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韶州府今年的回南天来得晚一些。
天终于放晴之后, 墙脚屋檐爬满了绿色的青苔,青苔上细嫩的野草,叶片随风摇摆, 好像在同人努力打招呼。
回廊上晒满了卷轴,庭院里杜鹃等花盛放,张九龄仰躺在其中,手枕着头, 望着天际一望无垠的蓝。
上次晒书,还是同谭昭昭一起。
他借口带走她, 让她无需晨昏定省。
她看似温婉柔顺,偶尔露出的棱角, 从不越过世情规矩, 让人无可指摘。
若没有他, 她也能护住自己。
此次归来, 他方深深察觉,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他良多。
从以前的桀骜,变成不动声色的委婉, 家人以为他温和, 平易近人了。
实则的他, 如谭昭昭一样,外圆内方。
此时的长安, 定当花红柳绿,万木争春。
院中的樱花辛夷接连开放,接下来就该是海棠。
去岁的海棠果, 他离开时尚青绿,不知后来成熟之后, 昭昭可有熬成海棠果酱。
长安今年下了几场春雨?
雨打芭蕉,可有扰了昭昭清梦?
怀着身子守孝,困在方寸的庭院之间,昭昭该有多难熬。
千山前去长安,不知可否平安到达。
几月有余,还未收到昭昭的回信,她是否一切安好?
新来的仆从万水放轻手脚,在墙脚蹲下,准备清理青苔。
张九龄声音不高不低,道:“留着,出去吧。”
万水停住,迟疑地道:“回大郎,娘子吩咐奴前来清理,说是大郎喜洁,往年待下雨之后,皆要清理庭院中野草,青苔等等杂物,不得耽搁。”
张九龄未多加解释,只淡淡道:“出去吧,无需清理。”
万水忙恭敬应是,起身告退。
到了门边,张九龄问道:“去韶州府城,询问可有长安来信。”
万水昨日方进过城询问长安消息,不过他不敢多言,忙应下匆匆离开。
过了没一会,万水小跑着进了院子,急声道:“大郎,长安来信!”
张九龄猛地起身,探身伸手:“快拿来!”
万水上前递过信,道:“奴刚出门,便遇到了韶州城前来送信的差人,顺手取了回来。”
张九龄唔了声,飞快拆着信。万水见张九龄没别的吩咐,知晓长安消息对他的重要,躬身悄然退下。
信封厚实,谭昭昭足足写满了五张纸。
张九龄迫不及待从头看起来,眼角眉梢,久违地笑意隐约可现。
昭昭的字,现在愈发见好,秀丽端庄中,不失风骨。
她在长安一切皆好,肚子里的孩子乖巧得很,并未过多折腾她。
报了平安之后,就是对他的关心问候,盼着他能保重自己,她同孩子,在长安等候他归去。
第一张看完,再继续看下去,张九龄愣住,一下傻了眼。
信上,是密密麻麻,如蚯蚓一样的文字。
张九龄翻余下的三张,皆是如此,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长安宅邸的坊中,住着好几户胡商,分别来自波斯,大食,西域等地。
坊中还有间不大的波斯胡寺,张九龄曾在胡寺中,见过信上的文字。
再一想同谭昭昭交好的雪奴,张九龄不由得笑了,重新躺下去,将信纸盖在脸上,无声大笑。
果真是他的昭昭呵!
不知不觉中,她不但写字进步飞快,还学会了波斯语。
要是他不努力,待回到长安时,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张九龄一个翻身坐起,唤来万水,道:“备马,我要进城去。”
自长安归来之后,张九龄除了在张弘愈墓前去拜祭,便留在府里守孝,几乎连大门都极少出。
听到张九龄要进城,万水尚未回过神,待他望来,平静的眼神,万水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他心里一紧,赶紧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张九龄前去正院,去与卢氏打招呼。
三郎前去了私塾开蒙。与二郎一起,由着张弘政照看。
正院里此时安安静静,卢氏与小卢氏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已经快一岁的四郎,在乳母看顾下,在摇车里呼呼大睡。
见到张九龄,几人一起齐齐朝他看来,起身见礼。
卢氏眼神中的慈爱浓得快要滴出来,亲昵地道:“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见礼,道:“阿娘,我前来与你说一声,我要进城去一趟。要是来不及赶回来,阿娘无需担心。”
卢氏怔了下,忙道:“大郎你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养好呢,快别累着了。”
张九龄年轻,病在年前就已痊愈。听到卢氏这般说,他并未多加解释,耐心地道:“阿娘,有些外面的事情,耽误不得。”
卢氏一听外面的事情,便不再多言,唯恐误了他的前程:“快去快去,路上小心些,多带几个人伺候。哎哟,我就说多买几个奴仆,千山去了长安,怎地还未归来,平时你习惯了千山伺候”
张九龄不紧不慢打断了卢氏,道:“阿娘,时辰不早,我得先告退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等下天黑了,路上不稳妥。”
张九龄转身离去,卢氏目送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久久都舍不得挪开。
小卢氏见状,恭维道:“大郎果真是厉害,以后定会有更大的前程。”
卢氏听得虽高兴,嘴上却道:“可不能胡说,大郎如今还在守孝呢。张氏族人他都约束过,不许借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
小卢氏觑着卢氏的神色,道:“姐姐同从前也不一样了,大郎回到长安,再给姐姐请封,姐姐以后就是老封君,享不尽的福。”
张九龄中进士,连刺史都与有荣焉,于政绩上添了大大的一笔。
进士后派官,张九龄更是一举得了六品的官身,在韶州府,除了刺史就属张九龄的品级最高。
张九龄从长安归来奔丧,前去张弘愈墓前祭奠,比起他去世安葬都还要隆重。
岭南道的官员派人前来拜祭,韶州府的刺史亲临,文人们争相替张弘愈写祭文。
张氏眼下仍旧住在始兴,身居乡下,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递帖子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张九龄借着守孝,下令闭门谢客,方才逐渐得了清净。
卢氏丧夫的伤痛,因着张九龄有出息,很快就淡了。
小卢氏所言极是,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卢氏勉强憋住了得意,矜持地道:“待以后再说吧。”
小卢氏打趣道:“以后姐姐随着大郎前去长安,荣华富贵等在那里,宅邸等在那里,连孙儿都等在了那里呢。”
听小卢氏提起长安的谭昭昭,卢氏的眉头微蹙,忧心忡忡道:“九娘怀着身子独自留在长安,到底小门小户出生,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贵人,给大郎招来祸事,那该如何是好啊!”
小卢氏宽慰道:“姐姐,长安离得那般远,你在这边担忧亦无用,有大郎在呢,大郎是何等人,定是离开之前,早就安排得妥妥帖帖。”
卢氏一想也是,谭昭昭没了张九龄在,长安是何等地方,肯定连大门都不敢出,哪敢得罪人。
*
长安今年的夏季,比去年还要炎热。
谭昭昭的肚子大了起来,孕妇本就不耐热,她只能在早晚稍微凉爽些时出门散步一阵。
幸亏夏日瓜果多,谭昭昭选了糖分不那么足的瓜果,在凉水中镇过后吃,苦夏就不那么难熬了。
雪奴见到她,抚摸着她的手臂,再看她隆起的肚皮,忧心忡忡道:“九娘,你的手腿同以前一样细,没见长肉,这样可会不妥?”
肚子此时鼓起一团,谭昭昭嘶了一声,轻抚着突出之处,轻声安抚了几句,对雪奴笑道:“你看,孩子已经听懂了,在向你抗议呢。”
雪奴看得新奇,跟着谭昭昭一起轻抚肚皮,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道:“也是,倒是我多虑了。只是啊,孩子乖巧归乖巧,就是出来的时日不对,大热天坐月子,实在是苦了你。”
谭昭昭道:“没法子,这个也不能选择。”
离预产期还有大约半个月左右,裴光庭府上介绍来的稳婆,已经住了下来。乳母也已经备好,要过几日才来。
谭昭昭备了礼答谢,感激归感激,至于生产的这一套,她还是照着自己的安排来,早就吩咐眉豆收拾了屋子,将屋子彻彻底底清洁过。
花大价钱买了棉布来做成孩子的里衣,尿布。做好之后,再用沸水蒸煮晾晒干。
谭昭昭以前看过医生的建议,在医药不足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清洁。
她平时也照着这般做,怀孕之后,连喷嚏都没打一个。
雪奴道:“张大郎就是不托付人,你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比稳婆医官还要厉害。”
谭昭昭听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脸就皱成了一团,道:“哎哟,你莫要逗我笑,我一笑就憋不住尿了。”
雪奴张大嘴,忍笑赶紧搀扶起谭昭昭前去净房。
收拾干净出来,雪奴想了下,低声道:“外面最近气氛不太对,武皇自从回了东都洛阳,铺子里的买卖就清淡了。可是最近西市的买卖又好了起来,我听说,好些都是从东都洛阳回来的人。我总感到,洛阳有变了。”
武皇在二月初,启程回了东都洛阳。长安的官员们都随行前去,热闹繁华的长安,一下清净了不少。
听到雪奴这般说,谭昭昭凝神想了下,道:“武皇在洛阳,长安城不会有事。你平时只小心就是,别参与这些事情。”
雪奴点头,道:“我听你的,谨慎使得万年船。”
两人说着话,眉豆走了进屋,笑道:“九娘,大郎从韶州府来了信。”
上次回了信,时隔近半年,总算收到了张九龄的回信。
按照这般算下去,非兵情急件,再无千山急行军送信,他们差不多一年能通上四次信。比起牛郎织女一年只见一次面,还是要强上一些。
谭昭昭伸手接过,雪奴故意使坏凑过来,道:“哟,远方情郎来信呢,快给我瞧瞧!”
张九龄的信可不能给她看,谭昭昭伸手推她,道:“去去去,有人给你写诗还不够啊?”
雪奴抿嘴笑,嗔怪地道:“给我写诗的人,写的诗,恨不得唱给天下人听,真是没劲得很!”
说是没劲,雪奴却美滋滋的样子。谭昭昭斜睨着她,朝她翻了个白眼。
雪奴买卖做大了,整个人容光泛发,神采飞扬,比之从前还要迷人,给她写诗,追求者不计其数。
无论什么时候的女人,只要有本事,就能过好日子。
谭昭昭感慨着打开信,只扫了开头,嘴角就开始抽搐,无语至极。
第五十二章
张九龄的回信, 同样用了波斯语。
谭昭昭跟着雪奴学习波斯语,说得流利些,写就很是一般了。
老师雪奴在大唐长大, 水平本身就不高,只会浅显的,比如天气如何呀,身子好吗?太贵了, 不能便宜!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酒的写法。
谭昭昭绞尽脑汁, 将汉字的内容,翻译成了波斯语, 硬拼凑出了四张纸。
张九龄的回信, 足足有十张纸。
不过, 十张纸中, 倒有两张是汉文。
谭昭昭暗戳戳以为, 张九龄也是拼凑出来的,她这般以为,还是有一定的依据在。
她一张汉文, 拼凑出四张波斯文, 张九龄两张汉文, 凑出八张,恰好对得上。
“昭昭, 我望穿秋水,方收到你的回信。知晓通信不易,朝廷的驿站, 少有到岭南道的文书公函。到韶州府更少之又少。幸好到长安的信件容易送些,我多写些信就是。”
“看到昭昭的波斯文, 汉字的进步,甚慰欣慰,并深觉羞愧。昭昭聪慧,好学,我在韶州府,岂能无所事事?”
“有幸从刺史府中寻到胡文的书籍,加之刺史府上有门客粗通胡语,向其请教,粗略学了些,能读懂昭昭的来信,互通往来。”
“昭昭怎可如小儿般无赖,汉胡文字各写一遍应付交差?”
谭昭昭轻抚着信纸,张九龄的字遒劲有力,眼前仿佛看到了他写字时的模样。专注,跪坐在案几前,乌发垂耳拂体,月白广袖宽袍,灯火昏黄,美如画卷。
再拿起波斯文的信,谭昭昭的心情就没那般美妙了。她努力辨认,只能读懂一半。
雪奴见谭昭昭读信,一会神色凝重,一会微笑,一会眉头蹙起,抓耳挠腮,她看得好奇,问道:“九娘,张大郎究竟写了甚?”
谭昭昭想了下,将信纸蒙住,露出一行字递到雪奴面前:“你可认识?”
雪奴歪着脑袋,仔细辨认了一阵,干笑道:“呵呵,我亦不认识。”
谭昭昭冲她翻白眼,看吧,就是老师的问题!
雪奴咯咯笑道:“玉姬的学问好,她懂!我去让人叫她来教你。”
玉姬住得也不远,今日刚好在家中,没一阵她就来了。
听完两人的问题,玉姬哭笑不得道:“我还以为九娘生产了呢,急得不行匆忙赶了来,竟然是为了这个!”
谭昭昭不认识的太多,知晓张九龄在韶州府,给她写信也不会涉及到朝政机密,干脆厚着脸皮,将信递给了玉姬,由她读出来。
玉姬捧着信看了几眼,再看向谭昭昭,笑得意味深长,清了清嗓子读了下去。
“昭昭,夜里下了一场急雨,被吵醒再难入眠。遥望长安,盼着再见昭昭。”
雪奴听得嘻嘻笑,搂住了谭昭昭的胳膊,催促着玉姬:“快念快念!”
谭昭昭虽觉着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极力装作淡定。
玉姬笑骂雪奴一句,叫她别急,继续读了下去。
两人起初还在玩笑,玉姬念到了最后,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出的惆怅与艳羡。
“昭昭,惟盼你平安喜乐,我待昭昭的心,如日月也。”
日月永恒。
良久之后,雪奴轻叹一声:“九娘,那些人给我写诗,讨我欢喜,终是流于虚浮,好似我就是一坛美酒,一块金饼子,他们争来夺去,茶余饭后的炫耀罢了。”
玉姬轻轻嗯了声,道:“真情假意,一看便知,实在没劲得很。”
谭昭昭收起信,认真地道:“你们都很好,我认为你们比我都好。说实在话,我就是出生比你们好一些,你们能靠着自己的双手,从贱籍脱离出来,自强自立,赚到丰厚的家产,有安身立命之本。你们值得更好的男子,世间最美好的男子。别丧气啊,大唐大得很,我都能遇到张大郎呢!”
玉姬眼眶一下就红了,与雪奴那样,抱着谭昭昭的手臂,亲昵地贴着她,道:“怪不得雪奴喜欢你,我以前不明白,如今我可明白了。在世人眼中,我们就是群商户女,还是胡姬。客人轻佻调笑,旁人习以为常。寡妇抛头露面,胡姬酒娘以色侍人,何须值得看中。不仅是男子如此,好些娘子也这般看待,嫌弃我们低贱。”
雪奴吸了下鼻子,扬起笑脸道:“别说这些丧气话,我们都要快活一些,九娘还大着肚子呢,别让肚子的孩子听到了,不然又得踢九娘。”
话音刚落,谭昭昭就哎呀一声,低头看着鼓起一块包的肚皮。
雪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奇地道:“还真是听见了,哎哟,真是聪明,跟九娘一样呢!”
