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过完年鞭春牛, 百姓开始了春耕。春耕之后有段闲暇时日,那时候天气也不太热,正适合征召农夫开山。
过了这段时日, 中间只能零星做些平坦路段的修葺活计,大规模征召民夫开山,则要等到秋收之后了。
隶属江南道的大余县稍许比韶州府要富裕些,不过对于长安来说, 同样属于偏僻之地。
张九龄亲自在县城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宅邸。后来在城外寻到了一个庄子, 依山傍水,离县城与官道都近, 交通便利。
这里的宅邸价钱低, 宅邸还算新, 屋子轩敞, 张九龄便拿出钱购置了下来, 前院当做暂时的官廨,后院谭昭昭与小胖墩来了可以居住。
来回奔波忙碌,上元节眨眼间就快到了。
浈昌县向来年节都热闹得很, 铺子张灯结彩, 早早挂满了灯笼。
谭氏与麦氏的宅邸前面亦如此, 除了大门外挂着新换的荷花灯,每间院子里也挂满了趣致的灯盏。
小胖墩从早上醒来时就兴奋得很, 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咯咯笑个不停,不时停下来仰头张望, 指着头顶的灯笼跺脚喊道:“我要这个,给我!”
冬日有橘子, 谭昭昭想起了小橘灯,小心翼翼将里面的橘子瓤掏出来,做成了个小小的橘灯。
里面点上一段蜡烛,四周挡住,一个黄橙橙的灯盏便出现在了眼前。
小胖墩趴在案几上,咧嘴笑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胖胳膊一抓。
被小胖墩抓多了,谭昭昭练就了一身本领,以闪电般的速度,揪住了小胖墩的衣袖:“不许动,仔细烫着你。”
小胖墩不依,叽叽哇哇叫唤:“我要这个,阿娘,我要这个。”
谭昭昭呵呵笑,道:“好呀,你不怕烫,就拿去吧。”
说完,谭昭昭抓住小胖墩的手,慢慢伸向小橘灯。
小胖墩的手指刚贴到橘皮上,略微停顿,自发嗖地一下缩了回去,惊恐地道:“阿娘,烫!”
谭昭昭哈哈大笑,道:“我已经告诉你烫了啊,你偏不信。”
平时小胖墩太调皮活泼了,性子还倔强得很,不让他碰的东西,绝不会听话,趁人不注意,手就伸了出去。
谭昭昭干脆让他自己去试,让他亲自感受,什么叫冷,什么叫烫,热。
小胖墩一下扑到谭昭昭怀里,气鼓鼓道:“阿娘坏,阿娘,我要阿耶。”
谭昭昭很是意外,自从离开之后,小胖墩光顾着兴奋玩耍,从未提及过张九龄。
小孩子忘性大,谭昭昭以为小胖墩已经忘了他,心想等见面之后又会熟悉起来,就未多管。
没曾想,小胖墩还记得他。
谭昭昭柔声道:“小胖墩还记得阿耶啊?”
小胖墩干脆利落地回道:“记得!”
谭昭昭坏笑,问道:“小胖墩记得阿耶还是大白狗?”
大白狗是张氏养的一头驴,谭昭昭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胖墩硬要叫一头驴为大白狗。他很是喜欢这头驴,经常与张四郎前去看。
小胖墩大声答道:“大白狗!”
谭昭昭以前听过,小孩子似懂非懂,回答问题时,总是选择后面的答案。
得到了小胖墩斩钉截铁的答案,谭昭昭怀疑,他其实就只记得阿耶这个称呼而已。
小胖墩在谭昭昭怀里蛄蛹,吵着要灯笼。谭昭昭看向地上瘪成一团的小狗灯,道:“在那里呢,你去拿吧。”
小狗灯只有拳头大小,做得活灵活现,谭诲称是他特意亲手所做,拿来给小胖墩玩耍。
不过冯氏称是他掏钱,请擅长的工匠做了好几个,每个儿孙都有。
小胖墩拿到之后,没玩一阵,就被他踩得稀巴烂。
小胖墩顺着谭昭昭的指点看去,扭头道:“坏了,不要,要新的。”
谭昭昭哼了声,“你外祖父花了钱买来,连个响都没听到,还想要新的,等你长大了,自己去做,或者,你自己赚钱去买。”
小胖墩听谭昭昭说了一长串,他歪着头,转动着咕噜的眼睛,好似在思索她的回答。
谭昭昭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过她都当他听得懂,从小教他懂得珍惜,长大了免得成为一个纨绔。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遍地走,世家大族的子弟,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懂财迷油盐贵,他们要什么,不费吹飞之力伸手可得。
按照张九龄现在的品级,小胖墩已算金尊玉贵的官宦子弟,但谭昭昭却不能放纵他,始终以为他既然出身好,就该有更多的担当。
冯氏在门外听到谭昭昭的话,好笑地掀帘进屋,嗔怪地道:“九娘你真是,他还小呢。”
谭昭昭拍了下小胖墩,道:“快给外祖母见礼。”
小胖墩蹬蹬蹬上前,乖巧地叉手躬身,清脆地喊道:“外祖母!”
冯氏忙搂住他,哎哟一声,亲昵地道:“真是乖。”
谭昭昭笑道:“阿娘来了,我正准备来给阿娘帮忙呢。”
过完十五便正式过完年,赏灯吃酒热闹得很,主妇们忙着张罗,冯氏从前两天就开始在准备,忙得脚不沾地。
冯氏道:“都已经操办得七七八八,余下的,我交给了你几个嫂子去管,好坐下来歇口气。”
谭昭昭将小胖墩交给了乳母,请冯氏坐下来歇息,倒了盏热茶递过去,道:“阿娘是该歇一歇,这个年,阿娘可是累坏了。”
冯氏抿了口热茶,呼出口气,道:“劳力是一回事,就怕劳心。唉。”
谭昭昭忙问道:“阿娘怎地了?”
冯氏皱起眉,道:“还不是十一娘她们几个的亲事。”
底下的四个小娘子,十一娘过完年就满了十四,按照十五成亲嫁人的规矩,是该相看亲事了。
冯氏道:“十二娘也满了十三岁,十四十五要小几岁,我想着吧,先将她们两人的亲事一并定下来。你阿耶同我说,要仔细挑选。”
谭昭昭见冯氏神色不大好,问道:“阿耶可是想将十一十二嫁入高门?”
冯氏嗤笑,道:“他想倒是这般想,一个庶女,高门又没瞎眼!就是破落户,门楣在那里撑着,要是寻个半奴回去做正头娘子,还不得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谭昭昭见过几个庶妹,谭诲生得好,生母也美貌,她们几人都生得不错,守礼恭谨,看上去很是不错。
只是碍于庶出,上不得,下不去,身份着实尴尬。
冯氏冷笑道:“你阿耶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以为我故意不上心。我跟她们计较什么,都要嫁人了,她们嫁得不好,与我有什么好处?她们要是嫁得好,对我来说才划算!你阿耶”
说到这里,冯氏咬牙,“真是个浑球!若非上元节他要见客,我真是不客气,定要抓花他的那张老脸!”
谭昭昭哂笑,抱住冯氏的胳膊劝道:“阿娘别生气啦,阿耶就在这一方面糊涂,其他方面还算好。功过相抵,勉强饶了阿耶这一次。”
冯氏侧头看向谭昭昭,安慰地道:“还是女儿疼阿娘。你大兄他们几个小浑球,跟你阿耶一样的想法。估计是你阿耶在他们面前胡罄了,几个小浑球一起来劝我,要我多费些心。我算是看清楚了,他们几个小浑球是将心比心,自己也有侍妾,以后生了儿女,虽表面不敢将嫡庶一视同仁。心里定会一样对待。”
世俗规矩如此,嫡庶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地位肯定不会平等。
谭昭昭想了下,小声道:“阿娘,你将这件事与几个嫂嫂他们说,保管他们会站在你这边,还有啊,阿娘在大兄他们纳侍妾的事情上,帮着几个嫂嫂一二,她们肯定会感谢阿娘,与阿娘更加亲近,待阿娘不止是孝顺了。”
冯氏扬起眉毛,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个滑头,这是要拉帮手呢!放心,你阿娘我啊,没那般傻。男人与女人不同,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女人是一伙的。我呢,只能做到无愧于心,我同十一十二她们说了,别听你阿耶的胡话,想着要进高门大户。进去只能做妾,以后生出儿女来,就跟她们一样,奴不奴,主不主,生死全系在主母的仁慈上。不是每个主母,都我这般心慈手软。她们听不听得进去,端看她们的造化了。”
谭昭昭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暂时这般了。
冯氏又问道:“你婆家那个守孝的表亲,孝期之后,该定下亲事了吧?她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在韶州府晚上一两年,打点一二,也没甚紧要之处。但她已经晚了好些年,可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
像是戚宜芬这个年纪,在大唐还未成亲,早就该被责罚了。守孝可以挡一挡,出孝之后必须定亲嫁人。
谭昭昭道:“小卢姨母在,亲事当由她做主。上面还有阿家,外面有大郎,怎么都轮不到我,我就没多管。”
冯氏道:“你是不要去管。要是嫁得好就好,嫁得不好,肯定会埋怨你,都成了你的不是。我看呐,那个叫七娘的,当时守孝,就是不想嫁,嫌弃定下的亲事。”
谭昭昭意外地看向冯氏,她没好气道:“怎地,这般简单的事情,你阿娘没蠢到那个地步,岂能看不出来。一个姨表远亲,守哪门子孝!九娘,你老实与阿娘说,她是不是看上了大郎?”
回到韶州之后,谭昭昭与她客客气气相处,也未曾见到她有什么异样举动。
这些兴许是张九龄压根没给她机会有关,又或许是,戚宜芬并未这般想过,她只是对亲事恐惧,对未来不安稳的日子恐惧,下意识拒绝嫁人,想要留在张家。
无论哪一种,谭昭昭都不会轻易下判定,道:“阿娘,此事我以为,一切都看大郎。要是他愿意,我再怎样都拦不住。就是拦住了,再也不复从前。要是他不愿意,谁还能把他们硬捆到一张床榻上不成?借口,无可奈何,皆为顺水推舟罢了。所以我不会去怀疑,去猜忌,没劲得很。”
冯氏愣愣半晌,抚掌笑道:“九娘说得对,没劲得很,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为重。和离那些,有了孩子之后,当阿娘的谁舍得抛下,还是丧夫守寡来得好!”
谭昭昭呆了呆,哈哈笑道:“阿娘威武!”
冯氏作势欲打她,见外面太阳出来了,道:“走,外面日头好,我们去晒一阵子,养好精神,晚上好赏灯吃酒!”
到了午后,太阳逐渐西斜。谭诲立在廊檐下,不住打量西斜的太阳,只待天稍许暗了些,忙不迭吩咐点灯笼。
冯氏淬他:“天光还亮着,哪有这般早点灯笼的,点了也瞧不见灯,只能让人以为你犯了蠢!”
谭诲呵呵,并不将冯氏的嘲讽放在心上,振振有词道:“一年才遇到一次上元节,团团圆圆的大一次十二个时辰,耽误了一刻就是浪费。天亮着,谁规定就不能点灯了?迂腐!”
冯氏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了。仆从拿着火折子,将灯笼逐渐点亮,谭诲看得来了劲,要了只火折子,自己前去亲自点灯。
“乖孙,快来!”谭诲笑着喊在灯笼下欢快奔跑的小胖墩,“外祖父领着你点。”
小胖墩高兴地朝谭诲跑了去,一下抱住了他的腿,喊道:“外祖父,给我点,给我。”
谭诲偷瞄了眼冯氏,背过身,腋下夹着小胖墩,带着他来到了大门外。
谭昭昭将一切看在眼里,直哭笑不得,她没告诉冯氏,不然谭诲得再挨骂,悄然跟到了大门外。
谭诲抱着小胖墩,握住他的小胖手,将点燃的火折子凑到仆从递过来的灯盏上,念叨道:“小心些啊,火会烫手,你可不能玩啊。”
小胖墩听到烫,小手倏地往后缩,手一松,火折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喊道:“不玩,不能玩,烫手!”
谭诲哎哟一声,夸赞道:“我的孙孙真是聪明,知道烫手了,外祖父还准备教你呢。”
谭昭昭嘴角抽搐,上前拉过小胖墩,对谭诲道:“阿耶,大门外灯笼,好像点得似早了些。”
谭诲朝着旁边麦氏的府邸一指,道:“不早了,九娘你瞧,你高外祖那边都点上了。”
麦氏宅邸前的灯笼,已经在落日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不禁笑起来:“大家都一样急迫啊。”
谭诲道:“人生日头都苦短,要及时行乐。九娘,你阿娘可是又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
谭昭昭笑盈盈道:“阿耶可有坏话,让阿娘能说道?”
谭诲怔了下,指点着她道:“狡猾!看到九娘这般我就放心了,张大郎欺负不了你”
“阿耶!”
小胖墩欢快的呼喊,伴随着马蹄声,将谭诲的声音盖住了。
谭昭昭循声看去,从巷道口奔来几匹马,张九龄骑在最前,斜阳的光,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洒下一层暖色,如同玉面金佛,踏光而来。
马很快到了谭昭昭面前,张九龄勒马,侧身轻盈跃下,就势拥住了谭昭昭。
小胖墩:“马,马!”
谭诲怪叫:“哎哟,没眼看!”
第七十二章
张九龄到来, 府里热闹得,连天上明月都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恐饶到了凡间的喜悦。
麦氏谭氏齐聚一堂赏月赏灯吃酒, 男人们觥筹交错,娘子们投壶猜谜,孩童们在灯下打闹追逐,一会哭, 一会笑。
张九龄虽算身居高位,到底是谭氏的女婿, 他温和谦逊,推让上首给年长的长辈坐了, 他按照辈分陪坐, 难得饮了许多酒。
冯氏前去厅堂看了, 见谭诲已经吃得满面通红, 在堂上跳起来, 回到偏厅,对谭昭昭担心地道:“九娘,大郎的酒量如何?”
谭昭昭道:“大郎平时不大吃酒, 他自己会克制。”
冯氏变得忧心忡忡, 道:“我先前去时, 就见到大郎连吃了好几杯呢。哎哟,他骑马赶路而来, 本来就累,可别吃醉了。”
“你快别吃了!”冯氏夺走谭昭昭手上的酒盏,斜睨着她嗔怪地道:“我瞧着你, 今晚可吃了不少酒,比大郎还吃得多。”
谭昭昭难得吃酒, 今晚她亦吃得不多,便道:“阿娘,你别操心了,我,大郎都没事。”
冯氏哼道:“你还没事,脸都红了。大郎也上了些脸,咦,这般一比,大郎怎地比你要白,要美。”
谭昭昭哀怨地道:“阿娘,是你与阿耶将我生成这样,都怪你们啊。”
冯氏作势欲打她,“你随你阿耶,哪能怪我了?且我把你生成这样,给你找了个俊美的郎君,功过相抵了。”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看来什么时候都一样。
谭昭昭哈哈笑,对冯氏悄声道:“阿娘,上午时,你还说和离不如丧偶呢。”
冯氏面不改色道:“大郎说他是恰逢路过,离得近,又是上元节,顺道上门来拜访,接你们母子去大余。浈昌县顺了哪条道?送了那般多的礼,连几个小郎小娘子都有,这份凑巧上门啊,我看只有一句真话,那就是他赶着上元节前来,亲自接你们母子前去大余团聚。别的休提,仅他这份待你的心,就胜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
谭昭昭听得笑个不停,道:“阿娘真是厉害,能去衙门做刑名官了。”
冯氏瞪她,“说得好听不算,端看要如何做,开山多忙啊,还不辞辛苦赶来。以前你阿耶当个闲差,就忙得了不得,成日不着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宰相呢。这男人呐,做再大的官,在外面做天大的事情,却不顾家,嫁来何用?只远远看着长安那些一品大官就够了!”
