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卢氏歇息了一天, 由千山与张大牛护送离开,张大娘子与张四郎舍不得走,继续留在大余, 小卢氏陪着回了韶州,戚宜芬在大余陪伴照顾他们。
张九龄牵挂着大庾岭的事情,送走卢氏,急匆匆赶着去忙修路的事情了。
谭昭昭与雪奴, 冯氏一并拿了钱出来,支起了粥棚, 她们亲自前去看着,待理顺之后, 就由仆妇接手了过去。
张大娘子觉着自己没出钱, 总想着要做些事情, 拉上戚宜芬一起前去了好两天。
天气一天天变暖, 谭昭昭见张大娘子黑了不少, 她打算晚上同张大娘子说一声,明日若太热,就留在家中歇息一两日。
傍晚时辰, 谭昭昭陪同着雪奴与冯氏, 领着小胖墩他们在庄子外玩耍, 彩霞满天,天空好似着了火, 层林尽染,美得令人心悸。
雪奴凝望着天空,侧头对谭昭昭道:“这天真是绚烂啊, 好似阿娘说过的大漠落日一样。九娘,我没去过大漠, 我总想着要去一次,走一走阿娘曾走过的路。”
谭昭昭轻轻嗯了声,将冯氏拉到她们中间,道:“你这个阿娘,走过岭南道很多路。她说朝霞不出门,彩霞行万里,看云观天象,过两日你要去广州府了,可以请教一下她。”
冯氏挽住她们两人,笑道:“我的主意则是,早上起来看天,看自己身子累不累。刮风下雨,只要自己身子吃得消,要急着赶路,就必须出门。”
谭昭昭哈哈笑:“阿娘净说废话。”
雪奴转过头,眨回了眼里的泪,随着谭昭昭一起开心大笑。
她想阿娘,谭昭昭便将冯氏推出来,让她知晓,她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
冯氏轻抚着雪奴的手,道:“我真舍不得你走。”
谭昭昭看不下去了,道:“阿娘,雪奴还要回韶州府吃大娘子的喜酒呢!”
冯氏怔了一下,问道:“雪奴不是外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这件事,你可同大郎,卢氏商议过?”
谭昭昭淡淡地道:“我知道阿娘的意思,雪奴是寡妇,恐她去了喜宴不吉利。这都是无稽之谈,寡妇如何不吉了,要不吉,也该是早死的男人,负心的男人不吉。再说了,呵呵,阿家也是寡妇,若要回避,她也该避一避。”
雪奴微微皱眉,道:“九娘,我还是不去了,不仅仅是张氏,还有徐氏呢,徐家郎君亲自前来迎亲,对这门亲事很是看中,本来好好的一场喜事,莫要因为我横生枝节,惹来不快,着实不值得。”
冯氏气得横了谭昭昭一眼,跟着道:“我也是这般的意思,张大郎以前读书忙碌,哪会在意这些规矩,你要先提醒他,免得他到时候被问起,一头雾水。你那阿家,这次是知晓了好歹,先回了韶州府,但她脑子迟钝归迟钝,好话要琢磨,坏话闲话却能先听进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世人都这般说,以她那人的性子,不翻脸才怪。到时候雪奴添了妆,好心去吃酒宴,反倒添了一肚皮气,着实不划算!”
谭昭昭一想也是,歉疚地道:“雪奴,不若你还是一起去,正式喜宴那天,你歇在韶州府城。送完亲,我们很快回大余,到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来,启程回长安。我舍不得你,这次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雪奴点头,道:“我也舍不得你,反正酒宴忙,你也顾不上我,我在府城歇着,顺道能躲清净。”
话虽如此,谭昭昭还是很难过,懊恼地道:“鳏夫们却没这般多的顾虑,真是可恶!”
冯氏讥讽地道:“哪有鳏夫了,妻子的棺椁还停着未下葬,媒婆就请上了门,着急娶新妇了。”
雪奴噗呲笑道:“还真是这般,寡居的妇人多,鳏夫还真是少见。稍微齐头平整的,就算是未正式娶亲,身边也有侍妾伺候,半点都不会委屈自己,日子半点都不耽搁。侍妾与正妻,深究起来,就差一个名头罢了。那些鳏夫,也不是念着亡妻不想娶,而是娶不到满意的罢了。”
冯氏呵呵:“不能细想,想起来就一肚皮火气。你大兄来的时候同我说,你阿耶让我早些归家,归家归家,啊呸!他就惦记着十一十二她们的亲事,要我出面去操持呢。我与十一十二她们有何干系,凭什么要受这份累,操这份闲心?”
谭昭昭赶紧挽着冯氏的手臂,劝道:“阿娘别气别气,就当阿耶的话是耳边风,不去理会就行了。”
气过了,冯氏又叹息了声,道:“等到大娘子的亲事之后,我还是要回去,抓紧功夫将她们的亲事定下来。是你阿耶可恶,她们也无辜,我就当是在行善了。”
谭昭昭赔笑,道:“阿娘大义!”
冯氏拿开她的手臂,骂道:“你少糊弄我!对了,那个七娘子,她的亲事,我估计有点难。”
雪奴微微拧眉,道:“我们吃过几次酒,七娘子性情腼腆,吃酒时也不大说话。偶尔无奈之下,会答上那么一两句,听她话里的意思,好似不打算成亲嫁人。”
冯氏插话道:“她那不是腼腆,是谨慎小心翼翼,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过日子,这些年下来,越发拘谨了。若不嫁人,除了出家,就只能做妾,卖身为奴做婢子,婢子到了一定年岁,主人家还是要为其婚配,生下儿女,都是主家的财产。”
眉豆早已经过了年岁,谭昭昭早问过她,给她放良,她不愿嫁人:“嫁人后,婢子也同样要做事,还要生儿育女伺候夫君,远比现在辛苦。九娘待婢子好,婢子真不愿意嫁人,求九娘不要将婢子许配出去。”
谭昭昭当然不会将眉豆乱许配人家,她与戚宜芬又不一样,朝廷不会管到奴仆的亲事上,主要是朝廷将他们定为贱民,压根就没当做真正的人看。
如冯氏所言那样,戚宜芬不嫁人,不至于做奴仆,只能出家做姑子,或者做妾,妾不是嫁,而是买卖。
戚宜芬究竟意欲如何,她的亲事还是要小卢氏提出来,谭昭昭就没再多言,晚霞已经快散去,张九龄他们还未归来,不由得朝远处望去,皱眉道:“怎地一个都没回来,可是出事了?”
冯氏也跟着担心起来,对眉豆道:“你同莲娘一起前去看看。”
眉豆与莲娘结伴朝下山的路走去,谭昭昭叫上小胖墩他们回庄子,到了庄子大门前,眉豆与莲娘就赶回来了。
眉豆喘着气,道:“九娘,大郎他们回来了,七娘右脚崴了,无法再骑马,大娘子便带着她共骑一乘。大娘子骑术不好,就走得慢一些,大郎不放心,在后面护着她们。大郎怕九娘久等,让婢子与莲娘回来传个话。”
冯氏哎哟一声,道:“七娘伤得可重?”
眉豆道:“大娘子说伤得不重,没伤到筋骨,歇上几日就好。”
冯氏松了口气,看了眼谭昭昭,道:“没事就好,回去吧。”
回到院子,小胖墩他们饿了,谭昭昭让乳母先管着他们用饭,她则去了大门处。
没一会,张九龄他们到了,张大娘子先小心翼翼下了马,踮起脚尖伸出手去,道:“七娘你抓住我,我带着你下来。”
戚宜芬看着张大娘子,咬了咬唇,道:“大娘子身形比我瘦弱,我怕你撑不住,可别连累了你,我还是自己下马吧。”
张大娘子喊来仆妇,道:“你力气大些,去搀扶七娘下来。”
仆妇走上前,她身形亦矮小,拼命垫脚去够戚宜芬。
这边,张九龄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万水,对千山道:“千山,你去搭把手。”
戚宜芬目光从张九龄身上收回,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紧紧咬着唇,将手搭在千山的手臂上。
千山道了声得罪,双手撑在戚宜芬的腋下,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往地上一放。
戚宜芬右脚吃力,痛呼一声,一下站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千山惊了跳,忙赔了不是,眼疾手快搀扶住了。
仆妇赶紧上前,帮着千山让戚宜芬靠在自己的身上,道:“七娘,且待婢子背你进去。”
戚宜芬估计是吃痛,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强自忍着没流下泪来,低声道:“我能走,你且扶着我一些就是。”
谭昭昭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对着大步而来的张九龄道:“快进去更洗,饿了就先用饭,不用等我,我去看看七娘。”
张九龄蹙眉,转头看去,张大娘子与仆妇一同搀扶着戚宜芬慢慢走来,他抓住谭昭昭的手臂,道:“我饿了,昭昭得陪我一起用饭。”
谭昭昭瞪他,将他往前院推:“我看看就回来。”
张九龄只能悻悻先回去了,谭昭昭走过去,对要见礼的戚宜芬摆摆手,关心道:“快别管这些了,七娘的腿可严重?”
张大娘子抢着道:“七娘是走神,没看清脚下的路,踩到一颗石子崴到了脚。先前在山上,大兄请郎中诊断过了,说没伤到筋骨,这些天莫要用力,歇上几日就好了,大嫂莫要担心。”
戚宜芬跟着嗯了声,“对不住,让表嫂操心了。”
谭昭昭温声道:“既然如此,就好生养着,要是痛,觉着不舒服,定要说一声,再请郎中来诊治。”
戚宜芬道了谢,谭昭昭道:“都是亲戚,谢来谢去作甚,快进去吧,等下仆妇将饭菜送到你的院子。大娘子,你明日也不要去了,天热起来,可别中了暑。”
张大娘子很是乖巧地道:“我都听大嫂的,留下来陪着七娘养伤。”
谭昭昭叮嘱了仆妇一通,回到了前院。冯氏嫌弃张九龄在一起用饭不自在,将她也赶了出来,好一起与雪奴她们痛快吃酒。
眉豆已经送了饭食到厅堂,张九龄还在净房洗漱,谭昭昭准备等他一会,听到他扬声在喊:“昭昭。”
谭昭昭走过去,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道:“我手背很痒,昭昭帮我瞧瞧,可是被虫子叮了。”
谭昭昭忙走了进去,问道:“咬哪儿了,快给我瞧瞧。”
净房内雾气蒸腾,张九龄穿着里衣,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含笑朝她伸出手背,道:“这里。”
谭昭昭定睛一瞧,晒黑了的手背上,肌肤细腻,只有针尖大的一点红,估计是被常见的细蝇叮过,她气得拍了他一巴掌,道:“少作怪!”
张九龄手掌一翻,将她拉了过去,在她耳畔摩挲,呢喃道:“昭昭,你身子干净了吧,我们都许久未亲近了。”
这些时日,又是卢氏,又是生病,谁都没了亲近的心情。
等到卢氏离开,谭昭昭月事来了,今朝方干净。
谭昭昭伸手去推他:“张大郎,你先前还在叫饿,先用饭再说!”
用完饭,谭昭昭又要去管三个小郎,说不定,她还会留在冯氏的院子,与她们一起吃酒,到深夜方回来。
张九龄双臂禁锢着她,如何都不肯放,一点点亲吻下来,道:“见到昭昭就不饿了,昭昭若是饿了亦无妨,反正无须出力”
谭昭昭翻着白眼,偏开头,任由他亲吻下来,道:“今朝本来归来得晚,辛苦了一日,也不嫌累。”
张九龄抱起她,将她放在案几上,手撑在她身边,深深凝视着她,道:“我本欲骑马早些归来,让千山带着七娘,大娘子自己骑马就不会有事。七娘扭捏,不愿意上千山的马,我只能在后面看着了。”
谭昭昭笑道:“你带七娘同骑,不就解决了问题?”
张九龄沉下脸,用力亲上来:“只有昭昭,我愿与之同骑,其余人,皆不可!”
谭昭昭笑着躲,道:“那小胖墩呢?”
“故意找茬!”
张九龄干脆堵住了她的嘴,墙壁震动,屋内一片狼藉,春光无限。
第八十二章
戚宜芬的脚休息几日就恢复了, 雪奴启程去了广州府。
天气转热,谭昭昭没再让张大娘子上山,她与冯氏去了两次, 吉州府的世家大族也出力,跟着搭建了善棚。
随着农忙到来,修路的民夫因为要收割小麦,停工回去农收。
张九龄依旧忙碌, 忙着农忙后正式凿穿大庾岭的工程,谭昭昭则充当了他的书吏, 整理各种卷轴文书。
时光倏忽而过,七月流火时, 雪奴从广州府回转, 徐氏前来迎亲的一行快到达韶州府, 谭昭昭她们也一道回去, 张罗酒宴亲事。
卢氏见到他们回来很是高兴, 一起热热闹闹用过了饭。饭后,冯氏雪奴他们回了客院歇息,卢氏将张九龄与谭昭昭留了下来。
谭昭昭猜到了卢氏想说的话, 果然, 她一开口就道:“先前雪奴在, 我顾忌着她的面子,没当面问, 便同你们背地里说一声。雪奴的身份着实不吉利,若是被徐氏知晓,如何是好啊!”
