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武夫人脸上浮起了笑, 谭昭昭却看到了无尽的忧伤。
“阿爹二兄他们没了,我当时就差点随了他们一起前去。武氏自姑母薨逝之后,就再也不如从前。阿爹二兄再一去, 武氏在长安,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话。”
武崇训尚了安乐公主,如今他一死,安乐公主肯定要改嫁。
武三思是武氏这一代权势最大之人, 他也没了,虽然后面有李隆基的妃子武惠妃, 但她起不了波澜,武氏没落是必然。
“九娘, 我也不瞒着, 你很是聪慧, 想必也知晓了一些。我与裴光庭之间, 呵呵。”
武夫人端起了酒盏, 一口气饮了大半杯,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将心底埋藏丝丝缕缕的心思, 悉数道来。
“姑母指婚, 我们都不得不从。他不愿意, 我何尝又愿意。女人再嫁,男人总是会嫌弃, 裴光庭嫌不嫌弃我不知晓,但他不情愿,在床笫之间, 我都未见他展颜过。他觉着无趣,我亦感到意兴阑珊, 久而久之,大家都一致不再提此事,我们分屋别居已久。”
凡俗尘世中几多痴男怨女,谭昭昭有些后悔,故意问及此事,让武夫人再一次伤心。
“他能逗我笑。”
武夫人侧头看向谭昭昭,眼角眉梢溢满了笑,浑身散发着喜悦,如同情窦初开少女的光芒。
“他能逗我笑,他同音律,会弹天底下最悠扬的曲子,听得人心都碎了。”
武夫人问:“九娘,你可有过这种时候,在那一刹那,你宁愿为他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谭昭昭凝神回忆,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时候,刹那都无,她自始至终,将自己放在首要。
不会痴缠,也少了很多乐趣。
武夫人并不需要谭昭昭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极为聪慧,知晓情趣,与他在一起的欢爱,我宁愿永远沉溺下去,永不醒来。”
武夫人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直接拿着手背,狠命擦拭掉唇上的酒渍,身上的欢喜,随着她的狠劲,蓦地就散去了,忧伤重新浮上脸。
“可是阿爹二兄没了,他的态度就淡了。”
武夫人抬头张望,太阳照在她身上,谭昭昭看到她眼眸亮晶晶,似哭非哭。
“我很伤心,告诉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鱼水之欢罢了,何须放在心上。靠着这些,白日能振作,夜里总是难过垂泪。实在忍不住,就前去找他,放低身段百般待他好,他愿意见我,也愿意同我亲近,我清楚知晓,一切都变了。”
因着身份转变了,武氏气数已尽,对于李林甫来说,武夫人身为武氏女的身份,不但是鸡肋,甚至还是危险。
李林甫虽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但他毕竟是男人。当一个美艳的贵妇屈服在脚下,征服的快感,让他不会拒绝,亦不会再如以前一样,万般讨好。
他们的身份,彻底调了过来。
以至于有以后,裴光庭刚去世,武氏就不顾一切,亲自进宫替李林甫求宰相之位的传闻。
谭昭昭沉默了瞬,尊重本心道:“夫人,若是一个男人变了心,无论你再卑微,也回不去了。破镜如何重圆,覆水难收。在长安,真心太过稀少,珍贵。若是弯下腰能求来一份珍重,我觉着未尝不可。可是夫人,你求不来啊,求之不得啊!”
武夫人愣愣看着谭昭昭,眼眶逐渐通红,泪水从眼角簌簌滴落。
谭昭昭奉上布巾,替武氏酒盏斟满。
“夫人,长安有美酒,美景,有锦衣华服,金玉珠宝。这些都是摸得着,见得着的东西。甚至,你还可以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说说话。时光倏忽而过,先要爱重自己,再提起他。不瞒夫人,我对大郎,甚至小胖墩,便是如此。我先过好了,再有多余的精力去待他们。”
武氏哭得难以抑制,一个劲地抽噎着:“我真傻,真傻,要怎样方能好起来,怎样方能好起来”
太阳往西边而去,钻入云层里,天空一片灰暗。
谭昭昭捧着酒盏望着天际的灰,她也答不上来。
死亡,爱。
这是恒古以来,无论今生后世,永远难解的迷。
武氏呜呜哭着,直到哭得嗓子暗哑。
眉豆提了热水,捧了澡豆帕子上来伺候武氏更洗,她双眼红肿着,倒了满满一盏酒,咕噜噜饮完。
“九娘,多得你,我的心情松快多了。”
武氏努力绽开一抹笑,长长抽噎了下,道:“每次来你这里,我总是笑得少,哭得多。”
谭昭昭道:“夫人客气了,痛快哭,开怀笑,夫人是拿我不当外人才会这般,我巴不得呢。”
武夫人起身,道:“时辰不早,张尚书也该下衙了,你们夫妻感情好,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你们。我回去啦,等过两日,我给你下帖子,我们一起去庄子里玩耍。”
谭昭昭应好,将武氏送到了门外,待她马车离去之后,转身回屋。
小胖墩咚咚跑了出来,来到谭昭昭面前,趴在她的腿上,问道:“阿娘,那个夫人为何要哭?”
谭昭昭答道:“因为夫人伤心了啊。”
小胖墩神色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咚咚跑到一边去玩了。
太阳下山之后,外面愈发冷,暮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听着熟悉又些许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恍然了会,转身进了屋。
张九龄下了衙,与小胖墩一起进了屋,谭昭昭迎上前,他边解着大氅,边问道:“武夫人来过了?”
谭昭昭愣了下,看向一边眼珠子灵活乱转的小胖墩,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这小子,嘴真是快。”
小胖墩嘟起嘴,不服气道:“阿娘收走了我的宝贝,我都没生气呢!”
张九龄笑道:“什么宝贝?”
小胖墩答道:“是那个夫人给我的宝贝!”
谭昭昭作势赶他:“一边玩去,少在这里凑热闹。”
小胖墩哼了声,一溜烟跑了。张九龄笑道:“他长大了,越来越难管束,辛苦昭昭了。”
谭昭昭道:“武夫人给了他一块金镶玉的见面礼,我想着太贵重,就替他收了起来,没曾想他还惦记上了。”
张九龄眉头微蹙,道:“我在衙门里见到了裴连城,与他些许聊了几句,他看上去挺郁郁不得志,兴许是受了武氏牵连。”
树倒猢狲散,裴光庭始终是武氏的女婿,眼下只能熬了。
关于武氏私密的事情,既便是张九龄,她也不愿意细谈,只说了武氏父子去世,情郎因此开始疏远她,她心里难过,大哭了一场。
张九龄亦不是爱口舌八卦之人,并未细问,微叹道:“你杀我,我杀你,权倾一时,又轰然倒塌。”
权贵之间的你死我活,谭昭昭不想多提,问道:“大郎今日前去衙门如何?”
张九龄默然了下,道:“待晚饭后,我与昭昭细说。”
谭昭昭能猜到长安的时局复杂,待饭后,小胖墩去歇息了,他们在一起吃茶说话,听他说起朝廷里的暗流涌动时,仍然不由得心惊。
“张柬之张相逼迫武皇退位有功,被封为了汉阳王,因着武三思他们的排挤,与当初一道行事的五大功臣被流放到了陇州。张道济先前被召回朝廷,去了兵部当差。其逢母丧,他请旨回乡守孝,陛下夺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坚持为母守孝,一来能博取孝名,二来可避开长安的纷乱。”
张九龄苦笑,道:“眼下虽处处有机遇,只要肯攀附,逢迎,很容易一飞冲天。朝廷中小人横行,韦氏的人占了大半。”
谭昭昭道:“烈火油烹,韦后一系太过了。我觉着,韦后眼下看似占了上风,得力与真正支持她的人没几个。陛下流放张相,难免兔死狐悲,这一招,看似要打压张相一系,其实也寒了大臣的心。韦后陛下皆如此,加上安乐公主,我以为,他们会两败俱伤。”
张九龄亲了亲她,愉快地道:“昭昭又与我想到了一处去。现在我别的都不管,只管当好自己的差使。我们既然住在长安,长安的河实在脏污不堪。长安的人太多,当年前朝修城时,布下的水道不足,连井水都无法饮用。日久下去,开辟用来饮水的河,难以支撑。我打算增加管道,清理河道。各个市坊的废物丢弃处,一定要从严。责令坊正严查,若是市坊出现了脏污,乱丢弃之物,就是坊正的失察。”
谭昭昭见张九龄上任第一日,已经将朝廷的纷争抛诸脑后,一心做实事,既感到佩服,又高兴得很。
“大郎真是太厉害了,长安的水与河实在是不行,随着人口逐年增长,作为都城已经容纳不下了,是该早些治理。”
张九龄眼里溢满了笑,道:“昭昭,我可能会很忙,没那么过功夫陪伴昭昭。昭昭,你无需呆在家中照看小胖墩,待年后,我打算将他送入学堂读书。”
长安除了国子监,鸿都学官等学府,私学官学十分兴盛,从稚童到蒙童启蒙皆有。
谭昭昭道:“好呀,小胖墩去读书,我也不会闲着。我的胡语该重新捡起来,习字,玩耍,大郎不要担心我,我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柔声道:“昭昭,我们一起忙碌,但我会时时刻刻记挂着你。”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张九龄温柔依旧,道:“昭昭,我最最放不下的,便是这般的你。”
说着说着,他逐渐贴近,与她抵着头,声音沉了下去:“昭昭,冬夜漫长,我想暖和一下”
第九十二章
接下来的日子, 大人忙碌,小胖墩抓紧上学堂前的功夫玩耍,转瞬间就来到了新年。
长安在冬至来临时就开始热闹, 东西市人流如织,酒庐的美酒飘香,游侠儿吃多了酒,不惧严寒袒胸露腹在街头晃悠, 读书人们呼朋结伴,带着女伎们出游, 过节的喜庆,将长安上空密布的阴霾一扫而空。
谭昭昭带着小胖墩去了两次东西市, 他乐得如小老鼠掉进了米缸, 天天吵着要出门。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西北风呼呼刮着, 太阳照在身上见不到半点热度。
谭昭昭要忙着过年的事宜, 张九龄新出任工部尚书,如贺知章等友人起哄要他请吃酒席,他平时极少出去应酬, 又忙于公务, 便打算在过年时宴请他们一次。
洒扫, 置办年货,学习, 谭昭昭过得很充实,小胖墩在她身边转悠,她干脆拉着他一起, 指挥他跑腿。
小胖墩机灵得很,跑了两次就不肯干了, 玩赖倒在苇席上打滚,吵着要吃一颗糖,才能跑一次。
谭昭昭便与他讲条件,糖不能多吃,跑五次可以给一个大钱:“你有了钱,可以去西市买糖吃。”
小胖墩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乐呵呵跑得飞快。
谭昭昭看着他天真的笑颜,不禁跟着他一起笑。
还是小童的世界单纯,只要一颗糖的吸引,就有了无穷的活力。
比起市坊里偷偷乱扔废物的大人们,真是要可爱百倍。
张九龄现在了不少的麻烦,李显完全支持张九龄治理长安的计划,只最后传达下去,总是遇到一大堆的麻烦。
权贵们居住的市坊,仆从们都还算规矩老实,毕竟大家都习惯与喜欢住在整洁的环境中,将家中洒扫的废物,悉数扔进了指定投放废物丢弃处。
反倒是长安周边的市坊,里面住着三教九流的百姓,最是难以管束,他们为了躲懒,几步路都懒得走,趁着夜色偷偷将各种垃圾废物扔进河里。
坊正与武侯捕彻夜巡逻,当场抓捕了几人,严厉惩罚之后,方有所好转。
到了过年,家家户户洒扫除尘,为了方便,乱扔的又多了起来。
张九龄见屡教不改,亲自前去最混乱的几个市坊,走访询问了几日,回来之后,吃了一肚子的寒风不说,还积攒了一肚皮的气。
这天张九龄从外面一身寒意回来,谭昭昭见他神色疲惫,忙将熏笼推过去,倒了碗红枣汤递过去:“大郎快暖和一下,吃碗红枣甜汤。”
张九龄去更洗了出来,坐在胡塌上,喝了半碗红枣汤,道:“昭昭,我后日旬休,家中还缺哪些年货,我陪着你去购置。”
已经过了小年,除了新鲜的肉食鲜鱼等,其余的年货已经完全齐备。
谭昭昭说了,道:“大郎只管自己去忙,我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大郎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张九龄沉吟了下,将这些时日遇到的难题说了,道:“我始终不明白,各个坊里都修有堆放废弃物的小屋,就多走几步都不情愿,什么都往河中倾倒。他们住在河边,竟也不嫌脏臭。”
谭昭昭想了下,道:“没道理可讲,他们的屋子,本就破烂,已经习惯了周边是何种模样,也闻不到脏臭。对于衙门的要求,他们反而觉着是小题大做。说长安是他们的家,定当爱护,但真算起来,长安是权贵士族的家,并非属于他们。”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了轻松,笑道:“昭昭的话,令我茅塞顿开。讲再多大道理,不若给他们好处。既然他们懒得走,就让他们将废物堆在门外,在两户人家的中间,用砖石垒砌一个堆放处,每天由坊正安排几户人家轮流去收拾。这样一来,他们能就近扔,不会再往河中乱倾倒丢弃了。”
谭昭昭道:“这个法子也不错。长安城人太多,相对来说城就小了。治理长安的水与河道,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大郎还是要耐下性子,有个心里准备。”
张九龄笑道:“我清楚,五年十年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惊讶不已,道:“大郎打算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
张九龄神色平静,道:“如果长安依旧是眼下的局面,能安稳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已经算是幸事。”
谭昭昭轻叹一声:“倒也是。”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安乐公主置办了新宅邸,广邀宾客上门庆贺。我也接到了帖子。”
谭昭昭愣了下,道:“这么快?”