谭昭昭听得一愣一愣,噗呲笑道:“阿娘,你就是夸大郎,也别处处带上阿耶啊。阿耶又惹到你了?”
冯氏四下看了眼,妇人娘子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吃酒说笑,几个儿媳在招待她们,方压低声音,生气地道:“你阿耶先前与我说,想让大郎给十一十二他们寻摸一门好亲。真是个浑球,大郎如今结实来往的,都是贵人,让大郎去开口,门楣低了,好似按着头逼迫别人娶。门楣高了,好似大郎去舔着脸求人,要将自己投身到高门之下。与大郎身份差不离的,那是五品,长安的五品!我的女儿才嫁五品,一个侍妾生的,呸!”
谭昭昭见冯氏真怒了,忙搂着她的胳膊,劝道:“阿娘别生气啊,生气不值得。阿耶就算提了,大郎也会想法推辞掉。大郎这些年在守孝,他以前结实的那些友人,早就疏远了,让他去保这个媒,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人家。”
冯氏一想倒是,气逐渐散去,道:“反正我不管,我不亏待十一十二,那是我心善,我可不是菩萨,如何都不能让十一十二越过了你去!我都一把年纪了,儿女之福,我有你,有大郎二郎三郎,不缺几个庶女的孝顺!”
谭昭昭连声说是是是,端起案几上的酒盏递到冯氏面前,笑盈盈道:“阿娘,吃一口顺顺气。”
冯氏气归气,脑子灵光得很,取了谭昭昭手上的酒盏放到食案上,“我不吃,你也别想着偷吃。”
说罢,拉着她起身,道:“你阿耶只要一吃酒就没个底,我如何能放心,走,一起去瞧瞧。”
谭昭昭没法,被冯氏拉着到了前厅。厅内一片热闹,谭诲手舞足蹈,谭大郎他们与麦氏的儿郎们,皆面红耳赤跳得欢快。
张九龄面带着微笑,未像他们那样醉得乱舞,动作稍显迟缓,随意摆动。
谭昭昭狐疑地打量着他,一时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清醒。
张九龄看到了谭昭昭,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朝她走了过来,叉手对冯氏见礼。
冯氏赶紧问道:“大郎白日赶路辛苦,身子可还吃得消?”
张九龄道:“有劳丈母关心,小婿无事。”
谭昭昭见他说话比平时要缓慢,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疲惫,道:“大郎去歇息吧,别吃酒了。”
张九龄立刻应是,“我去与丈人舅兄们招呼一声,便回屋去歇息了。”
冯氏望着张九龄走回厅堂的背影,笑道:“还是九娘说话管用,哎哟,这般一比,你阿耶真是,啧啧。”
被嫌弃了一整晚的谭诲,手上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笑呵呵道:“娘子九娘来了?来,随我吃上一杯!”
冯氏瞥他,别开了头。谭昭昭探头过去闻了闻,道:“阿耶吃浊酒呢?吃浊酒还不如吃酒酿。”
谭诲一下来了劲,道:“九娘懂酒!我喜吃葡萄酒,就是寻不到好的葡萄酒,从西域来的葡萄酒,到了韶州府,贵得很,好些比醋都要酸。待到大郎以后开辟了大庾岭,路平坦了,我就能吃到便宜又好的葡萄酒了!”
冯氏本想淬谭诲几句,见张九龄已经告辞过了走来,到底给他留了几分颜面,道:“院子尚未收拾好,九娘,你先带大郎去你院子里歇一阵。”
谭昭昭住的跨院是独门独院,张九龄前去也不会影响到十一等女眷。
不过,以冯氏做事的利落,谭昭昭不信她还没收拾好张九龄的院子。
在前世时她听到过一些风俗,女儿女婿回娘家时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给娘家兄弟带来霉运。
对于这种毫无逻辑根据的无稽之言,社会科学已经广泛发展,许多人还是奉为圭臬。
谭昭昭见到冯氏的举动,她称院子还未收拾好,肯定是因现在也有诸多的忌讳,不过是她的托词罢了。
冯氏出于一颗慈母之心,想要他们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由得很是感慨,在什么时候,都有开明与落后。
谭昭昭与张九龄回到院子,小胖墩早到了歇息的时辰,乳母看顾着早已呼呼大睡。
眉豆去提了热汤进屋,谭昭昭见张九龄呆呆坐在胡塌上,望着她一直微笑,被他笑得也跟着想笑,道:“快进去更洗。”
张九龄说了声好,朝她伸出手,道:“我动不了,昭昭扶我一扶。”
谭昭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怀疑地道:“大郎究竟吃了多少酒哎,你用力,啊!”
张九龄用了力,谭昭昭被他带着,跌进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本以为他是借酒装疯,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又打消了念头,手忙脚乱起身,道:“快起来,别乱动啊,仔细我收拾你。”
张九龄翻了个身,带着谭昭昭一并躺在了塌上,搂住她,呼吸绵长。
“昭昭,我真醉了。晚上我吃了许多就,丈人舅兄等亲长一人一杯,就数不清了,我此生从未吃这般多的酒。”
前厅吃酒的男人有近二十人,一人一杯,就是二十杯。酒虽淡,张九龄不经常吃酒,吃得快的话,没几杯就醉了。
谭昭昭道:“你既然吃不了,可以婉拒呀。”
张九龄唔了声,道:“不行,他们是昭昭娘家的亲人,我不能婉拒。我酒量虽浅,却也能为了昭昭,拼着与他们共醉一场。”
谭昭昭不知如何说好,想着冯氏的那些话,心里一暖,温声道:“我去让眉豆给你熬煮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药草加醋熬煮,醋的酸加上药味,喝下去马上呕吐,将吃进去的酒吐出来,差不多就醒了大半。
张九龄最不喜醒酒汤的气味,当即拒绝道:“不吃!”
谭昭昭见他回答的时候,跟小胖墩的强调一模一样,好笑地道:“我道小胖墩为何不听话,原来都是随了你啊!”
张九龄透埋在她肩膀里闷笑,含糊道:“昭昭,我躺一会就去洗漱,就躺一会。昭昭,好久未见你,我每晚都会想念你。”
谭昭昭故意挑刺,道:“那白日呢?”
张九龄:“白日太忙,空闲的时候会想到。我忙着将屋子准备妥当,能早日与昭昭团聚。忙着劈开大庾岭,昭昭能有平坦归家的路。”
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窗棂外是皓皓明月。
冯氏说,男人在做大事,哪怕开创再大的功绩,女人守在后宅,能享受到的,远抵不过辜负。
“你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弥补。”“注”
张九龄能兼顾公务与他们母子,冯氏说,就凭着这一点,她在这个世道,数一数二的幸运。
“昭昭,大余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明日我们就启程前去。你去了之后,若有不满意之处,我再想法去改。”
大余毕竟偏僻,张九龄能在段段时日之内办好,谭昭昭相信他已经费尽了心思,道:“我相信大郎,只要整洁安静即可。”
张九龄道:“昭昭真是好,大余不及长安热闹,也比不过谭氏的雅致华丽,我担心昭昭住不习惯呢。”
住不住得习惯,除了环境之外,还有人。
说实话,要真选择,谭昭昭还是愿意留在谭家。
只是,张九龄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谭昭昭会念着他的这份好。
谭昭昭侧过头,见他闭着眼,深邃的眼眶比分开时更甚,脸庞棱角锋利,清瘦,疲惫,眉头时而蹙起,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想着他的洁癖,谭昭昭放轻手脚,打算起身前去净房,打些水来给他擦拭手脸。
刚一动,张九龄就醒了,他睁开双眼,眼神迷茫了刹那,接着浮上了喜悦,重重亲了下她:“昭昭在啊,我以为是做梦呢。”
谭昭昭柔声道:“大郎,先洗一洗再睡。”
这次张九龄没再推脱,撑着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她,道:“昭昭,我不熟悉这里的屋子,你带我前去。”
就这么几间屋子,谭昭昭见他明明向净房的方向走了去,纯属睁眼说瞎话,横了他一眼,朝他走了过去。
张九龄嘴角上扬,道:“昭昭正好一起更洗。”
净房的门合上,张九龄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衫,里衣。
谭昭昭盯着他精壮的身形,喉咙一阵痒,走到木桶边,舀了水漱口洗脸。
“哗啦”一声,一勺热水兜头淋下。
谭昭昭浑身湿淋淋,怒抬起头,取了布巾抹了脸上的水,道:“张大郎,你要作甚!”
张九龄无辜地道:“我手滑了。啊,昭昭既然衣衫已经湿了,不如一同到木盆里洗吧。”
谭昭昭随手将手上的布巾砸去,张九龄手一扬接住了,道:“昭昭,你身上都湿了,进来用热汤泡一阵,当心着凉。”
净房里热气腾腾,哪会着凉,张九龄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湿衣衫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谭昭昭背过身,打算换一身干爽的里衣。
身后水声叮咚,谭昭昭的后背,贴上一片温暖细腻湿滑。
“昭昭。”张九龄俯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醉了。并非全因着昭昭的亲人,有昭昭在,我能放心大醉。”
说话条理清晰,谭昭昭很是起疑,张九龄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他的酒品太好。
谭昭昭头往后仰,抓住他覆上来的手,道:“张大郎,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吃醉好,吃醉了,啰嗦得很!”
张九龄沉默了下,霎时变了身,如同猛虎下山,要将她吞噬。
谭昭昭心都被撞得快飞出来,彻底相信,张九龄是真醉了,他清醒时,比较克制温柔。
墙边放置干爽衣衫的几案,谭昭昭撑在上面,都快被大力掀翻,她强自忍着没惊呼出声,掐低喝道:“张大郎,你慢些,慢些!”
张九龄轻笑一声,缓缓起伏。
上元节的明月,透过屋檐下窗棂花纹格子,洒在水雾蒸腾的屋内,朦胧仿若仙境。
张九龄一声满足低呼,哑声道:“昭昭,再来。上元节,不能辜负”
累得不行的谭昭昭:“滚!”
第七十三章
翌日, 谭昭昭依依不舍辞别娘家人,带着小胖墩一起,随着张九龄前往大余。
张九龄前来时马不停蹄, 用了一天时光,在傍晚就赶到了。
因着有谭昭昭与小胖墩,马车行驶得很慢,晚上在山底歇息了一晚, 次日早上起来再爬山。
这次小胖墩照样由张九龄背着,与上次不同, 这次是爬山,小胖墩又重了几斤, 到了山顶, 张九龄连头发都湿透了。
谭昭昭看不过去, 取了干爽衣衫, 让张九龄在车里换了一身, 眯一觉再下山。
这两日张九龄睡眠太少,他握着谭昭昭的手,咕哝了声, 枕着她的腿沉沉睡了过去。
谭昭昭本想推他起来, 手抬起来, 又放下了。
顶着双眼皮的张九龄,慵懒中带着深深挥不去的疲倦, 透着股莫名的脆弱美。
谭昭昭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大一会, 她听到车外小胖墩的叫喊声,轻手轻脚拉开车窗缝, 朝乳母与眉豆挥手,让她们将小胖墩带走。
张九龄侧身躺着,嘴角缓缓上扬。
谭昭昭关上车窗,低头看去,迎着他深沉的视线,问道:“醒了?”
张九龄嗯了声,哑声道:“昭昭,我做了个梦。”
谭昭昭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张九龄道:“我梦见对不住昭昭,昭昭不理会我了。我很急,想要向昭昭解释,昭昭却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昭昭对我有怨恨,我很难过。幸亏小胖墩将我从梦里吵醒,昭昭终是关心我,一切只是场梦罢了。”
谭昭昭顿了下,笑道:“说不定,上辈子大郎真对不住我呢。”
张九龄坐起身,拥着她亲了亲,道:“昭昭,若是我上辈子对不住你,就责罚我生生世世来偿还。”
谭昭昭笑了声,道:“生生世世,真能有生生世世,谁要与你纠缠不清,还是做陌生人,各自忘掉,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张九龄脸色一沉,道:“不行!”
谭昭昭斜乜了他一眼,像是哄小胖墩那样,敷衍地道:“好好好。走吧,我们早些下山。”
张九龄跟在谭昭昭身后下车,不依不饶地道:“昭昭,你要讲道理。我们既然在一起好好的,为何要忘掉彼此呢?”
太阳已经逐渐往西边而去,谭昭昭没空搭理他,上前去叫上小胖墩,叮嘱千山道:“你背着他小心些,他爱乱动,别摔着了。”
下山的路平坦,小胖墩要自己走,他只管闷头往下冲,跟头牛犊一样,一不小心就成了个球滚了下去。
小胖墩已经滚了两次,幸亏乳母眉豆跑得快,把他及时拉住了。
千山应了,在小胖墩面前刚蹲下,张九龄走上前,道:“我来吧。”
谭昭昭打量着他的一脸倦容,拉住他道:“你还是歇一歇,别累病了。”
张九龄哼了声,道:“无妨。”
只一听他的语气,谭昭昭就知道他还在为先前的谈话生气,她一时也急了,拉住他的手臂,沉声对千山道:“千山,背他走。”
千山偷瞄着两人的神情,将小胖墩飞快背在身上,低头往山下走去。
张九龄脸色难看,侧头看了谭昭昭一眼,抬起手臂挣脱开她,大步走了向前。
谭昭昭盯着他写满不悦的背影,朝天翻了个白眼,不紧不慢下山。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暗下来,上车赶回大余要约莫一个半时辰。
路还算平坦,灯盏在马车前亮起,逶迤在夜色中往前行去。
夜里到了陌生的地方,小胖墩赖在谭昭昭怀里吵闹撒娇,再没了白日的活泼。
张九龄面无表情坐在一旁,见小胖墩将谭昭昭的衣襟都蹭得皱巴巴,一声不吭去抱他。
小胖墩马上哭起来,扭着胖身子挣扎,大喊道:“不要,我要阿娘。”
谭昭昭忙哄着他,“阿娘在呢,别哭啊。”哄完,转头去瞪张九龄:“大晚上的,你何苦要逗哭他。”
张九龄脸色更不好看了,道:“我想抱着他,你能省些力气。”
谭昭昭道:“眼前的情形,你哄不住。”
小胖墩此时依偎在谭昭昭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幅防备的模样,他火气没来由就上来了,眼一横,道:“你都是男子汉了,还成日缠着你阿娘!”