徐氏不远万里赶来迎亲, 怎地会因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胡姬寡妇而不高兴,卢氏这明显是托词罢了。
卢氏能维持面子情, 着实比以前要强一些,谭昭昭虽然暗恼,还是没有戳穿她,感到身边张九龄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赶忙道:“阿家放心,雪奴在正日子那天,会去韶州城。”
卢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这就好,这就好!”
张九龄道:“阿娘可还有事,若没事的话,我们先回去歇息了。”
卢氏忙慈爱地都:“赶路辛苦,快回去歇着吧。九娘你也回去,好生伺候好大郎,明朝客人多,你早些起来迎接招待。”
张九龄道:“明朝来的都是些自家亲戚,他们知晓我们刚从大余回来,赶路辛苦总得要歇一歇,免得太过劳累,一下病着了,耽误了后面的正事。阿娘陪同她们说话吃茶,帮着解释几句就是。”
卢氏看了眼张九龄,咕哝道:“那般多的人罢了罢了,九娘你也歇着吧。”
谭昭昭的确有些累,既然张九龄帮她挡住了,就没再多说,见礼后回了院子。
院子里花草葳蕤,庭院下灯笼摇曳,与天上星辉交相辉映,虫鸣吱吱,小胖墩早已歇息,四下安宁而美好。
张九龄牵着谭昭昭的手,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屋,低低道:“我读书以后,就搬到了这间院子。那时大娘子刚刚出生,一转眼,她就要嫁做人妇了。”
谭昭昭道:“过两年,二郎也要开始议亲了。对了,二郎与大伯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九龄道:“估摸着要后日吧,二郎读书上还算有天分,戚五郎就要差一些。大伯父来信说,戚五郎无心读书,想要寻个差使做。”
谭昭昭愣了下,问道:“可是要你帮着谋一个差使?”
张九龄颔首,道:“我已经回绝了大伯父,若是二郎考不中,我亦不会出面帮着他谋求一官半职。”
谭昭昭怔了怔,问道:“大郎可是打算做孤臣?”
“非也。”张九龄摇头,脸上浮现出自信洒脱的光芒:“大唐天下如此之大,自不缺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一起为了大唐出谋出力。”
长安汇聚了天下英豪,大唐是有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可张九龄若坚持不结党营私,定会有一段孤独艰苦之路。
旋即,谭昭昭就释然了,这就是他的风骨,无论前路如何,只要他不变,她陪着他就是。
张九龄侧头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含笑道:“我已经有昭昭了,昭昭就是同我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
他们想到了一出去,谭昭昭止不住起笑起来,回望着他,道:“好啊,我陪着大郎。”
星光闪烁,灯光昏昏,他们眼里都溅入了光。
张九龄笑个不停,紧拥着谭昭昭,进屋后还不肯放手。
谭昭昭推他,道:“快去洗漱,累得很。”
张九龄道:“一起去。”
谭昭昭一眼横过去,沉下脸道:“莫要胡闹,快让开!”
张九龄悻悻放手,抱怨道:“真是凶。”
谭昭昭无语瞪他,施施然进了净房。
没一阵,张九龄在外喊道:“昭昭,可要我帮忙?”
谭昭昭烦得很,干脆不搭理他,更洗完拉开门,见张九龄斜靠在门边,不禁打量着他:“你在这里等着作甚?”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我就是想离你近一些。”
不知为何,谭昭昭的心软得如有温水晃悠,温声地道:“快去洗吧,时辰不早了。”
张九龄道好,“昭昭,你坐得近一些,在门外陪着我。”
谭昭昭怒目圆瞪,道:“休要得寸进尺啊!”
张九龄看上去一脸不满,不过他觑着谭昭昭的神色,到底没再多说,进去净房也不关门,大喇喇开始解衣。
谭昭昭哭笑不得,想了下,合上一半门,与他那样倚靠在门边,含笑打量着他。
张九龄的手微不可查僵了下,净房里水雾淡淡,他的耳根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红晕。
谭昭昭眉毛挑了挑,噗呲笑了出声,朝他挥挥手,“大郎,别逞强啦,我去歇息了,你快快来。”
张九龄朝谭昭昭看来,双眸里也蒙上了层雾,羞怯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丝声音:“嗯。”
谭昭昭笑得快肚子疼,没曾想都成亲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张九龄这般纯情的一面,回到卧榻上,犹乐得搂着被褥直打滚。
没一阵,张九龄洗完前来,穿着一身月白细绢宽袍里衣,乌发披散,鬓角带着水气,飘飘然如谪仙。
谪仙绷着脸,熄了铜盏上的烛火,钻入了被褥中。
谭昭昭没等到他如往常那样,掀开她的被褥,要与她挤在一起,过来一阵,她凑上前去,抬手抚摸他的脸。
“大郎,生气啦?”
张九龄闷闷地道:“没有。”
谭昭昭乐了,收回手,笑道:“哦,既然大郎没生气,就睡吧。”
张九龄飞快抓住了她的手,长腿一撩,灵活地挑起她的被褥,熟练地与她紧贴,不满道:“昭昭先前取笑我。”
谭昭昭坚决否认:“我没有。”
“那为何昭昭要笑?”
“大郎不准我笑了吗?”
张九龄吸气,道:“我自是愿见到昭昭笑,能笑一辈子,永不会伤心难过。可是昭昭的笑,不怀好意,故意要看我出糗。”
谭昭昭不大明白,诧异地问道:“大郎为何这般在乎?”
张九龄沉默了一会,道:“我亦不清楚,每次见到昭昭,还是会如以前那般,总是有期待,忐忑,悸动不安。”
时光并不会带走爱,激情亦不会消失,退却,变成了涓涓流水般绵长。
“昭昭说陪着我,我不知有多高兴。知己难寻,我却寻到了。昭昭能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很是难得。若换作以前,昭昭估计会选择留在长安,如今的昭昭,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怔楞住,她当时的回答,是下意识,遵从内心的本能想法,从未想过其他。
张九龄聪慧敏锐,他察觉到了她自己都不曾体会到的不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也悄然在变化。
比如会耐着性子去安抚卢氏,会更多考虑到张二郎他们的事情。夫妻夫妻,他们已经成亲,这是他必须面对的责任,她亦该面对。
他们眼下不过是一对普通寻常的夫妻,并不像是长安的公主贵夫人,如武氏那般,亲事中间夹杂着各种权势斗争,夫妻同床异梦,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究竟何时开始改变,谭昭昭并不清楚。
兴许,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琐碎的家长里短里,在他奔赴长安,韶州,浈昌,一次次接她归家里。
张九龄道:“昭昭,既能得你信任,我定不会辜负你。”
谭昭昭浑身松弛,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含糊着道:“我知道啊。”
张九龄得了她的回应,忍不住笑了,亲着她的眼角,柔声道:“昭昭累了就睡吧,明早无需早起,我陪着你。谁都不敢说三道四,有我呢。”
他们当然敢指责谭昭昭,却不敢指责张九龄。
听到张九龄要陪着她,谭昭昭放心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时外面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窗棂卷起,满室铺满了细碎的日光。
张九龄坐在窗棂边,手捧书卷正在苦读,小胖墩腰上搭着薄锦被,小肚皮起伏着,在呼呼大睡。
听到动静,张九龄转头看来,小声问道:“昭昭醒了?”
谭昭昭点头,伸了个懒腰,抬起下巴朝小胖墩指去,问道:“他怎地睡了?”
张九龄瞥了小胖墩一眼,放下书卷走过来,拿了衣衫递给她:“先前与四郎他们打了一架,打输了,哭着回来告状,我哄了他许久,方将他哄睡着了。”
几人在一起经常起口角,一会打闹,一会和好,谭昭昭见怪不怪,问道:“什么时辰了,家中可有来客人?”
张九龄道:“刚过午时初,先前千山来回禀,说是舅舅舅母他们来了,阿娘在招呼。我叮嘱了千山,让他已经去与舅舅舅母赔了不是,待到晚间再敬酒赔罪。舅舅听说我昨日方归,知晓我累着了,让我先歇好,顾着身子要紧。”
有张九龄顶在前面,卢舅舅他们当然不会怪罪,万般都说好。
谭昭昭穿好衣衫,道:“我去洗漱,等下用过午饭,我就去正院找阿家,给舅母见礼,安排晚饭。”
张九龄温柔地道:“有劳昭昭,这段时日昭昭要辛苦了。”
谭昭昭做出战斗的姿势,朝张九龄挥舞着胳膊,斗志昂然,引得他哈哈大笑。
小胖墩被吵醒,哼唧着一骨碌坐起身,朝她张开双臂,撒娇喊道:“阿娘,我要阿娘。”
再辛苦,都没带一个只要睁眼,就从不消停,狗都嫌年纪的小童辛苦。
小胖墩壮如牛犊,手快脚快,谭昭昭将贵重些的瓶瓶罐罐与摆件,全都收了起来。
不然的话,估计都会被他给摔得干干净净。
“乖,阿耶在,让阿耶陪你玩耍。”谭昭昭脸颊抽搐,赶紧朝净房跑去,道:“大郎,交给你了。”
张九龄盯着小胖墩咕噜噜灵活转动的眼珠,想要嫌弃,可又是他亲生的儿子。
小胖墩眼珠转向一旁,停了一下,撅着屁股爬起来,咚咚咚跑上前,抓起张九龄放在身边的书卷,顶在头上,咯咯笑着跑了。
张九龄:“”
赶紧起身追去,“快停下,不许毁书!”
这小祖宗,谭式昭昭,真是太狡猾了!
第八十三章
大唐的婚事热闹庄重, 徐氏的迎亲队伍歇在韶州城,到了正日子这几天,张氏宅邸从早忙到晚, 灯彻夜不熄,宾客盈门。
虽有仆妇亲戚们帮忙张罗,等亲事忙完,将张大娘子送出阁, 谭昭昭累得倒在塌上,脸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张九龄要招待刺史等官员, 亦与谭昭昭一样不得闲。等送走宾客,亲戚们陆陆续续离开, 太阳已经偏西。
回到院子进屋, 张九龄与谭昭昭并排靠在一起, 头侧过去亲了亲她:“昭昭睡不着?”
谭昭昭嗯了声, “耳朵里还嗡嗡响, 很想睡,累到了极点,反倒睡不踏实了。”
张九龄伸手搂住了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 道:“昭昭闭上眼睛歇息一阵, 外面让仆妇们去收拾,库房那边阿娘在管着, 莫去理会了。”
宾客送的贺礼,礼金礼册都交给了千山在管着,卢氏亲自过问, 恰好谭昭昭听到了,便让千山交给了她。
起初谭昭昭提出给卢氏娘家的贴补, 卢氏收拾了,谭昭昭见她从库房里拿了三匹旧细绢,约莫十两左右的金。
谭昭昭当时就想让她多拿两匹,毕竟细绢虽然能当做钱币,在库房久放会生霉褪色,但看她选来选去,连稍微新一点的都不舍得,又放弃了。
反正是她的娘家,谭昭昭就没多说。
卢氏将张大娘子的礼金捏在手里,谭昭昭估计她也舍不得花,就当做是给她的一个安慰。
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打了个呵欠,道:“不知大娘子他们走到何处了,真是舍不得她啊。”
新郎生得只能称作周正,胜在气质斯文沉稳,待人客客气气,礼数周全,颇为令人心生好感。
张大娘子出嫁前的不安,便打消了大半。谭昭昭与她一样,喜悦中掺杂着不舍。
张九龄道:“我同大娘子说了,娘家还有这么多亲人兄弟,要是想念娘家,就写信回来,我会想法子,让她回娘家来走动探亲。”
谭昭昭笑了下,幽幽道:“哪有那般容易啊,出嫁的娘子就是别人家的新妇,远嫁的尤为不易,就是回娘家,也要经过一翻折腾。”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可是想念丈母了?”
冯氏吃过喜酒就回了娘家,谭五郎跟着一起回了浈昌县,小胖墩与张四郎都很不舍他,两人扎扎实实哭了一场。
谭昭昭道:“我当然想念阿娘啊,这些时日幸亏有阿娘在,有她在旁边搭把手,不然还会更累。”
亲娘与婆母不同的地方在于,谭昭昭能随意与冯氏说的话,与卢氏说时,要想了又想,心累。
张九龄道:“我们后日回大余,等丈母回浈昌县定下十一娘她们的亲事,再让她来大余住一段时日吧。”
谭昭昭复又高兴起来,高兴了一半,脸上的笑复又淡了:“雪奴要回长安了。”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可是想长安了?”