皇家向来不讲究规矩礼法,不过武三思与武崇训刚去世不满一年,安乐公主就这般张扬,着实是过头了些。
按照规矩,张九龄去参加时,还要写御制诗以示庆贺。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宗相宗楚客与纪侍中纪处讷上书,尊为后为顺天翊圣皇后,欲效仿武皇。当年诛杀先太子,亦是他一手促成。此人在武皇时期,曾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岭南,后被召回,与其弟宗楚卿一起,依附韦后一系,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如安乐公主迁居新宅邸,大宴宾客之事,比起他们在朝廷上兴风作雨,根本不算得什么。”
谭昭昭听了一些,比如当年神武政变的张柬之等人,也是与宗楚客他们争权,最后遭到了流放。
韦后想要与武皇相比,这份野心可嘉。但如张九龄所言那样,无论他们谁登基,都绝非百姓之福。
谭昭昭道:“大郎可打算去?”
张九龄笑了下,道:“大家都去,我也得去坐一坐。无论如何,我现在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别让那些权势斗争,最后影响到了我便可。”
工部在六部中向来不显,大家所争的,还是宰相,平章知事,补阙即吏部等官职。
大家忙于争权夺利,工部当的乃是实差,且各种差使在他们眼里看来上不得台面,几近苦力苦工。
张九龄若是将长安的河与环境治理过来,还不如他能写一首惊才绝艳的诗词,或者能讨上位者的看重与喜欢来得有用。
谭昭昭却是很高兴,道:“大郎这样最好不过,我以前还担心,大郎会被卷入朝廷的争斗中去。大郎越是不显,才是最稳妥。”
张九龄也笑,道:“在夹缝中求安稳,能得安稳,就是万福。”
翌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刚用过饭不久,武氏亲自送来了一车丰厚的年礼。
谭昭昭吓了一跳,将礼单交给眉豆收起来,道:“夫人怎地这般客气,实在是太贵重了。”
武氏眉毛一扬,道:“就是些寻常的东西,再说你给我送来的年礼,送到了我心坎中,那才是最最贵重。”
过节谭昭昭给裴氏备下的年礼,除了长安常见的一些补品,特意给武氏送了各式各样的酒。
武氏喜欢吃酒,谭昭昭去她的庄子里吃了两次,因为是在自己的地方,比来谭昭昭的家,吃得更为豪放。
除了美酒,当然还有健美的郎君跳舞助兴。
谭昭昭见她眉目舒展,想起上次她笑盈盈望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美貌少年郎,心里止不住的高兴。
忘记一段感情,最快便是找到新的人。
谭昭昭一是高兴她能挣脱出来,而是高兴李林甫终成了过去。
高力士斩断了姜皎与李隆基的联系,武氏不再一心扑在李林甫身上。
谭昭昭暗忖,李林甫如果还能崭露头角,说明他真是天赋异禀,或者是冥冥中有股力量,会将一切拨乱反正,走入正轨。
不过谭昭昭相信,若真有那么一股力量,那就是真正的上苍不公。
一旦乱起,最为凄惨的,便是底层的百姓。
尤其是甘州凉州,落到尚是奴隶制度的吐蕃之手,种种凄惨,只一看就胆颤心惊,字字血泪。
武氏送了好几只羊来,除了羊,还有鲜鱼,以及一块牛肉。
牛肉最为难得,大唐禁止官员与私人宰杀牛马,一旦发现要徒一年半。
武氏道:“我并非为了口腹之欲,会杀生之人。这牛肉你放心吃,乃是庄子里的两头头斗殴,一头被牛角重伤而死,分割之后,给你留了一块最鲜嫩的牛肉,拿来烤着吃最好。”
谭昭昭笑道:“既然是鲜牛肉,就要吃个新鲜,不若夫人留下来用饭,我们炙烤牛肉,再将羊肉与鲜鱼煮在一起,鱼与羊,便是鲜。”
武氏抿嘴笑道:“就这么一丁点牛肉,你留着与张尚书一起用吧,我就不吃了,吃杯茶就走。”
谭昭昭没再多劝,请武氏进屋,坐下来一起用茶。
武氏来谭昭昭处,习惯了吃清茶,她尝了几口茶水,道:“我听说安乐要住进新宅邸,可有给张尚书下帖子?”
谭昭昭点头:“我听郎君说过了,安乐公主要广宴宾客。”
武氏冷笑一声,道:“我也没想着安乐能替阿爹二兄守孝,她这般迫不及待,就差没敲锣打鼓庆贺了。她到处派发帖子,却没请我。呵呵,她以为会让我没脸,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谭昭昭诧异了下,安乐公主与武氏除了妯娌关系,毕竟从李显的层面来说,武氏也是她的亲表姐,两人关系竟然僵到了这个地步。
旋即,谭昭昭一愣,兴许因为安乐与武氏关系不好,等到韦后安乐一系倒台之后,武氏才没被一并清除。
武氏凑上前,神色微微狰狞:“姑母当年都未曾如此嚣张过,她韦香儿,李裹儿凭什么?还有上官婉儿,上官仪身为罪臣,她在掖廷能被姑母看重提拔,当年我还挺佩服她的才情心性。如今看她,新皇登基之后,她从姑母身边最为信任的近身女官,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昭仪,照样如鱼得水,还投靠了韦香儿。我看她聪明过了头,总有一天会倒大霉。”
谭昭昭斟酌着道:“上官昭仪也是无奈。”
武氏嗤笑一声,道:“无奈,何为无奈?在那座皇城里,缺了谁都一样,不过是舍不得富贵权势罢了。”
谭昭昭叹息一声,在这座四方城里,谁不是汲汲营营。
武氏理了理发丝,道:“我呀,现在可看明白了。既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最后是嘴衔金珠,躺在金丝楠木棺椁里,还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皆莫要抱怨,这就是该得的命。”
谭昭昭笑了笑,没有搭话。
愿赌服输,有几人能做到。
武氏略微坐了一阵便离开了,谭昭昭送了一只羊与几条鱼,一半牛肉给雪奴。
闭坊之后,张九龄也从衙门归来,谭昭昭熬了鱼羊鲜,烤了鲜嫩的牛肉,他们正准备用晚饭,雪奴急匆匆上门了。
谭昭昭本想打趣她闻着香味而来,见她神色紧张,忙让小胖墩跟着乳母到一边去用饭,招呼她坐下来,问道:“雪奴,可是出事了?”
第九十三章
雪奴紧张地喝了半盏水, 放下杯盏,呼出一口气,望着谭昭昭与张九龄, 道:“今朝我去太平公主府上送账本,顺道送些酒。平时都是公主身边的女官秦娘子收账核账,秦娘子是公主跟前最为得力之人,人聪慧, 做事向来利索,为人也和善, 只要在府上,从不会让人等。我今日前去的时候, 却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都不见人影。公主府上的仆从也跟变了似的, 守在门前廊檐下, 一动不动, 整个府里都透露出一股子紧张。”
说到这里, 雪奴停下来缓了口气,端起杯盏再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皆凝重。
雪奴继续道:“后来我并未见到秦娘子,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前来, 将账本与酒收下了, 说是过年时公主与秦娘子都忙,没空理会这些小事, 让我待公主府上得空时再来。我便多问了句,何时前去比较方便。侍女并未答复,转而警告我, 贵人府上的事情,休得多言多打听。我不敢再多问, 告辞离开。我平时前去,并不能走公主府的大门,而是从西侧的偏门进入。偏门与校场离得近,我好似听到了校场上的动静,有脚步声,射箭的箭矢声,隐隐约约还有刀剑的响动。”
雪奴跪坐着,双手搭在苇席上,眉眼间隐含着惊惶,问道:“其实我亦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总觉着不对劲,与平时前去公主府上时完全不同。大郎,九娘,是我杞人忧天,还是又要起兵乱了?”
