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下雪天气, 几人酒吃得太晚,留宿了一夜,翌日才各自散去。
孟浩然一心准备科举, 张旭则下了决定,准备沉下心来,在长安求个差使。
这边,张九龄前去参加了太子的筵席, 到天擦黑时分方回来。
谭昭昭始终不放心雪奴,怕她多想, 前去她的宅子,叫了玉姬芙娘一道前来, 陪着她一道吃茶说话, 待莲娘前来禀报张九龄归家时, 叮嘱了雪奴几句, 带着小胖墩离去。
谭昭昭回到后院, 张九龄已经更洗完毕出来,上前接过她的风帽,道:“外面冷, 怎地不穿得厚实一些?张颠又出去了?”
张旭去访友吃酒, 说是闭坊之前未归, 晚上就不回来了。
几步路而已,谭昭昭不怕冷, 说了句张旭不在,迫不及待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与她一道坐下,见小胖墩手撑在凭几上, 睁着咕噜噜的眼眸望着他们,哭笑不得道:“大人说话, 你别在这里,快自己去玩。”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重重哼一声,起身咚咚咚跑开了:“不听就不听!”
张九龄怒瞪他的背影,谭昭昭的紧张,被他冲散不少,笑道:“嘴碎得很,今日我们说话,他在旁边吃零嘴,就不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得很。”
有了小胖墩在一旁,垂髫小儿充当大人说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连雪奴都暂时忘记了忧愁,拉着他说了许久。
张九龄神色缓和不少,缓缓说起了太子筵席的情形。
“太子给朝臣下了帖子,张相张说,吏部宋尚书宋璟,钟绍京,等人皆在。酒过三巡之后,太子退下去更衣,小黄门悄然将我也唤道了太子歇息的偏殿里,高三郎随侍在一旁。”
太子李隆基意气风发,倚靠在凭几上,见到他进屋,起身相迎,亲自携着他的双臂,请他在身边坐下。
张九龄想起那一幕,不禁叹了口气,道:“姚崇因不肯依附与太平公主,还上旨请求她迁到东都洛阳,被贬谪为刺史。张说对于太平公主散出太子要起兵夺位的传言,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严加驳斥,太平公主一怒之下,派人弹劾,请求陛下将他贬谪,在太子的帮助下,仍旧领了平章事。”
姚崇张说宋璟等人,皆为开元初期的宰相,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只是,谭昭昭以为,开元盛世的“盛世”,在于兼容并包,并未是真正的吏治清明,强大。
大唐的开明,各族的融合,比如来自异域的波斯等人,也可入朝为官。
好比姚崇的“十问”,对君王的劝解,革除吏治等积弊,并不新奇。
唐太宗李世民早就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认识,孔孟诸子对于君王治世之道,君与民等关系的阐述,已经非常完善。
姚崇为人谨慎,注重气节,能不畏强权,直言进谏,因此在武皇时期被贬谪,仕途几经起伏。
关键在于,姚崇自己勤俭,提出要整饬官场,选用官吏时要谨慎,严格,防止皇亲国戚,权贵霸占了朝廷的要职。
可惜,姚崇只严格要求他人,自己的儿孙们,却耀武扬威,入朝为官贪污受贿。
张说亦犯了同样的错,“岳父岳母”的称呼,便是由他而来,极为讽刺。
两人还有一个重要的致命缺点,两人斗得很是厉害,却都积极举荐自己的亲信入朝为官,结党营私。
只有宋璟算是真正的清廉,从不以权谋私,对自己与他人一样严格,可惜李隆基嫌弃他太过守旧,心生不喜。
从开元盛世伊始,朝堂还是以前的朝堂,只是换了一批官员而已,本质没变。
张九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睑道:“太子,太子未曾言明,只与我说了家常琐碎之事,与三郎皆来自岭南道,该经常走动往来。”
谭昭昭顿了下,李隆基闲话家常,传达了更亲近之意,拉拢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看到她的反应,不禁嘴角上扬,双眼闪亮无比,道:“我就知晓,昭昭能明白。”
谭昭昭回了一个笑,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昭昭别急,我后来私下里,同三郎说了几句话。昭昭早已同雪奴认识,一起做买卖的事情,三郎也知晓。雪奴得公主看重,着实没法子,三郎道当时我们皆不在长安,的确是身不由己。他会寻着时机,同太子道明此事。”
谭昭昭恍惚笑了下,道:“如此一来,大郎可算得上是示忠,投诚了?”
张九龄淡然道:“昭昭,事到如今,我已是工部尚书,身居高位,不再如以前那般,只是不起眼的校书郎,想要彻底置身事外,便是流于了圆滑。既然如此,我不若真正高调,彻底摆明态度。手握重权,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这倒也是,顺势而为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龄要是能早些升为宰相,前期的李隆基还一心扑在朝政上,他能与宋璟一起,联手真正革除朝廷上任人唯亲,举荐自己人的弊端,拦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入朝。
张九龄道:“万事皆有得有失。站在高处,将自己利于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躲避四面八方的来箭。昭昭,流放贬谪我皆不怕,惟恐若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到时候,会连累到昭昭。”
谭昭昭平静地道:“大郎,岭南道靠海的百姓喜欢吃咸鱼,倒是有句话说得好,食得咸鱼抵得渴。流放,贬谪,皆没什么大不了,我都陪着你去。”
张九龄又高兴,又伤感,他紧紧拥着她,道:“我尽量,尽量不让昭昭吃苦。”
谭昭昭听到他声音轻颤,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愧疚与不确定。
谁都不敢保证能一帆风顺,被流放,贬谪的官员比比皆是,张说回了朝廷,姚崇此时还被贬谪在申州,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被贬了。
张九龄亦不敢保证能安稳无虞,前世时,他也被贬谪罢官过。
谭昭昭道:“我去同雪奴说一声,让她莫要担心。”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外面还在下雪呢,让眉豆走一趟吧,就说没事了,让她放心就是。”
谭昭昭心道先让雪奴放心,明日再去同她细说就是,便坐了下来,唤来眉豆走了一遭。
翌日,谭昭昭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恍然睁开眼,朝窗棂望去,高丽纸一片雪白,她一时分不清是下雪,还是已经天光大亮。
张九龄亦醒了过来,随着她一起看去,搂住她,含糊道:“时辰还早,昭昭再睡一会。”
谭昭昭被拉回了被褥里,张九龄扬声问道:“何事?”
门外,眉豆急促慌乱的声音在外响起:“九娘,九娘,莲娘来了,雪奴雪奴出了事。”
谭昭昭静静望着帐顶,只感到身上的血液,从脚底涌上头,再从头直冲而下,控制不住全身冰凉,变得僵硬。
张九龄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床帐里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便重重握了下她的手,道:“昭昭别急,我去瞧瞧。”
谭昭昭一动不动,张九龄心中一紧,忙翻身坐起,披上外袍大步走了出去,一下拉开门。
眉豆惊得一下抬起头,莲娘脸色比庭院里的白雪还要白,眼红嘴青,哆嗦着想要张嘴,一开口,眼泪先簌簌掉落:“大郎,主子她,她没了”
张九龄脑子里轰了声,起初他以为,雪奴只是被人寻衅,太平公主施压为难而已!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张九龄回转头,看到谭昭昭身着里衣,光脚立在那里,哑声问道:“雪奴没了,莲娘,你说清楚,什么叫雪奴没了?”
莲娘哭着道:“夜里雪下得大,屋子里冷,奴半夜起来添置熏笼的炭。主子向来睡得浅,夜里尤其惊醒,听到动静,总会问上一句。奴不小心,夹炭的钳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床帐里还是一片安静。奴觉着不对劲,便前去,前去问”
谭昭昭猛地伸手拨开她,往屋外冲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拉住了谭昭昭,她头也不回,用力甩开。
“去拿风帽,鞋袜!”张九龄见拦不住,便追在了谭昭昭身后,厉声吩咐已经呆若木鸡的眉豆。
眉豆回过神,赶紧前去拿了鞋袜风帽追上去。
谭昭昭已经跑到了大门边,张九龄接过眉豆手上的鞋袜风帽,先兜头将她裹住,一声不吭抱着她,将罗袜木屐往她脚上套。
触及间,玉足如寒冰。
张九龄却感到像是握着热炭,灼得他生疼。
他不敢去看谭昭昭似乎空洞,又狂乱的双眸。
雪奴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人,她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酒,彻夜狂欢。
他离开长安时,是雪奴陪着她,怀孕生子,两次兵乱,她们皆守在一起,互相倚靠,生死相依。
对于谭昭昭来说,雪奴早已成了她的亲人,其实对张九龄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清楚自己可有做错,要是雪奴出事与他有关,这辈子,他不知能否得到谭昭昭的原谅。
谭昭昭呼吸急促,胸口急促起伏着,浑身簌簌发抖,手撑在他的肩头,却依旧站立不稳。
张九龄干脆扔掉了木屐,弯腰将她背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空一片漆黑,四下万籁俱寂。
小巷里的积雪,莫过了脚踝,张九龄稳步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寒风卷过,好像在呜呜咽咽的哭。
雪奴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双手搭在胸前,看上去一片安宁。
嘴角的血渍,在雪白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第一百零二章
谭昭昭仿佛听到了哭声, 喊她的声音,又仿似什么都没听见,世界一片空寂。
雪奴的肌肤本来就白, 这时的她,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白得透明如易碎的琉璃盏。
生父不详,生母来自万里之外的番邦女奴, 自小颠沛流离挣扎着长大,以为有了倚靠, 却最终化为了一缕芳魂。
吞金有多痛苦,所幸到最后, 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去吧, 去吧。
谭昭昭用布巾, 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雪奴喜美喜净, 干干净净地离开也好, 这个肮脏的世间配不上她。
张九龄心痛难忍,谭昭昭若是哭,或者吵闹, 他还会安心一些。
偏生她很是平静, 就像是雪奴睡着了, 怕吵醒了她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张九龄想要劝, 手伸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转过头, 对身边哭泣的莲娘低声道:“你跟我来。”
莲娘忙擦干泪,随着张九龄来到了正屋, 听他道:“雪奴在长安,可还有亲人在?”
莲娘摇头,道:“奴从未曾听过,主子平时来往的,只有玉姬芙娘九娘几人,其中与九娘关系最为亲密,主子经常说,以后这样要留给小胖墩,那样要送去给九娘。”
张九龄听得鼻子直酸楚,稳了稳神,道:“先准备收敛吧,去找千山眉豆他们帮手,按照波斯的风俗安葬。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找来,告诉她们雪奴已经去世之事。对了,雪奴的账目在何处?”
要是按照长安的风俗,雪奴必须在过年前出殡,而今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七,生得随意,去得太过匆忙。
雪奴身份低下,她去世了,还不够资格去向公主府报丧。太平公主府定会派人来问,至于得知雪奴去世之后,会得如何愤怒生气,人都没了,她又能奈何?
莲娘道:“主子的账目都装在一处,平时都由奴管着锁匙,奴这就去给大郎拿来。”
雪奴的买卖,现在大多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太平公主。
张九龄不想她去世后还不得安宁,早些送到太平公主府上去,早些解决麻烦。
莲娘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忙碌,刚走几步,张九龄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昨夜,可有人来找过雪奴?”
