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高力士离开之后, 张九龄见谭昭昭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脑子里飞快闪过些什么, 太快,且仿佛有些荒唐,使得他不禁失笑摇头。
过了一阵,张九龄见谭昭昭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眉头微蹙,关心地道:“昭昭, 你怎地了,可是遇到了难题?”
张九龄聪慧过人, 谭昭昭心里一惊, 怕被他看出端倪, 忙整理了情绪, 道:“没事, 我是在感慨,初见三郎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本是为了岔开话题, 谭昭昭却很是感慨万千, 抬手比划起高力士的身高, “可怜得很,如今已经长得人高马大, 哪有半点以前的模样。先前我看到他发髻间已夹杂着好些银丝,岁月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就过去了。”
张九龄道:“高三郎比你我都要年轻十余岁, 却早生华发。他位高权重,觊觎他位置的人也多, 定是要操劳些,这个位置难做啊!”
谭昭昭没好气地道:“高三郎这个混蛋,他就是活该!”
张九龄见谭昭昭生气,赶紧拥着她劝道:“昭昭别生气了,高三郎就是怕你知晓,见着我的时候总是说,昭昭易怒,让我切莫在你面前透露口风。我也懒得与他费口舌,他就是掩耳盗铃,高三郎一出门,就他那阵仗,长安城三岁小儿都知道。他真以为能瞒得过昭昭。能有个人制住他也好,比起他以前的嚣张,如今已经算是收敛了。”
高力士深得李隆基的信任,加上李隆基开始懒政,递到御前的奏折,李隆基都吩咐交到他手上,让他过目之后,再送上去。
如此一来,朝臣对他愈发恭敬,甚至皇室宗亲王公贵族,见到他都要避让三分。
太子李亨敬称其为“二兄”,皇子公主皆称其为“阿翁”。
除了在长安的诸多宅邸,迄今为止,他在李隆基的寝宫旁都留有一间院落,供其在宫内居住,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高力士如今已今非昔比,能在她面前掩饰一二,已经是对她极大的尊重,她无奈道:“随他去吧,我只担心他,爬得高,以后跌得也重。一旦陛下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能否全身而退,他是聪明人,心里定当有打算。”
谭昭昭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
李隆基身体已经开始起了中毒的反应,以现在的医术,基本上就是药石无医,不经治疗,器官很快就会衰竭,活不了多久。
要是李隆基驾崩,高力士的地位就尴尬了,新帝登基,有自己身边的一众人马,哪有他的容身之处?
何况贵为太子的李亨与一个阉人称兄道弟,事后清算之事并不鲜见,太多人巴不得高力士坠入尘埃,好赶上去踩一脚。
谭
张九龄见谭昭昭愁眉不展,清楚她虽然嘴上骂高力士,却始终放不下他。
这些年来,在长安与她真正交好的,除了一缕香魂的雪奴,就只有高力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我会再多劝劝他。只是昭昭,三郎在其位置上,想要下来的话,估计也难了。”
谭昭昭何尝不明白,高力士一旦失去了权势,只怕很快就会尸骨无存。
张九龄见她沉默不语,一时也没了别的法子,轻抚着她的发髻,逗着她道:“昭昭放心,你依旧是满头乌发,而我,却真的老了。”
冯氏已近八十岁的高龄,在这个时代,是远近闻名的高寿,依然精神矍铄,头发还有一小半乌黑发亮。
谭昭昭已年过四十,估计是随了冯氏,加上只生育了张拯一人,一点都不见老,头乌发黑压压,肌肤光洁饱满。
张九龄一向劳心劳力,为了大唐殚精竭虑操劳过度,身形虽始终清瘦挺拔,两鬓角却满是银丝。
谭昭昭暂时将高力士之事抛开,笑着打量张九龄,道:“大郎仍然是凤仪无双,提起张相,天下无人不识,皆以大郎的装扮为时兴,争相效仿。”
大唐的朝臣入朝时,随身携带表明身份的鱼符,张九龄嫌弃捧着麻烦,又不雅观,便做了个精美的囊袋装着,斜挂在腰间。
久而久之,用囊袋装鱼符便流传了出去,有鱼符的官员腰间都挂着各式囊袋,争奇斗艳。
