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年初一换桃符, 贴门神,喝屠苏酒,热闹直持续到上元节。
科考在即, 张九龄除了同贺知章他们吃过一场酒,大多闭门不出,留在家中读书。
谭昭昭不打扰他,除了同雪奴去玩耍, 就忙着修葺西南角的两套宅子。
科举正式到来时,谭昭昭的宅子也大致修葺完毕, 将换下来的家什送过去,交给了方十郎放租。
大唐的科举考试科目五花八门, 主要是进士科与明经科。张九龄乃是考进士科, 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考功员外郎任主考官。
今年的考功员外郎是沈佺期, 张九龄在来长安时, 并未前去拜访。
谭昭昭听闻之后,问道:“他可会因此生气,在考试中动手脚?”
张九龄笑道:“菩萨太多了, 拜不过来。昭昭无需担心, 若进士不中, 我再考制科即是。”
制科乃是由天子,或者其所指派的太子、官员举行的考试。考中之后, 且无需经过吏部铨选,直接授官。
只制科并非年年举行,具体的科目与考试时间不定。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自有主意, 就未在多问。科举的考场,并非在贡院, 而是在尚书省吏部官廨外的廊檐下。
考试从卯时初到申时中,夜幕降临前结束。
正月底二月初的长安,依旧天气寒冷。若是天气晴朗还好,要是遇到阴沉刮风,在廊檐下坐上一个时辰就要人命,何况还是最重要的考试。
考生自备清水,食物,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张九龄会准备,清水同食物,以及穿着方面,谭昭昭就动了心思。
为了御寒,谭昭昭买了皮裘,让阿满同眉豆一起,给他做了一身皮裘衣裤,罗袜。
毛在里,皮在外,毛皮外面。谭昭昭再斥重金,从西域商人的铺子里,买了棉布做衬里,谨防进去时走得热了,方便吸汗。
大唐虽不产棉,但西域,即后世的新疆一带,从汉朝就能产棉布了。
西域离长安遥远,棉布产量低,西域商人从遥远的地方贩来,铺子里就卖得极贵。
长安的贵人还是喜穿绫罗绸缎,棉布虽贵,谭昭昭咬咬牙,还是买得起。
至于吃,谭昭昭给张九龄备了胡饼,肉干,清水,还有榨取的梨汁,糖。
考试的前一夜,临睡前,谭昭昭再次翻看考篮,确保无误。
张九龄同她一样,检查了自己进考场的所有物件后,见正屋的灯还亮着,谭昭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走来她身边,笑道:“昭昭在念甚呢?”
谭昭昭道:“清水胡饼同梨汁,待到大郎出发前再做,新鲜些。糖够了,肉干也够了。大郎要是冷,就含些糖在嘴里。”
张九龄试过了全身的皮裘,尤其是皮裘做的罗袜,穿在脚上暖和无比,他只一想到,那股暖意就溢满了周身。
“昭昭别多虑,走,去歇息吧。”张九龄俯身搂着她,亲昵地道。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心道她是以伴考的名义来了长安,要是他落了第,卢氏还不得天天咒骂她。
读书上她帮不了忙,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既然张九龄气定神闲,谭昭昭也不能传递焦虑的情绪,她放下考篮起身,道:“走吧,我们去歇息了。”
两人上了塌,张九龄同往常那样,将谭昭昭搂在胸前,下颚缓缓摩挲着她的头顶,手也跟着动起来。
谭昭昭一下抓住他的手,道:“大郎,明日要考试呢,歇一歇。”
张九龄压制住她的双臂,沉默着覆身而上,狂野而猛烈。
谭昭昭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本想拦着,到底做了罢。
夜里的他,终于透露了几分情绪,并不如他面上说表露的那般淡定。
作为韶州府唯一的乡贡,肩负着阖家全族的希冀,他自己的抱负,再云淡风轻,也会有压力。
爆发之后,张九龄紧紧搂着谭昭昭,一下下亲着她,柔声唤着昭昭。
谭昭昭懒洋洋嗯了声,张九龄默然片刻,歉意地道:“可弄疼了昭昭?”
余韵久经不散,比起温柔,谭昭昭更喜欢激烈。
尚在仔细回味那种四肢百骸都舒展的快活,谭昭昭不禁抿嘴笑,道:“没事,大郎可别多想。”
张九龄顿了下,声音中带着笑意,慢吞吞道:“原来,昭昭喜欢这般。”
谭昭昭笑了声,问道:“那大郎呢,可曾喜欢?”
张九龄一直撑着自己的身体,恐压着了她,此时他泄去力气,径直压了下来。
谭昭昭脚蹬手推,道:“快起来,哎哟,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张九龄闷笑着,让开了些,一本正经回答着她先前的话:“我喜欢用尽全力的畅快淋漓,尤其是喜欢昭昭娇弱无力的模样。”
床笫之欢,端看各自的喜好,沟通之后,彼此做出的选择。
两人能达成共识,谭昭昭很是满意,笑着推他:“快起来洗漱吧,等下还要早起呢。”
欢愉之后,张九龄感到浑身轻盈,萦绕在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影。他顺势起身,脚步轻快去了净房。
丑时初,宅子里就次第亮起了灯,灶房上升起了炊烟。
眉豆在丑时末,前来唤了谭昭昭同张九龄起身。更衣洗漱之后,用了朝食,检查考篮等,谭昭昭陪着张九龄一起,上了马车出门。
此时晨钟尚未响起,因着考试,张九龄在坊正处拿了通行令,到了坊门口,武侯捕知晓今日科举,看了一眼后就放了行。
黎明前的长安,四四方方的宅子里,透出来点点灯火。路上有不少考生的车马,前面挂着灯盏,逶迤驶向皇城。
谭昭昭手探出车窗外,寒冷刺骨,她赶紧缩回来,道:“幸好幸好,外面无风。”
张九龄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搓揉,道:“有风也不怕,我穿得这般厚,后背都开始冒汗了呢。”
皮裘暖和,到底厚了些,幸好张九龄身形瘦高,俊秀飘逸,不然穿在身上,估计就变成一个球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道:“既然热,大郎将衣襟敞开些吧。”
张九龄不动。抬起下巴倾身前来,道:“昭昭帮我。”
谭昭昭瞪他,抬起手去解绊扣,道:“现在热,等一下车就冷了。春寒料峭的时节,幸亏倒春寒还未到来,要是下春雨春雪,要是考生的身子差一些,哪能受得住。”
张九龄道:“读书人得身子好,选官的看貌,除了长相之外,还得看身子是否结实,体弱多病者,皆难通过。”
谭昭昭笑道:“膀大腰圆的考生,能占上些便宜了。”
张九龄失笑,道:“在春闱时能御寒,天气炎热时,就得吃苦受罪了。”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经过朱雀大街,向东而行,来到了皇城的安上门前缓缓停下。
巍峨的安上门静静矗立,灯盏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前面车马排起了队,羽林军来回巡逻,检查放行。
很快就到了张九龄,他披上大氅,提起考篮,道:“此处不能久留,昭昭回去吧。”
谭昭昭点头,朝他摆手:“一切顺利。待考完时,我再来接大郎。”
张九龄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青色的大氅,随之轻摆。
谭昭昭看了片刻,待张九龄融入了考生中,吩咐千山驾车离去。
到了朱雀大街上,晨钟一声声响起,坊门接连打开,长安城顿时变得鲜活,行人车马,从坊内急不可耐涌出。
天际从清灰,逐渐变淡,东边的云里,泛出红橙的光芒。
出太阳了,今朝是个大晴天,真是幸运。
谭昭昭心下高兴不已,她太喜欢长安的生机勃勃,撩起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没多时雪奴来了,仆妇手上提着食篮,装着酒菜。
谭昭昭看得大喜,招呼她过来坐,道:“这些时日忙,许久未见,你过得可还好?”
雪奴凑上前,晃动着脸颊,笑道:“九娘瞧瞧我,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眼前的雪奴,肌肤胜雪,圆润了些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琉璃似的猫儿眼,水波流转,看上去美艳无方。
谭昭昭提壶斟酒,笑问道:“咦,可是遇到了喜事?”
雪奴倚靠在软囊上,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道:“年节时分,铺子里买卖好,钱币哗哗流进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谭昭昭哈哈大笑,斟了杯酒递给她,道:“赚钱是大喜,来,恭喜雪奴的钱袋。”
雪奴举杯,畅快饮尽,道:“当然比不上九娘,今日大郎前去科考,高中之后,昭昭就成了官家娘子,我得趁着人少时前来巴结,不然呐,我怕以后挤不进来。”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雪奴同她说笑惯了,咯咯笑个不停,道:“我起初想要来寻九娘,想着考试前去寺里拜一拜菩萨。后来又一想,寺庙太多,拜哪个菩萨好呢?拜菩萨太费钱,要是有人出了更多的钱,那当如何是好。”
长安城到处都是寺庙,取得度牒的僧尼无需纳税,除了香火银子,寺庙拥有大量的田产铺子,庙宇里设有客舍,供给来长安的行人住宿获取钱财,富得流油。
雪奴平时要辛苦做买卖赚钱,同官吏周旋打交道,上贡,谭昭昭已经听她抱怨了好些次寺庙赚钱容易,他们这些老实做买卖纳税的商户,却还被士族看不起,处处受到鄙夷。
谭昭昭喟叹一声,将她的酒盅斟满,道:“总有一日,你们将会受到应有的对待。”
雪奴呵了声,满不在乎地道:“我寻思着,大郎前去考试,你在家中等待,着实难熬,便来陪着你说说话。提那些令人生气的事情,反倒是帮倒忙了。”
谭昭昭笑道:“雪奴真好,我先前就在想,今日要做些甚。发现无论做甚,都提不起劲,心思恍惚,总是惦记着大郎考试的事情。”
雪奴目光在谭昭昭的肚皮上略微停留,沉吟了下,问道:“九娘,大郎若是考中了,可要衣锦还乡回岭南道?”
谭昭昭道:“考中进士之后,还要参加吏部的释褐考试,考过之后方能派官,吏部会在五月份遴选,我寻摸着,没有人举荐提拔,顶多留在长安做个九品的小官。岭南道太遥远,回乡庆贺的话,路上来回就得大半年,应当不回去了。”
雪奴轻点头,道:“那大郎的爷娘,可会跟着来长安?”
谭昭昭愣了下,道:“我不清楚。家中儿女尚年幼,大娘子估计这时已经出嫁了,二郎尚在读书,三郎还小,翁姑应当离不开吧。”
雪奴松了口气,道:“我先前看到好些读书人,考中进士留在长安做官,阖家人都随着前来了。长安居不易,若是翁姑小叔们前来,九娘要将正院让给长辈,这宅子眼下是宽敞,人一多,就拥挤不堪了。九娘同大郎夫妻两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同神仙眷侣一般,主要还是自在。”
谭昭昭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笑道:“我西南角还有两间宅子呢,等赁出去,我手上有了余钱,准备再去买两间。大小无所谓,主要图个舒适方便。若是翁姑们来了,我过得不舒心,就搬出去住。”
雪奴立刻道:“我在嘉会坊还有间空余的宅子,九娘若是需要,搬进去住就是,随便你住多久都成。那么几个赁钱,说实话,我还未放在眼里。”
商人地位再低,无论在什么时候,有钱就有底气。
雪奴豪爽,谭昭昭从不与她客套,顿时一口应了下来,道:“要是有需要,我定不会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吃了盏酒。雪奴放下酒盏,见谭昭昭又倒满了,戏谑道:“九娘,你少吃一些,若是有了身子,吃这般多的酒,伤了身就不好了。”
谭昭昭道:“我的月事向来准,前些日子刚干净。再说这酒淡得很,伤不了身。”
雪奴觑着谭昭昭的神色,终是说道:“九娘,你肚皮没动静,翁姑那边,他们只怕得着急了。”
谭昭昭笑了下,道:“天高皇帝远,着急也得忍着。生孩子得看缘分,是夫妻双方的事情,他们要是着急,不能只盯着我啊,还有大郎呢。既然是大郎的爷娘,就让大郎去处置。”
雪奴抚掌笑道:“哎呀,我怎地么没想到这点。九娘说得是,夫妻一体归一体,翁姑待新妇,怎地能同儿子比。既然做不到等同视之,就该让儿子去安抚爷娘,凭甚要新妇出面?”
百善孝为先,谭昭昭身为新妇,不事翁姑就是不孝了。若她在生孩子的事情上,与卢氏起冲突,就是大不孝,犯了七条之罪。
若是到了这一步,谭昭昭再伤心再不舍,都会毫不犹豫走人。
被休弃的妇人名声不好,谭昭昭到不在意这些,被休与和离不同,被休的妇人带不走嫁妆,这就不行了啊!
两人吃吃喝喝,到了要去接张九龄的时辰,雪奴起身告辞,谭昭昭同她一道出门,前去了安上门。
考生陆陆续续出来了,谭昭昭看着他们冻得青紫的脸,走路都歪歪倒倒,不禁焦急朝人群中张望。
没多时,张九龄提着考篮,边走边同张旭说着话,一并走了出来。
谭昭昭见张旭袖着手,冻得不住跳脚,张九龄脸色稍微苍白,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张九龄抬眼打量,看到立在马车边的谭昭昭,眼里立刻浮起了笑容,同张旭道别之后,大步走了过来。
千山迎上去接过考篮,张九龄道:“外面冷,先上车去吧。”
上车后坐下,谭昭昭摸着他冰凉的手,将暖手炉塞进去,问道:“大郎身子可还好?”
在考试的途中,有人被冻得直接倒了下去,张九龄想起就后怕。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说了考试时的情形,道:“多亏昭昭用心给我做了厚皮裘,早晚的时候,些微有些冷,其余时辰还好。”
谭昭昭这才问道:“大郎考得如何?”