同以前的兵乱不同,雪奴如今算得上一只脚踏了进去,明面上算是太平公主的人。
要是太平公主落败,她遭到诛杀清算,就如石沉大海,连个涟漪都不会起。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雪奴,你并非是杞人忧天,但你也无需太过害怕。长安局势本就不太平,你又依附在太平公主门下做买卖,是要警觉着些。不若这样,你在洛阳也有些买卖,不若借口前去洛阳,避开一段时日。”
谭昭昭估计是太平公主与李三郎李隆基要联手对付韦后与安乐一系,韦后定不是太平与李隆基的对手。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谭昭昭万不敢笃定雪奴就没事,如张九龄所言那样,离开长安避风头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雪奴,你切莫太过慌张,露出马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我知道很难,可你却必须如此做。”
雪奴打了个寒颤,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坚强地道:“我会装作若无其事,要是装不了,干脆称病不出门。”
谭昭昭握住了她的手,温软的柔夷此时一片冰凉,禁不住重重握了握,道:“大过年的,就算要乱,也要等到年后。你别现在就走,眼下就要过年了,你走的话太显眼,要是被公主知晓起了疑心,到时你就糟糕了。到时你寻个听上去合适的借口,启程前去洛阳。”
雪奴点头:“我已许久未去东都洛阳,早该去一趟了。年后前去,并无可疑之处。昭昭,大郎,有劳你们,让你们替我操心了。”
张九龄道了声客气,谭昭昭瞪她:“这个时候还瞎客气,你说这些,并不只是为了你,我与大郎还在长安呢,得了你的提醒,我们也会警醒些。”
雪奴又焦急起来:“对呀,还有你与大郎,小胖墩还小,你们干脆也一并前去洛阳吧。”
张九龄温和地道:“长安官员众多,就是起了兵变,他们也不会无故乱杀官员,否则,如何能收得了场?不过,雪奴说得对,昭昭,小胖墩先别进学了,你带着他一起,前去东都洛阳。”
谭昭昭愣了下,如果她与小胖墩去了,就剩下张九龄独自留在长安,分隔两地,成日担心受怕,还不如留下来。
“我去作甚,平时我不大出门,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倒是小胖墩,雪奴,劳烦你一下,将他一并带去洛阳,我与大郎留在长安。小胖墩与你熟悉,他能听得进去话,已经差不多懂事了。我到时候会好生与他讲,要听你的话,他闹上一两天,也就过去了。比起留在长安害怕,哭一哭不算得什么。”
张九龄心里暖意蔓延,柔声道:“昭昭,小胖墩脾气大,从来没离开过你,而且他懂事了,知道我们送他离开,肯定是有事,还不得成日哭闹,雪奴如何看管得住,还是你陪着一起前去吧。如你所言那样,我若有事,你留在长安也无济于事,反倒你与小胖墩在东都洛阳,我这边才无所顾忌。”
雪奴不安地看着他们,道:“九娘,你带上小胖墩,同我一起离开长安吧。大郎说得对,你与小胖墩在长安,倒成了他的顾忌。”
谭昭昭想到了生小胖墩的那晚,微笑道:“雪奴,你还记得那晚吗?也是起了兵乱,我很厉害,对不对?”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到处都是尸首。后来废太子兵乱的那一次也是,马蹄阵阵响彻整个长安城,打杀声不断。
雪奴与莲娘她们躲在柜子角落,吓得簌簌发抖,睁眼到天明。
想到那些血腥的杀戮,雪奴喉咙发紧,颤声道:“那晚真是可怕啊,到处都是血。可惜那时的我没出息,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还要你来安慰我们。几年过去了,我半点长进都没有,一样没出息。不过,这次不同,你可以离开,我不想再重来一次当时的情境。我已经经过两次了,再来一回,我真的会吓死掉。”
上次废太子兵乱,雪奴也在长安。谭昭昭能体会到当时她的心情,因为她也经历过了一次,如在云端飘着,脚下是看不到的深渊,软绵绵,兴许下一觉就会踏空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谭昭昭宽慰她道:“雪奴,在这种事情中,无论你我,还是大郎,都无能为力。我们都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来的刀箭,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谭昭昭干脆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再慢慢商议。”
几人安静地用完饭,大家都食不知味,连极为难得的炙烤牛肉,都略微动了两片。
饭后雪奴告辞离开,谭昭昭叫来小胖墩,笑盈盈问他:“牛肉可好吃呀?”
小胖墩脆生生答道:“好吃!阿娘,为何我们以前没吃过牛肉,是没有钱买吗?阿娘,那个夫人送我的玉佩,你拿去买牛肉吃。”
谭昭昭见他还时刻将武夫人送的玉佩挂在嘴边,忍不住拧了拧他的胖脸蛋,道:“朝廷律令规定,不许宰杀牛马。否则,要被徒一年半。拿到钱也买不到牛肉,这头牛是受了重伤,活不了,才拿来吃了肉。”
小胖墩哦了声,小脸皱起,不解问道:“阿娘,那若是杀了人,要徒多少年?”
谭昭昭怔住,片刻后看向张九龄,将小胖墩推给他,晦涩地道:“我答不清楚,还是你阿耶来回答吧。”
奴仆贱民不及牛马,主人打杀奴仆,还不如杀牛马来得罪重。
张九龄认真地道:“无论是谁,都不许杀人,若是杀了人,要分案情轻重抵罪。等你长大些,进入学堂读过书,你就清楚了。”
小胖墩煞有介事地道:“阿耶,若我上了学堂不懂,阿耶再教我。”
张九龄含笑,抚摸着他的头,“好,小胖墩真乖。”
小胖墩最爱美,去年就不肯剃发了,蓄发之后,每天头上的两个拂髫要输得一丝不苟,扎起来的头绳还要好看,由他亲自挑选。
被张九龄一摸,他顿时不乐意了,伸出双手捂住头,大喊道:“阿耶,头发乱了!”
张九龄看得失笑,收回手道:“好好好,不碰你的头发。”
童稚的言语,谭昭昭没了往常的欢笑,笑得很是勉强。
此时她的鼻子酸涩难忍,张九龄对于大唐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清楚奴仆不及牛马,但他并未如实告诉小胖墩,并非是为了隐瞒,而是他的慈悲,拿人当人看。
朝廷的贵人们杀来杀去,所谓的权势斗争,皆不过是不拿人命当回事罢了。
谭昭昭身为官身一族,她永远无法坦然享受这些特权。
没曾想到,张九龄亦与她一样。
卢氏,张氏一族,她突然就彻底释然了。
真正的灵魂投契,莫过于此。
小胖墩玩耍了一阵,谭昭昭唤乳母带他去歇息,天气寒冷,她与张九龄洗漱之后,也早早上了床。
张九龄搂着她,低声道:“昭昭,你带着小胖墩与雪奴一起去洛阳吧。”
谭昭昭虽知晓一些未来,张九龄还没当宰相,他眼下定不会出事。
但她如今不是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是局中人。
张九龄的手如以前一样,轻拂她的后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既是安抚,也是他哄她的方式。
谭昭昭以前对张九龄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她对武夫人说,首要将自己放在第一。
所有的冷静自持,其实是不在意,或者置身之外的淡然而已。
谭昭昭清楚,她与小胖墩前去东都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的她,心中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抓住她的心,狠命地捏住,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我们都不会有事,只是在眼下的时候,能避开则避开。我们说好了,要白首不相离。”
谭昭昭茫然看着眼前的昏暗,一时没有做声。
她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四章
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 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 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 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 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 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 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 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 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 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 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 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 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 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二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 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 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谭昭昭小吃了两口,道:“可别吃太快了,离子时还早着呢,等会还要煮角子吃,可别醉倒了。”
雪奴忙放下了酒盏,道:“我要替冯娘子守夜,是不能吃多了。”
谭昭昭听到雪奴提起冯氏,怏怏道:“你别提啦,我好想阿娘。来回送一次信不易,到了长安我送回去的信,不知阿娘收到没有。还有三郎,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最为忙碌,送了那么多年礼来,连个面都没能露。这次的事情唉!”
雪奴劝她道:“高三郎我佩服得很,我见过这么多人,他与大郎一样,数一数二的聪慧。过年时皇家规矩大,三郎在贵人身边伺候,定是忙得连眼都不能阖。只要他一得空,肯定马上出来见你。”
谭昭昭道:“伺候人的奴仆最为不易,夏日炎热,冬日严寒,守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守在门外,真是吃足了苦头。”
眉豆阿满他们在过年过节时,除了有宴请走不开,他们都有丰盛的肉菜点心,自己下去与同伴一起玩耍吃喝。
雪奴转头四望,笑道:“还是九娘心疼人,在你身边做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还要过得舒坦。”
谭昭昭想起小胖墩问屠杀牛马,与杀人的刑期区别,她并未觉着自己做得有多好。
贵贱之间的差异,这道天堑不知何时方能消除。
眼下最重要的是,兵乱杀戮何时能休。
屋外响起小胖墩跑动的脚步声,谭昭昭循声望去,道:“这小子,真是不怕冷,还不怕摔。”
下雪结冰,地面滑得很,小胖墩经常被摔,只要摔得不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连哼都不哼一声,皮实得很。
谭昭昭话音刚落,屋门拉开,一股寒风伴随着梅花的冷香扑门而入,小胖墩像是梅树成了精,朝屋内走来。
雪奴忙起身前去帮他:“小心些,别摔着了。”
谭昭昭道:“你们在院子里剪梅花枝了?”
小胖墩将手上的梅花交给雪奴,脆生生地道:“是有人送来给阿娘,不是在院子里剪的。”
张九龄这时走了进屋,谭昭昭朝他看去,他脱着大氅,解释道:“高三郎差小寺人送来给昭昭,小胖墩抢着拿了去,说是送给阿娘的年礼。”
谭昭昭听得心头一暖,高力士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给她送东西。
不过,谭昭昭好笑地看向小胖墩,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
小胖墩自己在低头解大氅绊扣,问道:“阿娘,什么叫借花献佛?”
张九龄取笑他道:“高三郎送来的梅花,你不过抱了进屋,却说是你送给阿娘的年礼,这就叫做借花献佛。”
小胖墩哦了声,辩解道:“可是我出力气了啊!”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谭昭昭也笑,道:“是是是,你出力气了,真是厉害。瞧你这一身,快站在旁边去脱,别弄脏了苇席。”
小胖墩乖巧地挪到了门边去,待解下外面沾了雪与泥土的大氅,才来到食案边,坐下来眉飞色舞讲起了外面驱傩的热闹。
谭昭昭含笑听着,小胖墩说话条理分明,讲得绘声绘色。
以后他读书成绩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但他口齿清晰,脑子反应快,却是不容置疑。
外面爆竹声声,屋内暖意融融。
驱傩的人群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到了子时方不舍离去,回到家中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千山去火堆中添了柴,火光熊熊,照亮了驱傩归来之人回家的路。
眉豆进屋收拾了食案,阿蛮煮了角子,热气腾腾端进屋。
小胖墩玩得太尽心,早过了平时歇息的时辰,他此时也没了尽头,依偎在谭昭昭的怀里,眼皮不时耷拉着,要睡不睡,闻到了角子的香气,掀起眼皮看了眼,嘟囔着道:“阿娘,我要吃角子。”
说着,小胖墩张大了嘴,“啊!”
谭昭昭夹了一只角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小胖墩啊呜一声吃了。
张九龄看得皱眉,正欲伸手拉他,突然,门一下拉开,寒风随着千山一并扑进屋。
千山满眼的惊惶:“大郎,九娘,外面外面过兵了!”
第九十五章
谭昭昭不知为何, 蓦地转头看向了花瓶中插着的那束梅花,红艳艳的花瓣,叶片稚嫩娇弱, 有些起了褶子,像是美人憔悴般令人心一下揪紧。
雪奴倏地站起了身,张九龄动作比她还要快,道:“你们在屋子里好好呆着, 我到前面去。”
谭昭昭此时的心情,奇异般沉静了下来, 她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张九龄, 道:“大郎, 带上剑, 无论是谁, 只要敢闯进来, 先下手为强。过了这一关,再说以后!”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坚定的神色,眼神同样坚定, 干脆地道:“好!昭昭, 你护好自己, 以自己为重,自己为重!”
连续两遍强调自己, 到最后的声音太过用力,已经发颤,谭昭昭如何能不懂。
未尽之言, 字字皆是血泪。
谭昭昭亦干脆利落应好,张九龄拿了剑冲出去, 她亦去拿了自己比较小巧,刃已经不那么锋利的剑,给雪奴手上塞了把菜刀,将眉豆乳母她们召集了起来。
千山与张大牛等男仆,已经随着张九龄去了前院,后院就剩下与她们一群妇孺幼小。
谭昭昭沉声道:“你们手上都拿上防身之物,若是有兵冲进来,你们能逃则逃,逃不掉的话,能伤到对方一分一毫,就是赚了!”
眉豆与阿满上次见识过一次兵乱,时隔多年,再来一次,虽然慌乱,到底比上次要强上些。
谭昭昭与张九龄皆在,比起上次她还在生产,几乎是束手就擒的状态,要好上百倍。
雪奴紧跟着谭昭昭,拉着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小胖墩躲在门后,摆好姿势,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胖墩被吓住了,手紧紧拽住谭昭昭,带着哭腔问道:“阿娘,出什么事情了?”
