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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说是定江王宴请群臣, 实则纪忱江刚慷慨激昂请辞了王位和将军位,老宅的匾额都摘下来了,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宴会换成在边南郡郡守府举办。

    这等宴会宁音是进不去的, 由乔安护送傅绫罗去郡守府。

    马车行至侧门,傅绫罗一下车, 就见卫明笑吟吟在侧门边上等着。

    见到傅绫罗站定, 他笑着紧上前几步, 压低声儿急促道:“阿棠,林郡守请了些助兴的花娘入内, 只怕是为试探王上, 厅里乌烟瘴气,王上还不能走。”

    傅绫罗心知怕是有人看着这边, 表情不变, 浅笑着问,“要我做什么?”

    卫明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进去后你坐在王上身边,听王上吩咐便是。”

    傅绫罗心窝子乱了一拍节奏, 莫名有种不安, 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安。

    身为定江王下属, 她于情于理,都该竭尽全力保护王上安危。

    她只在心里劝自己, 应当是头一次出门遇上这种场面的缘故,再不多想,冷静沉着由卫明和乔安引着, 进了宴会大厅。

    她习惯了悄无声息,进来时低垂着脑袋, 没引起人注意,只有纪忱江第一眼就看到她,眸中瞬间绽出熠彩。

    即便纪忱江现在不肯认定江王和车马大将军的尊称,他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依然高高在上,其他人只能在两侧仰望。

    “傅长御来了?”纪忱江看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傅绫罗,肆意笑着靠近她脖颈,酒气滚烫吹在她颈侧。

    傅绫罗紧了紧手指,垂眸柔婉应声,“王上,我来伺候斟酒可好?”

    “哈哈哈……好好好,没得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身边来,心里有什么算计的,也该照着傅长御的模样先掂量下自己。”纪忱江冷哼了声,常声道。

    底下喧闹的声音顿了一息,才又如常。

    傅绫罗脸颊位烫,有些不大适应他这股子轻狂劲儿,却似是被酒气醉了心神,微微眩晕。

    她余光扫过这嚣张肆意的俊美郎君,与平日里相比,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惫懒的姿态变成了冷怒挑剔,却又会在底下人战战兢兢时,与人含笑对酒,大口饮下,酒液不讲究地顺着下巴落入脖颈,也只随手一擦。

    他嬉笑怒骂,又随性恣意,厉眉怒目,却又带着不经意的洒脱不羁,引得所有人,包括傅绫罗,目光都不得不胶着在上首,由着这南地的天翻云覆雨,忐忑了他们的心肠。

    顺带的,悄无声息从侧门进来跪坐纪忱江身畔的傅绫罗,也引起了各方打量。

    边南郡多武将,好些人看清傅绫罗低垂的容貌之盛,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忘了酒还端在唇前,吸了几口酒,咳嗽伴着惊艳直入肺腑。

    “乖乖,王上真是好福气,怪道王府里就这么一个女官,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儿,刚下凡尘便入怀?”

    “啧……刚才还觉得那几个行首形如洛神,对上这位,怎的寡淡起来?”

    武将们大咧咧的窃窃感叹,总归在他们印象里,王上是不会介意他们些许言语不当的。

    蝴蝶一般只盼着往王上身边翩跹的花娘们,都自惭形秽,不敢再上前妖娆着身姿斟酒。

    以颜色侍人的花娘,最明白淡然垂首的傅长御身上,蕴藏着多少璀璨,峨眉螓首,秋水映朱唇,抬起的手腕都漾着白皙柔美。

    纪忱江大口喝掉武将敬过来的酒,侧首与傅绫罗说话,“谢阿棠救我一命,回了府我定以身相许报答!”

    傅绫罗被溅在颈上的酒滴烫得微微心颤,依然柔婉平静为王上斟酒,不甚在意他此刻言语里的不正经。

    从进门起,她就看到纪忱江不拿酒的那只手垂在膝头,扳指都捏出裂痕,鼓起的青筋似是要破皮而出。

    他大口吞酒时,脖颈上都是勃发的青筋,看着就痛苦。

    卫明说的乌烟瘴气,其实是脂香杂乱浓郁,还有花娘的软语吴侬,这些对纪忱江而言,更像鸠毒,每一刻都是折磨。

    能令他放松些,傅绫罗是愿意的。

    纪忱江借着跟傅绫罗说话的功夫,闻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总算是续了命,眸低杀意渐深。

    边南郡郡守,姓林,是京畿北翼郡世家那个林,更是大睿天子的看门狗。

    林郡守这是替某个行将就木的恶臭老儿试探他,一上来就下重锤,让他戏都唱不利索,明显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此时,林郡守还苦口婆心起身劝:

    “王上,外头那都是谣言,您若是将罪己诏呈送御前,只怕会引起京都忌惮,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寄于您一人,还请您三思啊!”

    监军御史也跟着摇头晃脑,“左不过就是些小人,让铜甲卫抓了杀个干净也就是了,王上何苦要拿自己开刀,万一叫那口蜜腹剑的小人得了机会,怕是圣上要怪罪您,拿御赐的封地和尊位不当回事儿啊!”

    傅绫罗蹙眉,听得一肚子火,贼喊捉贼不外乎如此,这听起来比内宅的斗法恶心太多。

    纪忱江于矮几下悄悄捉了傅绫罗的手,轻抚柔荑,面上大气凛然,还带着些桀骜的残怒。

    “我纪家的一切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难道是为了富贵荣华,才将脑袋别裤腰里上战场?”

    “只要百姓和南地文人安稳,我就舍了这条命去,左右这也是纪家人的归宿!”

    “老宅里的牌位我都起好了,绝不令圣人为难,也不刺了你们的眼,最后一滴血保证洒在南蛮的土地上。”

    他这话说的太过情真意切,堵得那些别有心思的脸色涨红,接着就泛了青。

    艹你纪家十八辈儿祖宗,你那是为了百姓和文人气节吗?

    你那是在在我们坟头洒酒!

    纪忱江怕不怕死他们不知道,可要真特娘死了呢,就是死遁对他来说也不难啊!

    到时候,南蛮知道纪家军群龙无首,能老实得了?

    不等皇庭砍了他们,南蛮人就能让他们坟头长草!

    偏偏还有忠心纪忱江的武将,被纪忱江这话感动的‘痛哭流涕’,激动嚎哭。

    “王上!我这条命是您从蛮子手下救下来的,到时候我跟王上一起,多杀几个蛮子,死也痛快!”

    “就是,王上您去哪儿,我老于就去哪儿,黄泉路上我也替您开路!”

    “王上带我一个,反正我无儿无女,早死早投胎,说不准还能混个父母双全的人家快活一回!”

    ……

    林郡守和那位常御史脸色越来越黑,二人恨恨对视一眼,心知这事儿不能按照他们所想善了了。

    他们也没想就此将纪忱江拉下马,只是想给南地多添些麻烦,好让皇庭有时间想法子拿下南地。

    谁知纪忱江反将一军,用这么无赖的法子逼他们善后,俩人心里止不住地骂娘。

    不得已,林郡守占了花娘的地儿,跪在厅中,泣求:“王上,罪己诏真的不能轻易呈送,都是臣的错,是臣没管好边南郡,才传出去谣言。

    南地百姓受您庇佑,视您为战神,绝不会信这等无稽之谈,还请王上给臣些时日,查出造谣之人正法!”

    花娘们都急急退开,瞧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郡守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年纪不小了,再有几年就能致仕,上有老下有小啊!

    家慈老迈,襁褓中的婴孩无辜,求王上给臣个恕罪的机会,若被皇庭知道王上受了委屈,必定要臣满门的性命啊王上!”

    常御史也僵着脸,跪在林郡守身旁,之乎者也不起来了,“王上,文人骚客自来唯恐不乱,他们不知王上的艰难,我等心中清明,回头我定让人约束他们,不叫他们再仗着王上仁慈,胡言乱语。”

    “求王上宽限些时日,您今日掷地的誓言,臣等必会竭尽全力,拼上性命也为王上捡回来,送还您手中,绝不叫王上的威望有一丝一毫玷.污!”

    也有二人安插在军中的武将,拿军功替二人求情,一时间,厅内女娘倒是都只敢捂着唇哆嗦,不得不看着满屋子儿郎哭天抹地。

    忠心纪忱江的武将,再次拿酒堵住唇角的讥笑,既知王上不好惹,早干嘛去了?

    一个个肚儿里全是被墨水染黑了的花花肠子,就该砍个干净才好。

    纪忱江半眯着醉眼,看着他们哭求,面色尚算温和,只等他们说完,厅内只余哭声袅袅,才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你们当知道,南地百姓不容易,不知你们需要几日来还他们清白?”纪忱江面上带着些慈悲之色,和缓了他眸底的冷沉。

    他声音愈发温和,“南蛮虎视眈眈,百姓们可坚持不了太久啊,我心不忍,一条命而已,黄泉路上我们也可同伴而行。”

    “噗——”角落里,响起轻微声响,有武将没忍住笑喷了酒。

    傅绫罗偷偷打量着,纪忱江只是无奈点了点那边,确实不在意对方的拆台。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东风盛,是西风重的问题。

    林郡守紧咬后槽牙,“求王上宽宥臣三日,臣等必会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纪忱江似是酒醉得厉害,身子晃了晃,没言语。

    矮几下,倒是没耽误他撑开柔嫩掌心,在其中清醒写字——这戏怎么样?

    傅绫罗偷偷瞪他一眼,想抽回手,她手心痒得厉害,这人也别太过分了。

    纪忱江不允,依然攥着柔软摩挲,总算肯给心惊胆战的那几个答复,“本王诚心写罪己诏,想来也得几日功夫,不为难林卿和常卿,你们也别太心焦,本王不在意这些名声。”

    林郡守和常御史:“……”你特娘不在乎,你突然来祭祖?

    俩人再次咽下满肚子骂娘声,脸色难看回去坐下,丝竹之声又起,花娘翩跹,勉强遮住了他们的狼狈。

    纪忱江不在乎旁人骂,他自己都没少诅咒那个女人,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林郡守他们。

    没过多会儿,卫明一脸急色进了大厅,冲得花娘都趔趄着来不及躲。

    “王上,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您移驾。”

    纪忱江捏了捏额角,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迫不及待起身,“好,去后头说。”

    傅绫罗迟疑了下,仔细打量卫明和纪忱江的神色,她对二人都熟悉,明显感受到违和。

    这大概,是另一场大戏?

    她心思聪慧,不动声色起身,下意识将最近的那个花娘,与纪忱江彻底隔开。

    林郡守眯了眯眼,看着满屋子的花娘还有傅绫罗的动作,心底恶意又起,自皇庭而来的猜测更笃定几分。

    他跟常御史交换了个神色。

    常御史立刻起身,“王上且慢!看卫长史这般着急,难道南疆又有什么变故?”

    同样得了林郡守眼神的武将也站出来,铿锵道:“王上,怕不是南疆以为您失势,想要作乱?我等愿意追随王上杀过去!”

    卫明赶紧摆手,面露苦笑,“各位大人误会了,与国事无关,是,是定江王府的家事。”

    常御史看卫明磕磕巴巴的模样,半个字都不信,“在场都是忠心于王上之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王上不信任我等?”

    纪忱江对外一直都是不太在意尊卑的性子,闻言也没计较,只朝卫明砸了个酒盏。

    “磨磨唧唧作甚,本王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说!”

    卫明涨红了脸,跪坐在地,脑袋几乎要扎进胸膛,“回禀,禀王上,刚传来消息,王府中的廖夫人,得急症去了。”

    傅绫罗猛地抬起头,神色怔忪。

    她下意识看向纪忱江,纪忱江没看她,只面色不耐,“左不过一个妇人,也值当得你巴巴来报!”

    “属下知罪,只廖夫人是京都太常令丞之女,属下失了分寸,还求王上恕罪!”

    林郡守和常御史脸色一变,太常令丞?那不是三皇子的人吗?

    就是林家与廖家也有姻亲关系在。

    旁人不知,常御史心里却清楚,他和那廖三娘,都是三皇子安排到南地来的。

    他压着迫不及待,面色凛然:“什么急症能叫人立时就没了性命?这种敏感时期,若是叫京都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哑巴了?说话!”纪忱江闻言,也生了怒,冷喝道。

    卫明咬了咬牙,闭着眼无奈禀报:“是廖夫人趁王上不在府中,急着……急着带一位脸生郎君出府……赏灯,撞倒了道源茶楼前为端午搭的灯笼架子,两人当场身陨,若非被许多人看到,属下也不敢急急来报。”

    哟嚯!

    有武将感叹出声,“那还真是急症啊……再没有比这更急的了。”

    常御史脸色铁青,林郡守面色也不遑多让,俩人都想吐血。

    太常令丞可是掌宗庙礼仪的三品正官,家里女娘跟人私奔死在路上……传到京都,这太常令丞也算废了!

    纪忱江太狠!

    他们不过是给他泼一盆脏水,这人就直接废掉三皇子一条臂膀。

    纪忱江戏瘾更甚,男子被带绿帽子是什么表现?

    他一脚踢碎了矮几,咬牙怒喝:“本王去更衣!”

    说罢,他怒气冲冲离开宴会大厅,由着身后乔安和傅绫罗紧追。

    卫明也赶紧告退,他可不想跟这厅里尴尬的,幸灾乐祸的恶心玩意儿大眼瞪小眼。

    乔安脚程快,傅绫罗几步就不见了乔安身影,她轻.喘着追逐几步,渐渐慢下来。

    她慢吞吞四下张望,郡守府不小,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因为跑了几步,她脸颊有剧烈运动后的红,面容却格外苍白,眸中起了细密雾气,看起来可怜又迷茫,若被人看到,只怕要心疼得替她落泪。

    此时,落泪的没有,病弱含笑的陌生沙哑声音却响起,“抱歉,这位娘子。”

    傅绫罗心下一惊,抬头朝声音方向看过去。

    旁边大概是郡守府的花园,八角亭不在花园中心,反倒在角落里,四面挂着牙白纱帐,清雅飘起时,露出里面的瘦削青衫身影。

    男子起身,掀开纱帐,是一张俊秀温润的面庞,微微弯起的桃花眸子,带着几分温润风流。

    无论是面庞轮廓,还是秀气鼻梁和浅色薄唇,都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个纪忱江怎么装,都装不出的那种如玉公子,看过来的目光似春末江水,乍暖还凉。

    男子笑道:“是我先来的,惊到娘子,着实对不住,不如请娘子喝杯茶赔罪?”

    傅绫罗蹙了下眉,她没心情应付陌生人,只平静着眉眼浅浅福礼:“多谢郎君,我还要回宴上。”

    男子迈前一步扬声:“听闻今日定江王府唯一的女官也来了,某有耳闻,那位国色天香不似凡人,不知与小娘子相比如何?”

    傅绫罗表情更淡,转身,“我不过蒲柳之姿,与王府女官如何相比。”

    “若小娘子眉梢眼角不带着愁,我敢笃定娘子容姿胜过对方。”男子又出声止住傅绫罗脚步,“饮杯茶吧,今日才得的无根水,茶名忘忧。”

    傅绫罗远去的脚步一顿,回身静静看着男子,“我面上的不虞很明显?”

    男子笑了,如温柔淋透春花的细雨,不回答傅绫罗的话,反倒自夸,“我这人自小不爱听人说心事,只爱与人讲道理,道理说得多了,自会明白,这世间大多的不开心,左不过就是无法说服自己。”

    “小娘子可愿与我论上一盏茶的道理?”他侧身请傅绫罗入亭。

    明明身形颇高,但因病弱和那身极为和气的文人青衫,并不带任何勉强的意思。

    傅绫罗仔细看了他一眼,垂眸跟着他入亭落了座。

    “敢问郎君是何人?”

    男子笑着烫茶盏,“不过是一介白身,念了几本书,披着青衫胡言乱语的无名之辈,着实无颜道出姓名。”

    傅绫罗从他细白修长的指尖扫过,余光不经意看到他衣摆处不起眼的玉珏,心里微哂,在郡守府如同自己家的白身吗?

    男子又道:“娘子也无需介绍自己,更无需跟我说会泄露身份的琐事,萍水相逢,以后大致也无后会之期,只要能叫娘子心肠开阔几分,也算是全了今日的巧遇。”

    傅绫罗似被他说动了心思,面上警惕消了几分,淡淡愁色便在那张娇艳面容上明显起来。

    她手里端着茶,并不喝,只是沉默。

    男子也不勉强她,自在拨着亭中那把不起眼的古琴,不成曲调,幽咽散漫,不动声色勾起人心里的愁苦。

    傅绫罗转头看向亭外繁花,声音轻得似是能轻易被琴声压过。

    “我小时候被人救过性命,长大后遇到性命攸关的困苦,依然下意识想去那人身边,笃定他仍能救我于水火,论道理,此为敬仰,还是爱慕?”

    男子拨弦的手一顿:“唔……”

    傅绫罗不等他说话,又道:“他对我从厌恶到另眼,让我成了前所未有的特殊,耐心教我又时时惊我,冷眼看我又真诚待我,论道理,此为利用,还是心悦?”

    说完,她抬起几乎被雾气遮住的漂亮眸子,定定看着侧首垂眸的陌生男子。

    男子一抬眼,话竟堵在嗓子眼。

    第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面容如此平静,眼里下起了雨,却一滴都未曾溢出。

    准备好的话,莫名被他咽回肚子里,他歉意摇摇头。

    “小娘子原谅则个,小子轻狂,原这世间,也有我说不出的道理。”

    想了想,他又轻笑,“但我愿与娘子交换个前尘往事,小时我最喜狸奴,恰巧遇上个鸳鸯眸的白色狸奴,爱不释手。”

    傅绫罗垂眸,冷静思忖,是恰巧,还是旁人以巧为名,送他手上?如他现在这般的巧。

    “怕它逃跑,我令家奴时刻看着它,未免它抓伤了人,我亲自替它剪去了指甲,想它能卧在我膝头受我轻抚,旁人欺它饿它,我只当不知,细心照料。”

    傅绫罗手指绞在一起,青白渐显,这道理太过熟悉。

    “它无一处不合我心意,却仍拦不住我时时在外,更拦不住谆谆叮嘱我进学的家慈,怕我玩物丧志,将它淹死在井里。”

    男子说话语气轻缓,柔和,甚至连追忆和难过都带着淡然。

    明明没有任何冒犯之处,却叫傅绫罗眼中的雾气迅速凝集成晶莹,露出她恍然惊惶的目光。

    “娘子……我只随口说说,你莫要当真。”男子着实见不得如此貌美的女娘在他面前落泪,面上歉意更甚。

    到底没忍住多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娘子看起来是个心思清明的,若无法确保自己能一直守住心爱之物,不如从开始就别拥有,只做能确保自己快活的事,免得伤痛入骨。”

    傅绫罗有些失神,却坦然擦掉腮上的水珠,慢吞吞起身,“多谢郎君的胡言乱语,我早明白,男子口中没有几句实话,今日得见郎君,倒是令我更加笃定。”

    男子冷不防愣住,抬头看她。

    傅绫罗表情依然沉静,她慢条斯理福礼,“与狸奴不同的是,人长了嘴,没有利爪,却生了手脚,总不会任由人欺辱。”

    她行至亭子边缘,回首浅笑,盛色衬得周围繁花都颜色黯淡,“下次,这位白身郎君大可养狼或者狼犬试试,即便遇上危险,还能给它多添一份饭食。”

    说罢,她缓步离开,纤细身姿如同茁壮白杨,分毫不乱。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撑着脑袋细细咳嗽几声,而后摇头失笑。

    这小娘子是在骂他狼心狗肺?

    没想到这位定江王府的傅长御,看起来柔弱得不堪一击,却连难过时,都张牙舞爪,不肯叫人占到一点便宜。

    着实有趣。

    *

    傅绫罗没再回宴上,只漫步片刻,遇到仆从时,表明身份,找到属于王府的马车,回了纪家老宅。

    宁音在门口候着,表情奇怪,傅绫罗心有所感,顿住脚步。

    果不其然,一进内宅门,就见纪忱江大马金刀坐在上首,面容冷沉。

    夜色已深,各处灯火摇曳,她与纪忱江四目遥遥相对,目光畅通无阻,心底却渐渐起了壁垒。

    “阿棠,你去见了谁?”纪忱江蹙眉声沉问道。

    傅绫罗恭敬福礼,“王上,若绫罗没分辨错的话,怕是在郡守府,遇到了此次谣言的祸首。”

    纪忱江略有些诧异,林郡守竟如此愚蠢,将人藏在自己府里?

    他思忖片刻,令卫喆带暗卫去查。

    他声音温和下来,“过来叫我瞧瞧,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你怎敢不带人随意乱走?”

    傅绫罗听话走上前几步,依然离纪忱江四尺距离,也不辩驳有暗卫的跟随,只道:“绫罗往后再不会如此。”

    纪忱江目光敏锐,看出狐狸不高兴了,没关系,山不就他,他可以就山。

    纪忱江起身到傅绫罗面前,轻叩住她下巴,仔细打量她,“我今晚不是故意孟浪,着实是身上太难受,阿棠想让我如何赔罪都行。”

    “至于廖夫人,你既不想看到她,也免得脏了你的手,我替你处理了她,连她家里人都不会幸免,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才没说。”

    傅绫罗没像以前那般,躲他锋锐又灼热的目光,只微微眯起眸子,想看的更清楚。

    不远处灯芯炸开,发出啪嗒声响,惊醒傅绫罗的轻痴。

    她由着纪忱江拥她入怀,声音柔软:“若我想让王上对我言无不尽,王上可应允?”

    纪忱江顿了下,“自然允。”

    “王上何时知道,是廖夫人算计我?”傅绫罗靠在他身前,目光冷幽,又起了雾。

    “是我划破自己手心的时候,还是我回傅家逼问的时候?”

    纪忱江心尖又起了陌生的不适,似酸似涩的颤了下。

    运筹帷幄多年的定江王,一时竟不敢开口。

    第32章

    傅绫罗没急着等纪忱江答复, 只从他怀中退出来,没受到任何阻拦。

    她平静看着纪忱江,“亦或我被女婢冷嘲热讽的时候?或者在我童时拉住王上衣袖那夜, 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他并非善人,阿爹还犯了错, 他必不会是因为怜悯才允准她入府。

    “阿棠。”纪忱江蹙眉, “我没你想的那么病态。”

    傅绫罗点头, 声音依然轻柔,“那就是前者了。”

    她眼神中的雾气似乎翻涌起来, 似是在回忆往昔, “那个时候,王上是觉得她们说得对, 还是冷眼看着我挣扎当个乐子?”

    “在我划破自己手心, 倒在外面的时候,王上是觉得这个小女娘太会做戏, 还是耻笑她因为那点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思,竟然软了身子?”

    “王上一边同意明阿兄他们以王上的名义帮我立女户,又一边纵容廖夫人拿我阿娘的坟茔来威胁, 我去书房的时候, 您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威胁我不许犯错, 怕我会缠上您?”

    “我以房中术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王上可曾嘲讽, 这小女娘看起来胆小,回回都被吓软了腿也是浪荡……”

    “阿棠!”纪忱江打断傅绫罗的话,上前一步逼近, 在要箍住她腰肢之前,看到她沁凉如水的眸子, 他压着冲动,捏了捏鼻梁。

    “阿棠,我可以解释。”

    傅绫罗垂眸,声音轻的风都能吹散:“好啊。”她听着。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胸口有些莫名烦躁,如同有只困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他甚至起了陌生的惊惧情思。

    他扶傅绫罗的肩膀,“我确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没你想的那般糟糕,你拉住我衣袖的时候,若我是个畜生,大可以将你关起来,任我施为。”

    傅绫罗脸色苍白了一点,也对,从始至终,他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从无儿女情长心思,也无风花雪月兴致,此前考虑所有事情都是以达成目的为准,我身边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可信赖的女娘。”

    “但堂姊可以,阿莹也非不可,我放任后宅倾轧,是因为阿孃和卫明他们都心疼你,立了女户你依然摆脱不了纠缠,但你又是个倔强性子,直说不想你走你会应吗?”

    傅绫罗脸色又苍白了些,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是非她不可。

    纪忱江看不得她愈发雪白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认真道:“知道你心悦我,那时我……病症缠身,确实有敲打你的意思,因为给不了你结果,我不想令阿孃捧在掌心的宝儿有伤怀那日。”

    “后来……”纪忱江顿了下,不知为何,话竟有些艰难,“我救你那次你就于我不同,待得我知道你确实是那个例外,我确实不想你离开。”

    “若不是心悦于你,身为定江王,将你纳入后宅,甚至不给你名分,也要将你困住,您心知肚明这并不难,但阿棠,我从未强迫过你。”

    “你等我报完仇……”他低头,傅绫罗被迫仰头,两人鼻尖对鼻尖,几乎要亲上的距离。

    傅绫罗下意识偏开头,脑袋疼得几乎要炸掉了,“王上,您不曾要了我,到底是珍重,还是怕自己没有痊愈?”

    纪忱江没忍住手上稍稍用力,钳住她瘦削肩头,听她闷哼出声,纪忱江恍然松开手。

    见她面容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压着火气叹息,“阿棠,我的心意你应该能感觉到,定要如此伤我吗?”

    傅绫罗眼眶微红,心意?

    哪怕到现在,他也说是因为例外,是因为还没出现其他例外,不是喜欢她。

    可笑的是,她的情丝是因救赎而起,也理直不到哪里去,也许换个人救她,这小女娘的心肠就记挂别人去了。

    始终,他们之间都不是那个唯一,谈何心意。

    她声音微微发抖,“王上恕罪,今日绫罗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您让我好好想一想。”

    纪忱江没有拦她。

    他们前后脚回来,暗卫只来得及禀报傅绫罗在郡守府见了人,还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只怕是有心人挑拨。

    他冷静下来,心知这会子阿棠什么都听不进去。

    待得暗卫将亭子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说完后,纪忱江沉默许久,拍碎了一张沉木桌。

    他眸底闪过暴戾之色:“卫喆你亲自带人去,将人给我抓回来!方法不论!”

    敢动他的人,找死!

    卫喆离府的时候,宁音正伺候沉默的傅绫罗洗漱。

    她着实见不得娘子浑身的悲伤劲儿,看着都鼻尖发酸,“娘子,您想哭就哭吧。”

    傅绫罗正仔细回忆着过往的一点一滴,被宁音的哭腔惊醒,疲惫地笑了笑。

    “宁音姐姐别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但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哭,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

    傅绫罗心里乱糟糟的,确无多少难过,这又不是什么苦情话本子,最多算个没有出路的牛角尖罢了。

    她只是头疼,才会显得格外脆弱。

    除了疼而无法自控的时候,她是真的不喜欢哭。

    眼泪大多时候毫无用处,她哭不回阿爹,也哭不醒阿娘。

    忍下那些无用的泪,留到合适时候,才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宁音没明白娘子话里的深意,可她很快就懂了。

    *

    卫喆带着暗卫搜查郡守府,白日查,夜里探,甚至连迷香都用上,祠堂和后宅都没放过,就算是那人能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子。

    两日下来,毫无收获。

    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活似是傅绫罗见了个鬼。

    当卫喆跪在纪忱江面前禀报的时候,纪忱江面沉如水,气的冷笑连连。

    “好,怪道能在我眼皮子地下作妖,原是有几分道行。”

    卫喆沉默不语,卫明去了军中处理杂事,不在府中。

    乔安只能硬着头皮问:“许是傅长御猜错了呢?也许真是去拜访林郡守的白身?”