谭昭昭轻抚着鼓起之处,朝着雪奴伸出手臂,苦着脸道:“快快扶我一把。”
玉姬不明所以,跟着雪奴一起搀扶起谭昭昭去了净房。
出来后,玉姬惊骇地道:“我没生养过,以前听说了些,还不以为意,如今亲眼见到,怀孕真是辛苦。九娘独自在长安,实在太不容易了!”
谭昭昭缓缓在苇席上坐下,伸直双腿,背靠着软囊,总算舒服了些,开始琢磨起来。
这次厚着脸皮让玉姬读了信,为了隐私,她还是得多学。
毕竟,张九龄已经超过了她,她比他有更好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于他之后。
谭昭昭眼珠一转,看向了玉姬。、
玉姬察觉到谭昭昭的打量,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凑上去笑,道:“玉姬,我拜你为师,学波斯文如何?”
雪奴故意不悦道:“好呀,九娘嫌弃我,要改拜老师了!”
玉姬作势欲打她,笑骂道:“都怪你这个老师学得不好,九娘另外拜师,乃是明智之举!”
她柳眉一挑,喜道:“好呀好呀,我能当九娘的老师,求之不得!”
谭昭昭忙撑着苇席,俯身见礼,道:“我身子不便,着实无法行大礼,老师莫怪。”
玉姬忙搀扶起她,道:“快坐好,我就是说笑罢了,哪敢当人的老师。九娘也别这般唤我,显得生疏了。反正我得空时也无聊,正好前来同你玩耍。”
雪奴想了下,道:“我也来,一起学习!”
玉姬一口应下了,豪迈地道:“都学,都学!我还会突厥语,你们可要一并学了?”
突厥语?!
安禄山与史思明,两人都会七八种语言,他们是突厥人!
谭昭昭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学!”
雪奴凑趣,吵闹着也要一起学习。
玉姬嘀哩咕噜说了一通,谭昭昭估计,这就是突厥语了。
要是张九龄能学习,于他来说就更有益处。
谭昭昭仿佛记得,大唐的名将哥舒翰也是突厥人,他同安禄山不合,要是张九龄能与哥舒翰结交,早些扼杀掉安禄山史思明,可能避免安之之乱呢?
几人说笑学习了一会,雪奴望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擦拭着额头的汗,抱怨道:“这天气真是热,真盼着下一场雨呀!”
鸣蝉叫得有气无力,树木耷拉着叶片,太阳炙烤着,地看上去都好似波浪起伏,泛着水光。
谭昭昭道:“晴了好些时日,肯定会下场暴雨。”
雪奴拿着羽扇扇风,皱眉道:“街上几乎都没人,铺子里的买卖也不大好。对了,裴氏与朝中大臣都去了东都洛阳,乳母还未送来,要是昭昭生产时,赶不及怎办?”
谭昭昭并不反对请乳母,生产后,夜里有乳母帮着喂养,她可以好生休息,早些恢复。
裴光庭贺知章等朝廷官员,都随着圣驾去了东都洛阳。
他们只需得吩咐一声,仆从前去准备。迄今还未送来,谭昭昭心知肚明,肯定是东都洛阳局势变得愈发紧张了。
谭昭昭亦未多言,免得传递不安情绪,宽慰她们道:“无妨,我自己可以喂养。”
雪奴见她气定神闲,赞道:“还是九娘厉害。夸张大郎,也莫要忘了九娘,九娘也值得更好的男子。”
谭昭昭想大笑,却极力控制,道:“雪奴,你的话我很爱听。只是,雪奴还是少说一些,我听得太高兴,想大笑,却不能大笑,真是太难受了。”
雪奴噗呲一声,同玉姬笑成了一团。
日子就这般过去,芙娘得空了,也一起来探望谭昭昭。
芙娘来自是西域龟兹,著名的高僧鸠摩罗什便是龟兹人。
龟兹属于安西都护府,从龟兹来的商人,一般都会讲多门语言。芙娘亦一样,她不但会汉语,吐火罗语,还会讲梵语。
这下可好了,突厥,波斯,汉语,梵语,吐火落于,五种语言混杂,她每天都在怀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不过,有友人陪伴,一起说笑,彼此督促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快活,谭昭昭连腿脚浮肿的难受,都觉着没那么难熬了。
这天,晴朗了许久的天,终于在傍晚时分开始乌云密布。
大风呼啸,云被吹得在空中怒卷,好像悬挂在头顶,一伸手触摸,就能劈天盖地落下来。
小拇指大的冰雹,随着风搭在屋顶,咚咚咚,沿着瓦当滚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晶莹的珠子。
天气热,珠子很快就化了。冰雹来得及,去得也快,大雨随后而至。
暮鼓的钟声,被暴雨掩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兵马嘶鸣,铁蹄驶向靠近皇城,达官贵人居住的几坊,将宅邸团团围住。
雪奴浑身湿淋淋,沿着廊檐疾奔进来。她慌得连木屐都没顾得上穿,软底绣鞋早已被打湿,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九娘,九娘!”雪奴压低声音,焦急呼喊。
屋内灯火通明,雪奴稍许松了口气。门很快被拉开,眉豆迎上前,惊道:“快快进来!”
谭昭昭肚子已经太大,躺坐久了不舒服,正托着腰在屋内慢慢走动,见到雪奴的模样,愣了下,道:“眉豆,取我干爽衣衫鞋袜来,雪奴快去换一身。”
雪奴担心谭昭昭的身子,拼命克制住焦急。
外面街上到处都是兵马,坊门早早关闭,所有人都不得出入,雪奴心知肯定出大事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偏生,算着日子,谭昭昭这些天就该生产了。
产婆虽在,却无法出去请大夫,若是她有个不测
雪奴不敢想下去,换了衣衫,刚掬水在掌心,便听到外面屋子,谭昭昭发出急促的惨呼声。
*
韶州府。
张九龄每日睡前,皆会翻看皇历,在册子上,慎重记下日子。
随着谭昭昭临产的时日接近,张九龄夜间总是无法睡得踏实。
韶州府的夏季,闷热潮湿,既便有风,亦吹不散心头的烦躁。
张九龄坐在廊檐下乘凉,透过纱绡帐幕,眺望着夜空中的繁星,想到他告诉谭昭昭,他喜欢观星。
谭昭昭并不觉着害怕,并未劝说他。
她甚是平淡,同他一样以为,斗换星移,四季变换,并非皇家以为那般神秘,皆为寻常。
能得人理解,真是此生大幸啊!
不知不觉中,张九龄嘴角含笑,睡了过去。
突然,张九龄心头猛烈一悸,蓦地弹坐起身。
四下空寂,只有偶尔的虫鸣声,漫天的繁星,不知藏到了何处,只余下稀疏的几颗。
张九龄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按住胸口,眺望着眼前的某处。
昭昭,肯定是昭昭生产了!
第五十三章
韶州府平时白日再炎热, 夜间总是凉意阵阵。
今晚却似乎与以往不同,张九龄感到呼吸艰难,好似天地间的一切都凝固了。
天际的几颗星星, 逐渐隐入云层里,天地间一片漆黑,惟余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
庭院里的树枝摇晃, 发出沙沙的响声。接着,响声越来越大, 闪光撕开黑暗的天际,闷雷在头顶炸开。
雨滴飘落, 不过眨眼间, 就连成了一道雨幕, 灯笼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下, 终于熄灭了。
张九龄周身濡湿, 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他抬手拭去迷蒙的眼,踉跄退回书房。
书架上的卷轴中,放着几个匣子。张九龄熟练摸到其中一个, 摸出锁匙, 手颤抖着, 试了好几次,方打开锁。
匣子里放着一个荷囊, 张九龄从荷囊里拿出一段红线,系在了手腕上,奔出书房, 端正跪坐在正屋门口,双手合十, 虔诚叩拜。
此刻惟有拜托神灵,方能抚慰内心的惶恐不安。
张九龄从未这般无助过,虽无确切消息,他能肯定,冥冥之中好似有条线,系在了他与谭昭昭身上。
如在长安的新年夜,系在他们彼此手腕上的红线,他们就算被人群冲散,她都能再安稳无虞回到他身边。
雨,不知不觉中停歇,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逐渐转为清灰,太白金星闪亮无比。
有鸟儿鸣叫,凉意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
张九龄心底的那股不安,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咚地倒在苇席上,抬手蒙住疲惫的双眼,手心一阵热意。
*
长安雨疏风急,马蹄声与嘶喊声,穿透了雨声,隐约传来。
屋内众人皆心惊胆战,产婆白着脸立在那里,扎着手想要上前搀扶撑在墙壁上急促呼吸的谭昭昭,双腿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张大牛前来同千山说,大门外已经过了好几队兵马,坊里有人家的大门被兵丁踹开,他从门缝里偷看过,兵丁押送着蒙着油布的板车经过,血腥浓得雨水都冲不散。
千山不放心,前去同他一起守在了大门处。
眉豆努力克制住恐惧。端着热水晃晃荡荡进屋,往架子上放时,热水泼了好些在地上。
雪奴不由得看过去,眉豆的嘴唇惨白,她死命咬住,都已经渗出了血丝,双眼中透出惊惶。
羊水已经破了一阵,阵痛间隔缩短,谭昭昭待一股剧痛过去,她总算好过了些,抬眼看向屋内的她们,缓缓往塌上走去,努力轻快道:“究竟是谁生孩子啊?”
雪奴赶紧上前,帮着谭昭昭躺下,想挤出丝笑,脸太僵硬,她干脆放弃了,道:“九娘说得是,我们真是太没出息了。”
谭昭昭在软囊上靠好,集中精神,叫来雪奴低声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雪奴思索了下,谭昭昭此时虽凶险,屋内众人包括她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以谭昭昭的聪慧,如何能瞒过去。
将张大牛先前回禀的情形说了,雪奴颤抖了下,道:“九娘,外面的兵马过了许久,没想到我们居住的坊内,也有人家被牵连进去。”
历史的记载只是些大人物,只寥寥几笔,背后不知多少人被牵连进去。
谭昭昭想到了张九龄,要是他不回韶州府奔丧,这时候应当在洛阳。
长安尚好,洛阳才应当是最惨烈,最紧张之地。
武皇若是退位,第一个被收拾的,除了张易之,应当还有武三思。
裴光庭的妻子是武三思女儿,估计他此时也难过。
张九龄平时同裴光庭有来往这点,谭昭昭倒不担心。
一来张九龄已归乡守孝,二来长安的贵人之间,互相联姻不断,张九龄与裴光庭这点子交往,还算不上结党。
谭昭昭凝神思索了会,厉声道:“大家都且听好了,今夜发生之事,你们只当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别出去乱打听,乱嚼舌根!若是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们!”
大家互相张望着,一幅一筹莫展的样子。
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谭昭昭痛苦蹙眉,深呼吸几下,朝产婆呵斥道:“你还不去洗干净手,照着我以前教你的那样清洗!眉豆,你去拿准备好的棉布!”
产婆回过神,忙跌跌撞撞去洗手,眉豆见谭昭昭能发号施令,一下有了主心骨,拉着阿满,一起朝外跑了出去。
雪奴自嘲地道:“还是得靠九娘,我自诩见过了大场面,还是这般无用。”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少说废话,快去帮我拿些蜜水来,我又饿又渴还有让阿满煮碗酪浆,多加奶酪!”
雪奴抹去了脸上的汗,抿嘴一笑,清脆应了好。
奶酪吃了才有力气生产,一屋子妇孺弱小,她不得不撑起来。
其实谭昭昭也想软弱,生孩子实在太痛,阵痛一阵强过一阵。
雪奴端着酪浆进屋,谭昭昭想自己吃,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敲碎了般,意识中想动,身体却无法配合,手指都抬不起来。
产婆查看过后,道:“娘子,已经开了五指,娘子要再等一等。”
谭昭昭知道开十指才能生,长路漫漫,她才走到中点。
雪奴舀起酪浆递到谭昭昭嘴边,心疼地道:“九娘,你别动,我喂你吃。”
这样一勺勺要喂到什么时候去,谭昭昭一咬牙,道:“你将碗递到我嘴边,我自己喝。”
酪浆已经不冷不热,雪奴便递上碗,叮嘱道:“你慢一些,别呛着了。”
谭昭昭喝了一气,奶与糖下肚,她好似恢复了些精力,再一鼓作气,将碗里余下的一半喝尽。
一夜风雨未停,阵痛交织,到了后来,谭昭昭只看到雪奴与产婆嘴皮翕动,一张一合。
谭昭昭所有的耐心,都快被耗尽,汗如雨下,全身都被浸泡在里面,又痛又难受。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谭昭昭怒吼一声,尖声大叫,拼尽全力一使劲:“给老娘滚出来!”
要是这次不行,她就放弃了。
孩子啊,对不住。
张大郎
张大郎混蛋,她再也不生孩子了!
“生了,生了!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
产婆高兴地叫喊起来,雪奴跟着尖声喊道:“生了,九娘,生了!”
“哎哟,孩子像你呢。”雪奴奔过来,握着谭昭昭的手,又哭又笑。
谭昭昭努力掀起眼皮,看向产婆手上血呼呼的小婴儿,他手脚胳膊在瞪着,哇哇大哭。
声音还挺洪亮!
谭昭昭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我才不像他这般丑。”
窗棂处,透出清灰的光。
天亮了。
长安城下了一整夜的雨,将昨夜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晨钟如常响起,坊门却依旧关着,武侯捕牢牢守护在坊门口。
家家户户紧闭着大门,街上只有金吾卫等人匆匆经过。
已经两日过去了,雪奴出去走动了趟回来,打量着谭昭昭还略显苍白的面孔,关心地道:“怎地不休息一阵,小郎还在睡呢。”
谭昭昭望着身边的襁褓,孩子红彤彤的脸,皱巴巴像个小猴儿,手举在头顶,张圆嘴睡得正香。
“我没事,外面如何了?坊门开了没有?”