小胖墩哇地一下又哭了,谭昭昭搂着他又是一阵好哄,他哼唧了一阵,喝水吃了点心,在她怀里睡着了。
谭昭昭轻轻拍着小胖墩的后背,张九龄又伸手过来,小胖墩警醒得很,嘴又撇下去要哭。她忙轻声道:“阿娘在呢。”
张九龄压低声音道:“他重,让我抱,都这么大了,回到大余之后,就让他戒奶。”
谭昭昭不耐烦起来,小声道:“张大郎,你都成家立业,早已及冠了,你阿娘还成日当你是稚童,生怕你饿着冷着,晚上被褥可有盖好。小胖墩可还不满三周岁!”
张九龄定定盯着谭昭昭,道:“原来,终究是在嫌弃我。”
谭昭昭怕吵醒小胖墩,别开头不理会他。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大余,谭昭昭抱着醒来的小胖墩要下车,张九龄见她起身都吃力,冷着脸,不由分说将小胖墩抱了过去,下了马车。
谭昭昭顿了下,随了他去,随后下车。
马车直接通过甬道驶入了后院,谭昭昭累了,反正抄手游廊,影壁庭院,大致都差不离,她无心去看,先进了屋。
屋子宽敞整洁,仆妇早早点了熏笼,一进去就暖意融融。张九龄走到屋中央,双手托着小胖墩,突然僵着一动不动了。
谭昭昭疑惑不解,走上前抬眼看去,张九龄臭着脸,深青衣袍前颜色有一块明显更深,小胖墩醒了来,咬着手指头在笑。
平时小胖墩方便都会哼哼,而且很规律,谭昭昭怀疑他是故意,忍着笑,伸手要去抱他。
张九龄侧身避开,将小胖墩放在地上,生气地盯了他一眼,大步朝净房走去。
谭昭昭拉着四下张望的小胖墩,给他脱下湿掉的裤子,小声教道:“以后不许乱拉啊,都这么大了,羞不羞?”
小胖墩奶声奶气答好,问道:“阿娘,这里是家吗?”
谭昭昭柔声答道:“这里也是家,我们这几年都要住在这里。”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阿娘,外祖家好玩,我想去那个家。”
小孩子知道好歹,谭氏家人相处融洽,冯氏与谭诲都算得上开明,尤其是谭诲带着他们这群小童玩耍,比他们还要玩得开心。
在张家只有张四郎与他玩耍,毕竟他年纪要小两岁,张四郎有时嫌他幼稚,拿着个木马都能自得其乐玩半天。
谭昭昭也开始想念冯氏他们了,亲了下小胖墩的脸颊,道:“过些时日,让外祖母他们来大余。”
小胖墩高兴起来,拍着手掌道:“让小郎小娘子他们都来!”
谭昭昭笑道:“好好好,都来。”
小胖墩光着屁股就要跑,谭昭昭赶紧捉住他,让乳母带着他去更洗穿衣。
眉豆她们收拾好了行囊,谭昭昭洗了手脸,去换了身衣衫,灶房送来了饭食。
灶房的厨娘估计只知晓张九龄的洁癖,给他们送来了两份饭菜,分案而食。
没多时,张九龄更洗了出来,走到食案前坐下,看着碗碟,拿起木箸,道:“这些是大余的菜式,与韶州府也差不多,你尝尝可喜欢,不喜欢的话,让厨娘换做惯常吃的口味。”
谭昭昭唔了声,尝了几口。吉州这边的天气好一些,这个时节的葱韭,菠菱菜与白菘等长得茂盛,新鲜的菜蔬吃起来,清甜可口,她又饿又累,足足吃了一整碗黍米饭。
再要去盛饭时,张九龄拦住了,将面前没动过的清蒸鱼递给了她:“时辰不早,仔细积食。实在肚空,吃些鱼肉无妨。”
谭昭昭见他说话时依然面无表情,有点想笑。要说饿与累,她肯定比不过他,谭昭昭将鱼推了回去,道:“我吃饱了。”
张九龄皱眉,见谭昭昭去吃煮栗子,就未做声,将鱼肉挑着吃了。
饭后,小胖墩吃完奶又困了,乳母将他送了来,谭昭昭哄睡他,躺在榻上盖上被褥,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张九龄将小胖墩挪到最外面,在她身边躺下来。
谭昭昭侧头看了眼,闭上了眼睛。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带起阵阵的风,张九龄似乎在折腾被褥。
反正两人各自盖了一床,谭昭昭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他折腾。
直到身下一凉,接着是一热,张九龄掀开她的被褥,紧贴了过来。
“昭昭,我们不要再争执了。”
仔细算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比较大的争吵。
夫妻之间肯定会有口角,不过张九龄内里虽骄傲,到底是端方君子,谭昭昭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大会黑脸呢。
因为一个梦而吵起来,谭昭昭也觉得可笑。另一世如何,往事实在不可追,这辈子才最重要。
谭昭昭歇息下来,那股气早就散了,便嗯了一声:“好。”
张九龄明显呼出一口气,不过,他安静了片刻,道:“昭昭,阿娘那里,让你受委屈了。你嫌弃我也是应当,不过昭昭,我会尽力护着你。”
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谭昭昭早就决定,婆媳问题,把他推到前面去解决。
谭昭昭笑道:“你这般想就好。”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下一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谭昭昭见他没完没了,道:“好啊,下一辈子,你做女,我为男。”
张九龄顿了下,爽快地应了好:“我占了身为男子的便宜,下辈子还给昭昭。”
虽然没保证,谭昭昭听他能理解,一口答应了,还是止不住欣慰,道:“小胖墩说想外祖了,我打算过几日,这里彻底安顿了。写信给阿娘,让她过来住上些时日。反正大兄要过来坐买卖,大嫂也带着侄儿侄女一并过来,小胖墩也有个玩伴,等到大娘子成亲了,阿娘要去吃喜酒,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始兴,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笑道:“都依昭昭的办,后宅有好几间院子,就是你那几个玩得好的雪奴她们来,也住得下。”
谭昭昭听到雪奴,一下惆怅起来,道:“不知雪奴她们可好,我写了信回长安,不知她可有收到。”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长安那边的形势不大好,韦皇后,安乐公主与太子斗得很是厉害。端看朝廷提拔的官员就能看出一二。我估计,太平不了多久。”
两虎相斗,必有一死。离得远能避开纷争,但又不能完全避开,一个大浪潮卷来,谁都逃不过。
谭昭昭想的是高力士,不知道李三郎什么时候回回到长安。有他与太平公主这个黄雀在后,韦皇后她们根基与手腕都远不能与之相比,迟早会落败。
李氏皇室的斗争,从来都伴随着刀光剑影。谭昭昭暗自祈盼,高力士与雪奴他们都能毫发无伤。
张九龄道:“民夫尚在修平坦的路,正式开山估计要到九月了,在大余还会住上一些时日,昭昭可以写信到长安,以后让雪奴她们将回信寄到此处就是。”
谭昭昭说好,她想起冯氏说起十一十二她们亲事的事情,便问了:“阿耶与你可有提过?”
张九龄:“在吃酒时,丈人跟我提过一两句。我当时仔细想了下,身边着实没有合适的郎君,就如实告知了丈人。丈人听了,没再提此事,昭昭问及,可是不同意?”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我也并非不同意,能有合适的人家,大郎可以私下里提一句,别出面去保这个媒。”
张九龄想得深远一些,道:“昭昭说得对,出仕为官当以贤才为上,因着关系举荐,拉帮结派,不免有庸才,品行败坏人混入,久而久之,终会酿成大祸。这个面,我就不出了。对了,昭昭可还记得,我们前去长安应考时,在路上遇到被流放的张道济张说?”
岳母岳父这个称呼的来源,就是因为张说将自己的女婿塞进了李隆基泰山参禅的队伍中。其女婿贪婪无能,被官员参奏,张说在李隆基面前狡辩而来。
谭昭昭点头,她当然记得张说,不过这世已经改变巨大,张说估计不会再成为提拔张九龄的恩人。
张九龄道:“张道济被陛下召回了长安,任兵部员外郎。”
谭昭昭感慨地道:“能活着走到岭南,再活着回到长安,实属不易。”
张九龄唉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不提那些事情了,昭昭早些歇息吧。”
谭昭昭说好,“不过张大郎,你的手往哪里放呢?”
张九龄轻笑,道:“手冷,要暖一暖哎,昭昭别掐啊!”
一夜春暖。
翌日谭昭昭睡到日上三竿,眉豆送了信进屋。
信是雪奴送来,谭昭昭迫不及待展信一看,顿时大叫起来,在被褥里直打滚。
第七十四章
张九龄出去忙碌了, 谭昭昭怀着愉快的心情起床洗漱,灶房送来了杏酪,一叠干果, 一叠新鲜的梨。
眉豆道:“九娘,大郎吩咐了,说是九娘起得晚,让我们皆不要吵到九娘。略微用些填补肚皮, 切莫错过了午食。大郎去了修路的地方,待到晚间才回来。”
谭昭昭吃着香浓的杏酪, 唔了声,高兴地道:“雪奴过几日就要到大余, 你去收拾一间院子。算了, 等我用过饭之后, 一起去看看。”
眉豆惊喜地道:“雪奴要来?”
除了雪奴要来, 李隆基李三郎回了京城, 高力士也回来了。雪奴说高力士给谭昭昭带了消息,写信不便,待她来时亲自转达。
谭昭昭估计是消息机密, 涉及到朝廷的争斗, 写信着实不便。
事关朝廷, 肯定是韦氏安乐公主与太子的争斗了。
谭昭昭将其放在了一边,用完之后走出了屋, 站在廊檐下,望着太阳高悬明媚的天空,一股春凉直扑面而来, 舒服得伸着懒腰直喟叹。
小胖墩蹲在角落,拿着草枝逗蚂蚁玩, 见谭昭昭出来,咧嘴笑道:“阿娘睡着不起来,羞羞!”
谭昭昭哈哈大笑,小胖墩哪里懂得,能轻松睡到自然醒的快活。
小胖墩扔掉草枝,朝着谭昭昭奔来,扭住她道:“阿娘陪我玩。”
谭昭昭牵着他,道:“走,阿娘带你去看我们的新宅。”
小胖墩乐颠颠跟在了谭昭昭身边,到处走动,不住转头好奇打量。
长安的宅邸宽敞高大,韶州府的亦一样,大余的这间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谭昭昭就发现,除了卧房略微狭窄,厅堂皆比寻常屋子要宽敞一二。屋内摆了胡床胡塌几案之后,半点都不见拥挤,很是疏阔。
前院与后宅,中间穿堂甬道相连,影壁练台齐备。后宅的东西两侧,各自连着两间单独的跨院。
从后院的偏门出去,则是宽敞的花园,园子清澈的溪流穿过,种满了花草与果木。
樱花桃李的未盛开,露出针尖大的花苞,缝隙里钻出嫩绿淡黄的新芽,春意无处不在。
远山如黛,飘荡着淡淡的烟云。谭昭昭立在那里远眺,深深呼吸着清甜的空气,心旷神怡。
除了冷清,极少见到人,一切都堪称完美。
谭昭昭以为,此处不算大隐隐于市,也不算是远离红尘,适合老了之后,在此安享晚年。
不过,雪奴要来了,还有冯氏,很快就不会寂寞了。
雪奴喜欢水,谭昭昭给她选了有溪流穿流而过的院落,冯氏住在她的隔壁院子。
两人都爽朗,谭昭昭相信,她们很快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友人。
雪奴带了酒来,天气好起来,在大好的春光中吃酒,沉醉,只一想到,就美好得不太真实。
到了傍晚时,张九龄骑马回来了,谭昭昭带着小胖墩在马厩边看驴子,见他身上难得沾满了草屑泥土,忍不住问道:“大郎可是摔了?”
张九龄将马缰扔给千山,手指抵住扑上来的小胖墩额头,笑道:“我没摔,路上杂草树木多,我与工匠们前去看过,沾到衣衫上摘不完,等下我去换一身。”
小胖墩见张九龄不搭理他,一扭身就朝千山跑去:“千山,我要骑马!”
张九龄追上去,一抄手,将小胖墩提溜起来,道:“天黑了,不能骑马,待到阿耶白日得空,教你骑驴。”
小胖墩不依,双腿乱蹬,双手乱舞,大喊道:“我要骑马,放我下来,我要骑马。”
张九龄见他扭得厉害,恐摔下地,忙将他放下。
小胖墩身子灵活得很,一扭身就闷头朝马跑去。
张九龄气笑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后衣襟,小胖墩往后仰,脸都涨红了,拼命往前拽。
谭昭昭见状,不紧不慢道:“让他去吧,我们进去享用可口的美食。”
小胖墩愣住,马上不挣扎了,转身跟着他们回后远,小短腿蹬得飞快,欢呼道:“我要吃糖,要吃肉肉!”
张九龄看得眼疼,嫌弃地道:“真是淘气贪嘴。”
谭昭昭好奇地道:“难道大郎像他这般大时,成日也斯斯文文,挑食?”
张九龄面不改色地道:“我是懂事守礼,并非挑食,而是讲究用饭的礼仪。”
谭昭昭一听就知道,张九龄肯定是自小就难伺候,听他替自己辩解,忍俊不禁道:“是是是,大郎这脸皮啊,是愈发厚了。”
张九龄原本在笑,笑着笑着,察觉到了不对劲,神色若有所思。
以前他骄傲,性情冷淡刚直,让人不可接近。有利亦有弊。
与谭昭昭在一起久了,他依旧是原来的他,只比以前更加委婉。
如此一来,他自己活得轻盈,今日他听到匠人在背后悄声议论“张侍郎虽年轻,却不好糊弄。待人亦如沐春风”。
谭昭昭看到张九龄沉默,狐疑地看去,问道:“大郎怎地了?”
张九龄朝她缓缓笑起来,道:“没事,我想到了先前的自己,可是令人生厌。”
谭昭昭取笑道:“大郎生得美,就凭着这张脸,就让人厌不起来。”
张九龄看谭昭昭,再低头看自己,悻悻道:“若不是我身上脏,定会要狠狠收拾昭昭。”
谭昭昭笑个不停,拉拢衣襟朝前跑去:“大郎,小胖墩身上也脏得很,我给他穿深色衣衫,便是如此。”
张九龄看向身上的衣衫,果真,在腰间留了两只黑乎乎的手印,气道:“这个混小子!”
谭昭昭回头朝他招手道:“大郎快一些,外面冷了。”
张九龄大步追上,问道:“昭昭,你老实交待,可是看到我生得俊美,才心悦我?”
谭昭昭干脆利落回道:“那是当然,你若生得丑,脾气又坏,我又不是傻!”
张九龄脸色一黑,不过旋即又笑了起来,慢悠悠道:“脾气坏可以改正,脸生得好坏,想要改变就难了。”
谭昭昭顿了下,哈哈大笑起来,道:“大郎真是自信!”