    “那也该有迹可循。”傅绫罗温软的声音从门口想起,她面容平静进门。

    纪忱江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眼底却带着全然笃定。

    阿棠不会看错。

    傅绫罗没让他失望,她沉静解释,“那人以王府女官为话题邀我入亭,必是知道我的身份,意在引起我好奇和探究。”

    “他与我说话时极为和缓,更像是还未完全拿捏南地方言,语调却干脆,更似北地而来。”

    纪忱江很想问她,那她呢?跟那人说那番话,到底是说与谁听。

    他辗转反侧,贱骨头上身,纵她,由她,随她,竟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吗?

    “再者,他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侧身时露出的玉珏,虽样式有些旧,但那凤栖梧的花样上,凤尾翎羽两翘三下,这是京都落凤轩独有的样式,只对权贵开放。”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傅翟第二次陪定江王入京都朝拜圣人时,拿着定江王的令牌,为她阿娘定制过一枚玉佩。

    后来,那枚花费了傅家一年收成的玉佩,被她亲手放进了母亲的棺椁之中。

    “我掌着几家布料铺子,他身上的青衫,看纹理绝不是南地样式。来自京都或在北地长大,又如此神秘,还恰巧想要蛊惑王上身边的人,再没人比他更像祸首。”

    卫喆面上更加没了表情,只心里暗暗发苦,越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敌人,越该抓住。

    可他们现在根本毫无头绪,只能等王上发号施令。

    谁知,纪忱江只看着傅绫罗,“那阿棠,被他蛊惑了吗?”

    傅绫罗垂眸,没回答纪忱江的话,只道:“绫罗有一法子,能抓住他。”

    卫喆和乔安立刻看向傅绫罗。

    “阿棠,回答我,你被他蛊惑了吗?”纪忱江声音沉了几分,目光只落在傅绫罗面上。

    傅绫罗感觉到他锐利的打量,心底一颤,绞紧了手指压制自己的情绪,“王上,若我被蛊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纪忱江深深看着她,明明人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可她说话时,却真真遥远似天上的仙女,叫他已经快要压不住胸口那只乱撞的困兽。

    *

    待得掌灯时分,将军府灯火通明,令高高院墙外映出大片的暗色,时不时会有铜甲卫巡逻。

    就在这暗色之中,后墙的角门处,疾步走出两个矮小瘦弱的男装身影,躲过巡逻的护卫,往热闹之处去。

    “五公子,人出来了,带着女婢,去了飞鸿楼。”郡守府中,一个低沉干脆的京都口音护卫禀报。

    “要不要将人抓了?回头给她下了毒再放回去,王府里咱们也算是有自己人了。”

    “咳咳,哪儿那么巧,两个女娘,就这么摆脱铜甲卫轻易出来门?你也不怕是算计。”几声按压不住的轻咳过后,响起带笑的回答。

    此人正是与傅绫罗谈道理的岳者华,他面上有些兴致盎然。

    他出身三朝世家,自幼通读诗书,聪慧异常,足智近妖,只身体不算太好,否则他也避不过铜甲卫的追查。

    世人在他眼中,除了纪忱江这等心眼子满身的,其他大多数,只分蠢人和更蠢。

    这种时候,那位傅长御出来,若说没有猫腻,他脑子可以去喂狗了。

    护卫刚想说那就算了,岳者华偏又笑着起身,“我记得,飞鸿楼对面有个花楼?唔,本公子也许久没去心疼心疼那些阿姊了,去看看。”

    过目不忘就这点好处,吃喝玩乐都不怕找不到地方。

    暗处护卫翻了个白眼,若非公子只是嘴上心疼,从不入帷帐胡混,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哪个阿姊手上。

    两人到达飞鸿楼对面那座名为凌烟阁的花楼时,偷跑出来的傅绫罗已经包了三楼最大的雅间,叫了火烧云,开始喝酒。

    宁音看着娘子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急的不得了,“娘子……”

    “这里没有娘子,只有公子,别叫错了。”傅绫罗醉红着脸儿打断宁音的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宁音,你就纵我一回吧,我心里堵得慌。”

    宁音无奈,娘子真倔强起来,她其实是拦不住的。

    “娘……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跟我说说,也许心里能好受些。”

    傅绫罗抬起头看宁音,晶莹的泪珠儿转瞬间就坠落雪白腮畔,一滴接一滴,落个不停。

    “我就是想阿爹和阿娘了。”

    宁音看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娘子不是说不想哭吗?

    傅绫罗似是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落泪,摇晃起身,站到窗前,“宁音,我总以为我与阿娘不同,可我是阿娘的女儿,与她一般,求不得,弃不得,也终要落个一场空的下场。”

    宁音:???

    说实话,她没听懂,可跟傅绫罗并排至窗前,见娇花落泪,那粉白面上全是支离破碎的悲色,就令人心里疼得透彻,什么都问不出了。

    她只能紧紧抱住傅绫罗,“娘子,我一辈子不嫁人,我陪着你。”

    傅绫罗安静靠在宁音肩膀上,咽下去的酒化作更多眼泪无声坠落,落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心窝子都要无风颤抖。

    “五公子,您去哪儿?”护卫拦住要去去对面的岳者华,“您不是说可能是陷阱?”

    岳者华拿扇子敲他,“阿钦,这我就要说你了,如此令人心疼的娘子落泪,都无人出来,能有个鬼的陷阱,还不赶紧过去安抚小娘子,怪道你娶不上媳妇。”

    且不说护卫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任何埋伏,就算有陷阱又何妨?

    拼一拼运道,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阿钦:“……”他们家公子又开始作死了。

    等岳者华到傅绫罗雅间时,傅绫罗已经开始喝第二壶火烧云,宁音怎么都拦不住。

    她脸红得似是仙女成了猴儿,泪将落不落挂在眼角,近看更是令人怜意入肺腑。

    他拿扇子敲了敲门,“又见到……公子了。”

    宁音立刻警惕拦在傅绫罗身前,“你们什么人?怎能随意进旁人的雅间!”

    岳者华笑而不语,只站在门口,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

    傅绫罗听闻动静,慢吞吞歪头去看,好半天才认出人,面色嘲讽,“哦,又是巧合?”

    “呵……”她轻笑,随手抹掉眼泪,语气凉薄,“那今日我先来,请你喝酒,叫你再给我赔罪。”

    宁音:“……”好家伙,这莫不是王上在抓的那个人?

    她压着心思没吭声,隐约回过味儿来,娘子不爱吃亏,今日这泪撒得蹊跷啊。

    岳者华无奈笑笑,他知自己今日冲动,但见这小娘子落泪,他心里跟那日一般,有种陌生的疼痛。

    现在,见她哪怕难过至极,却依然在见到人时,下意识竖起浑身的刺,疼痛渐渐变成了酸涩,怎么都除不去。

    他轻叹,“看样子公子没能想明白道理,是我多嘴,自该罚上一杯。”

    “五公子!”阿钦要拦,公子水土不服大病一场,还没好全呢,喝酒就作死太过了。

    岳者华不理他,端着酒站到窗前,与傅绫罗并肩,饮下杯中酒。

    一低头,就能清楚看到傅绫罗眸底的荒凉。

    他轻咳几声,笑问:“今日,公子可还想跟我论论道理?”

    傅绫罗呆呆地想了想,缓缓摇头,“没什么道理可讲,都不过是骗我罢了。”

    她像是喝多了,倚靠在窗前,歪头看外头的半轮月,“说我跟旁人不一样,是骗我,说只心悦我,是骗我,说会放我走,也是骗我,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到了,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眼泪顺着眼角安静花落,岳者华上前一步,差点没忍住用手替她擦泪。

    他叹息得更为感慨,“女子不易,更得仔细些脚下的路,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难过?”

    傅绫罗哼笑了声,“这位白身郎君……”

    “我字观南。”岳者华突然就不想听她以陌生人相称。

    傅绫罗顺着他的话点头,“观南,南山南,红豆残,相思犹入眠,为你起这字的,定有心爱之人吧。”

    岳者华笑笑,“是,他们伉俪情深,是一段佳话。”

    为他起字的,是他的恩师,悠然南山,与师娘二人,自在恩爱。

    “他们也曾经有错过的姻缘,但相遇后,始终令人艳羡,与其为错的缘分难过,不如闯一闯新的天地,换个活法,只要快活,总归别叫男人束缚了你的心肠。”

    傅绫罗笑得悲伤,“你错了,我不是为男人伤心。”

    “愿闻其详。”岳者华替她满上酒。

    傅绫罗声音很轻,“我为自己难过,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不肯承认自己跟其他女娘一样,可我竟由着自己,让年少慕艾的挣扎和隐藏,都成了笑话。”

    说完,眼泪直直落在酒杯中,她笑出来,“真好。”

    岳者华蹙眉,她大概喝多了,他不动声色将酒壶拿远,“好在哪里?”

    傅绫罗仰头饮尽杯中酒,笑中带泪,在灯火中美得惊心动魄,“好在,比我们巧遇更巧,我也是个骗子。”

    说罢,她手中酒盏落地,碎裂开来。

    刹那间,从窗口和门口突然进来了许多铜甲卫,将阿钦和躲在暗地里的护卫给擒住。

    岳者华愣了下,却不算惊骇,还想跟傅绫罗说什么。

    “京都才子岳观南?”纪忱江冷冽的声音淡淡自外头响起,铜甲卫让开位置,他携风带势进门。

    傅绫罗迅速抹干眼泪,表情恢复平淡,垂眸恭敬退开至角落里,拉着恍然大悟的宁音压低存在感。

    岳者华这才稍微有些诧异,对陷阱他不算意外,可傅绫罗这收放自如的悲伤,令他头一次有了拿不准的荒谬。

    纪忱江一眼都没看傅绫罗,只冷冷看着岳者华,“岳家不是号称不问世事,只做学问,竟也有令子弟入仕的时候?”

    岳者华笑得风流,还带着几分无赖,“学问也不能当饭吃啊,再说圣人老了,非得逼着我来,我又不是疯了,还想留着脑袋喝酒呢,叫定江王惊讶,着实对不住了。”

    纪忱江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看他。

    两个身高相似的儿郎,一个高大冷冽,一个文雅温和,同样俊美非凡,若叫小娘子们看了,说不定要尖叫出声。

    就是这样毫无对峙氛围的会面,依然叫屋里众人都觉得心跳加快,低着头不敢多看。

    “你以为,来了南地,脑袋就能保得住?”纪忱江缓缓问出声,语气似有不解,像在问一个傻子。

    岳者华抽了抽唇角,无奈摊开手,“我只不过是动了动嘴,没给王上添什么大麻烦,也不会给王上造成什么大麻烦,只要王上让我混过这几年,等哪日有人殡了天,我自逍遥去就是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笑得百无禁忌,“若是王上给我这个面子,将来王上若有问鼎心思,说不得,观南也能助王上一臂之力呢。”

    纪忱江挑眉,“若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唔……那王上非要换个定江郡御史,我也没办法,为了傅长御而死,也算值得了。”岳者华含笑扫了眼始终安静垂首的傅绫罗。

    纪忱江眸光沉了沉,声音冷意更甚,“既为定江郡御史,你死在边南郡,想必也无人知道。”

    岳者华摸了摸鼻子,轻咳几声才嘿嘿笑,“我这不是水土不服么,听闻林郡守府上有良方,就先来治病,没跟我来的护卫都是知道的。”

    纪忱江没在说什么,若有所思看着岳者华,片刻后,他淡淡吩咐:“既岳御史在养病,那就令人送岳御史回郡守府。”

    乔安立马站出来,“我去,我去。”

    他着实太好奇,岳者华到底藏在哪儿了,让暗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岳者华向纪忱江一揖到底,“多谢定江王,这人情我记下了。”

    说罢,他笑眯眯随着乔安出门,只是到门口,脚步顿了顿。

    “骗子确实自在,观南只愿,是真被骗一场,也算是观南罪有应得。”他微微侧首,没看傅绫罗。

    可大家都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傅绫罗呼吸微微乱了一拍。

    等岳者华离开后,铜甲卫跟流水一样,迫不及待滚出去,生怕晚一息都要被王上眼光杀死。

    宁音也被卫喆给拉出去了。

    她眼神担忧,还不想走,可见傅绫罗微微点头,无奈,只得跟卫喆出去。

    等到屋里安静下来,纪忱江才转身,一步步走到傅绫罗面前。

    傅绫罗依旧垂首安静,纪忱江看不到她的表情。

    想起刚才在隔壁听到的话,心里那只困兽再拦不住,破体而出,带出了他压不住的认命。

    这一刻,纪忱江突然跟岳者华起了同样的念头,既然他不是好人,那他希望,他的阿棠,比他更坏,她是不是就能少难过一点?

    傅绫罗被他盯得不自在,挪动脚步想走,却被纪忱江堵在角落里。

    她轻轻吸了口气,“王上,回府吧。”

    她嗓音沙哑到了纪忱江心尖上,惹得他心窝子又开始疼。

    这种感觉太陌生,甚至他还不太理解傅绫罗为何如此难过,可人面对越不了解的事情,越是忐忑。

    他甚至不敢去捏那嫩豆腐一样的下巴,他直接甩袍子蹲在地上,抬头看傅绫罗。

    她哭得太厉害,眼睛红彤彤的,鼻尖也红,樱唇也带着明显齿痕,被她自己咬得不轻。

    汹涌的心疼,叫他的示弱自然了许多,“阿棠,我第一次心悦一个女娘,我不碰你绝非怕自己没有痊愈,是不能保证碰了你,还能控制分寸。”

    “阿棠,你亲亲我。”纪忱江示弱得彻底。

    他嗓音沙哑得与傅绫罗不相上下,仰头与傅绫罗对视,“你给我个烙印,若我以后哪里不对,你也可按照自己的心思,将我揉.搓出个该有的模样,行不行?”

    第33章

    傅绫罗不可能在廖夫人一事后, 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亲近他,亲就更不可能。

    她紧紧攥着手指,轻声转移话题, “王上如何知道岳观南他……”是定江郡御史。

    她话没能说完,纪忱江起身, 吓了她一跳, 没能说下去。

    她紧靠着墙屏住呼吸, 纪忱江慢慢弯腰,握住她肆虐自己的双手, 几乎将傅绫罗困在墙上。

    他歪着头, 迫傅绫罗看他,声音幽幽, “你们才见了两面, 怎好叫他的字。他名岳者华,京都世家岳氏嫡出公子, 行五,从他进入凌烟阁的时候,他的生平就已经被暗卫查出来了。”

    既得知了岳者华的存在, 林郡守也不会傻到替岳者华担着罪责, 没什么是铜甲卫问不出来的。

    岳者华还没进飞鸿楼, 纪忱江就已得知,他是此次皇庭派来定江郡的新任监察御史。

    很显然, 此次边南郡异动,是岳者华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林郡守他们,给皇庭的投名状。

    纪忱江没跟傅绫罗仔细说, 他的重点在旁处,“阿棠, 你还没叫过我的字,我字长舟,‘知不知夜思绫罗久,可长倚棠下否’的长,‘沙棠舟,小棹游’的舟[1]。”

    酸溜溜的不正经语调,令傅绫罗本就醉红的脸蛋愈发滚烫,眼眸都被烧得红透。

    高大身影几乎将她完全覆盖,傅绫罗喘不过气,又不敢大喘气,直憋得胸口疼,荷花起伏。

    这人明明是个武将,闺中寄情思的酸诗倒是会不少,字字长相思。

    在纪忱江眼中,如此娇羞盛景,使得他鬓角下脸颊咬得微鼓,在夏夜里出了一身的汗。

    “想喊,就喊我的字,阿棠,你喊我一声,好不好?”他声音哑得厉害,掌心的柔荑更加滑烫,令他怎么都不敢逼近剩下的半步,怕刀剑伤人。

    傅绫罗心跳得眼前都要发晕,使劲儿抽出手,使劲压低脑袋,软了语气轻颤道,“王上,回府吧,我眼睛疼。”

    她垂首,不止为了遮掩害羞,也是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有些吃惊。

    她与王上都算得上孤苦无依。

    甚至纪忱江比她更艰难,站在南地顶端,富贵未享,先承担起两郡几万百姓的安危,还有整个大睿权贵无孔不入的恶意。

    从稚童起,就要应对自高处四面八方而来的寒,使得纪忱江可以高高在上,也很蹲得下身子嬉笑卖惨。

    可这改变不了,他无心无情算计时,丝毫不曾手软。

    傅绫罗脚步凌乱,被宁音搀扶着上了马车。

    纪忱江无声叹了口气,恹恹进了另一辆马车,走在前头。

    乔安没多久,就从外头蹿了进来,“王上,您绝对猜不到岳者华藏哪儿了,林郡守家里祠堂下有个密室,他竟叫人给收拾好住下了。”

    乔安满脸感叹。

    祠堂少见密室,就算有,也不会开在地下,真在地下有入口,估摸着是要放先人遗物的。

    岳者华真真是胆子滔天,这分明是跟林家祖宗们抢地盘呢,这谁想得到。

    怪道说是鬼才,真是活见鬼了。

    纪忱江阖目不语,岳观南生有异象,两岁能作诗,三岁能行赋的名声他早知道,过慧易夭,他不会将个短命鬼的古怪放在心上。

    可乔安偏不肯老实,要知道,就算岳者华闹了边南郡这一出,眼下京都看南地不爽,王上也不能就无凭无据砍了世家嫡子。

    若非岳者华自己站出来,被逮个现行,也不会欠王上这个人情。

    他暗戳戳刺激主子:“王上,今日岳者华本可以不去飞鸿楼,谁料竟因心疼傅长御落您手里了,您说,他不会对傅长御一见……”

    “知道自己蠢就闭嘴。”纪忱江闭着眼冷冷开口,“阿棠不会被蛊惑。”

    乔安:您拉踩也有个限度好吗?

    他轻声哼哼,“那可说不准,傅长御再聪慧,到底是个小女娘,这少女心思谁说得准。”

    纪忱江淡淡扫乔安一眼,“岳家一代不如一代,现任家主是岳观南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他就一边端着清流架子,一边想尽法子捧皇庭的臭脚,早把国士必出北岳的清名丢尽了,真正清贵的世家有几个瞧得起岳家?”

    所谓国士,是能令天子步行入门,亲自脱履拜见,请问国策的存在。

    只可惜,岳家已经三代未出惊艳之辈,三朝世家也有落幕之时。

    纪忱江声音冷得发酸,“岳观南是岳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儿郎不错,正因如此,这般儿郎竟能被打发到南地来,当个不讨好的御史,用你那黄豆大小的脑袋想想看,他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乔安:“……”

    他摸着脑袋瓜子,比黄豆大多了好吗?

    不过,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确实有些恍然,“您是说,今日他故意借着傅长御的名头,来欠您这个人情?那他图什么?”

    “图个清净吧。”傅绫罗靠在马车上,轻声与满肚子疑惑的宁音解释。

    “阿孃与我说过京都的事情,岳家毕竟是三朝世家,又出过国士,若岳观……岳御史真如传闻中那般足智近妖,只怕会被几位皇子极力拉拢。”

    且不说看不看得上日薄西山的皇庭,岳者华被‘逼’到南地来,估计是为了避免岳家被争夺皇位波及。

    来都来了,他不能不与定江王做对,却也不能跟定江王结下死仇。

    凭无伤大雅的闹腾和风花雪月之事,将话说开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继续做戏,也不必伤筋动骨。

    这倒跟她的处境有些相似,傅绫罗想起刚才声声逼自己喊长舟的那人,只凌乱间撞进他眸子里一眼,他眸底的势在必得,烫得她心惊胆战。

    进不能,退不能。

    她默默咽下一声叹息。

    倒是宁音鼓着腮帮子下气,“我还当他是牡丹花下死……咳咳,得亏我还心疼他来着。”

    傅绫罗闭着眼,微微勾了勾唇,“这话别叫喆阿兄知道了,那岳御史估计当不起喆阿兄一掌。”

    宁音:“……说的也是,西子捧心,又愿配合娘子做戏,怎么说也不能害了他。”

    傅绫罗诧异地睁开刺痛的眼皮子,瞧着她家宁音姐姐捂住红透的脸蛋,还不耽误心疼旁人,无语凝噎。

    一时间,她倒是压下了对岳者华的相惜之情,暗暗警惕起来。

    都是狐狸,对方这道行……明显不低啊!

    *

    到了第二日,再在刑场前见到风流肆意的岳者华,傅绫罗明显冷淡了许多。

    定江王已到边南郡,岳者华也已现身,林郡守和常御史不会自讨苦吃,非要跟定江王死磕,图个坟头长草。

    一大早,林郡守就派了人来请纪忱江,说是散播谣言的行商抓住了。

    据说是被南疆收买,故意让皇庭与南地不睦,行离间毒计。

    在刑场上,几个行商痛哭流涕认罪,被愤怒的边南郡百姓扔了许多烂菜叶子,在狼狈中被砍掉脑袋,彻底还定江王清白。

    因为刚下过雨,天不算太热,宁音看不过傅绫罗躲在屋里长毛,将她拽出来,看痛快事。

    毕竟定江王能赢得如此痛快,也有傅绫罗一份功劳。

    就在大刀劈下去的当口,温和熟悉的声音轻叹:“唉,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为了骨肉亲情,死也要背着骂名,真是可怜。”

    傅绫罗偏头,就看到了苍白又瘦削的岳者华。

    他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怜悯和悲伤,看得周围几个小娘子都要捧着心口叫疼了。

    傅绫罗声音淡淡:“岳御史所言极是,若非某些人要跟他们论些歪道理,他们也不会有今日下场,只盼着岳御史的菩萨心肠,能叫大家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岳者华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傅绫罗,眼神真挚澄澈,“傅娘子怕是对观南有所误会。”

    他轻声解释,“无风不起浪,有失必有得,观南不会累及无辜,即便观南有自己的心思,也是帮王上肃清身侧,怎么也算得上功过相抵。”

    傅绫罗愣了下,他的意思是,这些人真被南疆收买了?

    垂眸思忖片刻,傅绫罗没说信与不信,只朝岳者华恭敬福了一礼,“岳御史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头我定与主君禀报,令王上记住岳御史‘击石’之情。”

    说完,她拉着宁音,不在理会苦笑的岳者华,平静离开。

    岳者华朗声又道了句:“傅娘子慢走,定江郡再会。”

    旁边阿钦看自家公子,分明没得到回答,唇角笑容却越发灿烂,颇有些不解,“这傅长御说话够怪的。”

    岳者华笑得身子轻颤,“什么能击石,你没听过?”

    以卵能击……哦,骂他们公子这互惠互利的做戏,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

    阿钦:“……被骂蚊蝇,您也能笑成个傻样儿?”他们家公子疯了吧?

    岳者华笑眯眯看向远坐在上首,朝他冷睨过来的纪忱江,遥遥一拜。

    转身后,他哈哈笑着拿扇子敲阿钦一下。

    “你才傻呢,小娘子嗔怪,那是将欣赏藏在笑骂里,她夸我是条好虫呢,我看你是娶不上媳妇了。”

    阿钦:“……”傅长御看见您,倒确实跟看虫一样,根本没笑好嘛!

    *

    纪忱江由林郡守等官员陪着观刑,不动声色摩挲着新换的扳指,半垂下眸子遮住冷沉目光。

    他胸口又有凶兽在叫嚣,明知不过是个短命鬼,那股子苦到发酸的折磨,还是令他想杀人。

    以前,乔安绝不敢招惹明显不虞的主子,但这次,他心里不知偷笑几回,路上还敢摸老虎屁股。

    “傅长御也许没动心,显然是有人动心了,不愧是滔天的胆子,王上的墙角也想撬,啧啧……”

    “不是。”纪忱江端正靠在马车上,淡淡道。

    乔安斗着胆子小声问:“什么不是?”

    纪忱江语气波澜不惊,没有发脾气的迹象,“还不是我的墙角。”

    不待乔安目瞪口呆,纪忱江懒洋洋抬起眼皮子,轻叹了口气,“乔婶为你和纪家女娘,定下下聘的日子了吧?”

    “……对,定了立秋那天。”乔安莫名为王上突如其来的感怀震惊,干巴巴回答。

    纪忱江声音寂寥,“如我这般病症,只怕一辈子都无娶妻之日,阿棠怪我,只想离我远远的,若真有大仇得报那日,我怕也只能得山水相伴了。”

    乔安愈发不安,屁股都坐不稳了,“那,那您哄哄傅长御啊,小女娘不都得哄吗?您也是有缘由的,若不心狠,您早就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纪忱江语气更加轻淡:“你知我不愿叫人知道我的伤疤,对吧?”

    乔安急得抓耳挠腮:“媳妇都娶不上了,您还倔强什么呀,您不去我去——”

    他猛的顿住话音,瞪大眼看向闭目凝神,像是什么都没说的主君,恨不成一口唾沫呸他脸上。

    到底没忍住偷偷翻个白眼,和着叫我去帮您装可怜?算盘珠子崩他一脸。

    纪忱江大概知道乔安怎么想,问题他就算熬干心底的醋也无用,傅绫罗现在根本不信他。

    他心知肚明,未曾开窍之前,他确实无心无情,冷酷算计,只为达成目的,他并未后悔自己所为。

    只是情不知所以起,任多么理直气壮的筹谋,都成了心疼的亏欠,总得叫阿棠把这口气给出了。

    梯子还不能他自个儿递,听到乔安噗嗤噗嗤的怪动静,纪忱江面不改色,细品心尖陌生的苦,还特娘带着回甘。

    谁能想到呢,深不可测的定江王,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还能用到哄女娘上头。

    *

    乔安暗地里乐得不行,差事该办还是得办,否则他怎么笑的,王上就能叫他怎么哭。

    可入了伏,傅绫罗借着天热的由头,根本就不出屋子,连王上身前都不去伺候了。

    给乔安急得,唇角起了好大一个燎泡,被铜甲卫笑得不轻,无奈只能求到卫喆头上。

    宁音也知道廖夫人的事儿了,看见乔安,端着规矩不翻白眼就是好的,根本不理他。

    好在卫喆知道轻重。

    乔安吓唬他,再不哄好傅长御,回头傅长御离开王府还是好的,说不定会嫁到京都去。

    对卫家兄弟来说,京都就是个虎狼窝,久居京都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日,半下午时候,歇过晌,傅绫罗被宁音请到了后宅花园里,说是出了几株稀罕玉簪花,请她去看看。

    玉簪花花期不长,甚至有人将之比做花期稍长的幽昙,朝开暮落,只为最美时刻。

    祝阿孃喜玉簪,不为其高贵清雅,只为那玉碎瓦全的品性。

    但等傅绫罗到小花园时,才发现,玉簪花如今只有蒲扇一样的绿色叶片,包裹着花骨朵。

    乔安掐着时机蹦出来讨巧:“看这叶子就知道肯定不少开花,回头带回去祝阿孃一定喜欢!”

    宁音冷哼了声,没忘给他行礼,还疑惑问:“乔大伴怎么在这儿?”

    乔安偷偷看表情冷淡的傅绫罗,重重叹了口气,面上愁得好像媳妇跟人跑了似的。

    “快到王上生辰了,我来收拾花园,这才发现还有几株玉簪花,送给傅长御讨祝阿孃个欢喜,总比都碾碎了扔掉的好。”

    宁音愣了,“为什么要碾碎扔掉?”

    傅绫罗微微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乔安,“老王上在这里过身?”