昨夜的确有人前来,莲娘如实答了:“昨日九娘离开后不久,玉姬芙娘也回了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主子正准备用饭时,有人前来找主子。那人来过一两次,奴认识他,是高内侍身边的小黄门。主子请他进了屋,奴被主子支使出来了,他们说了和事,奴并不清楚,后来,主子亲自将那人送到了门外,主子与平时并无不同,先前说话耽搁了用饭,待来客离去之后,还让奴去煮了一碗杏酪,吩咐奴多加些糖。起初奴只加了一些,主子觉着不够甜,足足再加了小半碗。”
张九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听着,莲娘说完了许久,方听到他的声音暗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莲娘怔怔退下,张九龄坐了片刻,转身回到卧房。
谭昭昭挺直脊背跪坐在床榻边,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萧瑟孤寂的剪影。
张九龄望着她半刻,缓缓走上前,谭昭昭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又回转了头,道:“收敛了吧。”
张九龄顿了下,道:“我已经吩咐了莲娘去操办,千山与眉豆在一旁帮忙,按照波斯的风俗下葬,停到波斯庙宇里去,过年也没事。”
谭昭昭道:“早些下葬吧,尘归尘,土归土,无需折腾了。”
张九龄愣住,停到谭昭昭又道:“雪奴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雪奴死,的确是能化解危机的最好方式。
太平公主已经逼走了姚崇,雪奴已死,与谭昭昭张九龄弯弯绕绕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雪奴只是个不起眼的胡姬,她死了,就死了,起不了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会换个人,换种方式再继续斗。
雪奴下了葬,天气寒冷,许多身子弱的人去世,赶在过年前出殡的很多,她的棺椁夹在其中,除了芙娘与玉姬她们,张旭哭了一场,无人在意。
谭昭昭与平时一样,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她很快就消瘦了一圈,无视过年时所有的宴请帖子,闭门不出。
张九龄也不再出门,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收拾整理着雪奴留下来的家财。
初八这日,张九龄将账目送到谭昭昭面前,道:“昭昭,除了西郊昆明池的庄子,雪奴所有的买卖都交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这些是她余下来的家产,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还有莲娘,厨娘等三四个陪伴她多年的仆从,我打算留下他们,你看这样可妥当?”
谭昭昭掀起眼皮看了下账本,并未去动,淡淡道:“先放着吧,莲娘她们,无处可去都可以留下。”
张九龄嗯了声,试探着道:“昭昭,外面太阳好,可要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裹紧了衣袍,摇头无声拒绝。
张九龄忧伤地看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睁睁看着谭昭昭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却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劝,更不敢劝。
谭昭昭聪慧,早将雪奴之死看得明白透彻。
无论雪奴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因着她之死,最大得益者,便是他与太子李隆基。
任何劝解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徒然辩解。
张九龄心钝钝的疼,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就这么逐渐生份了,再也寻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小胖墩探头进来,小心翼翼打量。
这些时日,因着雪奴去世,小胖墩突然长大了,乖巧得很,不再用父母操心,自己会主动写字写功课,走路时都变得轻手轻脚。
张九龄回头看去,朝他招手道:“你在门外作甚,快进来。”
小胖墩进了屋,张九龄摸着他的手心,见很是暖和,放下了心,道:“再过几日就要进学堂读书,功课都写完了?”
小胖墩答都写完了,看着谭昭昭问道:“阿娘,你可是生病了?”
谭昭昭答道:“我没生病。”
小胖墩哦了声,坚持道:“可是阿娘都瘦了,我听眉豆与阿蛮在私下嘀咕,她们都很担心阿娘会生病,要给阿娘进补。”
谭昭昭将他拉到身边,宽慰他道:“阿娘不会生病,阿娘好着呢。”
小胖墩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松了口气,道:“阿娘不会生病就好,雪奴姨姨去世了,阿娘不能再离开我。”
谭昭昭轻拍了下他,道:“雪奴姨姨去了,我就更要留下来。你别多想,想多了长不高。”
小胖墩嘻嘻笑,抬手比划着道:“我会长得比阿耶还要高,阿娘等着瞧吧!”
谭昭昭说好,小胖墩脸垮了下来,难过地道:“可惜雪奴姨姨再也看不到了。”
张九龄默默看着他们母子说话,慌忙拉起小胖墩,道:“出去玩,等下回屋再写两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查看。”
小胖墩很是听话走了出去,张九龄看向谭昭昭,与她了然一切的双眸相对,他蓦然就局促起来,感到自己好似被看穿,无所遁形、
谭昭昭就那么望着他,也不做声。
张九龄稳了稳神,打算不再回避,鼓起勇气道:“昭昭,不是我。”
谭昭昭道:“我知道。”
张九龄却并未感到轻松,道:“既然昭昭知道,可昭昭为何不再理会我?”
谭昭昭并非不理会张九龄,她谁都不想理会。
她只是大唐的一粒灰,与雪奴并无任何的区别,在洪流的裹挟下滚滚向前,挣扎不了,挣脱不了。
雪奴对她的意义,张九龄永远不会理解,她也没有打算让他理解。
她来到这里,雪奴是她最好的友人,是她在张氏长子长媳,张九龄妻子,小胖墩阿娘的身份外,活出的她自己,她是谭昭昭。
谭昭昭不打算说话,深深呼出口气,微闭着眼睛道:“我累了,想睡一会。”
张九龄急了,道:“昭昭,雪奴去世,我同你一样难过,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可是,昭昭,你不能因此来惩罚我,我们是夫妻,要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你这样待我,何其不公?”
谭昭昭睁眼看向他,认真道:“大郎,让我静静,真的,我并未要与你如何,只想独自呆一会。”
谭昭昭并非在敷衍张九龄,她要静心下来消化自己的情绪,要是成日哭哭啼啼,或者佯装没事,他们之间才会真正发生问题。
除此之外,她还要认真思考以后的路。
雪奴不能白死。
张九龄哀哀看着她消瘦的脸,雪奴死后,她一滴泪都没掉过,冷静自持,令他更加感到揪心。
原来,真正的悲伤并非是恸哭流涕,
以谭昭昭的性情,他再逼迫她,只会适得其反。张九龄向来尊重她,更不舍让她为难,低低道:“那昭昭好生歇息,我出去了。”
谭昭昭道了声好,继续合上了眼。
张九龄望着她安静的面容,却舍不得动,好一阵后,方轻手轻脚起身离去。
谭昭昭并未睡着,张九龄望着她的目光,他离开极轻走动的脚步声,合上门是轻轻的吱呀声,风吹皤动的声音,她好像都能清楚感知,听到。
静谧中带着的动静,能让她能逐渐得到安宁。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谭昭昭听到除了张九龄的声音外,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高力士,高三郎。
谭昭昭撑着塌几,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缓缓坐起了身。
高力士,终于来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一段时日未见, 高力士早已不是幼时那个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的小黄门。
如今的他,比谭昭昭半年前见到时还要昳丽, 雪白的面孔,殷红的薄唇,飞扬的眉目,整个人如盛放的牡丹样, 意气风发。
谭昭昭与他不咸不淡打招呼,高力士满腔的欢喜, 在见到谭昭昭时,笑容倏然消失:“九娘, 你怎地瘦成了这样, 可是病了?”
高力士转头看向了张九龄, 恼怒地问道:“九娘生病, 你怎地不同我说一声?”
张九龄嘴张了张, 谭昭昭微微笑着道:“我没生病。三郎快坐。”
高力士明显不信,在胡塌上坐下,皱眉道:“好端端的, 如何能瘦得这样厉害。可有请郎中瞧过?长安城的郎中学艺不精, 我去替你请太医。”
谭昭昭依旧不疾不徐地道:“我真没生病, 三郎无需大动干戈了。”
高力士见谭昭昭坚持,愣愣望着她, 只感到她虽笑着,面上却隔了一层,眉眼疏离, 再也不复以前的温暖。
眉豆送了茶水进屋,张九龄亲自提壶斟茶, 高力士捧着茶盏,凑到嘴边吃着,屋子里谁都没做声,只有茶水与杯盏发出的动静。
“叮咚”,“哗啦”。
张九龄举动斯文,声音极轻,一声声,却像是道惊雷,直砸到人身上。
煎茶吃到嘴里,高力士觉着苦涩蔓延,他放下了茶盏,道:“我今日得了半日空,前来瞧瞧九娘。九娘,你的身子这般下去,如何能撑得住,要多吃些,进些补。”
谭昭昭轻轻颔首,道:“好,有劳三郎关心。”
高力士好不容易寻到的话头,谭昭昭不咸不淡地回应后,他便再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阵阵恐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修长手指拽着杯盏,用力得指尖都泛白。高力士的呼吸渐沉,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同九娘说。”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见她不置可否的反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日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棂,将屋子照得透亮,地上的光影与尘埃一并起舞,很是清晰。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道:“九娘,只剩下了你我,你可能仔细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了?可是太平公主逼迫你,张大郎为了自保,只能让你受着?”
谭昭昭笑了下,道:“太平公主逼迫我作甚,大郎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没事,真一定要寻个缘由,或许是因着雪奴没了吧。雪奴不过是个胡姬商女,她哪算得上正经缘由?”
高力士心中一紧,死死盯着谭昭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的确,雪奴之死,不值得让人注意,同情,她死了才最省事!”
甚至早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时,高力士就想除掉雪奴了。
因为高力士清楚,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终究有对上的那一日。雪奴微不足道,她却与谭昭昭交好,关系好到令人嫉妒。
谭昭昭的善良,慈悲,不仅仅是对他,还有雪奴。
高力士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九娘,雪奴人已经死了,太子会器重张大郎。”
高力士眼底带着狂热,沉声道:“雪奴还算知道好歹,听话。不然的话,她会死得更惨,身首异处!她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九娘无需为她烦恼担忧,张大郎也无需被太子猜忌。以后九娘会成为长安城最受尊敬的娘子,哪怕是公主贵夫人,都要高看九娘一眼。”
谭昭昭看着高力士,眼前的他,疯狂而狰狞,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是啊,在历史上,连皇子公主都要敬着几分,曾经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高力士,如何会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高力士甚至不避讳,是他让雪奴死,亏她还天真想过,能求高力士护着她一二。
谭昭昭说不出的厌倦与疲惫,她不想说话,讥讽地笑了起来,道:“雪奴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我只要过寻常的日子就行,惟愿高内侍前程似锦。”
高力士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一字一顿道:“贱民从不是人,从来就不是!贱民要想变成人,就只能不择手段朝上爬,去争,去抢,去杀人,争个你死我活,得胜之后,方能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我会前程似锦,九娘也会前程似锦!”