谭昭昭道:“我更想念与雪奴她们在一起的日子。”
张九龄只能安慰她道:“以后总得有相聚的时日。”
谭昭昭还有另外一层担忧,道:“雪奴回去之后,不知太平公主可会满意。”
太满意也不好,毕竟太平公主与李三郎的争斗中,她是输家,谭昭昭生怕雪奴被波及。
不满意更惨,雪奴一个商户胡姬,若是没了,连个水花都不会起。
张九龄将她抬起来的头按进怀里,低低道:“昭昭累了,就别想东想西了,快睡一阵。”
谭昭昭扭动着头挣扎,张九龄一动不动,就是不放手,她抬手掐去:“闷得很,快放开。”
张九龄勉强放开了些,含笑道:“要是昭昭不累的话”
声音意味深长,谭昭昭赶紧合上眼,道:“我睡着了。”
张九龄心疼地看着她眼底的青色,他哪舍得让她这般辛苦,只是说说罢了。
谭昭昭本来闭眼装睡,谁知竟然很快就睡沉了。张九龄想到了小胖墩,轻手轻脚将她放下,腰间搭好薄锦被,起身走了出屋。
乳母领着小胖墩在外面玩耍,张九龄见他与张四郎蹑手蹑脚,想要去捉停在树枝上的蜻蜓。
已经立秋的天气依旧热得很,两人都玩得一头汗,脸颊红扑扑。他们刚靠近时,蜻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张九龄走上前道:“外面热得很,快回去洗一洗。”
小胖墩悻悻望着蜻蜓,很是不甘,这时眼珠子一转,扑上来叫嚷道:“阿耶帮我抓蜻蜓,我要蜻蜓。”
张四郎也跟着起哄,张九龄被他们两人拖住,耐着性子安抚他们道:“回院子去吃炖甜汤。”
甜大过蜻蜓,两人顿时高兴起来,蹦蹦跳跳随着张九龄回去。
小胖墩聪明,见张九龄将他们留在了前院,问道:“阿耶,阿娘呢?”
张九龄道:“阿娘在歇息,你们小声点,莫要吵到人。”
张四郎大一些,已经稍许懂些事,忙捏着嗓子道:“大兄,我不会大声声张,大嫂嫂是有了身孕。阿娘说,大嫂嫂定是有了身孕,不然哪会这般累。”
谭昭昭的月事干净了不过半月左右,张九龄最是清楚,他眉头不由得蹙起,道:“你们快去洗漱,小童别乱传话。”
乳母带着两人下去了,张九龄想了下,来到了正院,小卢氏同戚宜芬陪在卢氏身边,小卢氏念着账本,戚宜芬打着算盘,几人正在一起算账。
卢氏见到张九龄前来,赶紧招呼他道:“大郎怎地来了,九娘呢,我刚才还说有些账目上的事情不清楚,想要问一问她呢。”
张九龄上前坐下,对小卢氏颔首道:“姨母你们且去忙,我同阿娘说几句话。”
小卢氏起身,见戚宜芬怔怔坐在那里不动,赶紧拉了她一下,见礼道:“大郎陪着姐姐说话,我们过会再来把账目盘完。”
等到她们走出屋,张九龄这才正色地道:“阿娘,九娘这些天实在太累,身子不大舒服,已经歇着了。”
卢氏感慨地道:“九娘这身子啊,娇气得很,还是冯娘子的身板结实。”
张九龄面无表情地道:“阿娘,府里来来的夫人们,如何安排座次,谁去陪着她们说话,准备送上什么茶水,吃何种酒,都要殚精竭虑考量。要是一个座次不对,点心酒水她们不满意,陪客的人说错了话,一个招呼不周,轻则损了张氏的颜面,重则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阿娘,并非要动手下灶房做饭,亲自送水端茶伺候人才叫累。”
这些天府里前来的刺史等官员夫人,张氏宗族的妇人们身份低,着实要靠谭昭昭出面相迎,安排。
卢氏只是坐在那里,笑着听她们说话,一天下来,也觉着苦不堪言。
思及此,卢氏神色变了变,嘀咕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瞧你说了这般一大堆替她辩解。”
张九龄道:“阿娘,兴许你是说闲话,也要考虑到让正主听到了,会做何想。”
卢氏懊恼地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说就是,免得惹了人厌恶嫌弃。”
张九龄指着账本,道:“阿娘,你也要讲道理,这些礼金,九娘全部交由了你,并未提过半句收到公中去。收到的礼,以后他们府里办亲事丧事,都要添加一份还礼。且不提舅舅家的谢仪,就凭着九娘这份大方,阿娘也该记着这份好。”
卢氏道:“这些钱财,我拿在手里,一个大子都不会乱花,还不是留给你们兄弟几人,给了小郎他们。”
张九龄揉着眉心,感到深深地疲惫。
卢氏拿着的钱财,张九龄知晓她会留给他们兄弟,小胖墩。但此般做法,下意识将谭昭昭排挤了在外,着实上不得台面。
后日就要离开,见与她说不清楚,张九龄不愿再多言,准备起身告退。
卢氏叫住了他,道:“你们后日就要回去大余,这次我就不去了,等到九娘歇过来之后,你们一起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张九龄犹豫了下,道:“阿娘有什么事,还是同我说吧,我转告一声就是。”
卢氏道:“还是等九娘来了,我一起同你们说。”
张九龄只能先离开,回到院子见谭昭昭正在熟睡,也没去吵醒她,让着她先歇息。
谭昭昭一觉睡到了翌日半晌午,总算缓了过来。
张九龄去了张弘愈的坟前上香,到了傍晚方回来,卢氏叫了徐媪前来,唤他们一起前去正院用饭。
明日就要离开,加之张九龄想到了卢氏先前要见谭昭昭的事情,便与她一起去了。
雪奴有事留在了韶州府府城,张九皋他们回去了私塾读书,戚宜芬与小卢氏在一旁作陪。
饭食是分食,张九龄除了同谭昭昭用饭时会说话,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卢氏她们已经习惯,只听得到木箸与羹匙的轻微碰撞。
幸好有张四郎与小胖墩嘀嘀咕咕说笑,屋子里方热闹了些。
饭后,乳母带着两人出去玩耍了,几人漱完口,略微吃了半盏茶,小卢氏与戚宜芬一起起身告辞。
卢氏将茶盏里的茶水吃完,放下杯子,看着谭昭昭道:“行囊可收拾好了?”
谭昭昭道:“阿家放心,已经收拾好了,反正大余那边什么都不缺,若是不小心忘了也无妨。”
卢氏说是,“这次我就不去了,四郎同小郎在一起玩得好,大郎说过要他们一起读书开蒙,跟着胡姬们学习胡语,四郎这次也跟着你们前去。我不去的话,如何放得下心,九娘你一个人看顾她们,还要帮着大郎,着实忙得很。九娘,你身子弱,可要顾着身子,可别累着了。”
谭昭昭听得狐疑,卢氏哪是如此体贴之人,她要是能说出这般漂亮的话,同贵夫人们就不会无话可说了。
既然卢氏听上去一心为她着想,便很是恭敬听着,道:“有劳阿家关心,我会注意歇息。”
卢氏颔首,道:“小郎已经三岁了,九娘要抓紧功夫替他添个弟弟妹妹,若有了身孕,养胎要紧。四郎小郎都淘气,分不开神管他们,要是交给仆妇,终是不放心,得要个可靠妥帖的人在一旁搭把手。”
谭昭昭这时已经听出了端倪,张九龄在身边坐着,她只静静听着。
只听卢氏道:“七娘来了府里多年,人体贴温顺,忠厚可靠,这些年来,在府里尽心尽力做事,还替郎君守了三年的孝。她的亲事看来看去,始终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这些年来,我都拿她当亲女儿般看待,着实舍不得将她胡乱许配出去,误了她一辈子。我同你小卢姨母商议过,干脆将七娘留在府里,给大郎做侍妾。这次你们回大余,将她一并带去,有了她的相帮,九娘也能轻松些。”
第八十四章
张九龄挺直背坐在那里, 绷紧着脸,侧面看去,清瘦的侧面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
谭昭昭转回头, 到了这时,她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平静,无悲无喜。
张九龄沉默如山,卢氏点名与她说话, 她也就随意哦了声。
卢氏皱起眉,耐心劝道:“九娘, 你与大郎只得了一个孩子,眼见上了年纪, 就得抓紧功夫生。怀孕生子时不方便, 还是孩子重要, 你只有一双手一双眼, 哪顾得上那般多, 总归要寻侍妾伺候。七娘身世可怜,好在温顺懂事,比那外面买来的强, 能给你真正搭把手。”
张九龄这时开了口, 修长脖颈的青筋突起, 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克制着, 却似乎要迸发,声音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意。
“阿娘,是你自己这般想, 还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卢氏似乎愣了下,道:“大郎, 瞧你说的什么话,谁家郎君只得一个妻子,就连你阿耶都有两个侍妾。这是大妇该做的事情,当年还是我主动替他安排张罗的。你小卢姨母一家子来到韶州府投奔,自小待你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五郎陪着二郎读书,七娘陪着大娘子,做衣衫鞋袜,操持张罗家事。你阿耶去世了,你远在长安,那段时日,都是你小卢姨母在我身边陪着,开导宽慰我。侍妾如何能与正妻相比,七娘在你身边,不过是寻求个庇护,我要是不答应,就是丧了良心!”
张九龄实在是感到太过愤怒,荒唐,偏生世俗规矩的确如此。
且从卢氏的话里听来,并非是小卢氏在怂恿,而是她们皆这般以为。
戚宜芬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在张氏过惯了,嫁出去肯定比不上在张氏的日子,要嫁入高门,她的身份又远远够不着。
除非是做妾,给他做妾,凭着这层亲戚关系,只要有他护着,以后的日子也就稳妥了。
卢氏从未见过张九龄此般阴郁的神情,似乎风雨欲来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不安,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急迫地道:“九娘,我都是为你好。你阿娘也如此,她定也劝过你,有了侍妾,你也能轻巧不少。”
谭昭昭如先前那样,哦了声,“阿家,阿娘没劝过我,阿娘从不会劝我这些。我与阿娘又不同,应当是,每个人都不同。阿家,你同大郎说吧,若真有亏欠,是张氏,是张氏亏欠了小卢姨母他们,与我无关。”
她也不表态,起身客客气气见礼,“你们商议,如何决定就行,我先回了。”
张九龄跳起来,疾如闪电拉住了她的手腕:“昭昭,我与你一同回去。”
谭昭昭坚定地拂开他的手,微笑着道:“大郎,你与阿家好生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事情。我的想法意见,并不重要。”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疏离的笑容,莫名地恐慌与悲凉。
卢氏早已做好了安排,再告诉谭昭昭,起初就没将她的想法考虑进去。
说一翻大道理,是要按着她的头笑纳,善待戚宜芬。
他们之间,关系刚刚真正亲密无间,谭昭昭愿意无论顺境,还是风雨,都陪着他一起渡过。
雪奴在韶州,雪奴要即将回长安了
张九龄压住胸口翻滚的情绪,道:“好,昭昭你回去先歇着,我马上回来。”
谭昭昭颔首,再次对着卢氏施礼,走了出屋。
卢氏怔怔望着谭昭昭,莫名其妙地道:“你们两人,打什么哑谜,不过是个侍妾”
“阿娘!”张九龄沉声打断了卢氏,“好生生的日子,你非得要找些麻烦。莫非阿娘以为,这样才是对我好?”
纳个侍妾不过是司空寻常的事情,不领情也就罢了,瞧他们的反应,好似天要塌了,要害他们一样!
卢氏委屈涌上头,生气地尖声道:“你阿耶去世,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你娶了妻就忘了娘,当了大官翅膀硬了,竟然对我大呼小叫起来,我究竟何处做错了,你们嫌弃我添乱,我就留在韶州府,你有了出息,我也不去沾光享受,你难道还不满意,要逼死我不成!”
张九龄呵呵,只感到浑身无力而疲惫,他的那腔怒意,突然就散了。
“阿娘,你生了我,抚养我长大,给我娶了妻子,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自当孝顺报答你。阿娘留在韶州府,给我娶了妻,我去辞官,留在韶州府孝顺陪伴阿娘。至于阿娘给我娶的妻子,只怕是留不住了”
只要一提,张九龄心就被扎了一下,他要停一停,才能继续说下去。
“九娘是何人,阿娘竟然一点都没能看清楚明白。九娘在韶州能过得风生水起,在大唐天下任何地方,皆都能过得风生水起。她离开我,到了长安,她能嫁入更高的门第。”
卢氏听得又气又怒,道:“大郎你休要说气话,那是你的前程,谁要你陪着我才算孝顺了?谭氏在韶州府还有几分风光,出了韶州府,谁还知道谭氏?我就不相信了,她谭氏还敢和离不成!和离正好,以大郎你如今的本事,还怕娶不到高门的妻子!”
张九龄笑了起来,道:“阿娘,你还真是,硬生生要拆散这个家啊。阿娘,承蒙你看得起我,可惜啊,长安皇城的人,并不如你这般高看我,我这就去写折子辞官,在家中伺候阿娘,奉养小卢姨母,给她养老送终,还欠下的恩情。”
卢氏急了,道:“你这是要气死我,要气死我啊!”