    乔安心下一紧,赶忙道:“傅长御果然聪慧,老宅是王上的伤心地,其实王上每回来边南郡,大都住在军营里,少在老宅滞留。”

    他感叹,“也得亏是傅长御这次在,王上还能好受点。以前,王上在外人眼中脾气大,在定江郡多是假的,可在边南郡多是憋不住煎熬。”

    怕傅绫罗不愿意听,老宅里也被铜甲卫守得森严,乔安飞快将王府里曾经的阴私塞主仆俩满耳。

    纪家男人大概都有点贱骨头,个个情种,从最开始的纪将军,到后来的定江王,都没有妾室,与妻子举案齐眉。

    可纪忱江的父亲倒霉,碰上个蛇蝎心肠的,不但没了命,连纪家都差点绝户。

    老定江王妃是圣人母家女,名齐旼柔,被赐为公主嫁过来,嫁人之前就有了情郎,只是当时南地没人知道。

    那情郎是圣人心腹,带着密旨,通过军功和齐旼柔的远方表哥关系,成了老定江王重用之人。

    前有暗中与南疆勾结的情郎,后有蛇蝎毒妇日夜里投毒,老定江王在一次兵败中受了重伤。

    那情郎哄骗纪忱江从定江郡来边南郡面见父王,实则将他捆了扔在刺玫丛,滚出满身血点后,扔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后这人与齐旼柔,就躲在旁边的假山阴凉处,污言秽语,甚至……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王上从不肯提及,得亏祝阿孃恰巧路过,偷偷将昏厥的王上抱了回去。”乔安把自己说红了眼眶。

    “过后,那女人趴在王上床榻边哭,说自己不知儿子在场,只是情不自禁,会出家谢罪,求王上不要告诉他父亲。”

    乔安越说脸上恨色越重,几乎是咬牙切齿。

    王上当时年幼,那到底是他母妃,纪忱江也怕父王一怒之下气死。

    哪知齐旼柔早就与情郎合计好,哄着王上心软的功夫,给边南郡军营烧了把火,趁着到处一团乱之时,远走高飞。

    老王上在当晚得知实情,惊怒之下,又是连病带毒,吐血而亡。

    回到京都的齐旼柔甚至还有脸宣扬,自己是无法面对丈夫的死,愿青灯古佛一辈子,为丈夫守节,得了个好名声。

    乔安恶狠狠道:“殊不知,那庙里全都是她搜罗去的姘头!王上几次入京,被圣人逼着去拜见尽孝,到了地方,甚至得等她……等她胡混完,才能进门拜见,那些恶心的杂乱味道犹在,回回都折腾得王上死去活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为何要用如此恶心的方式!简直是畜生!”宁音听着都恶心得不行,气得泪珠子啪嗒往下掉。

    傅绫罗不解,“为何是齐家女为公主?那个时候,圣人的次女应当还未出嫁。”

    而且,齐旼柔和奸.夫都里应外合了,为何不干脆灭掉纪家?偏要恶心人。

    乔安冷笑,“圣人借口自家皇姑嫁给了王上祖父,不能嫁庶出公主过来,特地选了母族齐家的嫡出女娘,表示对皇姑之子的敬重。”

    “可谁不知齐家是个脏污窝,害了邱家不说,还害了祝阿孃的母族!”

    至于为何用这么恶心人的方式,殷氏一族更恶心的事情都有。

    圣人痴恋养大自己的姑姑,几番往南地赏赐狎昵之物。

    因姑姑嫁进纪家,在得知姑姑因夫君战死而香消玉损后,圣人对纪家的恶意,只说上一道,乔安都觉得脏了嘴。

    更恶心的乔安没说,王上十五岁入京那年,他们去寺庙‘尽孝’,甚至看到圣人从齐旼柔的卧房里出来。

    那可是他外甥女!

    虽没听到什么动静,依然恶心得王上吐了好几日,几乎起不来床。

    傅绫罗胸前闷得厉害,她只知卫明和卫喆真姓为邱,邱家是京都富商,后来被权贵惦记家中庄园,直接找了由头灭了邱家。

    当时定江王就在京都,令傅翟救下了被追杀的两兄弟。

    但以前傅绫罗不知道那权贵的身份,也不会故意戳卫明和卫喆伤疤。

    刚才乔安说起往事时,才说漏嘴。

    那权贵,是帮助圣人登基的亲弟弟离王,也娶了齐家女。

    离王竟是抢了祝家家产,任嫡妻残害祝阿孃母族的那个畜生。

    怪不得祝阿孃每回清明,总要替邱家长辈也点长明灯,傅绫罗想明白其中道理后,胃里一阵阵翻涌。

    京都的权贵,像是披着华裔的虱子,恶心得让人只想让人赶紧灭了他们。

    乔安眼巴巴看着傅绫罗,“傅长御,王上接任王位时年幼,几番差点活不下来,全凭着豁出命去筹谋,他又……又不能靠近女娘,不免就不太讲究手段,但他对在乎的人都极为上心,恨不能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对方看。”

    他指着自己可怜道:“看我就知道了,我阿爹帮王上抵挡暗杀身陨,王上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哪怕我不聪明,他也没换了我,直将我惯得更不聪明。”

    傅绫罗和宁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原本悲伤愤慨的情绪有点无以为继,主仆俩眼神复杂看着乔安,其实卖惨也没必要这么卖力。

    等回到前头,乔安摸着额头上的汗,哭丧着脸跟纪忱江禀报:“王上,我真的尽力了,若傅长御还不肯原谅您,那您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纪忱江不置可否,也没在意被提起的往事,甚至被逗得笑应下来。

    阿棠聪慧,没梯子都能上天,有了梯子,她不会错过。

    实则,傅绫罗倒是没怎么唏嘘,她深知纪忱江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她来可怜,他也说过,自己不喜怜悯。

    可宁音骤然得知往事,唏嘘得厉害,“娘子,比起王上的遭遇,二夫人都算得上有人样儿了,再说廖夫人也死了,傅家也老实了,您要不就别生王上的气了?”

    傅绫罗无辜靠在软枕上,懒洋洋喝着茶,“我没生王上的气。”

    以前不懂她为何对纪忱江特殊,现在她有点懂了,救不了自己的定江王,救下了同样无助的她,大概像救了自己。

    她思忖着,对他而言,她到底是能谈风月的女娘,还是他的化身?

    这人恨不能将她揉到骨子里去,说什么一往情深她不信,大致……算是自恋。

    “那您为何不肯理王上?”宁音不解问道。

    正在思索的傅绫罗漫不经心道:“哦,我怕他呀。”

    宁音:怕到打王上好几回?

    回过神,傅绫罗看着满脸都是‘你在逗我吗’的宁音,笑了笑,趴在桌子上。

    她声音无端甜软起来,指了指屋顶,“我是真怕王上,你也知王上不近女色,又高大威武,怎能令人不怕呢。”

    宁音见自家娘子面上冷静,独声音娇气,听着比乔安的可怜真实多了。

    看明白手势,她下意识反应过来,好家伙,娘子又开锣了?

    伺候多年的默契,叫宁音表情麻木问出最关键的问题:“您是怕给王上侍寝?”

    “宁音姐姐!”傅绫罗羞恼喊了声,对着宁音弯了眉眼。

    “你也看过熙夫人那几本书,于男女□□该了解些,这事情于女娘而言,头几回本就艰难,王上又……我怕自己会疼死。”

    “那,那倒是,那还……还是远着点王上吧。”宁音配合着磕磕巴巴道。

    只是想起那些书,再想到卫喆那人高马大的模样,脸一下子红成了年底下的灯笼样儿。

    傅绫罗其实也不好意思,但滴粉的芙蓉面上,更多是冷静。

    以前因着恩情和爱慕,傅绫罗对纪忱江忍耐度极高,害怕的事情也敢去做,可在廖夫人一事后,她心底再不能更清明。

    古往今来多少痴情人为情丧了命,她只想快活一生,不愿为情爱所困。

    是,她就是这般凉薄之人,睚眦必报,她清楚,但凡退一步,只会无休止的退下去。

    不管纪忱江多惨,没道理她就只能受着他的欺负。

    她为廖夫人准备的百般手段用不上了,她曾受过的煎熬,惊惶,总得有人受一遭。

    她知,这是纪忱江默许的,为让她心甘情愿留下。

    她也知,他知道她不会手软,为能挣个海阔天空。

    这场博弈到了如今,进退都难。

    南地会唱戏的太多了,纪家长舟想唱到最后,傅家阿棠偏想唱个中途离场。

    就看谁能骗得过谁。

    ‘轰隆隆——’外头闷雷阵阵,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雨。

    第34章

    乔安很怀疑, 自己的耳朵是受外头大雨影响,才没听清暗卫说什么。

    “你说傅长御怕什么?”

    暗卫:“……傅长御怕疼。”

    都是男人,非要他说的那么明白?

    傅娘子是怕死在王上床上, 他也不敢啊!

    乔安虽然二十,可也没见过世面, 等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正替主子磨着的墨条, 咔吧就摁断在砚台里。

    他脸皮子发烧,喃喃着:“也不是没道理……”

    他偷觎主子面色, 实话总是略显得残忍, 可这也确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身为长随,他顶着大红脸, 努力替自家主子想办法:“要不, 请精通房事的老媪……”

    “不必。”纪忱江手下处理政务的笔锋不停,面色平静, 语气浅淡。

    “飞鸽传书给纪云熙,将她手里的所有书都送到老宅来,越快越好。”

    乔安大惊失色:“王上……这怎么行!”

    即便王上这些年, 再也没叫人发现蛛丝马迹, 那是因为王上对自己够狠。

    勒令熙夫人用那蛇蝎妇最喜欢的胭脂水粉, 与女卫一次次在脂香杂乱的场子里切磋,皮都不知道搓掉了多少层。

    能有今日, 不是纪忱江病症轻了,只是他忍耐力更强而已。

    乔安心道,出个精都能折磨得半死, 直接上那些图文并茂的房中秘术……这不是要命么?!

    见暗卫接了命令,顶着暴雨出门, 乔安忍不住吸气,“傅长御好狠的心……她就不能体谅体谅王上吗?”

    纪忱江乜他一眼,“啰嗦,有本事你别看,好叫你媳妇洞房花烛夜踹你下床。”

    乔安:“……”他,他又没病,看就看!

    直到了就寝时候,身周无人,纪忱江才用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了捏鼻梁,眉目疏淡中带着几分怅然。

    大雨变成暴雨,噼里啪啦砸在窗棱上,压下了一声轻笑。

    小狐狸比他想得还狠,越狠,就代表她越不信他。

    他不介意被折腾,只心里的苦,渐渐失了回甘滋味。

    想让他知难而退,放她自由?

    只盼着阿棠别忘了,他可不只会装可怜。

    *

    飞鸽传书也得停了雨,半下午时候飞出去,当天夜里就从定江王府疾驰出两匹快马。

    翌日下午,几本带着颜色的书,就放在了纪忱江案头。

    乔安好奇探头去看,若傅绫罗在这里,就能发现,这些书比祝阿孃给她的那几本精美许多,甚至还多了几张长卷,明显是纪云熙的精藏版。

    待得展开后,乔安大开眼界,好家伙,全是风花雪月的男女,里里外外的衣裳可能都换了简单几块布料,松垮蔽体,不如不遮。

    比起乔安的面红耳赤,纪忱江只看得面色发青,额角鼓起青筋。

    刺痛都不是最要紧的,主要是阵阵眩晕,眼前泛起点点光斑,胃里也翻腾不休。

    乔安没好意思仔细看,心神都仔细在主子身上呢。

    见状,他赶紧将用井水镇过的巾子递过去,“王上,您别勉强自己,就算要看,也可以慢慢来,先从只有文字的来。”

    带图的,要不就先留给他?嘿嘿……

    “我没那么多少时间。”纪忱江面无表情,即便薄唇已隐隐发白,声音依然冷静。

    秋日里必有一战。

    皇庭派御史来的时间比他想的还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且需要更多精力放在筹谋上。

    在此之前,若不安抚好小狐狸,也许趁他看不见的空档,狐狸就真跑了。

    乔安见王上一意孤行,压下劝说,只能在心里感叹,傅绫罗真会折腾人。

    没成想,更折腾人的来了。

    宁音瞅着乔安出门取午膳的功夫,难得和声和气过来跟他说话。

    “我们娘子说,王上生辰快到了,让我来跟乔大伴禀报,后宅里的花你不必管了,我们娘子会仔细照看,回头在后宅为王上庆生,过后还能做成刺玫酱,送给王上。”

    乔安目瞪口呆:“傅长御是鬼吗?”她明明可以直接让王上去死,还要绕个圈。

    宁音想法跟乔安略同,可她是傅绫罗的女婢,自家主子是人是鬼她都只会赞同。

    话还是可以稍微说好听点,“乔大伴别这么说,我们娘子是个心善的,着实不忍心就叫那么多花儿被糟.蹋……”

    “所以就来糟.蹋王上……”乔安下意识喃喃出声。

    宁音:“……”

    乔安看到宁音面上的微笑,胸口憋闷,“傅长御既都打算好了,何必还来问我!连王上都敢折腾,回头我得多给傅长御磕几个头,好求她饶我一条小命。”

    宁音笑不露齿,“到底是要跟乔大伴说一声的,省得你安排了人,白跑一趟。”

    乔安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有心嚷嚷几句,看到卫喆站阴凉地里面无表情看着他,脚尖点地。

    乔安:“……”

    他愤愤转身,给卫喆留下一个怒火冲天的屁股。

    有跟宁音废话的功夫,他不如去给王上多准备几个痰盂,一个估计不够!

    反正一个个的,都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这一天天的,他就多余操心。

    等他走了以后,卫喆从阴凉地出来,想劝宁音跟傅绫罗说说,万事要把握一个度。

    谁知,宁音看到他,猛地涨红了脸,撒腿就跑,叫卫喆摸不着头脑。

    *

    外头的事儿纪忱江暂时不管,只窝在了寝院里。

    难得乔安算得准,第一日,好几个碧玉宽口大肚儿的痰盂就都用上了,纪忱江吐得昏天暗地。

    他不喜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将人都撵了出去,自己看书,狠劲儿上来,不免就吐得更厉害。

    等乔安听吩咐进门伺候的时候,一进门就没忍住倒吸口凉气,好家伙,王上眼睛红得兔子一般。

    平日里强大沉稳惯了的高大主君,突然成了不堪磋磨模样,柔弱靠在软塌上,眼角的晶莹都还没擦净。

    纪忱江又长得好,这般任人采撷的脆弱,比病弱瘦削的岳者华都更惹人心疼。

    乔安甚至有点佩服傅绫罗,多少年没见过王上流泪了,啧啧……

    “阿棠今日在做什么?”纪忱江没理会乔安的感叹,看外头掌了灯,随口问。

    吐了太多次,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像用磨刀石剌过一样,沙哑得不成样子。

    乔安端着蜜水过去,没忍心说实话,“听宁音的意思,应是为王上准备生辰礼呢。”

    纪忱江手中的避火册子略抖了下,半垂眸子思忖,“在后宅。”

    乔安没听出不是疑问句,避重就轻道,“啊,我没问,来人!”

    他怕王上看出不对劲,打开窗户散味儿,也叫亲卫进来收拾。

    虽然王上没用什么膳食,吐得多是酸水,味道也不好闻。

    纪忱江唇角勾了勾,在亲卫进门的时候,只用大手撑住额头,闭目凝神。

    乔安也就没发现,他家主君那略脆弱的冷白俊美面容上,无端多了几分狠唳。

    后头几日,纪忱江在乔安眼里,简直成了这世上最让人心疼的小可怜。

    每日里纪忱江也不知要吐多少次,略红肿的眼皮子底下,全是红血丝,甚至连膳食都用不下去,最多就喝点汤水。

    到了第五日,纪忱江已经起不来身。

    不得已,叫卫喆去军营里替换了卫明回来,帮着处理定江郡送过来的政务。

    等卫明看到纪忱江这副憔悴模样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王上,您这是……”折腾什么呢?

    乔安重重哼出声,“傅长御不满王上处置了廖夫人,给王上出了难题。”

    越说他越愤愤不平,“王上为哄她吃苦受罪,这么多天,她不说来看一眼,反倒有心思在后宅拈花惹草,自在得很。”

    卫明:“……”不会用成语,就别用啊。

    “怎么,觉得我踹不动你了?”纪忱江斜睨乔安,凉凉道,只嗓音沙哑得叫人心惊。

    乔安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他只是希望卫明去劝劝傅家小娘子嘛。

    卫明看出来了,却没急着吭声。

    比起不善言辞只武力值高的弟弟,单纯直率的乔安,卫明心眼子不比纪忱江少,他才不信,纪忱江会为女娘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卫明清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王上和阿棠身世相似,性子也相似,从不做无用功。

    纪忱江也没指着自己的示弱能瞒得过卫明,他淡淡扫了卫明一眼,哑着嗓子吩咐,“你不必与阿棠多说什么,这番折腾也不全为她,我自有打算,我与她之间的牵扯,没那么容易算清楚,也算不清楚。”

    卫明:?

    他没太明白,却觉得王上所言,意有所指。

    *

    等一路思忖,在假山旁那处花园找到傅绫罗的时候,卫明是彻底惊了一惊。

    如他这般说话之前总会三思的人,都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阿棠,你和王上到底在闹什么?”

    这地方几乎是整个老宅的禁地,每年到了时间,就会有人迫不及待将还未全开的刺玫全处理了。

    傅绫罗今日穿了身褚色斜开襟女官服,一圈圈裙摆缠绕出窈窕身姿,正微微弯腰给花浇水。

    青丝柔润散在背后,只用玉簪花样式的翡翠簪挽住,端庄又妩媚。

    这还是卫明第一次见到老宅里彻底盛开的刺玫花海。

    猩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气息香馥浓郁,远远望过去,似是一片血海。

    就在这血海中,站着个旖丽无双的女娘,说不清是花更美还是人更娇,更说不清,花海中到底是魔是仙。

    听到卫明的声音,傅绫罗转过身,冲他笑了笑,“明阿兄,是王上叫你来的?”

    卫明摇头,面带苦笑,“我没有指摘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阿棠,有些事碰不得,我怕你会受伤。”

    他怕傅绫罗太倔,失了分寸,那个结果是卫明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王上是主君,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他必须忠心。

    阿棠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师妹,因差着年纪,也因傅翟实打实将他和卫喆当亲子疼,他也真心实意疼爱傅绫罗。

    明明是一对璧人,身世相似,本应更明白彼此的苦楚,互相依靠,携手并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

    可这俩人,怎就不按常理来呢?

    傅绫罗放下手中的葫芦瓢,眺望花海,轻声问,“明阿兄,这里明明无人前来,为何不拔了刺玫,仍伺候着一片花园?”

    卫明迟疑了下,道:“王上偶尔会来。”

    自欺欺人从来都不是定江王的性子,留着这片花海,每年折磨自己一次,更能铭记仇恨。

    “是啊,我才伺候几个月就知道了,王上不喜旁人怜悯,他也确实是南地最强大的儿郎。”傅绫罗轻轻感叹,冲着卫明柔柔的笑。

    “他值得高高在上,受所有人的跪拜,值得被万民敬畏,自然也值得女娘爱慕,如此顶天立地的男儿,明阿兄觉得,阿棠会折辱他吗?”

    骗不了旁人,傅绫罗也无法骗自己,想让纪忱江吃她吃过的苦是真,舍不得伤他也是真。

    动过的心肠,装了不知多少小心和在意,才会见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每每从里到外的战栗,怎会说放下就能放下。

    卫明怔忪,原来阿棠喜欢王上?

    随即他脑中灵光一闪,眼神亮了起来,看向傅绫罗。

    “你是想……”他深吸了口气,压下激动,“你有把握吗?”

    阿棠对王上来说,确实不一样,也许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

    若真能不破不立,对于复仇大业,百利而无一害。

    傅绫罗摇头,笑着看卫明:“我没把握,可明阿兄知道我的性子,无论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他救过我的命,我自当拼上这条命还他。”

    只有将救命的恩情还了,她不欠纪忱江,往后是一路通行还是分道扬镳,她都能问心无愧。

    她不会自欺欺人,再喜欢一个人,她也会记得守住这颗心。

    卫明想起王上的话,原本他还不明其意,现在他突然懂了。

    阿棠性子倔,什么都想算清楚,不愿意欠了旁人的,王上说算不清楚,也执着得明明白白,他不会放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变作担忧咽回肚子里。

    *

    政务有卫明处理,纪忱江干脆沉浸到了那些精美的书里。

    预料之内的不容易,等到他生辰这日,整两旬时间,也不过将将看完跟取悦女娘有观的文字部分,人已经瘦得衣裳都打晃。

    边南郡官员那里的各种宴请,都叫卫明和傅绫罗给推了。

    对外就说王上身体不适,倒也没出现什么骚乱。

    只是少不得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见人,见到纪忱江模样的,都猜王上是病了,再加上林郡守等人那日以花娘试探,他和常御史都笃定了猜测。

    消息很快传往京都去,卫明有些着急。

    “王上,岳者华都来了,咱们派人去京都请战,却迟迟得不到谕旨,林郡守他们也有动作,只怕圣人是要下狠招。”

    他紧皱眉头,看着京都那边的情报,倒是没见皇庭里有什么大动作。

    可越是这样按着不发,就越是让人忐忑。

    皇庭里那个快要死的老儿,最明白怎么恶心人。

    纪忱江一大早起来就收拾妥当了,今日他特地换了黑底金边的束身长袍,以银色竹叶暗纹勾勒的赤色软封上,是暗金色的蹀躞带。

    因为生辰的缘故,今日他特地挂了卍字纹的吉祥如意玉葫芦,还有消暑的艾草香包。

    即便面色有些憔悴,这身装扮,也令他的俊美更张扬凌厉几分,引得人不自禁侧目。

    听见卫明的担忧,纪忱江唇角带笑,“不着急,兵来将挡就是了。”

    乔安:“怎么能不着急,万一圣人再指个齐家女过来呢?您还经得起折腾么。”

    瞧瞧您这弱柳扶风的模样,要是个女娘,他都要落泪了哩。

    纪忱江轻笑,“我们本就要逼京都赐婚,只要人到不了定江郡,就是圣人老儿想嫁过来也随他。”

    卫明和乔安:“……”怎么觉得,王上今日骚得格外变态呢。

    “就算他老糊涂了,三个皇子不糊涂,最重要的还是南疆那边的动静。”纪忱江确实心情不错,轻点着扳指温声道。

    “阿棠说,岳者华许是从林子安和常祈文那里得了消息,他们跟南疆可能有来往,我不希望等真刀实枪打起来的时候,背后还有人拖后腿。”

    “京中让暗卫盯得紧一些就是了,等立秋时,若京都没动静再叫人逼一逼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边南郡不能有差池。”

    卫明听他这么说,心里放松不少,主君对京都那边有成算就好。

    他就是见到王上今日这光鲜模样,怕王上这些日子吐太狠,把脑子给吐没了。

    说完正经事,卫明忍不住暗戳戳问:“林郡守那边递了帖子,连定江郡那边也送了礼单过来,您今日可要出府?”

    “不是推了所有人的帖子?”纪忱江语气平淡许多,“不在定江郡,没必要设宴。”

    卫明和乔安对视一眼,那王上收拾得这般齐整,就很明白了,等傅绫罗消息呢。

    俩人都有些急,这都快午膳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

    宁音也急着呢。

    “娘子,卫长史,乔大伴都派了人来问,您打算何时给王上送生辰礼,厨房管事也来了好几趟,问何时能煮长寿面,您到是给个话儿啊。”

    傅绫罗放下抄好的礼单,揉着手腕,有些不解,“急什么,长寿面不都是晚膳吃吗?”

    宁音跺脚,“这话我怎么回呀?就算是晚膳,您总要给个准话。”

    说是生辰礼,可宁音就没见娘子准备任何东西,针线也无,这才是宁音最煎熬的地方。

    都催,那就是王上等着呢。

    可娘子分明不上心,要是王上怒了,这回被踹碎的,会不会是她宁音的腿呢咦呜呜……

    傅绫罗合上定江郡送来的礼单,捏了捏额角,“好好好,用过午膳歇个晌,我就去送礼,宁音姐姐快坐,王上自会知道的。”

    宁音没明白:“您不用说王上怎么会——”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哦,还有暗卫盯着她们呢。

    她稍微松了口气,突然有点想笑。

    旁人若被时刻盯着,只怕心窝子不七上八下,也得忐忑惊慌,可在娘子这里,愣是将盯梢的暗卫当成信鸽使,半点不自在都无。

    宁音一时都说不清,是希望王上一怒之下撤了暗卫,还是希望暗卫一直在了,倒再没有以前得知时的毛骨悚然。

    待得暗卫将消息送到纪忱江这里,原本一直淡淡笑着的纪忱江,面上没了表情,浑身都冷冽下来。

    卫明早就见状不妙,借着要替王上处置政务的由头跑了没影儿,只剩乔安叫苦不迭。

    他小心翼翼问:“王上,要不,先用膳?”

    “少吃一顿饿不死。”纪忱江冷淡起身,吩咐暗卫,“不必时刻盯着傅长御,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然招子和耳朵也别要了。”

    暗卫心下一紧,王上是嫌他们话太多了还是……

    暗卫低垂着脑袋,实在拿捏不准,只能硬着头皮应诺:“傅长御洗漱和更衣时,属下等人都会提前避开,绝不敢惊扰了傅长御清净。”

    纪忱江恹恹扫他一眼,不说话,大跨步出门。

    乔安是真不想追,可又不能不追,只能苦着脸跟在后头,“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歇晌!”纪忱江冷沉着嗓音不耐道,“别跟着我,该干的活儿不干,不该问的你倒是不少问,滚滚滚!”

    乔安:“……”您还能迁怒的更明白点不?

    啥是该干的活儿?

    他这会儿就该伺候王上用膳,总不能去伺候傅长御……艹!

    得亏他乔安还剩黄豆打的脑子,否则听不明白,王上不得在被窝里哭啊!

    他心里恶狠狠腹诽半天,抹把脸,扭头把脸皮拽下来,抢了厨房的差事,提着膳去傅绫罗那里伺候。

    “傅长御您尝尝这个,去年王上生辰的时候多吃了两口呢。”

    “傅长御您要歇晌了?好巧,跟以前生辰时不一样,今年王上都没见什么人,也去歇晌了。”

    “傅长御几时起身?每年王上生辰,中午好像都睡不久,半个时辰也就够了……”

    愣是被抢没了差事的宁音,憋笑憋得难受。

    现在估计就是聋子,都知道今天是王上生辰了。

    傅绫罗无奈,被乔安吵得脑瓜子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不全是被乔安吵得睡不着,她呆呆看着帐顶,紧皱着白嫩眉头,将唇咬得不成样子。

    不是她不想早给王上送生辰礼,也不是没准备生辰礼,就是……想到要送的礼,准备了许久,她也还是紧张。

    不见人的时候她胆儿确实撑破天,问题是见到人她就怕怎么办呢?

    听到外头乔安跟宁音细数,王上过去生辰都喜欢什么,傅绫罗深吸了几口气,猛地坐起身。

    她把纪忱江送她的药膏子找出来,咬了咬牙,翻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月白色衣衫。

    月白色的轻纱褙子,双开襟,襦裙是浅米色齐胸样式,以香地色绫罗绸缝边。

    同色的软绸缠绕好了,便托起形状姣好的荷花,一头乌发梳出不算时兴的双环鬓,露出白皙额头,剩下的发丝铺在背后。

    傅绫罗对镜在发间插上合欢花的白玉簪,起身,开门。

    正闲磕牙的二人一回头,都被傅绫罗这妩媚纯艳的装扮给惊住了。

    乔安甚至还觉得莫名有点眼熟。

    傅绫罗轻声吩咐:“宁音,你去叫厨房烧些热水准备着。”

    宁音:???娘子您确定?!

    “乔阿兄,你去请王上去花园,我在假山里等他,请他一个人过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乔安:!!!她就说傅长御不可能是真狠心!

    一时间,俩人面色有惊有喜,心思倒都一样。

    娘子/傅长御准备的生辰礼,不是她自己吧?!