小胖墩在咚咚咚跑来跑去,谭昭昭在笑,抱住他亲昵地头碰头,母子俩亲密无间。
夜色昏昏,院子灯笼照拂下,温馨又安宁。
张九龄眼里笑意止不住往外飞溅,大步跟了进屋。
用完饭,小胖墩睡下了,今晚张九龄让乳母将他带去照顾,留着他们两人独处。
“他睡在身边,总要担心吵醒他。”张九龄抱怨道:“他已经大了,早该自己单独睡。”
昨夜小胖墩醒来了一次,哼哼唧唧吵个不停,张九龄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恨不得将他扔出去。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舒舒服服躺在软囊里,正要说话,张九龄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里搂着:“别冷着了。”
谭昭昭嫌弃他胸膛硬,不过被搂住动弹不得,一动,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明显变化会再次动出天雷地火,就随了他去。
“雪奴给我来了信,说她要来了。”
谭昭昭絮絮与张九龄说了雪奴与高力士之事,“雪奴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好想念她啊,还有玉姬芙娘她们,嘿,说起来,我的胡语好久都没碰了,全部还给了老师。”
张九龄能感到谭昭昭身上浓烈的喜悦,回到韶州府,她虽算不上繁忙,闲杂事情繁多,她根本没功夫学习。
加上到了韶州府,无形的约束下,谭昭昭脸上的笑容,似乎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回到娘家之后,谭昭昭方渐渐展露了本性,回到了以前明媚的模样。
张九龄亲了下她,歉意地道:“昭昭,我说了很多次抱歉,让你受了委屈,兴许你已经听得不耐烦,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昭昭,以后的日子,我会尽量多护着你一些。”
人生不如意岂之□□,皇帝公主都不能事事顺心,谭昭昭很能安慰自己,她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谈,适可而止最好,否则,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谭昭昭转身回亲了张九龄一下,这下不得了,铺天盖地的亲吻下来,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好不容易结束了,张九龄眼尾泛红,谭昭昭赶紧道:“大郎累了,我也累,还是歇歇。”
张九龄不情不愿应了,“昭昭,你快些休息好,我不累,还年轻着呢。”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好好,你不累不累。大郎,我估计京城局势不太好,其实我还挺担心三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哪怕挨一顿板子,都够人受的。万幸的是,我们离得远,要是大郎还在朝廷,免不得被迫站队。”
毕竟武氏与谭昭昭关系好,就算不站队,看在有心人眼里,也会将她们看做是自己人,投靠了韦氏与武氏。
权势争斗不讲温情,就是自己的亲人都可以刀剑相向,何况是毫无根基的张九龄。
张九龄感慨地道:“先前方兵变不久,再次兵变,势必会让朝政元气大伤。不过,我总觉着,不破不立,朝廷本来就是一团混乱,只顾着争斗,吃着祖宗留下来的本钱。长此以往,大唐终究会乱。”
谭昭昭想着安史之乱,何尝不是争斗的结果。
不知武氏,可还对李林甫情有独钟?
张九龄道:“长安那边我们离得远,鞭长莫及,三郎聪慧,自己肯定会保护好自己。”
谭昭昭嗯了声,道:“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谭昭昭给冯氏去了信,收拾院子,等着雪奴与冯氏到来。
这一边,张九龄接到了卢氏的信,她要携一大堆人前来探望他,以及她的乖孙。
第七十五章
谭昭昭能如何呢, 赶紧忙着收拾准备,虽不用亲自下灶房做饭,吃食的采买, 菜式得要大致备好。
四间跨院,雪奴一间,冯氏一间,小卢氏戚宜芬一间, 剩下的一间,谭昭昭没安排给卢氏与张大娘子张四郎, 让出主院,她与小胖墩搬进去。
张九龄从修路的山上回来后听闻, 道:“昭昭, 无需搬动, 我们继续住着, 阿娘与大娘子住偏院。”
要是谭昭昭住下去, 估计她与冯氏都得被指指点点。
冯氏与卢氏一并同为长辈,但冯氏算是客人,而且她是谭昭昭的亲娘, 住在偏院绝无二话。
卢氏却不同了, 她到大余算是主人, 一家之长,她与张九龄住在正院, 让卢氏住偏院。卢氏还不得黑脸。
谭昭昭道:“大郎,你住在前院去吧,以前后院的人少, 你住着倒无所谓,现在人多了, 你总归是不方便。”
张九龄沉吟了下,颔首道:“可,不若这样,昭昭也随我一并住在前院去。”
谭昭昭道:“我许久未见到雪奴,还想与她好生回忆一下长安的时日,大郎就别来掺和了。”
张九龄知道她们肯定又要凑到一起整夜吃酒,无奈地道:“好好好,随了你去。不过,只能偶尔吃一次。”
谭昭昭道好好好,“我想要天天吃,身子也吃不消啊。走,我们去看看前院,可还需得哪些家什。”
勉强准备妥当之后,卢氏带了消息来,她们都在梅岭关下面歇着,让张九龄差人前去接。
一行人有有老有小,有壮仆相送。谭昭昭想到都是妇人娘子,便对张九龄道:“大郎还是亲自走一趟吧,四郎还小,正是淘气的时候,一晃眼没看住,摔了可不好。还有大娘子,她还有几个月就成亲了,可不能出了差错。”
这段时日恰好春耕快进入了尾声,张九龄要趁着闲暇的时候,大量征召民夫开山。他微微皱眉,走一趟也就花上一两日,倒也不太耽误事,便应了下来。
张九龄背靠在墙上,抱着谭昭昭亲了下:“昭昭费心了。”
说实话,张九龄接到卢氏她们要来的消息时,还以为谭昭昭会生气。
卢氏与张大娘子张四郎来也就算了,还带了小卢氏戚宜芬前来。乌泱泱一大堆人,仅仅安排住宿,用饭就得劳心费神。
冯氏与谭大郎夫妻一并来,谭大郎在大余有住处,冯氏并非要与谭昭昭住在一起,就是住的话,也住不了几日。
雪奴一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而来,除了探望谭昭昭,寻找买卖机会,二是受了高力士所托,亲自来递消息。
冯氏从浈昌县到大余,照样要翻越梅岭,她明日就会到。卢氏比她还年轻好几岁,却望山生畏。
谭昭昭能如何,她总不能拦着。冯氏有谭大郎,卢氏有张九龄,他这个儿子,旁无责贷。
既然接受了事实,就干脆做得好看些。
橘花的香气阵阵,从谭昭昭腰间传来,张九龄俯低身下去,深深嗅了嗅,喃喃道:“昭昭真是香啊。”
谭昭昭很喜欢橘花霸道浓烈的香气,比蔷薇花露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不要钱,从早开的橘树下捡了好些装在荷囊里,给张九龄也挂了一个。
“你闻自己荷囊里的啊!”谭昭昭感到腰间发痒,忍笑推开他:“早些睡吧,明日我要去接阿娘与雪奴,大郎要一大早出发呢。天气热了,我让千山多给你备一身干爽的里衣更换。”
张九龄只能作罢,头抵在她的肩上,道:“昭昭,让我靠一阵,只片刻就好。”
谭昭昭一动不动让他靠着,没一会,就听到他传来清浅的呼吸,愣了下,下意识侧头看去。
张九龄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迎着她的目光,哑着嗓子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大郎可是遇到了难事?”
张九龄沉默了半晌,道:“不算难,我以前早有预料,开山辛苦,考虑准备再齐全周到,中间还是有无数的事情冒出来。事情不大,但琐碎,杂乱,需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明白了,道:“大郎领着差使,当然要经由你答应同意。不做不错,做多错多。一切由你准许,若是出了差错,当然得由你担着。”
张九龄笑起来,柔声道:“我就知道昭昭能理解。”
谭昭昭也笑,道:“我理解了,也帮不了大郎的忙,等于白说。不过啊,我可以帮着大郎看账。还可以帮着大郎将每一项事务,都分门别类,理出需要的人手,工具,大致用度,以及工期开始以及大致结束的日子。如此一来,大郎会更清楚,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可以做出更合理的安排。”
张九龄听着,双眸灼灼闪亮,紧拥着谭昭昭,喜悦地道:“昭昭真是聪慧!”
谭昭昭也只是灵机一动,她对数字敏锐,而且她做的这些,在后世稀松寻常。
在大唐做事,端看身份派系,她的这些本事,完全派补上用场。恰好能用在开山上,关于技术方面的难题,她无法攻克,涉及到文书方面,她就能勉强做出些贡献了。
张九龄兴致勃勃,躺下来同谭昭昭说了许多,她认真听着,偶尔问上一句,心里大致有了轮廓。
事情虽琐碎,但挺容易,分类多一些罢了。
翌日两人早早起床,饭后分开前行。张九龄带着千山骑马疾驰向梅岭,谭昭昭则带着小胖墩,迎出了两里地,等在迎客送客的凉亭里。
在太阳升上半空时,一行队伍从道路尽头而来。小胖墩见到马还不算兴奋,待看到队伍中的两只骆驼,高兴得嗓子都喊劈叉:“大马!阿娘,是大马!”
谭昭昭哈哈笑,纠正他道:“那不是大马,是骆驼。”
小胖墩跟着念道:“是糯陀啊!”
谭昭昭听他念不清楚,笑得更甚,牵着他的手迎上前去。
雪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着他们挥舞双臂,大喊道:“九娘!小胖墩!”
嫌弃马车慢,雪奴干脆让马车停下来,跳下车朝他们奔来。
谭昭昭含笑立在那里,朝她伸出了双臂,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又跳又笑。
雪奴牵着谭昭昭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她,眼眶通红:“九娘瘦了。”
谭昭昭看着雪奴雪白美艳的面孔,因为赶路有些疲惫,她跟着亦红了眼,道:“雪奴这些时日可好?
雪奴道:“先别提这些,等下我们边吃酒边细说。九娘你瞧,保管你吃个够。”
谭昭昭望着一车车的箱笼,尤其是两头骆驼上驮运的货物,不由得咋舌道:“怎地这般多?”
雪奴抬手打她,咯咯笑道:“可不是全给你的啊,我走这一趟,总要带些货来,将盘缠赚回去。”
谭昭昭躲开,朝她挤眼,戏谑道:“雪东家,这般多的货物,你这盘缠可是多了些?”
雪奴幽幽地道:“只我一个胡姬,带这么多货物从长安而来,这一路打点下来就所剩无几了。这里面的钱啊,我只占小头。”
眼下人多嘴杂,小胖墩在骆驼前跟蚂蚱一样上蹿下跳,试图要爬上去,谭昭昭没再多问,与雪奴走上前去,道:“小胖墩,这是雪姨母,你都忘了?快来见礼。”
小胖墩一心系在骆驼上,转身叉手,装模作样见了礼,眼珠子又飘向了骆驼。
雪奴蹲下来逗他:“你想不想骑?”
小胖墩立刻笑逐颜开道:“想!”
雪奴道:“那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我?”
小胖墩这才仔细看着雪奴,小眉头皱起来,颇有几分张九龄思考时的神色。
雪奴知道小胖墩这样的年纪,分开这么久,肯定不记得她了。原本想要逗他说记得,见状赶紧道:“哎哟,竟跟那小张大郎一样,我不敢再多问了。”
雪奴起身交待了仆从两句,牵着骆驼的汉子指挥骆驼蹲下来,将小胖墩抱上去坐了一下,忙将他楼了下来。
小胖墩不依,吵着道:“还要骑,要骆驼站起来,高高地骑!”
骆驼太高,须得大人带着他才稳妥。眼下骆驼托着货物,谭昭昭安抚他道:“骆驼累了呀,我们先回去,等骆驼休息一会再骑,好不好?”
小胖墩犹豫了下,怏怏应了。
雪奴连声夸道:“小胖墩真是乖巧,看得我都心疼了。”
谭昭昭笑道:“你可别心疼,他不乖巧的时候,会吵得人头疼才是。走吧,我们先回去,等下我还要去接我阿娘。”
两人上了马车,回到了庄子。雪奴亲自盯着装货卸货,谭昭昭考虑到雪奴的院子摆放不下,让张大牛领着仆从,将货全部收到了前院的偏屋里。
用过午饭,谭昭昭让雪奴先歇息,她则出发去接冯氏。
本来以为冯氏至少要天暗下来才会到,谁知谭昭昭刚走出门,就碰到了谭大郎骑着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冯氏的马车。
谭昭昭忙跑上前,喊了声大兄。谭大郎下马,马车停下来,冯氏与大嫂麦氏一起下了马车,互相见礼。
谭昭昭惊喜地道:“你们怎地这般快?”
冯氏理了理发丝,捶着腰道:“不快了,我想着早些赶到,早些躺在塌上舒舒服服歇息,就没在路上多耽搁。”
谭昭昭上前挽住冯氏的胳膊,笑道:“阿娘真是老当益壮!”
冯氏瞪她,道:“瞧你这话,我还年轻着呢!”
谭昭昭笑嘻嘻说是,搀扶着她进院子去洗漱。
没过一会,雪奴也起身了,谭昭昭做了介绍,冯氏端详着雪奴,啧啧称赞:“真是生得美,瞧这气度,我真恨不得是我亲生的!”
雪奴见冯氏神色真诚,她被夸得美滋滋的,亲昵挽着冯氏的手臂,道:“我以前不嫉妒九娘,见到了冯娘子,真真嫉妒起来,有这般好的亲娘,睡着都会笑醒。”
谭昭昭见两个会说话的人凑在一起,你来我往,说得甚是投契,她便陪着比较内敛的麦氏说笑。
麦氏只带了三岁左右的谭五郎前来,小胖墩与他年纪相近,在谭家时就玩得好,一进屋就手拉手,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麦氏听他们两人吵闹起来,心想着是在走亲戚,恐他们打架,连忙要起身前去查看。
谭昭昭望了一眼,笑道:“大嫂别急,由着他们吵去,吵了一会,肯定又会和好。”
麦氏迟疑了下,又坐了回去。果真,两人前一刻还在吵个不停,下一刻又一起咯咯笑了。
一起热热闹闹用过晚饭,谭大郎与雪奴说起来买卖的事情,雪奴见他谈吐不俗,对做买卖颇有见地,还算公道,将带来的香料,出给了他一些。
谭大郎没带那般多的本钱,道:“雪东家豪爽,这些货先给我留着,容我回浈昌县拿了钱财来,交割清楚之后,再取回去。”
雪奴故意道:“谭东家无需操心,尽管先将货带回浈昌,早些出卖,早些回本钱。反正有九娘在,我扣着她呢,不怕谭东家不给我钱。”
谭大郎爽快地应了,道:“除了九娘,还有我阿娘,儿子,雪东家一并扣住,我定跑不了。”
冯氏被气笑了,麦氏神色尴尬,谭昭昭哈哈大笑,将谭五郎推到雪奴面前,再加了个小胖墩:“喏,抵债的,收好了。”
谭五郎一脸懵懂,小胖墩大叫“不要”,逗得大家齐声大笑。
热闹过后,大家各自前去歇息。谭大郎与麦氏歇了一晚,留下谭五郎,带着香料一起赶回了浈昌县。
今日卢氏会到,谭昭昭估计了一下,张九龄他们路上走得慢一些,在天黑后应当会到。
等啊等,晚饭热了凉,凉了热,小胖墩与谭五郎先喂饱了,到了睡觉的时辰,乳母领着他们一起前去洗漱歇下。
谭昭昭实在等不住,让冯氏与雪奴先用,两人都推辞:“等他们到了,一起用吧,下午吃了茶点,肚皮还饱着呢。”
这一等,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眉豆进屋来回禀,张九龄他们一行终于到了。
谭昭昭起身迎出门,冯氏与雪奴也跟着出门,一起迎接。
大门前停了一长串车马,张四郎被千山背着,已经靠在他背上睡着了。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互相携着,两人到底年轻,看上去略微疲惫。
小卢氏与张九龄一起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卢氏,谭昭昭见她走路蹒跚,张九龄发髻濡湿,衣衫贴在身上,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上前见礼:“阿家辛苦了,快进屋去歇着。”
冯氏与雪奴上前,张九龄扶着卢氏,只能颔首与她们团团见礼。
卢氏则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嗯了声,眼神从雪奴身上掠过,对冯氏道:“亲家也来了啊。”
冯氏笑说不请自来,道:“大郎快些扶你阿娘进屋歇着,哎哟,这山难爬,更难下,真是遭了罪。”
卢氏吃不下饭,洗漱之后略微吃了几口水,便去歇着了。
时辰太晚,一通忙碌安顿好之后,谭昭昭他们也只用了一碗羊肉汤饼就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回了前院,见他躺下来时,左腿好似有点僵硬,上前问道:“大郎腿怎地了?”