大唐人爱赶热闹,追求时兴,长安的风流郎君们,避讳开鱼符的形状,腰间的荷囊,变成了各式趣致的样式。
张九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隐隐,谭昭昭迎着他的笑,先前内心的慌乱彻底散去,变成了安定。
她亦并非只是出言安慰他,比起年轻时的骄矜,如今的他沉静如山,温润如玉,偶尔间还会如烈火般燃烧。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做到这般,两世都难得。
谭昭昭道:“我们老了,还有年轻的后人在呢。大郎且看王摩诘,杜子美他们,才华横溢,若留下完善的规矩律法,大唐以后的国君平庸也不怕,至少还能继续维个几十上百年。”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顿觉着眼前豁然开朗。
太子李亨乃是元献皇后所出,资质平庸,远不能与当年的李隆基相比。
纵观如今李隆基的所作所为,张九龄只惟余一声叹息,他简直跟被夺了舍一样,好色,易怒,唯我独尊,与从前锐意进取的明君大相径庭。
明君会变,靠不住,还是靠完善的规矩律法,对帝王,对朝臣互相制衡有用。
如今大唐的律法规矩,经过了这些年的不断补充,已经称得上完整。若非如此,李隆基早就没了约束,能恣意妄为了。
张九龄道:“昭昭说得是,我让千山去给杜子美他们递帖子,我想仔细瞧瞧他们。”
谭昭昭比张九龄还要心急,那可是后世远比张九龄要出名的杜甫!
没几日,张九龄旬休时,将王维杜甫等人一道邀请到了府中吃酒。
谭昭昭大大方方给他们送酒,前去与他们打了招呼。
王维她早就见过,彼此寒暄着见过了礼,她再与叉手见礼的杜甫回礼。
杜甫穿着半旧的青衫,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尤其清亮,使他看上去,瞬间就变得灵动无比。
谭昭昭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还是没忍住倒了酒,举杯道:“你可是前来长安考春闱?这杯酒,就先祝你高中了。”
杜甫忙捧着酒盏,深深作揖下去,道:“多谢夫人,某还年轻,学问不精,欲前来长安先长长见识,待到日后再议。”
谭昭昭笑道:“这样也可,反正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那这杯酒,就贺你能在长安,以及以后的日子,都能顺遂如愿。”
无需面临国破,穷困潦倒居无定所,能达成所愿,为大唐,或为自己皆可。
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间,他们皆能恣意,畅快,安稳无虞过一生。
杜甫再次道谢,抬袖遮挡,举动斯文吃了酒。
谭昭昭与王维见过几次,两人算是熟悉,与他闲聊了几句家常,便离开留下他们几人谈诗论道。
出门走上回廊,听到屋内传来他们的笑声,不知是她太高兴,还是太许久没有吃酒,她抬手抚上自己发烫的脸,连走路都变得轻快。
庭院内,海棠花开了满树,樱花辛夷杏花谢后,满树的深绿,青杏藏在枝丫间,不时随风摇晃。
春季,总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节,
有酒,有诗,还有潮气蓬勃,未曾经历过困顿的年轻郎君。
他们才真正算得上是大唐的繁华盛景。
杜甫虽年轻,却颇有见地,不仅诗做得好,还务实,对他好感倍增。
平时张九龄极少吃酒,今朝却破了例,难得陪杜甫吃了两盏。见外面天气好,张九龄干脆将酒席搬到了庭院里,几人对诗畅谈,直到了日头偏西。
谭昭昭不时前去灶间,安排酒水吃食,见他们已经吃了好些酒,饭菜几乎没碰,吩咐厨娘做了碗鱼片粥送去,让他们吃些热乎的粥,免得吃醉伤身。
眉豆给谭昭昭也送了碗鱼片粥上来,她喜欢吃胡椒,一边往里面加,一边对眉豆道:“你去准备些胡椒,要是他们喜欢,自己再多加些。胡椒吃了暖和,还能去腥。”
眉豆应下出去了,很快就急匆匆跑了回来,道:“九娘,宫里来人了,急着请大郎进宫,大郎已经先赶去了,吩咐婢子跟九娘回禀一声,大郎若是回来得晚,九娘先行歇息,无需等他。”
谭昭昭怔住,张九龄今朝旬休,宫内传得这般急,他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定是出了急事大事。
放下羹匙,谭昭昭蹭地站起了身,问道:“王摩诘与杜子美呢?”