张九龄冲她抬眉,地道:“昭昭且等着放榜就是。”
第四十二章
张九龄看上去志在必得, 谭昭昭清楚他的前程与本事,在放榜之前这段时日,是他们最放松, 最痛快的一段闲暇时光。
尚春寒料峭,连续几日晴天,柳枝绽放了新芽,长安城就春意涌动了。
芙蓉池的芙蓉尚未露出水面, 赏春的百姓就迫不及待穿上了春装,相携着前来游玩。
谭昭昭同张九龄随着走了一段路, 人潮拥挤,便相约着前去灞桥。
灞桥迎送乃是长安一景, 天天上演着悲喜离别, 送行的友人亲人折柳枝相送, 远去的离人泪湿衣襟。
翘头盼望的友人亲人, 同远道而来的归人, 含泪喜悦叙着离别的相思,携手相庆。
谭昭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张九龄手垂在宽袖下, 悄然去拉她, 忍笑低声道:“昭昭, 快些走,你看他们都在看你呢。”
有不舍亲人离开的行人朝他们来回打量, 谭昭昭赶紧别开头,同张九龄快步走开。
张九龄面上不动声色,藏在宽袖下的手指, 却轻轻挠了挠谭昭昭的手心。
谭昭昭不客气回挠,张九龄整个人都僵了僵, 再回敬挠她。
两人乐此不疲,你来我往。
张九龄最终先败下阵来,“昭昭,我认输。”
谭昭昭得意地冲他挤眼,牛气哄哄。
张九龄一本正经地道:“在外面呢,姑且算昭昭赢。”
若在家中,豹子就该要吃她了。
谭昭昭想着这些时日的纵情狂欢,她脸颊滚烫,心尖同河中的春水般,随风荡漾。
从灞桥来到安昌坊,
慈恩寺的五层佛塔高高耸立,乃是当年玄奘大师任主持时期所建。上到塔顶,便能俯瞰整个长安城,可惜如今塔内不允许游人进入,只能在远处观望。
谭昭昭虽不信佛,想到玄奘大师的大名,在大殿内宝相庄严的菩萨面前,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参拜。
张九龄双手合十,跪在蒲团面前,默念了许久,手心向上,虔诚稽首大拜。
时辰不早,两人一并离开。上了马车,谭昭昭问道:“大郎先前在菩萨面前求什么?”
张九龄笑道:“不告诉昭昭。”
谭昭昭呵呵道:“大郎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明朝就放榜了,大郎所求,无非是高中,能一展心中抱负,父母长辈身体安康,天下太平。”
张九龄问:“昭昭呢,昭昭在何处?”
谭昭昭咦了一声,道:“还替我也求了?”
张九龄不悦地道:“我怎能忘了昭昭!”
谭昭昭见他真有些生气,忙扑上去,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我说错了,大郎莫要生气呀。”
张九龄哪挡得住,顺势搂住她,连声道:“好好好,我不生气。不过昭昭,你先前所求中,可有我?”
谭昭昭啊了声,坦白地道:“我什么都没求。”
张九龄愣住,谭昭昭道:“我向来相信,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不如求己。
张九龄喃喃念叨,不禁笑了起来,道:“我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摇头,道:“只是我这般以为,大郎如何以为都行,求同存异。大郎同我不一样,出仕为官,须得有人举荐提拔,还是要求一求。”
朝中局势混沌,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一日未张榜,就始终存在变数。张九龄虽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但若是出了差错呢?
中进士并非就可出仕,往年的进士,还有好些未能得到一差半职。
如今的情形是,为了安顿官员,朝廷新设了许多职位。
此举虽多出了空缺闲差,同时也造成了冗官,腐败滋生。
求同存异,却也要顺势而为。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脑子一片澄明。
想要扭转与变革此种局面,得融入进去,静待时机的到来。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温声道:“我还是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被搂得太紧,她扭动挣扎,道:“我就是空口白牙说说罢了,大郎快放开些,好热啊!”
张九龄声音上扬,嗯了一声,放开她,手伸了过去,道:“昭昭热了?我替昭昭解衣。”
谭昭昭挡住他的手,反守为攻,朝下一探。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瞬间涨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低道:“昭昭,你好久都未曾这般过了”
车外车马穿梭不绝,热闹喧嚣。车内春意盎然,浅语低喃。
张九龄眼尾泛红,拿着罗帕,仔细擦拭着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伸手夺过来,道:“大郎这时再擦,可是晚了些?”
张九龄亲着她的脸,道:“先前情难自禁,顾不着了。”
连洁癖都忘了,谭昭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意浓浓,道:“昭昭,等下我们回去吃酒。”
平时张九龄极为克制,酒水只浅尝辄止,倒是经常拦着她,不许她多吃。
如今他主动提出吃酒,谭昭昭望着他眸里的暗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点心思。
张九龄朝他抬眉,不加掩饰地道:“昭昭吃得微醺时,最为热情不过。”
谭昭昭:“”
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更衣洗漱完,谭昭昭从净房出来,看到张九龄已经换了身薄锦袍,发髻放下来垂在身后,如缎子般泛着乌黑的光泽,修长的手指,握着琉璃盏,里面的葡萄酒嫣红。
他回头朝她看来,玉面薄唇,唇上染了酒汁,一改斯文端庄,美艳如妖。
谭昭昭心一阵酥痒,仅就着他的美色,她便能吃上千杯。
可惜两人刚吃了两盏酒,张旭不请自来。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赶紧出去迎一迎,我先让眉豆收拾一下,再去重新备些酒菜。”
张九龄只得起身穿衣,道:“昭昭,等我明日放榜之后,我们再一并庆贺。”
谭昭昭应了,思索了下,唤来眉豆吩咐了下去,“等下你去看看雪奴可得空,若她在,就邀请她来家中玩耍。”
眉豆收拾了食案出去,谭昭昭去更换了一身衣衫去到前厅,张九龄领着张旭进来了。
谭昭昭上前见礼,张旭作揖回礼,道:“不请自来,还请娘子见谅。”
谭昭昭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张郎君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张郎君请坐,莫要见外。”
张旭道:“我就冲着娘子的这份爽快,方才贸然登门。娘子这般说,我就不客气了。”
张九龄同他一并在胡塌上坐下,谭昭昭知晓张旭前来,定是为了放榜的事情,寒暄了几句就回了屋。
眉豆同千山提着茶水点心进屋,张九龄斥退他们,亲自执盏倒茶,道:“伯高请。”
张旭盘腿随意坐着,吃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向来的洒脱退去,难得烦恼地挠了挠头,道:“明日就得放榜,我这心里没底,想要来同子寿说说话。”
张九龄劝道:“待明朝便可知晓,伯高莫急。”
张旭再挠头,苦巴巴道:“我曾这般劝过自己,可我还是心里难安,连酒都吃得没滋没味了。眼见囊中羞涩,钱财花得快尽了,要是落第,何来的脸面归乡。”
张九龄听得心情很是复杂,心道张旭平时可是酒不离手,连酒都吃不下,看来是真正深受其扰了。
如果没有谭昭昭,换作他独自在长安,等待放榜的时日,定也一般难熬。
张旭家中算得富裕,他平时喜好吃酒,呼朋结伴,前去平康里。
性情洒脱不羁,花钱如流水,却从未想过在长安置产。
张旭来自苏州,离长安路途遥远,如今钱花得所剩无几,家中送信送钱都来不及。
他如今不仅在长安有居所,另外的两间宅子赁了出去,每月都有进项。
就算不中,他还能安稳无虞留在长安,继续考试。
张九龄深感幸运,想着谭昭昭,心里暖意流淌。
两人同在一宅,只不在眼前,他已经开始无比想念她。
张九龄思忖了下,道:“伯高若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就是。别的我帮不了,在吃住上,还是能相帮一二。”
张旭忙拱手道谢,道:“我知晓子寿兄的品性,若有难处,我定不会瞒着。眼下我尚能过得去,只听到了一二传闻,想要同子寿兄一议。”
最近张九龄同谭昭昭到处游玩,并未过多关注其他的事情。
闻言,张九龄并未急着追问,斟酌了下,道:“伯高兄既然称作是传闻,可得慎言呐!”
张旭挪动了下腿,神色难得肃然,道:“我就知晓,子寿兄与他人不同,口风严,值得信任。这件事,我从未同人说过,当时听过了,也就当做闲话罢了。”
说罢,他倾身前来,小声道:“听说沈员外受赇,贪得无厌,收取了无数考生士子的钱财。且等着吧,待得张榜之后,估计还有一番扰攘。”
今次春闱由尚书省的考功员外郎沈佺期主持,他要是收受钱财舞弊,榜单就不公平了。
权贵子弟无需科举,真正有门道之人,也能得大官举荐出仕。
科举是眼下的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若是科举不公,彻底断了寒门士子的前途。
张九龄叹了口气,眼神一片清明,道:“伯高,且不提天下,端看长安城,英才不知凡几,不如意者乃是常事。事情尚未见分晓,且莫要过于担忧。物极必反,若沈员外做得太过,朝廷肯定会给士子们一个说法。既便朝廷给予了公平,可这份公平,着实有数。”
张旭何尝不知,大唐有才能之仕比比皆是,在权贵当权的世道,难有出头之日。
张九龄的沉稳,张旭很是佩服,神色茫然,道:“何为德,何为才?何为名?”
德是官员被举荐的首要,才次之。
名为关键,比如善书,善画,善诗等等,若有名声传开,能进入达官贵人的眼,得了青睐,方能被举荐。
考生们到了长安,将自己的文章诗结集成册,送入达官贵人的府上,博取出头的机会。
张九龄亦沉默不语。
他痛恨举荐制,深究起来,举荐就是结党营私。
天色暗了下来,张旭起身告辞:“快关坊门,我得赶紧些,不然等下被金吾卫抓住,又得找我麻烦。”
张九龄听说张旭被抓住过一次,罚了他不少钱财才免了被打板子,瞧着外面的天色,道:“伯高且莫急,今夜就宿在舍下。”
张旭心情本就不大好,真想找人排解,也没推辞,再坐了下来,一同吃茶说话。
晚饭时辰,眉豆同千山送了酒菜上来,张旭看着食案上热腾腾的菜蔬,闻着酒香,馋虫被勾起,抚掌赞道:“得谭娘子此般的贤妻,子寿兄真是有福啊!”
张九龄笑着说是,张旭哈哈大笑,同他举杯同饮。
这边,在关坊门之后,雪奴才匆匆到来,她边走边解下风帽,四下张望,惊讶地问道:“张大郎竟然不在?”
谭昭昭斜睨着她,道:“你瞧你这话,竟然不在,难道张大郎就得日日在家?”
雪奴走去架子边,在铜盆里净手,回头笑她:“张大郎难道不日日在家?同你形影不离,远看去,还以为两人黏在了一起,合为一人了呢。”
他们两人本就成日腻在一起,同雪奴都极少见面。
谭昭昭大大方方任她打趣,道:“家中来了客人,张大郎在前厅招呼。”
雪奴咯咯笑着,道:“怪不得如此,九娘是落单了,找我来解闷呢。”
谭昭昭白她一眼,道:“那个客人你也认识,上次到你酒庐中吃过酒,张旭张伯高,写得一手好字。”
雪奴想了下,问道:“可是那个如游侠儿般,放荡不羁的虬髯公张颠?”
谭昭昭点头,道:“他的草书,冠绝古今。”
雪奴不懂诗书,打量着她犹疑地道:“九娘也不是喜好书的雅人啊,同我一直说写字,书,莫非九娘打着别的主意?”
谭昭昭被雪奴取笑,不以为意地笑道:“张伯高的字,在他清醒时难求,吃醉了就好求了。我想替你求他一幅字,做你酒庐的匾额。”
一幅好字难求,能求来做匾额,酒庐名气传出去,定会引来无数喜好风雅的文人士子前来光顾,钱财哗哗流入钱袋。
雪奴欢呼雀跃,亲密搂着谭昭昭,道:“九娘,多赚得了钱财,我同你分!”
谭昭昭笑个不停,指着食案上的酒,道:“还没多赚钱呢,你早就分给我了啊!”
雪奴豪迈挥手,道:“这点子酒你这里的酒够不够,张大家可够吃醉?我再让人回去搬几坛来!”
谭昭昭赶紧拉住她,道:“够了够了,你快坐下吧,在铺子里忙活回来,也不嫌累。”
雪奴坐了下来,同谭昭昭一并用着饭,不时关注着前厅的动静。
过了不多时,眉豆走进来,兴奋地道:“九娘,雪娘子,贵客要了笔墨,在前厅的墙壁上写字呢!”
谭昭昭同雪奴对视一眼,两人一并起身,提着衫裙就往外跑去。
到了门边,谭昭昭穿着丝履,扶着门框往木屐里伸,抓着眉豆吩咐道:“你去拿些纸备着,快去快去!”
雪奴慌忙扶住摇摇晃晃的谭昭昭,哎哟一声,“你别急呀,可别摔着了!”
颠张醉素,比草书大圣怀素还早成名,能与之比肩的张旭醉酒狂草。
此等的盛景,谭昭昭如何能错过,她顾不上雪奴,木屐哒哒哒,跑得飞快。
雪奴嘴上打趣着谭昭昭,提着裙摆,跑得比她还要快。
两人微微喘着气,来到前厅,见到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月光的清辉下,张旭头发散乱,半敞着衣襟,提着笔在砚台里蘸足了浓墨,潇洒地抬手,在白色墙壁上,游走如灵蛇。
墨汁溅在他的虬髯上,身上,他全然不顾,沉浸在了泼墨挥毫中。
张九龄见到谭昭昭她们来,同雪奴颔首见礼,牵住了她的手:“昭昭来了,正好瞧瞧,伯高的草书天下一绝。”
谭昭昭闻着张九龄呼吸间的酒意,他眼眶微红,看来也吃了不少酒。她并未多问,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盯着张旭的动作。
雪白的墙壁上,映着黑色的字。
字像有了灵,如剑,如舞,如涓涓细流,又如疾风骤雨,在墙壁上活了过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谭昭昭嘴里喃喃念着墙壁上诗经中的句子,望着张旭消瘦的背影,癫狂中透出的悲凉,暗自叹息。
又是不如意的伤心人。
雪奴求到了张旭的字,彼此都是不拘泥的性情,干脆聚在一起,饮酒跳舞到天明。
翌日一早,张旭同张九龄洗漱之后,用了一碗香喷喷的鱼片粥,驱散了些彻夜不眠的疲惫,一同前去尚书省看张榜。
第四十三章
时辰虽早, 尚书省的大门前,已有三三两两的考生前来等候张榜。
春日清晨尚凉意阵阵,风阵阵吹拂, 张旭酒意未消,打了个呵欠,袖着手打了个寒噤。
张九龄负手肃立在旁,静静等待。
张说又打了个哈欠, 看他一眼,过了一阵, 再看他一眼。
真是,明明一起饮酒到天明, 怎地他不见疲惫, 照旧神色淡然。
张说嘀咕了句, 靠近了些, 小声问道:“子寿兄, 你可忐忑?”