张九龄道:“无妨,就是上山时,摔了一跤,被石头划伤了。”
谭昭昭惊了跳,掀起他左边的裤腿,腿右侧一条长长的划伤,伤口虽已经结痂,不算太深,衬着白皙的腿很是触目惊心。
这条道张九龄走了无数遍,背着小胖墩来回都没伤到过。
张九龄放下裤腿,伸了伸腿,安慰着皱眉的谭昭昭道:“偶尔会有些不适,没事,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见他不欲多说,暗自叹了口气,道:“大郎仔细着些,早些睡吧。”
张九龄说好,照往常那样,搂住谭昭昭,合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谭昭昭被热醒,伸手去推手搭在她身上的张九龄,手碰到他滚烫的手臂。
谭昭昭顿了下,抬手探向他的额头,瞬间惊坐起,前去点灯,唤人:“眉豆,去拿水来,大郎病了!”
第七十六章
前院灯火通明, 烧火煮水,在眉豆的指挥下,轻手轻脚, 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眼下深更半夜,县城的城门关着,乡下地方也请不到郎中。
谭昭昭极力稳住神,深呼吸一口气, 掀起张九龄身上的被褥,手几近颤抖, 撩起他左腿裤腿。
腿上的伤口平滑,并无肿胀发红迹象。
提到嗓子眼的心, 瞬间落了一半回去, 谭昭昭放下裤腿, 腿一软跪在塌上, 垂首长长喘了口气。
要是因为腿的伤口感染发热,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
“昭昭。”张九龄双眸泛红沙哑着嗓子低喊了声。
谭昭昭抬头看去,朝他露出一丝笑,道:“大郎, 你发热生病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张九龄嘴唇干燥起皮, 一出声,嗓子被粗粝之物刮过一般疼, 极力安慰她道:“昭昭,我没事,就是有些人, 你莫要担心。”
谭昭昭听他的声音粗嘎,说话时很是吃力的模样, 忙拦住他道:“大郎,你别说话了。”
眉豆送了水进屋,谭昭昭接过试了试冷热,道:“眉豆你再去拿些盐兑在水里,浓一些。沸水快些放凉。去屋外寻快干净冰凉的石头,用布巾包好。”
庄子里没有冰,夜里石头冰凉一些,拿来可以勉强降温。
眉豆应下,急急走出屋,很快取来了谭昭昭说要的东西。
谭昭昭用布巾擦拭掉张九龄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提着装了冰凉石块的布裹放在他的额头上。
额头冰冰凉凉,张九龄舒服地呻.吟了声,不由自主将额头凑上来,想要汲取更多的凉意。
谭昭昭干脆将布裹塞到他的怀里,道:“抱着吧,会舒服些。等到天亮之后,千山再进城去请郎中。我扶你起来,喝些水。”
眉豆上前帮忙,张九龄抱住布裹,侧身躲开眉豆的手。
谭昭昭想瞪他,不过看在他生病了的份上,对眉豆道:“你去准备干爽的里衣,被褥都湿润了,也要换一床干爽些的。”
张九龄借着谭昭昭的力起身靠在软囊上,委屈巴巴地道:“我不喜欢他人碰触。莫要让千山去请郎中,我无需服药,睡一觉就好了。”
谭昭昭见他跟小胖墩一样,害怕吃苦药,好笑地道好好好。
反正要是热度降下来,就没什么大碍,吃不吃药都无关紧要。
谭昭昭尝了下盐水的咸淡,咸得她直咋舌,将碗递到张九龄嘴边,道:“大郎喝一些漱漱口。”
张九龄就着谭昭昭的手含了一口盐水,一下楞在了那里,看上去苦不堪言。
谭昭昭忙放下碗,拿了废篓递过去,道:“大郎忍一忍,抬起头来,咕噜咕噜,像是这样,喉咙漱到后再吐掉。”
张九龄全身都没力气,骨骼酸疼难忍,看到谭昭昭的模样,眼里渐渐浮起笑意,觉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学着谭昭昭那样漱完口,眉豆那边送来了凉掉沸腾的水。他喝了一口,凉滋滋入喉滑下,顿时舒服了不少,将一整碗水喝了下肚。
擦拭掉身上的汗,换了干爽的衣衫被褥,再换了块凉石片贴着,张九龄呼吸渐渐均匀,再次睡了过去。
谭昭昭见张九龄的脸色好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下不少,松弛下来,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由黧黑转为清灰,不知不觉就折腾了大半夜。
谭昭昭眯了一会,就被小胖墩起身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先看了眼张九龄,半夜时不正常的潮红,变成了疲惫的苍白,再次舒了口气。
放轻手脚起身出门,早间的凉意扑来,谭昭昭拉紧衣襟,压低声音,领着小胖墩出来的乳母吩咐道:“带小胖墩去外面玩耍。”
小胖墩看到谭昭昭,咧嘴笑着跑来,谭昭昭无法,伸手出去抵住他的胖脑门,小声道:“阿耶生病了,还在休息,你别大声吵闹,乖,跟着乳母去玩耍啊。”
“阿耶生病了。阿耶要吃苦苦的药。”小胖墩也跟着谭昭昭那样,瓮声瓮气说着话,小胖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是害怕苦药,转身就跑了。
乳母忙跟上去,谭昭昭支开了小祖宗,府里来了这般多的人,她来不及去歇息,对已经穿戴好的眉豆道:“你去看着些,热水朝食备好,要是阿家她们起来了,先送去正院。”
吩咐安排完,谭昭昭回净房洗漱,出来后再去看了眼张九龄,他还在沉睡,便退了出来,叮嘱千山守着,准备前去后院。
刚走到廊檐下,就听到一阵阵脚步声,卢氏不断在惊呼:“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哎哟,大郎病了!”
徐媪与小卢氏一起扶着卢氏绕过影壁走了向前,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跟在了她们身后,同样满脸的担忧。
谭昭昭也没走回廊,提着裙角跃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了上前,仔细打量着卢氏的神色,她除了焦急之外,精神倒还行。
万幸万幸,要是有两个病人,就更得忙碌了。
谭昭昭见礼,轻声道:“阿家可好些了?”
卢氏回了声没事,一迭声道:“大郎身子如何了,你快别管我,可有请郎中,熬药”
谭昭昭见卢氏越说越急,声音尖起来,她插不进嘴,干脆举手,猛地往下一压。
卢氏顿时楞在那里,谭昭昭借着这个空隙,小声道:“大郎睡着了,热退了些,阿家别担心。”
“不担心,我如何能不担心!”卢氏到底没再大声嚷嚷,捏着嗓子恼怒地道:“人呢?千山,你还不去给大郎请郎中诊治,主子不开口,做奴仆的,难道眼瞎了,看不到主子生了病?!”
谭昭昭暗自吸气,平静地对躬身立在一旁的千山道:“千山,你进城去请郎中吧,”
千山应下去了,卢氏哼了声,对谭昭昭语重心长地道:“生病了就得请郎中,要是耽搁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不管卢氏说什么,谭昭昭都说是,想把她打发回院子去:“阿家,大郎这边你放心,等到大郎醒过来,我让眉豆来向阿家回禀就是。”
毕竟卢氏还要由小卢氏与徐媪搀扶,定是腿脚还酸得很,要好生歇息。再说她带着这一堆人前来,探病跟打仗一样了。
卢氏不搭理谭昭昭,继续往前走去,道:“大郎病了,不是乖孙孙孝顺,说了出来,我还被瞒着呢,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别人不管不打紧,我不守着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谭昭昭所用的仆从都老实得很,他们都在忙,哪有功夫去八卦嚼舌根,没曾想到,还有小胖墩这个小碎嘴子!
卢氏提到的别人不管,这间宅子除了她,雪奴是女性外客,就只有冯氏了。
冯氏压根不知情,谭昭昭忙了半晚,实在是没那么多耐心,不咸不淡地道:“阿家,昨日大郎在路上,伤到了腿。大郎走了许多次这条道,从未受过伤,也不见他累得那般厉害,阿家可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昨日走到一段险要之处时,张九龄背着张四郎翻山,她看得心疼,不管他如何安抚劝说,她始终忍不住,不断上前嘘寒问暖。
她一心只扑在张九龄身上,没看清脚下,踩在石头上一滑,带着搀扶她的小卢氏一并摔下去。
张九龄赶紧去拉她,一只手又要顾着背上的张四郎,卢氏被他拉住险险没摔着,张九龄却向一旁倒了去,左腿被石头划破了。
所幸石头不大尖锐,张九龄赶紧借机撑在石头上,张四郎被他紧紧托着没摔下去,他的腿隔着外袍与裤腿,被划破了皮。
卢氏吓得不轻,接下来的路便没再做声,一行人安稳到达了大余的宅子。
听到谭昭昭提起来,卢氏既心虚又愧疚,怔怔道:“可是腿伤起了热?”
谭昭昭见她惊恐不安的模样,倒是没有吓唬她,只道:“大郎出了汗,里衣外衫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加之又太累,夜里就起了热。阿家关心大郎,要亲自前去守着,请阿家先等一等,我去将大郎唤醒,让他起来穿戴好,不然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这时张大娘子走上前,低声劝道:“阿娘,大兄昨夜起了热,刚刚好些歇着了,要是阿娘前去,大兄醒来,岂不是歇息不好?阿娘,有嫂嫂在,昨夜没有郎中,嫂嫂也将大兄照顾得妥帖周到,阿娘还有甚不放心之处?”
卢氏犹疑了一会,不情不愿道:“待到大郎醒来之后,我再来看他。九娘你要寸步不离守着,千万不能出差错!”
谭昭昭应了,卢氏尤絮絮叨叨叮咛了一大堆,依依不舍离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散去,谭昭昭终于得了安宁,揉了揉眉心缓解疲倦,转身回屋。
张九龄躺在塌上,暗沉的屋子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谭昭昭愣了下,前去将窗棂的帘子拉上些,屋子亮堂了不少。
“大郎醒了?可还难受?”谭昭昭回到卧榻边,手探向他的额头,再探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对比:“还是有些热。”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好多了,没事。阿娘回去了?”
谭昭昭听他声音还是有些沙哑,道:“阿家关心大郎,定要来守着大郎。先前大郎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让阿家待大郎醒了再来。千山照着阿家吩咐去请郎中了,等下就来给大郎诊治。大郎再睡一阵吧,等郎中来了我再叫你。”
张九龄将装着石片的布裹递给谭昭昭,“九娘再给我换一片凉的,我还想吃些冰凉的水。”
谭昭昭接过来,问道:“大郎可饿了,想吃些什么饭食?”
张九龄拧眉沉思,道:“我想吃冷淘。”
冷淘冰冰凉,发热之人吃下去会很舒服,谭昭昭道:“没冰,大郎吃杏酪吧,用凉水镇一镇,不会太凉,吃了身子才有力气,好得快一些。”
张九龄应了,谭昭昭去拿了凉水让他喝下,正准备出去,听他道:“昭昭,我好多了,无需郎中诊治。我醒了,你也不要告诉阿娘,就说我没事。阿娘会哭,吵得很,我现在没精力,恐会不耐烦,对阿娘下脸,她又得伤心,哭个不休。”
谭昭昭微笑起来,温声道:“等下郎中来了,你还是让他诊一诊,让阿家好放心。我瞧着阿家昨日太累了,等下我让郎中顺道也给阿家诊治诊治,让她修养几日,你们都病着,可不能互相过了病气。”
张九龄顿了下,道:“还是昭昭的法子好。我真是晕头转向了,头疼得很。”
谭昭昭手立刻伸向他的额头,张九龄顺势握住她的手,脸在她的手背贴了贴,道:“昭昭,我没事。先前我去净房小解,走路腿发软,身上没力气,实在是去不了山上,可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就头疼得紧。”
谭昭昭呼出口气,道:“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大郎又开始起热了呢。大郎别逞强啊,先养好要紧,否则,忙中出乱,出错,事情做不好,身子也好不起来,得不偿失。大郎先歇着吧,我去替大郎理一理前两日说的工匠人手,进度这些。到时候大郎身子痊愈了,拿着理顺的去做,落下的进度,定能赶回去。”
张九龄高兴起来,道:“我竟敢忘了这事,还得多靠昭昭。”
谭昭昭见他眉头舒展开,精神似乎一下好了,也不禁跟着一起高兴。
没一阵,千山请了郎中回来,仔细诊治之后,见他精神尚可,便叮嘱他好生歇息,留下了一道药方。
张九龄不吃药,谭昭昭随了他,让千山领着郎中去给卢氏诊治。
卢氏留在了院子里养身子,冯氏与雪奴得了消息前来探望,谭昭昭道:“你们啊,来迟了些。”
两人神色大变,谭昭昭忍俊不禁,笑道:“大郎的病,都快痊愈了呢!”
冯氏立刻抬手要打她,谭昭昭顺势挽住她,亲昵地道:“阿娘,你去探望阿家吧。阿家那边,阿娘多陪着她说说话,让她少操些心。阿娘,你想吃什么,跟眉豆说一声就是,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别跟我客气啊。”
冯氏瞪她,谭昭昭疲赖地笑,道:“阿娘,主要是我忙,你要帮我分担一些。谁叫你是我亲娘呢,对吧?”