眉豆道:“他们两人吃得有些醉,大郎已经安排车马将他们送了回去。”
谭昭昭呼出口气,再问道:“你可知是谁出来请的大郎?”
眉豆想了下,答道:“是高三郎身边伺候的小黄门,婢子以前见过一次,先前婢子看到了他上了马,跟在了大郎身后。”
李隆基!
谭昭昭心头猛跳,定是李隆基病重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谭昭昭等到深夜, 早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依然了无睡意,依靠在软囊上, 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睁睁望着窗外淡淡的月辉。
初夏的夜冷热适宜,赶早的虫子不厌其烦吱吱呀呀叫唤着,在此时格外清晰响亮。
谭昭昭蓦然回想起, 她与张九龄初次离开韶州府,前往长安时, 在曲江河驿歇息的那个夜。
潮湿,总带着股霉味的屋子。河水整夜拍打着石案, 就如此刻听到的虫鸣般, 声声入耳。
随着梅岭的开通, 韶州府的陆路变得四通八达, 官府在陆路上新修了驿馆, 河驿早已废弃不用。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或永别, 或相隔一方。
一切早已桑海沧田, 惟有天上的月, 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
谭昭昭躁动不安的心,莫名地安稳下来, 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张九龄这一进宫,一去足足两日两夜。
这天谭昭昭早上起来, 天气闷热至极,一大早就乌云盖顶, 平时早已明亮的天,还是一片黑暗。
眉豆点了灯盏,风起了,吹得廊檐下的灯笼左右摇曳。
门被拉开,一股大风随之卷入,谭昭昭下意识侧身避开风,眉豆赶紧转身合上了门。
谭昭昭转头看到眉豆发髻上的水珠,愣了下问道:“下雨了?”
眉豆放下食盒,答道:“雨不大,只风大,卷了雨珠乱飞。不过婢子估计,很快就会下暴雨。”
还未待眉豆摆好朝食,就听到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上,外面的天更黑沉了几分。
眉豆提着食盒,微微皱眉道:“九娘,雨果真下大了。不知大郎在宫内可还好?”
这些年下来,眉豆一直跟在谭昭昭的身边,不是家人胜似家人,谭昭昭宽慰她道:“千山机灵可靠,他跟在大郎身边,没事。”
眉豆听罢打起精神,道:“也是,九娘先用,婢子去看看沟渠可有堵住。”
谭昭昭叮嘱了眉豆两句,“别淋湿了,主意身子。”
眉豆笑着应了,提着食盒出了门。谭昭昭吃了几口酪浆,门再次被拉开,千山一身湿淋淋站在屋外见礼。
谭昭昭心里没来由一咯噔,赶紧招呼千山进屋:“进屋说,外面雨大。”
千山急急奔进了屋,压低声音,地道:“九娘,陛下驾崩了。”
虽说谭昭昭早有预料,听到千山证实,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间。
千山道:“大郎差奴回府禀报一声,大郎在宫中一切安好,让九娘放心。九娘,大郎需要更换丧服,九娘收拾一下,奴这就带进宫去。”
谭昭昭回过神,忙放下碗起身,道:“千山你先回去换身干爽衣衫,我这就去准备。”
千山退了出去,谭昭昭奔回卧房,在箱笼里翻找一气,收拾了常备的丧服,再多收拾了几身干净的里衣包裹好,千山也换好了衣衫到来。
谭昭昭将包袱递给他,问道:“千山,你可知道三郎可还好?”