张九龄垂眸沉吟片刻,坦白地道:“有一丁点。”
张说微楞,呵呵笑了:“真好, 子寿兄亦同我一般了。”
张九龄失笑, 没有答话。
此时此刻, 如何会不紧张。
张说自顾自笑完,眼睛一转, 凑上前道:“子寿兄一旦高中,谭娘子定会替子寿兄张罗酒席,我当不请自来。”
张九龄笑着颔首:“可。”
张说回味着昨夜的酒菜, 布置舒适清雅的厅堂,早起香浓可口的鱼片粥, 道:“谭娘子真是豪迈不拘,真乃奇娘子也。子寿兄得妻如此,着实令人羡慕。”
张九龄脸上浮起了自得的笑,慎重其事地点头:“我亦这般以为。”
张说怔住,同他一起大笑,引得其他在小声交谈的考生,一并好奇看了过来。
两人且笑不语,打趣闲谈,冲淡了等待的焦灼。
没多时,尚书省考功司的几个官员,手持榜单走过来,等候的考生们,顿时停止了说话,齐齐望向墙壁。
彻夜未眠,待张九龄他们离开之后,谭昭昭打算先睡上一觉。
雪奴吃多了酒,玉面粉红,醉卧在塌上,闭上眼睛含糊道:“九娘,我走不动啦,先让我歇一阵。呵,昨夜,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
谭昭昭笑着拿了被褥,搭在她身上,道:“睡吧。”
雪奴嗯了声,忽地一下坐起身,四下张望道:“我的字呢?张颠给我留的字呢?”
谭昭昭被她的一惊一乍给吓了跳,噗呲笑道:“替你好生收着呢,放心。”
雪奴松了口气,重新倒下去,手枕着头,道:“我瞧着张颠,他的字虽好,可这科举呐,难说得很。每年春闱后,酒庐中的买卖就尤其好,怀才不遇的文人们,恨不得泡在了酒缸里,此生长醉不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睡吧,很快就知晓结果了。”
雪奴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见谭昭昭盘腿坐在窗棂下,望着外面怔怔出神。
窗棂外的辛夷花开了,随着春日朝阳,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谭昭昭身着藕色宽袍,乌发披散在身后,未着脂粉的秀丽面庞上,覆上一层花影,说不出的孤寂。
雪奴悄然看了一阵,到底没前去打扰。
谭昭昭待人和善,她的善,与他人有所不同。
雪奴阅人无数,却无法形容谭昭昭的善。
她的善,是从心底,骨子底透出,温暖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在吃过酒后,雪奴数次见到,谭昭昭如眼前这般,安静坐着。
谁都无法靠近,遗世独立。
困意袭来,雪奴终是抵挡不住睡了过去。仆妇上前轻声唤醒她:“娘子,该起身了。”
雪奴睁开眼,室内一片明亮,仆妇卷着窗棂,道:“九娘吩咐了,等娘子醒来,自便用饭就是,她要多睡一阵,就不作陪了。”
仆妇卷起窗棂,上前伺候雪奴穿衣。
待到西市开门之后,雪奴得去铺子里,她坐起身,问道:“张大郎呢,他那边可有消息?”
仆妇摇头,道:“眉豆同阿满都在等,先前婢子前去打热汤时问过一句,她们还在等着。”
雪奴咦了声,不安道:“都这个时辰了,张大郎还未归来,莫非是”
百官上朝后张榜,就算耽搁了,最迟在半晌午时,榜单也会张贴出来。
张九龄若是考中,定会早早回来报喜。眼见已到午食时辰,他还未归来。
雪奴心里一紧,莫非是他落第,心情郁闷,同张旭前去饮酒消愁了?
卧房那边静悄悄,谭昭昭不知可曾睡着了。雪奴思前想后,抓过衣衫,道:“你去传个话,我今日不去铺子了。”
仆妇应是退出去,雪奴穿好衣衫洗漱完,见谭昭昭从卧房里也走了出来。
雪奴难得不安,知晓谭昭昭聪慧,她肯定猜到了一二,忙挤出笑,迎上前道:“九娘怎地不多睡一阵,这般早就起来了?”
谭昭昭道:“我睡不着,要出去一趟。”
雪奴忙道:“我陪你。”
谭昭昭说好,步履匆匆往外走去,雪奴急声唤来眉豆,道:“灶房可有酪浆,快去拿一盏来!”
眉豆见着气氛不对,慌忙应是,跑去灶房,同仆妇一人端了一碗酪浆过来。
雪奴拉住谭昭昭,坚定地道:“九娘,先吃一盏。”
谭昭昭一言不发,接过眉豆手上的酪浆,一口气饮下。
杏酪温热香甜,一碗下肚,谭昭昭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情勉强缓和了些。
“雪奴,春闱定是出了意外。尚书省在皇城中,你我都进不去。”
谭昭昭冷静地分析,将长安认识,能上门询问消息之人,全都过了一遍。
贺知章与裴光庭都在当差,高力士回到了武三思的府上,托裴光庭带过一次话,他一切平安,让她无需挂念。
这几人都帮不上忙,谭昭昭当机立断,道:“走,先去皇城前找千山,若得不到消息,再去你的酒庐。”
酒庐里消息最为灵通,雪奴一寻思,忙吩咐仆妇备车,疾步跟了上前。
安上门外,候着无数的车马。谭昭昭看到千山站在车边,不时垫着脚尖朝门内张望。
厚重高耸的城墙矗立,羽林军身着戊装,威风凛凛守着大门,狭长的门洞深幽,将城内城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谭昭昭快步上前,千山听到声音回头,见状忙见礼:“九娘来了,大朗同张郎君都在里面,还未出来过。”
谭昭昭再次看向城门,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考生出来?”
千山道:“奴不知晓,只考试的结果,尚未听到有人谈论。”
谭昭昭静默片刻,道:“我去酒庐,若大郎出来,你同他说一声。西市关门了,我则会在家中。”
千山应喏,谭昭昭转身大步离开,同雪奴一起前去了西市。
西市门开了,春日晴好,里面人潮如织。
正值午食时辰,酒庐里客人坐了七八成满。谭昭昭走进去,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谈话。
果不其然,客人们都在谈论着春闱的事情。
“今科的春闱,怎地还未出结果?”
“是啊,真是怪事,往年这个时辰,新科进士早就在庆贺了。”
有人听之一笑,遮遮掩掩道:“定是出了岔子,或有人舞弊,受赇,榜单无法服众,落第的考生当众闹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好似考功司的员外郎沈佺期,听说此人”
他的声音太大,同伴忙使眼色制止,声音戛然而止。
按说谭昭昭该着急,她此时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无知才最令人可怕,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眉目,那股担忧就散了。
张九龄准备应考的情形,她最清楚不过,他一直清清白白。
若是他被牵连进去,那就是他的劫难。
前世张九龄仕途,起伏不平,从未一帆风顺过。
这点小小的坎,相信他能渡过。
谭昭昭很是乐观,她甚至想,张九龄说不定因祸得福了呢?
雪奴陪着谭昭昭去了后院雅间,见她眉目舒展,心下微松,道:“九娘,你坐一阵,我去给你拿些饭食来九娘可要吃些酒?”
谭昭昭道:“不吃酒了,还是得保持清醒。”
雪奴先前亦听到了客人们的说话,见谭昭昭此刻淡定自如,对她佩服不已。
科举这般大的事情,要换做自己,估计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饭菜送上来,谭昭昭吃得干干净净。雪奴一粒粒挑着黍米,望着她,突然吭哧吭哧着笑了。
谭昭昭不解看去,雪奴放下木箸,道:“九娘,我算知晓了,为何张大郎为何待你那般深情。”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端起清水漱口。
雪奴道:“九娘同张大郎,某些时候看来,好似那孪生子一般。遇事不慌不忙,四平八稳。这份本事,常人可及不上。张大郎看到了自己,如何能不心悦。”
谭昭昭吐掉口中的水,斜睨着她道:“我就不喜我自己。”
雪奴惊讶地道:“为何?”
谭昭昭抿嘴一笑,道:“我自己太好了,我怕深陷进去,不好,不好。”
雪奴张圆嘴,捧腹哈哈大笑。
午后日光暖融融,院子里掉了一地的辛夷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跟花路般美好。
谭昭昭同雪奴小心翼翼避开落花,一并走着散步消食。
雪奴想了想,问道:“九娘,要是张大郎,我说若是,如果”
谭昭昭闲闲打断了她,道:“没有要是,如果。既便有要是,如果,不过是暂时的困顿,总会否极泰来。”
雪奴长长咦了声,揶揄她道:“九娘先前还不心悦自己,怕深陷进去,其实呀,九娘早就对张大郎情根深种了!”
谭昭昭笑道:“他该有的前程,同我的喜好并不相干。前程归前程,我自己归自己。”
她的话说得绕,雪奴好一阵才理清楚。
张九龄是君子,谭昭昭也是。
就算他们夫妻相离,她也会祝愿他上青云。
太阳下虽温暖,雪奴还是情不自禁靠近谭昭昭,挽着她的手臂,亲亲密密靠近了她。
雪奴不时陪着谭昭昭,说笑吃茶点。到了西市快关门前,张九龄始终未见人影。
谭昭昭起身告别,雪奴要送,她拦住了,道:“铺子里离不得你,我没事,你留下来吧。多赚些钱,等我需要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雪奴立刻大包大揽应下,安排马车将谭昭昭送了回去。
下了马车,暮鼓悠扬,响彻长安。
夕阳如残血,映红了半边天。熟悉的马车,缓缓从巷道里驶了过来。
谭昭昭立在门前,笑望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张九龄,他身上覆上一层金色的光,脚步轻快,朝她疾奔而来。
他张开双臂,如同大鹏展翅,翱翔万里。
她亦张开了手,热烈相迎。
两人紧紧相拥,张九龄不断亲着她的额头,脸颊,声音颤抖着,一迭声念道:“昭昭,昭昭。”
谭昭昭含笑回应,任由他搂着,紧贴在一起,朝门内走去。
庭院灯笼次第亮起,伴着夕阳,樱花瓣随风飘落,美丽,宁静温馨。
张九龄犹然觉着不够,干脆蹲下来,将谭昭昭背在身上。
她的心,隔着脊背,同他的心仿若跳动在了一起。
张九龄转头亲她,道:“昭昭,科举舞弊案发,我没事,武皇召见,我方迟了些归家。”
武皇!
莫非真因祸得福了?
第四十四章
“伯高昨日同我说了一些, 在榜单尚未出来时,沈员外郎就颇受非议。张榜之后,落第的考生, 当即吵了起来。”
饭后,两人在廊檐下围炉吃茶,张九龄说起了尚书省的事情。
樱花的花瓣,不是飘零, 他望着落花,神色迷茫, 透出淡淡的凄清。
“外面传言,沈员外郎攀附张易之, 深得武皇看中, 御制诗上才情过人。”
御制诗乃是各种庆典, 若生辰等时节, 天子身边有一群诗人做指定的命题诗。
称沈佺期御制诗上才情过人, 看似赞美,实则是嘲讽。
文人们的笔与嘴向来厉害,谭昭昭分不清孰对孰错。
可是, 她迟疑地道:“既受武皇看中, 考生如何敢闹起来?”
张九龄静静地道:“武皇上了年岁, 身子经常病痛,垂垂老矣。”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武则天想要控制,着实已经有些吃力了。
谭昭昭关心地问道:“那武皇召见你,所为何事?”
张九龄安慰她道:“我没事, 昭昭无需担心。此次我在榜单上,武皇为了平息众怒, 便干脆亲自召见考中的士人,算是殿试复核。落第的考生,命平章事李峤李相代主持开制举。”
停顿片刻,张九龄道:“李相的名声人多称他趋炎附势,攀附张易之,同是武皇的人。”
朝堂的关系太过混乱,张易之为武皇宠幸之人,在大唐权势一手遮天。
长安繁华,权贵多如过江之卿,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好比如庭院的花草,秋冬枯荣,春日再勃发。
“此次朝廷为了平息众怒,定会广授官职,我估摸着能寻个校书郎的差使。昭昭,这般最好不过,正好能避开眼下的乱象。都杀红了眼,在乱中,规矩礼法乃至律法,皆无用。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大郎在长安无权无势,因此折损进去,于事无补,着实太冤了。”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笑道:“我知昭昭会懂我。”
谭昭昭冲他嫣然一笑,这时方想起张旭,问道:“张伯高如何了?”
张九龄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他落第了。不过他倒看得开,一心准备再考制举。”
谭昭昭道:“如此甚好,张伯高看似癫狂,实则心怀大志。惟愿他此次能取得好成绩,一尝心中所愿。”
张九龄轻点头,嗯了一声,长臂伸过,将她的柔夷握在掌心,突然深深颤栗了下。
“昭昭,当时的局面很乱。羽林军出动,差点就要动箭了。我当时在想,若是我无法安稳回来,便再也见不到昭昭了。”
谭昭昭虽没能见到当时的场景,从张九龄的声音中,亦能窥知一二。
政斗从来是刀光血影,路过玄武门,谭昭昭心总会莫名发紧。
张九龄侧头看过来,道:“昭昭,若我不在了,你可会再嫁?”
谭昭昭毫不犹豫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张九龄本来有些高兴,不过很快就迟疑了,道:“昭昭是因不想嫁人,还是因对我难以忘怀?”