雪奴听得直笑个不停,冯氏无奈地道:“好好好,你去忙你自己的,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谭昭昭亲昵地蹭了蹭冯氏,对雪奴道:“我们进去说话。”
冯氏知晓他们有要事商谈,精神抖擞离开,前去找卢氏。
雪奴与谭昭昭一起进了屋,上前见礼。
张九龄靠在塌上,颔首回礼,道:“礼数不周,请见谅。”
雪奴笑道无妨,谭昭昭让眉豆前去屋外守着,她低声说起了此次前来做买卖的缘由,以及高力士要她转告的话。
张九龄倒没多大反应,谭昭昭却听得暗自心惊,坐在一旁发起了呆。
第七十七章
冯氏绕过影壁来到正院, 在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她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哟一声,大步穿过庭院来到了走廊上。
徐媪手上端着空药碗, 恰从屋内掀帘出来,看到冯氏顿了下,忙见礼道:“冯娘子来了,娘子方才服了药, 正准备歇息呢。”
冯氏径直往屋内走去,道:“服药了啊, 这病得可不轻,我得去瞧瞧。”
徐媪无法, 忙跟了上前, 扬声道:“娘子, 冯娘子来了。”
卢氏正斜靠在软囊上, 小卢氏与戚宜芬各跪坐一边, 轻轻捶着她的腿,张大娘子眉头拧起,垂首听着她说话。
“大郎不知醒来没有, 热可有退下去。九娘到底年轻, 我这心啊, 总是放不下”
突然,徐媪拔高的声音响起, 冯氏紧跟着出现在面前,卢氏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挤出笑脸道:“冯娘子来了, 快过来坐。”
张大娘子起身见礼,让开了位置。小卢氏与戚宜芬跟着见礼, 冯氏一一回礼,拉住张大娘子,道:“都坐吧,别客气。”
徐媪去拿了茶水奉上,大家一起坐下,冯氏打量着卢氏的脸色,关心地道:“我先前去看了大郎,听说你也病了,便赶紧来瞧瞧。郎中如何叮嘱,可要紧?”
卢氏勉强抿了下嘴,道:“我的身子倒不打紧,就恐大郎本就病了,我再前去,将病气过给了他。唉,冯娘子,大郎那边,就要托你多看着一些了。”
冯氏道:“大郎那边有九娘呢,别的我不敢夸口,我的九娘,能从韶州府走到长安,在长安独自养胎,生子,还能将小胖墩养得活泼伶俐,有她照顾九娘,有甚不放心之处。你既然病了,就该好生修养,少操些闲心,只管享福就是。”
卢氏心道谭昭昭留在长安,不随张九龄回韶州,虽情有可原,但亦不算得功劳。
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谭昭昭再厉害,她还是得靠张九龄,借着他的身份,她方能在长安立足,交到友人。
听到冯氏夸赞她,卢氏心里不大舒服了,当着冯氏的面,她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下了。
在张弘愈去世时,冯氏来帮忙,卢氏同她打过交道,她可不是好相与之人,嘴皮子功夫厉害得紧。
一时间,卢氏不免更憋屈了,只恨她的身子,躺在这里动作不便,反倒让冯氏这个客人,反客为主,在她张氏的宅子里充当起了当家主母。
小卢氏与戚宜芬陪坐一旁,卢氏看了她一眼,小卢氏便笑道:“冯娘子与姐姐都是做了阿娘的人,孩子就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呢,姐姐虽知晓九娘聪慧,哪能放得下心,总要时刻记挂着。”
冯氏笑道:“小卢娘子说得是,这儿女债,儿女债,儿女都是债。不过啊,我向来想得开,不管借债还是欠债的,首要是自己过得舒心,各自安好为上。你瞧我,随便交待一声就走了,管他们去,这家以后是他们的,他们要是不成器,败光就自己讨饭去,要是争气,吃香喝辣,我这一把年纪了,能享得到几年福,莫不如现在该如何快活,就如何快活!”
小卢氏赔笑了两句,就不再开口了。卢氏听得很是不悦,想起了谭大郎他们,不由得开口道:“冯娘子说笑了,听说谭大郎要与胡姬做买卖,能赚大钱呢!”
冯氏笑起来,道:“我家大郎本钱少,能拿到的香料也少。浈昌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拿多了,也卖不出去,赚几个糊口的嚼用罢了。”
卢氏听得暗自撇嘴,脑子里却开始琢磨着,这笔买卖谭昭昭的娘家人能做,她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的娘家人争去一份。
前些时候回去娘家,一大家子靠着地里的收成过活,铺子经营不善,已经关张到只剩下了一两间。
谭大郎在大余做买卖,拿香料,都是接着张九龄的光。
卢氏一族可是张九龄的正经外家,这份好处,可不能被谭氏占了去!
思及此,卢氏恨不得马上稍信回娘家,又恐雪奴那边带来的货物,都已经全出了。
冯氏不请自来,卢氏心生厌烦,暗自骂她没眼力见,没见识。
怪不得谭氏一族,到了如今儿孙后代没一个有出息,都变成了低等的商户!
冯氏见卢氏看上去神色恹恹,说话总要带着些苦,苦中还要夹跟软刺。
要说苦,卢氏绝对算不上,小卢氏比她苦多了。
要说刺,她又不敢痛快翻脸,冯氏都替她看得着急。
冯氏岂能看不出她的不悦,暗自叹息一声,就这么个糊涂、黏黏糊糊的人,与她战一场,胜之不武。
卢氏怕风,窗棂紧闭,屋子里点了熏笼,熏着沉水香,香气浓郁,混杂着药味,闻上一阵,头就开始晕乎。
沉水香昂贵,就算是雪奴送来,这般熏也真是
冯氏打算离开,看到卢氏脸颊都开始泛红,倒像是起了热,忍了忍,还是止不住对徐媪道:“外面天气好,你将窗棂打开些,让太阳照一照,屋子里亮堂堂,心跟着也敞亮了。”
徐媪僵在那里,不由得看向了卢氏。
张大娘子起身,蹬蹬瞪走到窗棂边,卷起帘子,将窗棂支起一条缝,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她吸了口气,一下神清气爽不少。
“我先前就觉着不对劲,这屋子憋气得很。冯娘子说得是,除了亮堂,还得透气。”
卢氏本来不欲理会冯氏,见张大娘子居然前去开了窗,气得暗自剜了她一眼,将那股不痛快,干脆一股脑借机发泄了。
“大娘子,你也快成亲了。以后嫁到夫家,要侍奉夫君翁姑,可得学会察言观色。徐氏乃是诗书之家,最讲究规矩,要是你做不好,徐氏还以为,是父母没教好你,你大兄没教好你。”
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被指责,张大娘子神色窘迫,脸一下涨红起来,她可不怕卢氏,梗着脖子就要还击回去。
冯氏听卢氏指桑骂槐,脸色微沉,她拉住张大娘子的手,道:“大娘子,你的教养,规矩都顶顶好。年轻人怕热不怕冷。走,我们出去,让你阿娘在屋子里好生养病。”
卢氏平时待张大娘子绝对不算苛刻,向来吃穿不缺。身为家中的长女,排行第二,夹在中间不上不下。
卢氏的精力,大半分给了张九龄,其余的留给了比她小的亲兄们。
母女之间的关系不好不坏,张大娘子清楚得很,她不是张九龄,要是当着冯氏的面与卢氏顶撞,她下不来台,卢氏一气恼之下,定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定不会饶了她。
张大娘子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冯氏携着她的手,起身离开。
到了屋外,被清亮的风一吹,张大娘子觉着舒畅了些。
冯氏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歉意地道:“当时我就不该提出来,倒让你挨骂了。”
张大娘子忙道:“伯母是好心,如何能怪得了伯母。好生生的人,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呆着,也会憋出病来。”
冯娘子携着她往外走去,笑道:“你懂得就好,也别将你阿娘的话放在心上。倒不是不要计较,实在是不值当,大娘子,远嫁的女儿,在婆家讨生活,说容易,也不容易,端看自己怎么过。起初我是远嫁到循州,娘家离得远,谭氏长辈平辈晚辈一大堆,我这个新妇,连着哭了好些时日。后来啊,我就不哭了。”
张大娘子听得好奇,问道:“伯母如何就不哭了?”
冯娘子神秘一笑,道:“我将夫君制服了,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就推给他去对付。呵呵,制服夫君可不容易,但我半点都不怵,我有娘家,有冯氏,有麦氏。大娘子应当听过,麦氏的祖上武烈侯,能打仗,也能做匪。麦氏族人还在呢,我怕他作甚!大娘子,你也莫怕,孝顺长辈是应当,切莫折辱自己,折腾自己。你有娘家,你的娘家比我的娘家厉害多了,大郎是个好兄长,还有我的九娘,她也会替你撑腰。徐氏诗书之家是不假,可现在,没一个出仕为官之人。你在徐氏,这腰就挺了。我能将家搬回到娘家身边,你要是过得不顺,也能搬回你大兄他们身边,说不定,徐氏还要感恩戴德呢!”
张大娘子听得惊叹不已,兴奋地抱着冯氏的胳膊,问个不停。
冯氏也想多教教她,与她一路说着,前去了雪奴的院子。
雪奴还在前院。
雪奴说道:“在昆明池边的庄子,张颠的字,引得无数读书人前来临摹,名气传了出去,买卖倒不好不坏,毕竟前来西郊的读书人,囊肿羞涩的多。庄子里的酒卖得甚好,有一日,庄子里有个很是傲慢的仆从来了,说是府里的贵主,要尝尝庄子里的酒,让我挑几坛最好的奉上。”
“贵主住在昆明池地段最好的别庄里,我随着那个仆从前去送酒,马车到了别庄前停下,我吓了一跳,那可是太平公主的别庄!”
“就这般,太平公主看上了我,让我去送了几次酒,隔着帘子与我说了几句话。我当时心里没底,破天的富贵,也要有命去享受。恰好高力士回到了长安,前来寻你。他知晓我与你交好,就与我说了几句话。我一听,这些话肯定不能转给他人知晓,就想着干脆前来韶州府找你。离得远了,贵人见我不在,长安不缺好酒,没一阵,贵人就去寻了别人。我自当不敢这就么离开,给贵人回禀了一声,谁知,贵人交待我,既然要走一趟,不如趁机做些买卖,赚些盘缠。”
雪奴苦笑,“我能如何呢,有贵人开道,我这一趟顺当得很。”
太平公主起初与李隆基联手,后来两人翻脸,斗得你死我活,以太平公主失败告终。
要是雪奴被牵连进去
雪奴四下看了下,低声道:“高寺人说,姜皎与李三郎在源相的引荐下,两人见了面,李三郎对姜皎颇为欣赏。高寺人说,他会想法子,让李三郎厌了姜皎。”
张九龄神色微楞,道:“姜皎?怎地提到姜皎了?”
雪奴道:“我亦不清楚,高寺人只这般说了,我并不敢细问。”
张九龄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见她脸色微白,将疑虑暂时压了下去,对雪奴道:“既然事已如此,你就尽心尽力做买卖赚钱,赚到的钱,照着事先的约定与规矩,你拿多少就拿多少。切记,账目清楚明白,一个大钱都不要多拿,其余的事情,你一概不要管。”
雪奴应下道谢:“有劳大郎指点,我是怕了,哪敢去与贵人争利。其实我还有个担忧,我来这一趟,贵人也不是看中这几个大钱,而是看中的是大郎。”
谭昭昭也有这个担忧,张九龄倒神色轻松,背靠在软囊上,道:“这山道不易开凿,至少要好几年,长安离得远着呢!”
雪奴立刻松了口气,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开。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问道:“昭昭,姜皎之事,可是你托付给了高力士,昭昭此举的用意何在?”
谭昭昭一下陷入了为难,这件事,她要如何回答才好?
第七十八章
谭昭昭思索了下, 含混着解释道:“我在长安时,听到了姜皎这个人,我很不喜。有次做了个不好的梦, 好似梦见他与李三郎关系很好,弄出了好些坏事,莫名就很讨厌,便让高力士留意一下, 没曾想,他还真是与李三郎搭上了线。”
张九龄神色寻常, 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昭昭受惊了。”
谭昭昭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既然他未再追问, 就暗自松了口气, 道:“大郎歇息一阵, 我去帮你整理开山的杂事。”
张九龄的确还有些疲惫, 他也不强撑, 在塌上就势躺下,道:“昭昭,劳烦你了。”
谭昭昭替他掖好被褥, 起身前去了书房。
铺纸磨墨, 谭昭昭凝神沉思, 取了螺钿,尺, 画格。
张九龄不在,谭昭昭恐有所遗漏,便留了几格方便添加。
格最下面, 逐一将每项都做出了解释,一看即能清楚明白。
不知不觉间就忙到了中午, 眉豆进屋回禀道:“九娘,冯娘子安排好了饭食,因娘子与大郎都在生病,让灶房将饭食送进各自的院子,大家各自享用。几个小郎冯娘子看顾着,他们都很乖巧听话,让九娘不要操心。”
谭昭昭伸着懒腰,高兴地道:“有阿娘真好。大郎醒来没有?”
眉豆道:“先前已经醒了,听说九娘在书房忙碌,便让婢子不要前来打扰。”
谭昭昭收起纸卷起来,道:“你去张罗饭食吧,我这就过去。”
眉豆退下,谭昭昭来到了正屋,张九龄背靠在软囊上,兴许是歇息过,精神看上去比先前要好不少。
张九龄含笑看着她,道:“昭昭快过来坐。”
谭昭昭将卷轴放下,上前跪坐在他身前,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试过自己的对比,连着试了好几次过后,道:“好像还是有些热,大郎身子可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张九龄安抚她道:“我真好多了,昭昭莫要担心。昭昭,你已经做好了?”
谭昭昭见张九龄看向了卷轴,拿起递给他,道:“大郎先瞧瞧,我去净手。若有不明白之处,我们用过饭再讨论。”
张九龄接过卷轴打开看了起来,谭昭昭见他神色专注,便去了净房。
等出来之后,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荤素搭配适宜,加上一钵鲜虾羹,加了青葱胡椒,香气扑鼻。
张九龄俯首看着卷轴入了迷,谭昭昭走到他面前都未发觉,她不禁好笑,出言提醒道:“大郎,饭食凉了,先用饭吧。”
张九龄这才抬起头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眼里一片炙热,她吓了跳,以为他又起了热,紧张地伸出手去。
“昭昭!”
张九龄顺势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暗哑,饱含激动道:“妙,着实太妙了!”
谭昭昭愣了下,旋即长长舒了口气,嗔怪地道:“我还以为大郎病情又反复了呢!”
张九龄小心翼翼放下卷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想要与以前那样拥住她,恐将病气过给她,不舍地克制住了,挪开了身子。
“昭昭,我从未见过如此详尽且易懂的计划,只要按照所列的来安排准备,何处出了差错、遗漏,皆能马上知晓,因此做出调整。”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眸色沉沉,片刻后低声道:“昭昭,你是我的昭昭。”
谭昭昭听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后人的智慧,她并不当做自己的功绩,笑道:“张大郎,先用饭吧,再好的计划,也要你这个侍郎好起来后,才能得以实施啊!”