千山摇头,道:“奴在外面,并不清楚陛下寝宫内的情形。大郎忙得很,只交待了两句就忙着离开了。”
张九龄身为首相,要顾忌到李隆基的龙体,还要顾忌到朝堂时局的安慰,这时的确顾不上高力士。
高力士身为李隆基身边第一人,这个时候定也无恙。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对千山道:“我在府里没事,让大郎自己照顾好自己。”
千山应了,接过包袱小跑着离去,很快没入了雨幕中。
疾风骤雨,好似在顷刻间,就停了。
乌云被一双大手拂开,露出了蓝得醉人的天。很快,这片蓝也被拨开,太阳钻出来,光芒万丈。
天晴了。
张九龄又过了两日,在谭昭昭已经用完了晚饭后方才回府,向来喜好整洁仪态的他难得一见的胡子拉碴,憔悴而疲惫。
谭昭昭赶紧起身迎上去,心疼地道:“大郎用过饭没有?快过来躺着。”
张九龄虚虚地道:“我已经用过了。身上脏,先去洗一洗。”
谭昭昭只能赶紧让眉豆去打热汤,她去取了里衣到净房,听到里面一片安静,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听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她不禁急了,轻轻敲了下门,喊道:“大郎?”
屋内没有回应,谭昭昭顾不得其他,赶紧拉开门,看到张九龄头发坐在浴桶里,头发湿漉漉,微微抬头望着她,眼神茫然。
谭昭昭舒了口气,将里衣放在条几上,走到浴桶边,伸手去试探了下水,道:“大郎,水快凉了,起来擦拭干净吧。”
张九龄嗯了声,双手撑着浴桶起身,不知是乏力还是手滑,他连着晃了两下,谭昭昭惊呼一声,忙伸手扶住了他。
“昭昭不要担心,我这些时日没睡好,不小心睡着了。”
张九龄喘了口气,借着谭昭昭的力气站起来,拿起布巾擦拭。
谭昭昭知道张九龄这几日顾不上歇息,她并未多言,取了布巾帮他包住湿发。
黑发与白发在手上,黑白分明,谭昭昭的手顿了下。
短短几日,白发明显多了好些。
谭昭昭克制住心头的万般情绪,待张九龄穿上衣衫,与他一道走出净房,坐在他身后,用干布巾,一点点绞干他的头发。
张九龄靠在谭昭昭的怀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大一会,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谭昭昭放轻了动作,待头发绞干之后,取了软枕塞在他的头下垫着,将薄被拉起来盖在了他的胸口。
张九龄一下睁开了眼,盯了谭昭昭好一阵,再次变得茫然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柔和,撑着坐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们去歇息吧。”
谭昭昭道好,先去更洗了下,回到卧房,见张九龄在被褥里睁眼望着某处,她顿了下,熄灭了灯盏,进去床里面躺着。
张九龄如往常那样,将她揽在了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颈窝间,手与她十指相扣。
命妇在移棺椁大祭时才会入宫,张九龄却要天天进宫,谭昭昭道:“大郎这些时日累着了,先别管那么多,早些歇息。”
张九龄低低应了声,过了好一阵,谭昭昭听到他的呼吸声,终于回转身,问道:“大郎怎地还没睡?”