谭昭昭认真思索了下,道:“肯定忘不了大郎,也有不想嫁人的缘由在。”
张九龄深思了下,道:“我惟愿昭昭能过得好,其实,忘记我最好。”
谭昭昭不同意,道:“非也非也,我是这般以为,有些美好的过往能回味,不失是一种幸运与甜蜜。”
张九龄赞道:“昭昭真是与众不同,先前伯高还不断夸赞呢,说是过两日,再登门拜访。伯高还特别指出,想要吃鱼片粥。”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道:“得了他的字,价值千金,几碗鱼片粥算得什么,他尽管来就是。”
张九龄忍俊不禁,道:“张伯高的钱财快花用殆尽,正在考虑卖字画呢。我劝他,字画别多卖,多了就不值钱。他倒看得开,说能抵得过笔墨纸砚钱,就不算亏。反正胡乱写一通,写得差劲的,便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看不懂的有钱人。真正懂得的,不要钱相送亦无所谓。我猜吧,他虽这般说,只是玩笑而已。张颠心高气傲得很,他做不出这些事。”
谭昭昭考虑了下,商议道:“大郎若是得了差使,就有稳定的进项。西边的宅子,有一间只赁了半年出去,要是张伯高着实没钱,寻不到住处,那间宅子,他若不嫌弃,借给他住可好?”
张九龄怔了一下,道:“好,昭昭。我的俸禄算起来,属于公中,算不得私财。不过,公中的钱财我能随意支取,宅邸的赁金,我替张颠补偿给你,不让昭昭损失。”
谭昭昭揶揄道:“大郎这可算是假公济私了?”
张九龄道:“昭昭,张颠是我的友人,接济他,无论如何都不应昭昭出钱。昭昭大方,心善,我怎能利用昭昭的善。”
春夜凉意阵阵,谭昭昭却感到周身暖洋洋。
买宅邸时,谭昭昭本就打算,怀才不遇的大诗人们,在长安囊中羞涩时,能给他们提供一片遮风避雨之处。
张九龄并不以为他们是夫妻,他身为一家之主,当能随意支配,心安理得接受她拿出的嫁妆私财。
端方君子,有耳鬓厮磨的甜,有替她着想的尊重。
无论以后的日子会如何,谭昭昭都会记得,这个美好的春夜,他的美好。
过了两日,如张九龄所猜那般,沈佺期因受赇之事,入了大狱。
到了朝廷授官这天,张九龄受召,一大早去了皇城。
这天下了一场春雨,牛毛般的雨丝纷纷扬扬,瓦当的滴水,叮叮当当落入沟渠里。
傍晚时辰,张九龄方从皇城回来,肩上沾了细碎雨珠,晶莹剔透。
谭昭昭见他脸比寻常时白了些,薄唇淡红,不若以前的红润,心中一咯噔,迎上前关心地道:“大郎快进来,倒春寒,外面冷得很。”
张九龄朝她伸出手,手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道:“我的手凉,昭昭且等一等,我先去暖和一下。”
谭昭昭望着他前去净房的背影,看了眼滴漏,吩咐眉豆道:“去上饭食吧,准备一坛酒。”
张九龄从净房来到正屋,看到谭昭昭在倒酒,不禁轻笑一声,道:“昭昭又犯酒瘾了?”
谭昭昭道:“吃了酒暖和,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上前坐下,端起酒盏先抿了口,接着扬首一口饮尽。
谭昭昭看得愣住,到底未多问,提壶再替他满上。
张九龄握住酒盏,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去皇城的事情,细细同她说了。
朝廷大量授官,上至四品的凤阁舍人,到九品的校书郎皆有。
张九龄被授官左补阙,左补阙掌供奉讽谏,行规劝天子,举荐人才之责,隶属门下省,秩六品。
谭昭昭愣住,从武则天此举来看,她眼下的处境,远比外人看来的还要艰难,打算扶植新的势力,为其所用。
张九龄起初的打算,最好不过的,便是得个九品的校书郎,不用卷进各方势力的风波中去。
眼下得了这个官职,远超于预期,值得庆贺之事,到底令人不安。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唇上沾了葡萄酒的紫,伴着清冷的面容,双眸中透出的狠劲,莫名地妖艳。
“昭昭,看来,是不得安生了。昭昭,我不怕。既然天命如此,我什么都不怕!”
张九龄举起酒盏,同谭昭昭碰了下,琉璃盏清脆,将她从怔楞中拉了回来。
前世的张九龄,出仕之后,多年都寂寂无名。
既然出仕为官,哪有一帆风顺的坦途。
谭昭昭亦很快释然了,笑靥如花朝他举杯:“我得同大郎道喜了,恭贺大郎,不,恭贺张补阙。”
张九龄哈哈大笑,放下酒盏,探身过来,重重亲着她。
谭昭昭往后仰着躲避,嗔怪地道:“用饭呢!大郎不饿吗,午间皇城的饭食可合胃口?”
“没昭昭在,味同嚼蜡。”
张九龄长臂一伸,不满地再亲了下,才放开她坐回去。
谭昭昭斜睨他一眼,既然他没事,剩下的葡萄酒,她就笑纳了。
张九龄见酒盏空了,谭昭昭的琉璃盏里,满满当当一大杯,他不动声色拿了过来,倒了一半在自己的酒盏里。
谭昭昭要去抢,不满道:“大郎既然不喜欢吃酒,倒去作甚,别浪费了。”
张九龄蒙住酒盏,拂开她的手,道:“我陪着昭昭吃。”
谭昭昭觑着张九龄的神色,心底暗自叹息,到底随了他去,唤眉豆再取了一坛酒来,陪着他一醉方休。
张九龄估计是藏着心事,难得吃得微醺,呆呆坐在那里,眼睛发直望着她。
快步入酒鬼之列的谭昭昭,平时吃多了酒,如今的酒量飞快见长。
两坛酒被张九龄抢了大半去,她尚还清醒着,手在他面前挥舞,小心翼翼问道:“大郎,你可还好?”
张九龄默不作声,还是那般盯着她。谭昭昭以为他吃傻了时,他突然嘴角上扬,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虽然不疼,谭昭昭还是甩手,哎哎叫唤:“快松开,松开,大郎莫非是小狗,别咬人啊!”
张九龄松开了她,眼里笑意涌动,那份笑,逐渐退却,眸光暗沉。
手撑在胡塌上,他纵身一跃,灵活地跳到了她身边。
谭昭昭只感到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是张九龄炙热的眼神,急促的呼吸。
密密沉沉的亲吻,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将她包裹住。
身前一凉,一热。
微微的刺疼随之袭来,张九龄呢喃道:“这才是撕咬。”
疼些许加重,谭昭昭浑身血液,轰地沸腾。
酒意伴着狂热,一并爆发。
窗棂外的春雨,在花草树木上沙沙作响,迫不及待早开的海棠花枝,映在高丽纸上,随着灯影摇曳。
纵然世事无常,人生的河流中,不知何处布满了暗礁。
任其春寒料峭,春雨扰人烦。
屋内香暖宜人,他们只管纵情狂欢。
张九龄紧搂住谭昭昭,待平缓之后,很快就又复起。
出韶关时,他们在小舟上,摇摇晃晃,驶向他想要的远大前程。
舟楫上,只得他们两人,互相作伴,彼此倚靠。
眼下,张九龄觉着,他们两人仿若又在小舟上,怒海波涛不断将他们抛起,又抛下。
心倏地提起来,再坠落,他兴奋快活得想大喊。
“昭昭。昭昭。”张九龄翻过身来,喊她。
谭昭昭不厌其烦,一声声回应。
张九龄每得一句回应,就止不住地笑。
脑子此时无比清醒,又无比沉醉。
幸好有她,幸得有她。
第四十五章
倒春寒之后, 热热闹闹的长安之春才算到来。
受赇的风波平息,几家欢喜几家愁。
得了官职的士人,怀着满腔喜悦应卯, 沈佺期判了流放。
流放之地远在驩州,隶属岭南道,比最偏的梧州还要更南之地。
驩州天气炎热,瘴气横生, 能安稳到达都极为不易,活着回来的话, 端看天意了。
张旭终是心灰意冷,连制科都不打算再考, 准备归乡谋个县丞之类的差使, 悠闲度日。
谭昭昭同张九龄一起相送, 在灞桥处道别。
柳树从绽放新芽, 到了如今的杨柳依依。
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欢笑与执手泪眼,互不打扰。
张旭潇洒照旧,虬髯都飞扬起来, 同张九龄携手, 哈哈大笑:“子寿兄, 谭娘子,就此别过, 待到有缘时,再聚长安一同饮酒!”
说罢,张旭毫不眷念转身上车, 车马进入宽敞的官道,手上挥舞着的杨柳枝, 在艳阳下渐行渐远。
翌日,张九龄便将正式入朝当差。
宅子离皇城不远,张九龄无需太早起身,在晨钟响起后亦来得及。
三品以上的大官,他们的宅子在坊的围墙上,可以开一道门随意出入。
张九龄的品级不够,谭昭昭想到快住到终南山的白居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于眼下的局势来说,算得上是幸事。
左补阙的差使,进谏推荐官员,进谏惹恼了上位者,举荐错人,举荐人亦难逃其咎,被牵连进去。
处处是暗流,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谭昭昭相信张九龄的聪明,朝食后将他送到门外,道:“大郎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归来。”
张九龄一身朱红的官袍,圆领处露出些许雪白的里衣,与往常的斯文清隽不同,多了贵气与威严。
长安城的官员上朝时,在天气晴好时日,大多骑马。
千山牵马候在一旁,张九龄低头理着官袍,接过缰绳,翻身利落上马,朝她俯身。
谭昭昭仰头,迎着他眼里的笑,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挥手道:“快去吧,别迟了。”
张九龄轻夹马腹,马扬起蹄子,沿着巷曲哒哒而去。
他在马上,不断回头。
谭昭昭立在门外,微笑相送。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梨花瓣,落在了谭昭昭的发髻上。花瓣雪白,乌发如云。
转过角落,谭昭昭的身影便不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他心底。
张九龄转回头,收回视线,定定望着前方。
他未曾告诉谭昭昭,沈佺期判流放时,两个幼子并妻子韩氏一并在其中。
妻子到处求情,拿出所有的钱财,替她与两个幼子求一条生路。
张九龄紧了紧手上的缰绳,他不能让他的昭昭,遭受如此的折磨。
谭昭昭转身回屋,这些时日连着庆贺,吃酒,道别,喧闹不断。
张九龄同她几乎形影不离,眼下他正式进入仕途,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复以前。
眉豆同阿满在收拾洒扫庭院,细竹枝扎起来的扫帚,在夯土上沙沙作响。
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安宁静谧到空旷。
谭昭昭换了身舒适的旧衫,铺好笔墨纸砚,俯首一笔一划,开始认真练字。
她不会写诗,不会写赋,迄今连贵夫人们去的马球场,尚未能够资格前往。
唯一能做的,便是练字了。
写字需要天赋,大唐的书法大家数不胜数,从不敢认为自己的字能名满大唐,且求个能看得过去。
张九龄有自己的事情,谭昭昭总不能无所事事,在家中盼着他归来。
谭昭昭静下心,认真写到午饭时辰。用过饭歇了一觉,起身后再写了会,待天色暗下来,便停了笔。
春日笋多,谭昭昭喜欢吃笋,切成细丝在滚水中汆熟,用香油拌了,清甜可口。
张九龄也喜欢吃笋,谭昭昭前去灶房,同阿满同新来的厨娘交待了晚上要吃的饭食。
官职下来之后,上门拜访的友人就多了起来。家中的人手不够,尤其是灶间,谭昭昭再加了一对夫妻,总算撑过了那段繁忙。
除了笋丝之外,谭昭昭再用瓦罐煨鸡,加些笋进去增添鲜甜。余下的鸡汤,还可留待次日,用来泡胡麻饼当做朝食。
安排好之后,谭昭昭回了屋,算着时辰等待张九龄归家。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关坊门的暮鼓即将响起,随同伺候的千山同张九龄尚不见人影。
谭昭昭想了无数可能,比如张九龄今日初到门下省,公务繁忙。
又或许是,张九龄被上峰或友人叫去吃酒应酬,回不了家。
暮鼓一声声,由远及近而来。谭昭昭终是忍不住,前去大门处朝巷子外张望。
宅邸大门前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有归人骑马,坐车,步行,纷纷归家。
谭昭昭等了又等,算着坊门应当关闭了,始终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毕竟第一日前去当差,谭昭昭倒不担心张九龄会出事。
律令虽规定闭坊之后不许在外行走,一般的官员手上有通行许可,达官贵人们金吾卫与武侯捕,更不敢上前询问阻拦。
谭昭昭看了一阵,便转身回了屋。再等了小半个时辰,肚子实在饿了,便让眉豆上饭食。
到了歇息的时辰,张九龄仍未归家,谭昭昭没再等,洗漱后上床歇息。
如往常一样,谭昭昭合上眼,没一阵就睡了过去。
睡得不算沉,谭昭昭做了光怪陆离,破碎的梦。
不知睡到什么时辰,谭昭昭仿佛感到了身边窸窸窣窣,冰凉带着淡淡酒气的唇,贴在她的眉心。
谭昭昭半睁开眼,望着眼前侧着身子,凝望着她的张九龄,含糊着问道:“大郎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张九龄温声道:“已到丑时中,昭昭快睡,明朝起来我再同昭昭说。”
晨钟在卯时初开始敲响,还能睡一个半时辰。谭昭昭唔了声,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张九龄如往常那样,搂住了谭昭昭的腰,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热意阵阵,发丝被带动着,不时拂在脸上,痒痒的。
谭昭昭不耐烦,抬手拨开发丝,挣扎着在往里面滚了滚。
腰上的手臂松开,谭昭昭得到了自由,很快就睡沉了。
在晨钟声中,谭昭昭醒了过来,张九龄已经起了身,水声从净房中隐约传来。
谭昭昭发了一会呆,起身穿好衣衫,张九龄从净房里出来,已经穿戴整齐。
谭昭昭去看他的眼睛,不出意外,丹凤眼又变成了深邃的双眼皮,看来昨夜睡得太少,还没能睡好。
仅仅一日而已,屋内就弥漫着难以言说的生疏与尴尬,好似回到了他从广州府回来,她同他初见的时日。
谭昭昭想说些什么打破诡异的气氛,终是作罢,前去了净房。
洗漱出来,眉豆摆好了朝食,食案上放着笋丝,鸡汤,胡麻饼,一叠菠菱菜。
张九龄尝了口鸡汤,问道:“可是昨夜煨好的?”