张九龄笑着嗯了声,拿起湿布巾擦拭过手,用起了饭食。
饭后,张九龄意犹未尽,与谭昭昭商议起了调整的细节。
“昭昭,我觉着比如饭食这一类,要单独摘出来,像是账册那般,每日核计,最后汇总。”
谭昭昭道:“这方面我起初就是这般打算,只不清楚民夫与工匠可有饭食吃,便列在了总目上。”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道:“按照朝廷征召民夫的规矩,民夫是服徭役,要自带干粮饭食。吉州韶州两地的百姓皆清苦,我在朝廷那边多争取了些工钱,打算挤出一部分,每日给他们供给两张杂面胡饼。”
百姓辛苦,张九龄心怀慈悲,谭昭昭清楚他的为难与不舍,道:“只吃杂面饼还不行,这样吧,我出钱去搭粥棚做善事,天气热了,给民夫们煮些汤水,肉粥。吉州韶州的夫人们见了,她们本就心善,肯定会踊跃加入进来。”
谭昭昭起初打算置办筵席,请夫人们前来吃酒,让她们施舍些善心。她再转念一想,置办筵席的钱财,就够民夫们吃肉粥汤水了,还不如她直接搭棚。
有张九龄的招牌在,何愁没官绅跟进。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你考虑得很是周全,这笔钱,我从公中支取给你。”
谭昭昭这次拒绝了,道:“我自己还有些钱,公中的钱财就留着吧。大娘子要嫁人了,要办酒席,还有二郎他们,真是见风长,读书考学成亲,都要你这个大兄操持,可不能缺了钱。”
张九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心也跟着暖意流淌,道:“有你这个嫂嫂在,是大娘子二郎他们的福气,以后万事无忧。”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闲闲道:“可别,阿家还在,公中是阿家在掌管,我可不会沾手啊。”
张九龄笑起来,道:“是是是,九娘看不上这几个大钱。”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起了细节问题,
张九龄举一反三,很快就将表琢磨透了,还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改动与建议:“举荐官员,惟有德才,德则是一人之见,才更是虚空,落不到实处。昭昭,以后办其他的差使,甚至在吏部考核官员时,也可以用上。”
谭昭昭佩服不已,道:“大郎想得深远,我以为,的确可以逐一考核,比如治下的功绩,农桑,人口,读书,赋税等等,能得到具体呈现,避免了只靠着亲近关系就能得到提拔。不过大郎,若是你这般做,我担心你的安危。”
现在朝廷的官员都靠举荐,任人唯亲,派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张九龄提出以实际的政绩来选举提拔官员,会得罪一大堆官员,可以说,朝堂之上的九成官员,都经不起考核。
“昭昭,我何尝不知。”张九龄苦笑一声,叹道:“我现在只是初步设想,不会那般急躁,要待时机成熟时,再小范围内先试行,比若从我自己做起,前来求职的官员,先要经过考试,以实务做起,通过考核之后,再酌情举荐提拔。”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大郎再小歇一阵,我去看看小胖墩他们。”
张九龄不舍道:“昭昭你也要歇一歇,别累着了。”
谭昭昭摆摆手,起身去了冯氏的院子。
冯氏在雪奴的院子里,谭昭昭绕过影壁,便看到廊檐下雪奴与冯氏,张大娘子三人凑做一堆,案几上摆着酒盏小食,旁边的小炉上汩汩煮着茶,几人吃得脸颊通红,低声说得眉飞色舞。
谭昭昭闻到空气中的茶酒香,眉毛一扬,笑道:“好啊,你们吃酒都不叫我!”
几人一起朝她看来,冯氏细眉一竖,急道:“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小胖墩他们,好不容易将几个哄睡着,能得片刻清净。”
谭昭昭赶紧闭嘴,放轻脚步走上前,斟酒煮茶的莲娘起身摆好了干净的杯盏,照着往常那样,替她斟了杯葡萄酒。
雪奴让开了胡塌,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大郎身子可好些了?”
谭昭昭点头说了没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满足地道:“好久不曾吃了,还真是想念啊!”
冯氏斜乜着她,道:“真是胡罄,回娘家时,你可没少吃。”
谭昭昭被戳穿,面不改色地转开了话题,道:“先前你们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张大娘子大着舌头,笑盈盈道:“大嫂,冯伯母与雪奴在教我,如何对付婆母,夫君。”
谭昭昭忍着笑,看了冯氏这个婆母一眼,问道:“大娘子可学到了,要如何对付?”
张大娘子眼眸转来转去,捂嘴笑个不停:“大嫂的本事,我这辈子都学不到。”
谭昭昭望着冯氏,再看向雪奴,没好气道:“好啊,不叫我吃酒就算了,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我来!编排我也无妨,可别教坏了大娘子!”
冯氏则瞪着她道:“又不是三岁稚儿,教得坏的人,定是生来就蠢得很,没主见。我们哪有闲心编排你,这里都是你至亲的人,我们哪会编排你,只是在闲谈,大郎待你好,尊着你,重着你,大郎君子端方是一回事,还得靠你自身,让人能亲近,能看重。最最重要之处,是因着我生了你,我最厉害!”
谭昭昭噗呲笑出了声,雪奴笑着倒在她的肩头,张大娘子则捧腹哎哟个不停,又不敢大声,一时间很是滑稽。
几人笑完,冯氏见张大娘子又在提壶斟酒,伸手拦住了,道:“大娘子,你以前没吃过几次酒,少吃些,不然醉了会头疼难受。”
雪奴跟着一起劝,让莲娘给张大娘子倒了盏浓茶,道:“你漱漱口,再吃上一盏,去去酒气。”
张大娘子还得去卢氏的正院请安,要是被卢氏闻到她一身酒气,又会是一场风波,
谭昭昭见张大娘子听话地放下了酒盏吃起了茶,便没再多劝。她也要照看张九龄,前去卢氏的院子问候一身,吃了两盏酒,虽不舍,还是放下了酒盏。
几人说起了闲话,雪奴听到谭昭昭说要搭粥棚的事,豪爽地道:“我也出一份钱,别的没有,钱还是有几个!”
冯氏笑着道:“你们在吉州府这边打粥棚,我带个信回去,让你阿耶拿些钱出来,让你二嫂三嫂出面,去韶州府那边也搭几个粥棚。你大哥做买卖开铺子,赚了客商行人官绅的钱,施舍些出去,待路早些开辟好,以后方能赚更多的钱!”
张大娘子听了,犹豫了下,也要出一份钱,冯氏连忙将她拦住了:“哎哟我的大娘子,你还没当家做主呢,身边那点私房钱,你赶紧藏好。”
雪奴与谭昭昭也劝,张大娘子便打消了念头。
谭昭昭高兴不已,道:“粥饭汤水花不了几个大钱,有了你们,别的夫人们来不来,都不要紧了。”
没多时,小胖墩他们醒了,冯氏赶紧吩咐仆妇收走酒盏,谭昭昭听到几人的吵闹声,顿时头疼,忙不迭起身溜了:“阿娘,辛苦你了。”
冯氏在谭昭昭身后笑骂,雪奴抓住咯咯笑的小胖墩:“你吃不得这个,哎哟,小祖宗”
谭昭昭脚下不停,跑得更快了,回到正院。
张九龄已经起身,更换了一身月白的宽袍广袖,乌发在头顶松松束起,乌发垂落在身后,端坐在窗棂边,定定窗棂外盛开的杏花,满身的萧索。
谭昭昭愣了下,缓步上前,问道:“大郎怎地了?”
第七十九章
张九龄回转头望着谭昭昭, 半晌后,语气晦涩道:“没事,昭昭回来了, 过来坐。”
谭昭昭见他明显有事,却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没再多逼问,闲话道:“外面的天气正好, 大郎,你身子可还好, 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张九龄说好,起身时, 似乎是站立不稳。身子晃悠了下。
谭昭昭赶紧搀扶住他, 急道:“大郎身子无力, 还是躺着吧。”
张九龄呼出口气, 安抚她道:“昭昭莫要担心, 我是一时起得急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大郎,我早已说过, 莫要逞强, 身子是你自己的, 郎中的药,旁人的宽慰, 都无法替代,难受,痛楚, 皆须由你自己扎扎实实承受。”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缓缓绽开丝丝笑意, 握住她的手,道:“昭昭,你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走吧,我真没事,春光大好,莫要辜负这春日。”
谭昭昭便随着他朝屋外走去,闲闲道:“今年的春日过了,还有来年的春,一春又一春,不急在一时。”
张九龄侧头看她,笑道:“今年的春,是今年,来年的春,是来年,能不辜负,我们便可多一个春日。”
屋外太阳照拂下,惠风和畅,庭院里的辛夷花正盛,杏花与其争春,满树粉嫩。
张九龄微微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道:“昭昭,在屋子里不到一日,我竟然觉着好似过了许多年。以前读书时,常常多日不出门,我难以想象,那时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谭昭昭笑道:“大郎如今忙着公务,要事缠身,缺了你可不行。那时大郎只管着一件事,就是读书读书读书,自是不一样了。”
那时的他,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出门的缘由,并不仅仅因着读书。
遑说走动出门访友,既便是在家宅周围田间走动,卢氏也不放心,不时差人前来问候,天气凉,天气太热,下雨,刮风,虫蚁,野狗等等,生怕他有丁点闪失。
虽知晓卢氏是一片慈母心,他却到底不愿意出门了。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昭昭,先前阿娘来了,与我说舅舅家的事。说是想要舅舅家也能做香料买卖,赚几个钱补贴家用。舅舅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不算拮据。节礼年礼,给舅舅家的总要丰厚几分,从未亏待过他们。”
谭昭昭惊讶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谭大郎与雪奴做买卖,她便也要替娘家争取一份。
“雪奴那边,我知道还有好些货物没有出,韶州府卖不出去那般多,她打算过两日启程前往广州府。韶州府城就那么些人,还没浈昌县繁华,城内一间大的香料铺子已经开了多年,舅舅家若要重新开一间香料铺,少了的话,连本钱都赚不回去,多的话,估计会卖不出去,香料会积压在手上。韶州府的天气,照着眼下的时节,应当是阴雨连绵会南天的时候,香料不好保存,很快就坏掉了。”
谭昭昭扪心自问,她当然希望娘家好,所以卢氏为了娘家,她自然能理解。
买卖不是那么好做,除了能识货,有眼光,铺子里的掌柜,账房,伙计,铺子的地段皆很重要。
眼下最主要的是,韶州府的人口与购买力,根本无法容纳下多一间铺子。
除非,卢氏以为,只要有货,有铺子,低买高卖就能赚大钱。
亦或许,凭着张九龄的官职,能将另外一间铺子挤垮。
张九龄苦笑道:“昭昭,我同阿娘也这般说,阿娘只是不满,称韶州府别的香料铺子能赚钱,凭什么舅舅的不能赚钱。我便告诉阿娘,韶州府的香料铺子,乃是广州府的刺史亲戚所开,要将那间铺子赶出去,广州府的刺史会参奏我,纵容亲戚敛财,鱼肉百姓。阿娘这才没再多说,只伤心哭了一场。”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整个岭南道的香料,皆来自波斯大食等,全在胡商手中。雪奴是有货,但路途遥远,这次是她恰好来了,若是明年,雪奴不来的话,千辛万苦去到长安,拿的一些货还不够盘缠呢。若要去广州府等地转一手,香料价钱涨上去,价钱会更高,寻常百姓买不起,世家大族也会心疼钱,宁愿去广州府等地买便宜,好省些钱。大兄拿的货不算多,在浈昌本就有卖布料的铺子,香料是顺带卖出去而已。卖完了,再继续做布匹买卖。舅舅他们若是要做香料买卖,也不是不行,得等到大庾岭道开通之后,韶州府人口增长,繁华起来,买卖就好做一些了,到那时开香料铺,也未尝不可。”
张九龄携着谭昭昭的手慢慢走动,她不急不躁,条理清楚分析着,能同他说家长里短,也能同他说朝堂大局。
有些时候,他困惑的事情,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能让他拨开云雾见日月,眼前一下清明起来。
听她对开铺子做买卖的见解,张九龄都自愧不如。
卢氏曾抱怨地问他,谭昭昭竟好在何处,让他只一心顾着丈人家,忘了自己的亲舅舅。
张九龄心头滋味很是复杂,卢氏何尝能懂,谭昭昭于他来说,是他的妻子,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的四季与颜色。
若没了她,兴许他会活下去,日子就此停顿下来,天地间,惟余一片孤寂。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不若这样吧,大娘子出嫁时,舅舅他们家会来帮忙,到时候取些钱财布帛答谢他们,这样一来,阿家能开心,也不算对不住舅舅他们了。”
张九龄起初就在考虑,要给舅家一些钱。但家中的钱财花销,他首先想过要与谭昭昭商议,只是一时开不了口。
谭昭昭主动提出来,以答谢的借口补贴舅家,既顾全了舅家的颜面,也安抚了卢氏,比他想得还要周到。
张九龄心里如春风拂过,温柔,酸楚,悸动,他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凝视着谭昭昭,道:“昭昭,先欠着,待我身子好了,我再亲你。”
谭昭昭哈哈笑,关心问道:“大郎累不累,可要歇一歇?”
张九龄转头四望,指着西侧的杏树,道:“我们去树下的石凳上坐一坐。”
两人走上前去,谭昭昭正要坐下去,张九龄取了罗帕出来,准备垫在石凳上,错身之间,他鼻翕微张,似笑非笑问道:“昭昭可是又吃酒了?”
谭昭昭答道:“阿娘大娘子与雪奴在一起吃酒,我只吃了两杯,没多吃。”
张九龄宠溺地拍她:“坐吧,待我身子好了,陪着昭昭一起吃。”
谭昭昭盯着石凳上的罗帕,见张九龄捻起自己的衣袍,准备垫在石凳上,不禁望天,抓了罗帕铺在他身边的石凳上,迅速地在光秃秃的石凳上坐了。
张九龄无奈地摇头,道:“昭昭,我是担心你凉着。”
谭昭昭呵呵,“我不怕凉,但大郎怕脏。”
张九龄还要俯身去捡罗帕,谭昭昭一眼横来,他无奈坐下去,试图劝道:“昭昭,你的罗帕拿出来垫着,别凉着了。”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道:“恁地啰嗦,石凳都被捂热了!”
张九龄失笑,道:“昭昭真凶!”
谭昭昭斜瞥着他,道:“大郎那是没见着我真正凶的模样!”
张九龄笑个不停,杏花花瓣不时垂落,掉在两人身上发髻上,他们也不去管。
两人指着杏树桃树梨树,说了一堆的果子吃食,正在兴头上,眉豆急匆匆跑了来。
“大郎,九娘,大娘子与娘子争吵了起来。”
谭昭昭吃了一惊,忙问道:“我阿娘呢?”
眉豆偷瞄了眼张九龄,脸颊抽搐了下,道:“冯娘子拉着大娘子去了她的院子,关起门来在吃酒。”
谭昭昭呆了呆,被呛得咳了起来。
估计是张大娘子吃酒,被卢氏知晓,本来因着娘家铺子的事情就一肚皮火气,加之身子不好,张大娘子不在身边伺候,这下就被彻底点燃了。
冯氏还带着张大娘子继续吃酒,无异于火上浇油,要把卢氏彻底气死。
谭昭昭还是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眉豆便说了:“大娘子从雪奴院子离开之后,回屋准备歇息,还未睡下,娘子将她叫了去。听说是娘子见大娘子吃了酒,就责骂大娘子不孝顺,都快要出嫁了,成日吃得醉醺醺,成何体统。大娘子不服气,就与娘子顶了两句,娘子气得要将大娘子禁足,大娘子不依,便哭着跑了出来,冯娘子得知了,将大娘子领进院子去劝,后来雪奴也去了,几人就一起吃起了酒。”
眉豆觑着张九龄,声音越来越小,谭昭昭心道果然,干笑道:“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争吵几句罢了,无妨。”
张九龄眉眼间一片冰冷,一言不发大步朝前走去。
谭昭昭赶紧跟上,眉豆紧追上来,悄然拉着她的衣袖,飞快低声说道:“九娘,冯娘子叮嘱过婢子,让你莫要去管。娘子在早间,就责骂了大娘子一气,真是好没道理。”
原来还有这一出,谭昭昭头更疼了,望着前面明显怒意迸发的张九龄,小跑着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大郎,别生气呀,可好?”