“睡不着。”
张九龄苦笑了声,“累极了,反倒睡不着了。”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大郎,离安葬还有好些时日,你总得要先保重好自己。”
张九龄沉默不语,久久之后方道:“陛下太子成了新帝,应当称作先帝了。先帝比我还要年轻,他就这么去了。”
谭昭昭能理解张九龄的遗憾与悲伤,毕竟李隆基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君臣最后虽有嫌隙,到底还未彻底翻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九龄是真正的君子,他如何会不为李隆基的驾崩而伤怀。
谭昭昭却不同,真正得知李隆基驾崩之后,一颗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奇异地感到尘埃落定。
安禄山史思明尚未得到重用,郭子仪哥舒翰等名将在,长安有杜甫,有王维他们,还有在剑南道避世的李白。
新帝不管如何,大唐天下有了这些明珠,至少可以再繁荣昌盛几十上百年。
她来这一世,彻底无憾。
张九龄见谭昭昭未做声,小心翼翼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大郎,你可以伤心,只莫要伤心太甚。大郎站得比我高,应当看得更远。向前看,大郎,向前看!”
张九龄怔了怔,床帏里昏暗,他看不清谭昭昭的脸,只感到那双眼眸,在此刻尤其明亮。
向前看,向更远更高处看去。
李隆基多活几年,举荐制死灰复燃,大唐的朝政,又会回到以前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开国之初,一旦朝政大乱,天下会跟着大乱。
张九龄深深呼出口气,心底的郁气,跟着散去了些,道:“昭昭聪慧,我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从未认为自己比张九龄聪慧,她再也普通寻常不过,只占了那么点先知的便宜而已。
只靠着张九龄独自一人,他也撑不起大唐的朝局,大唐的英才们,才是撑起大唐繁荣的基石。
谭昭昭问道:“大郎,三郎可还好?”
张九龄道:“这些时日三郎也忙,宫内离不开他,先帝的丧仪,都在由他帮着操持。我同他说过几句话,三郎说是等先帝下葬之后,就请求去给先帝守灵。”
谭昭昭彻底放了心,高力士聪明,放得下,能急流勇退,新帝见他知情趣,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繁琐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张九龄几近脱了一层皮,谭昭昭也经常进宫哭祭,累得也不轻。
高力士在出发去给李隆基守灵之前,前来与谭昭昭告别。
谭昭昭看到他,大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认了。
眼前的高力士,消瘦得颧骨高耸,眼眶深凹,哪还有以前半点昳丽的模样?
高力士在谭昭昭对面坐下,道:“九娘可是被我吓着了?”
谭昭昭顿了下,点头坦白地道:“是,三郎,你怎地瘦成了这样,新帝可是为难你了?”
高力士勉强笑了下,道:“我交出了所有的权势,要去给先帝守灵了,新帝不会为难我。我只是不习惯,难受。我在先帝的寝宫边,住了几近一辈子,先帝一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谭昭昭不知如何劝,默然了下,问道:“三郎可想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微笑道:“好啊,我来你这里,就是想吃碗酒酿煮蛋。”
谭昭昭忙让眉豆去灶房,道:“我看你累得不轻,先睡一阵吧,等下好了我再叫你。”
高力士说好,从荷囊里取出个药丸,端起杯盏准备服用。
谭昭昭好奇问道:“三郎在吃什么药?”
高力士将药丸递到她的面前,道:“安神丸,里面加了朱砂安神,我吃过之后能歇得好些。”
谭昭昭脸色大变,捏在指尖的药丸,顿时滚落在地,想都不想尖声道:“不要吃!”
高力士望着地上翻滚的药丸,再抬头一瞬不瞬看着谭昭昭,脸色跟着也变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谭昭昭自知说错了话, 后悔又慌乱,想要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是错, 情急之下,硬生生转了个弯:“三郎可要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直愣愣盯着谭昭昭,恍然点了点头:“好啊!”
谭昭昭慌忙起身,蹬蹬蹬走出屋, 被风一吹,她抬手抚摸着发烫的脸颊, 吸气呼气,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她不后悔。
对李隆基, 对高力士, 皆不悔!