谭昭昭摇头,道:“昨夜加笋煨了一只,怕放着会坏掉,阿满重新煨了只。就放在灶膛里,借着火堆的余温,到了早起时就可食了。”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昨夜对不住,让你担忧了。”
接着,他说了在门下省的一日,见上峰,同仁们,熟悉门下省的一应食物,官廨的方向所在地。
到了快下值时,他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留下,同他说了许久的诗词文章。
张九龄道:“张相意犹未尽,邀请我前去他的府上,吃酒再继续。已经闭坊,千山回不来,我虽然着急,却也实在无法脱身。最后吃完酒,张相要留我歇息,我婉言谢绝,讨了一道手令回家。”
张柬之是门下省的中书侍郎,平章事,位居宰相。
身为张九龄的顶头上峰,能得他赏识,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谭昭昭道:“没事,当时我就猜想大郎估计是走不开。以后若是太晚,大郎就别赶着回来了,要是歇息不好,还要当一天的差,身子如何能吃得消。”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道:“昭昭还是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谭昭昭就是有点儿感慨。
不过是第一日罢了,形影不离的两人,就开始起了变化。
谭昭昭道:“我真没生气,大郎莫要多想。以后要是不能回来,大郎尽可能让千山回来说一声就是。”
张九龄说好,两人未再多谈,安静用完了饭。
谭昭昭如昨日那样,送张九龄出门。
走出屋,张九龄走在后面,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谭昭昭莫名其妙,转身看去,张九龄眉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固执,沉声道:“昭昭,我再晚都会归家!”
谭昭昭快被他逗笑了,道:“好好好,归家就归家吧。只刮风下雨的天气,就别乱跑了。”
张九龄不理会,坚持道:“刮风下雨,我也要归家!”
谭昭昭连声说好,拉着他往外走去。
张九龄脚步缓慢,明显带着抗拒,谭昭昭往前走得很吃力。
“昭昭为何不问,昨夜吃酒时,可有舞姬女伎相陪?”
谭昭昭心中的无名怒火,不知为何,突然乱窜,止都止不住。
她停下脚步,甩开他的手,转身怒瞪着他:“张大郎,你在外吃酒,到深更半夜才归来,你还敢发脾气?!”
张九龄从未见过谭昭昭发火,一下怔在了那里,连忙道:“不敢不敢,昭昭莫要生气。”
谭昭昭冷哼一声,干脆不搭理他,剔剔达达往屋内走。
张九龄追上前,在她身后解释道:“有女伎舞姬,我离她们很远,连话都不曾同她们说一句。昭昭,你别生气啊”
谭昭昭立在门边,手扶着门框,冲他不悦地道:“还不赶紧走,休得废话!”
随即,门砰地一声,在张九龄面前合上了。
第四十六章
门外安静了片刻, 张九龄温柔的声音传了进屋:“昭昭,我先去了,等下值之后, 再向你赔罪,任你处置。”
谭昭昭瞪着门板,又气又好笑。
处置,如何处置他?
脚步声渐行渐远, 谭昭昭的那股气,也渐渐散去, 拉开门,任清新的风吹进屋。
如往常一样, 谭昭昭铺纸写字。到了半晌午时辰, 雪奴来了。
雪奴捧着点心匣子, 里面装着巨胜奴, 樱桃煎。
巨胜奴常见, 樱桃煎却极少见到。采用新鲜的樱桃,捣碎之后做成博饼状,再淋上一层蜜, 盛在雪白的碟子里, 红梅映雪般, 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谭昭昭惊喜地道:“樱桃熟了?”
雪奴道:“熟了些,只极少, 都送进了宫中与贵人府里。我有幸得了几颗,便想着拿来同你一起分享了。”
谭昭昭靠了下雪奴的肩,笑盈盈地道:“还是雪奴待我好。”
雪奴哈哈笑道:“还是我待你最好, 莫非张补阙待你不好了?张补阙方去衙门当值,就惹了九娘生气?”
谭昭昭摇头, 叉了块樱桃煎到雪奴嘴里,先堵住她的嘴,道:“你的好,同张补阙的好,那可大不同了。”
雪奴抬手捂住嘴,明显一脸不相信,看着她笑。
谭昭昭抬眉,尝了块樱桃煎。樱桃的酸被蜜掩去,很是美味可口。
两人一边吃着茶水点心,一边说话。
雪奴道:“西市的铺子买卖好,攒下了些钱。我打算同两个做买卖的胡姬,前去西郊再看看,在昆明池边可能再开间铺子。”
长安西郊除了皇家禁苑,权贵的别庄,还有好些住不起长安城,只能舍近求远的小官吏宅邸。
西郊风景秀丽,山水宜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的行人,大多都在渭河边道别。
从汉代就留下来的昆明池,几百年下来,周边官舍林立。
谭昭昭同张九龄本来打算前去西郊游玩,只尚未来得及。
“渭城朝雨浥轻尘”,要是下些雨就更美妙了。
谭昭昭兴奋地问道:“什么时候去,可能带上我?”
雪奴道:“明朝我就前去,不过,我要在昆明池边歇上一晚,看夜里铺子的买卖可好,后朝才回长安。”
说罢,故意停顿片刻,斜着谭昭昭取笑道:“你不在家中,张补阙可舍得?”
谭昭昭白她一眼,道:“都老夫老妻了,张补阙不比从前,他也忙得很,哪有空日日归家来。”
雪奴爽快地道:“既如此,那就说定了。明早城门开后,我们便出城。”
两人再说了一阵子话,雪奴起身离开,谭昭昭继续写字。
写了一阵,谭昭昭坐不住了,前去将自己的匣子搬了过来,盘腿坐着数她手上的积蓄。
方十郎那边已经好些时日没了消息,长安城合适的宅邸,并不那么好寻找。
且武皇在长安留得越久,长安城的宅邸几眼越发难寻。不止是宅邸,铺子一并跟着水涨船高。
东都洛阳繁华归繁华,得益于武皇在。她一旦离开,官员贵族都跟着回到长安。
商人们最是聪明,跟着御辇走,何处热闹,买卖就做到何处。
长安城的买卖竞争大,宵禁早,远没城郊来得自在。
张九龄如今尚只是六品官员,朝廷禁令不严。谭昭昭倒规矩,不打算参与雪奴的买卖,准备买铺面放租。
到了傍晚,张九龄回来了,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千山,来不及走回廊,径直从庭院中穿越而过,来到了后院。
廊檐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温暖而宁静。他盯着同样透着光的门半晌,大步进了屋。
谭昭昭坐在胡床上,正在碾着茶,听到声音抬头看去,随口道:“大郎回来了。”
张九龄嗯了声,仔细觑着谭昭昭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微微松了口气,忙上前将手中的油纸包放下,道:“昭昭放着吧,等下我来碾。”
焙干的茶叶只余一些,谭昭昭手上不停,看了眼油纸包,道:“这是甚?”
张九龄笑道:“这是樱桃,昭昭喜吃新鲜果子,我听同仁说有家果子铺在卖,赶着去买了些回来。昭昭且等等,洗净之后昭昭再吃。”
谭昭昭听到樱桃,放下碾子打开油纸包,樱桃半红半黄,水灵灵,看上去很是诱人。
张九龄见谭昭昭眼神盯着,在油纸包里左挑右选,伸手夺了过去,道:“还未清洗,昭昭莫要急。”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张九龄好脾气笑着,拿着油纸包走出屋,交给了眉豆。
张九龄更衣洗漱完出来,眉豆洗好樱桃送进屋,他上前接在手中,捡了一颗,递到谭昭昭嘴边。
谭昭昭就着他的手吃进去,顿时五官被酸得皱成一团,忙不迭转身吐到了渣斗中。
怪不得,眼下的樱桃不吃新鲜,拿来做成樱桃煎。要是不加蜜加糖,能酸掉大牙。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的动作,将信将疑道:“不会啊,铺子掌柜先前洗了,我先尝过,鲜甜可口才买。莫非是骗人的?”
说着,他捡了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抬头看向谭昭昭,道:“一丁点都不酸。昭昭可是挑错了,要不再试一试?”
先前挑了一颗红彤彤的樱桃,照样酸得很。谭昭昭别开头,无论如何都不再肯吃,她见张九龄吃得面不改色,不由得怀疑他是有了身孕,变得喜吃酸了。
张九龄想了下,道:“还是做成樱桃煎吧。”
谭昭昭道好,说了雪奴上午送樱桃煎来,张九龄愣了下,懊恼道:“对不住,本想让昭昭能尝尝鲜,没曾想倒被雪奴抢了先,是我的倏忽,没能照顾好昭昭。”
谭昭昭无语道:“这有什么先后,我又不是病人,无需照看。”
还未到晚饭时辰,谭昭昭便顺手拖过碟子,取了铜叉去樱桃核。
张九龄望了谭昭昭几眼,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失落。
如她所言那般,她向来坚强自立,将一应吃穿用度安排得妥妥贴贴。他所言的照顾,不过是嘘寒问暖几句罢了。
“昭昭,我来吧。”张九龄接过了谭昭昭手上的活,默默忙碌。
谭昭昭顺道再说了去西郊之事,张九龄先前静静听着,等她说到要在西郊住上一晚时,顿时抬头看向她,眼中流出强烈的不舍。
“昭昭,你不在家,就余下我独自一人。昭昭,你且等等,等我旬休时再陪昭昭前去西郊,此般可好?”
大唐官员除了各种节庆等休假,还有“五荀一日”休假,既当差五日,可以休息一日。
谭昭昭道:“大郎方去衙门当值,还得等上些时日才能歇息。就算歇息,也只有一日的空闲,要赶回长安城,得深更半夜就起身。”
张九龄道:“我年轻力壮,少睡一阵亦无妨。”
谭昭昭一眼横去,道:“以后分开的时日多着呢”见他紧抿着薄唇,满身满脸的抗拒,她顿时拔高了声音,道:“张大郎,你又生气了?你还敢生气!何来剩下你一人,你若晚上出去吃酒应酬,不归家的时候,我独自在家,可有向你抱怨过?”
张九龄飞快瞄了谭昭昭一眼,心虚地垂下了眼眸,闷闷地道:“原来昭昭气还未消。”
谭昭昭并未生气,只是要借此让张九龄打消跟着她前去的念头。
一来,他入仕为官之后,以后应酬会越来越多。她不可能守在家中苦等,她该有自己的生活,扩大自己的交友圈子。
二来,朝中局势不明,张九龄年轻归年轻,起得太早来回奔波,要是精力不济出了差错,真就得不偿失了。
谭昭昭耐心解释准备买铺面的事情,道:“大郎,你终究是官身,出面恐惹人非议。”
张九龄手上捏着樱桃,沉默片刻后,不情不愿地道:“可。”
谭昭昭松了口气,见他边去核,边吃着,去好核的樱桃,就只有可怜的几颗,一下抬手打了过去:“你也不嫌酸,仔细牙等下连豆腐都咬不动!”
张九龄讪讪笑着,道:“昭昭还是关心我。昭昭,晚上可是做了豆腐,怎地没做笋呢?可是没鲜笋卖了?”
谭昭昭听他絮絮叨叨,嫌弃地起身离开,道:“昨夜吃了笋,今日没了!”
张九龄自知理亏,忙跟了上前,道:“昭昭,晚间吃甚?我在衙门时,早就想着了。午间的饭食不合胃口,我只略微尝了尝。昨夜吃酒,也没好生用过饭。昭昭,我都快两日没吃饱过。昭昭明日不在家,我估计又吃不下饭,唉。”
谭昭昭听他故意卖惨,回头瞄了他一眼,冷笑道:“今朝的饭食,可是被狗吃了?”
张九龄:“”
用过晚饭,在院子里走动几步,张九龄就迫不及待拉着谭昭昭回屋歇息。
谭昭昭疑惑地看着天上的繁星,道:“还早呢。”
张九龄半拥着她,含糊道:“不早了,昭昭得早起,我昨夜也未能睡好,得补一阵。”
谭昭昭一想也是,去洗漱了出来,见他已经斜躺在了塌上,只穿着里裤,上身不着寸缕,露出精壮的腰腹。
如今早晚尚有些冷,谭昭昭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面无表情道:“我月事来了。”
张九龄定定盯着她,霎时倒了下去,头埋在被褥里,嘟囔道:“昨夜真是,错过了!”
谭昭昭走上前,踢了踢他,不客气道:“起来让一让。”
张九龄缓缓抬起腿,让谭昭昭进去塌里,抱怨道:“昭昭以前,待我可不会这般厉害。莫非,昭昭是变了心?”
谭昭昭懒得搭理他,滑进被窝,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谭昭昭回头看去,张九龄起身走了出屋。
没一阵,他手上拿着点了熏香的香球,躺在她身边,将香球放在她腹上缓缓滚动。
“昭昭。”张九龄柔声喊她。
小腹温热,松软的被褥香暖扑鼻,谭昭昭舒服地闭上眼,随口应了声。
张九龄道:“昭昭是因着月事来了,心情不好,并非真对我不耐烦,可是这样?”
以前谭昭昭告诉过张九龄,在月事期间她的脾气会不好,让他莫要惹她。
谭昭昭忍着笑,懒洋洋回了声是。
张九龄道:“昭昭答得敷衍,我姑且就信了吧。不过昭昭,你前去西郊,别太辛苦。遇到合适的铺面就买,没寻到就算了,别到处找,累到了自己。”
谭昭昭道好,“不过,张大郎,你关心归关心,可否将手拿开?”
张九龄放在她身前的手一顿,故意挑衅张开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凝脂般的肌肤,引得他呼吸一窒。
谭昭昭呵呵,掐住了他手背的皮,一拧。
张九龄嘶声呼痛:“昭昭下这般重的手,并非月事来了心情欠佳,乃是真嫌弃我了昭昭,不行,我得跟你同去。昭昭,嘶好凶,罢了,不去就不去”
第四十七章
“昭昭, 换洗衣衫可带了?”