雪奴摇头,道:“我方才前去看过,还没打开。要是这般关下去,水与食物都是问题。”
刚生孩子的产妇没有奶水,除了贵人家请乳母之外,一般家中都磨米浆喂养。
孩子吃了一天多米浆,谭昭昭已经有了奶水,孩子如今吃喝没问题。
只是,长安的井水卤化严重,河水井水都不能吃,另外开辟了一条河,引进清水供长安百姓食用。
平时家中用水,每日都有人专门送来。坊门关着,城门应该也没开。
天气炎热,再关上一两日,估计城内就得乱了。
上面的贵人打得再厉害,底下的百姓还得过日子,贵人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不然无法收场。
谭昭昭想了下,宽慰她道:“应该很快就会开城门,水与食物无论如何缺不得。”
雪奴嗯了声,道:“我家中还有些水与菜蔬,已经让人送了来。”
谭昭昭生产之后,只用布巾擦拭了下,身上又痒又臭,道:“多亏有了你,哎哟,身上真是痒得很,还有头,雪奴,你去拿剪子来,帮我把头发剪短!”
雪奴顿了下,问道:“修发要查看过皇历算了,管皇历作甚!”
将头发一刀剪到齐肩膀,刚挽在头顶,眉豆惊喜地走进屋,道:“九娘,坊门已开,可以进出了!”
雪奴握着谭昭昭的头发,呆了下,呐呐道:“快一步,慢一步皆行啊!”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高兴道:“总算可以洗一洗了!”
雪奴被惊了跳,想要阻拦,旋即就做了罢,道:“我也要好生洗一洗,洗去这一身酸臭味!九娘说得对,干干净净身子才会好。”
谭昭昭用热水痛快淋洗,顿觉着轻松无比,在屋内缓慢走动几圈,待累了才倚在榻上歇息。
眉豆再将床榻上的被褥都换过,给孩子换了身干爽的棉衫,他舒服地哼哼了两句,又睡了过去。
雪奴洗漱了出来,道:“九娘,我得回去西市,看看铺子如何了。你要是有事,就差人来同我说一声。”
这些天雪奴一直守着她,人都瘦了一圈。谭昭昭本想让她打听一下外面的局势,思索了下就忍住了,忙道:“我这边没事,你去管自己的事情,记得好好睡一觉。”
雪奴笑着朝她摆手,道:“等晚上我再来,玉姬芙娘她们这两日被关在坊中,无法出门,等下见到面,我替你将这个喜讯传给她们,让她们也能高兴高兴。”
谭昭昭笑说好,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好似又将张九龄忘了,生了孩子的事情,她还未写信告诉他呢!
刚刚准备吩咐眉豆去准备笔墨纸砚,千山到了屋外,有急事求见。
谭昭昭忙让他进来,隔着帷帐,千山压低声音道:“九娘,宫内有人来了。”
第五十四章
来人是约莫十岁左右姓许的小内侍, 将带着的包裹递上前,道:“娘子,高寺人听说张补阙回乡守孝, 娘子留在了长安,我刚好出宫,便托我前来看望娘子,问候一声。”
谭昭昭听到高力士, 忙道了谢,赶紧让眉豆上前将包裹接了过来, 问道:“许寺人请见谅,我尚在守孝中, 刚生了小郎, 招待不走, 还请许寺人见谅。”
许寺人道了喜, “高寺人得知后, 定当会很高兴,出宫前还曾同我念叨过,不知娘子可有生产呢。”
谭昭昭问道:“高寺人如今可还好?”
许寺人答道:“高寺人与我一样, 到了淄博王处伺候, 一切皆安, 娘子无需担心。高寺人说待闲暇时,再亲自出宫前来看望娘子。”
淄博王即李隆基, 与李旦一起,已关在深宫中多年。
谭昭昭不知高力士如何去到了李隆基身边伺候,她不记得大事的具体发生时间, 但大事如神龙政变等,依旧按照命运既定轨迹向前。
不过端端时日, 李隆基宫内的内侍就能出宫,看来,外面真正大变天了。
宫内人员复杂,谭昭昭不清楚许内侍的底细,也不好多问,客气道了谢。
许内侍不能在宫外久留,起身告辞。
谭昭昭施礼相送,略微思索了下,道:“劳烦许寺人转达一句,让高寺人定要多保重,一切皆会平平安安。”
眉豆拿着钱袋送出门,许寺人笑着收下,上了马车离去。
眉豆回转,见谭昭昭盯着包裹怔怔出神,小心翼翼问道:“娘子,可有甚不妥之处?”
谭昭昭此时想到了安史之乱,脑子里乱糟糟,理不清头绪。
这些时日眉豆她们都如惊弓之鸟一样,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看似身在局外,一旦被狂风扫到边缘,毫无招架反抗之力。
谭昭昭努力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法,道:“没事,我想到了先前三郎来的时候。眉豆将包裹打开,看看三郎带了什么来。”
眉豆松了口气,上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匹细绢,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片金叶子,几颗豆荚,石榴籽状的金锞子,一只小银碗。
大唐银的产量低,极少用银当做钱使用,几乎都进贡到了皇宫做饰品。
小银碗做工精巧,约莫只有婴儿拳头大,上面雕刻着吉祥的云纹,一看就是皇宫所有。
谭昭昭放下银碗,再去拿金锞子。金银散发着凉意,她的心又酸又暖。
这些应当是高力士平时收到的赏赐,全部拿出来送给了她。
盼着许寺人回宫之后,能转达她交待那句平安的话。她不敢说得太多,只能略微说一句,安抚高力士的不安。
高力士与她不同,并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他将财务都带出来给了她,仿佛在交待后事。
高力士年纪虽小,几经生死,见过的大风大浪,远超过常人。他都如此惶恐,足以想到皇城内,远比外面还要危险。
细绢无法久放,谭昭昭让眉豆去阴凉处晾晒着,然后收起来做衣衫。
其余的金银,谭昭昭专门收到了一旁,宫里需要钱的地方多,她替他先保管,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
收拾好之后,谭昭昭提笔给张九龄写信。
写了没几个字,谭昭昭就放下了笔,坐在那里,望着纱绡门帘出神。
纱绡上的吊坠,随着微风轻摆,雨后的太阳更猛烈了些,到底过了盛夏,已经没了往日的炎热。
谭昭昭看了一会,眼睛就花了,干涩难受。
她提笔写信,却下笔无言。
他们的感情,就如外面的太阳热烈。
却因意外命运,被分开两地。
起初时,谭昭昭当然不习惯,在家中看不到他的身影,会想念,情绪低落。
只是她有了孩子,她只能振作起来。幸得有雪奴玉姬芙娘她们时刻陪伴,眉豆阿满她们随侍左右,孕期的反应,她分不出空想他,渐渐地就淡了。
通信不便,哪怕写下了当时的心情,等收到回信,得到回应时,当时的情绪,早已经过去。
谭昭昭苦笑一声,不知张九龄可否也如她这般。
这样也好,所有的感情,本就会由浓转淡,持续长久的热情,会将彼此烧成灰烬。
能相敬如宾,互相尊重,就算是神仙眷侣。
谭昭昭振作起精神,将生了孩子,与京城发生的事情,悉数写在信中告知。
封好信,谭昭昭长长舒了口气,轻松不少。
孩子睡醒了,哼哼唧唧在哭,谭昭昭赶紧洗了手,上前将他抱起来,解开衣襟,看着他迫不及待吃得香甜,轻抚着他的红脸蛋,亲昵地道:“小谭谭,这小猴屁股,什么时候才能变白啊?”
眉豆在一旁收拾襁褓,闻言忍不住道:“九娘真是,小郎生得可俊了,雪奴都说了,眉眼生得肖似大郎,以后定是个美男子。”
谭昭昭横了眉豆一眼,道:“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当然要长得像我好吧好吧,张大郎是好看,一半像他,一半像我好了。”
眉豆犹豫了下,道:“九娘抚育小郎着实辛苦,可要请个乳母?”
乳母好找,放心的乳母不好找。谭昭昭一要考虑乳母的身体,二要考虑他们母子独居在长安,一定要选清白稳妥的为上。
所以以前谭昭昭便将此事托付给了裴光庭,如今看来他是顾不上。
夜里刚睡着,就被吵醒起来喂奶,谭昭昭估计自己再过几月,就会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带孩子辛苦,孩子也重要,但谭昭昭自己先要过好,才能更好爱他。
谭昭昭毫不犹豫道:“请!仔细挑选,选个两三月,总会找到合适的乳母。”
这时,外屋一阵脚步声,谭昭昭转头看去,见雪奴同玉姬芙娘一并进屋,她看了眼滴漏,道:“你们的铺子都关张了?”
雪奴斜了她一眼,拉住玉姬芙娘,按照谭昭昭的要求,先随着眉豆去净手,更换了她准备好的干净外衫后,方进了卧房的外堂。
玉姬与芙娘没见过孩子,两人激动不已,围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雪奴嘲笑道:“你们既然这般喜欢,自己生一个就是。”
玉姬朝她冷笑一声,道:“你也喜欢,可没见你生一个?”
芙娘对谭昭昭笑道:“九娘莫要理会她们,这几天吓坏了,得了失心疯。”
雪奴抬手作势欲打她,玉娘脸色微变,后怕不已道:“当时我真是吓坏了,刀剑不长眼,一不小心没了命,连冤都无处去伸。”
玉姬咬着嘴唇,道:“西市没几个人,好些铺子都没开张,我们也干脆关了门。”
雪奴摆摆手,道:“提这些作甚,别吓着了小郎。”
玉姬同芙娘两人叹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上下打量着谭昭昭。
芙娘道:“九娘的气色还行,屋子里的气味也通透清爽。没个长辈在身边照顾,独自在长安生产,竟然半点不见慌乱,真是厉害!”
雪奴抿嘴笑,揶揄道:“这你有所不知,若九娘有长辈在身边照顾,气色可见不得好,你我几人,也登不了门。”
她们几人不是被休弃,就是寡妇。按照风俗忌讳,她们几人皆为不详。
谭昭昭不在乎这些,长辈却不一定了。一个孝字压在头顶,在一旁管东管西不说,比生产时都要辛苦。
听了雪奴的话,谭昭昭不禁想到了卢氏。要是她在,在一旁指点下来,孕妇的情绪本就不好,饶是她脾气再好,也早已翻脸,同张九龄和离了。
张弘愈已去世,她迟早得再次面临同卢氏在一道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自由自在太久,夫妻分别三年,谭昭昭认为,她同张九龄,都需要重新审视彼此,如何处理这些关系。
孩子吃饱喝足,又睡了过去。谭昭昭将他放好,同她们说了乳母的事情。
几人应了,分别前去寻找。
过了近一月,她们几人尚未有消息,裴光庭府里,送了两个乳母来。
亲自送乳母前来的,乃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名鼎鼎的武氏!
*
韶州府的秋季,比长安来得要迟一些。
长安这时应当要点熏笼取暖,韶州府连下了几场秋雨,站在山顶眺望,入眼处,依旧一片浓绿。
春日的杨梅早就没了,最晚成熟的梨,也已经采摘完毕,树顶上难以采摘的几颗,被鸟儿吃得只剩下枯萎的空壳。
张九龄坐在石头上,除了山涧清泉叮咚从身后流过,天地间一片安宁。
坐了许久,张九龄拿出谭昭昭的信,再次看了一遍。
信不知读了多少次,张九龄早已能从头到尾熟练背诵。
每看一次,张九龄心依旧被揪住了一样,久久无法平静。
武皇退位,太子李显继位,改年号景龙,朝廷昭告天下,韶州府已经得知。
离开长安时,端从当时张柬之待他的看中,张九龄已经能猜测到一二。
张九龄以为,李显软弱,张柬之他们拥其为帝,恐难以为继。
如今他丁忧远离,朝局变动于他来说并无太大的干系,除了留在长安的谭昭昭。
那一晚的艰险,张九龄只想到就后怕不已。
眼下长安的局势依旧不算太平,张易之一系被悉数铲除,武三思虽暂时得以安全,到底不再如从前。
裴光庭因妻子武氏,此时定也难熬。贺知章的品级低,朝局不稳,他定也自顾不暇。
谭昭昭带着稚儿,就算有雪奴她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日子该有多难。
信中谭昭昭并未提及任何的难处,生产的那一晚与朝局变故,只平静叙述。
提了,他能如何呢?
身在韶州府,鞭长莫及。
张九龄说不出的愧疚与心痛,卢氏得知谭昭昭生了儿子,每日都着急得很,担心谭昭昭不会养育孩子,急着想要见到孙儿。
实在不堪其扰,张九龄便经常来山上,带着书卷,一坐就是大半日。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张九龄收拾好书卷,起身下山。
石缝里,一束小野菊开得茂盛,金黄的花朵随着山风左右摇摆。
张九龄看了一阵,俯身采摘下来,装进了干净的荷囊中。
回到府里,张九龄洗干净手,将菊花花瓣细心摘下来,一片片嵌在了纸上,放在通风处。
待一夜过后,花瓣会风干,他取下来,夹在信中送到长安。
给谭昭昭的信,他夹了花,树叶,草叶。
她喜欢生命力旺盛的花花草草,他便将在韶州府所见到的,一并送去给她。
一笔一划,点点滴滴,皆是他的无尽思念。
第五十五章
武氏看不出年纪, 身形丰润,眉心簪着金花钿,玫红的袔子托住浑圆雪白的胸脯, 雍容华贵中平添了几分艳丽。
武皇在东都洛阳退位,李显继位,改号景龙。照常理,武氏定当还在洛阳, 她此时出现在长安,谭昭昭摸不清楚她的来意, 稳住心神见礼。
武氏随意打量,突然笑了起来, 颇为客气地道:“娘子身子不适, 快别多礼。”
仆妇络绎奉上了礼, 将礼单交给了眉豆。谭昭昭再次道谢, 请武氏坐下:“尚在孝期, 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武氏道:“我听郎君说过,张补阙同娘子分隔两地, 娘子独自在长安生产, 着实辛苦了。前些时日耽搁了一些, 来不及送来乳母,我同郎君说, 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有愧张补阙的托付。回到长安之后,亲自将乳母送上门, 张补阙喜得贵子,在孝期不能庆贺, 礼却不可废,顺道探望娘子,给娘子赔不是。”
怪不得传闻称武氏八面玲珑,行事颇有手腕,端看行事说话,言笑晏晏,礼数周全又客气。
既然武氏略过不提为何事耽搁,谭昭昭只当不知,颔首道谢:“夫人先前已经几次差人前来问候探望,我与郎君皆很是感激。只不宜出门,未能亲自上门道谢,夫人莫要怪罪才是。”
武氏随口寒暄了句,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赞叹道:“怪不得郎君曾言,张补阙虽来自岭南道,却聪慧机敏,凤仪过人。如今见到娘子,方知何为神仙眷侣。娘子身上,竟半点看不出来自岭南道,这份气度,我还以为是哪家远游归来的姊妹呢!”