谭昭昭唤来眉豆吩咐了下去, 转身回了屋。高力士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抬眼朝她看来, 目光沉沉,对她绽出一丝笑,道:“九娘也陪我吃一碗可有酒, 一直听说九娘是酒中豪杰, 可惜我一直没能同九娘吃一杯。”
“好啊。”
谭昭昭笑着应了, 再去让眉豆拿酒来:“去取葡萄酒以前雪奴留下的,都取来。”
眉豆应是, 很快取了酒与下酒的小食进来摆好,酒酿煮蛋也送了上来。
酒酿煮蛋热气腾腾,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与葡萄酒的气味萦绕在一起,闻到就有了几分醉意。
谭昭昭道:“空腹吃酒易醉, 三郎先吃些蛋垫垫肚子。”
高力士很好说话,听到谭昭昭的话后,放下了酒盏,拿起羹匙吃起了煮蛋。
谭昭昭也舀了勺吃,酒酿煮蛋烫,她吹了吹,刚吃了小半只,高力士已经将一碗两只蛋,连带着汤水吃得干干净净。
高力士端起清水漱口,见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吐掉清水,冲她笑问道:“九娘怎地了?”
谭昭昭忙说没事,掩饰道:“三郎吃得太快,我怕你烫着。”
高力士道:“我没事,习惯了。幼时用饭也得抢,稍微慢了一步,饭食就没了。长大后伺候先帝,恐耽搁了事,用饭都很快,无论冷还是烫,都囫囵吞下去,哪顾得上慢嚼细咽这些。后来总是这里疼。”
他抬手拂了拂胃的位置,轻轻按了按,眉头忍不住蹙了蹙,“疼过几次,实在受不住,就向先帝告假。先帝召来太医仔细询问了脉象,病情,很是生气训斥了我,亲自盯着我用药,用饭,平时到了饭食的时辰,总会多让我多歇息一阵,让我有足够的时辰用饭。”
谭昭昭看到高力士黯淡痛苦的神色,一时分辨不清,他是胃疼,还是因为为李隆基而疼。
甜滋滋的酒酿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谭昭昭推开了碗,举起酒盏,道:“我们吃酒。别的话就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力士举起酒盏,与谭昭昭一饮而尽,咂摸着葡萄酒的滋味,赞道:“好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这是雪奴留下来的酒,这些年过去,酒都挥发了,所剩不多。”
高力士缓缓放下酒盏,认真凝视着谭昭昭,道:“九娘,我知道雪奴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永远过不去。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无论是谁,雪奴,甚至是张大郎,小郎,都无法与你相比。你恨我也罢,无论如何都好,我不后悔!”
好个不后悔!
高力士不顾一切的神色,隐隐可见的疯狂与坚决,让谭昭昭呵呵笑起来。
他们两人,说起来其实还真是相似,都带着固执,不顾一切的疯癫。
高力士看着谭昭昭笑,他也跟着笑,提壶将两人的空盏倒满,道:“我记得当年遇到你的时候,起初以为你要害我。我那时想,怎地长得美貌的娘子,都是蛇蝎心肠。后来,我又觉着你是仙子,是老天看到待我不公,特意派了你来,拯救我于危难之中。九娘,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永世莫忘。”
这杯酒,谭昭昭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起初见到高力士,也是因着他以后的权势。
至于后来,谭昭昭是全心全意待过他,雪奴之事之后,她的心里着实有块心病,积攒在那里,结了痂隐藏起来,却从未消失过。
明知道高力士重情,全心全意信任她,她依然毫不犹豫借着他的手,要李隆基死。
她对得起那些因为安史之乱颠沛流离的百姓,却独独对不起高力士。
他亏欠雪奴,亏欠李隆基,亏欠许多许多人,却独独不亏欠她。
谭昭昭明白了,这些年来,她行事谨慎小心,为何还会不经大脑冲口而出,阻拦高力士吃朱砂安神。
她要偿还,要赎罪,赎清她欠他的债。
谭昭昭心蓦地句安定了下来,端起酒盏慢慢抿着,问道:“你去守灵,身边可有人随行?皇陵湿冷,衣衫鞋履可备得足够?”