谭昭昭神色哀哀望着他,脸上努力挤出丝笑,道:“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屋子里温暖依旧,甚至熏香都是高力士熟悉的气味。
只是眼前的谭昭昭,再也不是那个在风雪天,带他回家,给他清理伤口,干净的衣衫,甜蜜吃食的她。
高力士垂在广袖下的手,拽得青筋突起,他又恍惚回到了那个无家可归的下雪天,身上被鞭打后的伤口还在流血,双脚早被雪水浸湿,冻得麻木,走一步都极为困难。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天气太冷,他找不到食物,避风驱寒之处,他就会如长安城无家可归的乞儿那样,无声无息死去。
那时的他比雪奴还不如,死了连一床烂苇席都不会有,说不定会被野狗吞噬,运道好些,可能会被武侯捕发现,收捡起来扔到乱葬岗。
后来,高力士就再不害怕了。他就算一不小心没了命,还会有谭昭昭为他收尸,真正为他哭泣。
她让他走,以后再也没人关心他,会叫他三郎,像是阿娘那样,给他煮上一碗香甜的酒酿煮蛋。
高力士仿佛感到身上的旧伤痕,像是盛放的花瓣那样,一点点舒展,撑开,血肉模糊。
痛意让他呼吸变得急促,周身冰冷,再也忍不住撑着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外迈去。
到了门边,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控制转回头,仓惶朝谭昭昭望去。
谭昭昭倚靠在软囊上,侧身对着眼前太阳投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高力士眼里的那点光,逐渐就变得黯淡,一片死寂。他拧转头,奔下台阶,从庭院中间穿过,飞奔离去。
张九龄望着高力士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再侧首看向安静的屋子,片刻之后,他苦笑一声,抬腿进了屋。
谭昭昭听到动静,抬眼见是张九龄,便又回转了头。
张九龄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三郎走了,走得很是匆忙,他好像很生气,很伤心。”
谭昭昭很是困惑地皱眉,一时没有做声。
张九龄觑着她的神色,道:“三郎一直拿你当做唯一的亲人。”
谭昭昭颔首,道:“是啊,只有亲人,最亲近之人,伤起对方来,才能刀刀见血。”
张九龄望着她,低低叹息了声。
以谭昭昭的聪慧,她岂能不知道雪奴是为何而死。但动手的人,偏生是高力士。
因为都是亲人,谭昭昭才会消瘦,憔悴下去。
张九龄想了想,道:“昭昭,外面日头好,我们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了身。张九龄长长舒了口气,忙取了风帽披在她身上:“被冻着了。”
屋外太阳明媚,微风吹来,仍然寒意凛然。但墙脚的缝隙里,稀疏冒出了两颗嫩绿的新芽,迫不及待争着春。
谭昭昭立在廊檐下,强烈的日头,令她不由自主眯缝起了眼睛。
天太蓝,蓝得让人眩晕。
张九龄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向来纤细的腰肢,此时不足盈盈一握,他更加心疼了,揽着她慢慢走动,道:“过两日就要开衙了,我无法时刻陪着昭昭。昭昭,你要多出来走动,多用饭。”
谭昭昭道好,“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以前谭昭昭能与雪奴她们一起玩耍,吃酒,他与小胖墩不在,她也能将自己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雪奴没了,谭昭昭连玉姬与芙娘都不再来往,怕再连累到她们。
唯一算是交好的武夫人,也不能经常见面,张九龄如何能放得下心,留着她独自在家。
思索一会,张九龄道:“丈母以前经常说起长安,想要前来见识一下。不若给她写封信,让她来长安吧。”
谭昭昭听到冯氏,她偏头看着张九龄,道:“阿娘将雪奴看做亲生女儿一样,她出了事,离得这么远,就不要让阿娘知道了。”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可是我放心不下你。”
谭昭昭走得累了,靠着廊檐,在栏杆上坐了,道:“我不会有事,真不会有事。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学习,练字。雪奴留下的钱财,我要安排好用处,不能浪费了。”
张九龄从未想过雪奴留下的钱财,谭昭昭如何安排,他都极力支持。
既然谭昭昭能想着事情做,她就不会再沉寂下去,张九龄彻底舒了口气,激动地道:“昭昭,你尽管去做,有什么麻烦之处,你记得同我说一声,还有我呢。”
谭昭昭点头,两人说着话,太阳逐渐西斜,西市闭市的钟声,由远及近。
西市,再也没有那间酒庐。
两人都一致不提,更没与以前那样,会情不自禁看向西市的方向,相拥着回了屋。
过了十五,新年终于过完,张九龄回到了衙门当值。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愈发激烈,太平公主亲自出面,直接逼迫朝臣官员,让其支持自己。
在暗中,太平公主安排人手,准备先发自人,起兵杀了李隆基。
眼见长安城的兵变,即将一触即发。
李旦见局势已经不受他控制,怕再起乱事,匆忙退位,由李隆基登基,年号为先天。
过了约莫半年之后,李隆基亲率高力士等人,杀了太平公主的亲信十余人,宰相岑羲,萧至忠,尚书右仆射见状知晓大势已去,自缢以求保住家人性命。
太平公主当场逃走躲避,可惜长安城的城门已经被李隆基牢牢控制住,她自知逃走无望,躲也躲不过去,干脆回到了府里。
李旦心软,念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向李隆基求情,免其一死。
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隆基岂能放过太平公主,高力士亲自前往太平公主府赐死了她,守着她断了气。
又是一翻血腥清洗,秋日的长安城,木棉花,桂花等,不理会人世的悲欢,次日争相开放。
香满长安城的时节,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空气中,从早到晚萦绕着香烛纸火与血腥的气息,哭声从早到晚,呜咽不绝。
李隆基正式掌控了全部朝政,改元开元。
张九龄升任中书令,知政事,为右相入主中枢。
同时,姚崇从被贬之地被召回中枢,一同为相。
此时的朝廷上,张说,宋璟,姚崇,张九龄一同为相,开元盛世的格局初现。
雪奴去世一年的忌日,恰好来临。
长安城今年没下雪,入冬之后天气很是暖和。
郊外的墓地里,树木苍翠,忘了时节的桃树上,甚至懵懂开出了花。
谭昭昭盘坐在雪奴的墓碑前,一边吃酒,一边低声叙说。
风吹着树叶草木哗啦,盆里的纸钱灰翻卷。
“是你在回答吗?”
谭昭昭望着空中盘旋的纸钱灰,她抬袖拂去了落在脸上的灰,将杯盏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再拿起另外一盏葡萄酒倒在了地上,道:“今年不冷,还是多吃杯酒暖和一下吧,地下肯定冷着呢。吃完这杯,我就回去啦。待到我有脸再面对你的那一天,我再来看你。”
车马隆隆,离开了墓地。
纸钱灰依旧在空中盘旋着,逐渐消失在了天际。
第一百零四章
转瞬间,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
看似繁华,实则历经数次兵变重创的长安城,新帝励精图治, 在贤臣的辅佐下,终于重新回复了繁华。
张九龄的相府宅邸,依旧在原先的坊。按照规定,宰相有权利从每座坊的围墙上, 开一道门自由出入,不受宵禁的约束。
张相府却始终没开这道宣示着特殊权势的门。
并非张九龄故意显得清高, 而是他一直致力于推行律法规矩的落实。
另外一点则是,张九龄以为, 宵禁制度已经不适合如今长安的发展, 小贩干脆在路边支起摊子叫卖, 市坊混乱且不提, 地上脏污不堪, 长安城治理过变得清澈的水,又逐渐开始变得浑浊,井水如以前那样无法饮用。
而引来河流的水, 已逐渐无法负担长安百姓的用度。若是遇到天旱河水断流, 长安城成千上百万的百姓一旦没了水吃, 将会彻底大乱。
因为宵禁制,在开坊闭坊的时辰, 长安街巷拥堵不堪,不但给百姓的日常带来不便,因此发生的纠纷争斗层出不穷。
张九龄上书, 请求停止宵禁制度,重视长安城的整洁, 河流的治理。强调律法的重要性,官员绝不可以权谋私。
尤其是举荐人才上,无论由谁举荐,都应当通过考核,以示公平。
张九龄的谏言,无疑等同于在繁花似锦的大唐朝堂上下,猛地兜头淋了一大盆雪水。
九月的长安城,秋意浓浓。
到了下衙的时辰,张九龄走出官廨,解下腰间的锦带,千山上前接过捧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追上,张说在喊道:“张相。”
张九龄停下脚步转身见礼,张说回礼,大步走上前,千山躬身退到了一旁。
张说袖着手,道:“张相此次真是,唉。”
除了张九龄的才,因着上次在流放路上,张九龄赠送暖汤饭罗袜的情分,张说对他一直颇为亲近。
对于这次张九龄的谏言,除了宋璟支持,姚崇历经了几次宦海起伏,如今变得愈发谨慎,他未曾轻易发表看法。
张说与姚崇面和心不和,彼此看不顺眼。
姚崇提出的“十问”,让他位居了首相之列。但张说对他的“十问”何不屑,以为他只是在“抄书圣人言”。
但张说打心底深处,这次却不由自主与姚崇站到了一处去。
市坊宵禁这方面的问题不大,治理长安城的河水,他们当然赞成,毕竟他们也生活在长安。
官员不以权谋私,举荐人才需要考核,这点他们却不敢同意了。
姚崇的儿子们在长安为所欲诶,张说的女婿想要随同陛下一起,前去泰山参禅,他身为燕赵文人之首,底下依附他的官员文人们,不计其数。
宋璟刚直不阿,不近人情。张九龄的亲兄弟张九皋进京考中了进士,他并未以权谋私,吏部举的时候,张九皋考试成绩不佳,外放到了岭南道一个县做县丞。
张九龄何尝不知张说话中未尽的意思,亦知晓将药面对的风雨刀箭,却装作不懂,温和地道:“不知张相以为如何?”
张说本想直言劝几句,想了下,终是话锋一转,道:“陛下明年将要前去泰山参禅,自大唐立国以来,乃是首次,算是偿还了太宗未曾尽的心愿。朝堂上,不能乱呐!”
眼下正是陛下最为高兴的时候,张九龄的谏言,就是惹他不满。
正是因为陛下要前去泰山参禅,张九龄才发现,大唐的繁华,只是表象,其实处处污泥不堪。
就泰山随行的官员,为了好处与争抢功绩,私底下动作不断。
张说身为统领泰山参禅的官员,任人唯亲。
张九龄沉吟了下,委婉道:“张相,烈火油烹,切莫忘记了前车之鉴。时辰不早,告辞。”
张说愣愣望着张九龄离去,他身形颀长,从背影都能看出绝佳的风仪。
朝堂的官吏兴许不喜,但文人,百姓却对张九龄多赞美之言。
没出路,有本事的文人,能通过考试出仕为官,一尝内心的抱负,报效大唐。
百姓能得到公道,吃上长安城干净的井水,经过大庾岭南下的百姓,无人不感念他。
张说立了一会,琢磨着张九龄的话,随从上前恭敬提醒,府中的筵席已经备好,快到开筵的时辰,他方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大步离去。
张九龄骑马进了坊,沿着巷子缓步走了一阵,在“雪奴”居前下马,千山上前接过缰绳,门口守门的老妪上前请安:“夫人交待过,张相若是回来,且先归家,夫人会晚一些。”
张九龄无奈而笑,道:“你去告知夫人一声,我已归家,等着她一道用饭。”
老妪应是,躬身退下进来院子。
谭昭昭与武夫人在屋子里对账,眉豆走进来,回禀了张九龄的话。
武夫人从账本里抬起头,抿嘴笑道:“哎哟,早上方见过,张相又舍不得,前来催促了。”
谭昭昭不理会武夫人的打趣,道:“夫人的账算完了?算不完可不能归家。”
武夫人扬眉,道:“就这么一点账,哪难得住我。再说我归不归家都无所谓,又没人记挂着我。”
裴光庭升任了御史,比以前要忙碌百倍。夫妻之间感情本就淡,武夫人爱玩,如今被谭昭昭拉来做胡语学堂的管事,从中找到了乐趣,有时干脆不回去,歇在了学堂里。
谭昭昭将雪奴留下的钱财,一部分拿出来,支助与雪奴身世相近,飘零在长安的胡姬,没了生活着落的女伎,被赶出夫家无家可归的妇人等。
一部分钱,利用雪奴留下的宅邸,开办了由孤女,穷人家机灵活泼的小娘子们免费进学的胡语学堂。
前世的大唐,就是在安史之乱之后,仍旧称霸了世界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长安与大唐天下,依旧有无数的胡人,讲着各种语言。
胡人带来的文化与书本,一方面因着朝局的关系,一方面因为缺乏专门的译官,很快就失传了。
谭昭昭打算将她们培养成第一批大唐女译官,接待来使,翻译书本经史
无论是金钱的救助,学堂能收取的学生数额,都只能尽到绵薄之力,但谭昭昭却已经很满足。
在等级森严的大唐,身为底层的娘子们,能稍微活得畅意些,雪奴在地下,也能安息吧。
想起雪奴,谭昭昭心情依旧不受控制揪紧了下。
武夫人未察觉到谭昭昭的低落,收起账本,道:“盘来盘去,还是钱少了些。无妨,我再拿出五十金添进去!”
学堂开办,以及做善事并不容易,多靠武夫人帮着出钱出力。
谭昭昭忙道:“哪能让夫人一人出,我比不过夫人富裕,我添二十金,夫人只出三十金即可。”
武夫人咯咯笑,豪迈地挥手,道:“既然你比不过我富裕,就无需与我争了。你手上那点钱,加上张相赚得的俸禄,须得要养一大家子。韶州府的三郎也该定亲了,又要送钱回去,来长安考试,又要你这个长嫂安排,出钱。哎呀,只一想这些就头疼,真是奇怪,算学堂的账,与算府中的账,都是算账,为何有这般大的区别呢?”
谭昭昭笑道:“既然夫人这般说,我就却之不恭了。这学堂的账,是我们女人自己做事的账,府里的账,是我们作为妻子,母亲等等的账。一个是给自己算,一个是给他人算,当然不同了。”
武夫人神色若有所思,道:“我懂得了,在男人背后掌家做事,总隔着一层,哪有做自己痛快!”