    第35章

    乔安乐不可支, 麻溜走人,回主子身边请功去。

    傅绫罗能出来这么早,乔安私心以为, 至少有半个时辰得是他的功劳。

    宁音则凑到傅绫罗身边,吞吞吐吐问:“娘子, 您真的打算今天给王上侍……”

    “宁音姐姐, 你扶我一把。”傅绫罗软着嗓音, 吸着气小声打断宁音的询问,“去花园。”

    夏天雨多, 大致又要有场大雨, 乌云还未翻涌,狂风已开始肆虐, 天阴得似乎随时都能打个雷劈死谁。

    可能没太阳晒, 令傅绫罗怎么都壮不起胆,被风一吹, 身子软得面条一般。

    宁音满头雾水搀住她,心下一惊,“娘子, 你这是不舒服呀, 还是吓的?若你实在害怕……咳咳, 着实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我还绣了个荷包, 你拿去送给王上也行。”

    以前娘子好歹见过王上才腿软,现在还没见呢,就走不动道儿, 明显是怕得厉害了,她舍不得娘子委屈自个儿。

    虽然荷包是给卫喆绣的, 也没写名字,她这阵子不好意思跟卫喆单独说话,拿来应急还是可以的。

    傅绫罗没法跟宁音说,她今儿个胆子可比侍寝要滔天,她想给王上刮骨疗伤。

    对阿彩她们,傅绫罗另有安排,吓死宁音,她怕自个儿走不到花园去。

    于是,只能无力笑笑,“别劝了,我意已定,走吧。”

    待到了后花园前面的转角,卫明已在垂花拱门下等着。

    他手里捏着个不算大的窄口白玉瓶,脸上没有笑,严肃得像是要去上坟。

    见到傅绫罗,卫明脸色复杂极了,“阿棠,你真想好了?我觉得……循序渐进其实也无不可。”

    一路走过来,傅绫罗已经沉下气,只摇摇头,“这么多年,王上该当试过许多循序渐进的法子,可若是我,宁愿一次挖掉腐肉,否则伤口总也不能好。”

    卫明心说,就你这法子,高低今日你俩不死一个,都得老天爷保佑,还谈个屁的痊愈。

    可他也不知,聪明如他,怎就配合了傅绫罗匪夷所思的要求。

    也许……是抱着纵容自家闺女的心态吧。

    卫明在心里感叹一番老父亲的不易,郑重将白玉瓶递给傅绫罗,“喝点酒,壮壮胆,别一害怕就把阿兄供出去,给阿兄留条活路。”

    傅绫罗:“……”有道理。

    她接过来,仰头一口气把二两火烧云干下去,转瞬功夫就觉得腿上有劲儿了。

    一旁宁音见傅绫罗身子不软了,听得胆战心惊,她开始腿软了,论胆子她还不如自家娘子。

    这哪儿像是要侍寝,这活像是要上断头台。

    她哆哆嗦嗦问傅绫罗:“娘,娘咧,娘,娘子,你……”

    话没说完,宁音就被卫明给拖走了。

    王上随时会过来,他们还是别在这里耽误阿棠发挥。

    *

    纪忱江本就没睡踏实,被乔安吵醒后,头一回没什么起床气。

    哪怕这阵子夜夜都要在噩梦里挣扎,但今日,他不想跟人生气。

    尤其乔安还喜得手舞足蹈,“王上,傅长御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嘿嘿嘿……保证您满意。”

    纪忱江含笑起身洗漱,压着愉悦故作淡然问:“你见到了?”

    “那哪儿能啊!”乔安立马蹦起来,赶紧否定,不过立刻又笑出来,忍不住冲主子挤眉弄眼。

    “可傅长御吩咐了,叫咱们多烧热水,跟在王府里一样,您懂吧?”

    纪忱江自然懂,但与乔安想象中不一样的是,王上并未露出高兴神色,反倒冷了脸。

    大热天儿的,纪忱江眸底都掺了冰碴子,“她真这么说?”

    乔安不明所以,干巴巴点头:“是,是啊,而且傅长御还特地吩咐,请您一个人去后花园,她说,她在假山的山洞里等您呢。”

    纪忱江心底一沉,而后猛地掀起滔天巨浪,并非喜悦,是暴戾掺杂着无法自控的怒气。

    傅绫罗这是打算献祭自己,好还他救命的恩情?

    纪忱江压着怒火,闭了闭眼,冷声吩咐:“吩咐厨房,不必烧热水!”

    乔安愣了下,“啊?”

    “听不懂人话?”纪忱江冷冷看他一眼,“还是你哪只眼看我缺人侍寝?”

    那招子也别要了!

    乔安缩着脖子赶紧出门,弄不清为何王上这么大怒火。

    要是王上不喜傅长御侍寝,何必自讨苦吃,吐到泪流满面呢?

    等纪忱江到达后花园,卫明已安排铜甲卫将周围封锁,只余无边血色花海,随着大风摇曳,却安静至极。

    可并非一个人都没有,十数个武婢,身穿跟傅绫罗一般无二的衣衫,都垂首站在花海中。

    傅绫罗提前清出了一条小路,供人穿过花海到达假山,而不必沾染刺玫花.汁,她也怕刺激过头。

    等看清那些女婢身上衣衫的样式,纪忱江趔趄了下,脸色更黑。

    浑身的刺痛、反胃、恶心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阵阵幻觉,令他醒着就开始做噩梦。

    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能若无其事朝假山走,全凭着一股子想要弄死傅绫罗的怒火支撑,让脚步不至于太踉跄。

    可走到近前,阿彩却伸手取出一个铜炉递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王上,这是傅长御给您准备的。”

    纪忱江全凭毅力接过铜炉,那份暖意,令他像是曾经被太阳炙烤一般难受。

    ‘咔嚓’一声,他直接将带着余温的铜炉捏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往里走。

    感谢他已经折磨了自己二十多天,比平时虚弱的多,叫他忍住了杀戮的冲动。

    而且,幻觉也不肯放过他。

    一时间,是那男人带着恶意和恶心动静的声音——

    “柔儿,屁股抬高一点,都给你,再给我生个孩子怎么样?”

    “……若当初我与你一起入府,还有那姓纪的什么事儿,说不准江儿就是我儿了。”

    “等他死了,江儿就得管我叫阿爹了吧?哈哈哈……”

    一时间,又是齐旼柔胡混完,衣裳都没换,身穿玛瑙色轻纱褙子和浅粉色襦裙,带着恶心的味道抱着他哭——

    “呜呜呜,江儿原谅母妃好不好?我只是情不自禁而已,是你父王强迫了我,我当初也不愿意嫁过来啊。”

    “你父王病着,若是知道我跟别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定会伤了身子,江儿你最懂事了,对不对?”

    恶心的动静和夹杂着喘息的调•笑声,还有父王吐血的声音,折磨着纪忱江的神经,他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勃发似乎随时都能大开杀戒。

    纪忱江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达假山的,直到一声明显颤抖却轻软的声音响起——

    “长舟,纪长舟,你不是江儿,你的字,来自‘长舟截巨浪,平舆登峻趾’,无论多艰难的巨浪和险峰,你都能踏破。”

    纪忱江靠在洞口,压着想要碎掉整个山洞的暴戾,面色冷冽如冬,一言不发。

    “纪长舟,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我亲手做的礼物。”

    傅绫罗一声声唤着,将自己藏在离洞口四尺之外的角落里,只一盏琉璃灯映着她醉红的面颊。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为何叫阿棠,好吗?”

    纪忱江缓了缓神,他曾经对自己更狠的时候也有,这病症已经伴随他快二十年,凭着强大的掌控,凌乱的幻觉很快就被他撵出脑海。

    与此同时,他心底的怒火却渐渐攀高,他第一次没有遮掩自己的性子,面上再无温和,只有冷漠和锐利。

    他一步步行至傅绫罗面前,毫不意外她也是同样的装扮,这让纪忱江眸底的讽刺更甚。

    “你是打算穿着这身衣裳,让我要了你?”纪忱江并不靠太近,只冷冷看着傅绫罗,沙哑着嗓子冷笑。

    “你是觉得,旧景重现,我代替了那个奸夫的位置,与自己的母亲不.伦,就能再不受困扰?”

    纪忱江冷嗤了声,居高临下冷睨缩在角落里的窈窕身影,“傅绫罗,你以为你是谁?”

    傅绫罗并不意外纪忱江此刻的怒气,喝了火烧云,她胆子稍微大了点,加之看不太清纪忱江的神色,她才敢继续说话。

    只是嗓音怎么都无法太平静,“王上不必如此侮辱自己,我今日不为侍寝,我只想跟王上讲个故事,为王上庆贺生辰。”

    “你的庆贺,就是想恶心死我?”纪忱江再忍不住怒火,上前几步,压制着傅绫罗的身影,嗓子眼再堵不住怒火滔天带来的恶意。

    “还是你笃定,我必定会撕碎你的衣裳,好叫你能用自己的身子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不欠我的,就能无所顾忌的逃离我身边?”

    他目光自上而下打量傅绫罗,一寸寸从她光洁白皙的额头,鼻尖,唇角往下,用眼神撕碎一切。

    “那你打错了算盘,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你!”

    下一瞬,他的冷刺和傅绫罗的甜软重叠到一起。

    “你当本王的救命之恩这般不值钱?”

    “阿棠知道王上不会伤我。”

    话说完,外头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山洞里却突然陷入窒息的安静中。

    听到傅绫罗笃定的话,看她紧张到颤抖的身子,纪忱江狠狠闭了闭眼,第一次为自己的混蛋而后悔。

    傅绫罗也听到了纪忱江的话,她心想,自己本该伤心的,只是眼下顾不上。

    明明纪忱江一分一毫都没有碰到她,可她感觉比避火册子里最过分的翻滚还要难受。

    他灼热的呼吸离她额头超不过一寸,像在狂野地亲吻着她不堪揉.搓的皮肤,让她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曾让荷花遭受重击的臂膀,就撑在她脸颊两侧,剧烈喘.息的胸月堂稍稍用力,大概就能压她脸上。

    衣衫已然缠绕,只肌肤未曾碰触,摩擦一触即发。

    他的脚尖微微向外,与她绣鞋相对,好像连脚趾都纠缠到了一起,令她蜷缩着无法站稳,只想软软滑落。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哆哆嗦嗦站稳。

    这不是火烧云给她带来的勇气,是出于小兽的直觉。

    她觉得,若此刻,她敢碰到纪忱江分毫,这只凶兽绝对会毫不犹豫将她撕碎在昏暗的山洞里。

    洞口闪起的雷光,惊醒了纪忱江。

    今日的荷花格外漂亮,朵朵挤在一起,枝叶与花瓣之间隐隐交错着动人的阴影,连低头都不必,只垂眸就能观赏盛景。

    纪忱江在心里嘲讽自己,刚才话放得那般狠,身体却叫嚣着打自己的脸。

    他每一存肌肤,都渴望着代替即将到来的暴雨,摧残了这池子娇花。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努力压制冲动。

    他很清楚,今日但凡碰傅绫罗一下,她绝对走不出这个山洞,眼下的他没那么好的自控能力。

    “说话!哑巴了?”灼.热吐息带着几分狠意,偏还要软了语调,冷不成冷样子,温和又温和不到家,沙哑得极为怪异。

    傅绫罗被凶得一抖,动也不敢动,好几息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纪忱江重重喘了两下,低骂着退开一步,傅绫罗跟着大喘了口气,记起来自己的目的。

    “我最喜甜食,阿爹总叫我蜜糖,后来觉得这小名太娇气,才改了叫阿棠。”

    “我,我小时候,很怕虫子,可南地闷热,夏日时候总有些豆豸,有一次我贪玩,被它刺到又压碎在身上,浑身刺痛了好几日。”

    “即便是好了,我想起来也要哭,夜里惊醒了也要哭。”

    “阿爹虽然宠我,却并不娇惯,而是每每带我到那颗树下,给我吃糖葫芦。”

    “因喜甜食,后来任何时候,我只要到那颗树下,阿爹都允准仆妇喂我一颗蜜饯,即便我贪心,一天跑好几次,牙都吃坏了,阿爹也不曾阻拦。”

    傅绫罗声音抖得厉害,纪忱江甚至怕她哭出来。

    但意外的是,她眸子里虽然潋滟着水色,却没哭,声音也甜软得很。

    “后来,等再看到豆豸,我想起的,不是它让我疼到打滚,而是糖葫芦。”

    “虽然阿爹从未跟我讲过道理,可我知道,他希望我明白,这世上可怕的人,恶心的事有很多,可我不能因此惩罚自己。”

    傅绫罗抖着胆子,主动靠近纪忱江,离琉璃灯盏也更近了些,好让纪忱江看清她的身影。

    “衣裳,头发,刺玫,都无罪,怎能归畜生了呢?王上……”

    纪忱江突然偏头看向洞外,暗哑着嗓音打断她的话,“不是叫长舟?”

    傅绫罗情绪断了一瞬,这人都虚弱了这么久,怎就不能在旁人抒情的时候学会闭嘴。

    不过,这一打断,倒是让她嗓音平静下来。

    “你怎能用仇人的恶来惩罚自己?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一样,可你知道吗?阿棠喜月白,也喜轻纱,更喜刺玫和这假山。”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豁出去,“我也喜欢看那些册子,喜欢熙夫人的坦荡,男女合欢本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若王……若你无法控制自己,何不尝试将那些恶心的记忆,换成美好的记忆呢?”

    恨还是因为在意,只要能拔出心底那颗刺,让美好洗去所有肮脏,不管大仇是否得报,纪忱江都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尤其傅绫罗闭上眼以后,他才放任目光的肆无忌惮,恶狼一样在傅绫罗身上刮过。

    不得不说,她以自身为矛,这番话非常有说服力。

    他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靠近傅绫罗,声音哑得只剩气音:“你要送我的生辰礼,是你自己?”

    若她敢在这里回答是,若她敢抱过来,也许曾经的记忆真能被覆盖,但他不保证她不会吃苦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傅绫罗就乖乖摇头,“不是,我是真怕疼。”

    纪忱江:“……”那你折腾什么!

    他不满地看着傅绫罗,“生辰礼呢?”

    傅绫罗不敢睁眼,她能感觉到纪忱江的目光,一寸寸似火烧,烧得她浑身无力,只想逃跑。

    胆子最滔天的事情她也做了,这会儿下意识恢复乖软,从头上摘下那根合欢花簪子,轻巧拔出来。

    这是根组合簪子,颤巍巍的合欢花摘下来,隐藏着里面不算太平整的雕刻,一个个圆球大小都不一样。

    但被傅绫罗捧在掌心,说不清是手百还是玉簪更白,仔细分辨,看得出,是一串糖葫芦。

    傅绫罗糯糯道:“我知王上不喜甜食,特地请明阿兄寻了上好玉石,自己雕刻出来的。”

    她细白的手指上,还有偷偷雕刻留下的刀痕呢。

    ‘咔嚓’一声,纪忱江没忍住捏碎了一块假山石,又开始磨后槽牙。

    这般大胆在人心尖上舞的女娘,手指几道都能让人心疼到什么都不想计较,乖巧起来够甜掉牙,矛盾到让他恨不能直接连皮带骨吞下去。

    心里那股子怒火却渐渐不见了踪影,他不动声色避开她的小手,往傅绫罗那边压,越靠越近。

    傅绫罗一抬头,就见他目光噬人,惊得连步后退,直接挤在山石上。

    纪忱江冷呵,“现在知道怕了?说了不会碰你,就不会碰你,不许哆嗦!”

    傅绫罗心想,怎会有这样眼睁睁说鬼话的人。

    他们之间确实还有点距离,可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

    此刻,他躬着身子,月匈与荷花稍稍远了点,只那双强壮的月退,就抵在她膝.弯之间,不论谁动一下,都要严丝合缝怼在一起。

    她有种寸寸肌肤都被烧的错觉,滚烫的刺痛,从上自下滚过她的身体,令她浑身战栗,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眩晕。

    雷声轰隆隆又起,她恍惚猜测,是不是快要下雨了,乌云压顶,才会呼吸这样艰难?

    被吓晕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她说话很费劲,因为不敢偏头,却怕唇.动的时候直接碰到他的唇,紧张的嘴皮子都在发抖。

    “王,王上……”

    “叫长舟,你喊我来,哄人怎么也得哄到底吧?”纪忱江也不动,语气温和又慵懒,与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可若是傅绫罗碰他,就不怪他了。

    今日收了如此大礼,请这个喜好甜食的小女娘……吃串糖葫芦也是应当。

    可能没那么甜,糖浆管够。

    傅绫罗被他深邃锐利的眼神吓得闭眼,嗓音带了哭腔,“纪长舟!生辰礼送完了,快下雨了,我们回吧……”

    纪忱江轻哼,“别告诉我,你现在走得动。”

    傅绫罗:“……”

    他目光不知不觉起了愉悦光泽,“刚才进来费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现在也走不动,傅长御最有法子,帮帮我,嗯?”

    傅绫罗耳根子烫,浑身也烫得厉害。

    许是太热了,纪忱江出了满身的汗,她也汗如雨下,难受得想尖叫。

    “你,你,你退后,我,我再想办法。”

    她不是无知小女娘,看过的那些书,让她知道了太多小女娘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这人无耻地说着不会碰她分毫,可刀尖却割得她小月复酸疼。

    眼泪再忍不住滚落眼角,傅绫罗恨自己这般没出息,却毫无办法,只能哀哀道:“你,你退后点,我疼,我真的怕疼。”

    纪忱江额角青筋蹦得厉害,即便不低头,也知道是怎么了。

    这些日子没白吐,当然,他也没有对外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

    此时此刻此地,他脑海中确实没了那些恶心的人和事,全是想耍耍刀,叫这小女娘哭都哭不出来的劲头。

    到底舍不得如此草率伤了这个恨人的小东西,纪忱江死死咬着牙,后退一步,转身不看她。

    再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食言了。

    傅绫罗没给他食言的机会,几乎是纪忱江一后退,她立刻高呼出声,“来人!王上腿软了,走不动道!”

    纪忱江:“……”艹,劲头太足,他竟没发现外头有人!

    躲在山洞外偷听的卫明和乔安等人:“……”说实话,傅绫罗还活着,太令人惊讶了。

    *

    众人刚出山洞,大雨比山洞里某人会抓时机,倾盆而下,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等回到寝院,乔安扭曲着憋笑的表情要背纪忱江,被一脚踹出去。

    纪忱江没好气道:“想找死,你只管吭声。”

    乔安拍着腚委屈道:“那您不是在山洞里歇了好久,才坐步辇回来吗?也不是我说您腿……”

    看到纪忱江愈发冷冽暴躁的眼神,乔安缩了缩脖子,赶紧往外窜,“我,我去叫厨房送热水过来。”

    虽然没啥侍寝的事儿,可宁音说烧水,他说不烧水,左右废不了太多柴火,厨房还是准备了。

    “再热老子就要着了,滚去给我提两桶井水过来!”纪忱江冷冷扔下一句话,黑着脸进门。

    乔安心想,啧,吃不上肉的男人,火气真大。

    纪忱江这边用不上热水,傅绫罗却用上了。

    她出汗出得厉害,也紧绷着精神良久,是真真被宁音给背回来的。

    这会子,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还有些缓不过劲儿,软软趴在浴桶上,闭着眼,由宁音给她涂药。

    药膏子没白准备,傅绫罗把掌心掐肿了。

    宁音心知,娘子沐浴的时候,暗卫不敢偷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娘子,你是不是心悦喜欢王上?”

    以前傅绫罗不说,宁音都没看出来。

    毕竟娘子从入王府起,从来不听王上的消息,哪怕是在王上身边伺候,也是能躲则躲,绝不靠近。

    今日,娘子为了王上算是豁出命去,这吃力不讨好的,前所未见,宁音神经再粗,也看出来苗头。

    傅绫罗浑身无力,声音含混不清嗯了声。

    宁音更不解,“那娘子为何还想走?”

    傅绫罗睁开眼,雾气遮住她眸底的怅然,“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伺候祝阿孃,就怎么伺候王上便是,正因喜欢,才不得不走啊……”

    宁音愣了,这是什么道理?

    第36章

    见宁音满脸不解, 傅绫罗没回答,只怔怔看着宁音。

    良久,她小声问:“宁音姐姐, 你自小跟喆阿兄关系好,及笄后也坦白了心意, 可他从未有嫁娶之意, 你心里有怨吗?”

    宁音愣了下, 略有些不自在,“怎好生生的, 娘子又打趣我。”

    傅绫罗只安静看着宁音。

    邱家只剩卫明卫喆兄弟俩, 这么多年,离王从未放弃过追杀邱家余孽。

    斩草除根, 大概是离王最擅长的事。

    兄弟二人跟傅翟提及过, 家仇不报,绝不娶妻生子, 没得连累无辜女子与他们一起担着仇恨。

    尚且年幼的傅绫罗和宁音当时都在场。

    知道宁音的心思后,傅绫罗劝过,只明里暗里, 宁音都当听不懂。

    宁音沉默片刻, 很快扬起笑, 她一贯是个爽朗性子,此刻也不例外。

    “我不怨他, 先开始他就躲着我,是我逼他正视自己的心意,我就看上他, 看不上旁人呐!”

    “若他报了仇,定会以邱家的名义八抬大轿抬我过门, 若他和卫长史……有甚意外,我也不后悔。”

    “娘子不必担心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活着,反正我早将自己当邱家儿媳了,总得留下个人给邱家人添香油钱不是?”

    说完这话,宁音蓦地明白了娘子的担忧,她轻叹了口气,给傅绫罗濯洗长发。

    “娘子,你……从未忘记过家主和夫人的死,是不是?”宁音替自家娘子心疼,“你比夫人坚强的多,王上也不是家主,你们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傅绫罗闭上眼不吭声,热水淌过身体,却暖不透心房。

    如何能忘记呢?

    被阿娘拽伤的手腕,带着血腥味道的桃花香,还有阿娘手握一株桃花笑着共赴黄泉的画面……对傅绫罗来说,一如昨日般鲜明。

    她怕极了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阿娘,她答应过阿爹,会快活一辈子。

    在王府快六年,一开始她确实害怕定江王,躲在后院里不出来。

    只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女娘那感恩的心就慢慢变了样子,还是没忍住一点点将目光放在纪忱江身上。

    她越想坚强,就越害怕自己与生俱来的脆弱。

    在纪忱江身边的每一天,她都担心自己会丢了心。

    如果将来他……她不知自己能不能跟宁音一样洒脱。

    所以,傅绫罗想立女户,想早些离开这个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方,她要在自己还能守住这颗心的时候走。

    宁音见不得傅绫罗这样消沉,故意打趣她,“娘子今日可是做了件大事,阿彩她们都吓得去找大夫,要安神汤喝,你还是先想想,王上会不会跟你算账吧。”

    有道理!

    傅绫罗蓦地坐起身来,瞬间打起精神,“快些洗完,我们去收拾行囊,离莹夫人给王上侍寝也过去近两个月,我们得尽快回定江郡,王府里该传出‘孕信’了。”

    这事儿是她操办的,现在自离不得她来张罗。

    实话说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宁音见迫不及待站起的娘子,如通体无暇的白玉一样跨出浴桶,从无精打采无缝切换精神抖擞,差点笑出来。

    以前她怎没发现,娘子遇上王上的事儿,总跟平时那沉静温吞模样不一样呢?

    宁音看着自家娘子,浑身雪白肌肤被热水蒸腾到泛起淡淡的粉,水滴自美好的曲线滑落,看得她一个女娘都有点受不住。

    宁音喃喃道:“这是个男人,也放不开手让您走吧?”

    傅绫罗:“……”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

    怕什么,来什么。

    傅绫罗带着宁音和阿彩她们连夜收拾行囊,一大早还遣阿彩去准备好了马车。

    做完这些,傅绫罗才期期艾艾往书房去。

    除了昨日,她已经许久没往王上跟前来,这会儿心里的鼓能敲出一首完整的曲乐。

    得亏是祝阿孃的教导,才让她绷住了平静模样。

    乔安在书房院落外等着,一见她就笑得灿烂,“傅长御来了?正巧,王上叫我去请您。”

    傅绫罗呼吸一滞,脚步沉重稍许,勉强笑着冲乔安道:“乔阿兄,王上可有说,找我是何事?”

    乔安哼笑,“那我哪儿能知道,您和卫长史在后宅里折腾,我不是也不知道吗?”

    都瞒着他,不就是怕他蠢,泄露给王上知道?

    现在轮到蠢人……啊呸,轮到他乔安来卖关子了。

    他拍拍脑袋,“哦对了,卫长史这几日起不来身,趴书房里替王上处理政务呢,王上请您去寝院。”

    傅绫罗和宁音都偷偷抽了口凉气,昨天那瓶火烧云,没能救了卫明的腚!

    宁音扶着傅绫罗往寝院走,后头乔安笑眯眯跟着,以防俩人不自量力想跑。

    啧啧……今日主仆俩腿都不太利索啊哈哈。

    当王上是好算计的吗?

    当他乔安的腚不值钱吗?

    宁音凑在傅绫罗耳边,小声问:“娘子,要烧热水吗?”

    傅绫罗:“……不用!”非要这时候吓她吗?

    宁音严肃想着,一会儿娘子若是不出来,还是得先去叫厨房备着热水,反正早晚有这么一遭,早死早超生吧!

    等傅绫罗到了寝院门口,宁音刚伺候着她脱履进门,一扭头就见乔安往外走。

    宁音赶忙问:“乔大伴,您这是去哪儿啊?”

    乔安咧嘴笑:“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要定亲了,王上准我先回定江郡走六礼,顺便禀报祝阿孃,替傅长御张罗后宅里的事儿。”

    宁音:“……那我跟乔大伴一起。”

    “你要跟我回去?”乔安愣了下。

    宁音满脸沉重:“不,我去一趟厨房。”也别等了,今日定少不了要用热水!

    *

    傅绫罗提着心肠,小心翼翼进了屋。

    刚下过雨还有些阴天,屋里没有点烛火,略有些暗。

    她站了站,适应了天光,才看到纪忱江跟在书房一样,斜靠在软榻上,手里还捧着个册子。

    与书房不同的是,软榻不在门这边,而是在正对门口的窗边,与床榻就隔着个屏风,一眼就能看到站在门口的傅绫罗。

    “绫罗拜见王上。”

    纪忱江没冷着她,声音含着笑,比昨日还沙哑:“过来说话。”

    傅绫罗顿了下,不敢有异议,轻软着脚步靠近,她已经习惯了,王上每回见她都要她靠近。

    只这回,傅绫罗没能顺利坐到纪忱江对面去。

    她刚走近,纪忱江就长臂一伸,将她提到了怀里。

    “王上!”傅绫罗腰肢被箍得一颤,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

    不光是因纪忱江的动作,他面前矮几上,摊开的竟是《大乐赋》!

    诚然,她早有伺候王上的准备,也看过了那么多书,对那档子事儿算得上了解,以为自己能淡然些。

    可真被捧在哪都硬邦邦的怀里,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咬着小手绢咦呜呜。

    想和真刀实枪还是不一样啊,起码想一想,身上不会被箍得发疼滚烫。

    纪忱江敲敲她脑袋,温和道:“这会子才开始怕,你不嫌迟?阿棠既已做了选择,往后无人的时候,叫我长舟。”

    傅绫罗愣了下,她突然就感觉出来,两人之间跟以前不一样了,似是有一层窗户纸被无声无息破开。

    怕到极致,傅绫罗反倒能冷静下来,仍不敢往他身上靠,只努力板着身子,小声道:“王上别为难我了,王府那边……”

    “昨日你叫我长舟,怎的不为难?”纪忱江慢条斯理捏着她红玉一样的耳垂,见她不吭声,也不逼她。

    “王府里有阿孃在,你不必操心。乔安要回去操办自己的亲事,会跟阿孃禀报。”

    “这阵子我身边无人伺候,他的差事就都交给阿棠。”

    傅绫罗又愣住,立刻反应过来,昨晚收拾行囊估计是被暗卫给发现了,这人现在是断了她的后路。

    她咬了咬牙,紧紧捏着手指,逼自己软了身子,随他所愿的倚靠,“王上,阿棠不熟悉乔阿兄的差事,不如叫明阿兄安排个长随过来伺候?”

