雪奴,她已同交好的胡姬们约好,在一起过年。
最后,谭昭昭同张九龄一起,早早用了饭,同坊正提了一句,迫不及待出了门。
长安在大年三十晚,同坊正提一句,即可出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几日不宵禁,金吾放夜,百姓可以出街驱傩,赏灯过上元节。
天子还经常在上元节时,出来与民同乐。
坊里的每间宅院,院子里都燃放着熊熊火堆,庭燎的火光,将坊间照得透亮,暖意融融。
平时夜里几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人头攒动。
驱傩即驱除邪秽,领头驱傩的傩翁,傩母身后,跟着一群护傩童子,嘴里唱着听不懂的小调,边唱边跳。
缀在他们身后的百姓,脸上戴着奇奇怪怪的面具,跟着一起欢唱起舞。
谭昭昭整个人被震惊住,她激动地转头看去,身边的张九龄脸上戴着兽首面具,露出的双眼中,浮起了笑意。
“昭昭,别走丢了。”
街上太吵,张九龄俯身下来,贴着她耳边叮嘱:“我会在你身边护着,别怕。我认得出你。”
谭昭昭脸上戴着憨态可掬的狸猫面具,街上同她戴一样面具的,比比皆是。
“我不怕。”谭昭昭转头对千山眉豆他们道:“等下若是走散了,自己回去就是。”
除了张大牛留在府里看着庭院的庭燎火堆,阿满他们都出来了。
几人难得能出来玩,兴奋得早已蠢蠢欲动,恨不得一头冲进驱傩的人群中,同他们一起跳舞狂欢。
谭昭昭同样控制不住,垫着脚尖就往前跑。
张九龄一把抓住她,道:“昭昭且等等。”
谭昭昭不耐烦了,正要甩开,见张九龄手上拿着根红线。红线的一头,缠绕在他手腕上。
张九龄将红线的另一头,系在了谭昭昭的手腕上。
宽袖覆盖住了两人十指交缠的手,手腕上垂下的红线。
宁静的长安夜,沸腾至天明。
庭燎的火彻夜不熄,投入火堆中的竹节,发出爆竹声响。
金吾卫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来回巡逻。驱傩的百姓,在长安方正笔直的街市中,舞动游弋。
谭昭昭乱跳着,发髻早就散了,笑得嗓子都嘶哑。渴了,她拿出早备好的酒囊,仰头喝上一气。
街上如她这般的酒鬼众多,吃醉了的读书人,当街狂歌乱舞。
游侠儿们哪肯甘居人后,加入其中跳了起来。
面具之后,不再分尊卑贵贱,胡人胡姬,大唐子民,王孙贵族,将驱傩变成了欢庆。
人太多太拥挤,谭昭昭被冲散了好几次。
手上的红线,将她送回了张九龄身边。
子时时分,长安钟鼓齐鸣。
街头欢呼雷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张九龄立在谭昭昭身边,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此刻他的鬓角微湿,玉面上敷上了层红晕,昳丽如花,深邃的双眼凝望着她,目光温柔深情且缱绻。
手腕上的红线,依旧缚住彼此,他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宽袍下她的柔夷,重重握了握。
张九龄靠近她,低吟道:“昭昭,年年岁岁,我们皆如此夜般快活,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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