谭昭昭笑着点头,道:“便是如此。”
两人笑说了一会,谭昭昭起身道别,走出学堂,朝左手边走了约莫几百步,便到了府门前。
门房迎上前见礼,谭昭昭颔首,刚踏进门,眼前便出现了一枝盛放的月桂。
谭昭昭闻着迎面扑来的香气,看着手握桂花的修长手指,笑着伸手接过来,道:“张相,就这么一颗月桂,你可别折完了。”
张相张九龄拥着她,往院子里走去,笑道:“我今朝忙了些,未能亲自前去东市买,就从庭院里折了一枝。月桂乃昭昭所种植,算是借花献佛了。”
庭院里的花木葳蕤,木棉,月桂,菊花等争相开放。
曾经的小胖墩,已经变成瘦高少年的张小郎张拯,蹲坐在正厅的台阶下,看着亲亲密密走来的父母,仰头朝天乱翻眼珠,怪叫道:“好饿,好饿!”
张九龄不理会他,谭昭昭倒是看过去,道:“嘴角巨胜奴的渣滓擦干净吧。”
张拯最爱美,忙去掏罗帕擦拭。
谭昭昭噗呲笑了,张九龄也忍俊不禁。
张拯回过神,知道谭昭昭在诓他,不过他先前的确刚吃过点心,所以才被谭昭昭得逞。
起身拍了拍衣衫,张拯不见半点心虚,往屋内走去,喊道:“阿耶,阿娘,你们走快些,用完饭,我自会懂事地离开,定不会碍了阿耶的眼。”
张九龄恼怒地瞪过去,谭昭昭笑着拉他,道:“张小郎这个年纪,逆反得很,别理会他。”
张拯在屋内怪叫道:“我可不逆反!”
屋外并未有回答,窸窸窣窣脚步声朝着后院方向而去。张拯侧耳听了片刻,走到门边趴着门框探头往外瞧,看到了张九龄与谭昭昭相拥走进了穿堂。
金灿灿的月桂枝,在空中晃动。
张拯仿佛闻到了月桂的香气,香中带着甜,就像是父母这些年来相处的日常一样,经常眼里只看得到彼此,让他无时无刻不觉着,自己是这个府里的外人。
同时,他又是天下最幸运之人,父母开明,与他似友人般相处。
身为相府子弟,府中就只有他们三个主子,关系简单,温暖又安宁,舒适得如长安的秋日。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他都要与他们在一起,再次成为亲人。
第一百零五章
张九龄在朝堂上, 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弹劾,同时,张九龄又受到了在京贡生的大力声援。
毕竟, 科举是“草泽望之起家”,对于普通草民来说,是他们改换门楣的唯一之路。
在大唐,权贵始终占少数, 九成九皆为寒门平民。从前朝隋起开始科举,汉时的“九品中正制”被打破, 给了底层百姓走入上层的机会。
但若是出仕为官只看关系,凭着关系的“举荐”抢去了重要的差使, 步步高升。
辛辛苦苦读书考中进士, 最后却郁郁一辈子不得志, 科举的意义又何在?
隋开科举制, 当时并非真正为了提拔底层的平民百姓。而是世家权贵们的力量太过强大, 把持了朝廷,杨氏为了扶持新的势力与其对抗,方开了科举。
李隆基对此一清二楚, 他当然支持张九龄的谏言。不过, 他想在中间取舍, 双方势力互相制约。
世家权贵们的势力不能膨胀,影响到他凭着血腥杀戮, 厮杀出来的皇位。
同时,他又不愿意见到寒门的势力声望过高,毕竟, 寒门平民的人数众多,一方的力量太强大, 总会令人心生忌惮。
起初,李隆基还挺郁闷,今年风调雨顺,天下承平日久,朝堂上也算得上和气,张九龄突然出来败兴,令他颇为不满。
待看到反对的声音,对张九龄的弹劾越来越厉害时,李隆基就不那么乐意了。
要是他们不想要借此巩固自己的势力,他们为何要反对?
最受信任的高力士,不咸不淡提了几句张九皋考中进士之事,以及孟浩然,张旭之事:“张相从来皆言行一致,实属难得的君子。”
张九皋考中进士,回到岭南道做了县丞,孟浩然未曾考中进士,在官学寻了个教书的差使,张旭则做了金吾长史。
无论是亲人朋友,张九龄并未以手中的权势,为他们谋取全程。
反观姚崇,张说,他们的儿孙族人亲信,早就挤满了朝野。
要是一味依赖举荐制,旧的世家大族倒下,新的世家大族重新崛起。
李隆基悚然而惊,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朝着张九龄倾斜,连着驳斥了几个吵得最大声官员举荐的人才,随同前往泰山参禅的名册,打回去让张说重新拟定。
闻上意而知后退,想要弹劾的官员,逐渐偃旗息鼓。
至于长安的市坊问题,反倒是很快就通过了。
关于这一点,朝臣官员几乎没有疑义,皆因长安城的宵禁制度,已经实在是不适合长安城的发展,对士庶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在长安城的冬至来临时,响彻了许多年的晨钟暮鼓,终于再次敲响。
与从前不同,由此开始的晨钟暮鼓,变成了长安城的习俗风景,当做提醒百姓早出晚归,报时辰的响声。
长安城像是往年的大年三十一样,灯火彻夜不明,到处一片欢腾。
金吾卫与武侯捕在街头巷尾,分班巡逻,坊正继续管着街巷,提醒百姓洒扫,小贩不许占用道乱摆摊,挡住了通行,保证所负责坊小巷的清洁。
张九龄从头到尾,无论是面对着疾风骤雨,还是惠风和畅,始终淡然处之。
在提出这一切之前,张九龄就先与谭昭昭商议过,考虑到了将会面临的后果。
大不了被贬谪,罢官。
谭昭昭则没张九龄那般悲观,而且支持他早些提出来:“一棵树苗,若是开始生长虫害时,尚可极力挽救一二。待到树根在看不到的地里被虫蚁吞食一空,再要救治时,已晚矣。”
其实,谭昭昭是知晓现在的李隆基,还是励精图治的李三郎,等他开始变得耽于享乐,帝王当得太久,只愿意听取顺耳之言时再提出来,肯定会失败。
这一切,都有前世的前车之鉴。
李三郎做了太久的天子,日子过得实在太顺,已经昏庸到,连张九龄提出安禄山有反心,都以为是危言耸听。
大唐天下富裕,四海归心,安禄山这个滑稽,唯唯诺诺的胡人,凭着他的提拔宠信做了节度使,他岂敢造反?
自信到自负,自负到愚蠢,是听不进任何逆耳的忠言,李林甫杨国忠他们才有了机会。
其实,大唐到了如今,兵乱带来的元气大伤,方恢复了七七八八,早已种下的各种吏治混乱,从未消除过。
尤其是边疆地区,各族眼下吐蕃,突厥,龟兹等看似归顺。一旦危机起,他们也就跟着乱了。
外面的街巷一片欢腾喜庆,比往年的大年三十驱傩还要热闹。
张拯岂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日子,在千山张大牛他们的陪同下,出去玩耍了。
张九龄与谭昭昭则留在了府里,坐下来静静吃茶,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熏香茶香袅袅,谭昭昭舒服得伸了个懒腰,道:“今晚他们可是要彻夜狂欢?”
张九龄提壶倒茶,道:“估计还得欢庆几日,待到变成了寻常,便会恢复了往常的日子。”
谭昭昭笑道:“倒也是,难得无需宵禁,定会新鲜几日。不过,这些天金吾卫他们得忙了,张颠又要叫苦,说是太忙,连吃酒都不得闲。”
“趁机偷鸡摸狗的宵小,是会比以前多一些,金吾卫与武侯捕须得辛苦些时日。昭昭以前说过一句话,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要是因着宵小之徒,还如以前那样,不顾长安城的实际现状,还是遵循着旧制,实属愚昧了。”
张九龄边说话,边将倒好的茶给谭昭昭,关心地道:“烫,昭昭慢些吃。”
谭昭昭斜了张九龄一眼,端起茶盏,道:“我又不是张小郎。”
这时,谭昭昭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以为是张拯回来了,不禁咦了一声,道:“他今朝竟然这般听话,回来得还挺早。”
张九龄侧耳听了一下,道:“不是他。”
谭昭昭意外了下,转头朝门外看去,见眉豆拉开了门,在她身后,立着自从雪奴死后,便再未见过的高力士。
五年多未见,高力士如今早已加官进爵,封为渤海郡公,执掌内省事务,右监门将军,手握兵权的大官。
高力士容颜依旧,气度更甚从前,身披绣着衔瑞草的大雁玄色大氅,金冠束发,在昏昏的灯光下,像是盛放的大丽花一样艳丽,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眉豆不受控制,躬身肃立在了一旁。
谭昭昭心情很是复杂,看了他两眼,便淡淡收回了视线,转向了张九龄。
张九龄随着年纪的增长与地位的高升,反倒收敛起了以前的尖锐凌厉,如一块璞玉,雨后的远山,温润,空旷清幽。
迎着谭昭昭的目光,张九龄浅浅一笑,眼神温柔。
“高郡公。”张九龄起身叉手见礼,含笑道:“高郡公难得光临寒舍,快快请进来坐。”
谭昭昭垂下眼帘,起身跟着见礼:“我出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高力士还礼,眼神在谭昭昭身上停留半晌,道:“九娘无需回避,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谭昭昭便立在了一旁,张九龄神色微楞,忙道:“高郡公请说。”
高力士微笑道:“先前我在东市前见到了小郎,他与几个官学同窗在一起玩闹,外面人多眼杂,张相最近在朝堂上受到了颇多的攻讦,纷争尚未平息,我恐小郎会受到小人的暗算,便派了几人暗中保护。后来,我实在不放心,干脆将他送了回来。小郎被打断了玩兴,很是不悦,回了自己的院子生气。”
张九龄松了口气,忙叉手道谢:“小儿性子顽劣,不理解高郡公一片好心,还请高郡公见谅,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高力士笑了声,道:“送回张府时,我便想到,是我紧张太过了。要是外面真有危险,张相九娘岂会让小郎出门。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前,我就进来打声招呼,见见久未蒙面的亲人故友。”
亲人故友这几个字,说得极为缓慢,随着涌进屋的寒风,一起回荡。
谭昭昭静默在那里,此时略微抬起了眼,朝高力士看去。
高力士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不太看得清楚,似乎是眼花了,谭昭昭看到他的双眸,霎时闪亮无比。
谭昭昭道:“高郡公公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若高郡公有空,随时前来就是。”
高力士眼里的光渐渐退却,鼓起勇气,想尽办法登了门,等着他的,是生疏客气的寒暄。
后背被寒风吹过,冷得他一颤,不由得拉紧了大氅。
这么多年了,谭昭昭始终没有原谅他。
高力士僵硬地道:“贸然上门,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谭昭昭叫住了他,道:“高郡公请稍等。”
高力士脚步不受控制停了下来,转身等在那里,见谭昭昭朝西边屋子急匆匆走去,很快抱了一个匣子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当年武皇退位之时,你送出来的钱财,我替你保存着。听说你快娶妻,我便想送还给你。正好你来了,这些带回去吧。钱不多,算是冯氏麦氏亲人,给你准备的成亲花销。”
高力士双眸微垂,定定盯着面前的红木匣子。
良久之后,高力士始终未去拿匣子,凄凉一笑,道:“我这个阉人,本就不该娶妻。他们将女儿送给我,不过是看在我有权优势,想要我提拔他们。我看得清楚明白,只是在长安,太过孤单,有个人陪着说话也好。”
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一时没有做声。
高力士期盼地问道:“我在长安没有亲人,除了你。九娘,张相,你们可能替我操持张罗,看这门亲事可合适?”
第一百零六章
可合适?
谭昭昭不假思索, 便拒绝了:“对不住,亲事太过重要,高郡公位高权重, 我们不敢当。”
听到谭昭昭不同以往温和的话语,张九龄不禁意外地朝她看去,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高力士是阉人,娶妻不过是找个陪伴, 无法让妻子像是正常夫妻那样过日子。
小娘子的家人所为如何,一目了然, 不过是看重了高力士的位高权重,卖女求荣罢了。
高力士替其谋求富贵, 官职, 亦与张九龄如今在朝堂上提出的谏言相冲突。
张九龄同样歉意地道:“高郡公的亲事, 还是自己做主的好, 我们惟都盼着高郡公能顺遂和美。”
高力士眼里希冀的光逐渐散去, 挺直脊背,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藏在广袖下的手, 拽得生疼。
寒风凛冽, 直扑过来, 劈头盖脸,像是广州府的海潮, 一下下,拍得他一片麻木。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高力士本想调头离去, 他已非当年走投无路的可怜稚童,搏命厮杀到了如今, 放眼朝堂上下,王公贵族,谁不高看他一眼?