长安人骄傲得很,世家大族尤其眼高于顶。如今阀门世家逐渐没落,若放在初唐时期,像是张九龄与她这种来自岭南道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以河东裴氏的名号,兴许能认识,却无法相交。
到了如今,看人还是看门第,武氏的话中,能听得出来,张九龄与他的门第低了些,能出仕为官,并不表示就能与世家贵族来往。
武氏的姊妹不是公主就是皇亲,谭昭昭心里没底,谨慎地道:“夫人过奖了。”
武氏再问了几句孩子的情形,好奇问道:“这些时日都是娘子自己喂养?”
谭昭昭道:“我原本打算寻个乳母,可惜乳母难寻,尚未找到,只能自己喂养了。多亏了夫人送来,不然我还得自己喂养一段时日。”
武氏道:“我先前生大郎时”话语微顿,她解释道:“大郎姓郑,前一次嫁入郑氏所生。娘子可听说过?”
谭昭昭思索了下,坦白答道:“听说过一二。”
武氏见谭昭昭神情坦荡,脸上笑容真诚了些,道:“头胎辛苦,活活折腾了我一天一夜。生阿禛时就好些了,只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生产之后,连动都不想动,哪有力气喂养孩子。娘子真是厉害,独自生产不说,还要亲力亲为养育。”
谭昭昭叹道:“白日尚好,夜里着实辛苦,要起无数次,我也吃不消,想着总得要管好自己,才有精力养育孩子。”
武氏双眼一亮,抚掌笑道:“娘子此言极是,先要顾上自己,自己好了,方能顾及得到其他。不瞒娘子,虽与娘子初识,竟好似见到相识多年的故交般。哎呀,真是后悔,以前没能早些与娘子见面。”
谭昭昭万万不敢在眼下与武氏相交,更不能表现出半点划清关系的举动,一时很是辛苦。
所幸有守孝坐月子的托词,谭昭昭道:“能得夫人夸赞,实属荣幸之至。可惜在孝期,无法好生招待夫人,待除服之后,再邀请夫人吃酒,还望夫人能赏脸。”
武氏立刻道:“我最喜吃酒,就等着娘子的帖子了。”
两人在说了一会闲话,武氏起身离开,谭昭昭要相送,她忙道:“快快留步,你还在月子中呢,可别出门见了风。待你出了月子,我再来同你说话。”
谭昭昭见她神色真挚,不像是在客套,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不显,一口应下了。
武氏被仆妇簇拥着离开,谭昭昭回到塌上坐下,眉豆将礼单递上,道:“九娘,武夫人送来的礼都已收好,九娘可要亲自清点过?”
谭昭昭接过礼单看了,除了乳母的身契之外,有给孩子出生的金饰等贺礼,她的各种补品。
礼物算不得贵重,却妥帖实在。如武氏这种世家大族,乳母皆为府里的仆从,武氏将两个乳母的身契一并送来,若是乳母做得不好,生杀大权都在她手上。
谭昭昭拿着身契,道:“其余的你先收起来吧,我先见见乳母。”
眉豆应是,前去领来了两个乳母。她们生得齐整,身子康健,恭敬地立在那里,看上去颇为规矩老实。
谭昭昭同她们交待了几句,让眉豆领她们先下去洗漱歇息。白日她先喂养着,在夜里由她们轮流喂养,等孩子适应之后,再完全交给她们。
眼下谭昭昭还是最关系时局,张九龄虽然不在长安,武氏登门,她却已经半只脚被迫踏了进去。
张柬之他们发动神龙之变,李显登基。张柬之明显想要将武氏一并铲除,武氏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武家有难的模样,她偏生此时登了门。
谭昭昭猜测,李显再懦弱没出息,毕竟自小在皇家长大,当了太子被废,历经流放之苦,岂能再如以前那样天真。
李显绝不会任由张柬之一系独大,武氏是他的舅家,留着正好仰仗他们的势力。
韦皇后强势,野心勃勃,肯定随后会提拔自己的娘家。谭昭昭恍惚记得,李显还有个想做皇太女的安乐公主。
加上太平公主,李旦李隆基一系,朝中的局势混乱又复杂。
而张柬之,乃是张九龄的顶头上司。张柬之若与武三思一系不合,武氏对她示好,说不定,张九龄远在韶州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谭昭昭将长安局势,以及她现在的情形,写信仔细告诉了张九龄。
虽然不能及时传达消息,谭昭昭先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别到时候一头雾水。
*
韶州府的寒冬,比起长安的冰天雪地还要难熬。
冬日阴雨连绵,寒冷好似浸入了骨缝里,冻得人直发抖。
屋内点着熏笼,暖香扑鼻,张九龄握着信,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谭昭昭在信中,让他无需担心,她会尽力周旋。
张九龄脸色惨白,薄唇亦如脸一般,毫无血色。
他垂下头,手抵着额头,深深吸气,极力平复着心里翻卷的情绪。
武皇退位,朝廷发了诏令,武皇病重日久,已经薨逝。
用薨逝非驾崩,乃是因为武皇留有遗诏,她以皇后之位下葬,还位于李唐。
遗诏的真假,张九龄并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便是此般,已成定局。
裴氏日渐式微,武氏与裴光庭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武氏始终是武家人,只要武氏不倒,她可以再三嫁。
谭昭昭在长安无依无靠,想要周旋何其艰难。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万水上前,轻声回禀道:“大郎,娘子请你前去,商议准备冬至的奠仪。”
府里的一应事务,卢氏皆交由了张九龄。在孝期冬至不会大庆,张弘愈墓前的祭祀却不能少。
张九龄低低道:“我知道了。”
万水不敢多问,肃立在门外等候。略微等了片刻,张九龄收好书信,起身走了出屋,朝正院走去。
万水松了口气,忙跟在了身后。到了正院,卢氏将四郎交到乳母手里,心疼地道:“大郎快快进屋坐,外边这般冷,你怎地不披件大氅!”
张九龄道了声不冷,“就这几步路,无妨。”
卢氏皱眉道:“哪能就不冷了,还是万水上心,伺候不好。千山真是,怎地还不回来?莫不是贪恋着长安繁华,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万水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敢做声。
张九龄道:“我自己有手有脚,冷的话会自己穿衣衫。阿娘,阿耶的奠仪,我会拟定好,你就别操心了。”
卢氏高兴地道:“好好好,都交由大郎。大郎在朝堂上是做大事之人,这点子小事,我有甚不放心之处。”
她说着,眉头蹙起,道:“大郎,九娘生了孩子,身边再需要人手伺候,千山是男仆,到底不方便。我一直都放心不下,九娘年轻,不懂得养孩子,长安城又冷,可别苦着了我的乖孙。大郎,还是将千山叫回来伺候你,将小卢姨母与徐媪送去,九娘身边得个长辈教导一二,要是有人上门,家中有个长辈出面,能帮着出面招呼,免得怠慢了客人。”
张九龄定定看着卢氏,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阿娘,前去长安的府中拜访之人,有来自宫中,还有梁王的女儿、裴光庭的妻子武氏。阿娘,谁能帮着九娘出面招呼,不会怠慢了他们?”
卢氏惊了一跳,她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宫中来人?还有武氏?那都是了不得的贵人!”
张九龄附和了句是啊,淡淡道:“阿娘,长安的宅邸,是九娘拍板置办。九娘在长安有她自己结交的友人,从怀孕生子,是她们一直陪伴在左右,帮助良多。与我相识的友人,前来府里做客,九娘安排酒宴,他们无不夸赞。阿娘,若没有九娘,我在长安还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住在客舍里,或者离皇城很远,赁一间宅子居住。阿娘以为,能安排谁去长安,有那个本事提点教导九娘?”
卢氏怔怔望着张九龄,脸色变了变,眼眶渐渐红了,哽咽着道:“是阿娘没出息,没见识,帮不了大郎。”
张九龄闭了闭眼,耐心地道:“阿娘有出息,帮我结亲九娘,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阿娘,长安那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卢氏哭声渐停,勉强道:“当年是你阿耶,将你与谭氏早早定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没那个本事做主。”
张九龄极力克制,道:“阿娘,长安局势复杂,稍微一个不测,我的前程就尽毁了。阿娘切莫乱想,乱出主意,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长命百岁就是。”
卢氏听到张九龄的前程,立刻道:“呸呸呸,可别说这些丧气话。大郎以后有大出息,我还等着享大郎的福呢!”
张九龄起身,道:“我先回院子去,还有些事情要忙碌,等下晚饭,就不来陪阿娘用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你忙就不要管我。记得多穿衣衫,别冷着了。”
张九龄离开正院,走在夹道中,雨纷纷扬扬下着,瓦当水滴叮咚。
以前他同谭昭昭从正院请安回院子,他总是会牵着她的手。
手握了握,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软。
凛冽的寒风吹来,那点温软,很快就散了。
张九龄放缓脚步,立在夹道中,干脆迎着穿堂而过的寒风。
她如今独自留在长安,也是如这般,面临着风雨欲来吧!
他离得太远,着实帮不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给她添加烦恼。
远在长安的谭昭昭,眼下的烦恼并非如此。
她看着空荡荡的匣子,张九龄让千山给她钱来,她已经花得所剩无几,换来了两间宅邸的契书。
如今她在守孝,闭门不出,就算有孩子,花销也不大。
宅子的赁金收入,每个月的开销就够了。
神龙之变,长安城死了许多人。
李显已经回到长安,以后朝廷中枢,皆会以长安为主。
就如她现在住的坊里,那户人家的宅邸,已经空置了许久。
方牙人前来寻过她一次,问她可要再买屋,她未曾多想,悄然买了两间便宜的宅子。
如今看着契书,谭昭昭才后知后觉想到,钱是张九龄从公中拿了送来,她未事先与他商议,他到时可会介怀?
第五十六章
张九龄收到谭昭昭的信, 一看就笑了。
不愧是他的昭昭,他的担心依旧,却止不住因为她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如一尾鱼, 在浅滩会尽力靠近清澈的水,在湖泊会自在畅游。
张九龄从不看轻商,达官贵人们家财万贯,穷人们为了一个大钱辛苦劳作。韶州府的贫瘠, 最重要缘由还是因着商道不通。
一直以来,张九龄从未放下开辟大庾岭的想法, 要开辟这条道,需要大量的人力钱财。
此事甚为重大, 须得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没钱, 这个想法就永远无法得以成行。
张九龄笑, 自言自语道:“昭昭又冤枉我了, 我如何能怪你。”
看完第一张, 张九龄继续读下去,第二张是一张小像。
小像是用螺钿与颜料等画成,已经有些晕开, 画技欠缺, 胜在神形灵动。
画上的胖娃娃, 胖脚瞪动,一边咧着嘴笑, 一边抬起拳头往嘴里送,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
张九龄久久凝视着小像,眼前逐渐模糊。
惦记操心的事情太多, 遥远的距离,张九龄此时方有了为人父的感觉。
喜悦, 沉重,难受等复杂情绪,在心头来回翻滚,交织。
下了几场春雨,今日天气终于晴朗起来。
野草从石缝中努力钻出来,短短几日就长得郁郁葱葱。
张九龄亲自扒光了野草,慢慢点燃纸钱,跪下叩拜。
“阿耶,这是你的孙儿,他如今在长安,被他阿娘养得很好。阿耶,你的遗憾已了,大可以放心。”
张九龄取出小像,对着墓碑,低声缓缓述说:“阿耶,我估计他生得像他阿娘,像他阿娘好,她很聪慧,圆融却不市侩,我太过端直,性情偏于执拗,常自愧不如。在她身上,我学到了良多。”
青烟随着微风徐徐上升,纸钱的灰,在空中打着卷。
张九龄仰起头,望着盘旋的灰,他带着笑,眼眶逐渐泛红:“阿耶,你都听到了。”
“阿耶,我以后不能时常来拜祭你,你莫要怪罪我不孝。”
“阿耶可还记得大庾岭?那里的山路啊,真是陡峭。阿耶以前走过几次,回来时经常抱怨,这条道让祖父祖母分离了一辈子。我记得幼时,我们在广州府生活过一段时日,阿耶还是回来了。韶州府如何能与广州府相比,阿耶说,这里有祖父祖母长眠于此,这里就是张氏的家。阿耶,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依旧忘不了,曲江的水,清河上的每一道河湾。”
“阿耶,我要去大庾岭,认真研究,琢磨,如何能劈开山,开出一条平坦的路,让大庾岭不再是天堑,韶州府不再此般偏僻贫瘠。”
太阳明媚,鸟儿清脆鸣叫。纸钱在空中,不断盘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张九龄含着泪,稽首大拜,转身大步离去。
长安城的夏日最讨厌,太阳明晃晃照着,鸣蝉没完没了的叫,扰得人心烦意乱。
已经满了周岁,刚得名张拯的小胖墩。双拳放在耳边,腿圈成一个圆,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大睡。
谭昭昭看他睡得香甜,让乳母下去,在他身边躺下,准备午歇。
迷迷糊糊刚睡着,脸上一片温热,湿乎乎,接着一团肉乎乎扑了上来。含糊着喊:“阿娘,阿娘!”
谭昭昭顺手抱住了胖墩,无可奈何地道:“哎哟,我刚睡着呢,今天怎地这般快就醒了?”
乳母闻声进屋,要抱他去把尿喂奶。他不干了,小胖手不断往后挥,叫道:“不,不!”
谭昭昭只能抱着他起身,摸了下尿布,万幸还干着,与他商量道:“阿娘先带你去嘘嘘,等下你要跟着乳母去吃奶,不能发脾气,好不好?”
小胖墩这个年纪,估计也听不懂,谭昭昭听他奶声奶气答好,被他又逗笑了。
尿完之后,谭昭昭将小胖墩递给了乳母,他撇着嘴要哭不哭。
谭昭昭温柔地哄着他:“小谭谭最乖了,先前已经答应了阿娘啊,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哄完,她对乳母使了个眼色,“快带他下去。”
乳母抱着小胖墩走出屋,谭昭昭听他哼唧了几声,就吃起了奶,放下心继续午歇。
谭昭昭以前没带过孩子,只是凭着发达的资讯学到的经验,加上她自己凭着本能,不断摸索学习。
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都会耐心讲道理,告诉他何为言而有信,没事陪他玩耍时,就教他数数。
小胖墩会叫阿娘姨姨等人,虽口齿不清楚,最会表达情绪,“不”字说得最多,最干脆利落。
这一年长安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幸好得他陪伴,足不出户的日子,在胆颤心惊与无聊中,才不会那么难捱。
武氏称满月来看她,不过她食言了。
武皇病重,她赶回了东都洛阳,很快武皇薨逝,以皇后身份下葬。
丧葬隆重,李显搬回了长安,韦氏为皇后,大肆提拔娘家官员,安乐公主的权势滔天。
李显重用武氏,武三思的梁王府大门前,恢复了车水马龙。
当了皇帝被废,幽禁多年的李旦,重新出入朝堂,被封为安国相王,官拜太尉。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任卫尉少卿,这个官职算得上是闲差,掌管一些宫廷的礼仪,仪仗等差使。
另一边,张柬之改任吏部尚书,被封为汉阳郡公,与韦后与武三思一系斗得很是激烈。
谭昭昭睡了一觉起来,洗漱之后来到正屋,小胖墩正在苇席上玩耍,见到她来,立刻朝她伸出手臂,喊道:“阿娘,阿娘。”
谭昭昭走过去坐下,小胖墩熟练地爬到她怀里,挪着坐好,津津有味玩起了木雕的小老虎。
小胖墩跟个小火炉一样,没一会谭昭昭就热了,衣衫早已皱巴巴,将他举起来,放在了苇席上。
只要谭昭昭陪在身边,小胖墩也不闹,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在说甚。
这时,细竹门帘掀开,眉豆急匆匆跑进屋,道:“九娘,高寺人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千山在迎接。”
谭昭昭一听是高力士,顿时喜道:“快请他进来!”