高力士笑着一一答了,“九娘放心,我是去守灵,陛下得赞我一声高义,身边有人伺候,屋子虽比不过以前的华丽,总能挡风避寒,吃穿不缺。”
皇陵离长安城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谭昭昭到时候可以去探望他,缺甚再让人送去就是,就未再多问,道:“大郎做了这些年的宰相,他已经上了年纪,称待新朝平稳之后,就会致仕归乡。到那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岭南道去。你可还记得岭南道?”
高力士仔细回想,坦白道:“我不记得了,岭南道对我来说,惟余无尽的痛苦,我并不怀念那里。”
冯氏遭逢巨变,高力士更是惨遭阉割,自幼颠沛流离,岭南道对他来说,的确没甚值得怀念之处。
谭昭昭歉意地道:“对不住,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九娘能记得带上我,我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九娘与大郎可是打算回到韶州府?”
谭昭昭说是,“大郎与我都生长在韶州府,打算在曲江边修个宅子,侍弄花草,吃茶会友。说实在的,我不会侍弄花草,大郎也不会,就只是个念想而已。大郎再做宰相下去,会惹人厌,他是急流勇退,我则是厌倦了长安。长安太热闹,热闹得令人生厌。年轻时,我拼命想来,如今心愿已了,心境不同以往,该落叶归乡了。”
高力士附和道:“张大郎有大智慧,拿得起放得下,我很是佩服他。先帝以前也经常对我说道,张大郎无论是凤仪,还是品性,都令人佩服。先帝如何不清楚,朝堂上很多官员,嘴里说着各种大道理,各种谏言,听上去都是为了大唐天下,很是忧国忧民。自己行事起来,却令人大开眼界。比若姚崇,张说,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唉,他们已经过世,就不再多提了。九娘,你喜欢什么花草?”
谭昭昭努力回忆,道:“其实只要是花花草草,我都喜欢。淡雅如菊,艳丽如牡丹者,统统都爱。”
高力士哈哈笑起来,道:“九娘还真是不挑,武皇最喜好牡丹,我以前在洛阳时,见过了牡丹盛放的情景,武皇薨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般的盛景,芙蓉园的芙蓉,远不能及。”
谭昭昭初次见到高力士,便是幼年的他,跟在武皇的御辇后面,充作大人故作镇定的样子,着实可爱得很。
“三郎可想念武皇?”
高力士仰起头,思索了一会,答道:“偶尔会想,武皇待我有好有坏,朝夕难保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敢多想。”
谭昭昭知道高力士还是对李隆基一心一意,她没再多问,两人只说着闲话,尽情吃酒。
太阳逐渐西斜,高力士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起身前去净房了出来,道:“我得走了,不然在天黑之前,到不了皇陵。”
谭昭昭酒也多吃了些,忙让眉豆上了浓茶,她自己吃了一气,对高力士道:“你吃些醒酒。”
高力士接过浓茶,咕噜噜吃了,对谭昭昭道:“九娘别出来了,我自己走。”
谭昭昭要坚持将他送到门外,高力士却抬手拦着,坚持道:“九娘,你别送,送了我会难过,舍不得走。”
谭昭昭愣住,看到高力士红了的眼眶,缓缓停下了脚步,“好,离得近,我来看你。”
高力士露出恍惚的笑意,深深凝视着她片刻,转过身子离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了影壁前,几乎小跑了起来。
谭昭昭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抬腿追了出去,高力士的马车,刚好经过转角,消失在了眼前。
风轻轻吹过,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木芙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
谭昭昭望了片刻,惊觉长安的秋日,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到来。
长安的秋最为美丽,除了满城黄金甲,木芙蓉,月桂等争奇斗艳。
在这个最美的时节,陪伴着高力士守皇陵的小黄门,前来求见谭昭昭。
高力士病重,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快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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