天下想要替他操持亲事的不知凡几,偏只有谭昭昭,她都未曾考虑,直言回绝了他!
可天下,只有谭昭昭住处的酒酿糖蛋,令他最念念不忘,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认定的亲人。
想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挽回些脸面,话一出口,委屈就喷薄而出,高力士像是吃不到酒酿糖蛋的稚童,哑着嗓子眼眶泛红,连声质问。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谭昭昭起初怔了下,见高力士没完没了,她顿时怒了,道:“高三郎你休要故意找茬!”
高力士猛地上前一步,不服输地昂着脖子道:“我未曾故意找茬!若非当我阉人看,为何我不能娶亲,我都及冠了,还未曾娶亲,你身为我的亲人,你都从不曾过问,关心!”
张九龄见两人都面红耳赤,仿若两只急了眼的斗鸡,不由得蹙眉,道:“高郡公进来坐吧,昭昭,你也消消气,争吵无用,都坐着心平气和说话。”
谭昭昭转身坐在了胡塌上,沉着脸气犹未消,高力士本欲转身离去,双腿却不争气,走了进屋。
张九龄微叹口气,招呼直直立在屋中央的高力士坐。
高力士掀起眼皮飞快瞄了眼谭昭昭,侧身坐在她对面,头却转向了一旁。
张九龄打量着互不理睬的两人,蓦地想笑,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笑意,道:“高郡公”
“高三郎!”
高力士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张九龄愣了下,见谭昭昭朝天翻动着眼珠子,笑意更甚,顺便改了口:“三郎,我与昭昭,从未曾将你看做不全之人,此事本为不幸,我与昭昭皆非将他人的不幸,当做笑谈,贬低侮辱之人。”
张九龄说到这里,神色严肃了下来,高力士绷着的脸逐渐缓和,只看着谭昭昭不做声,像是在等着她发话。
谭昭昭迎着高力士的视线,瞪着他道:“怎地,你难道还在怀疑?”
高力士心里的委屈又开始乱窜,道:“我在长安有亲人,亲人却讨厌我,不肯再见我。每到年节万家团聚时,我总是孤身一人,那时我总是无比庆幸自己须得当值,无需面对满室的冷清。张相同九娘夫妻伉俪情深,传遍了朝堂上下,我经常能听到他们打趣议论。我有时候就想,我也能娶一门妻子,回到府里时,有个人陪着,能说几句话,可能说不到一道去,不同于仆从,总归是亲近些的人,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李隆基身边,高力士最为得宠信,但并非他一个近身内侍,还有如袁思艺等人与其暗中相斗,腥风血雨不亚于前朝政斗。
高力士长居于李隆基寝殿旁的帷帘中,几乎日夜伴在君王左右,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片刻都不得放松。
谭昭昭暗自叹了声,温和地解释了缘由,张九龄听到与自己所猜测一样,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你让我与大郎,如何替你操持?于公于私都是在难为我们。你更清楚,对方将女儿嫁给你,是为了你的权势,想要借势升官发财。三郎,你要排解寂寞,无需如此做,实在不值得。”
想起高力士在长安坐拥的家财,谭昭昭几眼不客气了,道:“高三郎,你已经足坐拥万贯家财,以后不许再收受钱财,什么臭鸡蛋烂菜叶都往朝堂上塞!”
高力士气得冷哼,不服气盯着谭昭昭,见她神色严厉,僵直了下,悻悻垂下了头不说话。
谭昭昭却没放过他,追问道:“你是我与大郎的亲人,你这般做,让大郎置于何处?别的官员会弹劾大郎,说是高郡公举荐了那么多官员,为何他们不可?大郎就是嘴上说说,伪君子罢了!”
高力士憋着的一股气,听到亲人二字,莫名其妙就散了。
李隆基身边的内侍虽多,却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在李隆基尚在幽禁时就陪伴其左右,彼此之间的情分难得。
高力士是聪明人,他已经足够位高权重,势力再大些,就过了。
张九龄见高力士沉吟着吭声,此事甚关重大,便笑道:“三郎难得来,先别说这些沉重的事情”
高力士抬眼,慎重其事道:“可!”
张九龄一愣,转头看向谭昭昭,她抬眼回望,与他双目相对,眼里浮起了笑意,道:“好吧。”
兴许张九龄不清楚,谭昭昭却隐约记得,高力士很是重情重义,他得知李隆基驾崩之后,伤心欲绝吐血而亡。
以谭昭昭对高力士的认识,他的确重情义,兴许是自小颠沛流离,在勾心斗角中长大,遇到一丁点的温暖,就会倾尽全力报答。
张九龄见高力士就这般随意答应了,失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高力士看了眼滴漏,道:“我出来已有许久,要回宫去了。”他犹豫着看向谭昭昭,难得腼腆地道:“好似有些肚饿。”
谭昭昭怔了下,指着案几道:“栗子糕先前方蒸了出来,你先吃些填补一下。”
高力士捡了块栗子糕,道:“可有酒酿糖蛋?”
谭昭昭撇了他一眼,吩咐眉豆去让灶房煮一碗,不放糖,只放酒酿。
“少吃糖,尽量不要吃糖,对身子不好。”
大唐人喜甜,吃食都甜得很,除了穷人吃不起糖,权贵们都身形肥硕,与吃糖不无关系。
谭昭昭与张九龄,张拯的身形都显瘦,与她平时的饭食习惯有莫大关系。
栗子糕清淡,酒酿煮蛋也一样如此,高力士却吃得甜滋滋,谭昭昭又开始替他操心,管束着他,像是以前那样,细心温柔,像是幼时阿娘哄他时的呢喃。
吃完之后,高力士就起身告辞回宫了,谭昭昭与张九龄将他送到门外,他叉手道别:“我会回绝亲事,张相被弹劾之事,无需太过操心,定不会有事。”
谭昭昭估计高力士会帮着说话,见张九龄未曾做声,便未多言,颔首道:“天气冷,骑马慢一些。”
高力士含笑应了,翻身上马依依不舍离开,护卫们呼啦啦围了上前,拱围在他左右,朝小巷外而去。
谭昭昭盯着高力士的大阵仗,咋舌道:“还真是郡公做派!”
张九龄笑了声,拥着她道:“高三郎已非吴下阿蒙,他是天子近身内侍,守着天子安危的将军。昭昭,你先前那般不留情面训斥他,我都替昭昭捏了把冷汗,恐他会真正翻脸。”
高力士借口送张拯,眼巴巴上了门,他能翻脸到何处去?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大郎,照着高三郎话里的意思,他估计会在陛下面前替你暗中说好话。”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也听出来了。这件事,我无愧于心,光明磊落。高三郎替我说好话,我并不感到羞愧,大唐上下的官员,本应如此做。”
谭昭昭见张九龄大方接受,想到他的胸襟气度,心中一暖,笑道:“大郎说得倒是。”她看到张拯在门口探头探脑,朝他喊道:“你在鬼鬼祟祟瞧甚?”
张拯被抓住,干脆大大方方走了出来,问道:“高郡公离开了?”
谭昭昭见他气鼓鼓的模样,肯定在外面玩得不尽心,被抓回来不乐意了,宽慰他道:“外面人多得很,以后都没了宵禁,晚上可以随时出去玩耍,你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张拯烦躁地一挥手,怏怏地道:“我也觉着拥挤,没甚意思,准备回府来。可高郡公不分青红皂白,吩咐护卫抓着我就往回送,像是拿了我做上门的投名状般,着实令人懊恼。”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让你多练习君子六艺,你总是找借口躲懒。练得厉害,跑得快一些,护卫就抓不住你。”
张拯立刻不说话了,转身就欲溜走。张九龄如何不知他那点小把戏,出声叫住了他,道:“功课都写完了?拿来我查看吧。”
张拯哀嚎一声,就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逃过了这一劫!
功课他一个字都没动,张九龄在功课上从不含糊,谭昭昭也不会在这方面帮他的忙,一顿责罚是逃不过了。
张拯不大喜欢读书,唯一喜欢的便是胡语,各种胡语都学得很好,甚至称得上精通。
此生的志向,便是想做个游侠儿,行走天下,去波斯,大食,西域等地方。
他们的百姓能来大唐,做买卖做官,他也想去到他们的地方瞧瞧,做官做买卖,将大唐的繁荣,传遍全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朝堂上闹得很是厉害, 朝臣们还是要脸面,绝口不提结党营私,只坚持称举荐制乃历朝历代的规矩, 以德以才选士,不可轻易更弦改辙。
随着朝堂的争论日盛,逐渐分为了三派。
姚崇保持中立,张说成为了守旧之首, 宋璟坚决支持张九龄。
陛下李隆基看似公允,却连着罢了举荐上来的官员, 在开元之初,坚持州郡官员的重要性, 下令考核州郡的官员, 从刺史到县丞, 皆必须经过考核。
各州郡的刺史, 节度使, 乃至县令县丞,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举荐出来的官员。
事态蔓延开来, 朝臣们彻底看明白了李隆基的态度, 犹在努力挣扎, 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京城贫寒,投靠无门的读书人, 纷纷出来抗议。
科举是开拓了贫寒弟子走上仕途之路,但这条路,本就狭窄, 还要努力钻营。
大唐的官员,以到长安做官为荣, 从长安到一州郡任刺史,都算是贬谪。
州郡县的官职,都被有门道的人占据,他们要出仕做官,这条道算是悬崖峭壁。
以前无人敢提及此事,如今被张九龄撕开,有了人领头,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这一场闹,直到年后都未平息。
武夫人得知了朝堂上的纷争,这天外面日头好,春光灿烂,太阳照得满树粉嫩的樱花,远看去像是一树烟云,她趁着歇息时,拉着谭昭昭去赏花。
两人在樱花树下转悠了一会,武夫人欲言又止,终是未能忍住,低声问道:“我听说了朝堂上闹得厉害,张相可会有事?”
高力士上次离开时称张九龄会没事,看李隆基的举动,实则在支持张九龄。
算上读书人以及宰相宋璟,张九龄的胜算应当很大。
但事情最终未有定论,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敢妄下决断。
谭昭昭静默片刻,坦白地道:“我不清楚。”
武夫人一愣,倒也是,这次不比从前,张九龄的主张,是要断了许多等着攀附关系之人的路,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
“换作以前,我倒会以为张相是大题小做,不过是给自己博虚名罢了。如今看来,我倒以为,那些靠着关系得了官做之人,终是走不长远。”
裴光庭与武氏皆出生世家大族,武氏的娘家亲族,裴氏皆因此出仕。
不过如今武氏几近没落,李隆基后宫武氏出生的嫔妃,只有定王的女儿,被封为了婕妤。
武氏数次亲历巨变,近亲之人惨死,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看重家族权势富贵。
对于儿孙的富贵,武氏已经梦醒,一切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家族能庇护他们,一旦覆灭,他们会因此小命都不保。
谭昭昭挺意外看了武氏一眼,被她横了回来,柳眉一扬,道:“怎地,你竟是不相信,我只知晓吃喝玩乐,也能有此般见解了?”