眉豆出去,谭昭昭刚起身准备理一理,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眼见来不及,她干脆放弃,迎上前了几步。
门帘打起,高力士出现在门口,谭昭昭上下打量,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力士比上次见到时,足足高了一头,已经长成了半大的青葱少年,漂亮的面孔,生得愈发昳丽。
高力士也打量着谭昭昭,看着看着就红了眼,俯身作揖见礼,哽咽着喊了声九娘。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三郎快过来坐,这些时日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力士说好,正要动,感到腿似乎被软乎乎的东西缠住,他惊了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雪白胖乎乎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腿,拼命仰起头,张着嘴好奇朝他看。
谭昭昭歉意一笑,将小胖墩扒下来,道:“小郎刚满了周岁,平时淘气得很,我刚陪着他在玩,听到三郎来了,忘了让乳母将他带下去,三郎莫怪。”
高力士脸上的喜悦散去,道:“是我不请而来,九娘这般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谭昭昭见高力士好似生气了,不禁愣了下,将小胖墩交给了眉豆:“你带他下去。”
小胖墩扭着身子不依吵闹,朝着谭昭昭伸出手臂,哭道:“不!不!”
谭昭昭要去哄他,又看了眼坐下的高力士,面露为难。
高力士道:“让小郎留下吧。”
谭昭昭看得心疼,便将哭闹的小胖墩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哼唧了两句,就破涕为笑了。
谭昭昭搂着他坐下来,歉意地道:“对不住,我一人在长安,平时都是我亲自带着,寸步不离,他依赖我,见不到就要哭。”
高力士眼里艳羡一闪而过,片刻后,晦涩地道:“九娘同我生疏了。”
谭昭昭呆了下,忙道:“三郎想岔了,我好多话想问三郎呢,三郎最近过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能来了?”
高力士脸上的神色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道:“九娘无需担心,我回到梁王府之后,没多久就重新进宫,回到了武皇身边伺候。武皇回东都洛阳,我去了临淄王身边伺候。后来宫变,相王得陛下重用,临淄王做了官,我得了些空闲,今日歇息,出府来看九娘。”
稀松寻常的话,里面的苦楚心酸,肯定不足以为人道。
既然高力士不愿意多谈,谭昭昭也不追问,道:“三郎辛苦了。”
高力士摇摇头,淡淡道:“能活下来,还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我不信命,当时我就想,既然我幼时受了那般大的伤害折磨都没死,肯定不会轻易死掉。只是”
不知为何,高力士来到这间熟悉,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想念过无数次的屋子,虽然一切不复以前,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奶香气,稚童咿咿呀呀,不时咯咯笑,他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眼前的谭昭昭发髻松散,身上的衫裙皱巴巴,比以前瘦削了些,但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没变,依旧是他熟悉的关怀与温柔。
彻底放松,像是回到了家,过往的悲苦,不受控制全涌上心头。
高力士鼻子酸楚,哽咽了下,极力平缓着,反复道:“我不信命,真的不信。”
谭昭昭听得心酸,道:“是,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总要争一争。”
高力士道是啊,“上至皇族,下至朝臣,平民百姓,谁都在争。我在宫中听说了张补阙父亲仙逝之事,回到韶州府守孝,九娘因身孕留在了长安。我当时就想出宫来探望,可惜一直忙碌,到今日方能脱身。九娘,张补阙在韶州府可好?”
张九龄刚写了信来,他如今在大庾岭,暗自走访石匠等手艺人,研究琢磨如何开辟大庾岭。
长安朝堂一团混乱,几方势力拼命争夺,安插自己的势力,他孝期归来,不一定能官复原职。
朝廷要是能同意张九龄开辟大庾岭,他凭着这份功绩,肯定能声名鹊起。
哪怕回不到中枢为官,外放刺史,能到一州府做父母官,做出些实际的政绩,远比在长安与人争来夺去的好。
谭昭昭想了下,将张九龄的大致情形说了,“大郎他到底是出自韶州府,须得做些事情,方能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故土。”
高力士惆怅万分,道:“我幼时离开岭南道,亦同样忘不了。我总是记得那边的潮湿天气,花开得尤其艳丽,草木尤其浓绿。在长安,就是最名贵的牡丹,最昂贵的花木,也比不过岭南道的一草一木。可惜我没甚本事,替家乡父老做不了什么事情,张补阙大义,我甚为佩服。”
谭昭昭安慰他道:“三郎也厉害,你们各有各的厉害。”
高力士笑起来,道:“九娘,临淄王改任潞州别驾,我要随其赴任,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想着无论如何,离开之前,要前来见一见你。”
谭昭昭怔了下,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高力士道:“明日就启程。”
谭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心情低落下去,道:“三郎且等一等。”
将小胖墩往高力士面前一扔,谭昭昭起身出去,唤来眉豆吩咐道:“快去让阿满做一份酒酿糖蛋来。”
吩咐完眉豆,她又回到卧房,抱着一个匣子出来,一看眼前的情景,愁眉百结间,噗呲笑出了声。
小胖墩爬到高力士身上,伸出小胖手要去抓他头上的簪子。
高力士往后仰着躲避,又怕摔到他,手忙脚乱中,急得汗都出来了。
谭昭昭放下匣子,上前将小胖墩扯开,哄着他道:“别乱动啊,快到一边去玩。”
小胖墩咯咯笑着,灵活地扭着胖屁股,飞快爬到一边去了。
高力士松了口气,目不转睛望着小胖墩,道:“小郎真是活泼,一点都不怕生。”
谭昭昭抿嘴笑,道:“他是亲近三郎,家中仆从千山他们,带了他这么久,也没见到他这般热情过,会主动扑上去。”
高力士听得高兴不已,看到谭昭昭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好似很熟悉,不由得怔住。
谭昭昭将匣子推到他面前,道:“三郎,上次你送了这些出来,我替你收着了。三郎得钱财不易,这些你拿回去花用。”
高力士脸沉了下来,气鼓鼓道:“九娘休得看不起我,送出手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些钱财,我是心甘情愿送给九娘。”
说话间,他从怀里拿出个荷囊,扔在谭昭昭面前,道:“这里面都是我积攒的钱财,我本来打算离开时再给九娘,九娘如此做,我只能先拿出来,免得九娘以为我穷得空手上门了!”
谭昭昭拾起荷囊,好笑道:“三郎莫要生气,你听我仔细说。”
将在长安置办的宅邸,悉数告诉了高力士,“我不缺钱财,当然,这些是三郎的一片心,我知道就行了。三郎,钱财要用到刀刃上,你留在身边,我相信方能发挥出更大的用处。三郎,你不信命,要争一争,也别争得那般辛苦,我盼着你能好好活着,到老了,我们一同回到岭南道养老。”
回到岭南道养老啊!
高力士抚摸着匣子,想要说些什么,嘴皮翕动,话语却凝滞。
门帘掀开,眉豆端着食案进屋,放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低头看去,面前放着他想了无数遍,尝过无数次,却不是他记忆中滋味的酒酿糖蛋。
顷刻间,高力士双眼一热,泪水汩汩而出。
狼狈地抹掉眼泪,高力士赶紧垂下头掩饰,拿起汤匙吃得干干净净。
夜幕一点点降临,谭昭昭送高力士出门,余晖中,他高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高力士回了无数次头,直到转过弯看不见了,终是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谭昭昭回屋,发现苇席鼓起一块,她诧异了下,掀开一看,底下放着高力士留下的荷囊。
匣子他带走了,留下了一荷囊的宝石与铜币,金叶金锞子。
高力士有他自己的骄傲,眼下的年纪,真是敏感又傲娇的时候。
谭昭昭叹息了声,他们都处在漩涡中,寥寥数笔,形容不出万分之一的艰险。
李隆基横空出世了,那李林甫,安禄山他们呢?
谭昭昭想起了武氏,要是她再来,还能拐弯抹角探一两句。
过了两日,久未见面的武氏,再次登门。
第五十七章
武氏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 武三思最近继续受到李显的优待,新皇到底与武皇不同,她的飞扬中, 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小胖墩睡着了,家中难得安静,只苇席上到处都留着他的小玩意尚未收拾完,武氏来时看到塌几角落的布熊, 捡起来拿到手上好奇把玩,惆怅地道:“真是趣致, 可惜阿禛长大了,不喜这些, 还是幼儿有趣。”
眉豆奉了茶点进屋, 谭昭昭接过亲自奉上, 倒了盏瓜汁放到武氏面前的塌几上, 歉意地道:“小郎淘气, 到处乱糟糟,还请夫人莫怪。”
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细竹帘留有竹子的淡青色, 窗棂的帘子亦如此, 卷起一半, 下半部分用透明纱绡,既明亮透气, 还能防蚊蝇。
武氏最喜几案上摆着的花瓶,圆耳纯瓷白花瓶,一看便知很是便宜, 里面插满了开得绚烂至极的各色野花,花瓶与屋子便变得有了灵, 一下变得鲜活起来。
有灵,鲜活。
武氏念叨着,她总算明白,为何在谭昭昭处,会让她感到平静舒适。
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大半的日子,都在天底下最华丽的宫中渡过,见惯了富丽堂皇,昂贵楠木的金丝闪烁,透出的却是血腥冰冷。
武氏黯然自嘲,道:“是我不请自来。上次我与娘子说,等小郎满月时来与他庆贺,后来也没甚好隐瞒的,姑祖母病重薨逝,事情繁多,到最近方得了些空闲。”
与上次一样,武氏带了好些礼上门。谭昭昭忙道:“夫人只要得闲,前来坐一坐就是,每次带那般多的厚礼上门,我都不敢开口相邀了。”
武氏一笑,爽快地道:“好,下次我空着手上门就是。”她端起杯盏,浅尝了口瓜汁,瓜汁冰凉清甜,忍不住吃下去了半盏。
“瓜汁好吃,比起酪浆要清爽可口。”武氏赞了句,又去掰巨胜奴。
巨胜奴清脆,上面洒满了胡麻,脆生生,却不如以前吃到的甜腻,武氏眼睛不禁一亮。
细细品尝着,武氏不善膳房之事,她始终没能品尝出究竟,便道:“这巨胜奴,好似与平常吃到的不大一样,美味香浓许多。”
巨胜奴就是油炸的面食,后世称为馓子,大唐人喜吃甜,如今的油多用猪油羊油等,加上蜜,吃起来又甜又腻。
谭昭昭让阿满改了下,用了昂贵的茶油炸,只加了些许的糖,再撒上胡麻既芝麻,吃上去就要清爽许多。
谭昭昭便说了做法,武氏听得怔怔,道:“娘子好气度,府里的方子,这般就道了出来。”
世家大族各府中,都有一两道引以为傲的秘方。比如某府的酿酒,合香等等。
谭昭昭见惯了后世的各种分享,在她看来,并无甚可藏之处,笑道:“夫人府里膳房的厨娘一尝便能得知。有些人还会嫌弃寡淡呢,不过是恰好对了夫人的口味罢了。”
武氏脸上的笑容浓了些,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回去让府里的厨娘也这般做。天气热的时候,吃甚都没胃口,这样做了,能吃上些许。”
除了巨胜奴,食案上就是些常见的新鲜果子,谭昭昭道:“家中没备甚点心,能得夫人喜欢,真是莫大的荣幸。”
武氏嗔怪地道:“娘子真是谦虚。张补阙不在,将府里的事情操持得井井有条。咦,我瞧着娘子,比上次时清减了些,不过,我总觉着娘子清减了,反倒比以前还更美了些。”
谭昭昭注重饮食,少油少甜,以清淡为主,身形偏清瘦,着实非大唐的审美。
不过,谭昭昭这下没自谦了,大大方方道:“夫人过奖。我以为,只要自己舒适,欢喜,皆为美。”
武氏愣住,旋即抚掌笑道:“这句话说得好,自己以为美的,就是美,管其他人如何看呢!男人们喜欢甚,娘子们就一涌而上,做出此般装扮,巴不得心上人能多看一眼,真是无聊得紧。”
说话间,武氏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茫然与失落,谭昭昭不动声色瞧在眼里,谨慎地试探道:“夫人有芝兰玉树的裴郎中,神仙眷侣,哪管他人如何看。”
武氏沉默了瞬,忽地凉凉一笑,道:“河东裴氏郎君,芝兰玉树。可惜,清冷无趣。我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喜欢舞乐,华丽的衣衫,香浓的胭脂脂粉,能逗我欢心。我哄他人,也要有人能哄我。”
谭昭昭见过裴光庭一两次,他不算健谈,也称不上冷淡。
兴许男人与友人在一起时,与面对着妻子又不同。夫妻之间最要紧是尊重,若无共同的喜好,就得要彼此包容,求同存异。
武氏是武则天赐婚,裴光庭不得不从。武氏是武家女,众星拱月长大,她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存在骨子里的傲气,使得她不会低头。
至于裴光庭如何想,谭昭昭对他认识不多,从张九龄曾经的寥寥几语中,猜测他对这门赐婚也是抱着随意的态度。
善于逢迎,口比蜜甜,善音律,又有真本事的浪荡子李林甫,除却家世,比起裴光庭来说,的确要能得女人欢心。
武氏抿嘴一笑,细眉扬了扬,整个人容光泛发,无比的娇媚,道:“说这些作甚,女人呐,可别亏待了自己。”
谭昭昭心微沉,看来,武氏对李林甫上心了。隐秘的刺激感,让她能在裴光庭刚死后,就迫不及待推荐李林甫做宰相。
李林甫能做宰相,绝非只是口蜜腹剑,要找到能取代他,让自小眼高于顶武氏看上之人,估计难得很。
武氏这一环,还不算顶顶重要。重要的是,李林甫的舅舅、李隆基身边的姜皎。
姜皎是李隆基自小的挚友,李三郎在深宫中随着李旦幽禁,谭昭昭认为,姜皎应当与他在神龙之变之后而结识。
如今李隆基去了潞州,唯一能与他搭得上线的就是高力士。高力士在李隆基身边时日不久,且他只是个伺候主子的奴仆,如何能左右李隆基?