    纪忱江下巴放在她头顶,轻笑,低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令人浑身发软的诱惑,“傅蜜糖,昨日你那般胆大妄为,几乎能算得上是刺杀,你觉得,我不该罚你?”

    傅绫罗小脸儿颜色比刺玫还要娇艳,什么傅蜜糖,蜜糖这名字只有阿爹阿娘叫过,还是五岁之前。

    她喏喏道:“我,我是心疼王上,想要王上跟正常儿郎一般,这不也是您想要的吗?”

    “嗯?小蜜糖这么迫不及待,想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儿郎,与你颠鸾倒凤?”纪忱江紧箍着傅绫罗的身子,鼻尖灼热气息自她耳畔渐渐往下。

    傅绫罗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她想他能痊愈,到时候她就不用成为解药,能与他颠鸾倒凤的女娘多得是。

    纪忱江自傅绫罗进门起,就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目光略暗了些,他大致能猜到傅绫罗的想法。

    强扭的瓜不甜,他偏想叫这强扭来的,瓜熟蒂落。

    只需讲究些手段罢了。

    他轻轻捏着她下巴,迫她抬头看他,目光冷淡,“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觊觎自家主君,阿棠如此好胆色,想必不会怕主君罚你?”

    傅绫罗睫毛颤了颤,垂下眸子,“王上要罚我,必是绫罗做得不够好,绫罗听王上的。”

    不就是替乔安当值?她就当伺候阿孃了。

    “即便要挨杖罚,还没时间养伤,疼得哀哀哭个不停,还得在我身边伺候,也不怕?”纪忱江低头,在她唇上辗转着,动作不冷,声音还是冷的。

    傅绫罗呼吸一窒,见不得他这样逗人,每每总要被激起怼回去的心思。

    这个混账!怕有用吗?

    只这会儿怎么都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要被堵回去。

    “行,阿棠比乔安那小子聪明。”纪忱江见她又开始折腾自己的小手,却不上钩,无奈,只能放她坐到一旁,给她点空间。

    她脸红心跳的诧异,乖乖,乔安还会这般伺候主子呢?!

    纪忱江声音愈发惫懒:“阿棠昨日有功,就免了以下犯上的杖罚吧。我想了想,由你来洗去我梦里那些不好的事情,很有几分道理。”

    “只功不抵过,本王昨日差点死在山洞里,就罚你为本王读书。”

    他懒洋洋朝傅绫罗抬抬下巴,“你不是要为本王治病?这些书和册子,就都由你来教本王好了。”

    傅绫罗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一旁比她看过的书更厚的一叠精美话本,还有露出几张图的长卷,浑身突然又颤抖起来。

    这回不是怕的,是羞的,要她,她来教他这些?!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只是脸滚烫如热锅,锅上的糖蚁眼角眉梢尽是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诺来。

    比起日日羞死自己,还不如痛快受罚。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腰封,胆气比喝上二两火烧云来得还快,“王上,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阿棠不如王上才思敏捷,愿伺候王上,自己来学。”

    纪忱江挑眉,好整以暇撑着额角看她,直将傅绫罗看得动不了手。

    “怎么不脱了?”纪忱江哼笑出声,“你这是笃定了我会心疼你,见你可怜巴巴的,就免了罚?”

    “绫罗不敢!”

    傅绫罗咬了咬牙,直接拽开褚色软绸系好的结,她才不会那般无耻,只是鼓着气,也免不了羞涩。

    纪忱江纹丝不动,淡定看着红玉牡丹在他面前,羞中带恼,渐渐绽开无人得见的芳华。

    不是不想动,怕一动就要被佩刀所累,在这胆大包天的小东西面前露了怯。

    独这小狐狸还不知好歹,见他表情疏淡,人也不如那画册子里孟浪,她倒是起劲儿了。

    衣衫半开,欲露还遮,水滴状的锁骨渐渐抖动出晚霞一样的色彩,荷花姣好的花瓣也露出形状,两条白玉荷叶杆随手将香地色的褙子扔开。

    夏风燥得人身上起汗,吹动着花好荷圆,芙蓉面儿轻点荷塘,一池子泛起涟漪的春.水,全被装在半垂的狐狸眼里,潋滟着胆怯和好奇。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浑身暑气渐重,话从嗓子眼挤出来,“傅绫罗,你真当我不敢罚你?”

    “那王上亲自来罚,别为难我了。”傅绫罗说完,贝齿紧咬唇瓣,冒烟的脸蛋上全是倔强。

    清白与他,本就是早做好的决定。

    她不想沦陷,并不代表,小女娘不想与喜欢的人留下一份可共余生咀嚼的回忆。

    退一万步说,失了身子总比把整张脸反复丢掉来的痛快,她从来都不是个规矩的女娘。

    纪忱江气得笑出来,面上的游刃有余却消失不见,只能迅速顺着心意将这红玉牡丹接入怀里,用上巧劲儿,让花儿翻转面向软榻。

    不能让她看到他面上的贪色,也不能叫她看到他失控的蛮横,别看小狐狸胆子大,怕起来随时都能跑个没影儿。

    玉质扇骨的大手绷着极有侵略性的青筋,替她将凌乱衣衫整理好,嗯……堆起来也算整理,看着反正整齐许多。

    修长纤细的月退如同最精神抖擞的花枝,托起两轮圆月,清雅又带着说不出的鼓鼓涩气。

    ‘啪’的一声,纪忱江毫不客气震颤圆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傅绫罗惊呼出声,只一下就叫她丢掉了所有的冷静,脑子都要烧冒烟了。

    这人在做什么?

    他竟真的打她?

    疼带起的水色在眸子里翻涌,连带着花枝和圆月也翻涌起来。

    ‘啪’又是一声毫不吝啬力气的惩罚,圆月颤抖得更厉害。

    傅绫罗气得眼泪掉下来,也说不准是疼的,荷花被刀割得七零八落,背后还要接着比军棍杖责都严厉的疼痛。

    她哽咽吸气,声音气恼又沙哑:“纪长舟!你放开我!”

    ‘啪!’

    “现在知道叫长舟了?不为难了?”纪忱江心里的恼意不比傅绫罗少。

    这小东西看着乖软冷静,聪慧又识时务,可她就像个软刀子,从第一次来他身边起,就堵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非要跟他杠到底。

    他是比她年纪大,没道理却要次次都让着她,他永远都变不成傅翟。

    ‘啪!’

    “你是想侍寝,还是让我给你侍寝?嗯?睡了我,最好能让你适应小子的伺候,往后也能痛痛快快多置几个小子?”

    ‘啪!’

    “我得了你的身子,当初救你一命就白救了,你再不欠我的是吧?傅绫罗,你做梦,我救你是一回两回吗?”

    ‘啪!’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无心无情的,对你好都是害你,怕你觉得我以势压人,在你面前伏低做小,全是算计你是吧?”

    傅绫罗疼得浑身发抖,毫不吝啬力气的惩罚,叫她气得失去了理智。

    她拼尽了全力挣扎,手甚至甩在纪忱江脖颈儿上,挠出条条血痕。

    “你放开我!”傅绫罗哭喊出声。

    “你没算计我吗?纪忱江你自己摸着胸口,扪心自问,你对我何曾有一刻不在算计!”

    “是我要侍寝,还是你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说进我的屋子就进,说亲就亲,我不就是案板上的蚂蚱,只能由你搓圆搓扁,除了说服自己适应,我还能做什么?”

    她挣扎得浑身是汗,泪珠子一颗颗甩飞,声音尖锐。

    “你救我,是为了我吗?你杀掉廖夫人,是为了我吗?你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当初可以求明阿兄,可以求喆阿兄,甚至可以敲登闻鼓,我拉住你的衣袖,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你!”

    “你纪忱江有熙夫人,有莹夫人,还有阿孃,有满后院的夫人,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无依无靠,生死都捏在你手里,最省事儿罢了!”

    “我从来都不是你唯一的选择,又何必假惺惺非要留下我!你救了我,也没有伤筋动骨,我还你半条命还不够吗?”

    傅绫罗喊没了全身力气,挣扎不开,亦逃脱不掉,暂时丢下所有倔强心思,呜呜哭得浑身颤抖,什么都顾不上。

    甚至跟个孩子一样,跪坐着被搂去怀里,她也顾不得。

    坦白脆弱心思的羞恼,激得她狠狠一口咬在纪忱江颈侧,哭得更厉害。

    “嘶……”她用的力气不小,纪忱江微微吸气,面上却神色不变,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天儿太热,傅绫罗又哭又挣扎,连满头青丝都起了潮。

    他轻抚着半湿的乌发,由着身上剑拔弩张的疼,依然分毫不动,任由傅绫罗痛哭。

    等到她哭声没那么大了,人也因为乏力,不得不靠他更近,他才软声哄:“心里舒服点了吗?还不舒服,再咬我两口,打我两巴掌也行。”

    傅绫罗不吭声,她要有力气,绝对要听从主君吩咐的,只可惜,现在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无。

    这样的绵软一团,乖坐怀中,令纪忱江身体紧绷的几乎要炸掉,不能动,不敢动,心里却不再飘荡。

    卫明说过,傅绫罗心思敏感,许多话藏在心里不说,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打一顿总算是说出来了。

    能说出来就好。

    他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安抚她:“阿棠,我与你说还有旁人可用,并非是说掂量过后才从中选了你,是想告诉你,即便有旁人可选,也只会是你。”

    “堂姊和阿莹都怕我,因她们都与我……切磋过,受过的伤比你这会子可重多了,可我见你拿瓷片划破手心,血滴在地上滴了一路,我跟个胆小鬼一样避开不敢看。”

    “心狠手辣如我,第一个升起的念头,竟是再不能有下一次,若你离开王府,再受伤可怎么办?”

    “我承认,我有私心,可若为了报仇,早在王府我直接幸了你,让你成为整个王府最受宠的夫人,让你真为我生儿育女,岂不是比让其他人‘侍寝’更容易?”

    傅绫罗稍微缓下心神,就想起身,哪知轻微的动作就叫纪忱江痛吟出声。

    纪忱江吸着气,比挨了打的傅绫罗还难受,“阿棠,饶我一次,你别动,你再不老实点,小长舟真要坏了。”

    傅绫罗哭红的脸颊已经没有更红的余地,她脑袋一阵阵发晕,声音又哑又软,“所以报完仇之前,你都不会碰我?”

    若他真能做到,傅绫罗觉得,自己大概是走不了了。

    好在,不等她升起绝望的挣扎心思,纪忱江轻嗤,“阿棠,我不是菩萨,任你坐怀不乱的,只能是阉人。”

    傅绫罗:“……”

    她突然觉得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疼得厉害,被打过又被刀来回地割,她受不住这个疼。

    “你先放开我,行吗?”她哑着嗓子卖乖。

    纪忱江苦笑抽气,“阿棠,你是真想要我的命是吧?”

    傅绫罗沉默片刻,抬起头用红月中的眸子看他,“如果王上想……”

    “我不想,你想好了叫我什么,再叫错,还打你。”纪忱江打断她的话,乌黑深邃的眸子里全是认真。

    “下回可不会用手了。”

    傅绫罗:“……”她最讨厌打女人的男人,可怎么就有点控制不住唇角弧度呢。

    她低头,紧抿的唇微微往下压,“我坐不住了,疼……”

    “小蜜糖,我们打个赌吧。”纪忱江也不说放开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叫她趴在身侧,依然箍着那把子纤细不准她离远。

    “若我能看完南地搜罗来的这些风花雪月册子,不叫你疼,你就别跑了,乖乖呆在我身边。”

    “我不以势压人,若你想做女君,我给你做伺候的小子,全听你的,但只能我一个。”

    傅绫罗呆了下,忍不住抬头看他,“王……你所言为真?”

    纪忱江轻捏她脸颊,“定江王一诺,贵比千金,绝不食言,傅长御胆大心细,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傅绫罗偷偷看了眼依旧刀意凛然的地方,“那若王上食言了呢?”

    “任你天高海阔,我绝不阻拦,也不会以任何方式拖你的后腿。”纪忱江斩钉截铁道。

    傅绫罗屏住呼吸,眼中闪烁起亮光。

    那么多册子,还有房中秘术,她用了几个月都还没彻底吃透呢。

    更别提眼前这人,那病症可不是说好就能好的,等他看完,说不得跟南疆的仗都打完了。

    甚至……她脸颊滚烫起来,若在此之前,能得春风玉露一相逢,待得他需常驻边南郡时,就是她离开的最佳时期。

    这些日子,她不再藏着自己的心意,袒露心肠在他面前,这出情真意切只藏起了目的的大戏,还是有用的。

    她将脑袋埋在胳膊弯里,声音轻哑,却也清晰,“那一言为定,我与你赌。”

    话音刚落,傅绫罗就感觉被大力拽到了铁一般的墙皮上,除了疼痛的圆月外,几乎每个地方都被硌得生疼。

    “王……唔……”她没能说出更多话。

    纪忱江勾着柔软舌尖,忍了一晚上了,好歹得吃点甜头,“蜜糖乖,你不是叫我扪心自问,我问一问,保证不疼!不然你打回来?”

    他拉着软白柔荑去掌刀,难耐都藏在含糊的唇舌之间:“使劲儿打,我……不怕疼。”

    傅绫罗被压着后脑勺,哀哀又湿润了眼眶,一个字都骂不出来,舌根子生疼。

    她是让他扪自己的心,哪有这么问的!

    这人无耻起来,什么鬼话都敢讲!

    呜呜……

    等到被放回后院,那热水到底是用上了。

    宁音还以为自家娘子侍过寝,傅绫罗出来的时候,没有一处是不月中的,甚至走不了路,坐不了步辇,只能由宁音背回。

    等洗漱过后,宁音才发现,好家伙,不是侍寝,是挨打了。

    她心疼地给傅绫罗上药,圆月月中得比八月十五还圆,“王上也太没有分寸了,怎能用这么大的力气呢,一点不知道心疼人。”

    傅绫罗哭累了,也被扪心问得乏力,疼也顾不上,只昏昏欲睡。

    连安慰宁音都含糊不清:“没事,还有更疼的……”

    纪忱江被她又挠又咬,见了血,没个半月伤口都好不了,她不吃亏。

    但宁音想岔了,倒吸凉气。

    因为先前傅绫罗的话,她打算等卫喆回来就去送荷包,起了与他多点纠缠的心思。

    这会儿,那心思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都还不够疼,宁音觉得,她还是不自找苦吃了,等真有嫁人那一天再吃苦不迟。

    在军营中的卫喆,猛地打了个喷嚏,莫名捏住长袍一侧的旧荷包,心里淡淡发凉,始终想不明白,宁音为何突然不理他了。

    *

    及至六月中,末伏天儿,边南郡靠近山林,早晚倒是没那么热了,定江郡那边给傅绫罗送来了消息。

    六个侍寝的夫人,廖夫人没了,选了熙夫人、莹夫人和另一位刘夫人被诊出‘孕信’,有府医配的药,滑脉倒也不难。

    傅绫罗让宁音将消息送去书房。

    自挨打后,她胆气被打出不少,直接让卫明安排人伺候,她才不去叫人再扪心问上一问。

    消息送过来时,纪忱江又歪在书房软榻上,好好的衣裳不肯好好穿,松垮垮露出半截冷白的脖颈儿。

    卫明瞅着那个明显尺寸不大的牙印,唇角抽了抽,感觉尾巴根儿一蹦一蹦的疼。

    感情他挨了打,王上也没少挨收拾,独最大胆的那个,说不来伺候就不来伺候,半点问责都没有。

    这也就是亲师妹,不然以卫明这心眼子,非得计较一回。

    “瞎看什么,我不好南风,接着说!”纪忱江惫懒扫卫明一眼,扳指敲在矮几上,脆响都比平时活泼点。

    卫明皮笑肉不笑道:“属下也不好贱骨头。”

    不等纪忱江瞪过来,卫明飞快转为正经:“军营里太跳脱的都已经处置,剩下的细作都在咱们掌控之中,随时可以……”

    他在自己脖子上横着比了下。

    “常祁文是三皇子的人,一向谨慎,没找到他跟南疆来往的证据。”

    纪忱江并不意外,“三皇子只会在阴沟里算计,不会做这种被揭穿后大失颜面的事情,常祁文不足为虑。”

    卫明微微蹙眉:“林子安倒有些复杂,他庶兄娶了廖家嫡女,他又娶了二皇子母家的女娘,但据查到的消息,回京述职时,他与大皇子也私下有往来。”

    “这是个老狐狸,且他连任九载边南郡郡守,对边南郡了解颇多,不好掌控。”

    纪忱江面色冷淡,“岳者华能看得出他的底细,没道理暗卫看不透。”

    卫明细思忖王上的话,心头一跳,“王上的意思是,林子安是圣上的人?”

    岳者华是那老儿安排过来的,若他知道些什么的话,那林子安的立场就很好猜了。

    纪忱江笑了笑,“八.九不离十,各封地就岑御史一事,逼京中逼得紧,圣人按下不发,心里定憋着火。

    再加上造谣一事跟南疆有牵扯,圣人没办法直接给我没脸,若真打起来,你猜他会做什么?”

    卫明直接往最恶心人的方面想:“要么不给辎重和军饷,让您掏空定江郡的储备粮,再派人暗中捣乱,煽风点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要么,令林子安跟南疆勾结,伙同岳者华,想方设法害您被俘,成为南地的笑柄。”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战时出了纰漏,那老儿就能收回您王位,他不敢彻底惹怒纪家军,怕是还要图个仁德名声,另立车马大将军压着您,叫您在军中将功赎过。”

    如今,圣人大抵也知定江王羽翼已丰,没法直接杀他,那是逼纪忱江理直气壮造反。

    从皇庭出来的每一条密旨,不足以致命,却足够恶心人。

    纪忱江倒没卫明那么如鲠在喉,“那就让他没心思算计,逼他杀我,等他反应过来,我们仗也打完了,就有功夫让京都乱起来。”

    他直接吩咐:“肃清王府里的探子,隐藏‘孕信’,立两个封地来的夫人为侧妃。”

    卫明心想,隐藏也没用啊,越藏越瞒不住,‘孕信’被京都得知,不管真假,圣人只会赐婚,或者让人毁掉侧妃的身孕,怎会想杀王上?

    要杀那老儿早动手了。

    纪忱江轻点扳指,凉凉道:“派京都里的钉子告诉圣人,王府里的虚虚实实,都是岳者华身为幕僚,为本王出主意。

    岳家地位不凡,岳者华又才名在外,你觉得那老儿一气之下,还会留我?”

    卫明知这法子不错,可他怀疑,“岳者华被称之为国士之才,他能到南地来,必做好了独善其身的准备,圣人能信吗?”

    纪忱江幽幽道:“他会防我,却防不住女娘,其中的关键,是阿棠。”

    图穷匕见,卫明呆滞当场。

    他看着纪忱江毫不手软摁在自己伤口上,血渐渐渗出,面色却更加冷淡,心底微微发凉。

    “王上……”一瞬间,卫明嗓子干得厉害。

    傅家生出的小狼崽子若得知自己被算计,说不定会玉碎瓦全。

    这又是闹将什么呢?

    纪忱江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掉指尖血,冷嗬,“你以为岳者华会放过利用阿棠的机会?男人最了解男人,那臭虫看阿棠的眼神,我没挖掉他的招子已是心善。”

    “你信不信,只要岳者华有动作,阿棠必会反过来利用岳者华,只为了离开我,她就是这般心狠。”

    卫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你应当知道,即便我死,也不会叫大睿好过。”纪忱江淡然道。

    “若乱世起,我会安排好阿孃和阿棠的去处,那些杂碎不会放过跟王府有关系的任何人,只有听我的安排,她们才能活。”

    “阿棠不走,我自有别的法子引岳者华上钩,若她想走,我不会给她机会远走高飞,我也没那么心善。”

    至于与傅绫罗打的赌?

    呵,摩挲着手边一叠面容空白的避火册子,纪忱江面上是傅绫罗从未见过的偏执和狂妄。

    阿棠不知,他纪长舟从不打会输的赌。

    第37章

    立秋前几日, 纪忱江带着众人回了定江郡。

    在乔安喜气洋洋定亲这日,定江王府传出消息,来自豫州的刘夫人和幽州的莹夫人被立为侧妃。

    定江郡给各地都发了帖子, 准备在中元节后,大办庆贺一番。

    南地除了边境的定江王封地, 因五万大军格外受重视, 其次就属豫州最为强横, 封地的豫王素有贤王之称,幕僚无数。

    幽州长期与北戎对抗, 兵强马壮, 兵马比南地还多。

    幽州现任封王的老子,是当初与圣人争夺天下失败后, 被幽禁至死的怀王。

    在老怀王死后, 殷氏宗族出面,小怀王经历一番苦难, 才得以继藩。

    可以说,豫州和幽州,对皇庭而言, 是不次于定江王的威胁。

    整个南地为定江王此举震动, 不管是为了探查消息还是送走消息, 各处都行动了起来,官道上来往的马匹都多了不少, 天天尘土飞扬。

    与此同时,墨麟阁后的偏房这边,却是难得的安静。

    “娘子, 你跟王上是不是吵架了?”宁音叹了今日第三次气,端着绣活笸箩凑傅绫罗身边问。

    傅绫罗随口应声:“为何这样问?”

    她正仔细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堪舆图, 图里画的是整个南地,包括临南郡和汝南郡在内,河流山川无一不精细,她从王上书房里偷偷借来的。

    宁音掰着手指头数,“娘子,在边南郡的时候且不说,回来一路坐马车慢行,七.八日功夫,王上从没到咱们马车上来,路上也不与你说话。”

    “回到王府,墨麟阁和勤政轩没了近二十个仆从,问刘管事一问三不知,乔安也不肯说实话,卫长史也不告诉咱们缘故。”

    “这回来大半个月了,你不去书房,王上从不说叫你去前头伺候,还要立侧妃……也就不说了,侧妃大典的宴席,按道理该是你和卫长史一起操办,竟也不叫你沾手……”

    宁音越说心下越惶然,她甚至怀疑,盯着她们的信鸽暗卫都不见了。

    枉她特地避开娘子,提起娘子郁郁寡欢这事儿好几次,前头一点动静都无。

    再加上如今府里有了侧妃,这可是要上族谱的,只比王妃地位低一点,怎么也比长御身份高。

    宁音怀疑,娘子要么是失宠了,要么就是惹怒了王上。

    王上故意冷着娘子,想让娘子服软。

    她卷起傅绫罗看得起劲的堪舆图,急得跺脚,“现在天儿也不热了,娘子好歹去问问祝阿孃?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傅绫罗看了一上午图,眼睛有些累,顺着宁音的动作闭目养神,笑问,“是不是去给祝阿孃送东西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说不好听的了?”

    宁音撇撇嘴,“太过分的倒也没有,只是笑话娘子,眼巴巴追在王上身边,连个夫人的名分都讨不来。”

    说得跟娘子多稀罕当小妇一般。

    傅绫罗眼神有些虚,被人说几句值当得什么呢,她真的不在乎。

    于旁人看来她被冷落,可傅绫罗自己知自家事,王上一点都没冷落她。

    回定江郡的路上,虽然王上没与她说话,每每眼神看过来,都恶狠狠的,活像要吃人。

    她招架不住,一直躲在车里,话都不敢跟他讲一句。

    回来王府后,傅绫罗不出去,是在研究往后要去哪里逍遥,这事儿自是不能说的。

    而王上也确实暂且顾不上她,忙着……

    她不动声色扫了眼书桌旁的画缸,里头插着半夜里突然出现在她床上的那副长卷。

    里头一百零八式的花样,比她看过的避火册子还要过火,全是她和纪忱江的脸。

    是王上的丹青,展开后,看得她差点没屁滚尿流,用自个儿的脸把画给烧了。

    王上任她自在,不叫她去前头,她只有庆幸的,怎敢主动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她起身到窗口,打开窗户吹吹风,散散脸上的热度,也防着有人偷听。

    她安抚宁音:“你也知道,莹夫人当是王上的暗卫,如今却成了幽州小怀王送来的人,那刘夫人咱也不知是何身份,侧妃一事只怕涉及家国大事,由明阿兄来张罗也是应当的。”

    “王上……忙,祝阿孃那里只怕也要盯紧后院,我不便过去打扰。我们只管伺候好了起居,别叫他们因为琐事劳神,也就够了。”

    宁音撇撇嘴,“娘子这话骗旁人也就罢了,用得着骗我?即便不去前头,不打扰祝阿孃,外头的铺子您多久没去看了?也不能总呆在府里。”

    宁音不是想劝傅绫罗服软,她捧在手心的女娘,才舍不得呢。

    她是看不过娘子就这么默不作声,委屈自己。

    傅绫罗被逗笑了,面上还是不甚在意,“好,那用过午膳,我们出府去看看。”

    她不想出府太频繁,引起纪忱江注意,不过堪舆图看得差不多,也是时候跟杨媪碰个面了。

    只是到了午后,主仆二人到了外门上,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铜甲卫抬刀拦住二人,“傅长御可有出府的手令?”

    宁音脸色不大好看,“我们娘子是长御,不可以出王府吗?我怎不知王府有这个规矩。”

    铜甲卫有些为难,但还是抬着佩刀,“傅长御见谅,这是卫长史的命令,没有他和王上的手令,所有人不得出府。”

    宁音还想说什么,被傅绫罗压住,她垂眸笑了笑,“无妨,我们去找明阿兄要手令。”

    结果,两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寻得卫明的身影。

    又过了一日,卫明才到傅绫罗这边来,一进门就问:“阿棠非出府不可?”

    傅绫罗正在抄佛经,闻言慢吞吞放下笔,笑望着卫明:“不许我出府,是怕我就此跑了?这是明阿兄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

    卫明眼神闪了闪,无奈笑道:“你别多想,是我的意思。”

    “王上心疼你,特地令人清理了墨麟阁和勤政轩的探子,往后王府里也能安全些。”

    “至于侧妃嘛,只是做个样子,族谱都不会上,这等子事儿没得叫你做来堵心,才都由我张罗。王上说了,等到忙完这阵子,你想去哪儿都陪着你。”

    “最近各封地都有来使,临南郡和汝南郡的官员也会过来,郡城只怕不安生,你这般漂亮的女娘出去,万一有不长眼的,不是平白叫王上心疼?”

    傅绫罗垂眸不语,心里有些荒谬的哂笑,难道她的情真意切,没有骗过王上?

    不放心她外出,怕一个看不住就鸡飞蛋打,白画了那么多避.火.图?

    “阿棠,你听明阿兄一句劝,王上待你真心实意,你且等上一等,万事都别心急。”卫明咽下心里的焦灼,王上不许他将真实想法说出口,眼下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傅绫罗笑了笑,乖巧应下,“阿棠是不知好歹的人吗?明阿兄的话我明白,我不出去也就罢了。”

    卫明稍稍松了口气,“过阵子我们和南疆必有一战,甚至……离这天下乱起来也不会时日太久,在外人眼中,你是王府的人,外头比你想得要危险得多。”

    危险还不止在外头,卫明无法想象,若傅绫罗执意要离开王府,王上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等卫明离开,宁音凑上前,诧异出声,“娘子,你手怎么这么凉?”