张九龄垂眸,迎着谭昭昭明亮,含着恳求的双眸,那股气,倏地就散了大半,涩然道:“昭昭,我不气,就感到有些疲倦。”
谭昭昭看着他黯然的神色,心里也不好受,母子俩的争吵,没有赢家,而是两败俱伤。
张九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该成日为家中鸡毛蒜皮的事情绊住,谭昭昭记得,前世的他好像也称不上高寿。
太过劳心活不长久,谭昭昭没理会冯氏的叮嘱,对张九龄道:“大郎,我与你一起去劝劝阿家。”
张九龄迟疑了下,道:“昭昭,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去便是。”
谭昭昭冲他笑,哈了口气闻了闻,道:“没事,我身上的酒意浅,离阿家远一些,她闻不到。”
张九龄颔首,道:“有我在,不会委屈到昭昭。”
谭昭昭笑笑没做声,与张九龄一起前去了卢氏的正院。
徐媪在廊檐下熬药,院子里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戚宜芬与小卢氏伺候在卢氏身边,捶腿的捶腿,宽慰的宽慰。
卢氏半躺在胡塌上,气得胸脯不断起伏,紧皱眉头呼头痛。
徐媪见张九龄与谭昭昭一起走来,忙起身见礼:“大郎,九娘来了,娘子先前还在吩咐,莫要打扰到大郎,她的身子不要紧,要大郎好生养病”
张九龄面无表情走进屋,谭昭昭朝她颔首,随后跟了进去。
徐媪话未说完,门帘晃动,她讪讪住了嘴,连忙去拿来茶水,刚送到门前,小卢氏与戚宜芬,一并走了出来。
门徐徐合上,将她们都关在了屋外,只隐约听得到嗡嗡的说话声,以及卢氏的啜泣。
第八十章
屋内, 卢氏斜靠在那里,望着并排坐在一起的谭昭昭与张九龄,不带他们开口, 掩面呜呜哭泣了起来。
“我真是命苦啊!看似儿女双全,翅膀都硬了,都看不起我这个阿娘,嫌弃我没本事, 上不得台面啊!”
卢氏起初是满腹的委屈与怨怼,越说, 便越委屈起来。
张九龄她舍不得责备,对于张大娘子, 简直是要咬牙切齿, 猛地一挥手, 厉声道:“大郎, 你阿耶去世了, 如今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几个小郎与大娘子都该由你管着,在我面前没规矩也就算了, 要是在外人面前没规矩, 张氏的颜面何处搁, 大郎,你去将大娘子叫回来好生管教, 兄长阿娘生病,她却在外面吃酒,成何体统!”
张九龄听得脸色愈发阴沉, 他刚要说话,被谭昭昭拉住了衣袖, 侧头看向她,见她轻轻摇头,便忍住了没做声。
谭昭昭劝道:“阿家消消气,你身子不好,大郎担心阿家,这病就反反复复,如何能好得起来。大庾岭那边的差使,先前大郎还在担忧,恐误了工期,还说要向朝廷请旨,将差使交出去,让别人来管着呢。”
卢氏听得一愣一愣地,顿时急了起来,对张九龄道:“糊涂!朝廷看中你,将差使交给你,开山修路是大功劳,这可是你以后的大前程!”
谭昭昭附和道:“阿家说得可不是,我先前还在劝大郎呢。阿家,大郎也是无奈啊,家中三天两头争吵,这件事那件事,哪能放得下心。大郎是长兄,大娘子要远嫁,大郎本就舍不得,担心大娘子嫁人以后过得可好,家中翁姑可会善待她,可要在翁姑面前立规矩。虽说新妇皆如此,可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大郎舍不得,阿家定当也舍不得呢。”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了,道:“新妇当立规矩,谁不是这般过来的,怎地到了大娘子这里,就舍不得了?”
谭昭昭笑道:“是啊,世间新妇大抵如此,阿家也是这般过来的,阿家却不是那般的翁姑,从未要过我立规矩,张氏真正疼爱人,不如说阿家心慈,做得好。在娘家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娘子,嫁人后反倒要吃苦受罪,谁还舍得将家中的女儿姊妹嫁出去。”
卢氏本对谭昭昭不满,听到她夸自己,虽心里并非那般想,却还是得了些安慰,心道她总不是白眼狼,知道自己在张家过得自在。
对于婆媳规矩的事情,卢氏不以为然,后辈在长辈面前尽孝,乃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如何就成了吃苦受罪!
既然谭昭昭有那么点见识,卢氏就不吝要出言指点一二,道:“晚辈伺候长辈,乃是孝道,孝道不可违,待小郎长大成亲之后,你也要这般教导,莫要让乱了规矩!”
谭昭昭说是,“我教导不好,阿家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以后还得靠你提点,多加教导呢。”
卢氏听得脸色稍霁,问道:“小郎四郎他们呢?”
谭昭昭道:“阿娘在看着他们,阿家放心。”
提到冯氏,卢氏的脸色又沉了下去,道:“你阿娘她们在吃酒,吃醉了哪能看得住,你去将他们领回来!”
张九龄这时出言道:“领回来送到阿娘的院子来吧。”
谭昭昭见卢氏的神色一僵,差点想掐张九龄。
几个小郎能将屋顶都掀翻,卢氏再疼爱儿孙,她也吃不消。
张九龄明显就是故意的!
谭昭昭赶紧道:“待过一会我去亲自看着,阿家放心。先前我与大郎还在说,大娘子的亲事快到了,亲近的亲戚要来帮忙,操持酒宴辛苦,得要答谢一二。舅舅家每次都出了大力,这礼就要更丰厚些,提前准备好布帛金钱。至于多少,还要阿家指点,由阿家亲自检查,可不能失了礼。”
卢氏听得怔了下,沉下去的脸,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前面与张九龄的争论,便是由娘家而起,听到谭昭昭提出要给娘家厚礼,而不提自己的娘家,心里总算舒服了,甚至开始盘算着准备多少布帛金钱。
心疼娘家归心疼,想到要从自家公中支取,卢氏却开始犹豫了,张九龄面无表情不做声,她心里着实发憷,便问了温言细语的谭昭昭买卖的事情:“大郎总说我不懂,这买卖连胡姬都做得好,你舅家如何就不能做了?”
谭昭昭微笑着道:“大郎是担心阿家,身子不好还要管着那么多的事情,一时就急了些。买卖当然人人都做得,不过阿家,舅家为了现在这点买卖,开铺子不划算,韶州府的人毕竟少,赚不了几个钱,等到大郎将大庾岭开通,韶州府繁华之后,舅家再开铺子也不迟。只是,阿家还得考虑一件事,舅家的表兄,小郎们,以后若是有人读书有了造化,舅家真正成了商户,便无法考科举。阿家可要考虑好,同舅家说清楚。”
天大地大,读书出仕当官最大,卢氏自己就替娘家拿定了主意,这赚不了钱的买卖,坚决不做了。
谭氏赚钱,就由他们赚去,待到谭诲这个官身没了,看谭氏还能有什么出息!
屋外太阳明媚,屋子窗棂关着,点着熏笼,既闷热又昏暗,熏香夹杂着药味,谭昭昭几乎快要闭气。
这间正院,谭昭昭是不打算再住进来了。
谭昭昭暗自闭了闭气,道:“阿家,外面花都开了,我陪着大郎去走了一圈,大郎说看到花花草草,心情开阔了,身子都轻便了许多,想着要叫阿家一起出去走走呢。阿家,不若让大郎陪着你出去走动一圈,看看杏花桃花。”
张九龄僵着不动,谭昭昭悄然戳他,他总算起身,上前搀扶卢氏,硬邦邦地道:“阿娘,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卢氏被张九龄搀扶起来,同样感到手脚无措,很是不习惯,却到底舍不得推开。
母子俩往外走去,谭昭昭跟在身后出了屋,徐媪与小卢氏戚宜芬候在屋外,见到他们出来,赶忙要上前帮忙。
谭昭昭叫住了:“你们歇着吧,大郎陪着去就好。”
几人见卢氏没反对,便停下了脚步。谭昭昭对徐媪道:“将屋子的窗棂打开透气,熏笼拿出去,外面暖和起来,白日莫要点了。”
徐媪犹豫了下,想要说些什么,见谭昭昭声音不高不低,气势却凛然,一幅说一不二的果断坚决,便赶紧垂头应是。
谭昭昭看向小卢氏与戚宜芬,眼神在戚宜芬身上略作停留,头疼了下,对她颔首笑道:“七娘到了大余,还没出门看过呢,不若趁着这个时机,陪着小卢姨母也出去庄子里逛一逛吧。”
小卢氏忙道:“先前替姐姐做的里衣,还有一半没做完,待做完之后我再去逛就是。”
谭昭昭也没勉强,道:“那小卢姨母去忙吧,七娘,你去找大娘子一同去逛。我正好要去阿娘的院子,大娘子也在那里,一道去吧。”
戚宜芬看向小卢氏,见她没说什么,就跟着谭昭昭一起去了。
冯氏的院子里,小胖墩谭五郎张四郎凑在一起吃炖梨,乳母仆妇在一旁伺候,几人边吃边笑,嘀嘀咕咕个不停。
那边,冯氏与雪奴张大娘子几人,这次将案几挪到了庭院里,晒着太阳吃酒。
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吃多了酒,三人脸上都红霞飞。张大娘子先前哭过,眼皮还肿着,笑得却是很欢快,看来被雪奴与冯氏安抚了过来。
张大娘子见到戚宜芬与谭昭昭一起前来,惊讶了下,脸上很快堆满了笑,双手乱舞招呼:“嫂嫂七娘快过来吃酒!”
冯氏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戚宜芬,雪奴也好奇扫了几眼,戚宜芬见了礼,面对着她们的目光,连手脚都没处放了。
谭昭昭上前,看着案几上的小食点心,啊哟了声:“还有小鱼干,这个下酒最好不过,还有甜酒酿,真是会享受!”
莲娘在一旁递上干净酒盏,谭昭昭取了过来,倒了一盏葡萄酒,随手递给了戚宜芬:“你尝尝,要是吃不习惯,不要勉强自己,吃甜酒酿就是。”
戚宜芬忙双手接过酒盏,酒盏是琉璃盏,晶莹剔透,映着紫红的葡萄酒,泛着美丽又贵气的光泽,她全身僵直起来,生怕弄碎,太过贵重,她赔不起。
张大娘子拉着她的手臂,热情地道:“七娘快过来坐,这酒是雪奴拿来的,在韶州府可吃不到这般好的酒,定不能错过了。”
戚宜芬被拉着坐下来,张大娘子安顿好她,正要坐下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案几上的酒盏,琉璃杯掉在地上,清脆一声,碎成了两半。
戚宜芬惊呼一声,紧张得脸都发白了,赶紧俯身要去捡。
谭昭昭忙道:“七娘,别动!”
戚宜芬的手停顿在半空,一动不敢动了。
谭昭昭道:“小心割伤了手,眉豆,你去拿笤帚来,清扫干净。”
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她知道琉璃盏的贵重,道:“嫂嫂,对不住,我会拿钱出来赔你。”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让开让开,别踩着了。”
冯氏与雪奴两人满不在乎,招呼莲娘一起,将案几挪了个位置:“那边由她们去打扫,我们到这边来吃。”
张大娘子见谭昭昭满不在乎,一颗心落了回去,挽着她的手臂,歉意地道:“嫂嫂,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谭昭昭笑道:“你又不是小胖墩,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快去坐吧,七娘与阿娘雪奴不熟悉,你多陪着些。”
张大娘子便去陪着戚宜芬吃酒说话了,雪奴本就八面玲珑,没几句话,就让戚宜芬的拘谨消除大半。
冯氏见状,找了个借口与谭昭昭进屋,问道:“卢氏可还在发疯?”
谭昭昭听得想笑,说了他们去见卢氏的事情:“我让大郎陪着她去散步了。”
冯氏怔了下,道:“这个法子好,有什么事,两人私下里说,母子之间也没那么多的顾虑。卢氏糊涂归糊涂,她胆子小,忘性大归大,当时总能听得进去,总能消停一阵。倒是苦了九娘。”
谭昭昭笑道:“我能如何呢,一天天这样下去总不行,都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冯氏心疼不已,道:“嫁人了就这般,等熬出头就好了。卢氏就是不懂得好歹,我还嫉妒他呢,儿女成群,大郎有出息,还丧了夫,不知多自在!”
谭昭昭赶紧安抚道:“阿娘也不易,阿爹那边,你不要理会他就是。阿爹就是偶尔糊涂,大事上还是拧得清,阿娘多想开些。”
冯氏呵呵笑,道:“我想得开,想得开得很,你阿爹说家中事情多,让我留在家中莫要来,我呸,他可管不着!我到了大余,可不是为了好生躲断清闲,痛快吃酒玩乐!对了,你将那个七娘带来,是为了何意?”
谭昭昭无奈地道:“她早就出了孝期,以后如何,总该有个打算。我瞧着阿家那样,唉,这件事要交给大郎,大郎本就不耐烦这些,最后还是得我去管。”
以前的那些过往,到了今日,谭昭昭已经彻底当做了过往云烟,她有娘家,有钱,有雪奴这般的密友,无论戚宜芬会如何,她都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戚宜芬依附张家而活,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同为女性,谭昭昭做不出刻薄之事,尽可能帮着她好生活下去。
谭昭昭的身份不同,她以为正确的事情,兴许戚宜芬并不同意。
“阿娘,我想你们同她聊聊,以后打算做什么,比如嫁人还是其他,想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冯氏想了下,道:“行,这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谭昭昭道:“阿娘真是好,又要麻烦阿娘了。”
冯氏往外走去,似笑非笑道:“你要是念着我的好,不若将小胖墩他们带去看顾着,如何?”
谭昭昭哈哈笑,左顾而言他:“阿娘,快去吃酒,吃酒!”
冯氏横了她一眼,谭昭昭赔笑,推着她去坐下,陪着她们只吃了一杯,回去了前院。
天快暗下来时,张九龄回了屋,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还好,终于松了口气,道:“大郎回来啦,快过来坐。”
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坐在谭昭昭身边,倒在胡塌上,抬手蒙住了眼。
谭昭昭见他一声不吭,凑上前去打探,问道:“大郎怎地啦,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张九龄摇头说没事,伸手一拉,谭昭昭倒在了他的怀里,听到他低低道:“阿娘流泪了一路,都舍不得回来。她不是因为生气,是高兴。我也不好过。”
兴许,这就如冯氏所言,母子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无需更多的语言,一次陪伴,一次长久的相处,曾有的隔阂自然而然就消散于无形了。
张九龄道:“昭昭,这般就挺好,再相处下去,我们之间还是会起龃龉。阿娘也应当明白了,她说待她身子好一些,就启程回韶州去。”
谭昭昭意外了下,迟疑着道:“那我也一同回去吧。”
张九龄手臂紧了紧,难得霸道地道:“我还在这里呢,昭昭当然要留在大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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