武氏见谭昭昭似乎忧心忡忡,上下打量着她,关心地道:“可是想念张补阙了?”
谭昭昭忙挤出笑容,道:“没有,人说生了孩子傻三年,我看顾孩子,有时候会脑子迟钝,夫人见谅。”
武氏掩嘴而笑,道:“娘子还不承认呢,我听郎君提过一嘴,说是张补阙对娘子很是上心。恩爱夫妻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想念乃是常理,我又不会笑话你,害羞作甚。说起来,张补阙才情过人,朝廷正需要人手,让阿耶同陛下提一提,张补阙夺情,早日归长安,入朝做事,也能早些同娘子相聚。”
守孝三年,规矩是一年按照九个月算,三年一共二十七个月,算上赶路,张九龄约莫一年左右便可回到长安。
兵变之后元气大伤,朝廷现在乱糟糟,各方势力斗红了眼,一言不合就用兵杀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要是张九龄承了武三思这个情,会被自动划为武三思的阵营。就算他能避开,他入仕不久,资历与政绩全无,接受朝廷的夺情,以后肯定会被攻讦不孝,成为他仕途上洗不去的污点。
武氏七窍玲珑心,身为皇亲国戚,事关朝政之事,她绝不会是随口一说。
谭昭昭若明确拒绝,定会惹得武氏不满。她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能暂时稳住武氏,灵机一动道:“夫人厚爱,我甚为感激。夫人有所不知,小姑因为阿家去世,守孝推迟了亲事。韶州府家中只有寡母幼兄,郎君身为长兄,须得主持操办小姑的出嫁。我估计,郎君一时恐来不了长安。不过我也不敢断定,得写信给夫君,由他定夺。”
没将话说死,让张九龄自己拿主意,倒不是谭昭昭的推托之词。
毕竟事关张九龄的前途,她会如实告诉他长安的现状,由他自己取舍。
朝堂上,左补阙之位早有了人,张九龄回到长安,还不一定能得什么官职。
靠着武三思,张九龄能迅速出头,早些实现他开辟大庾岭的想法。
武氏听后,神色倒是寻常,惋惜地道:“长兄为父,这般看来是走不开。韶州府的寡母幼兄,张补阙一并带来长安,以后也能放心当差,娘子一家团聚,以后就热闹了。”
出仕为官之后,除非特殊情形,大多要携父母一并赴任奉养。就算父母不随行,至少要留下妻子伺候翁姑。
以前张弘愈活着时还说得过去,他去世之后,家中只有卢氏与几个年幼的兄弟,张九龄独自留下他们,肯定免不了被弹劾不孝。
谭昭昭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听到武氏这般说,还是止不住地沮丧。
武氏是过来人,虽未直言,不经意地道:“热闹是好,端看何种热闹了。我喜欢吃酒,尽情游玩。有长辈盯着,得要收敛些,总不能尽兴。唉,府里再宽敞,还是会觉着拘束。所以啊,我一得空,就往外跑。娘子别嫌我说话直,你这间宅邸地段好,屋子布置得也不错,只着实小了些。以后韶州府的家人来了,娘子要让出主院给长辈,搬到偏院去住。娘子的偏院我瞧了一眼,屋子好似有些狭窄,以后来找你玩耍,都不大方便登门了。娘子可想过,要换一间大些的宅子?”
谭昭昭默然了片刻,坦白道:“囊中羞涩,买不起宽敞的屋子。郎君的品级低,高门大户也不能买。这间屋子,因以前是凶宅,价钱便宜,方能买得起。”
武氏面色寻常,转头随意看了眼,满不在乎道:“长安城哪间高门大户,不是凶宅。娘子能将这间宅子买下来,我又得多夸一句娘子的魄力了。钱财而已,娘子若需要,我让人给你送来,去置办一间宽敞的宅邸。”
谭昭昭忙谢绝了,“夫人的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并非我清高,不接受夫人的钱财,而是吧,我怕自己享受惯了,就贪恋上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武氏定定看着谭昭昭,她神情真挚,既不世俗,又不迂腐,落落大方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见多了虚情假意,故作姿态,武氏心里,对谭昭昭又亲近了几分,亲密地贴过来,小声道:“娘子别怕,以后我经常下帖子,邀请你到我的别庄去玩耍,保管你玩得尽兴。”
谭昭昭暗戳戳啊哦了声,武氏的玩得尽兴,那就精彩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李林甫。
两人嘀嘀咕咕说笑了起来,谭昭昭不是拘泥之人,懂得吃喝玩乐,武氏越说,越觉着与她相见恨晚。
暮鼓响了,坊门关闭。夜间虽有宵禁,金吾卫可不敢拦她的车驾。
武氏留下来用过了晚饭,方意犹未尽而归。
朝廷驿站送信时日不定,武氏所言的事情重要,谭昭昭考虑了一下,干脆派了千山与男仆一起赶回韶州,急递送信。
这次张九龄的回应很快,这天天气晴朗,秋日的天空,蓝得醉人,庭院里的菊花盛放。
小胖墩走路尚歪歪倒倒,他却侧着胖身子,小腿蹬得飞快,总试图要跑。
摔倒之后,只要不太疼,小胖墩也不哭,自己撅着屁股爬起来,再继续奔跑。
摔疼了,小胖墩张大嘴嚎啕大哭,等不那么疼之后,自己在地上打几个滚,也不要人安抚,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咧着小嘴咯咯傻笑,爬起来再跑。
跑累了,就去祸害花草,将盆盆罐罐打翻一地。
谭昭昭看得头疼,牵着他的小手慢慢走动,不让他靠近花草。
门外一阵马蹄响动,谭昭昭循声看去,以为是雪奴她们或者经常来的武氏。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千山走了进来,谭昭昭惊讶地看着他,道:“千山,你怎地又这般快赶回来了?”
千山上前回禀道:“九娘,大郎已经到了西郊。”
谭昭昭彻底呆住,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张九龄要夺情,他已经回到了长安?!
第五十八章
千山道:“大郎不方便进城, 就住在西郊雪奴的铺子中。”
张九龄还在守孝中,赶路倒无所谓,出现在长安就不甚妥当。就好比白居易守母孝参加筵席吃酒, 也没人去管他,只是他诗写得太好,流传开后就被人弹劾了。
谭昭昭来不及细问,看了眼天色, 道:“千山你先去歇息,我现在就去西郊。”
千山应是退下, 前去帮着张大牛套马车。
小胖墩颠颠跟在谭昭昭身后,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
谭昭昭无法, 只能将他揪住, 吩咐眉豆乳母赶紧收拾:“今晚要在西郊过夜, 多收拾几件里衣尿布。”
小胖墩已经忘记了千山, 他听到马声, 撇开了谭昭昭,一扭头往外院奔。
谭昭昭听到熟悉的咚咚脚步声,赶紧回转头, 几步上前, 提溜住了小胖墩的后衣襟, 将斜着身子往前蠕动的他禁锢住,道:“乖, 别跑,阿娘带你出城去。”
小胖墩不懂何叫出城,胖胳膊挥舞着, 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挣扎,嘴里一个劲喊道:“马, 马!”
谭昭昭看得哭笑不得,所有的担忧与不解,都被他搅得一团乱。
生孩子前的宁静洒脱时光,再也难回去了。
她与张九龄一样如此,分开的时日比在一起的还长。
天色逐渐暗沉,车轮缓缓前行,越靠近昆明池,谭昭昭愈发茫然。
从未出过坊门的小胖墩,在谭昭昭怀里蛄蛹,小胖手扒着车窗,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话。
“阿娘,阿娘!”小胖墩转身,一下扑进谭昭昭的怀里,叫嚷道:“黑,黑!”
谭昭昭忙安抚他:“等下就到了,能见到雪姨,阿耶,别怕别怕。”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跟着念:“雪姨,阿耶。”
谭昭昭教他:“对,阿耶,你还记得阿娘教过你的阿耶?”
小胖墩牛气哄哄答道:“记得!”
谭昭昭被他逗笑了,无论问小胖墩什么问题,他总是会给肯定的回答,这份自信,极为难得。
马车到了庄子,从侧门直接驶入,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院落。谭昭昭将小胖墩放下,他小身子结实,又不安分,她打算先下去,再抱他下车。
车门唰一下被拉开,谭昭昭循声抬头看去,张九龄立在车门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谭昭昭尚未回过神,一个天旋地转间,人已经立在了地上,扑进了温热的怀里,被紧紧搂住不放。
张九龄摩挲着她的脸庞,呢喃喊道:“昭昭,昭昭。”
“快放开,还有”谭昭昭闻着熟悉的青木淡香,脑子恍惚着,记起了车上的小胖墩。
这时,“啪”地一声响。
张九龄肩膀,被打了一巴掌。力气不算太大,足够将他从重逢的喜悦中拉了出来,他惊讶了下,顺势看去。
一个玉雪可爱的幼童,立在车门边,胖乎乎的脸庞绷紧,看上去颇为愤怒,右手扶着门框,左右又抬起了起来,朝着他再打。
张九龄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失笑出声,长臂一伸,就将小胖墩搂住了。
小胖墩尖叫一声,双腿乱蹬,喊道:“坏人,救命啊,救命啊!”
张九龄僵在了那里,谭昭昭赶紧将小胖墩抱住,安慰他道:“嘘嘘嘘,别叫嚷,他不是坏人,是阿耶,阿耶。”
小胖墩警惕地看了眼张九龄,将头埋进了谭昭昭怀里,不依道:“不要阿耶,不要阿耶。”
谭昭昭轻抚着他的背,对张九龄讪笑道:“他平时就只去过雪奴家,平时没见过生人,大郎莫要怪罪。”
张九龄既感到愧疚,又难受。
谭昭昭一样如此,近两年都没出过坊门,不时还要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堪比幽禁。
张九龄心里闷闷的,他见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吃力,伸出手去,道:“我来抱他吧。”
小胖墩手快得很,在张九龄刚伸出手,他就推了过来,道:“走开,不要,不要。”
谭昭昭赶紧哄着他,对张九龄道:“就几步路,我抱得动他。”
张九龄越发失落,只能小心翼翼护着她进了屋。
谭昭昭放下了小胖墩,将他拉到面前,严肃道:“这是阿耶,阿娘教过你,见到人该如何见礼?”
小胖墩乌溜溜的眼睛灵活转动着,上下打量着张九龄,小嘴撅了撅,抬起小胖手,不那么情愿地叉手见礼。
他人太小,身子又胖,躬身下来时,小短腿站立不稳,往前冲了两步。
张九龄赶紧伸出手扶住,小胖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
小胖墩鼻子嘴巴像谭昭昭,眉眼肖似张九龄。尤其是那双眼眸,深邃的眼眶,丹凤眼狭长。只现在他人小,脸蛋上的肉多了些,眼睛就被挤成了一道缝,看上去不是深邃,而是喜气可笑。
张九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温声道:“过来阿耶抱抱。”
小胖墩突然害羞了,挣脱开他,奔回了谭昭昭怀里,躲着不肯抬头。
谭昭昭一边哄他,手探进去检查他的后背,一通折腾之后,里衣被汗水濡湿。她忙着招呼乳母给他更衣,洗小手小脸。
忙活下来,到了晚饭时辰。雪奴知道她来了,亲自送了饭食进屋,说笑了几句,想带走小胖墩,让他们夫妻单独相处一阵。
小胖墩来到陌生的地方,雪奴一碰就唧唧叫,无奈之下,只能让他留了下来。
用完饭,小胖墩脸上糊满了蛋花米粒,又得给他换洗。
洗完之后,小胖墩困了。这时候任谁都不管用,他只认谭昭昭。
谭昭昭与以前那样,抱着他走动,将他哄睡,放在塌上,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阵,才轻手轻脚起身。
张九龄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从见面到现在,屋子里才安静下来,能与她好生说句话。
等到一开口,张九龄喉咙完全堵住,所有的情绪,太乱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从哪句开始。
为了小胖墩睡觉,屋内灯笼灭了一半,灯光昏沉。谭昭昭身上的衣衫发髻早已散乱,她看着坐在那里,垂眸不语的张九龄。
他瘦削了不少,因为赶路,形容疲倦,脸上的线条比以前锋利,深邃的眼眶,看人时就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厉色。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谭昭昭一阵局促,压低声音道:“你看着他些,我先去洗漱一下。”
张九龄嗯了声,“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谭昭昭便去净房洗漱了,更洗出来,看到塌上空荡荡,她惊了跳,问道:“儿子呢?”
张九龄忙道:“我让乳母抱走了。”
谭昭昭松了口气,紧接着皱眉道:“他到了陌生的地方,睡醒见不到我会哭。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张九龄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搂住了她,头抵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昭昭,我见不到你,亦时常垂泪啊!”
谭昭昭怔住,她听得想笑,心里又酸酸的。
张九龄手臂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头里,她浑身吃痛,却没有做声。
两人就那么静静站着,她头向后仰,他俯身低头,试探着亲在了她的眉间,起初小心翼翼,从微风和畅,到了疾风骤雨。
到底在孝期,张九龄用尽全力克制,最终不得不狼狈放开她,奔进了净房。
过了一阵,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躺在了谭昭昭身边,搂住她,一声声喊她:“昭昭,昭昭。”
谭昭昭轻声回应,彼此见面之后的那些陌生,在这时总算散得了七七八八。
庭院的木芙蓉开了,菊花盛放。弯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带来阵阵花香。
两人腻歪了阵,谭昭昭望着地上的月辉,终于问起了正事:“大郎怎地回长安了?”
张九龄道:“我见到千山,问清楚了长安的形势,就决定了回来。”
谭昭昭急道:“长安的局势并不太平,家中大娘子要成亲,还有阿家,二郎三郎四郎他们,你回来了,他们怎么办?”
“昭昭莫急,莫急。”张九龄一迭声安抚着她,头抵着她的头,道:“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向朝廷请求开辟大庾岭。”
谭昭昭愣住,“大庾岭?”
张九龄说是,细说了如何开辟大庾岭,“闲暇时征召民夫,用火烧山石,待烧热之后,再泼水冷却,石头就会碎掉。我走访请教了很多匠人,将他们请到大庾岭,勘察了从何处开比较容易。”
谭昭昭听到的开辟之法,与后世见到的记载大致相同,利用了热胀冷缩的原理。
后世的记载中,张九龄在唐玄宗时期才开辟大庾岭,这世提早了许多,可否表明,以后的走向,也会跟着改变,安史之乱,再也不会发生呢?