    “十指连心嘛……”傅绫罗浅浅笑着感叹,“我叫明阿兄吓到了。”

    也被他的暗示说得心底沁凉。

    她突然明白过来,纪长舟从没想过放她走。

    但纪长舟,傅家阿棠并非一般小女娘,你还记得吗?

    她倒没多少难过,心底反升起一股子非常陌生的战栗,不是害怕,不是惊惶,更像是……兴奋。

    与自己心悦的儿郎,棋逢对手,若她能赢,是不是代表她比南地的天还要强大?

    *

    虽然傅绫罗答应不主动离府,可时间紧凑,事情太多,卫明一个人也着实忙不过来。

    刚刚定亲的乔安,都没时间跟未婚妻亲亲我我,被支使得腿儿都遛细了。

    到了大宴前两日,乔安无奈过来拜托傅绫罗,“前阵子咱们不在府里,雨水又多,能给侧妃用的绫罗绸都潮出了细毛,眼下一时也没其他地方可寻,我记得傅长御铺子里是有名贵绸缎的,对吧?”

    傅绫罗点头,“我将令牌给你,你只管去挑,记在账上就是了。”

    乔安苦笑着作揖:“我哪儿有功夫去啊,其他封地好几个使节来拜见王上,旁人王上信不过,我得伺候着,怕是得麻烦傅长御跑一趟。”

    有了乔安请来的手令,还有阿彩等一干武婢护送,铜甲卫二话不说就放行,傅绫罗顺顺当当出了王府。

    宁音掀开帘子看外头,“好像是多了不少人,听口音好些都不是南地的,比刚过去的花朝节还热闹呢。”

    傅绫罗闭目浅笑,“你跟喆阿兄和好啦?”

    花朝节是南地的七巧节,傅绫罗身体不大舒服,就没出府。

    宁音却被卫喆给拉走了,很晚才回来,唇肿得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

    宁音脸儿滚烫,却大大方方咧嘴笑:“我也没跟他不好过呀,我就是想看看,他能憋多久不跟我说话。”

    事实证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郎君,急了眼也会咬人。

    宁音偷偷看自家娘子,卫喆尚且如此,王上那恶狼一样的人物,也不知娘子能不能吃得消。

    到了布匹铺子前,傅绫罗一睁眼就见宁音顶着张大红脸,眼睫颤得蝴蝶似的。

    这才立秋没多久呢,怎得如此春意盎然?

    傅绫罗失笑摇摇头,敲敲宁音脑袋,“你先吹吹风再下马车,没得叫人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宁音:“……”就是因为你呀!

    进了铺子,熟悉的管事笑眯眯迎过来,“娘子来了?布料册子都准备好了,您只管挑着,杨媪早就吩咐过,都有存货准备着。”

    “好,辛苦杨阿叔。”傅绫罗毫不意外笑道。

    宁音瞪圆了眼,惊疑不定看着傅绫罗,“娘子……”

    不是乔安来拜托娘子救急吗?

    怎听杨管事这意思,是早就准备好了。

    难不成出府的事儿,是娘子筹谋的?

    可,啥时候呢?

    她咋不知道?

    宁音不敢信,总感觉自己跟乔安有那么点相似的悲伤。

    “进去说。”傅绫罗笑着捏捏她的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许久没见杨媪了,你不想她吗?”

    现在定江郡人多,恰是时候赚上一笔,布匹囤多一些也是应当,这点就是暗卫来查,也查不出任何不对。

    只不过,府里很少有人知道,厨房上的采买有傅绫罗的人,宁音知道,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还捏着嫁妆时,傅绫罗手里不缺银钱,杨媪心疼她,担心她在王府被欺负,早就低价包了采买的大半果蔬和鸡鸭猪羊。

    这采买娶的媳妇,身契就在杨媪手中,想传个信给杨媪,让她提前等着,一点都不难。

    只私库里的绸缎要做手脚没那么容易,好在傅绫罗有私库的钥匙,还管着墨麟阁起居,到底也不算太难。

    宁音见到杨媪和杨媪身边那丰腴的管妇后,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冲傅绫罗眨眨眼,拉着管妇出去说话,两个人正好替傅绫罗守门。

    “棠儿!”身形瘦削高挑的杨媪疾步过来,握住傅绫罗的手不住摩挲,带着细纹的眼角起了晶莹。

    “我棠儿怎又瘦了这么多?”

    杨媪是北地人,性子爽利,为人跟祝阿孃有些相似,只是行事说话更温和些,就是嗓门大。

    眼下压着声音,听起来只让人觉得更难过,“都是杨媪的不是,派去北地的人迟迟没传来消息,无法让你被亲人接出府,生生叫你吃那么多苦。”

    傅绫罗赶紧替杨媪擦眼泪,哭笑不得安慰她,“杨媪别这么说,叫阿孃知道该骂我没心肝儿了,上好的燕窝和补品吃着,我哪儿受过什么罪?不过是苦夏,天儿一凉,我胃口好了,自然就会胖起来的。”

    杨媪点头看她,怎么都看不够。

    她亲手接生的小女娘,从襁褓就跟亲孙儿一般伺候到九岁,从小就胖嘟嘟的,大了却瘦成这样。

    就算是山珍海味顿顿吃着,杨媪都免不了心疼。

    傅绫罗靠在杨媪身上,软软撒娇:“我知杨媪最心疼我,只是今日王府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带着布匹回府,近些时日许是出不来,铺子就劳杨媪帮我多盯着些。”

    杨媪特别吃傅绫罗这娇软小动静,没口子应着,“好好好,杨媪保管给你盯好,底下人一个大子儿的便宜都占不了去。”

    傅绫罗的铺子对待管事和伙计都大方,四时八节都少不了赏钱和酒肉米面,也就不许底下人再捞油水,大家都知道她的规矩。

    她不拒绝杨媪的心疼,笑道:“好,回头王上宴客若剩下好酒,我叫人送出来,与你们吃酒。”

    两人说话一炷香功夫,挑选布匹多用了些时辰,早上出府,忙完差事也差不多要午膳时候了。

    杨媪止不住叮嘱:“回头我去寻些北地的食材,再寻个能养露天身子的地方,叫你好好泡上一泡,你阿娘早产,身子弱,小时候就是这么养着的,到时候杨媪定给你把身子骨养好了。”

    傅绫罗目光闪了闪,定江郡能寻到北地食材的地儿,靠近林南郡,也就是在定江郡北。

    泡汤……靠近山林才有汤泉,那就是定江郡以西,那边有些许硫磺矿藏。

    杨媪已经置办好了宅子,在定江郡西北的山脚,能露天泡汤,定是个隐秘之地,外人轻易寻不得。

    她心下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杨媪说得我心动极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下来,我与祝阿孃一起去可好?她也是北地来的。”

    杨媪拍拍她的手,笑着一口应下,“都来,都来,杨媪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把你们伺候好。”

    傅绫罗笑眯眯应下,隔着帷帽与杨媪告别,去乘马车。

    只马车刚放下脚凳,她还没有动作,突然从背后撞过来一个人,力道不大,就跟鱼一样闪开了。

    *

    傅绫罗愣了下,以为是武婢不小心,毕竟这么多人守着他,估计得是蚊子才能穿过武婢撞她身上。

    谁知,还真有个熟悉的蚊蝇,声音清朗若皎皎明月,好听得很,“傅长御,又见面了。”

    傅绫罗顿了下,转身,语气轻飘,“很巧吗?”

    岳者华笑着道非也,“我蹲在附近快两旬了,不巧,再等下去,花楼里的阿姊们都快成自家姊妹了。”

    傅绫罗挑眉,“岳御史等我,不会是要继续讲道理吧?”

    岳者华笑得温和肆意,“跟傅长御讲一次道理,只怕要脱一层皮,观南不是个不长眼色的,不会如此讨人嫌。”

    他目光含笑扫了眼布料铺子上的纪字幡,笑得更为灿烂,“没想到傅长御嫁妆都归了王上,竟还想着撒手躲桃花源里逍遥去?这倒叫观南大吃一惊。”

    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没有南地堪舆图,到定江郡的这近两月,天高地阔走上一遭,也都铭记于心了。

    杨媪话里的意思,不光傅绫罗听得懂,他也懂,觉得傅绫罗这女娘着实是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远远听到她的声音,他这眉梢眼角就灿烂到停不下来,暗处阿钦都没眼看他这傻样儿。

    傅绫罗不与他说套圈的话,只淡淡问:“岳御史拦住我,就是为了威胁我?”

    她并不怕王上知道她见过谁,说过什么话,狡兔三窟,没离开定江王府之前,谁又能肯定她一定要去那桃花源呢。

    岳者华见傅绫罗有些炸毛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傅长御别误会,观南绝无可能威胁一位巾帼女娘,我自个儿都挣扎着想要个自在,何苦拖别人下水,不能够。”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想要快活些,着实不容易啊,我这来了定江郡许久,王上一直在边南郡不回来,回来了替拜帖也难拜见,我戏台子都没处搭,为了保命,少不得得借傅长御来传个话。”

    傅绫罗心想,我自个儿的话都不敢跟那人说,替你传话,你能替我挨打吗?

    可岳者华那句‘挣扎着想要个自在’打动了傅绫罗。

    虽然知道这人嘴里没几句真道理,但他温和从容说出口的话,总叫人忍不住惺惺相惜。

    尤其他病愈后,人还是那么瘦,可病态不显,只更显风流,明明满嘴都是流连花楼,眼神却干净的孩子似的,叫人讨厌不起来。

    是个真狐狸,道行也真真不低。

    傅绫罗心头泛起微微涟漪,起了心思,岳者华想利用她,她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嘛。

    这绝不是个好东西,好在,她也不是。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巧合’,不怕再多一个。

    想到这儿,傅绫罗掀起帷帽,勾起唇角露出个甜软笑容,“岳御史所请,绫罗倒是可以答应,可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我与王上算计你?”

    岳者华眸子微缩,映在眸底的笑太好看,狡黠都是澄澈清明的,他心窝子又止不住跳乱了节奏。

    “能被娘子算计,是岳某的荣幸。”岳者华垂眸拱手,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从娘子身上,观南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思,不敢以此唐突了娘子,只不想放过这点子缘分。”

    他确实对傅绫罗有种不一样的感情,说不上是一见钟情,甚至还带着功利算计,可他分明感觉出,他们都是一类人。

    甜言蜜语,多是谎言,百般筹谋,渴望的不过是做个快活的骗子。

    见到这般女娘,像是照镜子,那股子无法自抑的心动,大致是因为太喜爱自己?

    他一双温润眸子定定注视着傅绫罗,浑身上下不带任何攻击性,语气柔和:“即便缘浅,观南亦舍不得错过,但留回忆,也是观南之幸。”

    傅绫罗收了收笑,这话真切,她垂眸福礼,并不接他这份衷肠。

    但甜软的声音轻得奶狐狸一样,钩子都飘散在风里,“绫罗之愿,从不是与任何人的回忆,只愿桃花源处,几许不会从手中溜走的风月,能捏在掌心,便是大幸。”

    岳者华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笑了,“傅长御,王府再会。”

    不能溜走的风月……好家伙,傅娘子这是准备迎个倒插门,还是得由她拿捏的。

    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岳者华心里有点兴奋。

    他尝试过这世上许多许多事,看过太多风景,还没尝试过入赘呢。

    待得傅绫罗离开,阿钦才走过来,“五公子,咱回吧?您在花楼煎熬了这些时日,人也见了,好歹回去睡个好觉。”

    岳者华喜欢流连花楼,温柔话儿一箩筐,心疼那些花娘也是真的,或者说不得自由的,都能得岳五公子心有灵犀的真心相惜。

    但他不喜用身体疼人。

    他还认床,睡在陌生地方,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能白日在丝竹声中,艰难眯一会儿。

    身子不康健,却偏要在这里等人,已经十几日没怎么睡好。

    岳者华笑得浑身轻颤,挥挥手潇洒转身,“傻阿钦,你家公子我哪儿有时间去睡觉,走着,先去牙行。”

    阿钦满头雾水:“去牙行作甚?咱不缺仆从。”

    有啥活,他和其他几个护卫不都干了吗?

    “哦,我打算自卖自身,捧着卖身契去撬个墙角。”岳者华笑道,说得跟自己要去卖颗菜一样。

    阿钦:!!!公子已经疯成这样了?!

    *

    等马车咕噜噜走动起来好一会儿,傅绫罗才掀开帘子,看着岳者华肆意欢喜的背影,明显不是回御史府的方向。

    她也勾了勾唇,笑着放下帘子。

    也就没看到,角落里,卫喆捏着鼓痛的额角,听到岳者华的话,脸白得像是见了鬼。

    回到墨麟阁,卫喆对纪忱江禀报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把脑袋戳裤.裆里。

    先前卫喆听阿兄说,王上笃定岳者华不老实,也笃定阿棠会上钩,还顺便会给岳者华下钩子,为自己跑路增砖添瓦。

    卫明在主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是千防万防,不惜惹傅绫罗不高兴,都要杜绝这个可能。

    卫喆也不信阿棠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小师妹是个聪明人。

    他甚至觉得,王上再深不可测,在感情上也是个青瓜蛋子,总有错眼的时候。

    没想到,还真被王上给算着了。

    身为铜甲卫首领,卫喆第一次说话这样没底气,“王上,阿棠她,她年纪还小……”

    “不小了,心眼子也不少。”纪忱江端坐在书案前,眉目冷淡道。

    见卫喆还要说什么,纪忱江捏了捏鼻梁,看得出压着火,“行了,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他直接吩咐乔安:“不要让她察觉,掌灯后,让她到寝院见我。”

    这小女娘,是欠点收拾!

    傅绫罗从铺子里带回了布匹,直接给了乔安安排。

    用过午膳,心情不错地歇了晌,她起来继续抄佛经。

    祝阿孃的生辰在中秋前十日,还有不足一月,她准备多抄基本《长寿经》,供奉到小佛堂里去。

    一直抄到天光暗下来,宁音进来掌灯,“娘子,今日天不算凉,厨下用龙眼熬了些甜汤,还有新鲜菱角做的花糕,再来一碗鸡汤面如何?”

    傅绫罗知道这时节燥,还想来碗绿豆汤,刚要开口,就听到乔安在外头出声。

    “傅长御,针线上送来了王上的吉服,花纹样式不少,王上请您去寝院说话。”

    傅绫罗心里那根弦蓦地紧了紧,她刚出过府,见了人,王上就来请,能是为了花样?

    她又不是傻子。

    傅绫罗细细抽了口气,语气平静问道:“我今天吹了风,有些不适,明天上午过去伺候,也来得及吧?”

    “若您不舒服,不如请府医过来给您瞧瞧?”乔安立马回答,“王上明日还要见客,只怕不得闲,请您现在过去。”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主仆俩眼神里都有些叫苦不迭。

    一个撑着矮几起身,语带悲切,“宁音姐姐,你记得……”给我烧纸。

    一个接话接得尤为利索,“给您烧热水,我懂!马上去,叫阿彩扶您过去?”

    傅绫罗:“……”都是烧,好像也没啥区别。

    *

    比边南郡老宅大一半的寝殿,同样不甚明亮,纪忱江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

    在昏暗中,多出来的这点子空旷,像极了傅绫罗的内心,冷风嗖嗖刮,心底淡淡凉。

    这种不妙的预感,让傅绫罗一上来就没硬气,十足乖顺会讨喜,声音比灵沙臛还甜软,“长舟……”

    “嗯,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纪忱江声音温和,甚至温和得有点像岳者华。

    可岳者华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攻击性,能叫人不自觉放松。

    但眼前这目光淡然,浑身惫懒的高大儿郎,即便温和得亲爹似的,也让人心底发寒,浑身叫嚣着想跑。

    只是,被那双深邃凌厉的眸子盯住,咦呜呜……傅绫罗不敢,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挨过去。

    这次,纪忱江甚至没将人揽入怀中,只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她坐在身旁。

    “看看,我特地请了画师,将南地所有风花雪月的册子都画出了场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画不出。”

    纪忱江温和笑道,眼神不疾不徐从傅绫罗身上扫过,声音低沉勾人,男妖精似的。

    “面容空置,是我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只要想到这是我和你,不管何时,何地,何情,竟都没有病症出现,阿棠真的旺我。”

    纪忱江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在傅绫罗红玉耳垂上划过,而后是脖颈,褚色女官袍的斜襟褙子,云纹间片裙……

    最后,白皙小巧的棉袜被他控在掌心,顺着细棉纹理,仔细翻看过软白木槿纹的绸衣,顺着娇弱荷杆,停留在圆月,爱不释手。

    直叫傅绫罗浑身微微发抖,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心里呜呜的厉害,她不是又要挨打了吧?

    “阿棠怎么不说话?”纪忱江还好心歪着头,唇角贴在已经红透的耳畔,“还是你不满意?阿棠放心,还剩三分之一我就看完了,最多月余,定能叫你满意。”

    傅绫罗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王上,我错了,你听我解释,岳……呜!”

    只提起旁人一个字,傅阿棠就闷哼出声,眼泪滚烫从眼角落下,只能哀哀看着纪忱江,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缓缓低下头,擒住说不出话的小嘴儿,“我问的是,画如何,你叫错了名字,也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女君觉得,此错当罚否?”

    傅绫罗只呜呜哭着摇头,眼前晕得好似身处密林之中。

    林深见鹿,水清见底,鹿低头的瞬间,鹿角就已经有了令人惊悸的攻击性。

    她从没有如此示弱过,却恨不能自己更惹人怜,好叫陌生的鹿角不要急着定池塘里的花儿,不管是哪一朵,都还没彻底绽放呢。

    她真的怕疼。

    “阿棠,我会遵守赌.约,你告诉我,你会吗?”纪长舟衣衫整齐,吻却落在凌乱的荷花池,即便每一朵花都怕得微微战栗,他也并未太收着力道。

    傅绫罗不吭声,眼看着鹿角要彻底摧.残池子里花,才呜咽喘着点头:“阿棠会,会的。”

    “即便有蚊蝇勾着你换个池塘?”纪忱江好整以暇贴着软.腻香馥问,坚定搅乱一潭池水,“你若骗我,会疼,阿棠最怕疼了,是不是?”

    傅绫罗死死忍住低吟,眼角泪水流得汹涌,不疼,却哆嗦得像是被砸碎的红玉,每个纹理都闪烁着迷蒙的光泽。

    她恍恍惚惚在飘荡中觉得,她和纪长舟一定有一个疯了,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好明显一个混账,怎么还说出了虔诚的卑微感呢?

    她闭着眼不肯看她,咬紧牙关忍住羞恼,努力将话说囫囵了,“是,我不会骗王上,阿棠最怕疼,也不敢骗王上。”

    “岳者华想要利用我,利用王上来做戏,意图保住岳家清名,保住自己性命。”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意图行离间计,引起京都忌惮,王上也想让京都措不及防,乱中出错的,对吗?”

    纪忱江抱起她,往床榻去,漫不经心点头,“是,我们阿棠最聪慧。”

    傅绫罗几乎要死过一回,说不清是汗还是眼泪,叫她的头发凌乱沾在额角,唇畔,狼狈得不行。

    她浑身都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柔弱,让人只想喊着娇娇儿揉入怀里,纪忱江也是这么做的。

    “纪长舟!”傅绫罗死死拥着绫罗绸的被子,哭喊,“你,你不能言而无信!你说过没看完之前,不会伤我的。”

    纪忱江毫不费力将被褥扔开,里面裹着褚色袍角,细白软绸。

    他动作不疾不徐将黑底金边的袍子扔过去,与褚色和白绸纠缠,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睨着眼前盛开的红玉牡丹。

    “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我知阿棠从不信我,不如就让我证明一下,我所言不虚。”他将红玉困在方寸之间,声音愈发低哑。

    笑意不显,带着让傅绫罗想要尖叫的危险。

    “我画到第一百八十式了,其中有七十六式都不会让人疼,我们来试试看,阿棠就知道了,我不会骗你。”

    傅绫罗不想试,她只想拿回被褥里的褚色和白绸,立刻撒丫子跑。

    只纤细打抖的荷枝刚伸展,就被坚定摁在床沿,连求饶都被堵回嗓子眼。

    灯火摇曳,确实没有痛,只有爱意深沉,几乎将人溺毙在这夜色中,徒留无用的倔强泣诉。

    “呜不呜…混…咦呜…蛋啊呜呜……”

    第38章

    从掌灯时分进入纪忱江寝殿, 到隐约听到二更的梆子,足足两个多时辰,令傅绫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只是她, 甚至床榻和只着了绸裤的男人,也都似淋过一场大雨, 寝殿中潮得能起雾, 让人怀疑, 怕是再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哦,倒不是纪忱江在幔帐里跟在战场一样勇武。

    前一次傅绫罗太羞涩, 没彻底掌刀, 这回被逼着学武,从最简单的招式开始, 嗯……快得令傅绫罗害怕自己会被掐死。

    岂料纪忱江并不尴尬, 慢条斯理地知耻而后勇,可算没白费亲手画了那么多图, 傅绫罗只恨长卷上花样太多。

    切磋起来,一次比一次时间久,这人还要一遍遍扪她的心问——

    “喜欢泡汤?落山那边有王府的别庄, 不必令置庄子, 到时我陪你和阿孃一起去。”

    “至于岳者华, 我知阿棠聪慧,只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觉得我无耻吗?”

    “蜜糖,你连我的脸皮都比不过, 况论是他,你怎么想的?”

    “嗯?听不清, 乖蜜糖,再说一遍。”

    傅绫罗于晕眩恍惚中,被逼着好阿兄,情哥儿,亲夫君没口子的喊了个遍,心都要被扪碎了,难.耐如鱼困浅滩,浅浅吊着一口气,始终不能解脱。

    这人还嗯,嗯个屁啊呜呜……傅绫罗心里骂着脏话,忍不住眼泪,更忍不住哭声,只能哀哀求饶。

    “我错了,呜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若想要筹谋,不会跟杨媪在外头说话,我没那么蠢,嗯……沾茶水写字暗卫也发现不了。”

    “你饶了我,呜呜……岳者华主动碰上来,我身为王府长御,忠心主君,竟也成了错吗?”

    “我没想跑,长舟,我疼……”

    其实不疼,只是依然感觉小命都要没了。

    如纪忱江所言,除了不疼,这人手把手教她,十几个样式轮番精心描绘,傅绫罗品出了太多滋味。

    一点点被碾碎的红玉牡丹,红着眼眶服了软,终于听到了叫水的吩咐。

    她艰难喘着气,跟个小乌龟似的,慢吞吞翻身,缓缓藏起满池春.情,无瑕生出什么羞涩心思,只觉松了口气,小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这口气松早了。

    宁音和乔安早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比先前侍寝的夫人那动静要羞人的多,两人听得面红耳赤,但都不算意外。

    宁音涨红着脸儿叫阿彩回去取洗好的女官袍子,她听到娘子的抽泣了,只心疼娘子遭罪。

    乔安则咧着嘴笑个不停,比自个儿洞房还高兴,他盼这一天盼了快十年!

    等到里头叫水,甭管俩人什么心思,都迫不及待赶紧进门伺候。

    哪知刚进门,就听到纪忱江慵懒着沙哑嗓音吩咐:“东西放下,你们出去。”

    宁音心下一惊:“王上,我来伺候娘子沐浴。”

    乔安闻到屋里似麝非麝的味道,烧着脸皮子笑:“那啥,床榻也得收拾。”

    纪忱江淡淡看他们一眼,面上带着几许餍足表情,脾气还算不错,“先不必,出去。”

    宁音和乔安俩人满头雾水出来。

    “难不成,王上要伺候……”宁音小声猜,只是怕里头主君听到,不敢说全了,她觉得这猜测有些太过。

    可王上总不能叫娘子自个儿沐浴吧?

    乔安跟着主子看过了那些书,这会儿已经非昨日阿蒙,勾唇笑得格外荡漾。

    “那有什么的,说不准王上兴致高,这净房也是个好地方,由着他们折腾呗。”

    宁音:“……”合着不是你家主子你不心疼!

    娘子身子弱,又是头回,这么长时间……哪儿还遭得起啊!

    她脸上红了白,白了红,急得不得了。

    这会子她倒跟傅绫罗有了同样的想法,王上再折腾,也别烧热水了,指不准得给娘子烧纸!

    王上简直……宁音恨恨咽下大不敬。

    不是人!简直是个混账!傅绫罗提着心肠,战战兢兢被放入温热水中,眼泪汪汪在心里替宁音骂出来。

    她浑身无力,坐都坐不住,软软靠在桶沿,被棉巾擦在身上,轻轻一碰就抖得厉害。

    纪忱江还笑,“在心里骂我?这伺候了女君床榻,自当伺候全了,也好检查检查,有没有叫你疼,省得女君不满意。”

    傅绫罗偏头不看他,趴在浴桶上,手脚都缩在水中,咬着唇瓣无声落泪。

    “看样子伺候的不好,女君见谅,下回小子定伺候得更周全些。”纪忱江戏谑着言辞,轻轻拽出她的手。

    而后纪忱江吃惊发现,他皮子最嫩的地儿,也叫她掌心通红蔓着月中月长。

    这叫纪忱江笑不出来了,只心里无奈,这娇娇儿着实也太娇气。

    他伸手进浴桶里,傅绫罗惊慌失措,哭喊出声,“纪长舟!我不要你伺候呜呜……”

    说是出声,其实嗓音已经哑了,沙哑的声音呜咽起来,像是垂死挣扎的小兽,可怜至极。

    谁能想到呢,这没侍寝,比侍寝还难熬。

    刀迟迟不肯出鞘,令她不得不立于刀尖,穿行往复,迟迟不休,不见血,却刀刀刺骨。

    她再也不想要小子身畔伺候了,什么快乐事,什么欢喜滋味,通通都是骗人的。

    过了今晚,她再也不惦记,往后做个姑子就挺好。

    纪忱江探得荷杆也月中,比娇嫩手心月中得还厉害,刀又见张扬迹象,憋着的那股子气却落了下去,心里只懊恼自己折腾太过。

    他连生气想收拾这小女娘,前头都要加个‘点’字,无奈一碰上这红玉牡丹,果真还是无法自控。

    他抚着傅绫罗青丝,语气难得温柔:“是我不对,我叫你气着了,有些失了分寸,往后不这般孟浪。”

    傅绫罗流着泪不吭声,无论如何都不肯叫他碰自己。

    纪忱江叹气,“你听话,你不能泡太久,洗过我送你回去。”

    傅绫罗身子僵了下,但凡她还有一点力气,都要硬气地拒绝。

    只是月退侧酸得厉害,浑身也还抖着,宁音这会儿进不来,她想早点回去,只能由着这人。

    纪忱江也不逼着傅绫罗非得说话,他只捏着棉巾,规规矩矩替她擦拭。

    心里的无奈化作真真酸涩,力道却是轻如羽毛,怕伤了她,怕她给了身子就走,也怕真要了她,还没能完成要做的事之前,会叫她受旁人的气。

    可傅绫罗呢?软硬不吃,只想着远走高飞。

    想到这儿,纪忱江眼神发暗,语气带着不动声色的危险,“阿棠,我不舍得你疼,也不舍得你受任何委屈,只盼你也能心疼我一点,好不好?”

    傅绫罗垂着红月中的眸子,遮住眸底讥讽,依旧无声流泪。

    怎么听话?又还要怎么心疼他?