在眼下的时候,谭昭昭也没打算瞒住他,道:“外面打了起来,你别怕,阿娘阿耶,还有雪奴姨姨都在,我们会护着你。”
小胖墩哽咽着道:“嗯,阿娘,他们为何打了起来,过年也要打吗?”
高力士先前还给她送梅花,毕竟是过年,那时候应当还是一片太平。
这时候开始过兵,应当是宫内出了事情,起兵应当是临时下的决断。
谭昭昭还怀疑,今晚驱傩的人多,兵混在里面,是最好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调动兵马布好了局。
不管何种情形,与上次兵乱不同,那时候的张九龄官职不显,还回了乡守孝。
如今张九龄已官居尚书,无论谁胜谁败,张尚书府都比较显眼。
数次兵变,死伤的贵族不计其数。皇子公主甚至太子皆一样,沦为了刀下魂。
谭昭昭听到小胖墩稚气的问题,心钝钝麻麻的,道:“因为他们皆贪婪,想要争权夺势,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
小胖墩清澈的双眸中,目露不解。
谭昭昭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就好比你吃了两颗糖,但你不满足,想要更多的糖,拥有全天下卖糖的铺子。但是,糖只有这么多,你一个人吃不完,你可以分给别人,让别人听你的话。你手上的糖多了,听你的话也就多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小胖墩小脸绷紧,神色若有所思,道:“阿娘告诉我,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还会生病。他们为何要那么多糖,难道没人告诉他们,糖吃多了不好吗?”
任外面兵荒马乱,稚童仍然能带给人安心与温暖。
雪奴放松了情绪,微笑望着小胖墩,谭昭昭亦不禁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道:“糖就是我们心底生出来的妄念,是最坏的东西,就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听。拿着糖,可以去号令许多人,就像外面的兵,让他们去杀人放火。”
小胖墩听得似懂非懂,又怕又倦袭来,依偎着谭昭昭打起来瞌睡。
谭昭昭一手搂着他,一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小胖墩身上的暖意袭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雪奴怔怔看着她,突然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
“九娘,其实我也不懂,他们为何要挥刀相向。九娘,你觉着,他们谁是好,谁是坏?”
谭昭昭不假思索道:“雪奴,我们是普通寻常人,哪怕大郎是尚书,我们亦是普通寻常人。我们就想安稳活着,能有尊严活着。我们不要站在权贵的角度去看事情,他们争的是江山社稷,并非是谁能给天下谋福祉。谁都一样,谁都一样!”
随着她情绪的起伏,胸脯跟着起伏,小胖墩被吵醒,一下睁开了双眼,迷茫望着她。
“阿娘,他们打进来了吗?”
谭昭昭鼻子蓦地酸涩,忙安抚他道:“没事没事,你睡吧,阿娘在呢。”
小胖墩唔了声,贴着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安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前面的角落。
叫院子里的火堆被水浇熄灭,廊檐下的灯也灭了,屋外一片黑暗,只有角落处,点着几盏巴掌大的灯,屋内被照得影影绰绰。
马蹄声,吆喝声,穿过夜色,前院,越来越清晰。
谭昭昭倏地紧握住了剑柄,雪奴也呼吸渐沉,调整了下握刀的姿势。
小胖墩的手经不住拽紧,扯着谭昭昭的衣衫,往她怀里缩了缩。
“别怕,别怕,阿娘在呢。”谭昭昭声音轻柔,一下下安抚着他。
屋外,马仰天长嘶,伴随着兵丁的惨叫,含混听不清楚的吆喝。
雪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看向谭昭昭,嘴唇直颤抖:“九娘”
谭昭昭亦心急如焚,打斗声如此清晰,她也说不出宽慰人心的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小胖墩一下抱起来,道:“阿娘将你藏在箱笼里,你别喊,阿娘就在外面守着。”
小胖墩呜呜哭了起来,道:“我不要离开阿娘,阿娘,我怕。”
谭昭昭厉声道:“你现在别哭,哭了会将坏人引来。乖,阿耶在外面守着,阿娘与雪奴姨姨在里面守着,你乖啊,我们都守着你。”
小胖墩乖乖缩在了箱笼里,谭昭昭拿起衣衫往他头上盖,他也不挣扎,只哭着道:“阿娘,你要好好的啊,快些来找我,这里面好黑。”
谭昭昭俯身亲他,郑重地说好,她狠下心,将箱笼盖子虚虚合上,转身大步来到正屋,与雪奴一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边的角落。
外面的打斗声愈发清晰,惨嚎震天。
谭昭昭鼻息间,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张九龄不知如何了?
她靠着墙壁,眼前一一闪过,从初见他时,到如今的场景。
他待她始终如一,心里有她,有大志,有天下苍生。
谭昭昭在这时,好似初次认识他一样。
清瘦的身躯,如何能承载那般多的东西?
换作是她,早就该疯掉了吧?
如今的他,义无反顾挡在了前面,真正替他们挡刀剑。
像是初次翻越梅岭最危险崎岖的路时,他毫不犹豫走在了靠悬崖处,试图给她添加一道保护的屏障。
雪奴忍不住惊惶,低声道:“九娘,大郎在外面,外面听上去情形好似不大好。大郎他”
余下的话,雪奴不敢说出口。
谭昭昭似乎是说给雪奴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人闯进来,就是没事,我们要安静呆着,不能出去添乱。”
雪奴紧咬着唇,嗯了一声:“若是大郎出了事,乱兵们应当打了进来。我们不能动,要好好守着。”
谭昭昭思索片刻,悄然来到了窗棂下,偷偷将窗棂掀起一条缝,朝外打量。
天空黑漆漆,今夜的星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乌黑的云层中,勉强有几颗发着微弱的光。
睁大眼睛看了一会,什么都看不清楚。谭昭昭将耳朵贴上缝隙,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可惜,除了叽哩哇啦的喊叫,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听清,张九龄熟悉的声音并不在其中,千山与张大牛他们也没动静。
雪奴与阿满,乳娘胡姬她们,不知躲在了何处,亦静悄悄寂静无声。
听了一会,谭昭昭放下窗棂,重新蹲坐着,压低声音道:“大郎与千山他们都没动静,没动静就是好事。”
雪奴松了一口气,一下跌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道:“九娘,好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权势太过诱人,谁都不肯放手。
这次若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胜利了,以后两人还会起争斗。
好比一场杀戮游戏,最后活下来者,便是赢家。
至于在这场游戏中,牺牲掉的性命,有头有脸的贵人,名字会被记录一笔。
其余的官吏与平民百姓,胜者忙着庆贺,他们则被彻底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万年,有兴许是一瞬间。
谭昭昭听到屋外传来了阵阵跑动的脚步声,她如弹弓一般弹坐起,紧握住了手上的剑,做出下劈的姿势。
雪奴同她一样,举起刀,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劈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谭昭昭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绷紧得如拉到极致的弓弦,顷刻间就要疾射出去。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九龄熟悉的声音:“昭昭,是我。”
谭昭昭耳朵里嗡嗡响,一把扔掉剑,扑到门上,手颤抖着,摸索着门栓,叮里哐当打开了门。
张九龄立在门外,喊道:“昭昭。”
谭昭昭一下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手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滑腻,顿了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她恍然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手指一片猩红,颤声喊道:“大郎,你受伤了,伤到了何处?”
第九十六章
雪奴清楚闻到了血腥味, 她见谭昭昭已经没了先前的冷静,慌乱得都簌簌颤抖,这时她不知从何找到了勇气, 摸到火折子,赶紧点亮了灯盏。
屋外,张九龄拥着谭昭昭,一声声安慰她:“没事, 我没事,只些许皮外伤。昭昭别怕, 别怕。”
声音呢喃缱绻,换作平时, 雪奴定会取笑他们。
此时, 她却莫名地想哭。
在乱起时, 手无寸铁之人都如蝼蚁, 王子公孙皆不过是肉体凡胎, 抵挡不了呼啸而来的命运。
这些,都是因为那颗“糖”么?
进了屋,张九龄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无声蹲坐在苇席上, 惨白着脸, 手上动作轻柔迅速,解开他的大氅, 外袍。
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些,张九龄的深色衣衫上,湿了大片, 沾到手上猩红刺目。
张九龄撩起左手衣袖,道:“昭昭, 就这点伤,别处都是不小心染上了血迹。”
白皙的手臂上,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尤其清晰,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谭昭昭对赶来的眉豆等人吩咐道:“去烧水,拿酒酒不行,度数太低,杂质太多,就沸水,蒸煮过的棉布,拿新棉布”
张九龄眼神温柔得如春水,不错眼望着语无伦次的谭昭昭,她的话他没能完全听懂,但他此时不想问。
什么话都不想说,他很累,先前不觉着,这时伤处火烧火燎地疼,但他莫名心安。
雪奴在一旁帮不上忙,想到小胖墩,赶紧进屋去将他从箱笼里抱了出来,哄着到偏屋去,亲自陪着他睡了。
不管外面闹得如何,他们都不想管。
大年三十的夜,他们只想守着这方寸的小院,亲人们在一起,寻求哪怕片刻的安宁。
谭昭昭动作轻柔,仔细清洗张九龄的伤口周围,怕伤口中落下了刀剑的铁屑,用放凉的滚水认真冲洗,再取了干净布巾缠绕好。
收拾干净换了衣衫,张九龄靠在软囊上,深邃的眼眶凹陷了几分,薄唇快与面孔一样白,神色疲惫中添了几分脆弱。
谭昭昭断了碗热乎乎的糖煮蛋,道:“大郎,先别睡,起来吃一碗再说。”
张九龄睁眼,他累了一场,却没甚胃口,见谭昭昭已经递到了嘴边,先就着她的手吃了口,哑声道:“昭昭,放着我来吧。”
谭昭昭见他坚持,端来食案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将碗里的糖煮蛋吃完,递了清水给他漱口:“大郎好生歇着。”
糖水蛋甜滋滋,吃下去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张九龄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起身道:“昭昭,我没事了,外面还有些事情,我先与千山去处理。”
谭昭昭赶紧拦着,道:“大郎先歇着,我去。”
张九龄愣了下,谭昭昭眼神坚定,道:“我去,先前我与雪奴,小胖墩,院子里所有人都用了些吃食,肚皮饱了才能做事,大郎放心,我不会逞强。”
眼前的谭昭昭,神色平静,先前见到血时的惊慌早已不见,令张九龄心比先前吃到糖的时候还要甜,温暖。
张九龄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不过他先前战了一场,整个人都紧绷着,又受了伤,此时放松下来,就格外累。
重新躺回去,谭昭昭仔细查看了他左臂的包裹,见没有血浸出来,方略微放了心,端走食案,合上门出了屋。
室内灯火温暖,谭昭昭并未将灯盏熄灭,留着满室的明亮。
糖水蛋的甜味若隐若现漂浮在空中,香炉里点着青木香,熏笼炭火十足。
窗棂处,一枝寒梅斜倚而过,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张九龄埋在松软干爽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廊檐下的灯盏,重新点了起来,将宅院照得一片明亮。
谭昭昭裹紧风帽,立在廊檐下,风吹来些许的湿润扑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探出手去,细碎的雪花落在指尖。
下雪了。
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鲜血杀戮都被掩盖无踪。
谭昭昭静默了片刻,朝外院走去,千山与张大牛忙紧跟了上前。
千山低声回禀道:“先前来了一队乱兵,拿着刀剑前来砸门。大郎见机不对,指挥我们几人拿来木梯,绕到西侧翻出了院墙,从后面包抄上去,与他们打了起来。”
“他们人数多,我们人少。而且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丁,领头的下令底下的乱兵,冲进屋,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美丽的娘子”
千山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偷瞄了眼谭昭昭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说了下去:“大郎的剑术好,连着拦住了好几人,后来,领头的恼了,下令乱兵都朝着大郎而去。”
“我们皆要冲进去帮忙,却苦无没本事,帮不了什么。大郎左手臂就在那时受了伤。眼见就要挡不住了,这时幸好来了一队兵马,冲上前将那些乱兵围住了,悉数砍杀。大郎上前与领头的将领说了几句话,奴不敢偷听,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很快,将领带着兵离开,大郎担心着九娘,赶紧回了屋。”
谭昭昭缓了缓神,转头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千山答道:“只受了些皮外伤,伤得不重。”
张大牛几人也一并答了,谭昭昭略微放了些心,道:“若是还在流血,先回去止血。去找眉豆,让她按照我给大郎止血的法子,帮着你们止血,自己切莫胡来,硬撑。”
大家赶紧应是,有一个男仆腿上的伤严重些,走路都吃力,他便先退下,前去找眉豆。
其余几人跟着谭昭昭来到了外院,千山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门。
熟悉的巷子里,到处静悄悄,家家户户燃烧着的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凛冽的风雪中,血腥冲天。
厚重的木门上被砸得坑坑洼洼,油漆掉落,有几处被砍得木屑横飞。
当时谭昭昭搬进宅子时,门栓改成了粗铁棍,且两头都有绊扣,用刀砍不断,也挑不开。
不过,粗铁棍上,一道刀痕尤为明显。
千山一个箭步跳出去,四下张望,惊讶地道:“咦,谁来收拾过了?”