张九龄道:“昭昭,我并不想投靠任何一系,拉帮结派。我到了长安未进城,是碍着我的守孝之身。昭昭,我还要托你一件事,将我开辟大庾岭的折子,交由裴光庭递到陛下手中。得他允许之后,我们一并返回韶州。”
谭昭昭呆了呆,道:“你只是递折子,让千山赶回来就是啊!”
张九龄道:“我想见昭昭,片刻都等不及了。折子递上去,估计得要经过一翻折腾,没那般快决定下来。我在长安,要是中间出了波折,也能及时得知,尽力妥善解决。等朝廷同意之后,我就可以陪同昭昭一并返回韶州。昭昭要带着孩子赶路,我不亲自在身边,如何能放心。”
开辟大庾岭并不容易,快的话,至少要一两年。要是慢的话,时间就不定了。
谭昭昭很佩服张九龄的眼光与抉择,既能避开长安的风风雨雨,又能做出实际的政绩,实现他心中的夙愿。
等回到长安之后,他凭着这份功绩,无需靠人举荐,就能升官。
只是,谭昭昭想到要回到韶州,茫然与紧张,不受控制涌上心头。
他们已经分别了两年,若再继续分隔两地,他们夫妻之间,就真正走到了尽头。
张九龄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小心翼翼问道:“昭昭可是不愿意回去?”
谭昭昭沉思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大郎离开长安之后,我除了去雪奴家中坐一坐,从未离开过坊门。今日你来了西郊,我才带上儿子出了门。虽说闭门不出,有雪奴玉姬芙娘她们时常上门来说说话,我跟着她们学习,照看儿子,日子虽枯燥,倒也还算充实。回去韶州府,我要放下学习,要离开友人们,要回到那间院子里,要去晨昏定省,要管家理事,我不清楚,自己能否习惯。”
她说到这里,心里的不安越发浓烈,拉开张九龄搂住她的手臂,撑着坐起身,靠在墙壁上,望着窗棂外的月光,苦笑一声。
“大郎,你清楚我的为人,脾性,想法。要是回到韶州府,我肯定无法再与以前那样对待阿家。孝顺是一回事,服从温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习惯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过日子。大郎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志向。回到韶州府,若我与阿家总是不合,大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次两次尚好,要是经常这般,大郎那时该如何办?”
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她。
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日久的折腾。
何况,他们的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孝字。
谭昭昭以前想过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卢氏,婆媳关系。
一旦真正来临,她才发现,她压根没准备好。
婆媳关系千年来都难解,她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够轻松处理。
再说,她的产业,友人,都在这里,她真不想离开长安。
张九龄起身,与她并肩坐着,望着她没有说话。久久之后,他轻声道:“昭昭,分开这两年,你可有想过我?真正想过我?”
谭昭昭侧过头,迎着他的视线,她本想说些什么,那些修饰过,想要安抚的话,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出口。
屋内昏暗,她只看到他眼底黑黝黝的一片,锋利的脸庞,散发出冰冷的光,悲怆,哀伤。
“我从未忘记过昭昭,每时每刻都惦记着。爬梅岭古道时,我清楚记得昭昭走过的那段路,反应如何,很清晰,好像你就在身边。”
张九龄的声音不高不低,谭昭昭却听得耳朵嗡嗡响。
“我是男儿,是儿子,是兄长,是父亲。我还有个身份,是丈夫。我兴许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选择对我来说,最要重的事情。开辟大庾岭,与昭昭在一起到白首,这就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张九龄问她:“昭昭,那你呢,于你来说,什么最为重要?”
第五十九章
什么最重要呢?
首先, 当然是自己。
其次,是小胖墩。
她带来他来到了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她就有一辈子的责任, 抚养他长大,陪伴到他不需要她的那一刻。
再之后就是百姓,即安史之乱。
将安史之乱排在第三,仔细深究起来, 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她并不厉害,比起雪奴她们, 她不够上进,不够勇敢。
后世的进步与安逸, 让她既不能入世, 又无法超脱世俗之外, 在红尘中汲汲营营打滚, 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可是她享受着先知赚来的好处,她以为自己有责任偿还。能避免战乱带来的杀戮血腥,哪怕能救一个无辜百姓的命, 她也不算白来一遭。
最后就是张九龄。
能与他相知相爱, 谭昭昭认为是她的幸运, 无论以后结局如何,她并不后悔。
以他的成就与地位, 真正端方君子,无论公德,私德, 皆经得起历史的考证,古今罕见。
如今的他, 心中有大义天下,有担当,有她,足矣。
谭昭昭道:“大郎,你以我为重,我也以为你很重要。我们是夫妻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
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描摹着他的眉眼。
“赶路有多辛苦,我走过了这一趟路,如何能不知晓。大郎是不要命的奔来,在离开韶州府翻越梅岭关隘时,大郎愿意走在外面,拿自己替我挡住危险。”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爱你,胜逾自己的性命
“我盼着大郎能爱惜自己多一些,大郎好生活着,长命百岁,能为大唐的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我不坏,也不够好,却绝不能拖累大郎,成为大郎的负累,让大郎因为我,左右为难,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谭昭昭的鼻子酸楚得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大郎,不若我们”
话被猛地堵了回去,张九龄急促喘息,浑身寒意凛冽,像是要把她揉碎,吞噬。
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谭昭昭的泪,无声流了下来。她不躲不闪,就任由他攫取。
蓦地,张九龄放开了她,无力垂下头,急喘着,蹭地起身离开。
谭昭昭靠在墙壁上,地上铺满细碎的月光,透过朦胧的泪眼,不住地摇晃。
门外想起阵阵的脚步声,小胖墩的哭声由远及近。
谭昭昭顾不得其他,抬手随便抹去了泪,起身前去移开门。
两个乳母,一个抱着小胖墩,一个扎着手扶住他。小胖墩只管张嘴哇哇大哭,胖身子不断扭动着,乳母急得汗都下来了,不住哄着他,生怕他摔了下来。
见到谭昭昭,小胖墩哭声一停,朝她伸出胖胳膊,喊道:“阿娘!”
谭昭昭忙将抱住他,乳母紧张地道:“先前婢子已经喂过了小郎,他不肯睡,吵着要找阿娘。”
平时小胖墩夜里会起来一次,吃过奶之后,乳母哄一阵就睡着了。可能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小胖墩睡不踏实。
谭昭昭轻拍着小胖墩的背,对乳母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我来带他。”
乳母应是退了下去,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回到床榻边,将他放下后,他已咯咯笑起来,在塌上开心地打滚。
谭昭昭只哭笑不得,将他塞进被褥里,哄他道:“快快睡了。”
小胖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蠕动了几下,闭上眼,迅速睡了过去。
谭昭昭轻抚着他天真无邪的胖脸蛋,神色渐渐悲伤。
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张九龄应当一清二楚。
小胖墩是张氏的长孙,他们之间一旦分开,他势必会跟着张九龄,此生说不定,再也不复相见。
他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在长安,虽说是她要养育照顾他,他又何尝不是在陪伴她,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谭昭昭躺下来,贴着小胖墩,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在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搂住小胖墩,睁眼看去。
天色已晨曦,屋内的月光,换成了清灰的光影。张九龄发髻衣袍濡湿,走了进来。
谭昭昭不知如何面对他,闭上眼装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张九龄的脚步声渐近。
安静了片刻,谭昭昭似乎感到一双手伸了过来,小胖墩哼哼唧唧,在她怀里扭动。
谭昭昭赶紧睁眼看去,张九龄正俯身,试图去抱他。
小胖墩瘪嘴,已经很不耐烦,要哭不哭。
谭昭昭皱眉,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还早呢,别吵醒了他。”
张九龄手被推开,垂在那里沉思一会,再次伸了过来。
谭昭昭又累又烦躁,怒从中来,抬手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地一声,将小胖墩都吓得一颤。谭昭昭顾不得张九龄,慌忙轻抚着小胖墩的背,轻言细语哄着。
小胖墩在谭昭昭的怀里,很快就甜甜睡了过去。
张九龄立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薄唇紧抿着。
谭昭昭这才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他换了身里衣,眸色沉沉,她别开眼,见小胖墩睡得踏实了,轻手轻脚起身,前去净房洗漱。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她只管自己走着,到了净房门口,转身欲合上门。
长臂挡住了门,谭昭昭不做声,用力将门往左推,一股稍大的力气袭来,门往右边移去,张九龄一个侧身进了屋。
背靠在门上,张九龄就那么紧盯着谭昭昭,一言不发。
谭昭昭不欲与他争,伸手去推门,打算出去。
门一动不动,谭昭昭累了,气得一甩手,手被张九龄接住一拉,她就到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已经生气了,挣扎不开,就去掐他的腰,下了死力,掐住还一拧。
张九龄痛得闷哼一声,手却没放开她,哑声道:“昭昭,你下手,可是一点情都不留啊!”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上加重了力气,低喝道:“放不放开?”
张九龄飞快道:“不放!”
痛得嘶嘶做声,嘴还是很硬气:“不放,说好了不放,就永远不放!”
谭昭昭那股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手臂垂落。
张九龄似乎怕伤到她,紧搂住的手臂,也松开了些许。
“昭昭,我先前去外面,冷静了一阵。”
张九龄嗓子有些沙哑,他说几句话,就要缓一缓。
“我赶得很急,只恨不得生出翅膀,能眨眼间就飞到了长安。我想见到你,见到你们母子,日思夜想。在庄子里等待的这大半日,想着能马上见到你,我睡不着,吃不下,辗转反侧,胸口就像是被灌了酒,已经全然不受控制。”
隔着衣衫,谭昭昭清晰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谁曾想,昭昭却要弃我而去。我并不如昭昭所想那般的大义,若我连自己所爱的人都留不住,家国大义于我来说,着实太过滑稽。”
张九龄轻轻推开谭昭昭,手扶着她的肩膀,垂眸凝视着她的双眼。
“昭昭,我冷静不下来,试图劝说自己,昭昭话里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骗不了自己,在昭昭的生命中,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者事。儿子就在我之前。”
说起小胖墩,张九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已经快到两周岁,岂能时刻依赖着你,该搬到别的院子,自己独立睡觉了!”
谭昭昭无语,出息,还与小胖墩较上劲了!
张九龄呼出口气,道:“无妨,我在了,昭昭狠不下心,此事我来办。”
谭昭昭愣了下,干脆直接道:“我不回韶州府!”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不回不回。”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他,紧跟着道:“小胖墩也不回。”
“小胖墩?”张九龄听到谭昭昭对儿子的昵称,他不禁笑了声,道:“还真是适合他,圆滚滚胖乎乎,长得像个蹴鞠的球一样。”
见谭昭昭脸沉下去,张九龄讪讪转开了话题,道:“他就跟着你,你怀了他,生了他,吃苦受罪都是你,我如何能看着你们母子分离。”
谭昭昭心落回了肚子里,虽说心里依旧难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大大方方道:“大郎是真君子。长安的宅邸,你我一人一半。”
张九龄怒目而视,道:“昭昭莫要以为,我再与你说和离吧?”
谭昭昭茫然看着他,她与小胖墩都不回韶州府,他亲自赶来,这般生气,夫妻之间还要面临再分离几年。
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面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夫妻之间劳燕双飞,还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打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张九龄只能将气咽回了肚子里,道:“开辟大庾岭,要广为征召民夫。此处属于岭南道与江南道交界之处,岭南道地广人稀,一边是岭南道的浈昌县,一边是江南道的大庾县,须得两道齐力,开辟此路。昭昭回去之后,便可带着小胖墩,住在大庾,或者,昭昭觉着此处贫瘠,可住在大庾的虔州府城里。昭昭若还是嫌弃,住在广州府亦可。广州府繁华,通海,虽离得远一些,总比长安离得近。”
张九龄见谭昭昭神色犹疑不定,顿时紧张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昭昭,你觉着这样可好?”
谭昭昭道:“你让我想一想。”
张九龄放了一半心,小心翼翼问道:“昭昭何时能考虑好?”
谭昭昭瞪着他,将他往外赶,道:“快出去,还得寸进尺了!”
张九龄不情不愿往后退,道:“昭昭,我没事,可以等着你。”
谭昭昭板着脸,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凉凉的水泼在脸上,谭昭昭已经清醒了大半。
张九龄的安排,是他退了又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回到大庾,她肯定要带着小胖墩,回去韶州府祭拜张弘愈,在始兴的那间宅院住上一些时日,与卢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再难,总难不过面对长安争权夺位时的血腥杀戮。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若还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求一味索取,他总会有疲惫的那天,终不会长久。
谭昭昭做好了决定,更洗完出去,小胖墩已经醒了,张九龄正在笨手笨脚,替他穿衣。
小胖墩难得没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好奇看着张九龄。见谭昭昭过来,他的嘴角马上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九龄拉下脸,觉着不对,马上扬起笑脸,道:“阿娘累了,阿耶替你穿衣,听话。”
小胖墩才不听话,他往后一仰倒,在床榻上灵活一滚,撅起屁股爬起身,摇摇晃晃就朝谭昭昭跑。
张九龄往前一探身,将小胖墩揪了回去,禁锢在怀里,道:“看我还收拾不了你!”
小胖墩身子蛄蛹不停,突然小脸严肃,一动不动了。
张九龄感到身上一阵温热,他脸僵住,提溜起小胖墩,身上被尿湿了一大片。
小胖墩撒尿之前,会一通咿咿呀呀叫唤。这次他却没吭声,实打实要坑爹。
谭昭昭看得眼角抽搐,急忙上前,接过咧嘴笑的小胖墩,抱着他溜到了一边。
张九龄扯着衣衫,嫌弃不已,跳起身飞奔去洗漱。
谭昭昭抱着他,替他换着衣衫尿布,唬着脸道:“以后不许乱撒尿了。”
小胖墩咧着嘴笑,学着她说话:“乱撒尿,乱撒尿。”
谭昭昭听得欲哭无泪,干脆不教了,免得他鹦鹉学舌学了一半去。换好之后,将他交给了乳母去喂奶。
张九龄换洗了出来,他四下张望,问道:“人呢?”
谭昭昭斜睨着他,问道:“乳母带去了,怎地,难道你还要揍他一顿不成?”
张九龄哼了声,道:“算了,等他长大些再与他算账。”
谭昭昭不搭理他,转头看向窗棂外,道:“时辰不早,我得回长安城去。大郎的折子呢,我替大郎带回去吧。先前我想了下,只交给裴光庭还不够。我与武氏还算说得上话,我准备写封帖子给她,请她出面,让武三思在陛下面前,替你争取一二,这样一来,方能保证万无一失。此事关乎重大,于百姓,大唐皆有好处,任谁都无法说嘴,以为你是投靠了谁,拉帮结派。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考虑得很周全,劳烦昭昭了。只要能做成事,我无愧于心,没甚可回避之处。”
谭昭昭便道:“那好,我去让眉豆送饭食来。”
张九龄抬手,道:“昭昭歇着,我去吧。”
到门外去传了饭,张九龄回来,在谭昭昭身边坐下,问道:“昭昭,先前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曾考虑好了?”