张九龄淡淡地道:“阿娘,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还给你就是。你要拿我去攀附荣华富贵,要我去偿还恩情,皆给你。我只能做到如此了,阿娘还是不满意,就给我一剑,来个痛快,省得以后再一遍遍折腾。”
卢氏呜呜哭了起来:“我不管了,不管了,随你去吧,你不纳就不纳,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张九龄静静望着卢氏哭泣,她总是动不动就哭,他已经习惯了,一字一顿道:“阿娘,我不会纳妾,就是没了九娘,也不会再娶,更不会要任何女人伺候!”
说罢俯首施礼,大步离开。出了门,扬声唤道:“千山!”
千山从廊檐下急急奔上前,张九龄厉声道:“派人守着正院,阿娘累了,任何人休得前来打扰。让万水去私塾,将戚五郎叫回来,准备好车马钱财,将小卢姨母他们一家,送回福建道!”
千山惊了跳,见张九龄神色狠戾,不敢多问,急忙应下。
张九龄几乎是跑着回了院子,到了门前,望着张大娘子成亲时还未取下的装饰,到处洋溢着喜气,脚步一下缓了下来,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
穿过前院书房,后院里的灯笼昏昏,小胖墩在欢笑,谭昭昭在温软同他说着话,一如往常的温馨安宁。
张九龄在门前停住了,一道门如隔着天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迈过这一步。
这股寻常,让他深深不安。
谭昭昭的声音从门内细细传了出来:“小胖墩,你都这么大了,终究一天要离开阿娘,该不要阿娘哄,自己睡觉了。”
小胖墩大声抗议道:“不要!我还小呢!”
谭昭昭很是耐心地道:“你不小啦,就从今晚开始,去吧,跟着乳母去睡觉。”
乳母上前去带小胖墩,他不依叫唤,谭昭昭沉声道:“哭闹也没用,再哭,明日该吃的糖,就不给你了。”
小胖墩最喜欢吃糖,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道:“好吧,阿娘,你还是要哄我一哄,我真的还小呢。”
谭昭昭笑着道:“好,过来阿娘抱一抱。”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母子俩笑成了一团。没一阵,乳母牵着小胖墩走出来,看到立在门口的张九龄,忙侧身避开见礼。
小胖墩小胖手叉在一起,俯身见礼后,好奇地打量着他:“阿耶,你可是在藏猫猫玩?”
张九龄面对着小胖墩稚气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快去睡吧,乖。”
小胖墩嗷了声,蹦蹦跳跳随着乳母前去了。张九龄进屋,谭昭昭正起身朝净房走去,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张九龄面对着她平静的脸,大步走上前,立在她面前,急促地道:“昭昭,我没想过要纳妾。”
谭昭昭点头,“这样啊,我知道了。”
张九龄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谭昭昭的想法,道:“昭昭,这已经同阿娘说过,此生我只与你在一起,白首不相离。我要将小卢姨母一家送回福州道去,给她们一些钱财,让她们能过日子。我已经吩咐了千山前去安排了。”
谭昭昭回来之后,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内心却一团混乱。
该如何做,所有的手腕,道理她都懂。
出手解决掉戚宜芬,甚至她一家子,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
但做完之后,真能心安理得吗?
没了戚宜芬,以后说不定还有王宜芬,李宜芬。
没完没了,她都要施展出大妇的手腕,像是鱼玄机遇到的大妇那样,将其强押到道观去出家吗?
说不难过是假,毕竟这个男人是张九龄,他们曾经耳鬓厮磨,从韶州到长安,万里路途中,两座城,留下了数不清的甜蜜。
何况,他们还有小胖墩。
如果与张九龄和离,肯定带不走小胖墩,世俗规矩与大唐律在这里,卢氏真会与她拼命。
以后肯定会深夜痛哭,辗转难眠。
但此时,谭昭昭还只是麻木与冷静,她还有无尽的勇气,坚定地拂开他的手,道:“大郎,我们和离吧。”
张九龄神色晦暗,心蓦地揪成了一团。
果真如此,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谭昭昭已经不信他,要离他而去了。
先前虽想到过,真正面临时,张九龄依旧无法承受,呼吸都几近停滞,慌乱地道:“昭昭,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这就去,让千山连夜送她们离开!”
谭昭昭急步上前,道:“与他们无关!”
张九龄已经失去了理智,冷硬地道:“与他们无关,就是与我有关。我以房相为表率,并不在意那些脸面虚名。和离,昭昭想都别想。我亲自去盯着,让她们连夜收拾,赶紧回去!”
房玄龄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谭昭昭烦得很,怒道:“张大郎,谁吃醋了,你莫要胡扯蛮缠!”
张九龄冷哼一声,转身朝外走去,拉开门,瞧见千山为难地在廊檐下抓耳挠腮,沉声道:“何事?”
千山偷瞄了眼屋内立着的谭昭昭,垂下头吞吞吐吐道:“七娘在院子外不肯离开,哭求着要见大郎与九娘。”
第八十五章
张九龄神色沉沉, 一甩宽袖,迈开步伐就往外冲。
谭昭昭紧追了两步,思前想后, 回转身去了净房。
算了。
院子外,小卢氏与戚宜芬母女站在门楣下,呜呜哭得很是伤心。
千山赶在前面,驱散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仆从, 张九龄大步走出来,小卢氏急急上前几步, 哭喊道:“大郎,求你行行好, 看在我看顾你多年的份上, 再容我们几日, 大郎, 求求你了。”
戚宜芬泪眼朦胧, 痴痴望着张九龄,哀哀切切喊了声表兄,就泣不成声, 捂着胸口哭得瘫倒在地。
张九龄眼神冰冷, 道:“这些年来, 你们虽在张氏帮着做事,但张氏该给你们的吃穿嚼用, 一样没少。你们无处可去,看在亲戚情分上,哪怕在张氏住一辈子, 只要这个家在的一日,就有你们遮风避雨处。可你们竟因此心生所谓的妄念, 亲手毁了自己的退路。我不会纳侍妾,无论是七娘,还是她人,皆不会要!我已经仁至义尽,送你们回去,给你们一些钱财,让你们能安稳度日。若再纠缠,就休怪我真正不客气!”
“表兄!”戚宜芬突然抬起头,凄惨喊道:“可是表嫂,可是因着表嫂?表兄,我要见表嫂,是表嫂误会了,我并未有任何妄念,哪怕与表兄自小长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逾越,只是妾啊,只是陪在表兄身边的妾啊,表兄”
小卢氏挪腾着上前,与戚宜芬靠在一起,两人哭得很是凄惨可怜,好似她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大郎,七娘说得对,大郎定是误会了,我们向来都规规矩矩,大郎刚在议亲时就来了。要真是有觊觎的想法,那时候就该提了出来。不过是妾,不过是妾,你与七娘一起长大,七娘是何种人,大郎最为清楚不过了。”
小卢氏哭道:“大郎,九娘性子要强,她定是误会了”
张九龄紧要着牙关,眼里淬着一团火,眼见就要点燃,抬手朝千山一挥。
千山赶紧上前,招呼张大牛就要将她们强行押走。
“我误会了什么?”突然,谭昭昭的声音响起。
张九龄忙转身看去,谭昭昭面色寻常,慢慢走上前,打量着她们,道:“别在这里跪着了,传出去,还以为是大郎让长辈磕头呢。千山张大牛,让她们起来,进院子来说吧。”
张九龄拧眉,道:“昭昭”
谭昭昭一眼过去,阻止了他,笑道:“她们喊得那般可怜,一定要见我,好似都是我在从中作怪一样,认识一场,见见就见见吧。”
起初谭昭昭去洗漱,进去之后又感到不对。
张九龄要送小卢氏他们离开,她们母女应当去找卢氏才是,卢氏定会替她们出面。
卢氏不见消息,反倒找到了张九龄面前,谭昭昭便出去一听,小卢氏与戚宜芬口口声声要见她。
见就见吧,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她们寄人篱下的拘谨,她们都是弱女子。
夜里天气已经凉爽,谭昭昭也没进屋,指着廊檐下的塌几道:“坐吧。眉豆,你去拿些热水茶点来,让小卢姨母与七娘先洗漱一下。”
小卢氏与戚宜芬看上去不安又无措,立在那里垂泪。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回后院去歇着吧,既然找我,我就陪着小卢姨母七娘说一会话。”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谭昭昭,旁若无人拥她入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早些回来歇息。”
说罢,看都不堪她们一眼,扬长而去。
戚宜芬杏眼圆睁,直直望着她们,眼里是止不住的艳羡与难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眉豆送上来热水茶点道:“既然要见我,你们先洗一洗,洗干净了,冷静些才好说话。不然的话,你们一直哭啊闹的,这话就没法说了。”
小卢氏看了眼谭昭昭,拧了罗帕擦洗,戚宜芬也随便洗了下,洗过之后,两人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并排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在她们对面坐着,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茶,见她们红着眼一动不动,也没多劝,放下茶盏,径直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戚宜芬低头不语,小卢氏抬头看过来,还未开口,眼眶蓦地先红了。
谭昭昭赶紧举起手,道:“停!我说过了,有事说事,要是哭天喊地,你们就请出去吧。”
小卢氏抿了抿唇,强忍着泪,嘴唇哆嗦着,道:“九娘,你向来聪慧,善解人意,定当知晓我与七娘真没有坏心,你的正妻之位,始终是你的,侍妾罢了,绝不可能越过你去。求你你稍微抬一抬手,给我们母子三人,一条活路吧。”
谭昭昭听罢不置可否,彼此的见解立场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处去。她看着戚宜芬,不紧不慢问道:“七娘,此事大致因你而起,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戚宜芬猛地抬头看向谭昭昭,颤声道:“我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吗?”
谭昭昭斩钉截铁答道:“不能!这天下谁都不能!”
戚宜芬凄然一笑:“既然如此,表嫂何苦如此问。”
谭昭昭皱起了眉,道:“是你们先前吵着要见我,见到我,又不说话了。既然没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眼见谭昭昭起身要走,戚宜芬喊道:“我要给表兄侍妾!我要做侍妾!”
谭昭昭哦了声,双手一摊,道:“七娘,你要给你表兄做侍妾,你应当去与他说。先前,他应当表明了态度,是他不要。现在你来找我,是觉着我好说话,是好糊弄,还是好欺负?”
戚宜芬神色逐渐变得激动:“是,表嫂有好的身世,有娘家,嫁给了表兄,成了官夫人,有人伺候,有表兄护着,谁敢欺负,糊弄表嫂!”
她一下站起身,小卢氏被唬了一跳,想要拦着,见谭昭昭无动于衷,实在是没了心情,干脆由了她去。
戚宜芬微微仰着头,眼泪迸出来,流了一脸:“我与阿娘,五郎,一直在你们面前伏低做小,就是想寻条生路,想寻条生路!”
“回到福建道,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不过是看着族人的脸色过日子而已,随便将我许配给一户人家,说不定把我给卖给人做侍妾,卖到腌臜之地去!我是仰慕表兄,他这般美好的儿郎,谁能不仰慕。既然都是做侍妾,甚至连侍妾都不如,我为何要舍近求远?我的亲事,一直看不好,表兄说得对,是我心生了妄念,不该肖想太多。我不该贪图表兄的才情,不该自小就想着要陪在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我不该羡慕大娘子的日子,不该羡慕表嫂的日子,想着自己也能过上富贵的生活。你们什么都有,想要什么有什么,蔷薇花露,琉璃杯盏,珠宝头面锦衣华服,你们投胎得好,投胎得好”
戚宜芬眼神癫狂起来,双手无意识乱舞,紧盯着谭昭昭,嘶声力竭喊道:“你们都有好日子,你们都有人护着,都有人宠着,我只是想要一丁点,想要一丁点而已。我只有自身,只有卑贱的身子可以拿来换。不然,我改怎么办,该怎么办!”
虫鸣吱吱,伴随着夜里的凉风,天上的繁星在跳跃,俗世凡尘间的蝼蚁在挣扎,质问。
是啊,该怎么办。
谭昭昭也回答不上来。
戚宜芬与小卢氏被眉豆阿满送回了院子,谭昭昭坐在胡塌上,失神望着远处天空的星河。
张九龄在她身边坐下,手撑在膝盖上,俯身侧头去看她,轻声道:“昭昭。”
谭昭昭轻点头回应,道:“都听到了?”
张九龄说是,“都听到了。”
谭昭昭默了片刻,问道:“阿家呢?”