    若真如他所言,她傅绫罗只怕就真成了家养的狐狸,没了主人就会死的那种。

    直到被抱回她自己的卧房,纪忱江还要替她上药,傅绫罗咬着牙,泪落得愈发急促,怎么都不肯。

    纪忱江只能叫宁音进来伺候。

    *

    宁音心惊肉跳进了门,看到娘子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皮子,那漂亮的脸蛋儿都哭得处处红月中。

    哦,唇说不定……不是哭的,宁音替傅绫罗上药的时候,脸烧得厉害。

    “娘子,可要问府医要避子汤?”

    宁音知道娘子不愿意生孩子,而且还什么名分都没有呢,这会子有了身子算怎么回事。

    傅绫罗摇头,沙哑着嗓音道:“没侍寝。”

    “啊?”宁音震惊,“这,这还没……”

    那侍寝得什么样儿啊?

    独剩主仆俩人的时候,傅绫罗就不再流泪了,身体和脑子都冷静下来,想起在纪忱江寝殿发生的事情,羞恼情绪后知后觉汹涌。

    那个混账,除了没正儿八经卸甲入库,几乎什么混账事都做了。

    傅绫罗仰着头,微阖着眸子让宁音在脸上涂药膏,咬着牙冷静吩咐:“你不必守夜,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过来。”

    宁音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娘子可能斗不过王上。

    祝阿孃说的对,论心眼子,娘子还差点道行。

    可她也清楚,娘子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亏已经吃了,这会子不卖一卖可怜,找回场子,那就不是傅家阿棠。

    *

    夜半三更,宁音去跟阿彩一起睡,纪忱江能不惊动任何人扔长卷进来,钻进香闺的床自然也轻巧。

    “好点了吗?”纪忱江伸手揽过娇软,一触就感觉到颤抖,心疼还是忍不住叹出口,“我不动你,你……别哭了,哭得我心窝子疼。”

    抚在芙蓉面上,一掌心的湿,比先前在他寝殿时还要厉害。

    他确实没有其他动作,今晚他也算是解了馋,即便刀还未卸,却也没想再做什么。

    可傅绫罗却一口咬在茱萸前,直听到纪忱江的闷哼,品尝到血滋味,才松嘴。

    她沙哑着嗓音哽咽:“王上总说我不信你,你又何时信过我?”

    “若我真心悦旁人,我可以明白告诉王上,我会将心思藏起来,才不会傻愣愣的由着王上搓磨。”

    “阿棠!”纪忱江蹙眉,低沉着声音制止她,他不喜欢她的这个假设。

    傅绫罗又恶狠狠咬另一侧,在他心上留下凶狠印记,“王上以为,不破了我的身子,就是遵守诺言?那若我在别人身.下,也如今夜一样,只要守着清白,王上也不会在意?”

    纪忱江翻身困住她,手捏在脖颈儿上低喝:“傅绫罗,你适可而止!”

    她最懂怎么气他。

    “我为何不信你,还不是因为你总想着跑?”纪忱江压着火沉声道,“心都恨不能掏出来给你,怎就捂不热你这颗石头做的心!”

    傅绫罗仰头看他,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哭得难以自制,“适可而止?果然,什么女君和小子,都只是哄人的话罢了!”

    纪忱江舌尖扫了扫下颚,气不下去,无奈摩挲着纤细脖颈儿软了声音,“你现在胆子倒是比以前大,不怕我了?”

    “我怕,怕早晚要死在王上手上。”傅绫罗嘶哑着喊,“我为什么想走,王上不知道吗?”

    “我心悦王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你,我怕跟我阿娘一样,眼里心里都是阿爹……若你有个意外,我该怎么活下去?”

    “纪长舟,我从来都不是为了离开你,我只是想活……”眼泪汹涌,将十分心碎哭出了十二万分。

    “我不想跟阿娘一样,可怎么办,我没那么坚强,呜呜呜……”

    纪忱江被她这番逼出来的话镇住,夜色中小娘子出乎意料的坦诚,令他头一回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失措。

    打是再下不去手的,骂也舍不得,含在舌尖都怕化了。

    这般水做的娇娇儿,除了哄,除了妥协,还能有何办法?

    他用前所未有的小心将人拢在怀中,长叹一声,“是我不对,阿棠想走……那就如你所愿,你等我从南疆回来,安置好了再离开,我也能放心些。”

    纪忱江替傅绫罗擦着眼泪,吻轻柔落在她发心,被她哭得什么脾气规矩都忘到了脑后去。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不拦你了,好不好?”

    纪忱江翻个身,虚揽着娇软,手心在傅绫罗发间,带着安抚力道。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书房吗?那时我对你的不耐烦,是害怕从此有了软肋,我这一路艰难,若被人抓住弱点,也许会功亏一篑。”

    傅绫罗愣了下,“那你为何还……”

    “阿棠,要是人能控制自个儿的心,我也不会想放你立女户后又食言了。”纪忱江苦笑,“阿棠,求你等等我吧。”

    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纪忱江语气认真:“我放你离开,一切我都会安排好,我若真死了,你余生也能自……”

    傅绫罗猛地捂住纪忱江的嘴,“你就是欺负我心里有你,不许说丧气的话。”

    纪忱江手轻滑过柔软的脸颊,泪已经干了,他在黑暗中轻笑,“好,不说,阿棠可是答应了?”

    傅绫罗红着脸喏喏道:“我不是与王上打赌了?愿赌服输……”

    太累了,哭也耗费了大量力气,傅绫罗一放松下来,话还没说完就沉沉睡了过去。

    纪忱江低头,仔细看着怀中恬然睡过去的娇软,紧紧拥入怀中,似是要将那身影映入心底,揉.入骨血。

    身体的靠近,还有今夜这番坦然,似乎连心都贴近了,他心底终于漾起甜,压下过往的苦。

    *

    过后两日,纪忱江如自己答应的那般,没再到后头来,也不叫卫明再拦着傅绫罗。

    各地使节都带着礼到了定江郡,临南郡和汝南郡的郡守亲自前来,许多礼单都送到了傅绫罗这里。

    “娘子,岳御史送了礼单过来,特地叮嘱送到您这里来。”宁音抱着个木匣进门,眼神带笑。

    “铜甲卫直接就送过来了。”

    看样子,娘子与王上虽然没动真格,娘子却明显歇了离开的心思,王上也待娘子亲近了许多。

    现在卫长史都没叫人再拦娘子进出,那些暗卫也都不见了,怎么看怎么都是和美迹象。

    傅绫罗懒洋洋靠在窗前,打卡木匣。

    岳者华除了以岳氏世家子的身份给定江王送上贺礼,底下还放着一张格格不入的身契。

    奴名岳观南,牙行是定江郡最大的牙行,还是死契,不要一分银钱,就这么送到傅绫罗手上。

    宁音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乖乖,这岳御史也太豁得出去了。”

    她皱着眉纠结的不行,“这若是被王上知道了,可该如何是好?”

    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南地顶天立地的战神,争着抢着要给娘子当仆从,这真是叫人左右为难啊哈哈哈……

    傅绫罗见宁音咧着嘴皱着眉,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将那身契拿出来递给宁音。

    “去,将身契给王上送过去。”

    宁音呆住:“好咧……嗯?娘子确定?”

    傅绫罗面颊绯红,耳根子都染了深粉,娇滴滴嗔宁音:“有甚好惊讶的,我与岳御史多说几句话,王上醋缸子都要翻天了,给他送过去,也好叫他知道我的心意,我才不是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宁音:“……”说实话,你俩这怼来怼去的情趣,着实有些叫人费解。

    非要打一回才肯坦白心意,非要闹个昏天暗地,才肯甜甜美美,那闹来闹去,图啥?

    宁音不懂,但娘子这番衷肠还是要一五一十跟乔安说的,不能叫娘子的心意落空了地方不是?

    纪忱江在书房,刚送走豫州来的使节,就看到岳者华那张身契,冷笑出声。

    “我说什么来着?”

    卫明在一旁赶忙解释:“两人才见过两三次,说他心悦阿棠,那不能够,岳者华可不像是感情用事的人。”

    纪忱江摩挲着扳指,半垂着眸子惫懒看京都送来的消息,不置可否。

    乔安嘿嘿笑着将宁音告诉他的话说给王上听,“我觉得,傅长御的心明显在王上这儿,就算岳者华有心思也是无用。”

    “岳者华敢送这个入定江王府,想必是知道我的心思。”纪忱江面色更冷淡,“他这是通过阿棠告诉我,他不在乎被利用。”

    “我能叫圣人误解他,他也能通过接近定江王府来请功,这是笃定圣人信他,能靠国士之才拿下南地。”

    靠着一身装出来的无害模样,实则猖狂至极,也就只有小女娘才会被他那身皮子蒙骗,哼!

    卫明偷偷松了口气,只要阿棠和王上别再闹将起来,他就能多活几年,好好走完这盘大棋。

    冷静下来,卫明笑吟吟道:“他有国士之才,咱也不是庸人,京都送消息来,说圣人最近身体不适,大致是因南地的消息惊疑不定,气到了。”

    他眸底闪过一丝狠厉,“府里大多探子处置了,留了几个藏得深的,王上礼贤下士与岳者华和气些,他们必会将消息送入京都。

    京都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人,只要消息送过去时,有耳边风吹着,任岳者华多有才能,也防不住皇庭里那个气昏了头不是?”

    “此事你来办就是了,我若出面,反倒过犹不及。”纪忱江意味不明地哂笑。

    他自始至终都没碰那张身契,跟岳者华和气?那太给他脸。

    卫明和乔安对视一眼,唇角都往下压,都没想到有一天能从王上身上,闻到如此重的酸味儿,啧啧……

    卫明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此事交给他来办,只怕少不得阿棠的帮衬啊。

    *

    转眼就到了大宴时候,在勤政轩举办,莹夫人和刘夫人都换上侧妃制式的宫袍,娇羞坐在纪忱江下首两端。

    傅绫罗身为长御,立在旁侧伺候酒水。

    封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高门世家也不便亲自上门,让人误会了立场,可来的人依然不少。

    但除了北地离这里太过遥远,来不及派使节,其他能赶得及的封王和世家都派了人来。

    诸如临南郡和汝南郡这些近一些的官员,都来了定江郡朝贺定江王的喜事,场面极其热闹。

    定江王二十二,后宅才头回有消息,四舍五入算得上老来得子,无论底下怎么想,面子上都是好话。

    甚至因为傅绫罗的惊人容貌,莹夫人和刘夫人也是娇花照水,国色天香,许多人说起来,满口子真假难辨的羡慕定江王。

    纪忱江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大气模样,哈哈笑着,也不拘着礼节,很是博爱一番,叫大家的艳羡更真切些。

    傅绫罗手里的酒被他揽着腰肢饮下,莹侧妃剥的葡萄也被他笑着吃下,刘侧妃盛的汤,由刘侧妃一勺勺喂入口中。

    “听人说定江王不近女色,瞧他这自在不羁的模样,这名声可怎么好意思传出来的呢?”

    “啧啧……定江王真是好福气,后院里百花齐放不说,跟前儿还立着洛神般的仙女儿,就算是个龙阳公子,也得醉在这温柔乡里啊。”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林南郡郡守和边南郡郡守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惊疑,甚至心下一点点发沉,总觉得事情有些脱离皇庭的掌控。

    过往定江王即便瞒得好,可这人舒坦不舒坦,总会露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俩人都是圣人的铁杆簇拥,心里有数。

    现在,瞧着定江王左拥右抱,那浑身的风流肆意,装是装不出来的,难不成……定江王的病真的好了?

    那皇庭怕是要震动了。

    俩人‘眉来眼去’的时候,傅绫罗咬着牙再一次拽下探入裙摆的手,含羞带恼瞪纪忱江一眼,眼里潋滟着自以为凶狠的水光。

    这人说是不孟浪了,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众人只看得到纪忱江左拥右抱,事实上,十几年的心病哪儿那么容易说好就好。

    碰到莹侧妃指尖时,纪忱江身上的刺痛重得眼前直发黑,眼中暴戾杀意汹涌翻滚。

    闻到刘侧妃身上的胭脂香,纪忱江刚咽下去的汤一阵阵翻涌着想吐出来,脖颈儿青筋毕露。

    莹侧妃和刘侧妃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别发抖了,还是傅绫罗眼尖,立刻过来倒酒。

    纪忱江借着傅绫罗的靠近,缓了下来,脑子里不停的想着自己画过的图,想到其中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某个场景,那些汹涌的不适才缓缓退下去,真像痊愈了一般。

    那场景比较刺激,纪忱江佩刀硌得难受,手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看到下首的岳者华,就又忍不住作乱。

    被傅绫罗瞪了眼,他眸底闪过笑意,也不敢真将人逗恼了,转头去跟旁人喝酒。

    傅绫罗借着莹侧妃和刘侧妃都在王上身边伺候的功夫,偷偷从旁侧退出去,到外头透气。

    再待下去,她脸要烫的可以煎鸡子了。

    而且,她还答应了帮明阿兄处理些要回礼的礼单。

    在勤政轩旁侧的长廊上吹了吹风,吹去浑身燥意,傅绫罗便带着阿彩去了勤政轩的偏殿。

    待得事情处理的差不多,傅绫罗正想回勤政轩,就听到含笑的声音响起——

    “傅长御知道,身契是观南送与长御的吧?”

    傅绫罗抬起头,岳者华长身玉立在门口,不往里走,免得唐突了佳人。

    这还是傅绫罗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与女官袍子颜色有些像,只颜色是更深些的砖红。

    年纪大一些的穿着显得稳重,老气横秋,凸显官威。

    可衣裳穿在岳者华身上,倒衬得他更显白皙,气质高洁,甚至还年轻几分,隐约可窥见逍遥自在的世家子风范。

    傅绫罗起身,冲岳者华福礼,也目光带笑:“岳御史知道,身契我定会送与王上的吧?”

    岳者华唇畔笑意加深,抱着胳膊靠在门槛上,“那傅长御知道,我只认第一个买主吧?”

    傅绫罗起身往外走,两人站在廊子上说话,“那岳御史知道,我没给银钱吧?”

    “娘子难道不觉得,观南是无价之宝?”岳观南眨眨眼,状似困扰般愁道。

    傅绫罗轻轻感叹,“郎君难道不觉得,虚情假意不值钱?”

    宴席是午宴,此刻正是一日中阳光最盛的时候,两人在灿烂阳光下对视,蓦地都笑出声,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默契。

    好巧不巧的,这画面就落入了端着菜肴进勤政轩的仆从眼中,自然,也落入了卫明眼中。

    卫明忍不住蹙眉,他怎么觉得阿棠和岳者华有些太熟稔了?

    等到周围没什么人了,岳者华才行至白玉栏杆前,回首笑望傅绫罗:“我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这是观南所求。”

    顿了下,他声音更轻,“我欠了个人情,说助人一臂之力太假了,但欠了人情的那个想做什么,我心里清明,不如互相成全一番,这也是观南所愿,傅长御不必对我愧疚。”

    傅绫罗翻个白眼,与他一般站在白玉栏杆前,与他并立,“岳御史还真是时刻不忘惹人怜惜,你们利用我的时候,愧疚了吗?”

    也许都是狐狸,傅绫罗在岳者华面前一直都没那么客气。

    她扭头看着岳者华,“岳御史对花楼的阿姊心疼久了,就能骗自己,对所有女娘都怜香惜玉?”

    岳者华哭笑不得摇摇头,轻点下巴,“啧~我在傅娘子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混账,竟能让个温柔小女娘这般刻薄。”

    傅绫罗眨眨眼,“我第一次与郎君巧遇时,不就这般模样吗?”

    岳者华定定看着她,过了会儿才轻笑,“不,那时候是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现在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傅绫罗心下一紧,吃惊看向岳者华。

    他笑得极为灿烂,“娘子不必惊讶我说得准,咱们其实挺像的。”

    岳家如同一潭看起来光鲜的死水,内藏数不清的腌臜,早就没了北岳国士世家的清贵,权欲熏心,臭不可闻。

    可那里有他在乎的亲人,挣扎不开的亲缘和眼泪,将他死死困在一个死循环里,进不能,退不能。

    即便他跑来南地,依然脱不开那个名利场,似是线被人攥在手中的风筝,是起是落,全由旁人,令他的挣扎看起来滑稽至极,像个笑话。

    他只能骗自己洒脱逍遥,每每在花楼中流连,用甜蜜话儿装饰心里的难过,怜惜那些同样不的自由的阿姊们。

    他知,自己救不了这天下的风尘,他只寄望有朝一日能救下自己,从那潭死水中摆脱出来。

    如眼前的女娘一样,任是眸底藏着多少情意,依然想要自由……应该是还想要吧?

    “娘子可千万别忘了,有时候骗人骗久了,连自己都会骗过,少不得会生出些不由自主的奢望,别叫这奢望蒙蔽了你的双眼。”岳者华思忖片刻,温声提醒傅绫罗。

    他坐在勤政轩内,在底下仰望上首的定江王和傅绫罗,两人极力隐藏却汹涌的情意不作假,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

    这小娘子不知,她如今眸子里潋滟着的,全是雀跃和情意,人都比先前在边南郡时活泼了许多。

    若傅绫罗真能就此与定江王情投意合,花好月圆,岳者华再喜欢傅绫罗,也不会说讨人嫌的话。

    可他深知,傅绫罗要的不是被困在方寸天地,余生只剩不由她掌控的宠爱。

    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多渴望摆脱岳家的束缚,哪怕一贫如洗。

    他缓缓笑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盼娘子得偿所愿,若有朝一日能到娘子的桃花源,于门外高歌,讨杯酒水,能得娘子垂怜,对饮一番,便是观南的大幸。”

    傅绫罗心下一震,眼神略狼狈落入岳者华的双眼,他竟然懂她。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调.笑,没有戏谑,全是温柔认真,包容了她所有说不出的心思。

    她轻轻吸了口气,认真给岳者华福礼,“借岳郎君吉言。”

    *

    到了晚上,纪忱江又来偷香窃玉,一进屋就抱着傅绫罗扪心问她:“你跟岳者华还挺能聊得来。”

    傅绫罗听出他的酸意,红着脸推他,“是明阿兄吩咐我的呀,而且人家送了身契,我总要把话说清楚,也省得某些人喝不完的醋。”

    纪忱江轻哼,顺着傅绫罗那点力道占了她的床榻,人也困怀里,“说清楚用得着笑出花儿来?你从来没在我面前笑得那般好看过。”

    傅绫罗轻拧眉心,这人说了随她,却还是处处都盯着她。

    纪忱江见她不高兴,咬着她的唇语气发沉:“对乔安笑得好看,卫明和卫喆也没少得傅长御笑颜以对,独独我不讨人待见。”

    他说了随傅绫罗去,就不会阳奉阴违,确实让她自在行事。

    就是出来更衣时,见岳者华和傅绫罗并肩而立,那柔媚娇软的笑,在梦里极好,对着旁人就格外刺眼。

    “谁敢不待见王上。”傅绫罗压下不虞,笑靥如花捧住纪忱江的脸,“只要王上少喝醋,对我温柔些,我也不愿意冷着脸。”

    她面上被他不老实的手捏得发烫,娇艳艳的含笑模样,令纪忱江倒吸口气,刀意凛然。

    纪忱江眸子暗下来,嗓音沙哑:“哦?那我不喝醋,最近喜甜,喝蜜糖可好?”

    傅绫罗倒吸口气,忙不迭拦,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快不过武将的十八般武艺,咬牙切齿哼出声,绯色从脸颊蔓到衣裳里去。

    “我保证比旁人都温柔,往后阿棠也把最好看的笑留给我,行不行?”纪忱江含糊着烫脸的话,伴随着啄吻,塞进傅绫罗心肠。

    滚烫的气息蔓延,傅绫罗不得不仰头,露出最脆弱的脖颈儿,声音似哭还笑,“纪长舟……你混账!”

    纪长舟从未觉得蜜糖这么甜过,发根儿被拽得生疼也甘之如饴,温柔又坚定地沉迷。

    这蜜糖是他的,傅家阿棠也是他的。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天高海阔,只要他还活着,傅绫罗走再远,也只能是他的。

    傅绫罗看不到他眸底令人惊悸的偏执神色,又被逼着哭出来。

    哭声并不难过,像极了奶狐狸打着滚撒娇的动静,叫这夜色都甜得浓郁,伸手不见五指。

    更不见,难.耐滚落泪滴的狐狸眼儿里,丝毫没有迷茫,只藏着更加隐秘的淡漠。

    情真意切骗不过,那就袒露心肠,如岳者华所言,骗人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骗。

    骗自己心甘情愿沉沦,任自己被这人拽入洪流中,起伏由他来定夺,生死也在他掌控之间,连最让他介怀的离开,都乖乖等他安排。

    这,总算是一出好戏了吧?

    第39章

    大睿京都, 皇城内,太极殿。

    “废物!都是废物!”伴随着盛怒嘶吼,阵阵碎裂声从大殿内传出, 惊起宫奴颤抖几下,又恢复了麻木面容。

    就在纪忱江与傅绫罗蜜里调油的秋日里, 各路消息都被飞快送入京都, 与岳者华相关的耳边风也被吹进了圣人耳中。

    圣人果然如纪忱江意料那般, 怒不可遏。

    若是赶上英明君王,臣子们遇事还敢斗胆直谏。

    可碰到今上这种年轻时就昏庸, 越老越糊涂的君主, 即便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也没几个敢出主意的, 都捂着耳朵当什么都不知道。

    谁人不怕死呢?

    圣人已连怒多日, 尤其是得知岳者华立场不坚定后,宫闱之中不知道送出来多少尸首, 连三位皇子都不敢说什么。

    前几日,二皇子的母妃陈贵妃因小事触怒圣人,这位盛宠多年的贵妃, 被圣人罚跪太极殿几个时辰, 昏倒被抬走, 成了皇庭内外的笑话。

    二皇子为表孝心,从宫门哭到母妃的甘露殿, 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太极殿内,身形高大却瘦削刻薄的老儿,一脚踹飞正在收拾碎片的宫人。

    殿内处处是来不急收拾的血迹, 还有血痕呈被拖走的痕迹,整个皇庭最尊贵的寝殿内, 活似修罗场。

    可这平日里能令圣人兴奋的血迹,也压不住他的怒火。

    圣人狂怒依旧,“纪长舟为何会痊愈!他怎能痊愈!这些年探子都是做什么吃的,全是废物!”

    “枉朕替那贱人担着言官谏言,从她肚皮里钻出来的杂种,她都奈何不得,该死!”

    “岳者华也是个混账,朕对他信赖有加,他这等同谋逆!岳家该死!”

    颤抖的太极殿伴伴抖着嗓子安抚圣人,“陛下息怒,都是那小杂种的错,以往定是他故意示弱,怀了不臣之心……啊!”

    话还没说完,圣人抽出龙榻旁侧的剑,捅进这宫奴胸膛,面容狰狞得恶鬼一般,“贱奴,凭你也配骂姑姑的孙儿!”

    殿内还剩下的宫奴和宫婢都抖成了筛子,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能躲过这一劫,起码能留住命。

    若惊了圣人,是真的会死,还要连累家人。

    圣人的大伴崔永福利落挥了挥拂尘,让人立刻收拾干净,省得碍了圣人的眼。

    这时候也就崔永福还有胆子说上几句,他收了岳者华和三皇子的银钱,总不能白收。

    “陛下,奴觉得,岳者华一事怕是有蹊跷,就是为了激怒您。”

    “就算纪家子有心眼子,如何瞒得过您呢,往日他吐得昏天暗地咱们的人都瞧见了的,御医也瞧了,总作不了伪。”

    “眼下他若是痊愈,说不准是遇到神医,抑或干脆耍心眼子,妄图以拙劣心思蒙骗陛下,坏陛下龙体安危,您可千万别中了小人算计。”

    圣人闭了闭眼,被崔永福劝得稍稍平静下来。

    他长得倒不凶神恶煞,随了殷氏一族的好容貌,六十多岁了还是慈眉善目模样。

    只可惜那股子被掏空的虚浮和抽搐的额角,令他像是慈眉善目的恶鬼,更叫人害怕。

    他勾了勾唇角,靠回龙榻上,粗喘着气抬手。

    立刻有宫婢上前,用千金一尺的云锦绸替他擦拭沾染了血迹的手。

    “那小杂种素来心眼子不少,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朕的人!”圣人说着,心头怒火又起,随手拽起宫婢掐在怀里折磨。

    宫婢眼含着泪紧咬牙关,咽下痛呼,只盼着不要惹了圣怒,给她一剑。

    “将朕准备好的药奴送去南地,岳者华不是说有国士之才?叫纪忱江幸个药奴,对国士来说不难吧?”圣人虽怒火难消,声音却突然阴柔下来。

    他缓缓揉.捏着宫婢冷笑,慢条斯理撕碎了宫装,在众目睽睽下荒.淫。

    崔永福顿了下,立马应诺,他不管什么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若不听圣人的话,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

    圣人呵呵笑出声,面容越发慈悲,“记得将朕的合欢醉用上,告诉岳者华,朕给他脸面,他就是国士之才,朕若不给,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若纪忱江死不了,就换岳家人去死!”

    合欢醉是顶级催.情.药,不发泄药性不能解,燥性太过会血流不止,必得与人交.合。

    平时单独服用无碍,用得都是百年药材,不会伤身,甚至能让耄耋老儿有壮年男子的威风。

    可若跟独特的药引子碰在一起,毒性比见血封喉的毒还要烈,会让人自内而外腐烂而死。

    圣人平时都用合欢醉,服药多的时候,能夜御数女。

    他服药的第二日清晨,太极殿总要偷偷送些宫女子尸首出去。

    这些年各地送上来的采女都多了不少,可皇庭之中妃嫔数量并不见多。

    说到兴奋处,圣人直接以手肆虐,哈哈大笑,“纪忱江活腻了,朕这个舅祖父,怎能不如他的愿!”

    “朕想留他一命,他不识好歹,那就给朕死!纪家早该绝嗣!”

    宫婢艰难忍下呜咽,泪水伴着身体的血水一点点落下,唇都咬出血,仍旧一声都不敢吭。

    崔永福冷漠看了眼被掐住脖子,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宫婢,冷静应下,便低下头不敢再看眼前的场景。

    圣人连衣裳都未脱,掐着宫婢脖子将她反转在龙榻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冲进去,宫婢因窒息而起的挣扎更叫他兴奋。

    很快,宫婢再也不动,圣人依旧兴致高昂,声音激动到颤抖——

    “悦儿,我叫你的孙儿去陪你了,叫纪家所有人都去陪你,你高兴不高兴?”

    “悦儿,朕已经立了遗旨,百年之后,叫人挖了纪家祖坟,谁都没资格跟朕入皇陵,只有你,只有你能陪着朕。”

    “你怎么不说话?说话!贱人!就算你嫁了人,也逃不开朕的手掌心!”

    一盏茶后,殿内再次送出一具浑身青紫的尸首,圣人的旨意也传到了在御书房代为处理朝政的皇子耳中。

    “荒唐!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那药奴不是跟齐家……父皇是生怕旁人不知他对纪家做了什么,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二皇子性子急,率先起身低吼。

    大皇子和三皇子不吭声,他们都知道,那药奴是他们的父皇特地寻来的,长得跟在京郊庙里,他们那位齐家表姐特别像。

    父皇为了恶心纪忱江,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眼下各封地的不满已经快压不住了,南疆和北戎也虎视眈眈,正是需要纪忱江杀南疆威风的时候。

    可惜他们这位父皇越老越糊涂,殷家竟然还出了个情种,爱上自己的姑姑,也没少荒乱,早早掏空了自己的身子。

    这若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三人都忍不住恶心。

    “你们两个别以为不吭声就没事了,感情坏人就我一个人做是吧?”二皇子怒气冲冲指着兄弟的鼻子骂。

    “平日里给人使绊子你们倒是殷勤,这会儿全是怂包!”