“昭昭,多带些金叶子。”
“昭昭,你身子不便, 少吃些酒。”
“昭昭,西郊早晚凉,昆明池水深,走路时小心些, 仔细落水。”
“昭昭”
“闭嘴!”
谭昭昭忍无可忍,一把夺回行囊, 用力将张九龄往外推:“快去当值,赚钱养家!”
张九龄扎着手往前走, 不死心扭头看她:“昭昭, 你早些归来。”
谭昭昭推不动, 干脆用头顶, “废话恁多!”
千山牵着马缰, 垂首立在大门处,神色淡定,早已见怪不怪。
既便在韶州府, 张大郎的院子中, 看似男主子当家, 实际话事人是女主子。
张九龄依依不舍上马,骑马一步三回头, 却到底没再去烦扰谭昭昭。
马经过转角,张九龄的面孔,在淡灰的晨曦中渐冷。
当差短短两日, 他已体会到何为艰难。
张柬之对他的看中,张九龄心知肚明因何缘由。
朝中各派斗得厉害, 张九龄着实无意卷入其中。
谭昭昭同他闲聊时说过一句:“只针对人,而非事,早已失去了公允之道。”
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张九龄认识得更清楚后,虽感到意兴阑珊,到底未曾失望。
谭昭昭或笑,或嗔,一颦一动,连生气时都鲜活。
有她在,来自外乡的他有了归宿。等回到他们的院落,一切的愁绪困顿,通通得到消解,化为无形。
当值的一天,在坊间暮鼓敲响之前,终于结束了。
出了门下省,张九龄在安上门前,同下值的贺知章不期而遇,彼此见礼。
贺知章道:“自上次同子寿庆贺吃过酒,已多日未聚了,子寿如今可还习惯?”
张九龄答道:“尚在熟悉中,季真兄行色匆忙,可是要赶路?”
贺知章笑道:“裴连城邀我一起前去吃酒,子寿可得空,一并前去吧。”
他们几人算得上熟不拘礼,张九龄前去,裴光庭定当欢迎。
张九龄拱手道:“季真兄去即可,替我向连城兄问声好。待到闲暇时,我再置办酒席,同你们一起吃个尽兴。”
贺知章听罢,便未再勉强,同他见礼道别。
张九龄望着贺知章骑马远去的身影,骑马缓慢前行。到了午后时辰,天气转变,开始飘落起了雨丝。
雨时下时停,此时只余些水气。行人伴着暮鼓声,如归巢的鸟儿,朝着一百零八坊奔去。
进了坊门,雨渐渐密起来,巷子弯弯曲曲,灯笼映照着斜雨朦胧。
从院墙内,传出孩童的打闹欢笑,木屐响动,酒饭菜香气飘散。
自家熟悉的大门前,门檐下两盏灯笼,一如既往的亮起。
进了大门,千山接过缰绳前去拴马。张九龄立在门廊里,一时没有动。
西边,是牲畜棚马厩。东边是回廊。中间的庭院正对着前厅,庭院中种着几颗树,冬日是树叶凋零,他认不出是何种树木。
谭昭昭告诉他,庭院里有海棠,有月桂,有樱花。
樱花谢了,满树绿荫,嫩绿的叶片被雨水洗过之后,像是一块块的绿玉。
海棠树上,零星还留着几朵花,指尖大小的海棠果上,缀着枯萎的花蕊,藏在浓绿的叶片中。
月桂花得秋日才开,谭昭昭说,月桂的花如米粒一般大小,小小的花朵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香气霸道得很,到了秋日时,定会香满长安。
到那时,采了花来腌渍花蜜,用温水冲了,又甜又香,加入元宵中,加入酒中,放在香囊里,从里香到外。
她见到各种花,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吃,思及此,张九龄脸上缓缓浮起了笑容,回味起初春时吃到的辛夷花,香浓酥脆,远胜巨胜奴。
经过穿堂来到后院,庭院中又别有一番不同。除了樱花等树木,沿庭院摆满了罐子,里面有花有草,野花怒放,草木葳蕤。
野花野草皆稀松寻常,且不被人瞧在眼中的杂草野花。谭昭昭见到了,便挖回来,种在捡来的破盆烂罐中。
张九龄喜树,不喜花,他在一盆无名的花前蹲下,认真欣赏着。
紫色的花瓣,在雨中摇曳,仿佛不甚雨水的重负,脆弱得快被折断,却始终顽强挺直着细细的枝干。
张九龄看得微笑,沿着回廊,往屋内走去。在靠近窗棂处,种着一从芭蕉。雨珠打在浓绿的叶片上,淅淅沥沥。
以前谭昭昭总是嫌其扰人清梦,一下雨,就咬牙切齿称要将其连根拔起。临到最后,她又舍不得了。
屋内安宁静谧,收拾得一尘不染。
张九龄前去更换过衣衫,出来时,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
一叠香油笋丝,罐子里是笋子鸡汤,新鲜的瓠瓜,一碟鲜鱼。
张九龄喝了半碗鸡汤,尝了两木箸笋丝,其他的菜略微捡了些,就放下了木箸。
阿满选了他喜吃的菜呈上来,午间也没吃几口,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胃口全无。
到了歇息时,张九龄躺在榻上,身边空荡荡,辗转难眠。
雨还在瓢着,离得远,听不到雨打芭蕉的动静,雨滴从瓦当坠入沟渠,一声又一声,声声不绝。
张九龄恨不得,将瓦当沟渠一并毁了。
该死的雨,扰人不得安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虽不是朝雨,谭昭昭照样兴奋得很。
西郊的别庄,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山川河流,风景美不胜收。
昆明池边的热闹,不输于芙蓉园。酒楼铺子鳞次栉比,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酒作诗。
不过这里的铺子宅邸都要便宜得多,达官贵人们极少到别庄,习惯在长安城内生活。地点到底偏僻些,大多都是囊肿羞涩的读书人,以及从西边来,去到西边的行人在此歇息。
到了午后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的昆明池,垂柳拂在水面上,春雨给远去的行人增添了几分离愁,却不减游人的兴致。
同长安城一样,随处可见高鼻绿眼,蓝眼的胡人胡姬。
城外的规矩更宽松,女娘们干脆穿着华丽的襦衫长裙,三三两两说笑结伴而行。
同雪奴一道前来的胡姬,玉姬来自于波斯,芙娘来自于西域。
玉姬生母是波斯商人贩卖到大唐的奴隶,生父不详。波斯商人离开了大唐,留下她在贵人手上辗转,最后她想尽办法得了自由,开了一间小酒庐。
芙娘因着不能生育,被夫家休弃,心灰意冷入了道观,做起了女道士。实在惦念红尘,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开了一间香料铺子。
同雪奴交好之人,皆性情爽朗。起初她们见到谭昭昭,顾虑着她的身份,还有些拘束。
等到了西郊时,几人就有说有笑了。
谭昭昭先去寻牙行打听,随着牙人去看了一圈,心中大致有了底。
地段好的铺子,因为买卖好,没人转手出来。
倒是有一间宅邸,在昆明池的西边角落,主人要离开长安前去扬州,便放出来变卖。
昆明池的西边角落偏僻,周围的宅邸中,多住着些穷人。这片的宅邸,贵人看不上眼。
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人买得起。
谭昭昭看好了这间,昆明池的水,沿着门前的水渠,流淌而过。
宅邸三进中带着小院落,里面亭台楼阁,流水淙淙。
谭昭昭一看就喜欢上了,要不是张九龄前去当值不方便,她恨不得从长安搬到这里来住。
她还没富裕到留着别庄,偶尔来住住的地步,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准备将这间宅邸,改成间雅致的园子。
且她不用出面,将宅邸赁给雪奴她们,让她们来经营,酒庐,诗会文会,客舍,一应俱全。
谭昭昭想好之后,寻了间茶铺歇息,同她们商议,细细道了自己的想法。
玉姬同芙娘的身家比不上雪奴,尚在犹豫之中。
雪奴一听,就毫不犹豫答应了:“你们愿意参进来,我也同意。要是觉着太冒险,自己去开一间小些的亦无妨。反正我是打定要做这笔买卖了!”
谭昭昭笑道:“雪奴你也要多考虑一下,长安城的铺子你都忙不过来,加上西郊这摊买卖,平时你不在,得有信得过的人手帮你看顾着。买卖好做,人才南寻啊!”
雪奴信心十足道:“九娘放心,我能寻到人手。在铺子里做事的好几个胡姬,她们忠心耿耿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不能亏待她们,不若提拔了,放在铺子里做管事。以后我就无需亲力亲为,只管着她们几人就行。”
谭昭昭佩服不已,雪奴除了仗义之外,还颇有经营头脑。凭着她这份待人用人的本事,入朝为官都不在话下。
玉姬与芙娘算了下价钱,宅邸需要改动,前期投入不菲,她们一时拿不出来那般多钱,最终只得放弃了。
雪奴道:“无妨,我一人做就是”
几人吃茶说笑,天暗了下来。茶铺旁的酒肆里,客人进进出出,酒香四溢。
雪奴朝着谭昭昭挤眼,道:“可要前去吃一杯?”
谭昭昭笑起来,同样朝她挤眼:“只吃一杯?”
“百杯千杯不嫌少!”雪奴嘻嘻笑着,起身携着谭昭昭朝外走去,玉姬芙娘笑着相随,一并走进了酒庐。
酒娘迎上前招呼,雪奴要了铺子里的几样拿手酒菜,俯身凑到谭昭昭身边,朝侧面努嘴,低低道:“九娘,你瞧那几个郎君。”
谭昭昭顺眼看去,那边坐着几个年轻的俊美郎君,已经吃得半醉,有人在同酒娘行酒令,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抚掌大笑。
雪奴笑嘻嘻道:“真是好看呐!”
跳舞的郎君,身子一拧,衣衫紧贴,露出精壮的腰身,眉目疏朗,英气逼人。
谭昭昭睁圆了眼,控制不住嗷了声。
玉姬同芙娘同样看得目不转睛,郎君似乎察觉到了她们在偷看,不见生气,还朝着她们展颜一笑。
谭昭昭这就不客气了,大大方方欣赏了起来。
除了这几个郎君,走进酒庐的其他客人,有些虽落拓不羁,举手投足之间却见风度,一看就知是读书人。
雨下个不停,冷风阵阵吹拂。
酒庐里却热闹喧嚣,一片欢腾。
谭昭昭也不知吃到了什么时辰,回到酒庐后院客舍歇息时,雨停了,天际一片深蓝。
她头晕晕的,同雪奴她们互相搀扶着,嘀嘀咕咕说笑个不停。
这一晚,真是太痛快,太开心了!
恍惚间,谭昭昭感到好似忘了什么,拧着眉头深思,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眉豆伺候着她洗漱歇息,道:“九娘,出门前,大郎叮嘱了,要九娘少吃些酒,九娘怎地都忘了?”
谭昭昭一拍头,咯咯笑了。
对啊,她忘了张九龄!
第四十八章
酒意上头, 谭昭昭太困,倒头就睡了过去。在西郊没了晨钟唤醒,一觉醒来, 已经快到午饭时辰。
雪奴她们也将将起身,雨后初霁,昆明池边人流如织。
几人饭后在周围随意走动,雪奴挽着谭昭昭的手臂, 高兴地道:“人好多,真真是好啊!”
谭昭昭明白雪奴话中的意思, 人多买卖就好,她不禁取笑道:“雪奴眼中, 只看得到钱。”
雪奴不以为意地道:“我眼中还有春呢, 瞧这春日晴好。可惜我不会写诗咦, 我有个好主意, 先前张颠给我题的字, 匾额做好之后,还未挂出来。我打算留着了,到时就挂在新铺子前。”
谭昭昭失笑道:“宅邸还未买下来, 雪奴就想到了那般远去。”
玉姬这时插话道:“九娘有所不知, 雪奴做买卖时, 脑子里主意多得很,连好些男子胡商都比不上。眼红雪奴的买卖, 脸面无光,就在背后散布谣言诋毁,可恶得很。”
谭昭昭忙关心看向雪奴, 她不以为意笑笑道:“都过去了,他们如今可不敢轻易惹我。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我同他们说,惹急了,哪怕我散尽家财,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反正我就寡妇一人,他们有妻有子,算起来,他们亏了呢。”
谭昭昭手臂紧了紧,贴了贴雪奴,顺手拉住了一旁的玉姬,再唤芙娘一起上前。
比起大唐的繁华盛世,大诗人文豪的不羁,她更喜欢这群地位虽低下,却坚强,靠自己双手努力活着的女子们。
几人亲亲密密说笑了阵,前去同牙人交待了几句,时辰不早,一起启程回长安。
临上车时,谭昭昭看到路边有货郎卖芍药,一朵朵开得婴儿拳头般大,她上前买了几朵。
回到长安城已快到暮鼓时辰,谭昭昭到家中换了身衣衫出来,张九龄也下值到了家门前。
下马急匆匆来到后院,屋子门拉开了一半,谭昭昭盘坐在胡床上,修剪着芍药。
张九龄眼里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急急上前,唤了声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笑道:“大郎回来了?”举起花对着他:“这是我从西郊带来的芍药,赠予大郎。”
张九龄心中一暖,顾不得其他,上前俯身用力亲了她一下,“昭昭还记得我呢。”
既然出去了,在外就痛快地玩。要惦记这,思念那,不如留在家中不出门。
回到家中不一样,说几句好话,彼此皆大欢喜。
谭昭昭向来如此,面不改色,振振有词道:“我当然记得,如何能忘得了大郎。”
张九龄接过芍药,深深吸气闻了闻,道:“昭昭比芍药香浓。”
谭昭昭哈哈大笑,张九龄将花簪在她的鬓角,左右欣赏,方满意去了净房更衣。
眉豆提了晚饭上来,不过平时常吃的饭食,谭昭昭见张九龄比往常吃得要快,甚至多吃了半碗汤饼,疑惑地问道:“大郎在衙门可是太忙,顾不上用午食?”