谭昭昭让人将灯笼挑亮了些,四下照看。
门外的地面上,到处可见一滩滩半凝固的血迹与零星碎肉,在角落靠墙的地方,落下了一小截惨白的手指。
谭昭昭估计是前来帮忙的兵马,离开时清理过了。
雪越下越大,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
谭昭昭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道:“在上面撒一层灰,清扫一遍。”
千山应是,赶紧叫上他们去提灰,洒扫。
扫帚刷刷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地上的血与雪,化成了一堆脏污,再被清理干净。
待到雪积上一层,什么痕迹都赶不到了。
除了流进夯实的地里,失去亲人的家人心头,难以磨灭的伤痛。
天际,一点点由漆黑,变成了深灰。
天,终于快亮了。
谭昭昭立在大门外,洒了一身的雪花。她望着伤痕累累的大门,久久之后,道:“廊檐下的灯笼挂起来,春皤也别忘了,收拾好之后,都进屋去喝屠苏酒!对了,从今年起,大家过年都有利是钱,就是红封。”
忙碌了一整夜的千山等人,疲倦的脸上皆浮上了笑容。
不仅仅是钱,还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以及女主人谭昭昭带给他们活着的盼头与希冀。
大门一时换不了,就如伤痕不会马上过去。
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过年呢!
谭昭昭以前嫌弃繁琐的礼仪,在此刻,她想一件件,皆认认真真遵照着习俗去做。
回到后院,小胖墩已经醒了,他站在廊檐下,扭着头一个劲往外张望。
雪奴蹲在他面前,给他扣着风帽,神色慈爱同他说着什么。
“阿娘!”见到谭昭昭走进后院,小胖墩哭丧的脸立刻一变,高兴地喊了声,挣脱开雪奴,朝她飞快跑了来。
谭昭昭不由之主加快了步伐,将扑过来的小胖墩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胖墩在她怀里蹭了蹭,一声声喊她:“阿娘,阿娘。”
谭昭昭不厌其烦一声声回应,柔声道:“下雪了,冷不冷,我们回屋去。”
小胖墩不肯放开她,侧着身子往后退,道:“我不冷,阿娘,你去哪儿,都要带着我。”
谭昭昭心里酸酸的,温声说了好,“等进屋去,阿娘给你红封,里面有钱哦!”
小胖墩仰着头,认真地道:“阿娘,不要钱,我只要阿娘。”
谭昭昭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昨夜他们大人尚且如此,他一个稚童,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
小胖墩躲在黑漆漆的箱笼中,一声都没坑过。
谭昭昭既骄傲,又辛酸。
昨夜的长安城,不知有多少稚童担心受怕,从此亲人天人永隔。
雪奴脸盈盈立在廊檐下,望着他们母子俩,长长舒出了口气,仰起头,眨回了眼里的泪。
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作甚,忒没出息!
事不过三,她已经经历过了三次兵乱,还好生生活着,拥有谭昭昭这般死生与共的友人,这辈子,再也没什么会令她害怕!
这时,大门轻轻拉开,张九龄身着朱红朝服走了出来,清隽的面容,因着苍白,看上去仙风道骨,又温润儒雅。
大年初一,按照规矩有大朝会。昨夜的兵乱,朝堂上下应当一片混乱,张九龄身为尚书,虽不知晓外面局势,以他的性格,这时定不会躲避。
谭昭昭没有多问,笑吟吟见礼,道:“大朗,过年好。”
张九龄愣了下,随着她那样,叉手俯身还礼:“昭昭,过年好。”
小胖墩裂开嘴笑起来,学着他们那样,叉手团团见礼:“阿娘,阿耶,雪奴姨姨,过年好。红封呢?阿娘先前说要给我钱,阿耶也要给,雪奴姨姨,你也莫要忘记。”
大唐没有过年给红封的习俗规矩,张九龄与雪奴听到既然是谭昭昭提了出来,都一口应下了。
张九龄数了五个大钱给他,雪奴大方,干脆将身上的钱袋塞了过去。
谭昭昭想要学着以前父母那样,将小胖墩的钱哄到手里,借口等长大后再给他。
谁知小胖墩机灵得很,搂着钱袋,小短腿蹬得飞快跑了。
雪奴哈哈大笑,谭昭昭无可奈何摇头,几人进屋用了早饭。
饭后,雪奴回了自己的宅子,去看看家中情形如何,张九龄前去皇城。
谭昭昭将他送到了大门外,不过短短的功夫,地上积了一层雪,将所有的痕迹掩盖在了雪白中。
张九龄上了马车,谭昭昭朝他挥手,马车在风雪中,渐渐远去,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
下雪虽寒冷,空气却清冽,谭昭昭深深吸了口气,梅花清香扑鼻。
不见任何一丝血腥气。
这场兵乱,估计以胜者的欢庆压倒一切,就这般过去了。
第九十七章
雪满长安。
谭昭昭无心关注外面的局势, 雪奴回去之后,快到中午还没见人影,她很是担心, 派张大牛前去一看究竟。
没多时,雪奴一身寒意到来,在门口脱下风帽,木屐, 拂了拂额前的乱发,眉眼间带着郁气进了屋。
谭昭昭赶紧倒了碗热汤递给她, 道:“先坐着暖一暖。”
雪奴坐下捧杯吃了几口,长长呼出口气, 见小胖墩啃着梨, 清澈明年的双眸咕噜噜看着她, 愁肠百结间, 禁不住朝他展露出了笑颜。
小胖墩怀里揣着她给的钱袋, 笑得尤其灿烂。
雪奴缓和了心情,平静地道:“宅子的大门破了,屋子里值钱的细软没了大半, 到处翻得乱七八糟。幸好没人因此丧命, 只有两个仆从受了些轻伤。他们冲进来, 应当是要找我,找不到我, 就干脆顺手牵羊。不知他们拿走的那些钱财,可有命花。”
若是被另一方兵丁杀死的话,那些钱财应当就白拿了。
若雪奴没与他们在一起, 估计业已遭受了毒手,两人都不禁感到后怕。
雪奴一下就看开了, 道:“这就是命,我的命好,总能逢凶化吉。”
谭昭昭道:“既然如此,就更要庆贺了。今朝是大年初一,宜吃酒。”
雪奴抚掌笑道:“围炉煮酒,实在美哉!酒都在酒庐与庄子里,宅子里存得不多,他们没有发现,都还在。我让莲娘回去取。”
谭昭昭道:“外面冷,不用跑来跑去了,我这里有酒。本来打算在初三宴请贺知章他们,看来估计是不行了,不如拿来吃掉。”
眉豆取取了浊酒,小炉铜壶来,谭昭昭将葡萄酒倒进铜壶里,加了些糖进去熬煮。
铜壶咕咚,酒香四散。谭昭昭倒了两盏,与雪奴一起围坐吃酒,赏着窗棂外的雪与梅花。
彼此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你一盏我一盏,很快就将一壶酒吃空了。
谭昭昭没尽兴,再倒了一壶煮起来,在酒微微沸腾时,张九龄回来了。
大年初一的大朝会筵席,一早进宫,要到傍晚时方会散。
不过今日不同以往,不知朝廷里乱成了何等模样,谭昭昭打量着张九龄,他除了肩头,想是细雪融化了,连浓眉都一片濡湿。
谭昭昭看得心疼,忙倒了盏酒迎上去,道:“大郎快吃杯暖和暖和。”
张九龄急匆匆解着大氅,道:“昭昭,我不能吃酒,陛下驾崩了。”
谭昭昭与雪奴皆大吃一惊,雪奴失声道:“陛下被乱兵杀了?”
张九龄摇头,道:“陛下前日已经驾崩,被韦后他们瞒着,秘而不发丧。昨日是大年三十,陛下没能出现,最后没能瞒住。我回来更衣,等下还要进宫去。
谭昭昭记不太清楚,前世中宗李显的情形究竟如何,只仿佛记得,有传闻是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杀了他。
这一世有好些事情皆有变化,不过大的事件,时间虽有出入,还是同样发生了。
比如开辟大庾岭,武皇退位,中宗的驾崩等等。
谭昭昭放下酒盏,对眉豆道:“去灶房让阿满煮一碗热酪浆,多加些奶。准备大郎的素服,院子里收拾一下,喜庆的灯笼都取下来。”
眉豆忙下去忙碌,雪奴也吩咐了莲娘,让她回宅子去归置。
张九龄去更衣净手,出来后眉豆送了酪浆上来,他又累又冷又饿,埋首将整晚酪浆吃下肚,总算恢复了精神,继续说起了宫内的情形。
“韦后与安乐公主,宗楚客宗晋卿等亲信党羽,皆被诛杀。陛下驾崩,韦后与安乐公主商议瞒着,欲扶持幼帝登基,效仿武皇临朝称制,把持朝政。这几日,韦后与安乐有所防范,故昨夜的兵乱,比起前几次惨烈,死伤无数。”
雪奴听得一脸呆滞,好半晌都未回过神。
天子,皇后,公主,甚至太子,皇子,宰相等等,在汹涌的权势争夺中,顷刻间就化为了一具尸首。
与史书上看到的文字记载不同,谭昭昭身在局中,虽说知晓些结局,亲自听到时,依旧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小胖墩一直乖巧依偎在谭昭昭身边,此时他稚声稚气问道:“阿娘,他们都在争糖吗?”
谭昭昭怔了下,握住他的小手,道:“是,他们在争糖吃。”
小胖墩打了个寒噤,没再作声,脸颊贴着谭昭昭,安静地望着大人们。
张九龄看着母子俩,道:“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兵围住了皇城,安国相王被推举为帝。长安城现在暂时无事,城内过兵也无需害怕,他们是在搜寻韦后一系漏网之人。昨晚前来相帮的兵丁乃是羽林军,他们投靠了李三郎。听说是高三郎的建言,恐韦后他们会乱杀大臣无辜,得了李三郎的令,前来朝臣住的各坊巡视。昭昭,多得三郎,若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是高力士啊!