张九龄如实道:“我让壮仆守着正院的门,她们进不去。”
怪不得如此,不过,张九龄强势将他们送走,卢氏定会大闹一场。
明日他们回大余的行程就得耽搁,卢氏要是真生了病,她与张九龄,必须留下来一人伺疾。
谭昭昭肯定不愿意,大余的民夫在等着开山,张九龄更加没空。
张九龄道:“昭昭,别想太多,我已经同千山吩咐过,今晚暂且算了,明早,他们必须离开。就是不送回福建道,也要送到别处去。阿娘这边,我与舅舅他们说一声,让舅母表嫂经常来陪她说话,我与王县丞交好,他的娘子也爽朗开明,阿娘多与她们来往,好过做事欠缺考虑,生出一堆乱子来。”
卢氏肯定会大哭一场,谭昭昭已经不想去面对,明日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星星眨呀眨,谭昭昭眼前浮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去摘梨时,她们两人坐在梨树下,她那双焦灼不安的双眸。
“表嫂的命真好,我真是羡慕啊。”
在大唐,将一切归咎于命运无可厚非,戚宜芬想要凭着自己去挣脱命运的归属,就是公主都难以做到,对她来说,更难于上天摘星辰。
对着公子如玉的儿郎动心,对着锦衣玉食动心,神仙才能打破这层妄念。
但求无愧于心,为了戚宜芬的悲苦呐喊,为了她们同为女人的不易。
谭昭昭道:“戚五郎已经长大,过上一两年就要开始议亲,待他成亲之后,撑起戚家,小卢姨母不至于老无可依。你与王县丞交好,托他娘子帮着七娘寻一门可靠的人家。只要儿郎忠厚可靠,穷些没事,拿出些钱当做她的嫁妆,以后夫妻俩做些买卖也好,做其他也好,不至于生活无着落。”
张九龄颔首,伸手揽住谭昭昭,他想笑,却眼睛发涩。
众生皆苦,菩萨慈悲为怀,张九龄没见到过菩萨显灵,他却看到了谭昭昭的慈悲。
长安的贵夫人,甚至是卢氏,皆做不到她这般。
“昭昭,那我呢。”
张九龄问道:“昭昭能替小卢姨母她们着想,那我呢?”
谭昭昭转头看他,张九龄面色沉静,双眸中散发着焦灼与不安,微微屏着气,等着她的回答。
“你呀!”谭昭昭拂开他的手,在胡塌上躺下来,手搭在腰间,望着头顶的星河。
片刻后,张九龄也躺在了她身边,问:“我怎地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张大郎,在无数人眼里,你凤仪无双,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是顶顶难得的夫婿。在我眼里,说实话,你麻烦得很。你是长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二郎三郎四郎,都要靠着你拉扯。我身为长嫂,肯定逃脱不了。只费些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叫我一声嫂嫂。可是,头上还有个老封君在,不时指手画脚,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就是没尽心尽力。要费的,岂止是一点心思。”
她展开双臂,怅然道:“我能飞,真想飞啊!我可以去长安,长安过不下去,我还可以回娘家,谭氏不会缺了我的饭吃,衣穿,我能过得很好很好。”
张九龄既伤怀又紧张,偏转头,一瞬不瞬望着她。
谭昭昭回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幽幽道:“可,谁叫你是张大郎啊!”
男女之间,家人之间,哪能是一句理智的道理能说得通。
否则,世上哪来那般多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张九龄揪成一团的心,缓慢伸展鲜活过来,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肤细腻温软,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再也熟悉不过,却一如最初带给他的悸动。
她的眼里映入了星光点点,他的眼里,一片水雾朦胧。
第八十六章
船沿江而下, 山川草木葱茏,水面上洒下细碎的太阳,随着水波晃荡。
小胖墩与张四郎睡着了, 谭昭昭与雪奴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山河吃茶,细细说着话。
雪奴放下茶盏,看着谭昭昭欲言又止。
谭昭昭朝她挑眉:“怎地了?”
雪奴迟疑了下, 终于说道:“我瞧你一直打不起精神,张大郎还留在始兴, 可是与卢娘子拌嘴了?”
谭昭昭笑了笑,也没隐瞒, 说了昨日发生之事:“快天亮时才合了一会眼, 大郎去与阿家商议, 又是一通哭闹, 好不容易弄得拖妥当, 今朝大郎一早就去安排,将他们送到了舅家去。待安置好之后,大郎走陆路骑马赶来与我们在山底汇合。陆路现在虽依旧人烟稀少, 比以前要好些了, 韶州城为了大庾岭开通的便利, 已经在张罗修葺。”
雪奴怔怔看着随着船经过,河水中翻滚的漩涡, 轻声道:“我们就好比如这个漩涡,身不由己,浮浮沉沉中, 有人挣脱了,不过亦是随波逐流, 有人就沉了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谭昭昭关心地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替她杯盏中续满了热茶。
雪奴勉力咽回了眼泪,道:“我还有个同母的胞姐,与我一样生父不明,她生得比我还要美,男人们都以见她一面为荣,请她上门作陪,一次需要花上千金。后来,她上了年纪,手上存了些钱,嫁给了一个商户,没两年商户因病死了,阿姐的钱与人,都被占了去,阿姐不从,最后投了金河。那时我还小,跟阿姐一样,在权贵家中辗转,伺候贵人。我当时与七娘一样,不甘心,害怕啊,想要寻求个庇护,做妾也好,做什么都好,只要高门大户的门楣,能挡住外面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与算计。”
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时,她极少会提及过往,拣些不那么难过的,当是闲话笑谈,一笑而过。
太过深重的苦难与悲伤,永远不想再去回忆,提及。
雪奴努力挤出一丝笑,道:“高门大户的门楣太高,哪肯容我这种人靠近。后来啊,我努力攀附到了不那么高的,下场九娘也知道了。脱籍之后,吃的苦,比这河中的水还要多。到了如今,我在胡姬商户中,算是有头有脸了,在贵人眼里,照样都蝼蚁。九娘,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这般的人,有你照拂提携,兴许就不会受那些苦,走那般多的弯路。”
谭昭昭手按在雪奴的手背上,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奴,以后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但我会尽我所能。”
雪奴展开笑颜,道:“我信你。你与张大郎都是真正的君子。”
两人对视一笑,太阳落在她们脸上,明媚而温暖。
张九龄办妥了事情,翌日半晌午就赶到了山脚,他连续忙碌奔波,再要急着爬山,谭昭昭见他着实辛苦,便坚持在山脚下再歇了一晚。
山脚的客栈生意极为红火,谭昭昭听了一下,皆是因为开山,赶着前来做买卖的客商。
回到客舍,谭昭昭同张九龄道:“大郎,你可听见了,客人们都高兴得很,等着山道开辟之后,好来韶州府做买卖呢。”
张九龄含笑道:“我听到了。有了人,韶州府才能真正繁荣昌盛。”
谭昭昭问道:“大庾岭的主山开辟,约莫需要多久的功夫?”
张九龄摇头,道:“我问过了工匠,工匠们皆言要看里面山石究竟如何,太硬不容易开凿,太软的话,山道两旁要加固,谨防山石垮塌。”
谭昭昭道:“倒也是,不过事在人为,我相信一定能顺利开通,大郎莫要灰心。”
张九龄拥着她,道:“我从不灰心,能做事不易,做了之后,问心无愧就不后悔。”
谭昭昭见他心态平和,就没再多劝,沉吟了下,问道:“大郎,假若山道开通之后,你估计朝廷会将你召回去,还是继续外放做官?”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我其实愿意外放州府的刺史,在地方上能真正做些事,在长安便只是些争斗。可是这样的话,昭昭就不能回到长安,昭昭可会失望?”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不失望,大郎得要回到长安述职,我正好能回去一次,收拾整理一下宅子。雪奴那边我没与她说太多,免得让她知晓了,成日如惊弓之鸟,太过小心翼翼,最后反倒弄巧成拙。”
长安局势不太平,安乐公主韦后一系跳得越高,太子被逼迫到无路可退,迟早会反。
局内人看得清楚,局外人亦看得一清二楚。局内人想要更多,也收不了手,身后还有人推波助澜。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得其法。
眼下,张九龄就算做是局外人,他不在长安,差使不涉及到争斗。
除了太平公主那边若有若无的招揽之意。
太平公主的能力与武皇比起来,肯定是要弱一些,加之武皇最后都没挡住群臣的反扑,黯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
安乐公主亦如此,且不提她本身的本事,李显本身就软弱,眼下已经不是武皇当政的时期,就是立她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争斗,落败是必然,若是武皇当政时立了她做皇太女,后面的局面就难说了。
可惜没有如果,事已至此,谁都控制不住,他们手上挥向彼此的刀剑。
张九龄道:“我也是这般想,雪奴如今已算是半只脚踏了进去,想要抽身也难了。其实,昭昭,你我何尝不是如此。昭昭,你可害怕?”
谭昭昭沉默片刻,坦白地道:“说不怕是假,可只害怕也无用,看成就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大余失去,我就觉着值了。”
张九龄止不住地再次亲她的眉眼,道:“昭昭,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去。”
小胖墩与张四郎两人在门外咚咚跑,笑闹个不停,谭昭昭赶紧起身,拉开门看到两人一头一脸的汗,忙将他们叫进屋,对跟着他们的乳母道:“你去打些水来。”
两人脸颊红扑扑,进屋之后也不肯消停,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
谭昭昭清了清嗓子,道:“都站好了。”
张四郎大一些,见到谭昭昭沉下脸,赶紧并肩束手站立。小胖墩手指趁机戳了一下他的腰,得意地笑个不停。
谭昭昭加重了些声音:“小胖墩!”
小胖墩终于抬眼看向了谭昭昭,见她神色不对,眼珠子咕噜噜转,犹犹豫豫站好。
谭昭昭道:“先前在路上时,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张四郎小声道:“在路上要听话,不能乱跑,大声叫嚷,仔细摔倒,扰到他人。”
小胖墩跟着道:“对对对。”
谭昭昭想笑,赶紧屏住了,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何不听话?”
张四郎耷拉下脑袋,道:“嫂嫂,我错了。”
小胖墩要迟疑了下,才肯认错:“阿娘,我也错了。不过阿娘,我认错了,你就不能扣我的糖。”
谭昭昭瞪他,道:“光认错还不行,得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要是听话乖巧,每日的糖会如数给你们。要是不听话,不但不给糖,还要罚站,每日学会一句胡语,学会认五个大字,不许出门玩耍。”
小胖墩苦着脸,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张四郎嘴角也下撇,看上去要哭不哭。
谭昭昭不为所动,道:“不能讲条件,哭闹无用!可知道了?”
张四郎恹恹说知道了,小胖墩抿着嘴挣扎,看向一旁的张九龄求救。
张九龄端坐一旁袖手旁观,似笑非笑看着小胖墩。
小胖墩知道求助无门,很是识时务地应了。
乳母打了水进屋,谭昭昭让两人自己前去洗手洗脸,两人喜欢玩水,拿着布巾在脸上手上一阵好抹,抹得脸颊红彤彤,看上去既滑稽又喜气。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了,擦干手脸,跟乳母去胡姬那边学习。”
两人得了自由,勾肩搭背欢呼着出了屋。
张九龄赞道:“昭昭将他们教得很好。”
谭昭昭愁眉苦脸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太过拘束不妥,放任也不妥,真是愁人。”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我得空时,定会帮着昭昭管教,亲自教他们识字读书。”
谭昭昭看着他清减了不少的面容,道:“大郎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劳心劳力都累,这些时日,你比我还要辛苦呢。”
张九龄长吁一声,道:“有昭昭这句话,再多的辛苦,都值了!”
谭昭昭笑,但愿他真觉着值,毕竟,他的仕途,还未真正步入正轨。
开辟大庾岭,打通了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只是第一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能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大唐不陷入战乱之中,岭南道的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安宁的日子。
回到大余,谭昭昭万般不舍,送了雪奴回长安。
大庾岭的主山正式开辟,张九龄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成日都在山上守着。
谭昭昭亦忙得很,善棚继续开张,照看小胖墩与张四郎,帮张九龄整理文书。
忙归忙,谭昭昭看上去比以前要精神百倍,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这天傍晚张九龄回到家,一反常态未先去更换衣衫,倒在塌上一语不发。
谭昭昭从屋外进来,看到他躺在那里,手搭在额头上,愣了下赶紧上前,仔细打量着他,问道:“大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九龄拿下手,轻轻摇头,道:“我没事,是开山遇到了些难题。以前都是用火烧,再浇水,石头会变得易开凿,进展得很是顺当。这次照着以前的法子,连着好几日都没甚进展。好些人在背后议论,猜测是得罪了山神,有游方道士扬言,须得祭祀施法。”
谭昭昭怔住,难道真如传说中那样,需要有人牺牲,以血祭祀?
实在太过荒唐,想到后世的基建狂魔大国,明明就是技术低下的问题,谭昭昭不禁晃了晃头。
张九龄一下坐起身,坚定地道:“我不相信这些,这里肯定有地方出了问题。”
谭昭昭思索着热胀冷缩的道理,外面阴沉的天气,脑中灵机一动,问道:“大郎,你冷不冷?”
张九龄摇头,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缓缓转过头,眼神炙热盯着她,猛地一下拥住了谭昭昭:“昭昭,我懂了!”