从昨夜起,张九龄就没甚胃口,吃得极少。
谭昭昭归家,一切回到正常,张九龄便感到了饿,常见的饭食,吃起来也香甜可口。
张九龄摇头,道:“还是家中的饭食好。有昭昭在更好。”
谭昭昭失笑,饭后两人一起去散步消食,她同他说了买宅邸改为铺子做买卖的事情:“我尚未定下来,想着回来同大郎商议一声,等大郎拿主意。”
张九龄侧头看着她,笑道:“昭昭真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当然不会要张九龄拿主意,她道:“大郎是一家之主,当然要你首肯,去看过宅邸,同牙人交易买卖。”
张九龄似笑非笑道:“九娘是要我出面同牙人办契书吧?”
谭昭昭哪肯承认,道:“大郎不比从前,如今已是官身,不宜出面去做这些。虽是老老实实做买卖,总得要避嫌,省得被有心人弹劾。”
想到朝中局势,张九龄沉默了下来,道:“我同昭昭打趣而已,并无半点责怪昭昭之意。在买卖上,我无法同昭昭相比。若非昭昭到了长安就极力主张买宅邸,我如今哪来的家可归。”
他们如今所住的宅子,原本是凶宅之事,张九龄的友人们也有所耳闻。见他住进来一切正常,在沈佺期受赇案中逢凶化吉,甚至还得了六品之职,好些人都暗自懊悔不已。
长安城的宅子一日贵过一日,如此般地段好,便宜的宅邸,再也难寻着了。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昭昭行事谨慎小心,有章有法。这些时日多亏昭昭,西边两间宅邸赁出去,给家中添了些进项。不然,我得与张颠一样,囊中羞涩了。”
在未考中进士之前,张九龄写回韶州的家书,走不了朝廷驿站,第一封信,迄今尚未有回音。
中进士之后,张九龄再写了封信回韶州。加之朝廷会向韶州府衙门送喜报,家中这次应该很快能接到他的好消息。
谭昭昭想了下,认真地道:“大郎切莫这般想,若不是将钱都买了宅子,何至于会囊中羞涩?再说,大郎平时不出去吃酒应酬,张颠呼朋引伴,花钱如流水,大多都用在了平康里,你们不同,无法放在一起相比。”
张九龄停下脚步,立在芭蕉下,眼神温柔凝望着谭昭昭:“昭昭无需安慰我,若非昭昭同我在一起,我兴许就如张颠那般了,呼朋引伴出去吃酒。我当然不会同他那样,在女伎身上一掷千金,但我可能四处去举荐自己,一个不察,就被牵连进了沈佺期受赇案中。”
“昭昭。”张九龄唤了她一声,深深颤栗了下。
“得张相看中,我并非感到荣幸,反倒莫名的不安。张相意欲如何,我心知肚明。”
谭昭昭道:“大郎可是担心,张相是想要拉拢你?”
张九龄轻轻颔首,“同张相来往交好者,还有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姚崇姚平章事。今日在衙门时,张相又同我说了好一阵话。虽都是些公务,我总觉着,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夏官尚书便是兵部尚书,武则天时期改称为夏官同秋官尚书,凤阁鸾台平章事则属于中书省,姚崇的官等同于宰相。
谭昭昭听到门下省同中书省的宰相,虽不清楚“神龙政变”背后由谁主使,已大致猜到了一二,心中不由得一惊。
“我听闻了一些风声,朝堂上下,颇为对恒国公张易之不满。恒国公得武皇宠幸,权倾朝野。当年将僧人私自充置私家寺庙,引得僧人不满告状,姚相秉公处理,得罪了张易之,被贬谪过,两人之间结怨颇深。”
武皇驾崩后,她的这段历史被抹去,毁损大半,多由后人书写。许多是是非非,已难分辨。
张易之同兄弟张宗昌,一并侍奉武皇左右,阖家全族因他们兄弟,享受了无上的富贵荣华,封王封爵,倒是史实。
张易之替其母建造的七宝帐,极尽奢华。出入时,奴仆前簇后拥,宝马香车,百姓皆赶紧避让,免得一不小心冲撞到贵人,因此而丧了命。
大唐的权贵皆如此做派,张易之如此,算不得上是大错。
根源还在于,权势的争夺。
武皇提拔的沈佺期被流放,已经可以初见端倪,她如今处境艰难,恐怕朝堂上的大部分势力,已经倒戈向太子。
武皇年岁已高,须得立继承人。她曾三立太子,如今太子为李旦。
要四废太子另立他人,恐朝局会立刻大乱。
武皇应当比谁都看得清楚,何况只一个初入仕途的张九龄,他如何能力挽狂澜?
谭昭昭沉默良久,问道:“大郎做何打算?”
张九龄道:“以前在韶州府,我总想着要做出一番功绩。不惜到处拜访,举荐自己。入长安之后,我见得多了些,方知以前的所思所想,狭隘至此。我不欲结党,依附权贵,且深恨举荐之制。科举取士,本是出自平民读书人的出路,因着举荐,有才能之士被埋没,朝堂上留下的皆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一派独大,排除异己。终有一日,大唐天下会因此分崩离析。”
身在局中,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张九龄太过聪明,慧眼独具。杨国忠李林甫上位之后,在朝中独大,举荐了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安史之乱爆发,大唐战乱四起。
谭昭昭低声道:“大郎此时出仕,不知是凶是吉了。”
一滴水珠,从芭蕉叶上滚落下来,溅到谭昭昭的眼角,像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张九龄心疼地替她拭去,宽慰她道:“让昭昭担心了。无论如何,我出仕总是好事。放心,我会尽力周旋。大不了,我申请外派为官,就算是下州郡的刺史也无所谓。”
大唐的官员皆以在长安为京官为荣,除非是手握兵权,权倾一方的节度使。
州郡的刺史分上中下三等,下州郡的刺史,以张九龄如今的官职,算得上是贬谪了。
谭昭昭也没了主意,张九龄的打算,也不失为一种退路。
日子就这么过去,春去夏来,夏季一晃而过,初秋来临。
长安的秋季,除了满城的黄金甲菊花,木芙蓉盛放,月桂香飘十里。
正是一年最美的时节,西郊宅邸改成的园子,正式开张。
张颠的字挂出去,引得读书人络绎不绝前来瞻仰。园子因着雅致,酒水饭食的价钱并不高,每日早早客满。
雪奴乐得已多日未回长安,天天留在西郊,忙着数钱。
谭昭昭则在长安,数着宅邸收到的赁金。除此之外,她向来准时的的月事,已有两月未至,郎中诊脉之后,断定她有了身孕。
此时,韶州府家中写来的信,终于到达了长安。
这天张九龄旬休,紧张得如同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亦步亦趋护着她这只小鸡崽。
谭昭昭手上拿着剪子,在庭院里修剪菊花的枯叶,见他紧绷着的神情,额头细汗冒出,烦得怒瞪着他:“张大郎,你闪远点,不然,我喀嚓一下,呵呵!”
张九龄忙举着双手后退,急急地道:“昭昭,剪子锋利,你且放下,让我来修剪,切莫要伤了你的手。”
谭昭昭除了喜怒无常了些,晨起偶有恶心反胃,平时能吃能睡。趁着秋日天气好,她出屋活动一二,被他看成是了不得的大事。
起初谭昭昭给他派了差使,将他支开,就问道:“让你去采摘的月桂花呢?”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等下我再去采。昭昭放心,昭昭要多少,我就采摘多少。”
谭昭昭一听,顿时怒了,道:“好啊,张大郎你开始阳奉阴违了。你这般紧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我?”
张九龄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是因着昭昭。昭昭,我怕。”
谭昭昭见他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霾,心一下软了,安慰他道:“大郎,我真没事。怀孕之后不能成日躺着,得走动一二,有利于以后的生产。”
自从得知谭昭昭怀孕之后,张九龄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她生产时,到处都是血。
有了孩子的那点喜悦,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张九龄上前蹲在她身边,取走她手上的剪子,道:“昭昭,我是张家的长子,阿爹阿娘以前经常同我说,要早些替张家开枝散叶。你有了身孕,我当然很欣慰。要是拿你的身子安危来比,我宁愿你不生养,膝下无子。张氏不缺人延续香火,还有二郎三郎呢。”
谭昭昭听得心中暖暖的,笑道:“大郎,你可别跟阿家阿翁这般说,仔细他们骂你不孝。”
张九龄亦笑起来,道:“我只同昭昭说,昭昭清楚便可。”
这时,千山拿着两封信走进来,道:“大郎,九娘,韶州府来信了!”
张家同谭家一并来了信,谭昭昭接过娘家的信,准备进屋再看。
张九龄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信,他放眼扫去,脸色逐渐变得惨白,眼神空洞,茫然望着某处。
第四十九章
谭昭昭起初还没注意, 正拿着谭家的信翻来覆去看,回头笑看着张九龄,见他神色不对, 笑容逐渐消失,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向来干燥温暖的手,此时冰凉。
谭昭昭心被揪紧,按耐住焦急, 唤道:“大郎,大郎, 怎地了,发生了何事?”
张九龄僵硬地看向她, 眼神空洞,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昭昭, 家中来信, 阿娘生了四郎, 阿耶去世了。”
谭昭昭脑子跟着嗡了声。
张弘愈年方四十出头,正值盛年。在韶州府的时候,谭昭昭同他统共没见几次面, 除了请安时见礼问候, 连话都未多说过一句。
张九龄却不同。
张弘愈与卢氏, 待张九龄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是他们的长子,是全家阖族的希望。
张弘愈仕途不顺, 只做了几年的县丞,他性情内敛沉默,到始兴乡下定居之后, 身子一直不大好。他们离开韶州府时,张弘愈方病了一场, 尚未完全恢复。
考中进士之后,张九龄本有假期,可以回韶州府探亲。因着路途太过遥远,一来一回,加之庆贺吃酒,起码要大半年,他便没回去,打算在朝廷站稳脚跟之后,再告假回乡。
当时不回韶州府,也有谭昭昭的一部分原因在,她不喜韶州府,张九龄一清二楚。
若张九龄要回乡,她身为妻子,没理由不回去,除非她已不是张家儿媳。
张弘愈知晓他考中进士,进门下省做了左补阙的消息吗?
他没能见上张弘愈最后一面,会恨她吗?
长兄如父,张九龄底下还有不知可否出嫁的张大娘子,蒙童张九皋,牙牙学语的张九章,尚在襁褓中的稚儿,以及卢氏。
谭昭昭闭了闭眼,握住张九龄手,道:“大郎,我们进屋去。”
张九龄嗯了一声,乖巧地随着谭昭昭进屋,她牵着他的手,在胡塌上坐下,吩咐眉豆去煮酪浆:“多加些蜜。你去跟阿满他们说一声,张郎君去世了,院子的灯笼,糊上素纸,准备孝服。”
眉豆惊讶了下,她赶紧应了声,下去匆匆准备。
张九龄端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中始终紧捏着信,一瞬不瞬望着前面。
谭昭昭轻叹一声,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将信从他手中取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去,心头滋味更加复杂。
张弘愈生前得知了张九龄中进士,只未能等到他派官的消息。
哪怕派官之后赶回韶州,也见不到最后一面。
虽有遗憾,总好过张弘愈怀着彻底的失望离世。
张弘愈起初打算等到张九龄进士放榜的之后,再送张大娘子出嫁,靠着张九龄的进士身份,远嫁到徐家之后,她能得婆家高看一眼。
还没来得及操办张大娘子的亲事,他就去世了,张大娘子要留在家中守孝三年。
徐家乃是书香门第,有张九龄这个进士在,肯定不会退亲。
徐氏儿郎年纪本就比张大娘子大两岁,等她守孝三年后再嫁过去,估计庶子庶女都一堆了。
按照如今的世情,在正妻嫁进去之前,已有庶子庶女出生稀松寻常,良家子出生的侍妾都通买卖,庶子庶女基本连族谱都上不了。
去世前,四郎刚出生一个月。
新生,死亡。
谭昭昭下意识轻抚小腹,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便拿了软囊垫在他身后,让他能坐得舒适些。
张九龄终于回过了神,转头看向她,道:“昭昭,我没事。岳父给你来了信,岳丈岳母他们可好?”