当时救他时,谭昭昭一部分是心疼不忍,一部分考虑到了安史之乱,他是李隆基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并未想到今日之事。
一切皆有因果,谭昭昭想到高力士吃到酒酿煮蛋时,眯缝起来享受满足的双眸,心头温软酸涩,各种情绪交错难忍。
至于新帝的人选,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兵围住了皇城,李旦当然会被推举为帝。
接下来,先要彻底清除韦后一系的党羽,在这以后,就是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争斗与厮杀了。
谭昭昭脸上露出恍惚的笑,后世流传着一句话,权势争斗是不见血的斗争,真是大错特错。
权势斗争,向来都是血流成河,不但大唐如此,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史书上经过润笔的寥寥几笔,如何能记下在争斗中,无辜的死伤。
张九龄撑着矮案起身,道:“昭昭,我得进宫了,这几日忙,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谭昭昭忙起身送他出门,摸着他身上的衣衫,见他穿得厚实,略微放了些心,道:“大郎,你也保重,无需牵挂我们。”
张九龄想到昨夜他睡着了,谭昭昭将一切都收拾安排得井井有条,眼神温柔无比,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要是不走快些,他会迈不动脚步。
这间宅邸,太过温暖舒适,这里有他时刻惦记,能拿命去守护之人。
而走出去,则是血腥风雨。
改了名的玄武门,巍峨矗立再风雪中,仿佛在嘲笑世人。
并非玄武门的名字不吉,而是人心的沟壑与欲望,永远都填不满。
晃眼间,到了三月,先帝李显下葬,新帝李旦登基。
李旦遵循立嫡立长的制度,先封了李隆基为平王,欲立长子李宪为太子。
李宪很是识相,坚决不敢接受,称平王李隆基平乱有功,当为太子。
李旦的帝位靠李隆基得来,他并没蠢到家,知道李宪敢接这个太子之位,估计不日之后,又将会有一场血腥杀戮。
于是,平王李隆基,被立为了太子,李旦不大管事,朝政大事,基本上落入了太子之手。
春日到来,新帝继位,如谭昭昭所料那样,血腥都随着雪深埋了进去,长安城恢复了以前的繁荣热闹,
治理过的护城河,清澈透明,嫩绿的柳枝轻拂水面,河岸边游人如织。
曾经的朱门大户,一朝轰然倒塌。新的朱门大户崛起,门前车水马龙。
无需前去洛阳,小胖墩按照以前的计划那样,进了官学启蒙读书。
张九龄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小胖墩也一样,忙着读书。
余下谭昭昭自己,她将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按照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学完了胡语,写完了大字,看过了账本,走出屋来到庭院里散步活动身子。
庭院里繁花似锦,杏花梨花开到末时,海棠迫不及待绽放。
谭昭昭在海棠花树下走动了几圈,盘算着待西市开市时,前去酒庐找雪奴。
太平公主得势,雪奴被招去了几次,将酒庐相邻的两间铺子盘了下来,扩建了酒庐。
福兮祸所依,谭昭昭左右不了,只能琢磨着,等到已成为太子身边最得力内侍的高力士有空前来时,托付他暗自照顾一二。
这时,眉豆前来禀报,武夫人来了。
最近武夫人忙得很,无论李旦李显,都是她的表亲,曾经的亲戚被降为庶人,又有些亲戚成了掌天下权之人,她要参加丧仪,还要参加庆典宫宴。
谭昭昭迎出去,武夫人脚步轻盈,身上珠翠环绕走上前,携起她的手臂,笑道:“九娘又客气了,我早就说,无需多礼,无需多礼,你总是不听。”
谭昭昭顺势起身,笑道:“既然夫人这般做,以后我就离得远一些见礼,让夫人够不着。”
武夫人哈哈大笑,与她一起走进庭院,打量着院子里的花,惊呼道:“哎哟,开得真是好,我就说,这间院子有福气,花草长得要格外茂盛些。”
谭昭昭谦虚了几句,外面日头好,干脆让仆从搬了几案,坐在海棠花树下烹茶。
武夫人吃了盏茶,道:“这些时日忙得很,难得闲下来,我就想到了你,还是与你在一起,能松弛下来。”
谭昭昭望着武夫人踌躇满志,精神奕奕的模样,心道她估计是见到安乐公主他们没了,大仇得报,心里就舒坦了。
果然,武夫人脸上的笑淡去,道:“你瞧我上次与你说了什么,才过几天啊,李裹儿与韦香儿母女就倒了大霉。我呸!想学姑母,也不照照镜子!”
谭昭昭只听着,绝不发一言。
武夫人骂了好一阵安乐与韦后,觉着意兴阑珊,声音低了下去:“我同你说过上官婉儿,她聪明是聪明,极为能见风使舵,依附韦香儿李裹儿一系,帮着他们她们争取民望。可惜,李裹儿是何等性子,她自幼吃足苦头,穷怕了,巴不得将天下都搂进自己囊袋里。韦香儿与李裹儿母女都是一路人,上官婉儿觉着不对劲,又赶紧转投他人,向太平投诚。可惜,太子却不会容她。”
上官婉儿死于兵变,她在宫内朝堂经营多年,自有人替她求情,李隆基却没允许,坚持下令将她斩首。
武夫人幽幽道:“我们这些皇室宗亲的女子呢,嫁入就看运气。夫家要是野心大,或者投靠错了人,荣华富贵转眼成空,命丧黄泉。上官婉儿比我我不该如此苛责她。”
谭昭昭望着天上流动的白云,这世道,唯一公平的,便是头顶这片天。
武氏握着茶盏,低声道:“太平很是伤心,她替上官婉儿收了尸,安葬了她。我也去了。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第九十八章
“唐隆政变”后续的清算, 大大小小几近一年方告一段落。
但权势斗争却未停,太子与太平公主之间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
又是一年风雪时,寒梅飘香, 去岁毁坏的大门已更换,门前的地铺了土,重新夯实过,白雪覆盖再上面, 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杀戮痕迹。
官学放了假,衙门封笔, 新年到来。
去年兵乱的惨烈,兴许仍留在长安百姓心头, 离暮鼓的钟声, 街头巷尾早早就不见了人影, 连赏雪赏梅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谭昭昭这一年来, 除了参加武氏等贵夫人推迟不掉的筵席, 几近深居简出,连东西市都极少前去。
小胖墩与张九龄歇息在家,谭昭昭照样如以前那样过日子, 学习, 练字, 算账。
长安城局势虽乱,宅邸的价钱, 却照样一年高过一年。
权利中枢重新回归了长安,官员商人都涌入了长安城,东都洛阳逐年没落。
还有重要的一点, 河道与城池在张九龄辛苦一年的治理下,河水肉眼可见比往年要清澈许多, 虽水依然无法饮用,若是持续下去,地下增加的管道来年七八月左右会铺陈完毕,到那时候,长安的水将会得到更大的改善。
张九龄的功绩有目共睹,但他很是低调,从不在这时候争抢功劳,由着守孝归来的张说与姚崇展露了头角。
用过朝食,谭昭昭与张九龄带着小胖墩正准备出门,前去赁出去宅邸的归义坊,在门口上马车时,小巷前面走来一个牵着老马的仆从,老马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
谭昭昭看向男子,乱蓬蓬的髭髯遮面,只那双眼眸里露出的狂放与玩世不恭,让他整个人顿时鲜活无比。
张九龄叉手,含笑喊道:“季明!”
张旭叉手哈哈笑,在马背上俯身到底,很是潇洒跃下马背。
雪地上滑,张旭的潇洒没能稳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谭昭昭忍笑,小胖墩看呆了,张九龄疾步上前,要搀扶其他。
张旭挡开仆从伸来的手,嘴里嘀咕了句,灵活翻身站起,奔上前再次叉手长揖到底:“子寿兄,一别经年,不请自来,着实冒昧。”
张九龄虚浮他的手臂,笑道:“快快请起,你我讲这些虚礼作甚!”
张旭起身,再次向谭昭昭见礼,她忙还礼。
小胖墩进学之后,淘气归淘气,却很是有礼,无需大人提点,他已经叉手躬身见礼。
张旭好奇打量着他,连声夸赞,在怀里掏了一阵,最后空着手,道:“我的行囊在路上丢失,囊肿羞涩,着实没甚可拿得出手的礼。我的字自认写得还勉强能看,届时补送你一幅书。”
谭昭昭想到他独步天下的草书,赶紧拉着小胖墩道谢,“外面冷,先进屋暖和。”
张旭犹豫了下,问道:“子寿兄与谭娘子,可是有要事出门?”
张九龄道无妨,“只是些无关紧要之事罢了。”
张旭微松口气,便坦然随着他们进了门,道:“我着实没处可去,先前去到季真兄府上,谁知季真兄已经搬家,不知迁往了何处。无奈之下,只能前来子寿兄府邸碰碰运气。我已经写信回家,让家人给我送盘缠前来,待送到之后,再摆酒为谢。”
贺知章如今任四门博士,在长安并无购置宅邸,一直赁屋居住。
随着长安宅邸价钱的上涨,赁屋的价钱一年也高过一年。贺知章喜欢呼朋引伴吃酒,他的那点俸禄,以前靠近东市的坊,如今再也住不起,迁到了万年县靠近曲江池的曲池坊去住。
万年县的曲池坊,比起谭昭昭在归化坊的宅邸还要偏僻,差不多等于白居易的“远房早起长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
张九龄简要说了贺知章最近的情形,笑道:“张颠的酒,定是要吃,只答谢,就无需了。”
张旭豪迈大笑,先前见到张九龄时,身上的些微拘束,一扫而空:“子寿兄如今官至尚书,却依然未变,着实令人敬佩。”
进了院子,张旭四下张望,不禁道:“之寿兄真是有远见,如今这间宅邸,价钱定是不菲了。”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含笑道:“当年这间宅邸便宜,乃是娘子做主购置,并非我的主意。若换作我,定当不会添置,换作如今,定是买不起了。”
张旭意外,朝着谭昭昭叉手施礼,道:“谭娘子高见!”
谭昭昭知晓张旭生性随意,便未谦虚,笑着道:“好说,好说。”
张旭愣了下,笑得更加大声了,道:“谭娘子还是如以前那般洒脱率性,我等男儿皆不如也!”
几人说笑着到了前厅廊檐下,张旭解下蓑衣斗笠进屋,先是一股清雅的暖香扑面而来,令他情不自禁眯缝起了双眸,一幅极为享受的模样。
千山送了热汤进屋,张旭净过手脸,坐下来吃茶点,再次感慨不已,道:“在长安能有一处落脚之地,实属不易啊!谁能预料到,这些年长安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张旭的话中有话,并非只是指长安城,还意有所指长安的朝局。
谭昭昭听罢,便带着小胖墩起身,道:“你们吃茶说话,我图收拾院子,季明赶路辛苦,等下午饭后,先好生歇一歇。”
张旭感激不尽道:“叨扰了,叨扰了!”
谭昭昭想到了西郊的宅邸,有一处快要空置下来,到时候可以借给张旭居住。
当时买宅邸时,就想到有这么一日,若是如张旭杜甫李白等囊中羞涩的大诗人们,在长安能有遮风避雨之处。
没想到,这一日竟然真的来临,谭昭昭感到些许的满足,带着小胖墩走了出去。
张九龄为官多年,自是对张旭先前的话听得明明白白,略微吃了几口茶,问道:“季明此次前来长安,所为何事?”