谭昭昭忙赔不是,笑道:“我是挺意外,夫人变了许多。”
武氏拣了片落花拈在指尖,粉嫩的花瓣娇艳,不知何时掉落,已经失去了水灵,开始枯萎褪色。
“富贵权势,就跟这花一样,娇嫩经不起风霜。”
武氏惆怅万分,拂去落花,挽着披帛,缓缓往前走去,眉间的金丝花钿,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不知如何开解,默默随着她走到回廊,依偎在廊柱下,望着满园春色。
武氏侧头,突然道:“那人,回来寻我了。”
谭昭昭顿了下,一时半会没能明白那人是指谁。
武氏杏眼圆睁,嗔怪地道:“就是从前我同你说的那人。”
此刻,武氏似娇似嗔,如少女般娇俏,眉眼盈满了春意,胜过庭院里的春,曾经让她辗转难眠,魂萦梦牵者的就只有李林甫。
谭昭昭彻底愣住,情不自禁暗暗担忧起来。
武氏双眸闪亮无比,朦朦胧胧望着远处,声音几近低喃:“他又回来寻我,述说离情,称他永远忘不了我。”
她转过头,双手拢在了胸前,喜悦喷薄而出:“他忘不了我呢。他称我比小娘子还要娇艳,是最动听的乐声。”
谭昭昭怔怔问道:“夫人又与他在一起了?”
武夫人笑容更甚,头一歪,发髻上的点翠梅花簪随之晃动,咯咯笑道:“你猜?”
谭昭昭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女人傻得很,会相信甜言蜜语,一头扎进去。
其实不只是女人,男人亦一样,会相信甜言蜜语,人皆喜欢听好话。
男人与女人不同之处在于,一边是逢场作戏,一边是死心塌地。
至少武氏曾如此,否则,她不会在裴光庭刚去世时,就迫不及待去替李林甫谋求宰相的差使。
武氏呵呵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直起身子,修长的脖颈透着高傲:“说来奇怪,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当时会心动,回味起来时,亦觉着甜蜜。只我不会再一头扑上去。前日他曾差人送信来,说是邀请我出城去赏春,学堂里有事忙碌,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在闲暇时,我可能见他,享受着他的奉承,他的万般殷勤讨好。”
说到这里,武氏朝谭昭昭眨眼,“有何尝不可呢?”
谭昭昭暗自松了口气,随着她一起笑起来。
是啊,有何尝不可呢?
闲暇寂寞时的消遣罢了,跟大多数男人一样。
武氏吭哧吭哧笑,打趣她道:“你呢?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厌你的张相?”
谭昭昭笑而不语。
他不负她,她自不会负他。
武氏斜了谭昭昭一眼,说了声没趣,感慨地道:“还是得有事情做。我如今方能懂得,以前的太平与薛绍,那般的深情,她终究还是再嫁了人。后来太平可曾忘了他,我不敢断定,但她与上官婉儿一样,都不是困囿于情情爱爱之人。她们有正事做,像是我现在一样,学堂的这摊子事,许多人都觉着我们是在玩闹,可我做得很起劲,觉着自己除了武这个姓氏,还有那么点用处。”
谭昭昭笑着挽起她的手臂,道:“有用处的武姓娘子,事情都做完了?那么多的账本摆在那里,你要拖到何时去?”
武氏佯怒,哈哈笑着随着谭昭昭回屋去盘账了。
两人一进屋,就直忙到天色暗沉下来,武氏抬起头,转动着脖子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谭昭昭道:“夫人离得远,你先走,我来收拾。”
武氏也不推却,起身离开,留下谭昭昭收拾着账本。
谭昭昭将账本收进匣子中锁好,放在木柜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武氏拉下东西回来了,笑着道:“又丢了什么?”
屋外安静了瞬,有人很快答道:“丢下了你。”
谭昭昭眼中浮起了笑意,转过身看去,张九龄立在门口,负手看着她笑。
“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
谭昭昭放好匣子,朝着张九龄走去,他上前几步进屋,携住了她的手:“天色已晚,我来接你回府。”
张九龄常年练剑,手掌温暖干燥,略有薄茧,很坚定有力地牵着她往外走去:“回府去没见着你,想在府里等着,着实冷清,便来了学堂。”
谭昭昭笑问道:“阿拯呢?”
张九龄道:“他差了千山来回禀,说是与同窗去了西市玩耍,要晚些归家。”
谭昭昭道:“这小子,成日玩得不想归家,我看他是皮痒了。”
张九龄道:“我有交待过学堂的夫子,他敢不完成功课,我只会罚他。他不在,也是好事,省得见到他头疼。”
叛逆的少年张拯,处处惹人嫌,谭昭昭听得乐不可支,道:“高三郎上次来学堂,他很是不解问我,为何学堂的学生都很乖巧,他却很想要揍阿拯?”
张九龄亦笑了起来,道:“阿拯人憎狗嫌,高三郎既然稀罕,就让他多去几次。”
谭昭昭听到无语,高三郎多来了几次,张九龄开始嫌弃他来得太勤,吵到了他们的亲近。
回了府,张九龄也不急着进屋,趁着月上天际,朦胧的月辉洒在庭院的繁花上,与谭昭昭在花间穿梭散步。
“昭昭,朝堂的争论,有了结果。”
谭昭昭猛地看过去,紧张不安地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手上些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股歉疚,止不住地上涌,道:“陛下着我整理谏言,拟定为律法规矩,作为吏部选拔考核官员的标准。补阙的差使撤销,官员的任命等一应差使,全权归为吏部。”
谭昭昭瞬时大松了口气,脚步都几乎站立不稳,千言万语,皆化作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张九龄拥住了她。愧疚地道:“昭昭,终是让你受惊吓了。”
谭昭昭头抵在他的胸前,左右摇了摇:“大郎,不全是因为这些。”
张九龄要是落败,罢官流放贬谪,不外乎这几种。
最惨的便是流放,她与张拯都要一并前去。
流放之地向来都是岭南道,他们本身就来自岭南道,最难处,在于走到岭南道的艰辛。
朝堂选拔官员能摒弃举荐制,安禄山与史思明杨国忠他们,永无走上朝堂的机会。
李隆基昏聩以后,朝堂局势会变得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
至少现在看来,掐掉了安史之乱的苗头,这才是最令她高兴得想哭之事。
张九龄安慰着她道:“贫寒士子,远比有门道的多,陛下也在防备,一方权势过大,会影响到他的江山,故此会支持我。高三郎暗中出了不少力,下次来时,给他酒酿煮蛋里,再添加两只蛋。”
谭昭昭大笑,道:“你就这么谢他?”
张九龄抬眉,道:“他是大唐的子民,官员,这是他应做之事。高三郎,哼,他在长安可是家财万贯。”
谭昭昭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地忘了他,学堂缺钱得很,得要让他拿出来!”
张九龄笑着点头,两人一起算计完了高力士,他突然紧紧拥住了谭昭昭,颤声道:“昭昭,其实,我并非如你所见到的这般淡定,我还是害怕。”
谭昭昭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砰砰跳动不停的心,就这么静静陪着他。
他会软弱,他的弱点,便是必须跟着一道前去的他们母子,流放之苦,他们都亲眼见过。
“我数度想要放弃,昭昭,你从未露出过任何的软弱,担忧,是你给了我力气,让我义无反顾向前。”
还有高力士,若非因为谭昭昭,他不会在一旁帮手。
毕竟,高力士是举荐制的得益者。
张九龄细细地亲她,眼中满是温柔缱绻:“昭昭,若是没有你,我会如何呢?”
谭昭昭抬起头,望着他笑靥如花:“你还是张大郎啊,可能这条路会走得很艰苦,但你不会放弃,就算会因此被罢官,被排挤,你也不会退缩。你就是你,是张九龄,会名留青史的张丞相!”
第一百零八章
新政实施, 朝堂历经一段时日的震荡之后,终于日趋平稳。
科举取士并非绝对公平,但通过考试出仕, 比起举荐出仕,至少要墙上百倍,给朝堂带来了难得的生机。
大唐天下太平安定,尤其是长安城日夜不眠, 汇聚了天下英才,繁盛到达了顶峰。
因着天底下胡人的涌入, 不仅仅是长安城,大唐其他如洛阳等州府, 对于胡语的译官需求日盛。
在这期间, 通胡语与汉话之人涌入长安, 寻求到了译官的差使。
但是, 仅仅会说, 当然比不过胡语学堂能写能读的学生们。
学堂的学生虽都是娘子,还有好些是贱籍。再瞧不起她们,也不能阻止她们真正走到台前, 大放异彩。
起初, 这些娘子们只是受雇于来长安做买卖的胡商, 朝堂的四方馆管译官,依旧是男人的天下。
在一次四方馆的译官出了错漏, 使得波斯来觐见的使节团与李隆基之间造成了不悦之后,张九龄提出,四方馆应当对外雇用有能力者, 不拘泥于男女。
谏言一提出,张九龄就招到了攻讦。
首先, 胡人学堂学生的受欢迎,已经招到了无数人的眼红。
谭昭昭是胡人学堂背后的创办者,世人皆知,张九龄被弹劾有私心,是在引荐胡人学堂的学生入朝。
起初张九龄极力杜绝举荐制,其实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欲扶持自己的势力。
这种弹劾本就属于无稽之谈,四方馆的译官,不参与朝堂议事,对于政令等无任何建议的权利,如何算得上扶持自己的势力了?
因为举荐制限制了自身利益的这部分人,又蠢蠢欲动死灰复燃罢了。
不过,这次李隆基的态度很值得琢磨。
既不干涉,也不支持。
时光疏忽而过,离上次举荐的风波,已过了十余年。
宋璟的年纪太大,早已经致仕。张说在与姚崇的斗争中落败,被罢了官。而姚崇也因身体原因,前两年已去世。
如今中书省的宰相为张九龄,裴光庭,王晙,萧嵩。
武夫人年岁虽大了,精力却比以前还要好,贵为丞相夫人,比以前声音要响亮,亲自跑进宫了一趟。
出宫后,武夫人就赶到了学堂,谭昭昭被她拉到了值房,见她铁青着脸,不由得问道:“夫人,谁给你气受了?”
武夫人望着谭昭昭欲言又止,抿了抿嘴,终是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李三郎!”
谭昭昭愣了下,李隆基惹了武夫人?
武夫人深深呼出口气,道:“李三郎自小被关在宫中,我与他来往少,既不交好,也不算交恶。武惠妃连生了几个儿女之后,李三郎很是高兴,与武氏之间的关系也亲近了些。”
武惠妃便是以前的武婕妤,武皇的侄孙女,自小养在宫中,被李隆基看上封为了婕妤。
“武氏偷偷同我说,李三郎喜欢美人儿,花鸟使在民间到遍寻美人进宫,张相出言阻拦了好几次,引起了李三郎的不满。”
李隆基爱好美人,奢侈享乐,一大把年纪还看上了自己年轻娇美的儿媳妇杨玉环,强抢入宫中,被后世广为传唱其爱情,实在是荒谬至极。
武夫人担忧地道:“李三郎可不是善茬,他既想要胡语学堂娘子们的本事,也想要广纳天下的美人儿。九娘,你劝劝张相,想着法子退后一步,不要惹得他厌恶了。”
谭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低地道:“因为花鸟使在民间到处寻找美人儿,造成了多少人家父母子女分离。进宫的娘子,多少人在宫内蹉跎了一生,从红颜到白发。”
武夫人道:“实在是有伤天和,这些话,我也只在你我之间说说,进了那座皇城,有几个得了善终。武惠妃也一样,她主动同我亲近,对我说这些,就是想着卖个好,一来进宫的美人儿少了,她就能更得宠,二来,她想着替十八郎争一争。”
十八郎是武惠妃所出,原名李清,后来改名为李琩,娶妻杨玉环,妻子被李隆基夺去,便是杨贵妃。
谭昭昭只感到无比的荒唐,她笑了下,神色若有所思。
武夫人也无可奈何,与谭昭昭说了一会,便去忙碌了。
到了下学时,谭昭昭回了府,张九龄不大一会也回来了。
张拯考中进士,他并未选择出仕做官,如今在外游历,前些时日来信,他到了扬州,打算出海去东瀛。
如今府里只有他们夫妻,秋日庭院里依然繁花似锦,桂花树上缀满金黄的花朵,一靠近院子,便幽香扑鼻。
谭昭昭绕过影壁,看到张九龄端着提篮,借着月光在树下摘花,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
月辉下的张九龄,人到中年,身材如以前那样笔直挺拔,温润内敛,如静水流深般,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走近了,便能看到他专注深邃的目光,眼眸里含着笑意,柔声道:“昭昭今晚怎地这般早?”