谭昭昭这才去拆谭氏写来的信,看完之后,将信递给了张九龄。
张九龄接信的手,好似怕再有坏消息,不由自主颤抖了下,谭昭昭看得心酸,忙道:“大郎,阿耶阿娘他们无事,一切皆安好。”
看完信,张九龄道:“岳丈岳母他们都好,万幸万幸。这次,有劳岳丈他们相帮了。”
张氏族人虽在,丧仪繁琐,张弘愈年轻,棺椁墓地都要重新置办,得谭诲相帮,会轻松不少。
谭氏信中亦提到了张弘愈去世之事,前来吊唁,帮着操办了丧事。
韶州府天气炎热,棺椁不能久放,已经安葬,让亡人入土为安。
等她回韶州府时,万万要带信回家,他们好前来探望。
回韶州府。
这个问题横在了面前。
张九龄亦垂着眼眸,努力从混沌的思绪中,理出一丝清明。
官员父母亲长去世,必须丁忧守孝三年,朝廷对重要官员会有夺情,丧事之后就回朝继续当差。
张九龄新出仕不久,他必须回韶州府丁忧守孝三年,眼下谭昭昭
这时眉豆送了酪浆进来,千山也捧着粗麻孝服进了屋。
谭昭昭拉着张九龄先去更衣,两人一并穿戴好出来,酪浆正好不冷不热,她劝道:“大郎先吃一些。”
酪浆散发出奶香与蜜香,张九龄知晓是谭昭昭关心他,虽没有胃口,还是端气来喝了大半碗。
蜜糖与奶酪暖呼呼下肚,张九龄感到脑子总算清明了些。
“昭昭,我等下就去门下省,明日就启程回韶州府。”
谭昭昭嗯了声,顿了下,道:“我去准备行囊。”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昭昭,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
谭昭昭点头,张九龄将她的手握住,道:“昭昭,你怀了身子,不宜长途奔波,就留在长安养胎生子,我自己回去,”
这句话只能张九龄提出来,谭昭昭无论理由再充足,在眼下的世道,都是她的不是。
且谭昭昭一定要表明立场,张九龄此时脆弱,伤心,夫妻之间的感情需要经营,她不能在他心中埋根刺。
谭昭昭道:“我还是陪着大郎一起回去吧,阿翁去世,我如何能不在,不在就是不孝了。”
张九龄喉咙梗塞了下,长长呼了口气,低低道:“昭昭,车马劳顿,若在路上出了事,孩子倒是次要,你要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谭昭昭听他声音已经带着颤意,她跟着难受起来,忙道:“大郎,你别难过啊,要是阿翁在天之灵知晓了,他该看得心疼了。”
张九龄微闭着眼睛,缓缓待情绪平稳,道:“昭昭,你独自在长安,怀孕生子,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昭昭向来坚强,我却始终对不住你。昭昭,你一定要好好的”
声音再次哽咽,有些话虽不吉利,但他必须说出来。他们隔着几千里,等想要说时,只怕为时已晚。
待过了许久,张九龄方坚定地道:“我深信,昭昭定会平安,逢凶化吉。但昭昭,生孩子向来艰险,先顾着你自己,再顾孩子。我远在韶州府,来不及顾着你,你一定,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我们曾说过,要一起到白首。”
到这时,生离死别的情绪,突然一下冲上头,冲得谭昭昭鼻子酸疼,眼眶泛红。
张九龄始终惦记着她,在孩子与她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她。
谭昭昭靠在张九龄的臂弯里,麻服粗糙,硌得肌肤生疼。
韶州府的山山水水,此时在眼前无比清晰。
张家门前的池塘,破旧的韶州城,那一条条荒无人烟的山路,艰险的梅岭古道。
以前谭昭昭时时刻刻都盼着逃离,兴许是怀孕的原因,这是她竟然惆怅万分,想念那些暮霭山峦,那些在回南天时,如下了场雨雾般润湿的空气。
那是张九龄的故土。
其实,韶州府亦成了她的故土。
无论走到何方,在梦里时常会魂萦梦牵的地方。
“昭昭,我会托付雪奴,拜托她多来看顾着你一些。我亦会拜托贺季真,裴连城,他们夫人生过孩子,帮着选稳妥的稳婆,乳母。昭昭,千山同我回去,张大牛他们留在长安。你别去管宅邸那些事,千山回去之后,我再派他到长安来,给你送钱,保管你在长安衣食无忧。”
张九龄事无巨细,安排着谭昭昭在长安的一应事务。
独独没有提,他的悲伤。
张九龄来不及悲伤,赶着前去了皇城,再找到裴光庭同贺知章,拜托了一番。
等回到家中,天早已黑了。门前悬挂着白皤,灯笼上亦蒙上了层白纱。
张九龄怔怔望着,悲伤此刻如潮水涌上心头,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了屋。
屋里,谭昭昭坐在胡床上,将他的素净里衣,厚厚的一叠白色罗袜,放进包袱皮,系紧。
听到门口的动静,谭昭昭抬眼看来,明亮的杏眼在灯光氤氲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哀伤。
张九龄大步上前,将谭昭昭紧紧拥在了怀里,始终忍着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肩头,浸湿衣衫,滚烫。
谭昭昭听他道:“昭昭,我没阿耶了。我再也见不到阿耶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谭昭昭静静陪着他,也不多劝,任由他流泪。
翌日晨钟之后,张九龄同千山一起,带着行囊骑马奔赴韶州府。
谭昭昭本想送他出城,被他拦住了:“昭昭,我骑马回去,眼下你的身子不宜骑马,就送到坊门口吧。”
坊门口的巷子里,木芙蓉与月桂花落了满地。初秋的晨风清清凉凉,吹得地上的落花飞卷。
行人车马匆匆而过,赶着出了坊门。经过牵马立在坊门口,徐徐道别的他们,只不经意看一眼,就急着离开了。
张九龄握住谭昭昭的手,拼出全身力气,再放开,翻身上马。
坐在马上,张九龄再次回头,哑声道:“昭昭,我去了。三年后再见。”
谭昭昭道好,“大郎,一路平安。我同孩子等你归来。”
张九龄狠心回转头,一夹马腹,马朝前疾驰而去。
谭昭昭立在那里,看着张九龄出了坊门,消失在了长安秋日的晨曦中。
第五十章
一转眼, 新年快到了。算着时辰,张九龄快马加鞭赶路,应当已回到了岭南道。
长安今年只下了两场细雪, 天气比去年要暖和一些。草木枯萎,落叶满地,冬日的太阳也驱散不了冬日的萧瑟。
因着孝期,谭昭昭深居简出。雪奴仗义, 西郊的铺子买卖红火,她还是尽量留在长安城。两人住得近, 上门来方便,不会引得人侧目, 以为她在长安孝期呼朋引伴作乐, 牵连到张九龄。
除了雪奴, 玉姬与芙娘也时常上门来陪她。贺知章裴光庭受到了张九龄托付, 皆不时派人前来问候关心。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幸好孩子乖巧,谭昭昭的孕期反应不太强烈,守着方寸院落, 日子虽枯燥, 每天练字, 学波斯语,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关起小门成一统, 长安的朝政局势,偶尔能从雪奴处听到些风声,她也没多管。
张九龄远离皇城, 她闭门守孝,看过了张说与沈佺期的流放,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小院安宁静谧,太阳明晃晃照着,眉豆陪着阿满在廊檐下挑豆子,谭昭昭在庭院里来回走动晒太阳。
这时,谭昭昭仿佛听到前院的门开了,有男子的交谈声传来。她愣了下,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熟悉的声音,令谭昭昭一喜,转身往前院走去,看到张大牛与风尘仆仆的千山,同一个陌生的仆从,一起忙着卸车,搬运行囊。
谭昭昭惊讶唤道:“千山,你怎地回了长安?”
千山怀里紧紧搂着个包袱皮,上前躬身见礼,道:“九娘,奴奉大郎的命前赶来长安,给九娘送钱送物。”
谭昭昭算了下时辰,彻底楞在了那里。
不过三四个月,能从长安到韶州府来回,差不多是打仗时的急行军!
眼前的千山,比起离开长安时,人已经瘦得脱形,嘴皮干燥开裂,在往外渗出血丝。
谭昭昭顾不得骂张九龄,忙道:“别的先别管,快快去洗漱,好生歇一歇,缓缓再说。”
闻声出来的眉豆同样惊讶,忙不迭上前帮忙。千山将行囊,并一把锁匙交给谭昭昭,道:“九娘,奴身上脏,先去清洗换身干净衣衫,再来向九娘回禀。”
谭昭昭忙道快去快去,见眼生的仆人也累得不行,便让张大牛领着他先去歇一歇。
眉豆捧着包袱随着谭昭昭回到后院,跪坐在她面前,解开包袱皮,里面装着两个上锁的匣子。
谭昭昭接过匣子,拿出先前所给的锁匙开锁,锁匙没能打开。她再试另一只匣子,咔哒一声,锁匙终于开了。
匣子中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金饼子,谭昭昭眼睛眼前金光乱闪,看得眼睛都直了。
千山与同伴,带着这一匣子金饼子赶路,估计日夜都不敢阖眼。
这么多的金饼子,张九龄这是要将张家的家底都掏空,全部给了她吧!
匣子的左侧,放着另一把锁匙。谭昭昭想了下,取出去开另一只匣子的锁。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谭昭昭不由得抿嘴笑,张九龄的意欲很明显。
眼前装满了信的匣子,比起装金饼子的匣子要重要。
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将金饼子收好,她则拿起信,一封封看了起来。
说是信不太准确,比起在途中的报平安,这些信用词浅显直白,好似张九龄在她面前,同她低声絮语。
“昭昭,离开坊门时,我不舍,想回头,却又不敢,离开归韶州,是我此生最难以忘怀,刻骨铭心之事。”
离开怀孕的妻子,回乡去奔赴父亲的丧事。
简短几句话,谭昭昭看得心酸难忍。
离别的悲苦,谭昭昭远无法同那时的张九龄相比。
“昭昭,赶在天黑时进了城。昭昭可还记得,上次我们到长安时,曾在这里歇过一晚。此次我没宿在驿馆,选了客栈投宿。我同掌柜交涉,赔了已入主的客人几个大钱,住进了我们住的客屋。昭昭,此刻天际月圆同长安。”
谭昭昭回忆了下,那日下雨,他们差点赶不及进城。
雨天天气阴冷,添钱让伙计多送了两只熏笼进屋。他们在熏笼里,投了些栗子进去,栗子烤熟之后,散发出的甜香,尤萦绕在鼻尖。
梧州,吉州,一路下去,到岭南道,梅岭,曲水。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一起,将长安归韶州府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在信中,张九龄只字不提丧父之痛。
除了最后一封。
“阿耶的墓修葺得很好,碑文上,刻着阿耶的生平。七七已过,所幸,能赶上白日祭。人皆如此,终有此般一遭。待到那时,再同阿耶一叙。”
未能等到他功成名就,再见时,父亲已成一抔黄土。
叙愧疚,遗憾,难过。
虽是难得道出心境,终究与离开长安时一般,顾忌到她,克制,隐忍。
谭昭昭看完信,坐在那里,望着窗棂外的太阳出神。
这时的张九龄,他定当坐在孤零零的书房中,与他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为伴。
隆起的肚子,让谭昭昭无法久坐伤怀,收好信,起身出屋,在廊檐下来回走动。
眉豆从外院走了进来,道:“九娘,千山歇了一阵,想要见九娘。”
谭昭昭估计千山得了张九龄吩咐,不先回禀难以睡安稳,她也有好多话想要问,便去了前院。
千山收拾过后,眯了一会精神好了些,恭敬上前见礼。
谭昭昭摆手,道:“千山你快坐,随意些,别顾这些虚礼了。”
千山道谢,应声坐下,道:“九娘,奴同大郎赶回了韶州,家中等之不及,郎君已经下葬,丧事已经办完。大郎前去墓前拜祭,欲在墓前结庐守孝守了七日。”
结庐清苦至极,以张九龄的性情,若是结庐,断不会只守七日。
谭昭昭听得心一沉,问道:“千山,大郎可是生病了?”
千山垂着头,神色很是纠结。
肯定是张九龄勒令他不许说,谭昭昭不禁怒了,道:“千山,你不说我也知晓。你们这么快就能赶回韶州,伤痛劳累,身子吃得消才怪,就算你不说,张大郎他莫非是当我傻?”
千山赶忙道:“九娘别动怒,仔细身子啊。大郎同奴交待过,千万莫要让九娘替他担心。”
谭昭昭冷哼一声,心一软,问道:“他病得可严重?”
千山道:“大郎病了之后,就被劝了回府,在府里住着修养,奴离开时,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到底年轻,前世时张九龄并未英年早逝,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千山,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别逞强。”
千山忙感激应是,道:“到韶州府之后,大郎未让奴陪同,吩咐奴歇在府里收拾,同府里新买的阿甲再来长安。等将钱财信件送到之后,留在长安,供九娘使唤,待钱财花到一半时,奴再回韶州府。”
张九龄事事替她想得周到,知晓她看中钱财,就给她送钱,让她心安。
不过,谭昭昭心思微转,问道:“你带了这般多的钱财来长安,几千里路程,大郎尚好,阿家定会担忧可会稳妥了。”
千山道:“九娘放心,大郎并未声张,娘子不知晓此事。”
果真,谭昭昭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卢氏虽不掌家,要是被她得知,估计又是一番纠葛。
纠葛就纠葛吧,反正金子在手,张九龄挡在了前面,她得了便宜,就莫要再自寻烦恼。
千山道:“娘子得知九娘有了身孕,很是欣慰。得知奴要前来长安,恐九娘年轻不懂,张罗着要将徐媪与小卢娘子,再寻几个乳母前来长安照顾。大郎拦住了,说是九娘身边有贵人照看,一切都妥当。若徐媪小卢娘子同乳母一并到来,反倒会得罪贵人,以为他们照看不周,会得罪了贵人。娘子方才作罢。”
谭昭昭想笑,按照张九龄以前的性情,肯定是直言回绝,没曾想,他如今学会了委婉,拿卢氏最在意的前程堵了回去。
听到小卢姨母,谭昭昭不由得想起了戚宜芬,好奇问道:“七娘可曾出嫁了?”
千山道:“七娘先前定了一门亲,男方家在韶州府开了间铺子,家境殷实。同大娘子的亲事一样,成亲的时日往后拖了一拖,待到大郎高中之后再出嫁。后来郎君去世,大娘子要守孝,七娘本不相干,无需守孝。府里眼下不宜办喜事,娘子打算将她们送回卢氏,从卢氏家中出嫁。七娘感念郎君的收养之恩,主动要替郎君守孝三年。男方家父亲身子不好,盼着抱孙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实在等不及,双方私下商议后,退了这门亲事。”
戚宜芬不替张弘愈守孝虽说得过去,她们一家子都借助在张家,就算是搬回到卢家出嫁,韶州府小,她难免会被人指责凉薄。
至于她守孝的真正心思如何,谭昭昭压根不会关心。
三年孝期,共二十七个月。转瞬间就已经过了几月,时光如流水,张九龄会很快回到长安,重回朝廷任职。
要是张九龄在孝期变心,除非他被夺了舍,自绝前程。
千山道:“九娘,大郎吩咐奴提醒九娘,多给大郎写信,每月两封起,信莫要低于五页。”
谭昭昭无语,站起身,敷衍道:“千山你快去歇息吧。”
千山应是,道:“九娘,等奴起来之后,前来取给大郎的回信。”
除了平安,干巴巴的问候,关怀,她前世写作就一塌糊涂,着实想不到能写些甚。
谭昭昭一眼横去,不耐烦摆手:“哪这般快,等明日再说。”
千山耷拉着头,可怜兮兮道:“九娘,大郎吩咐了,除了九娘的身子,此事最为重要。”
谭昭昭不忍他为难,一迭声好好好,出屋回到了后院。
铺好纸,磨墨,谭昭昭先报了平安,关心,将将写满一张纸。
绞尽脑汁之后,谭昭昭灵机一动,很快写满了五张纸。
她吹着纸上的墨,不禁窃笑,张九龄接到信时,会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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