第八十七章
天气阴沉沉, 乌云在头顶盘旋,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而下。
山上却忙得热火朝天,大火猎猎燃烧, 民夫们在指挥下,有条不紊架柴火,运送凉水。
张九龄立在一旁,火映着他沉着冷静的脸, 让原本心存犹疑的官员与工匠们仿佛吃了剂定心丸,相信这次定能凿开最大的一块山石。
柴禾烧完之后, 山石变成了火石,滚烫发红, 远远站着, 都能感到热浪扑面。
待到火石表面一层都起了灰, 堆成山的柴火烧完, 张九龄抬手下令:“浇!”
冰凉的水, 一桶桶浇筑到火石上,呲啦声后,化作烟雾升腾, 顷刻间就不见了。
随着凉水不断浇上去, 呲啦声汇聚成了轰鸣声。
乌云也来凑趣, 化作雨滴,落在了火石上。
张九龄仰起头, 伸手出去,喜道:“终于下雨了!”
官员们也高兴不已,下雨能省力气省事, 将火石浇得更透彻。
秋雨落在身上凉意浸人,大家都舍不得走, 一瞬不瞬望着那块拦路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眼前就成了一片雨雾,火石滋滋啦啦,像是干旱时田间地头的龟裂,起初是细细的裂缝,随之裂缝变大。
轰隆隆,巨石四分五裂!
众人干脆丢掉斗笠蓑衣,冲进雨中跳起了舞庆贺,嘴里喊着调子,雨声,欢笑声直冲云霄。
张九龄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庆贺欢腾的人群,吩咐道:“酒不能吃了,我出钱,明日给他们加几头羊,人人都有羊肉汤吃。”
随侍的官员叉手应是,有人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邀请道:“张侍郎,一起去吧,实在值得庆贺呐!”
张九龄含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要先行离开。”
小胖墩喜欢下雨,又最不喜欢下雨。
下雨可以踩水玩耍,天气热的时候尚好,谭昭昭不会拦着他。
现在天气凉了,下雨的时候,不但不能出去撒欢,更不能去踩水玩。
小胖墩很是聪明,极会察言观色。小小的年岁,都已经知晓在府里,究竟谁不能惹。
若是惹了阿耶,阿娘若不生气,他就不怕。
若是惹得阿娘沉下脸,阿耶听阿娘的,他肯定要被罚。
谭昭昭已经事先叮嘱过他与张四郎,下雨天要呆在屋子里,不许出去淋得一身湿,更不许去庭院里踩水玩。
小胖墩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胖胳膊撑着胖脸蛋,无聊得直打呵欠。
张四郎与他一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谭昭昭在屋内算账,从窗棂处看了两人一眼,不由得失笑,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去了。
没一会,谭昭昭听到小胖墩在外面惊喜地喊:“阿耶!”
这些天张九龄在忙着开辟最大的一块山石,早起出门的时候小胖墩还在睡觉,晚间回来时他已经睡了,已经好些时日没见过面。
山石肯定能凿开,只是早晚的问题,但一日不成,就要多担心一日。
谭昭昭这些天也止不住揪着一颗心,听到张九龄这般早归来,她蹭地放下笔,起身往屋外走去。
“阿耶阿耶,阿耶回来啦!”
“大兄。”
小胖墩与张四郎在喊,张九龄应了两声,脚步咚咚,谭昭昭刚走到门边,就扑进了一个湿润的怀抱里。
“昭昭,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张九龄在她耳边低声述说,热意喷在她的耳后,他的喜悦一点一滴,钻入将她牢牢都住。
谭昭昭止不住随他笑个不停,无需问,定是山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小胖墩在咯咯笑,手掌捂住脸:“哎呀,羞羞羞!”
张四郎拉他:“快走快走,不能看。”
两个淘气小子嬉笑着跑了,谭昭昭推开张九龄朝屋内走去:“快去换一身衣衫,瞧你身上都湿透了。”
张九龄半点都不在意,舍不得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倒退着往净房走去:“昭昭,多靠你的提点,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法子肯定能成,昭昭如此想,我也如此想,我们想到了一处去,事情总能做好。昭昭,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告诉你这个消息,他们在庆贺,我立刻下山回了家。昭昭,你可高兴?”
谭昭昭重重地点头,望着他笑容满面:“不用我提点,大郎其实也能做到。山石烧透,浇足水,肯定能行,你看老天都在帮忙,下起了大雨。天时地利人和,大郎定能行!”
张九龄眼里的笑往外飞溅,眼神柔得似春水,声音低沉下去:“昭昭,你替我洗漱可好?”
谭昭昭瞪他,在他温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去替你更洗。”
进了屋,张九龄几下除掉湿透的衣衫,白皙精壮的身子,仿若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谭昭昭脸难得微不可查红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张九龄目光灼灼望着她,这一眼,就好比电光火石,引燃柴禾的火折子。
净房内一片混乱。
夜色降临,小胖墩与张四郎被乳母带去了他们的院子用饭歇息,前院只剩下他们两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秋风拂过,与他们的低声絮语交织在一起。
谭昭昭道:“大郎,这些天你累了,时辰不早,歇着吧。”
张九龄摇头,搂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与她紧密依偎在临窗的胡塌上。
“昭昭,我算了下工期,巨石挪开之后,主山道约莫不到四个月就能开通。打通山道之后,韶州与吉州两地连接起来,其余的路修起来就容易了。”
谭昭昭认真听着他的叙说,不时嗯一声。
“昭昭,冬日的时候开山方便,比夏日要容易。不过栽种树木,则要等到春日。”
谭昭昭习惯地嗯,突然问道:“大郎,中秋时你太过忙碌,没有回韶州府,冬至时可要回去?”
张九龄沉默下来,半晌后道:“过年时再回吧。”
谭昭昭抬头看他,他垂下眼眸,迎着她的打探,道:“舅舅来了信,我在山上时收到了,还没来得及与昭昭说。七娘亲事定下来,出嫁的日子在冬至左右。添妆也让舅舅张罗,与阿娘的一起,算在张氏的添妆里。至于五郎,他不愿意继续读书,想要出来寻个差使做,也端看他的本事,若他真有能力,拉扯他一把就是,若眼高手低,就不再管他,随着他去。我们不回去了,阿娘尚有心结,回去了,又得一翻吵嚷。”
谭昭昭轻叹一声,她着实不想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回去,张九龄如此决定,顺着他道:“好,都听大郎的。”
张九龄惆怅地道:“昭昭,我经常在想,小胖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长大后,想要做何事,他如何看待你我。我们身为父母,可有真正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说到这里,张九龄声音低落了几分:“阿耶阿娘不大了解我,我可能同样也不了解小胖墩。对于我不了解的事情,我还是莫要乱插手管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谭昭昭很是触动,道:“我也是这般想,等到小胖墩长大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只要自小教得好,我们尽到了父母该尽的责任,他也走不上歪道。”
张九龄笑起来,凝望着她问道:“昭昭,我知晓了一些,为何我会心悦你。”
谭昭昭好奇地问道:“为何?”
张九龄亲了亲她,柔声道:“我与昭昭经常能想到一处去,知音难寻,琴瑟和鸣的快活,远胜一切。”
谭昭昭笑道:“原来如此啊。”
张九龄再亲她,不满地道:“这样还不够?莫非,昭昭是觉着,还有别的快活?咦,我先前错了,是有别的快活,先前昭昭一直喊着饿了,我虽没尽兴,也只能作罢。昭昭,我们再来”
谭昭昭赶紧躲开,张九龄长臂一伸,将她拉回去,禁锢着她,道:“昭昭想要逃往何处?”
张九龄这些时日瘦了一大圈,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以他一贯的表现,再来一次估计又要到很晚。
谭昭昭心疼不舍,道:“大郎,等你歇好之后再来,来日方长。”
张九龄依依不舍道:“好吧,我听昭昭的。不过,昭昭也要听我的。”
谭昭昭见他改了主意,便没再动,很是敷衍地问道:“什么需要听大郎的?”
张九龄道:“我不在的时候,昭昭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辛苦,小胖墩与四郎,能让乳母看着就看着。少想一些雪奴与高三郎,多想着我一些。”
雪奴这时估计已经回到了长安,高力士迄今没有消息,也不知姜皎的情形如何,可与前世一样,成了李隆基的密友。
谭昭昭听到提起他们,就不免伤感了起来,道:“离得那么远,想也无用。”
张九龄哼了声,加重语气道:“昭昭,我在吃醋,生气。”
谭昭昭愁肠百结中,被他逗笑了,安抚他道:“大郎当是最重要,他们都比不过大郎。”
张九龄脸色缓和了些,道:“这还差不多。不过昭昭,我知道你担心长安的局势,离得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昭昭别因此太过忧虑。”
不然还能如何呢,谭昭昭无奈道:“只能如此了。”
主要的山道,在新年来临前,全部竣工。
长安那边变了天,太子李重俊起兵,杀了武三思与武崇训父子,在追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时失败,逃往终南山,被亲信杀害,兵变失败。
太子李重俊被废,韦后一系看似胜利,局势实则已大变,对韦后安乐一系极为不利。
李显继位之后,十分依赖武氏的势力平衡朝局,如今武三思父子双亡,太子也没了,韦后一系看似独大。
李显再软弱,从小长安的皇城长大,见惯了争权夺利,父母皆为帝王,他非但不傻,而且相当聪明。
李显拒绝了韦后追究李重俊幕僚属官罪责的建言,从这件事看来,他与韦后这对曾经相互扶持的夫妻,已经走到了末路,惟余下兵刃相见。
除了他们夫妻内斗,在背后还潜伏着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安打得你死我活,多次沾染了血腥的玄武门,正式改名为神武门。
城门依旧,人心依旧,改名之后的长安局势,永远不会平稳。
远在韶州的张九龄,在七月流火时,收到了长安朝廷的旨意。
因开辟山道有功,张九龄调回中枢,升任工部尚书。
在当前的时局下,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愿意回到长安。
除了不想蹚长安的那滩浑水,谭昭昭还面临一个问题。
若是他们回去长安,卢氏可要一同前往?
第八十八章
谭昭昭尚好, 张九龄还要应对官员们接连的恭喜与道贺,到了晚间,连笑都勉强乏力。
卢氏的事情横在那里, 避无可避,谭昭昭想了下,干脆放松了心情,一切任其自然。
小胖墩肯定要随着前去长安, 张四郎究竟是留在韶州读书,还是一道前去, 眼下必须决定下来。
这晚张九龄送走了客人回屋,他身上沾染了酒气, 谭昭昭闻了闻, 问道:“大郎可要吃些梨汁解酒?”
张九龄解着外衫, 道:“我只吃了一盏酒, 不小心洒了些酒在身上, 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便道:“那先进去洗洗吧。”
张九龄放下外衫,四下打量,问道:“昭昭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谭昭昭点头, 道:“住了这些日子, 积攒了不少的物件, 不占地方的细软带走,大件就留下吧, 让大兄来搬走,送去始兴亦可。”
张九龄道:“就让大舅兄来搬走吧,不值几个大钱, 韶州那边的陆路尚未修葺好,送来送去也麻烦。”
谭昭昭说好,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大舅兄若喜欢这间宅邸,略微收几个大钱,卖给他就是。昭昭,若是不收钱,传出去到时候又得起波澜,收钱能堵住人的嘴。”
现在张九龄是张氏一族最有出息的人,张氏族人以前对他颇为照顾,眼下他有了出息,总得要回报一二。
张氏族人都在韶州府,远离大余,宅邸他们用不上。但如果张九龄将宅邸送给了谭大郎,他们定会心生不满。
谭氏不缺这几个大钱,没必要惹来一身埋怨。
谭昭昭能理解,道:“大余的宅邸便宜,大兄不缺这几个大钱,就照着行情价钱就是,省得大郎落个不是。”
张九龄沉吟了下,柔声道:“好,都听昭昭的。我先去洗漱,出来再与昭昭细说。”
过了一阵,张九龄洗漱出来,与她坐在一起,如往常那样,揽住她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昭昭,你与小胖墩留在大余,我将四郎送回始兴。我打算让四郎跟着大伯父去读书,这次就不要随我们前去长安了。”
谭昭昭嗯了声,道:“一切都依着大郎的想法来,我先前也在想,我们此次回去长安,没那么多功夫看顾他们两人,小胖墩不同,四郎还是留在韶州稳妥。”
张九龄说是,“我也这般想,小胖墩肯定要一同回去,四郎就没必要了。去大伯父那里,有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在一起,四郎也不至于无聊。昭昭,我会与阿娘说,让她留在始兴。”
谭昭昭诧异了下,道:“阿家可会生气,以为我们嫌弃她?”