谭昭昭道:“学堂无事,我就回来了。大郎摘花作甚?”
张九龄将手中的花朵放进提篮里,晃了晃已经铺满篮底的花朵,道:“该晨间采摘,只我没空,便趁着月光好,就采一些,待晾晒干了,昭昭拿去用蜜渍了,冬日煮酒酿吃。”
谭昭昭最喜欢的便是各种酒酿甜汤,尤其是喜欢加了桂花的酒酿,闻言不由得笑道:“那大郎多摘一些,我进去换身衣衫。”
张九龄笑说好,立在树下继续摘花,谭昭昭去净房换了身衣衫,出屋来到树下,与他一起采摘。
谭昭昭垫着脚尖去拉花枝,张九龄一伸手,就将她够不着的树枝拉在了她面前。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道:“我够得着!”
张九龄便干脆放开了树枝,笑道:“那昭昭自己来。”
谭昭昭拼命垫脚,腰间突然一痒,她忍不住扭身,噗呲笑了出声。
张九龄若无其事收回手,装作淡定看花枝,看了两眼,就止不住看向了她。
谭昭昭懊恼地瞪他,道:“好你个张大郎,敢使坏!”
张九龄忙赔不是,“昭昭,是我的不是,平时你在府里操劳,阿娘,二郎他们来长安考试,成亲,都是你在忙碌,我都没如何管。闲着时,就想有些用处,能帮着你做些事。”
宰相难做,劳心劳力,张九龄要殚精竭虑,谭昭昭能做的事情,就没让他操心。
他们夫妻到了如今,他待她一如既往,她亦愿意多做些,与卢氏之间的那些过往,她早就忘了,尽最大可能韶州送去钱财。
张九龄离不开长安,谭昭昭便不辞辛劳,带着张拯,在张二郎他们成亲时都回了韶州府。
谭昭昭想到武夫人给她说的那些事,张九龄只与她不咸不淡提过,想必是所有的艰辛,都是他自己扛了。
也是,她能做些什么呢?
谭昭昭盯着面前只有米粒大,却香得惊人的桂花。
不起眼的花朵,却有惊人的力量。
过了一会,两人一道回屋,净手用饭。饭后一同散步消食,谭昭昭略微提了武夫人对她说的话。
张九龄身在其中,他肯定知晓好歹。哪怕有武夫人提点,谭昭昭相信,张九龄就算知道,也不会改变。
因为,他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无法对李隆基的荒唐视而不见。
果然,张九龄只歉意地道:“让昭昭担忧了。”
谭昭昭瞥了他一眼,道:“我担心作甚,该如何就如何,要是你不说,就不是张大郎了。”
张九龄眼底的笑意弄得化不开,拥着她道:“我就知道昭昭会这般。我不同昭昭说,昭昭也懂。陛下如今不再同以前,行事愈发随意乖张,只喜听奉承之言。有个叫安禄山的胡人,他随着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进宫面圣,因其身形巨胖,行动举止滑稽,陛下看得高兴,就经常召他进宫逗乐,着实令人看不过去。”
安禄山!
谭昭昭陡然一惊,她听到张九龄的声音低了下去,勉强道:“是人都会这般,身居高位,掌控天下大权太久,太过顺当,人就会变。”
张九龄宽慰她道:“民怨太重,花鸟使这个差使,走出去如同牛鬼蛇神,人人避之,连带着家族亲人都被看不起。陛下还是能听进去一些,收敛一二,不算太过昏聩。”
花鸟使只是李隆基发癫的开始罢了,到了后期他会越演越烈。李林甫未能上朝为官,但李隆基身边,绝不会缺李林甫这般的奉承小人。
谭昭昭未再多言,翌日,她让人给高力士带了消息,说是府里桂花开了,让他来吃桂花酒酿。
高力士接到信,没过两日就高高兴兴前来了,他一进屋,四下打量之后,问道:“咦,今朝张相旬休,他怎地不在?”
谭昭昭道:“张颠说是认识了一个叫王摩诘的年轻人,与大郎很相似,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去了张颠府上。”
王摩诘便是王维,张九龄本不打算前去,谭昭昭听到他一说,便想法子将他劝了去。
今朝张九龄不在,高力士却来了,正是大好的时机。
谭昭昭让灶房用桂花做了好些吃食,趁着秋高日爽的天气,两人在庭院里,难得清净地吃酒说话。
高力士连吃了两碗甜汤,饮了两盏桂花甜酒便放下了杯盏,道:“我不能吃太多,免得明朝起来后,身上还有酒气,被陛下闻到了会责骂。”
谭昭昭眼神微转,问道:“难道陛下不吃酒?”
高力士笑道:“陛下当然吃酒,他晚上歇不好,总要在睡前吃上几杯才能安睡。九娘,这些事,我只同你说,张相那边,你千万莫要透露。”
谭昭昭心头砰砰跳,她拼命平缓着情绪,道:“你同我说了,我就不会与大郎说,你尽管放心。不过,歇不好可不行,陛下没请太医诊治?”
高力士向来相信谭昭昭,听了就未多言,道:“陛下只是入睡时难一些,身子并无异常,就未请太医诊治。”
谭昭昭哦了声,边吃着酒,边状若无意道:“听说朱砂能安神,就着酒吃上一点,就能快些安睡了。”
第一百零九章
郎中以为, 朱砂能安神,太医院也经常在安神汤里面添加朱砂为药。
高力士并未多想,笑道:“九娘说得是, 待下次太医来请脉,我与太医提一句。”
谭昭昭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拽成拳,又再次松开, 心还是克制不住砰砰跳个不停。
那是李隆基,是帝王。
可一旦话说出口, 就再难收回。念头如春雨后的野草,疯狂滋生。
世人称颂大唐繁盛, 大唐的确繁盛, 繁盛在于大唐的兼容并包, 海纳百川的气度。
派往民间抢夺收刮美貌民女花鸟使, 在安史之乱时死去的千万百姓, 被吐蕃占据的安西,凉州沙州等地的百姓,青壮皆被杀害, 妇孺被□□, 老幼被强行打为奴隶。敢反抗者, 被开胸剖腹,惨无人道的事迹, 罄竹难书。
李隆基与他的王朝官员,达官贵人。一同造下的罪孽。
其中,李隆基是罪魁祸首, 死一万遍都难以赎罪,他不配活着, 不配寿终正寝。
高力士打量着谭昭昭,关心道:“九娘,你怎地了?我瞧你脸色好似不大好。”
谭昭昭暗自一惊,抬手抚胸,忙道:“我吃多了糖水,腻着了。”
高力士连忙倒了盏清水递给她,道:“快吃些清水缓缓,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谭昭昭抿了口清水,摇摇头道:“我没事,歇一阵子即可。”
高力士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请郎中。”
谭昭昭努力笑着说了声没事,高力士犹豫了下,道:“九娘,张相不会有事,陛下从未忘记过张相的好,经常称赞张相凤仪无双。这次的译官之事,四方馆的官员丢了脸,也是丢了大唐的脸,陛下很是生气。最终,陛下还是会用有本事的译官,无论男女。”
谭昭昭讥讽地道:“我听说了前因后果,三郎无需瞒着掖着。花鸟使在民间到处寻找美貌的小娘子,且不提亲人分离,这些小娘子进宫之后,过的是何种日子,三郎比谁都清楚。那些弹劾大郎的官员府里也有母亲,也有姊妹女儿我这句话说得也不对,他们的姊妹女儿,他们也从未当做一回事,都是许配出去联姻罢了。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外乎如此。”
高力士见到谭昭昭愤怒难过,他同样焦急难安,至于公主或者其他娘子,他压根不放在心上,赶忙道:“九娘你莫动怒,学堂是你一手经办,你只是想助人做善事,他们只是借机攻讦张相罢了。陛下已经看到了靠着考核选拔官员的好处,岂能让举荐制死灰复燃。我已经借着时机,在陛下面前替你说了好话。只要张相不再提花鸟使之事,陛下的气也就消了。”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脾性,他在花鸟使让不可能让步,花鸟使所行之事,实在太过恶臭。
安禄山已经出现,史思明应当也从了军,李隆基已经开始发疯,他的确该死了!
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且身居高位。
谭昭昭亦相信,高力士对自己绝无二话,因为学堂是他操办,他才会在李隆基面前说好话。
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谭昭昭并未多提此事。
两人说了一会话,在天色暗沉时,高力士离开回了宫。
张九龄在高力士离开的前后脚回了府,他下马急匆匆进屋,正屋灯亮着,却不见谭昭昭的身影,赶忙脱下外衫到处找,听到净房里的呕吐声,慌得抬手捶门:“昭昭,可是你在里面?”
谭昭昭从铜盆里抬头,喘了口气,哑着嗓子答道:“是我。”
张九龄更急了,道了声我进来了,砰地拉开了门。
谭昭昭手上脸上都湿漉漉,手撑着铜盆架子,道:“我没事。”
净房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张九龄一个箭步走到谭昭昭面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取了干布巾递给她,心疼地道:“可是吃坏了肚子,快出去歇一歇。我让千山去请郎中。”
谭昭昭擦拭干净手脸,被张九龄揽着走出净房,道:“我没事,先前高三郎来了,我吃得肠胃不大舒适,吐过就好了。”
先前太过紧张,酒酿与酒在胃里翻滚,在高力士离开后,谭昭昭就再也止不住,冲进净房呕吐。
见到张九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谭昭昭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张九龄匆匆更洗了下,出来陪在谭昭昭身边,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精神恢复了不少,长长舒了口气,道:“昭昭,先前我真是吓着了,以为你生了病。”
谭昭昭转开了话题,拣着说了高力士出来之事,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们想要举荐,靠着关系门道出仕为官,得要潜心苦读,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出身贫寒之家的士子们能答应。至于花鸟使,民间早已怨声载道,选遍天下美貌小娘子,很快会轮到长安,长安城也开始风声鹤唳,生了女儿的人家,都不敢声张。陛下坐在皇城宫中,离得远,听不到爷娘哭儿女的声音,在长安城中的声音,他总能听到一二。怨气太重,他总得忌惮,收敛一二。”
皇城在长安,长安城的地面,多次被浸在血流成河中。李隆基在帝位上安稳了多年,已非以前那个争抢帝位时,亲生上阵厮杀的李三郎,早已在富贵权势中,泡软了身子骨。
既然李隆基会害怕,花鸟使就不敢经常出动。谭昭昭暗自舒了口气,张九龄不能离开朝廷中枢,只要他一走,安禄山做了节度使,安史之乱会随之而至。
谭昭昭问道:“大郎见过了王摩诘,觉着他如何?”
张九龄不禁微微笑起来,道:“王摩诘很有才情,品行高洁,我建议他早些去考科举,朝堂需要他这般的官员。张颠在一边吓唬他,说是科举难考,王摩诘很是君子,没揭穿张颠当年考科举不中之事。就算是友人,也不当面揭其短,我与他很是投契。”
谭昭昭回想起王维的洁癖,忍笑道:“大郎与王摩诘怎地就投契了?”
张九龄不知谭昭昭的小心思,道:“王摩诘的诗词,写得极有灵气,我自认为不如也。王摩诘与张颠不同,张颠不拘小节,王摩诘处处工整,喜洁,行事一丝不苟”
张九龄这时停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好啊,昭昭在这里等着,想要笑话我呢。”
谭昭昭不客气笑了出声,嘴上却不承认,道:“我没有,大郎莫要冤枉我。”
张九龄如何能信她,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了怀里,佯怒道:“昭昭还敢狡辩!”
谭昭昭哎哟叫唤:“我身子不好,没力气了,大郎快松开。”
张九龄想到谭昭昭先前才吐过,慌忙放开了她,连声追问道:“昭昭可有哪里不舒服,昭昭莫要吓我。”
谭昭昭慢条斯理理着乱掉的发丝,道:“大郎只要不动手,我就没事了。”
张九龄长松口气,无奈地道:“昭昭,以后别再吓我,可好?”