张旭坦率地道:“我当年归家之后,寻了个县丞的差使做,做了一段时日,便觉着无趣得紧,始终惦记着长安,想着再次前来,寻一个时机。谁知这些年,长安从未太平过,行程便一再耽搁了。离去岁长安的兵变已经过了整一年,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太子年富力强,颇为聪慧果决,便未在拖延,出发来了长安。不知子寿兄代为引荐一个差使?”
张九龄微叹一声,略微提了几句如今长安的局势,道:“恐要令季明兄失望了,我在工部当差,并非举荐的补阙。”
张旭人虽豪迈,却极为聪慧,稍加提点便透,难掩失望,长长喟叹道:“纷扰何时休!”
张九龄宽慰他道:“季明亦莫要丧气,季明一手字,大唐无人不知。季明若是能放缓心,在国子监与官学,寻个差使不过轻易而举之事。”
张旭挠挠头,道:“我不耐教授学生,不喜拘束,不知可能当好先生。”
张九龄认真道:“无论何种差使,皆有拘束。季明若是性情如此,切莫勉强自己。”
天底下哪有不受管束的差使,尤其是出仕做官,太过张扬不羁,定会受到弹劾。
张旭脸上的髭髯都皱成了一团,想到做县丞时的束手束脚,愁眉苦脸道:“子寿兄所言极是,是我张狂了。子寿兄的建议,我再仔细考量,待想好之后再谈。若是我着实无法承受拘束,便彻底断了这份心思。若我一旦应下,定会洗心革面,好生做事当差。”
大唐人好酒,读书人,诗人们尤其如此。张九龄身为尚书,经常会收到前来投递帖子,求举荐之人。
有好些颇有文采,张九龄虽不喜举荐制,看到他们的诗文,打心底叫好,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结识一二。
谁知,张九龄让千山前去回话,约好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后来一问,那人吃醉酒,睡过了头。
张九龄做事讲究条理,细致,对自己要求很是严格。他向来不迟到,更惶提毁约。
但张九龄心怀坦荡,对他人的要求,反倒没对自己的严,迟到片刻,举止随意,他并不会责怪。
只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张九龄就无法苟同了。
午饭后,张旭回屋去歇息,张九龄也前去午睡。
谭昭昭与张九龄说了安排张旭暂居兴化坊宅邸的打算:“他丢了行囊,眼下身边没钱,马上要过年了,先给他置办几身厚实衣衫,出去会友见人时,不至于失礼,太过寒酸。张旭喜欢请客会账,再借给他些钱财,免得他会觉着没脸。”
张九龄笑道:“昭昭大方,考虑得周全,一切听由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想到杜甫穷困不堪,连小儿都被饿死,幽幽道:“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在长安苦于出身,没有出头的机会也就罢了,要是再居无定所,着实天道不公。”
张九龄眼里浮起暖意,深深凝望着她,忍不住用力去亲她的眉眼,含糊着道:“昭昭,张颠中午吃多了酒,估摸着会一觉睡到晚间,我们也晚些起。”
谭昭昭笑着躲开,道:“小胖墩早先睡了,等下就会起来,大郎要忍一忍。”
张九龄黑沉下脸,起身走出去交待了几句,将屋门闩上了。
谭昭昭听到动静,待他回来,骇笑道:“这岂不是宣告天下,大郎要在白日”
张九龄抬起下颚,慢悠悠解着衣衫,道:“谁敢嚼舌根?”
谭昭昭心道成亲这么多年,他热情未见退却,他们之间还没到老夫老妻的状态,实属是感情深厚,便笑盈盈回望着他,主动退下了里衣。
张九龄望着眼前一片雪白,眼神倏地暗沉,扑了上前。
这一闹,就到了半下午。
两人起身,张旭果然还在睡,小胖墩被眉豆哄着去了雪奴家中玩耍,千山从门房处拿了帖子进屋。
张九龄坐在矮案前翻看,谭昭昭从净房里出来,见他皱眉,不由得走上前,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随手将帖子递给她,好笑地道:“这小子,前次吃酒误了见面之事,又递了帖子前来。”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落款,不由得睁大了眼。
孟浩然!
第九十九章
谭昭昭见张九龄皱眉, 想着不能干涉插手他在外的事情,且好似他前世因为举荐官员出了事,就更加谨慎地问道:“大郎怎地了, 可是孟浩然名声不好?”
张九龄摇摇头,无奈笑道:“这小子才情过人,诗写得远比我有灵气。只他年纪轻轻,欠缺稳重, 与张颠一样喜欢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 着实误事。”
大唐人本就嗜酒,尤其是大诗人们, “饮中八仙”, “仙宗十友”等等, 无一不是嗜酒之徒。
谭昭昭觉着吃酒很快活, 她的性情与大唐的张九龄相比, 其实与诗人们要投契些。
投契的缘由,则是她与诗人们一样,针砭时弊, 抒发不得意, 比起做实事要痛快。
张九龄则不同, 他是难得的实干派官员,若换作杜甫前来, 谭昭昭则估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谭昭昭犹豫了下,道:“孟浩然是进京做何事?”
张九龄继续摇头,道:“我听说他四下游历, 交游广阔。进京的话,莫非是想要考进士出仕, 或者求引荐出仕。”
写诗引荐自己,在大唐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此一来,科举考试被削弱,成了朝堂官员们拉帮结派的手段,加深了派系斗争。
举荐制还有个最大的诟病,就是溜须拍马等奸佞小人,由此进入朝堂。
比如安禄山史思明牛仙客等之流,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人举荐进了朝堂,给大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孟浩然一生好似郁郁不得志,靠着写诗积攒来的名气,游历四方,最后穷困病逝。
谭昭昭想到孟浩然的诗,许多皆是别离,赠某某。
比起家喻户晓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谭昭昭更喜欢他的“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思及此,谭昭昭终是不落忍,问道:“大郎可是不愿见他?”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若是想要出仕,可以通过科举的途径,或者,他想如张颠那般求一份差使,则必须脚踏实地,勤学苦干。当差做事,只会写诗决计不行。我见见他吧,先考量考量他,若他具有真才实干,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至于被埋没了。”
谭昭昭微微松了口气,兴奋地道:“大郎打算让他什么时候来?不若将贺知章一并叫来吧,趁着张颠也在,一起认识吃酒。”
张九龄见谭昭昭兴奋的眉眼,不禁失笑道:“昭昭就只想着吃酒。”
谭昭昭冲他挤眼,催促着道:“大郎快下帖子,都雪满长安了呢!”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写好帖子让千山送了出去。
张旭在傍晚酒醒来,张九龄与他一起吃茶,说了孟浩然与贺知章之事,他高兴不已,抚掌笑道:“我听过孟浩然的诗,能认识他最好不过。与贺季真也许多年未见了,不知他现今可好,还真是想念得紧。”
迟疑了下,张旭问道:“子寿兄为何不邀请裴连城,莫非子寿兄同他生了嫌隙?”
谭昭昭与武氏关系亲密,张九龄与裴光庭比以前还要亲近,两府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张九龄笑道:“裴连城与我不同,他是皇亲,在过年时节最为忙碌,要进宫饮宴吃酒。前些时日,他还与我约好,待年后闲些再聚。”
张旭松了口气,讪笑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在为难,子寿兄与裴连城,若是交了恶,我只能与裴连城割袍了。裴连城品行不错,实在有些不舍。”
张九龄听得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张旭性情豪迈,兴许是真拿他当好友,故此言语就坦率了些。
但他这种性情,若是出仕的话,则会吃大亏。
张九龄问道:“季明可有考虑好?”
张旭挠挠头,道:“先前吃多了酒,还未好生考虑,待我空闲下来时再考虑前程之事。”
张九龄被噎了下,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季明的洒脱,我就做不到你这般放松。”
张旭难得尴尬了下,张九龄与他行事,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张九龄能身居高位,并非是靠着他的出身而来,开辟大庾岭之功,门下省中书省的宰相们都无法相比。
且张九龄心思缜密,做事细致,细致难免就会操心过多,他能有今朝的成就,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旭发自肺腑地道:“我此生难有真正佩服敬仰之人,子寿兄算是第一!”
张九龄笑着谦虚了几句,递了一袋钱到他面前,道:“季明莫要推辞,出门在外碰上麻烦,先解决眼下的困难要紧。过年了,季明要出门,总不能空手前去。等下仆妇来帮着季明量身,再给季明去添置两身厚衫。”
张旭握着钱袋,眼眶请不自助泛红。
上次到长安,与张九龄结识时,他的官职不显,两人皆出自普通官宦之家,身份相近。
此次再来,张九龄已身居高位,品级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尚书府的大门,并非人人能进。
张九龄却一如既往温和,待人至诚。
这份高贵,真正的君子风仪,张旭说不出的佩服,叉手深深长揖到底。
张九龄欠身还礼,道:“季明莫要客气,客气就生份了。另,我在西边归义坊的宅邸,过些时日会空置出来,若季明不嫌弃,无需担心赁金,可以在此居住。有了固定的居所,同家人联系,友人来往时,也方便些。”
有钱有衣有宅邸住,张旭此时的心,突然就无比安宁。旋即,胸口又有汹涌的情绪翻滚着,蹭地一跃而起,惊得张九龄往后仰身,不明所以看着他。
张旭哈哈大笑道:“子寿兄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此生莫难忘。我想写字,给小郎补上见面礼!”
张九龄失笑,跟着起身,帮他准备笔墨纸砚。
张旭蘸足墨汁,挥毫笔走游龙,纸上的字如有了灵,飞扬恣意,动静交错,豪迈洒脱得仿似要即将飞升。
张九龄看得错不开眼,喃喃念道:“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绝”
张旭将谢灵运的《岩下见一老翁四五少年赞》写完,久久之后,方放下笔,心情逐渐得以平缓。
张九龄啪地一下按住纸,扬声道:“这副字不算,归我了!”
张旭愣了下,大笑道:“承蒙子寿兄喜欢,拿去就是,我再给小郎写一幅!”
张九龄截走小胖墩的见面礼,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待墨迹稍干之后,将字收进了书房,道:“待我空了,自己慢慢裱。”
能得张九龄真正的喜欢,张旭颇有遇知音的感觉,他亦高兴不已,当晚又吃得酩酊大醉。
张九龄在睡前,忍不住拉着谭昭昭欣赏了张旭的字,道:“昭昭可知道钟绍京?”
钟绍京是皇城中宫苑总管,在“唐隆政变”中,曾经被李隆基劝说策反,得了他的帮助,李隆基得以兵变成功,由此升任了中书侍郎。
谭昭昭听过一些,问道:“他怎地了?”
张九龄爱不释手看着张旭的字,道:“钟绍京是钟繇的十七世孙,家道早已中落,到了他的手上,只余下了钟繇一两篇残缺的字。他举办筵席时,总会拿出来让宾客欣赏,我去了两次,也看了两次。呵呵,钟繇的字是好,他能拿出来显摆。以后若是张氏家道中落,只要留着张颠这副字,子孙后代也有能显摆的了。”
钟繇是楷书第一人,与王羲之王献之齐名,真迹千金难求。
张九龄难得傲娇,与人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谭昭昭听得忍俊不禁,噗呲笑出了声,揶揄道:“大郎,又不是你的字。后世子孙要显摆,该显摆大郎的字,画啊!”
张九龄眉头皱了皱,难得不悦地幽幽长叹:“我的字画,只能称作一般,比不过,真比不过!”
谭昭昭忙安慰他道:“大郎,只要大庾岭的路在,休说子孙后人,后世的百姓,朝廷,都忘不了大郎。”
张九龄复又露出了微笑,侧身亲她:“还是昭昭懂我。”
谭昭昭道:“大郎,快快收好,这幅字,以后定会价值连城。呵呵,张颠亏了!”