张九龄道:“长安的局势,我会仔细与阿娘道清楚。她前去了长安,平时不能出门,远没在始兴自在。等到长安局势平稳之后,再接她到长安。昭昭,阿娘那边,请你担待些。休说是你,我也不愿意与阿娘住在一个屋檐下。并非孝顺与不孝顺,而是阿娘想要管着的事情太多,偏生她又管不好。管不好也就罢了,她自己也感到不舒服,会自怨自艾,以为自己无用。来来回回折腾,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可是,阿娘逐渐上了年纪,有朝一日总会与我们在一起。到那时,请昭昭多忍耐,我会尽力周全。”
能过一时是一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兴许,到了那时候,张二郎张三郎他们都成亲了,卢氏有了他们照料伺候,享受到了老封君的威风,还不愿意来与他们一起过活。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大郎,都听你的,阿家那边,你不要与她争吵,也莫要太吓唬她,不然她在始兴天天替你担心。”
张九龄说是,“明早我就出发回去,约莫三日就回来。”
谭昭昭忙道:“那我去收拾一下,给大郎多准备几身里衣,多带些礼回去。”
张九龄随着她起身,道:“我帮昭昭一起收拾。”
两人商量着备了给卢氏与亲戚族人的礼,翌日张九龄就带着张四郎回了始兴。
小胖墩只剩下了一人,不舍大哭了一场。张四郎也不舍得,两人哭了许久。
张九龄与谭昭昭在旁边拦着,他们都没去劝。
此次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哭过之后,张四郎抹着眼泪上了马车。小胖墩追了很远,待到马车看不见了,他转身跑回来,扑到谭昭昭怀里,哭兮兮问道:“阿娘,为何小叔叔不能与我们一起前去长安?”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小叔叔要回去读书,等过些时日,我们在长安安顿下来,再接小叔叔来就是。”
小胖墩并未高兴,怏怏哦了声,像是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道:“过些时日,那是要很久很久,我都长大了。小叔叔再来,我们估计就不认识啦。”
谭昭昭问道:“小叔叔永远是小叔叔,为何会不认识?”
小胖墩道:“因为我变得俊美了啊,阿娘生得好看,阿耶生得也好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定会生得更好看。”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手指戳着他晒得黑黢黢的脸,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瞧你成日在外面跑,脸都跟锅底一样黑,哪好看了?”
小胖墩心宽得很,梗着脖子道:“白好看,黑也好看!”
谭昭昭愣了下,赶紧道歉道:“是阿娘说得不对,无论黑白,都好看得很。我跟你说啊,长安有昆仑奴,他们生得很黑很黑。还有棕色的面孔,有许多种肤色,来自不同地方的胡人呢。”
小胖墩好奇不已,问道:“与丽娘,雪奴姨姨她们不同吗?”
谭昭昭道:“有些相同,有些不同。天下很大很大,并非只有大唐,波斯,大食等地。”
小胖墩目露向往,道:“原来这么大啊,阿娘,等我长大了,我要走遍这些地方。”
谭昭昭说好呀,“你要走遍这些地方,不但要努力识字读书,还要好生学习胡语。”
小胖墩脸颊鼓了鼓,扭头哒哒飞快跑了。
谭昭昭盯着他的背影,气得咬牙。
只要提到读书学□□墩就聪明得很,能躲则躲。
三日后,张九龄回到了大余,谭昭昭问了几句,卢氏哭了一场,既高兴他升官,又难过要与他分别。
长安那边的情形,张九龄拣着重要之处,不咸不淡与卢氏说了,惹得她又哭了一场。
在张弘愈坟前拜祭过,安排了张四郎等的事情,张九龄见了几个好友,借口忙碌,其余人一概没见,急忙赶回了大余。
一行人启程前往长安,此次回去,心境已大不相同。
张九龄回去应差,路上能歇宿在朝廷的驿馆,比起以前要方便舒适许多。
小胖墩不愿意呆在马车里,经常闹着要骑马,张九龄便让千山带着他前行,他与谭昭昭也好落个清净。
越临近长安,天气越凉,到了西郊天色已晚,他们先歇宿一夜再进城。
昆明池不复以前的热闹,到了夜幕降临之后,外面就很少见到行人。
雪奴等在庄子门前,马车一停下来,谭昭昭看到她扬起的笑脸,跟着笑起来,一下跳下马车,与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还有我们呢!”
芙娘与玉姬在后面挤上来,不依地笑闹,谭昭昭伸出手,将她们也拉了过来:“我好想你们啊!”
几人笑笑闹闹,张九龄领着小胖墩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小胖墩左看右看,道:“阿耶没人迎接。”
张九龄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没人迎接。”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张九龄别开头不去看他,父子俩离得远远的,跟在高兴得将他们都忘了的几人身后进了庄子。
这次他们一样住在以前安静的院子里,雪奴在前面道:“听说你们要回来,早早就将院子收拾过,给你们留着了。”
屋子里香暖扑鼻,收拾得一尘不染,苇席胡塌胡床都崭崭新。
张九龄颔首道谢:“雪奴费心了。”
雪奴抿嘴笑道:“爱屋及乌。”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笑道:“我沾了昭昭的光,该向昭昭道声谢。”
谭昭昭哈哈笑道:“不谢不谢,大郎随意就是。”
张九龄看着活泼起来的谭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长安虽凶险,谭昭昭好似变了一个人样,如鱼得水,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
雪奴道:“长安城的宅子一直照看得好好的,收拾过好几次,里面的家什旧了,已经全部换过,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放心。”
谭昭昭搂住她的手臂,贴了贴她,亲昵地道:“雪奴真好。”
雪奴笑个不停,拉着玉姬与芙娘告退,道:“赶路辛苦,你们先歇一歇,我们就不打扰了。回到长安就方便了,等你们歇过来之后,我们再聚。”
谭昭昭犹豫地看着她,雪奴朝她笑,道:“我没事。”
没事就表明在太平公主手下讨生活,一切稳妥。
谭昭昭舒了口气,朝她点了点头。
洗漱之后,三人用过了晚饭,小胖墩下去歇息,张九龄与谭昭昭准备吃两口茶后,也早些睡觉。
刚端起茶盏,千山前来回禀,高力士前来,要见谭昭昭。
谭昭昭惊了跳,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亦满脸惊讶,她赶忙放下茶盏,道:“快快请他进来。”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被拉开,千山躬身立在门口,瘦高的高力士周身裹在玄色大氅里进了屋。
掀开风帽,高力士露出头脸,雪白的面孔,红艳如同蘸了胭脂的薄唇,一双似喜似嗔的双眸,昳丽如同盛放的辛夷花。
谭昭昭比划着两人的身高,惊呼连连:“三郎竟然长这么高,我都快不认识了呢!”
高力士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高兴地道:“九娘,终于见面了。”
第八十九章
离开这些年终于相见, 谭昭昭实在太兴奋了,拉着高力士问个不停。
高力士微笑着,不厌其烦一一回答:“我很好, 三郎待我很是信任,没人能欺负我。九娘呢,九娘回到了韶州,这些年日子只怕难熬吧?”
这时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张九龄抬眼, 看了眼高力士。
谭昭昭笑着道:“我也很好,韶州府毕竟是故乡, 我一切无恙。”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半晌后勉强道:“在长安过习惯了, 初初前去时, 我都有好些不习惯。罢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长安说实话, 我盼着九娘能归来, 又恐你此时归来不好。”
谭昭昭神色凝重了几分,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也微微皱起了眉。
高力士转头四看, 低低道:“此事我只同你们说。”
两人一下紧张了起来, 肃然聆听。
高力士道:“三郎有野心, 在拉拢训练勇士。”
李旦身为武皇最小的儿子,曾被武皇扶持为帝, 后又被武皇废黜,幽居多年。
李显继位之后,对他颇为倚重, 封为了安国相王。
李旦与李显比起来,他纯属是武皇为了称帝所立的傀儡, 从头到尾这个皇帝,本就不应落在他的头上。
李显废黜了太子,还有别的儿子。李隆基的野心,令张九龄吃惊不已。
谭昭昭倒不意外,李隆基的皇位,也是从兵变的流血争斗中得来,他肯定会早早布局,拉拢武将。
高力士将谭昭昭的反应瞧在眼里,他并未有其他的想法,反而尤为开心,双眸灼灼发光。
他就知道,九娘绝非寻常女子,她看待朝局的眼光,远胜张九龄。
想到这里,高力士不由得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张九龄。
九娘嫁给他,是他张氏捡了个大便宜!
高力士直起身,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些话,想与九娘单独说,可否请大郎回避一下?”
张九龄愕然了下,对谭昭昭笑道:“我先出去看看小胖墩。”
谭昭昭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只简单说几句。”
高力士望着张九龄走出了屋,方收回了视线,看着谭昭昭道:“九娘,如今我在三郎面前得脸,大郎就算贵为工部尚书,若他负了你,欺负你,你同我说一声,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谭昭昭笑道:“我没事,大郎待我很好,你莫要担心。”
高力士勉强应了句,低声说起了正事:“九娘先前同我说姜皎之事,我已经办妥当了。姜皎没甚真本事,靠着姐夫源氏,在贵人之间走动。以前的源相政绩不显,很是受人诟病,不再为相之后,姜皎在贵人中就得不了脸,无人搭理他。三郎有次随口问我,姜皎此人如何。我便说,源氏的舅兄,不若多打听一二,观其人的风评。三郎将我的话听了进去,他渴求人才,派我前去操办此事。”
既然派高力士前去操办此事,恰好是羊入虎口。
且高力士与姜皎无冤无仇,李三郎与姜皎都不会起疑心。
高力士道:“三郎嫌弃了姜皎,从此再无召见他。不过九娘,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防备姜皎?”
谭昭昭沉吟了下,坦白地道:“我并非为了防备姜皎,而是防备李林甫。”
高力士愣了下,不解地重复了句:“李林甫?”
谭昭昭颔首:“正是李林甫。李林甫有能力,有野心。可一个人若没德与之配位,野心与本事,就是天大的杀器。你我来自韶州府,出身并非普通寻常百姓家。你吃的苦罄竹难书,底下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应当比我还要了解。天底下,并非只有长安的权贵们,赫赫有名的诗人们,还有许多真正支撑起大唐繁荣,辛苦的百姓们。我并非圣人,不过想着尽一份绵薄之力,让大唐的百姓,至少能过上太平日子,不用经受战乱,大唐天下分崩离析的苦难。”
高力士怔住,想着幼时的流民叛乱,他从岭南道至长安之路。
长安真是繁华啊,宝马香车,火树银花。
可是,长安也真是冰冷啊,权势争斗中,父子,夫妻,兄弟,姊妹,为了权势,皆可毫不犹豫举刀相向。
这些年来,长安洛阳经历了多次兵乱,大唐疆域虽辽阔,中枢对地方,尤其各大控制极弱。
若是长安局势继续乱下去,地方的豪强们,就会像当年李氏一样,举兵而起。
高力士看得很是明白,他其实不想管这么多,毕竟李氏皇族都不在意,他们忙于厮杀,抢夺大位。
但谭昭昭关心,他就多替她看着些。她一个手上无权的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呢,只能白忧心罢了。
高力士道:“我懂了九娘的心思,九娘放心,我能做到的,定当万死不辞!”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你要先保护好自己,别以身犯险,千万别受伤,出事啊!”
家逢骤变之后,就再也没人如谭昭昭这样,真正关心过他。
高力士永远记得酒酿糖蛋的味道,他后来吃过很多次,再也没吃到走投无路时,谭昭昭领了他回去,吃到的滋味。
“九娘,我能再吃碗酒酿糖蛋吗?”
谭昭昭蹭地起身,“我马上去让阿满亲手去做。”
吩咐完,谭昭昭转身回来,歉意地道:“我都忘了,你匆匆赶了出城,应当还未用饭吧?酒酿糖蛋快,你稍微等一等。”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我不饿。”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道:“你正当年轻时,今日又来回跑,怎能不饿。对了,你今晚出城,歇在外面的话,回去不会被罚吧?”
高力士道:“我告了假,说是家乡来了亲人,三郎允我歇息一晚,前来迎接。”
谭昭昭想了下,问道:“李三郎可知是大郎回来,你要来见我?”
高力士道:“九娘放心,大郎现在只是文官,三郎不会结交。倒是雪奴,我见她与你交好,人又聪慧,她在替太平公主做事,在贵人身边做事不易,她一个胡姬商户,不比官身,好比在悬崖边游走,她要小心些。”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我也这般想,雪奴想要抽身难呐,贵人面前哪有道理可言,做与不做,都由不得自己。”
高力士只关心谭昭昭,其余人他皆不放在眼内,太平公主也并非他能左右,宽慰着谭昭昭道:“九娘放心,太平公主是极为聪明之人,她虽与其他公主一样傲慢,但她比安乐公主强太多,做事讲章法,不会乱来。”
眼下只能如此了,眉豆送了酒酿糖蛋进屋,香甜的气味散开,高力士闭上眼睛,极为享受地吸了口气,喜道:“就是这个味道!”