谭昭昭本欲起身,见他贴了过来,跟讨债一样追得紧,她朝他不怀好意一笑,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张九龄鼻子闻到一股怪味,他抓着她的手,再仔细闻了闻,拧眉问道:“昭昭的手怎地了?”
谭昭昭愉快地道:“我先前替小胖墩换了尿布,还未曾净手。”
张九龄脸绿了,想要甩开谭昭昭的手,甩到一半又抓了回去,拖着她前去净房。
按着她的手,在盆里用澡豆一顿揉搓,干布巾包裹住,擦拭了一半,把她拖到面前,俯首亲了下去。
这次从狂风骤雨,逐渐变得细密绵长。带着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珍惜,虔诚而温柔。
张九龄拥她入怀,拼命平缓着心绪,低低颤声道:“昭昭,你莫要离去,莫要离去啊”
第六十章
饭后谭昭昭就要离去, 回到长安。
张九龄万般不舍,将她送上了马车。
小胖墩见到马不肯走路,扭着胖身子往马边扯, 谭昭昭无论如何劝,他都不肯听。
张九龄见状,干脆将他抱在了怀里,对谭昭昭道:“昭昭回去吧, 由我看着他。昭昭记得,要早些来西郊。”
小胖墩也不叫唤了, 闷声不响只管朝马伸出胖胳膊。谭昭昭见状哭笑不得,她这个亲娘被一匹马比了下去。
有亲爹乳母在, 饿不着他, 谭昭昭想了下, 干脆把他留下了, 道:“那小胖墩就留给了大郎, 你记得别太严厉,多与他讲道理。他人虽小,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张九龄背着人, 凑上去飞快亲了下她的脸颊, 道:“还有我呢, 昭昭别总是记挂他。”
谭昭昭无语白了他一眼,坐进了马车。
张九龄合上车门, 吩咐张大牛路上小心些。小胖墩总算回过神,看到谭昭昭离开,他叽叽尖叫起来:“阿娘, 阿娘!”
谭昭昭被他凄惨的哭声喊得心疼,忙拉开了车窗看去。
张九龄搂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 手指向一边,不知在与他说着什么。
小胖墩哭个不停,张九龄朝谭昭昭挥手,转身朝马厩那边走了去。
谭昭昭揪着一颗心,到底不放心,让张大牛先停车,坐在车里,凝神听着小胖墩的动静。
哭声越离越远,渐渐小了,小胖墩咯咯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谭昭昭估计小胖墩见到了马,霎时松了口气。
马车继续往外驶去,谭昭昭又开始惆怅。
小胖墩开始对吃睡之外的世界感兴趣,终究一天会离开她。
当时抚养张九龄的卢氏,可也是她此般的心情呢?
谭昭昭以前理解卢氏,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现在她能更真切体会了一二,并非是赞同,而是拿来警醒自己。
不能变成她那般一样的人,她做不到的事情,有未完成的愿望,不能要求小胖墩替她做到,一偿宿愿遗憾。
其实仔细算起来,她怀孕生子的这两三年,除了孩子,顶多就练字,学了半吊子的波斯梵语等等。
小胖墩很快就即将启蒙读书,张九龄有自己的差使,虽无法出入朝堂做事,她就要留在后宅,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子吗?
谭昭昭以前最想过的,便是这种不愁吃喝,无所事事的日子,眼前的世俗规矩,正好也成全了她的梦想。
又正因为世俗规矩,她却绝不能心安理得享受这种日子。
宠爱可以是对人,也可以是对一匹马,一只可爱的狸花猫。
她凭什么,能让张九龄对她永远不变?
张九龄是君子,她可以永远是他的正妻,如这世间大多高门大户的夫妻那样,正妻只要活着,夫妻关系就永远存续。
在律法约束的亲事背后,约束的是规矩,不是感情。关起门来的日子,才是真实。
要是她成日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人就变得麻木迟钝了。
张九龄的官越做越大,他们之间的距离亦会越来越远。
到那时,他们之间还有共同的话题吗?
年少的激情,如何能撑得过一生?
不仅仅是为了男女夫妻关系,她的愿望呢,只停留在想法上吗?
她要变成与卢氏那样,起初是丈夫,后来是孩子,面目模糊的人吗?
谭昭昭难得清净,在马车里想了一路。
回到家中,谭昭昭写好了帖子,吩咐已经歇好恢复过来的千山,送去了裴光庭府上。
武氏恰好闲得很,接到谭昭昭的帖子,当即收拾了下就赶了过来。
一进院子,武氏就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甜与淡淡的酒味交织,她不禁眼睛一亮,加快了步伐。
绕过影壁,武氏见到谭昭昭坐在廊檐的走廊上,身边摆着矮案几,案几上摆着几碟鲜果,一只三足鼎,鼎中间冒着阵阵白气。
谭昭昭起身迎上两步,笑盈盈与武氏见礼:“夫人来啦,快过来坐。”
武氏还礼,她干脆不走游廊,从庭院中间大步上前,打量着案几,惊喜地道:“九娘这是在煮甚?”
谭昭昭道:“我煮些甜汤,当做茶点吃。”
武氏深吸了口气,咂摸辨认着,道:“里面好似加了酒呢。”
谭昭昭笑道:“里面加了浊酒的酒酿,并不是酒。”
武氏坐下来,期待地道:“那我可得好生尝一尝了。”
谭昭昭揭开鼎盖,轻轻搅拌,道:“里面加了剑南道的桂圆干,去皮去核的红枣,蛋花。”
盛了半碗,谭昭昭奉到武氏面前,“夫人尝尝看可喜欢。”
武氏舀了一匙,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甜香在唇齿间炸开,顿时将羹匙里的全部吞了下去,赞道:“真是美味,甜滋滋的!”
谭昭昭道:“里面没加糖,桂圆与红枣就足够甜了,简单得很,夫人回去让厨娘做就是。”
武氏喜道:“不加糖好,省得吃几口就腻了。又得了九娘一道方子,以后我得多来,九娘处总有吃不完的美食。”
两人说话间,吃了两个半碗甜酒羹,几块新鲜的果子。
秋日下午的天空,如明镜一样碧蓝如洗,院内黄的菊,红的木芙蓉,绿的芭蕉,加上那股萦绕不去的酒味,武氏靠在软囊上,懒洋洋笑道:“真是美好的日子啊!咦,小郎呢,怎地没见到他?”
谭昭昭道:“跟着雪奴在西郊玩,他已经大了些,我也该脱脱身了。”
武氏认识雪奴,只她不屑与胡姬商户来往,谭昭昭也未曾勉强,后来就没再安排过她们见面。
“可不是,还是自己过得自在。最近我闲得很,也不想出去,省得碰上安乐。安乐张狂得很,我不屑捧她,却又不能拉下脸,呵呵,干脆不去了。”
安乐即安乐公主李裹儿,当时李显与韦后在流放路上生了她,自小吃足了苦头。李显因为愧疚,对她百依百顺,她自小就嚣张跋扈出了名。
安乐还是郡主时,就嫁给了武氏的二兄武崇训,看来姑嫂之间关系不大好。
谭昭昭想到韦皇后与武三思私通的流言蜚语,轮到自己的亲爹,武氏自己如何且不管,她站在自己的母亲这边,暗中肯定不满。
武氏在谭昭昭面前,说话也不忌讳,从安乐直接变成了李裹儿:“那对母女嚣张得很,恨不得将韦氏一族的狗,都弄去大明宫做只看门狗。长安的皇城周围坊,我看都快全变成李裹儿的住处了。二郎没出息,受妇人教唆,对太子呼来喝去,还当面辱骂。我看他们,迟早会为武氏招来祸害。对了,九娘先前提到西郊,你可知李裹儿,请求陛下将昆明池赐给她。陛下倒还没昏了头,以祖训拒绝了。我看李裹儿,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在府里吩咐仆从到处在寻工匠,自己要凿出一个池塘,压昆明池一头。”
谭昭昭听得心惊,幸好李显没把昆明池赐给安乐公主,不然她与雪奴在昆明池附近的庄子定保不住了。
她知道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比起太平公主的本事,她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太平公主权势滔天,都没能斗过李隆基,李裹儿也只是妄想。
李氏武氏皇家之间争权夺利,向来都不讲道理,充满了血腥。玄武门数度生变,血流成河,活下来者,就是赢家。
张九龄最好能早些离开长安,不要掺和进这堆混乱中,哪怕最终平安,成日也得提心吊胆。
谭昭昭稳了稳神,趁机道:“我请夫人前来,除了难得清闲,想好生说说话之外,恰好收到了郎君的折子,要请夫人帮个忙。”
武氏哦了声,道:“张补阙送信回长安了?你我之间客气作甚,只管道来就是。”
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将张九龄装折子的匣子取出来,奉到武氏面前,道:“夫人知道我与郎君皆来自岭南道的韶州府,要离开韶州府,必须翻越梅岭。道路狭窄崎岖,一边是山,经常有山石掉落。另一边则多为悬崖。行路极为艰险,轻则受伤,重则掉下悬崖,尸骨无存。郎君一直盼着,能开辟新的道路,打通岭南道的南北通路,百姓安居乐业,大唐天下更为繁荣昌盛。”
她郑重施礼:“拜托夫人将郎君的折子,交由裴郎中递到陛下面前,若朝中有人反对,请夫人拜托梁王,替郎君说几句公道话。郎君此举,并无半点私心,一切皆为了大唐。”
武氏认真听罢,道:“我虽不知岭南道的具体情形,从九娘的话中听来,这是关乎大唐天下的事情,铺桥修路向来都是善举,张补阙的才情,九娘的品性我信得过,你放心,只管包在我身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武氏起身,道:“正事要紧,我就不多留了。回到府里,我叫上郎君,一起回去娘家府上找阿耶。”
谭昭昭忙起身相送到门外,武氏上了马车,让她放心,“一旦有了消息,我马上传与你知晓。”
此时城门还未关闭,谭昭昭惦记着小胖墩,眼下还来得及出城。
想了下,谭昭昭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难得独处的闲暇时光,没有丈夫,儿子,她就是她。
谭昭昭叫来眉豆:“将鼎拿去洗了,让阿满重新加些酒酿,清水进去作为锅底,鱼脍片得薄一些,佐料就用香油,香葱,酸泥,加些酱油就行了,别的香料都不要加。另外,给我拿坛葡萄酒来。”
眉豆犹豫着道:“九娘又要吃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道:“在自己家中独自吃酒,我又不出门,不做诗,无妨。这样的时光,实在是太难得了,莫要辜负长安的秋啊!”
眉豆听得似懂非懂,本想再劝,心道大门一关,守孝吃酒作乐的人多了去,谭昭昭吃一杯也无事。
暮鼓响了,坊门关闭。
半圆的月亮逐渐爬上天际,庭院里各种香气交织。
炭火燃烧,鼎内的汤底开了,谭昭昭夹起透明的鱼脍,在沸腾的鼎内烫了片刻,待鱼片打卷,夹起在佐料中蘸了蘸,送进嘴里。
鲜美在嘴里跳舞,再配上一口葡萄酒,谭昭昭快活得似神仙。
自从怀孕之后,谭昭昭迄今为止滴酒未沾。酒一入口,她几乎没热泪盈眶。
并非馋这一口,而是她想起了以前饮酒狂欢的岁月。
在家门边的西市,她已经近两年未曾踏足。
过年时,她在家中,守着庭院里燃烧的火堆,照亮坊外出去驱傩狂欢之人脚下的路。
大门前柱子上祈福的春皤,从两面变成了三面,除了她与张九龄,中间多了小胖墩的那道。
多了幸福,牵绊,责任。
谭昭昭吃得半饱,就放下了木箸,吃酒望月。
酒下去了半坛,她头有些晕,手撑着头,一点点回忆着得与失。
谭昭昭总觉着还忘了什么,喃喃念叨:“还有什么呢?”
片刻之后,她拍了下头,恍然大悟:“还有情,尽情欢愉,男欢女爱。”
守孝清规戒律三年,夫妻不能行房,生孩子,实在太违背人性。
张九龄见到她时的冲动,她清晰体会到了。他克制守节,没再更进一步动作。
可是,那时的她,好似没什么反应。
谭昭昭倏地坐起身,酒都快被她吓醒了。
张九龄年轻力壮,在她怀孕之前,他们几乎夜夜狂欢。
谭昭昭抚摸着小腹,小胖墩生下来不到六斤,她的肚子不大,没长妊娠纹,产后恢复得还算好。
很多夫妻之间,有了孩子之后,夫妻之事就渐渐变成了可有可无。
她若是抵抗,生厌,他肯定察觉得到,不会勉强她。
难道,她要提早走上这条路?
现在张九龄依旧年轻,一次两次还好,长年累月下去,太不人道,迟早得出问题。
谭昭昭一仰头,咕咚咚喝完了杯盏中的酒压惊。
一盏不够,谭昭昭几乎将一坛葡萄酒,吃得见了底。
酒意上涌,谭昭昭脑子醉醺醺,往日与张九龄的过往欢愉,一一在眼前浮现。
谭昭昭蒙住滚烫的脸,吭哧吭哧笑了起来:“果真是酒后失德啊!”
可惜张九龄不在,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被她扑倒,带着他一起,真正犯了守孝的清规戒律了。
心里的石头放下,谭昭昭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将坛底的酒,吃得干干净净。眉豆伺候她洗漱完,倒头沉睡了过去。
晨钟响了,谭昭昭已经听得习惯,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眉豆进屋,上前轻声唤道:“九娘,九娘,莲娘回来了,说是大郎差她回来见九娘。”
莲娘是雪奴的贴身婢女,张九龄托她回来传话,肯定是小胖墩哭闹,他搞不定了。
谭昭昭一下坐起,道:“快让她进来。”
莲娘一走进屋,谭昭昭急着问道:“可是小胖墩不好了?”
莲娘笑道:“九娘放心,小郎乖得很,昨日与马玩得累了,乳母带去吃了奶,很快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吵了几句要见九娘,大郎哄了几句,陪着他玩耍,他便重新笑了。”
谭昭昭放了心,暗自腹诽着小胖墩这个小白眼狼,道:“辛苦莲娘跑一趟。”
莲娘忙客气了句,拿出一个方胜递给她:“这是大郎给九娘的。”
方胜精巧,折起来有独特的方式,打开之后极难恢复原样。
谭昭昭耐心拆着,依然拆坏了一角,她也顾不上了,看着方胜上的字:“昭昭,小胖墩听话乖巧,未曾心心念念阿娘。只我心心念念着昭昭,不知昭昭要待到何时归来?”
真是,她昨天才回城,就一天,一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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