张旭先前吃得走路都困难,张九龄担心他,让千山与他的仆从,将他架了回屋,守着他伺候。
张九龄想起他醉酒的模样,没好气道:“够了,明日再也不给他吃那么多酒,免得他醉死。”
谭昭昭忍着笑,道:“好了好了,明朝贺知章与孟浩然要前来,张颠的酒肯定少不了,待以后再不许他多吃就是。我们先去歇息,明日早起见客。”
两人前去安歇,翌日早上起床,张旭还在呼呼大睡,他们就先自己用了朝食。
饭毕,贺知章就先到了。
张九龄迎着他进了前厅,笑道:“季真兄怎地这般早,季明还未起身呢。”
贺知章进了暖和的屋子,解下了身上的外氅,道:“离得远,我就想着早些出门,别路上耽搁了,谁知今朝太冷,路上车马稀,就来得实属早了些,可有打扰到了子寿的正事?”
路上车马稀少,贺知章在朝为官,他深知究竟,是因着去年的兵变,百姓权贵们皆变得草木皆兵,不敢轻易出门的缘故。
张九龄亦未多谈,道:“我亦无事,季真兄早些来,正好一起吃茶说话。”
两人吃了两盏茶,孟浩然也到了。
谭昭昭实在好奇,开到后院通往前院的穿堂角落,悄然打量。
孟浩然身形中等,五官生得一般,不过胜在年轻,加之他的才情,使得他看上去灵动飞扬,很是不俗。
谭昭昭看着几人一同寒暄,张旭也起了身,一并走了上前,眼睛莫名就湿润了。
张九龄,张旭,贺知章,孟浩然。
后世赫赫有名的诗书大家,此时都鲜活出现在她面前。
谭昭昭不禁期待起来,若是吴道子,裴旻,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王昌龄等人,齐聚一堂,该是何种情形!
第一百章
几人在前厅吃茶畅谈, 到了午间,谭昭昭安排了好酒好菜送去,在后院, 她都能隐约听到张旭的笑声。
外面雪花飞扬,屋内暖意融融,热闹盈天。
谭昭昭亲手剪了几枝梅花插在花瓶里,疏影横斜, 红花映着雪白的高丽纸,雅致缱绻。
“眉豆, 你替前厅也送一束前去,顺道看看他们可缺酒。”
谭昭昭将修剪好的梅花交给眉豆, 道:“再添些浓茶, 三足鼎里加些炭, 可别让他们吃鱼脍。”
眉豆应下, 抱着梅枝前去了。小胖墩午歇了起身, 犹带着睡意问道:“阿娘,阿耶他们还未吃完酒?”
谭昭昭答道:“还没吃完,估计要吃到深夜了, 你可要前去玩耍?”
小胖墩摇头, 人小鬼大道:“太吵了。”
谭昭昭嗔怪斜睨着他:“你以前可是最喜欢凑热闹, 现在居然嫌弃起了吵闹。他们可都是诗书大家,随便点拨一二, 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小胖墩哎哟叫唤,道:“学堂放了旬休,阿娘就莫要再说读书学习啦!”
谭昭昭扬手作势欲揍他:“嘿, 你这小子!”
小胖墩一溜烟跑了出去。
看来,无论前后世, 学生都不喜在假期时听到学习。
小胖墩在官学读书,成绩不好不坏,谭昭昭对他管束松弛有度,做人做事为首,其他皆要排在后面。
没一阵,小胖墩从屋外探进脑袋。笑嘻嘻道:“阿娘,雪奴姨姨来了。”
谭昭昭赶紧道:“快进来啊,你挡在门口作甚。”
小胖墩抓住门不放,道:“阿娘,我去前院阿耶那里玩耍,听说,阿耶那里可有趣了。”
谭昭昭不明白他为何又想去前院了,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别捣乱淘气就是。”
小胖墩响亮应是,转过身与雪奴告别:“雪奴姨姨,我先去玩耍,你去同阿娘说话吧。”
雪奴笑应了声,关心地道:“地上滑,别跑太快,当心摔倒了。”
小胖墩已经跑出了很远,懒洋洋应答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
谭昭昭无语对进屋的雪奴道:“瞧他,真是不省心。快过来坐,什么时候回了城?”
这几日雪奴都在西郊庄子里,她脱掉风帽,递给了与她一道进屋的眉豆,在胡塌上坐下,道:“我先前刚进城,直接来了你府里,听到前院热闹得很,仿佛听到了张颠的声音,他来长安了?”
谭昭昭说是,问眉豆道:“前院发生了何事?”
眉豆忍笑道:“灶房准备了三足鼎,切了鱼脍,是让他们做暖和的锅吃。奴与阿满一起送菜时,就已经交待过。谁知张郎君吃了好些鱼脍,先前在写字时,闹起了肚痛,字尚未写完,就疾奔去如厕。大郎与贺郎君,一并在抢那副字。”
谭昭昭既无语担心,又说不出的兴奋。
鱼脍会有寄生虫,她向来都是煮熟了吃,大唐人喜欢吃鱼脍,厨子能片得如蝉翼一样薄,还会受到世人的追捧。
不过寄生虫应当没这么快发病,估计张旭就是胡乱吃一通,吃坏了肚子而已。
兴奋的是,张旭这副字,估计就是后世有名的《肚痛贴》!
雪奴听罢,浅浅笑了两声,道:“张颠一点都未变,仍旧豪放不羁。”
谭昭昭见她神色带着隐约不安,顾不上《肚痛贴》了,让眉豆先下去,问道:“怎地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事甚关重大,雪奴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道:“九娘,秦娘子亲自前来同我说,太平公主想要到西郊庄子玩耍,九娘是庄子宅邸的族人,问你可有空,到时候可与公主见上一面。”
太平公主要见她?
谭昭昭听罢也愣住了,平时她与太平公主并无往来,以前公主府的宴请,从未给她下过帖子。
如今太平公主提出要在昆明池边的庄子里见她,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她见的并非谭昭昭,而是背后的张九龄。
张九龄只是工部尚书而已,比不过宰相补阙,吏部户部等尚书有权势。太平公主连他都要拉拢,与李隆基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雪奴歉疚地道:“九娘,都怪我,将你牵连了进去。我虽不不懂朝局大事,但这个时候,九娘或者大郎,躲还来不及,如何能掺和进这些斗争中去。”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雪奴,不关你的事情。太平公主要找我,拉拢大郎,就是没有你,也会找到我。反而是因为你结识了我,入了贵人的眼,战战兢兢做买卖,赚的钱财,你都奉了上去,比以前辛苦不说,还不如以前的收入好。”
谭昭昭并非是在安慰雪奴,以前她的酒庐、香料铺子买卖不好不坏,既不打眼,惹得人眼红,又能赚些钱,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裕安稳日子。
因着谭昭昭,雪奴认识了张旭,给她的酒庐写了匾额,名声传出去,被太平公主看上了。
雪奴怔怔望着窗棂外的雪,道:“上面的贵人打架,我们底下的这些人,实在是太难了。”
谭昭昭亦苦笑,道:“我们身在其中,皆身不由己。主要的是,如何将眼前应付过去。”
雪奴点头,突然,她眼里浮起一丝希冀,小声道:“九娘,说不定,公主能最后得胜呢。”
谭昭昭轻轻摇头,道:“不大可能。自从武皇退位之后,太平公主没被立为皇太女,就没胜利的机会了。”
太平公主在朝堂上的势力,比起当年的武皇还要大。
但武皇当时的皇帝,李治李显李丹,都太过软弱,不成气候。
太平公主的对手,却是年轻时的李隆基。
且朝堂的那群官员,看似支持太平公主,在真正做出选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转投向李隆基。
雪奴神色忽然坚定起来,道:“九娘不能去,我这就去回秦娘子,说九娘身子不好,外面太冷,到不了西郊。”
谭昭昭忙劝她:“哎哎哎,你快坐下来,别急。”
雪奴坚定地道:“高三郎那边与你的关系,太子不可能不知晓。若是你去了,在太子眼里,就是背主。我不过是个胡姬,商女而已,身份低贱,在贵人看来,就是门下跑腿做事的奴仆,与你的这份关系,对你没甚影响。等那时,牵连不到九娘与大郎。”
谭昭昭认真地道:“雪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就是去了,太子也不会拿我如何。朝堂上与公主有关系的官员那般多,连宰相都好几人,太子总不能全部铲除。我不会有事,你却会因此有危险,所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等下我与大郎商议,定会找出妥善的解决办法。”
雪奴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只轻轻嗯了一声。
谭昭昭不放心,道:“雪奴,你先歇一阵吧,好生睡一觉起来,一切都没事了。”
雪奴抬头,冲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好,我是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歇。”
谭昭昭将她送到门外,叮嘱了又叮嘱,道:“等我与大郎商议好之后,马上来与你说,你放心,别想太多啊。”
雪奴道:“我没事,外面冷,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站在门边,望着雪奴裹紧风帽走在空寂的小巷里,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发髻间,木屐踩在地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走到宅邸前,雪奴回转身看来,望着她笑,朝她摆手。
谭昭昭也摆手,待雪奴进了屋,她也跟着转身回去,对眉豆道:“你去前院与大郎说一声,可否走得开,先回后院来一趟,我与他有些话说。”
眉豆领命去了前院,很快,张九龄就匆匆回来了,带着一声寒意与酒气进了屋,道:“昭昭,发生了何事?”
谭昭昭径直将雪奴前来之事说了,张九龄听罢一言不发,从怀里拿出一个帖子与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太子府举办筵席,给他下了帖子,以及高力士写给她的信。
信很简单,只是稀松寻常的问候,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礼单。
高力士随着李隆基地位的上升,如今已经非同凡响,在长安城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只是他现在太忙,虽都在长安城,太子府离谭昭昭的宅子,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上次在西郊一别,谭昭昭就再也未能见过他。
逢年过节的礼单,越来越长,贵重。
谭昭昭握着信,愣愣出神。
张九龄道:“先前太子府的小黄门刚送来,我正准备回来找你。雪奴呢?”
谭昭昭道:“我让雪奴先回去歇息了。”
张九龄颔首,道:“你让雪奴莫要担心,公主那边见你的日子,在太子府的筵席之后。我到时候前去时,与三郎略微提上一提。你不能推辞,我也不能推辞,连你我都身不由己,何况是雪奴。”
如今只能如此了,谭昭昭道:“我亲自去走一趟,免得雪奴胡思乱想。”
张九龄道:“昭昭穿得厚一些,别冻着了。”
谭昭昭拿了风帽披上,张九龄替她系好绊扣,到了门外,蹲下取了木屐,往她脚上穿戴好。
两人沿着回廊,一道往外走去,谭昭昭莫名其妙,突然就一片恍惚,便找着话问道:“听说张旭吃坏了肚子,现在可好了?”
张九龄牵住她的手,回头看着她笑,道:“已经无碍,又能吃酒了。”
谭昭昭舒了口气,道:“没事就好。那孟浩然呢,大郎觉着他如何?”
张九龄修眉蹙起,道:“孟浩然此人,聪明归聪明,只太过年轻,欠缺稳重,还得多加历练。若他能通过进士考试,下定决心改掉陋习,未尝没有一番前程。”
谭昭昭看向张九龄,他的面孔依旧年轻俊秀,因着多年为官,举手投足间,平添了几分贵气与威仪。
初次见面时,张九龄比孟浩然也长不了年岁,早已气定神闲,端方自持。
谭昭昭先前莫名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好似都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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