谭昭昭看得好笑,道:“一碗酒酿糖蛋罢了,瞧你当做山珍海味一样,快吃吧。”
高力士舀了勺糖水送进嘴里,笑而不语。
谭昭昭不会明白,他想念这碗酒酿糖蛋,想了许久许久,这是他记事之后,吃到最为温暖的食物。
高力士念念不舍吃完了最后一口,漱口后吃了口茶,时辰实在不早,他不得不起身告退:“九娘先歇着吧,明日我一大早就要起身进城,就不来告别了,等到了长安,我们再相见。”
谭昭昭与张九龄明日也要早起进城,她便没多留他,将他送到了门外。
高力士回头,朝她不断挥手:“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转身回了屋,高力士停下脚步,望着灯火昏黄的院落,眼里不由自主溢满了笑。
这里可真暖和啊,他竟然半点都没觉着,长安已经进入了冬日。
张九龄回屋,谭昭昭迎上前,抬头望着他笑:“大郎久等了吧,三郎脾性习气就这样,你不要生气啊。”
“他性子如何,第一次见到他就知晓了一二,我才懒得与他生气。”张九龄拥着她朝卧房里走,深深吸了口气,道:“还给他煮了酒酿吃?”
谭昭昭说是,思索了下,将李林甫的事情略过了,简要说了姜皎与李三郎的事情:“先前大郎也听到了,李三郎野心勃勃,所图不小。在深宫幽居那么多年,能一朝复起,倒也是常情。”
张九龄长叹了声:“只怕又会起厮杀了。”
厮杀还不止一起,先是对付韦后一系,再是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争斗。
谭昭昭嗯了声,问道:“小胖墩睡得可沉?”
张九龄道:“他赶路累了,睡得呼呼的,估计把他抱走都不会醒。”
谭昭昭其他的都不怕,就担心小胖墩。生他的那晚恰逢兵变,她当时死命压抑着的恐惧,一想起就后背发凉,她能再经受,却不愿小胖墩经历。
再转念一想,在长安这个漩涡中,他们谁都一样,贵为李三郎这等皇子皇孙,自小经历的变故与厮杀,比寻常人要多了去。
既然享受了生在官员之家带来的好处,坏处也同样要面对。
谭昭昭呼出口气,没再提小胖墩,道:“去歇了吧。”
张九龄侧头望了她一眼,与她一道上了床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亲,道:“昭昭,睡吧。你与小胖墩,我都会好生护着。”
谭昭昭说好,沉默了下,低声问道:“大郎,若是你在韦后,太平公主,以及李三郎几人之间选,你会选谁?”
张九龄想都未想,答道:“皆非良主。”
谭昭昭啊了声,“莫非大郎心中有更好的人选?”
张九龄轻轻摇头,“仅是为了大位,富贵权势,非天下黎民苍生计者,实难称得上明君。朝廷的吏治形同虚设,政令经常变动,官位官职混淆不清,沉疴已久,大唐天下,并非如眼下见到的盛世。君亡要变革,则要让权。朝臣要变革,则要革新吏治,法度。比如士庶之间的等级,商与农之间的平衡。抑商,并未让农的日子过得安稳富裕。农的实际地位,并不如商,皆因权贵表面抑商,实则私下垄断了商。昭昭,大唐得一明君,还远远不够,难呐!”
谭昭昭想到李三郎,他开创了开元盛世,又因为他,大唐分崩离析。
的确,君王要让渡王权,一言堂绝对不行!
大臣不能只手遮天,要革新吏治,彻底改变举荐制度,一定程度上改善结党营私。
同时,真正放开商,让权贵们不再垄断商业,消除贱民等级制度,发挥出科举的真正用途。
每一样,都难如登天!
谭昭昭道:“还有兵权,地方上的官员权势太大,边关与夷族的策令,都不太妥当。”
张九龄喃喃道:“可是昭昭,再难,我也要试一试。既然回到了长安,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第九十章
离开几年, 长安的宅子虽有人照看,屋内的家什苇席都已更换过,兴许是冬日的萧索, 屋子里始终透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
惟有小胖墩却很兴奋,离开时太小,对于这间宅子全无记忆,与他来说是全新的地方, 有无数的地方可以供他探险玩耍,他咚咚咚到处跑来跑去, 脚步声与不时的惊呼声,冲淡了大人的离愁别绪、
眉豆忙着收拾规整, 张九龄略微收拾了下, 赶去了皇城。
谭昭昭在各处走动了一圈, 芭蕉叶已经枯黄, 杆茎依旧翠绿, 待到来年春时,便又会生机勃勃。
银杏树长得快冲入天际,要拼命仰着头, 才能看到树顶。树叶已渐转黄, 再一场雨后, 便会满树金光。
樱花树叶已经凋落,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梅花枝干上, 冒出了针尖大的花苞,到天气真正进入凌寒,或者下雨时, 将会是一场盛景。
从后宅来到前院,马厩里的骡马在悠闲吃草, 院中两排修剪整齐的松柏,浓绿如翡。
木杆上的春皤,迎着风招展。
谭昭昭心里的那股淡淡忧愁,顷刻间就化为烟尘飘散在了风中。
挂春皤的习俗,乃是在新年时,挂在木杆上的彩旗,给家中小儿女祈福。
在长安,有友人惦记着他们,连春皤都未忘却。
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家,韶州是故土。
冬日暖阳高照,雪奴特意赶回来陪伴谭昭昭。与以前一样,搬了矮案到廊檐下,倚着熏笼,红泥小炉烹茶煮酒,谈天说地。
长安的葡萄酒,少了些舟车劳顿晃动,吃起来比在韶州府要醇厚。倒进琉璃盏里,殷红如血,举在眼前透过太阳,美得令人心碎。
“铛铛铛”。
钟鼓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传来。
“阿娘,阿娘!”小胖墩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陀螺,听到钟声,先是楞在那里,接着扔掉陀螺,转身朝她跑来,惊惶喊道:“阿娘,打仗了,击鼓了!”
雪奴听得忍俊不禁,谭昭昭也笑起来,他成日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张九龄给他讲了许多,他听到鼓声,就以为是要冲锋了。
谭昭昭放下酒盏搂住他:“这是开市坊的鼓声,以后啊,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能听见,别怕别怕。”
小胖墩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见钟声之后,四周安静下来,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怀里,追问道:“阿娘,市坊是什么?”
谭昭昭道:“市坊就是东西市,里面有铺子,什么东西都有卖,吃食,点心,衣衫布料,骏马,香药等等等。过两日阿娘带你去玩耍。”
小胖墩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道:“好呀,我要去玩,阿娘不能哄我啊!”
谭昭昭瞪他,道:“阿娘什么时候哄过你?”
小胖墩不客气拆穿她:“阿娘经常哄我,说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每天给我吃糖,阿娘总是借故扣掉我的糖,哼!”
谭昭昭不承认,道:“是你不听话,而不是我借故,你要弄清楚里面的区别。”
小胖墩很是伶牙俐齿,辩驳道:“阿娘的道理是道理,我的道理不是道理,阿娘就是欺负我人小罢了!”
谭昭昭好奇又好笑,不知小胖墩一天天从哪里学来的话,随着他长大,已经愈发难以管教。
雪奴听得忍笑很是辛苦,等到小胖墩跑开了,才开怀笑出声,道:“哎哟,瞧你们母子斗嘴,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归有趣,有时候气也够气,谭昭昭扬首将酒盏里的酒空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奴笑得更欢快,笑完之后,吩咐莲娘拿了账本来,道:“这是庄子这几年的赁金,九娘算一下。”
赁金按照年收,账目简单得很,谭昭昭接过来就扔到了一旁,道:“你将收拾置办宅子的钱扣除,多退少补就成。”
雪奴道:“宅子这边,是我送给小胖墩的礼,与你大郎都没关系。快说,你是要干股,还是要现钱?”
谭昭昭抬眉,道:“小胖墩还小呢,给他如此厚重的礼,实在是折煞了他。雪奴,你是在刀口浪尖上赚钱,别乱洒了出去罢了,我收下,替你存在那里,保管一个大钱都不会动。说实在话,你我就算了,小胖墩虽是我的儿子,长大后,你手上得有钱,有钱的话,不缺待你好的人。就算是图你的钱,你能让人有所图,就会伺候得尽心一些。”
雪奴听得眼眶都红了,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扬起笑脸道:“九娘,有你掏心窝子的这些话,足矣。”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将她们酒盏斟满,道:“吃酒,吃酒,大好相聚的时日,当欢笑。”
雪奴与她碰杯,感慨万分地道:“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时日,真好啊!”
谭昭昭听着小胖墩的笑声,惆怅地道:“回不去了,有个尾巴在身后跟着,不是他,我已经同你去西市,晚上歇在酒庐里,彻夜狂欢!”
叹息了声,谭昭昭重又打起精神,道:“不行,小胖墩让大郎领着,我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绝不能被影响!”
雪奴哈哈笑,连声道好,“我定会佩君醉一场!”
两人吃着酒,嘀嘀咕咕说着话,这时眉豆走进来,道:“九娘,武夫人来了。”
谭昭昭惊了一跳,雪奴也放下酒盏朝她看来,“你才刚回来呢,武夫人还真是快。”
武三思与武崇训已亡,武夫人是出嫁女,她现在虽无事,日子定当不好过。
谭昭昭道:“我去迎一迎。”
雪奴起身道:“武夫人向来不喜我们这些胡姬,我先告辞了,正好去酒庐看看,到时再来与你一起吃酒。”
谭昭昭知道雪奴留下来也会没趣,她便没多说,与她一道出门。
武夫人已经走到了穿堂边,谭昭昭打量着她,暗自心惊。
原来丰润的武夫人,清减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不过她依然骄傲,看都不看见礼的雪奴,只对着谭昭昭笑道:“快别多礼了,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我听到张尚书去了皇城才知晓。”
谭昭昭道:“我今朝方到长安城,将将安顿下来,准备过两日给夫人帖子,没曾想夫人不见外,亲自前来,实在是我的不是。夫人快快请进。”
武夫人嗔怪地道:“这些时日没见,九娘又客气了。”
谭昭昭赔笑,与悄然离去的雪奴摆手道别,陪着她进了后院。
武夫人边走边打量,道:“这里一切都没变,树木长得真好。宅子久不住人,休说屋子,花草虽照样长,总缺些什么。可见呐,是你们人有福气,留了生机活力在这间宅子里。”
谭昭昭笑道:“夫人的话,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
武夫人听得捂嘴笑,唤过一旁叉手见礼的小胖墩:“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小胖墩犹豫了下,蹬蹬蹬跑上前,谭昭昭道:“这是武夫人。”
小胖墩便乖乖再次见礼,唤了声夫人。
武夫人拉着他上下打量,哎哟道:“生得可真是好,眉眼跟张大郎一模一样,下颚与嘴像你。这肤色是在外淘气,晒黑了吧?”
小胖墩肤色随了张九龄,只一张脸晒得黑黢黢,夏日过去养白了些,不过还是略显黝黑。
现在小胖墩已经有美丑的认知,嘴撅起来,很是气咻咻的模样。
武夫人看得直笑,解下腰间的金镶玉递到他手上,道:“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快别生气啦,我们的小郎俊得很。”
小胖墩拿着金镶玉不知所措,忙看向谭昭昭。
平时谭昭昭与张九龄都教他,不能乱拿他人的东西,他听了进去,无论谁给他的东西,都要他们允许才会收下。
武夫人身上的配饰都值钱得很,小胖墩手上的金镶白玉光泽温润,一看工艺就出自皇家工匠。
谭昭昭赶紧从小胖墩手上取过还给武夫人:“夫人真是客气了,玉佩太贵重,万万不能收。”
武夫人斜睨着她,佯装生气道:“这是我给小郎的见面礼,若不收就见外了。”
谭昭昭无法,只能收下交给了眉豆去收好,拉过小胖墩道了谢,让乳母带了他去外院玩耍。
武夫人看到廊檐下来不及收走的杯盏,眉毛一扬,道:“还真是会享受,我真是来得巧,正好能吃上一杯。”
谭昭昭便让仆妇收拾了一下,重新摆了酒与点心,倒了一盏奉上,道:“夫人请。”
武夫人端起酒盏,不待谭昭昭举杯,先行一口吃光了杯中酒。
谭昭昭顿了下,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将她的酒盏倒满。
武夫人这才端起酒盏对谭昭昭举杯,脸上浮起笑,眼底却一片荒芜,道:“在长安我没什么亲密之人,阿爹他们去世之后,身边以前玩耍的人,都不见了。幸亏你回来了,我能走动一二,放心畅快吃一杯。”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心中亦感到酸酸的。贵人有贵人的苦,穷人有穷人的难。
在时局中,大家都被裹挟着向前,挣脱不得。
谭昭昭也不做声,举杯与她相碰,武夫人再次喝完,她也一饮而尽。
武夫人吃酒如流水,连续吃了好几杯,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双眸也带了红意,对着天空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许久没这般痛快了。许久都不曾这般痛快了!”
谭昭昭沉默了一瞬,终是问道:“夫人,我在韶州府听说了长安武氏之事,当时我就想着,夫人应当很是难过。失去至亲之痛,旁人怎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亦不知怎么宽慰,想着回到长安,陪着夫人醉一场,痛哭一场。后来我又想,夫人身边还有可心之人陪伴,兴许会不那么难捱。”
可心之人,便是李林甫了。
说完,谭昭昭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答。
武夫人一瞬不瞬望着远处,久久未曾做声。
在谭昭昭等得心情七上八下时,武夫人终于抬手抚上脸,幽幽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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