谭昭昭见张九龄脸上的倦意与苍白,歉疚地道:“大郎,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张九龄轻轻将谭昭昭拥在怀里,低声道:“昭昭,今朝很是热闹。我却很是不习惯,总想着回到府里,同你清清静静坐着,哪怕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无比舒适。在朝堂上累了,歇下来时,我只想放松,友人也罢,亲人也罢,他们都不是昭昭。”
谭昭昭笑问道:“难道我不是大郎的亲人?”
等了好一阵,张九龄方道:“昭昭对我来说,是亲人,又不是亲人。昭昭是与我相伴,互相扶持,共同走过这一生之人。亲人没我与昭昭之间的亲密无间,友人之间,彼此对一件事,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友人,会随着时日,地位等,逐渐就散了。”
比如裴光庭,如今与张九龄来往就少了。他们之间各持己见,裴光庭以为,选拔官员,不能仅仅凭着考核,需要有识之士举荐,同时也是作保,保证其德行,一旦被举荐者犯事,举荐之人同样会被责罚,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举荐之人任人唯亲。
裴光庭的想法很有道理,只是他太过理想化。
能举荐的官员,都是身居高位的大官。大官举荐人出仕,抢占了重要的差使,给科举制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安禄山史思明都是靠着举荐,当上了节度使等大官,若是能按照官吏的考核,安禄山与史思明从军,按照军功累积来算,他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节度使的高位。
张九龄与裴光庭仍旧有来往,只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从韶州到长安,这条路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人为伴。
卢氏已经上了年纪,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上次谭昭昭回韶州时,她依然唠唠叨叨,话里坏外都念着,张九龄就张拯一个独子,业已身居宰相之位,身边只有谭昭昭一人,该纳妾室多生几个孩子,身边多些人伺候,才不显得寒酸。
谭昭昭与张九龄相伴多年,她已经能心平气和面对卢氏,当时全部笑着应了。
她与张九龄之间,已经无需试探迂回,因为他的护着,这辈子与卢氏见面都难,听卢氏的念叨,就当是替他尽孝了。
至于张拯迄今还未娶妻,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勉强,任由他到处跑,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张九龄一下下亲她的脸,呢喃道:“昭昭啊,我在想,我一定要走在你后面。要是我先走的话,你该会多孤单。”
谭昭昭依偎在张九龄怀里,更加坚定了一件事。
朱砂之事,她会只字不提。
张九龄是真正的君子,他忘不了李隆基的知遇之恩,一旦得知的话,他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痛苦之中。
所有的大不韪,都由她独自来担。
她惟愿,李隆基能在彻底发疯,将安禄山提到节度使之前,能毒发而亡!
第一百一十章
长安城今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一夜春雨之后天放晴,所有的花木仿佛赶着时辰,连夜苏醒火来, 渭城边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踏春游玩,迎客送归。
长安不易居, 城郊昆明池渭城一带要便宜些,囊中羞涩读书士人们大多寄居在此, 春闱还未张榜,考生们怀着焦急的心情, 一边等待一边交友, 酒庐的买卖尤其红火。
酒过三巡, 吃得热意上涌, 话也就多了些。
“今年的春闱, 不知会取士几何。”
“以林兄的才情,何须担忧,定会榜上有名。”
“不敢不敢, 大唐天下人才济济, 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你可知晓王摩诘?”
“王摩诘大名鼎鼎, 又与张相交好,今年听说也参加了春闱。林兄, 你是觉着,王摩诘他”
“休要胡言!张相品性高洁,岂能以权谋私。若非张相极力主张废黜举荐制, 以科举考核取士,以我等来自边远贫寒人家的子弟, 就算考中进士,也难有出头之日。”
“都怪我一时嘴快!”那人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羞愧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杯盏相碰,两人吃了两杯酒,有人先低声开了口。
“最近朝堂上,颇有些传言在流传。陛下要提牙人出身的胡人武将为兵马使,授予都督之职。”
“你可是说安禄山?”
“正是,安禄山痴肥,举止滑稽,为人很是聪明,颇能博取陛下的欢心。张相极力反对,以为谄媚者,必有异心,武将与文官一样,要通过武举,军功授予。”
“若是陛下极力要任命安禄山,说不定,举荐制会死灰复燃。”
两人顿时没了吃酒的心情,对着满城春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长安城的东西市坊,因着宵禁的取消,买卖清淡了一段时日,随着天下的人涌进长安,重新变得繁荣。
谭昭昭难得与张九龄都歇息,两人来到西市闲逛玩耍。经过以前雪奴的酒庐,谭昭昭脚步下意识慢下来,抬头望着匾额。
酒庐的名号未变,只匾额新做过,油漆在春日太阳下散发着光泽。买卖看来不错,半晌午时辰,矮案上就已有客人围坐着在吃酒。
雪肌碧眼的酒娘立在酒坛后,笑盈盈招呼:“贵客可要进来尝一尝新酒?”
店里的客人听到酒娘的招呼,有人朝外看了过来。顿时,随意斜倚在那里的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以与身形不匹配的速度,灵活起身奔出来,叉手长揖到底:“张相。”
谭昭昭只听到一阵地动山摇声,眼前仿若平地拔起了一座山,将酒庐门堵得严严实实。
张九龄颔首还礼,低头对谭昭昭道:“此人便是安禄山。”
除了安禄山,全天下估计都难寻到如此灵活的胖子。谭昭昭打量着过去,安禄山脸上堆满了笑,眼睛深陷在脸上的肉里,只剩下一条缝,躬身热情邀请张九龄,细缝眼中,不时精光闪烁。
张九龄摆手,客气推辞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安禄山往后仰,惊恐地哎呀一声,“死定了!”再朝谭昭昭施礼:“这定当时谭夫人吧,先前失礼了。”
能让大唐天下分崩离析,鼎鼎大名的安禄山,此时不过是小心翼翼,要看人脸色,出身低贱贫寒的低等武官。
安禄山再聪明,以他的出身,若非李隆基的昏聩,他一辈子顶多就是个小武将罢了。
如今已嫁给寿王的杨玉环,李隆基看上了她,挖空心思想要将其充入后宫。
谭昭昭掩饰住眼底的情绪,颔首还礼,见汗水从安禄山的脸颊流下,乍暖还寒的天气,胸前的玄色锦衫,硬生生被汗水氤氲出了一团深色,心里更加烦乱,对张九龄道:“我们走吧。”
张九龄朝安禄山点头道别,与谭昭昭一道离开,见她转身往市坊外走去,愣了下,道:“昭昭可是累了?”
谭昭昭已经意兴阑珊,没了闲逛的心情,道:“不累,只外面吵得很,我想安静一会。”
张九龄关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眉眼间笼罩着一层薄愁,待上了马车后,握住她的手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深深叹了口气,道:“王摩诘前些时日来府中,他曾言如今陛下再不似从前,朝纲独断,只喜听奉承之言。大郎也曾说过,陛下非常喜欢安禄山,只要他到长安,经常招其进宫说话。安禄山从一个牙人,被张守珪推举到了如今的地位。无论是文,亦或是武,皆应当按例升迁,因着个人喜好,就随意让人掌兵,真真是儿戏!”
想到杨玉环,谭昭昭就气更不打一处来:“身为君主,居然行起了抢夺儿媳妇之事,连人伦纲常都不顾了!花鸟使不敢正大光明派出去,就偷偷摸摸去寻摸。后宫都快挤不下了,还不满足!大唐天下,并不是他的天下,因为他的胡作非为,造成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随着李隆基登基日久,君臣之间的分歧日渐严重。谭昭昭的话,称得上大逆不道,张九龄却难得没制止她。
谭昭昭说得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一国之主无能,会让天下百姓跟着遭殃。
大唐并非仅仅是李氏的天下,是所有百姓,共创了如今的辉煌。
由盛及衰,是难以抗衡的规律,张九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唐由盛世滑落。
李隆基再也不是以前的锐意进取之君,身为天子,掌权太久,行事愈发张狂无度。
除了打定心思要提拔安禄山,今年的春闱,李隆基打着要善待读书人的借口,想要多取士。
其实张九龄明白他的用意,他欲借机笼络人心,将朝堂上都换成称赞他,支持他的人,更方便一言九鼎,为所欲为。
君权得不到遏制,就会变成吃人的猛兽。
朝堂上下如今还算平静,一旦这道堤坝被冲开,这些年来的革新,就等于是无用功。
张九龄不知如何安慰谭昭昭,轻轻拥着她,道:“昭昭别生气了,总会有解决的法子。朝堂上下,不乏反对陛下的官员,这次陛下的打算,只怕也会落空。”
朝堂上反对的官员多,也架不住李隆基是天子,想要投其所好,向其身边钻营的人多。
李隆基怎地还不死?
他死了,至少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无法登上节度使之位。新帝就算平庸,在中书省以及朝臣的约束下,吏治平稳,大唐就能继续维持住如今的太平安稳。
到了大门前,谭昭昭与张九龄从马车上下来,门房恭敬出来相迎,奉上了投递来的拜帖。
张九龄接过来一看,笑道:“杜子美,我记得前两年他在洛阳考过科举,当时他应试不第,怎地这时来长安了?”
杜子美杜甫!
前两年因为干旱,长安一带的庄稼欠收,粮食紧缺,李隆基前去了洛阳。那时武氏的身子不好,谭昭昭学堂的事情走不开,便未随着张九龄一同前去。
没曾想倒,杜甫已经到过了洛阳!
杜甫已经到来,那李白呢?
谭昭昭郁闷一扫而空,道:“大郎可要见他?”
张九龄笑道:“昭昭听过杜子美的诗?”
谭昭昭并不知道杜甫这时已做了什么诗,但她现在估计能背出杜甫的诗,比他自己还要多!
“听过啊。”谭昭昭随意答道,迟疑了下,问道:“大郎可曾喜欢李太白的诗?”
张九龄点头,道:“李太白诗词性情皆豪迈,在剑南道一带颇有名气,只他未来长安,我还真想会他一会。”
谭昭昭更想见到李白,不过他这时还只在剑南道一带出入,杜甫则少年时代就开始游历天下。
李白未到洛阳或者长安参考的缘由,谭昭昭也清楚,他是因为商人出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通过举荐出仕为官之路已经行不通,杜甫可以再考,李白却出仕无望,谭昭昭不禁替他惋惜犯愁。
怎么才能让李白一展壮志呢?
进了屋,谭昭昭与张九龄分别去更衣,出来后两人在廊檐下晒着太阳煮茶,张九龄递了杯给他,这时,门房进来回禀道:“高郎君来了。”
前几年谭昭昭提了朱砂之事,后来高力士前来时,谭昭昭曾经状若无意问过一次,他称太医院给李隆基诊过脉,开了安神的方子,不过李隆基并不经常服用,偶尔会服用一两剂。
服用得再少,朱砂始终是金属,日积月累下来,凭着现在的医学水平,只有神仙能救得了他。
谭昭昭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高力士,张九龄在朝堂上能见到李隆基,不过他比不过近身伺候的高力士更清楚其身子状况,她忍不住喜道:“赶紧让三郎进来。”
门房应是退下,很快,高力士就大步进来,远远笑着与两人见礼:“我道张相今日歇息,定会在府中,原来还真是如此。”
张九龄笑问道:“三郎可是大忙人,今朝怎么得空了?”
千山搬了胡塌过来,摆好请高力士坐下,他吃了一盏茶,眉头微皱,道:“这些时日忙,着实走不开,今朝我出宫来有些事,恰好路过,进来见见九娘,吃两杯茶说说话就走。”
谭昭昭屏声静气道:“宫内也无甚大事,三郎怎地这般忙?”
高力士看了眼一旁的张九龄,纠结了下,斟酌着道:“就是陛下的一些事情,没办法,陛下只肯信我,我便一直歇在了宫里。”
张九龄察觉到高力士的防备,垂下眼眸吃着茶,一时没有做声。
谭昭昭身子动了动,问道:“三郎,可是陛下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高力士轻摇头,道:“陛下一心扑在寿王妃”他自知说错了话,忙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含混着道:“陛下晚上歇息不好,白日精力不济,哪有心思去寻美貌小娘子。”
谭昭昭赶紧低头,紧握着手上的茶盏,掩饰住眼里的喜意。
歇息不好精力不济,就是朱砂汞中毒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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