    大皇子板着一张敦厚脸庞,义正言辞,“那是我们的父皇,我们还能抗旨不成?不说君臣之别,就是不孝都够我们喝一壶的。”

    不待二皇子生气,三皇子精致的面上露出笑来,说话非常和气,“次兄息怒,父皇旨意不可违,但为了江山社稷,咱们替父皇多操心一些便是了。”

    “叫那药奴带个把婢子伺候,再好好安排南疆那边的陷阱,总归父皇所想,只是要纪家那杂种死罢了。”

    另外两位皇子若有所思。

    三皇子话里的深意很好理解,合欢醉无毒,换个婢子顶替那位药奴跟纪忱江媾.合,最多就是纪忱江被算计心里不痛快,无伤大雅。

    与其让纪忱江死在定江郡的床上,给其他封王居安思危动手的机会,不如让纪忱江死在南疆。

    三皇子转向大皇子,笑问:“长兄以为如何?”

    大皇子眼神闪了闪,面容更加正气凛然,“我不如你们两个聪慧,也只能在父皇面前尽尽孝罢了,总不会气坏了父皇的身子。”

    明白点说就是,他不会淌这趟浑水,可他也不会告状。

    二皇子冷耻一声,他们这位低贱御女所生的长兄,最好这种表里不一的虚伪功夫。

    他斜睨三皇子:“南疆那边我可以安排,至于那药奴,就交由三弟来操心了,毕竟你刚纳了岳家的嫡女为小妇,想必跟岳者华更有话说。”

    “那就听次兄安排。”三皇子依旧笑得和气。

    不管私下里三人怎么恨不能阴死对方,面上功夫他做的比大皇子还要好。

    *

    北地入了秋,一下子就凉了下来,露凝成霜,早晚更是冷到骨头缝儿里。

    领了差事的一路人,只得裹着薄袄子日夜兼程,一路往南地赶。

    可在南地,草木尚且繁盛,只早晚凉快些,秋老虎的威力比旁处都厉害,白霜那是只有冬日里才会见的东西。

    半下午时候,定江郡,定江王府内,宁音抹着额头的汗从外头进来,端着个琉璃碗,一脸高兴。

    “娘子您要的甜白露,特地从后花园收集来的,费了老大功夫,拿来泡茶最合适不过,您可要给王上送去?”

    傅绫罗抬头乜她一眼,哼笑,“我都没说给谁,你倒是惦记着,若喆阿兄知道了,夜里非得哭出一碗秋露白不可。”

    宁音被怼得脸红,跺着脚啐回去,“娘子真是不识好人心,还不是乔安明里暗里的指点,说这几日王上喜欢用甜的,过去你也没叫我折腾花露呀!”

    傅绫罗:“……”

    她雪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鼓着腮帮子嗔出声,“王上喜欢甜的,跟厨房说就是了,再不济跟侍寝的夫人们提醒几句,跟我说得着吗?”

    旁人不知,她还不知道?

    纪忱江这是被她踹下床后,好几日不敢来她面前,拐着弯儿的试探她呢。

    他喜的那甜,是她身上的蜜糖,跟这甜白露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越想她越恼得脸皮子发烧,生生烧到耳根子,扭头不肯再说,却叫宁音直愣愣看傻了眼。

    话说这女娘被揉.搓的多了,真就能变个样子。

    纪忱江不会叫傅绫罗成为出头的椽子被人针对,也怕后宅里的‘孕信’不够被人算计的,依然三日叫人‘侍寝’一次。

    没见,刚立完了侧妃,刘侧妃就‘小产’了,不知何时就被红花催下来的葵水,瞒都瞒不住。

    过去是傅绫罗伺候夫人们,没纪忱江什么事儿,如今纪忱江也不叫傅绫罗沾手了。

    有女卫呢。

    纪云熙手底下的人忙活的时候,被‘侍寝’的主角儿,往往都在墨麟阁偏方里偷香窃玉,没干什么正经事儿。

    傅绫罗有心顺着纪忱江,再说这档子事儿只要纪忱江不发狠,她也能得到几分乐趣,也就不会太过拒绝。

    可纪忱江总把握不住分寸,叫傅绫罗疼,她也不惯着纪忱江的性子,急眼了说踹就踹,从不客气。

    傅绫罗从小就是沉鱼落雁之貌,现下得了夜夜娇惯,那芙蓉面天真不减,却更添愈发娇柔的莹润光泽。

    原本小荷才露尖尖角,现在到了收获的季节,也绽放得花瓣滚圆,打月中都没这么快的。

    更别提那把子纤细,和她浑身慵懒而不知自的妩媚气场,直叫宁音都受不住,感觉鼻子底下发烫,赶忙端开甜白露的碗,生怕血滴在里头。

    “将甜白露和新出的熟茶给祝阿孃送过去吧,她不是肠胃不大舒坦?就别喝春里的茶了,性子寒。”傅绫罗缓了缓耳根子的烫,柔声吩咐。

    “还有,也到了吃十样白的时候,还有两日就是祝阿孃的寿辰,杨媪那里应该准备好了,你出府去取一下。”

    “那日我陪祝阿孃去完庙里,回来正好炖乌骨鸡汤,加一把细面条,不用放鸡子,阿孃不喜欢。”

    南地秋日没那么凉,大补易燥热,以白茯苓、白百合、白南豆、白芨、白晒参、白山药、白芍、白莲子、白茅根和白木与乌骨鸡一起熬汤,意为‘补秋’[1]。

    宁音知娘子每年都要忙活这些,利落应下。

    只是出门前,她还是探头小声问:“娘子,真不给王上送吗?”

    傅绫罗恨恨赏她兜头一个荷□□。

    送个屁,真送了,祝阿孃生辰那日,她别想起来陪阿孃去拜佛。

    可她没算到,就是不送甜白露,偷入香闺的人也不消停。

    夜里她刚有了睡意,就被揉.醒,含怒的话全被堵在了唇舌里,水深夜长,全变成了昏沉羞恼。

    “纪长舟!你好烦呜呜……”快深秋了,傅绫罗还是盖不住被子,浑身汗如雨下,眼泪也被逼得滑落枕间。

    纪忱江在水火之间,武艺高超,刀来刀往,不为伤人,只惹得自己越发不知足。

    他抚着傅绫罗潮.湿的发,暗哑声声唤蜜糖,“小棠儿,过去你总跟我杠着来,我只恨自己不知该怎么哄你。如今我怎跟天天做梦一样,梦里都是你跑个无影无踪。”

    “不是不信你,就是恨不能将你揣在身上带去南疆。”

    尤其是京都送出来消息,圣人令人带着军饷前来,还有个能让他毙命的毒药奴。

    他知道,离打仗时候不远了。

    纪忱江心里不踏实,这样娇软的一团捧在怀里,怎么都爱不够。

    傅绫罗仰着脖颈儿,叫这番甜蜜话烫得难将话说囫囵,心下却是清明。

    哄着不踏实,不给他好脸就踏实了?这分明是贱骨头。

    好不容易歇下来,傅绫罗用吃奶的劲儿推他,怕他还要造作,“王上若真离不开我,只管带我去军中,难不成南地的天,还护不住个女娘?”

    纪忱江:“……”奇怪,还就真是被怼了更痛快些。

    他低笑出声,替傅绫罗按酸疼的月退,“但凡有丁点的万一,我都承受不起,军中还有那么多臭儿郎,我舍不得叫你跟着受苦。”

    纪忱江还好意思腆着脸亲她,“小棠儿,我就是想你哄哄我,估摸着中秋后,我就要去边南郡,再叫我多尝尝蜜糖的甜,好不好?”

    他捏准了傅绫罗会心软,可傅绫罗想的是,月退都要掰折了。

    她只推他,踹他,等纪忱江无奈靠在床沿,才松了口气。

    她这才有功夫想,这人不管多霸道,确实对她极好。

    不管自己多难受,翻来覆去折腾得不到想要的舒坦,也未破了她的身,傅绫罗确实心软。

    这份心软,叫傅绫罗心酸不已。

    果然,女娘动了情都是傻子,她也不例外。

    藏起心底那点子苍凉,傅绫罗到底还是小声说了句话,安抚这人。

    不管将来两人还有无机会见面,她永远都盼着纪忱江能好好活着,自不吝啬给他点劲头。

    结果话说出口,纪忱江这会儿就起了劲儿,扑上来将傅绫罗箍在方寸之间,力道让她差点疼出眼泪。

    “我没听清楚,阿棠再说一遍,好不好?好不好?”纪忱江激动亲在傅绫罗这张让他欲.生欲.死的小嘴上。

    傅绫罗恼得厉害,又踹他,“你再使劲儿,等不到你走,我就要被你掐死了!”

    纪忱江赶忙松了力气,还是心痒痒地哄她说刚才那句话,“等我回来阿棠要如何?”

    傅绫罗脸皮子烫得想尖叫,他以为都跟他一样不要脸吗?

    从里到外都吃了个遍,苦头没少让她吃,就差点真格的,就是说他回来可以来真格的,有什么好激动的!

    她紧抿着唇翻个身,心里骂个不休,只不肯说。

    纪忱江也知道傅绫罗心思大胆,可脸皮子薄,说羞就羞,他也不强求,只刚才那点半解的馋,到底没办法浇灭心头的火气。

    他就着这姿势,注意打到越发皎洁的圆月上,丹青功夫日渐增长,叫傅绫罗眼泪汪汪,再想说都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在宁音目光促狭的红脸中,傅绫罗面色如常,却忍不住恶狠狠骂出声:“回头我要养一池子乌龟,天天烧王八汤喝!王八蛋都送去前头!”

    宁音还没反应过来,一旁阿彩笑得打跌,“娘子,乌龟和王八不是一回事儿,您养龟,可见不着王八蛋。”

    宁音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怎么都憋不住,“哈哈哈……见不着王八蛋不是正好?哈哈哈……”

    傅绫罗:“……”

    笑声中,外头秋高气爽,日头正好,午后斜阳淡淡撒入室内,为软榻和矮几落下柔美清辉,美好得几乎令人不想让时光继续流逝。

    可转眼间,就到了祝阿孃的寿辰日。

    这一日,祝阿孃从来都是一大早起身,去庙里先给祝家人和丘家人点一盏长明灯,在佛前替他们念一卷《往生经》,用过斋饭,才会回府。

    纪忱江也知道,天不亮就令卫喆准备,护卫祝阿孃和傅绫罗去定江郡东郊的远山寺。

    祝阿孃好些日子没见傅绫罗了,一上马车看到傅绫罗,就忍不住愣了下。

    等马车走动起来,她才忍不住感叹,“可看出来我没王上会养人了,在我跟前五年你都跟个孩子似的,在王上跟前一年不到,就真真成了女儿家,啧……我倒没想到,我养大的孩儿还有这好本事。”

    祝阿孃向来敢说,一张嘴就叫傅绫罗红了脸。

    她靠坐在祝阿孃身畔,只软着嗓音不依,“我要是十岁上就是如今的模样,您怕是得叫远山寺的师父一把柴火烧了我。”

    “胡说八道,你觉得我舍得?”祝阿孃不客气一巴掌拍在傅绫罗后脑勺,“还是你觉得,王上能让我?”

    “阿孃!”傅绫罗鼓着滚烫的腮帮子,“您就别打趣我了,叫旁人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卫喆轻咳几声,策马往前头几步,余光都落在坐在车辕的宁音身上。

    宁音冲他挑眉,笑弯了眉眼。

    卫喆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当着铜甲卫和武婢的面,总怕露出任何不对的表情,让人轻视了宁音,或者坏了宁音名声。

    他愈发板着脸,面无表情打马走在前头开路。

    宁音轻哼了声,倒也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卫喆,她喜欢的儿郎是个什么性子,她最了解。

    虽然秋高气爽时候,各家女眷都乐意往寺庙里来,可定江王府这位祝阿孃每年都这个时候来,各家都是知道的。

    也不是四时八节的吉利时候,谁也不会跟她抢。

    路上人不算多,一路很顺利就到了庙里。

    远山寺主持已经等着,客客气气陪着祝阿孃和傅绫罗一起点长明灯。

    宁音借着伺候的功夫,也为卫明和卫喆的父母点了一盏。

    卫喆愣了下,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情意,也有无法确认前路安危的苦涩。

    一想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要招惹了宁音,心窝子就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是个混蛋,配不上宁音。

    但宁音不在意他的纠结,在祝阿孃和傅绫罗用斋饭的时候,换了阿彩在旁边伺候,偷偷拉着卫喆去没人看见的地方说话。

    铜甲卫不敢靠近,只在客院外头伺候着。

    从客院拱门前,到祝阿孃她们在的客院门前,都是武婢把守,没有不长眼的敢靠近。

    门口站着的是阿彩和阿柳,都是祝阿孃的人。

    等到斋饭用的差不多,祝阿孃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她看着傅绫罗问:“真想好了?你该知道,长舟那孩子不会轻易放弃,即便你能离开,也不一定就天高海阔。”

    是的,傅绫罗唱的这出戏,戏里的主角不是杨媪,否则她确实不会在铺子外面跟杨媪说话。

    也不是岳者华,她心知肚明纪忱江不喜欢岳者华,岳者华对她也没那么深厚的情谊。

    真真假假,最后主角才登场,是纪忱江绝不会怀疑的祝阿孃。

    傅绫罗也平静放下筷子,“阿孃,是您把我养大的,您最明白我,哪怕被找回来,我也做不到就这么成为他养在手心的花朵。”

    祝阿孃如何不懂,纪忱江以为祝阿孃在他和傅绫罗之间,绝不会偏袒傅绫罗。

    毕竟祝阿孃将傅绫罗送到他身边,有心疼他的私心。

    连卫明和卫喆兄弟,一心为傅绫罗好,都认为傅绫罗应该留在纪忱江身边。

    但他们都忘了,祝阿孃是个女人,最明白生死不由人,一切都掌控在他人手里的苦,这些是儿郎不能明白的。

    祝阿孃握住傅绫罗的手,满眼心疼,“阿孃不怕别的,感情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说清楚,我只怕你将来后悔,疼在你身,阿孃也心疼。”

    傅绫罗红着眼眶靠在祝阿孃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音开口。

    “阿孃,我确实心悦他,比我想的还要喜欢,若我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被他安排,受他宠爱,只记挂着他的安危。”

    “可阿孃,且不说王上病愈后,是否能与我一心到白头,即便他情深,阿棠也不想重蹈阿娘的覆辙。”

    她阿爹不喜欢她阿娘吗?喜欢,甚至喜欢到骨子里,万事都替她安排好,不让她惊,不让她苦。

    杨婉在杨媪口中,也曾经是个北地爽朗的女娘,生生被养在后宅里,成了温室花朵。

    傅绫罗从不敢承认,她恨阿爹走得早,恨阿娘不肯哪怕顾虑她一点点。

    因为她清楚,阿爹是为了替她庆贺生辰才犯了错,阿娘也并非不爱她,只是受不住风吹雨打。

    她含泪抬头,认真看着祝阿孃,“阿孃,不管能不能放得下,阿棠自私,心狠,绝不后悔。”

    她此生可能只爱得上这一个人,也可能会爱很多人,可她更爱自己,谁也不能掌控她,叫她变成另一个杨婉。

    祝阿孃不再劝傅绫罗,替她擦了擦泪,干脆利落道:“远山寺后山我置了座庄子,庄子里有密道,能通往临南郡的官道。”

    “长舟在临南郡也有宅子,就与我为你选的宅子隔着一条街,灯下黑的道理你懂吧?”

    见傅绫罗冷静点头,祝阿娘细细叮嘱:“那宅子里老早就住着一家子,女人是寡妇,有个病弱不怎见人的侄女,还有个年方十八的小子,死契都在我手里,就是暗卫去查,周围街坊邻居都能证明。”

    “秋里多雨,哪日算准了天儿,你提前来远山寺,借着避雨的由头留宿,最好挑长舟要出征之前。”

    “那时铜甲卫都忙,能伴你出来的人不多,武婢能对付。阿彩她们的身契我已经给了你,往后她们就是你的人。”

    祝阿孃没指望傅绫罗会一直在她买的宅子里过活,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只顿了下,依旧难忍不舍。

    “若你安顿好了,记得令人给阿孃传个话,若是哪天我真要离开王府,记得来接阿孃。”

    傅绫罗眼泪一滴滴落下,紧紧握住祝阿孃的手,“您放心,我不会走远,有机会就会来看您。”

    祝阿孃笑了,点点傅绫罗脑袋,“那还是别,十年八年的阿孃还活得起,你想跟长舟斗心眼子,若非阿孃我这心偏到嘎吱窝了,你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绫罗:“……”虽是实话,下次您还是别说了。

    两人说完了话,不想叫人看出痕迹,在客院里歇了晌儿才往回走。

    等回到王府,天已经黑透,到处都掌了灯。

    先将祝阿孃送回后院后,傅绫罗一回到墨麟阁,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好家伙,她连宁音都瞒着,王上不是身上揣了八百零一个心眼子,又发现了吧?

    “傅长御,您可算是回来了!”乔安急得火上墙,看见傅绫罗几乎是小跑着过来。

    傅绫罗和宁音手挽着手,偷偷吸着气,瞪圆儿了眼,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傅家回来的那个下午。

    虽然,宁音也饿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怕。

    傅绫罗咬着牙尽量如常,“乔阿兄,怎么了?我还要去给祝阿孃送长寿面呢。”

    乔安跺着脚急得直转悠,若不是定江王积威重,他恨不能直接拉傅绫罗进书房。

    “长寿面等等,您快去哄哄王上,王上送走京都来的使节,吐了好久,捏碎茶盏把手都伤了,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许进。”

    乔安说着,眼泪落下来,倒不是心疼的,纯属气大发了。

    他略靠近傅绫罗,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陪京都使节来的有个女奴,那女奴跟……跟老王妃长得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趁着将圣旨送入王上手中的时候非礼王上,我都快恶心吐了!”

    更别说,暗探送出来的消息说,这还是圣人特地准备的药奴,是为了杀王上准备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圣人老儿,简直畜生不如!

    傅绫罗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发现她要跑就好,至于吐……这人应该快吐习惯了吧?

    心里腹诽着,傅绫罗脚下却忍不住加快步伐,毫不犹豫脱履进了书房。

    她不想闹出什么被摔茶盏,被砸砚台的惨事来,站在门口就柔柔开口——

    “长舟,阿棠进来了。”

    里面无人出声,屋里略有些酸味儿,算不上好闻。

    这人一犯病就不吃东西,应该是纪忱江吐的酸水。

    书房里甚至连一盏灯都没点,傅绫罗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跟个小乌龟一样慢吞吞摸索着往窗边去,想要打开窗户散散味儿。

    哪知还没摸到窗户呢,就先碰到了一堵带着温度的墙。

    傅绫罗小声惊呼出声,却没吓得后退,只一把抓住那高大身影的衣襟,慢慢靠近。

    “纪长舟,你吓到我了,你怎么不出声啊?”

    纪忱江呼吸并不稳,好一会儿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沙哑出声,“我怕自己一张嘴就要…呕!”

    还是不能想,一想到白日里那个画面,纪忱江只来得及偏头,又开始干呕。

    傅绫罗:“…绫罗该死,王上是被绫罗给抱吐了吗?”

    纪忱江被逗笑了,轻轻拍她额头,“别胡说八道,跟你没关系,你站在这里别动。”

    只他一个人,怎么腌臜都无妨,军营里臭脚丫子味儿比这难闻多了。

    可傅绫罗进来,他不想让她面对这份狼狈。

    知道傅绫罗看不清楚,他一手推开身后的窗户散味儿,一手轻轻推开傅绫罗,准备点灯,叫人进来收拾。

    只是,他刚走了一步,就被傅绫罗从背后抱住。

    “纪长舟,阿棠要走了,来跟你告别。”傅绫罗小声道。

    纪忱江猛地蹙起眉,怒火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他转身看着傅绫罗,也不管自己腌臜不腌臜,更不管手心的伤,直接箍住那把子纤细,力道几乎能折断她腰肢。

    他扬声吩咐:“乔安,滚进来点灯!”

    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夹着吸气的傅绫罗走到软榻前放下,语气铿锵有力——

    “能耐了你,傅阿棠,来,你跟我说说,你要去哪儿!”

    “你这是想逼死我?就算我死了,定江王府也是你的,你哪儿都甭想去!”

    “卫喆呢?叫他滚进来!一眼看不住就要上天了你!”

    乔安在自家主子的暴怒中,缩着脖子点上灯,飞快将屋里的痰盂给收拾了。

    卫喆苦着脸进门,满脑门儿雾水,今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阿棠又要咋上天?

    去驿站安置好京都使节,匆匆赶回来的卫明,也脑瓜子疼的厉害,咋又闹腾上了?

    就在纪忱江的怒火和其他人的忐忑里,傅绫罗捧住纪忱江的脸,笑了。

    “我骗你的,王上,现在不想吐了吧?精神了吧?”

    傅绫罗笑得愈发灿烂:“专为恶心人的女奴,怎配叫王上郁郁寡欢!我们王上乃顶天立地的儿郎,定不需要旁人安抚,以毒攻毒这法子,王上对我和宁音用过两回了,果然好使。”

    众人:“……”

    纪忱江:“……”

    宁音扭头跑外面,肩膀抖得厉害,她们家娘子是有点睚眦必报在身上的,噗哈哈……

    第40章

    虚惊一场, 卫明和乔安他们无语,没眼看俩人在这里耍花枪,该干嘛干嘛去。

    乔安去请府医的时候, 傅绫罗见纪忱江眼神还恶狠狠的,心里有些忐忑。

    难不成, 这人真需要安慰?

    她抚着纪忱江的脸, 软声道:“纪长舟, 若快乐的回忆不能让你痊愈,不如用疼痛来试试吧。”

    “我不懂家国大事, 可我也知, 打仗的时候,稍微不甚就会有无数人丧命, 与其由着人算计, 你不妨感受一下……”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戳在纪忱江心口的位置,声音如梦似幻。

    “若败给那些故意伤你的人, 你爱的人可能会死,你该如何?”

    “若你被他们影响,那无辜被害死的人, 造下的罪孽可能会让爱你的人不得好死, 你又当如何?”

    纪忱江蓦地紧抓住傅绫罗的手, 眼底的阴霾渐消,只是眸子发暗。

    傅绫罗说的这些, 比齐旼柔和殷氏留给他的恶心回忆,更难以让他承受。

    他最懂则其轻重的道理,因那药奴带来的糟糕病症如同小河流水, 缓缓从他身体里流走。

    “阿棠……”纪忱江起身,将傅绫罗拥入怀中, 说不出后面的话。

    阿棠,是他的解药,即便他痊愈,也无人可以替代,阿棠是他唯一的解药。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因为他救下了年幼的傅绫罗而得到救赎。

    是因为这个小女娘,用她纯真,柔软,又坚定的心,在他心上烙下一道印记,伤口再深,也没办法撕裂那个印记,伤便再不能成为他的弱点。

    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将这一团乖软的小东西捧在手心,总觉得怎么捧着都不够珍重。

    然后,在他想将这团乖软揉入骨血之前,被恶狠狠拧了腰推搡。

    “松手!我要回去了!祝阿孃还等着我呢!”

    纪忱江低头亲她额头一下,拉她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是阿孃的生辰,他也该陪阿孃吃顿饭。

    他能肯定,自己在阿孃面前,肯定不会犯病了。

    傅绫罗面无表情推开他,“先让府医给你包扎,我不跟你一起。”

    纪忱江不肯放她走,“我刚才不是故意凶你……”

    “我要回去涂药!”傅绫罗平静看他,“你自己多大力道,你心里没数吗?我腰疼。”

    “我帮……”

    傅绫罗无奈打断他,“王上,您消停点行吗?我不想更疼了。”

    这人手握刀枪剑戟惯了,让他擦药,能给她搓掉一层皮。

    纪忱江心下一紧,不知是不是傅绫罗才刚拿离开吓唬过他,听她说疼,他总觉得她是意指赌约。

    到了后宅西院里,祝阿孃看到纪忱江,就感觉他有些不大对劲。

    她还不知道前院发生的事情,“这是怎么了?阿棠呢?”

    纪忱江不敢说自己勒月中了傅绫罗的腰,那是擎等着祝阿孃骂。

    他只淡淡坐在祝阿孃身旁,语气幽幽:“她忙着跟自己的婢子亲热呢。”

    祝阿孃翻个白眼,她说话一向不客气,“我可没教过你什么酸的臭的都往嘴里塞,娶不回媳妇,阿棠就是忙着跟小子亲热你也管不着!

    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什么都管得太过,早晚你会后悔。”

    纪忱江微微挑眉,自他十岁,王府丞和祈太尉接了他的文武教导后,祝阿孃很少再以这种教训口吻跟他说什么了。

    陷入感情的男人,可能是不大正常,但纪忱江是从小踏着尸山血海站在高处的定江王,他从不缺敏锐和冷静。

    他不动声色思忖着,惫懒笑了笑,“可是阿棠跟您抱怨什么了?”

    “阿棠不是会抱怨的性子。”祝阿孃想也不想便回答道,“若是等到她抱怨的那一天,你也就彻底没戏了。”

    没有外人,祝阿孃也不非守着规矩,话里有话,“长舟,感情的事儿阿孃也不太懂,但我觉得,这跟你打仗不一样,并非什么都掌握就能稳赢,你得想想看,阿棠想要什么。”

    纪忱江没说话。

    阿棠想要什么?她唯一表露出来想要的,就是离开他。

    听到外头傅绫罗轻声细语吩咐上长寿面,他垂眸遮住眸底的阴霾,冲祝阿孃笑着点了点头。

    “阿孃的话,我记下了。”

    *

    军饷已经全数运至南地,打仗靠的还是粮草辎重,也没那么快就能打起来。

    卫喆先一步去边南郡进行部署。

    纪忱江坐镇定江郡,与祁太尉和王府丞一起,从临南郡、汝南郡,乃至与南地接壤的豫州置办粮草,运到南地去。

    以军队护送,走官道至少得半个月时间,才能筹集出第一批足够数万大军半个月用的辎重。

    中秋纪忱江便也在府里过。

    只不过这种团圆日子,对王府里有限的主子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

    祝阿孃全家只剩她自己,卫明卫喆也一样,算起来,乔安还算幸福的,还有个老子娘可以孝顺。

    后宅里的夫人,最近的当属豫州‘来’的刘侧妃,也回不去与家人团聚。

    傅绫罗很怀疑,刘侧妃也是女卫,据说女卫都是孤儿。

    至于纪氏,嫡系只剩忱江一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齐玟柔于他,只算仇人。

    傅绫罗也差不多。

    她令人送了礼回去,才知道傅老斗摔断了腿起不来身,老林氏中了风偏瘫在床。

    至于二房,傅威据说是被人追赌债,躲到了临南郡去,许久没有消息。

    而二夫人陈氏,被娘家人上门打了一顿,听说是咬掉了舌头,两只手手筋都被亲弟弟给砍断,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只有傅华赢还好好的,被卫喆提去了边南郡,扔进军营驻地当个打头的小兵。

    宁音回来后跟傅绫罗禀报,痛快至极,“听人说,都是他们自个儿作出来的幺,二房偷卖傅家产业,傅家族老叫老太爷和二老爷跪了好几天家庙。”

    “二夫人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将自家未来的弟妹往二老爷房里送,闹得附近人尽皆知,都笑话陈家为了攀附王府女官母家,脸都不要了,哼,现在陈家羞得不敢出门,恨不能打死她。”

    傅绫罗心下了然,这应该是纪忱江曾经说过的,令乔安为她扫尾吧?

    到了八月十五晚宴,乔安回去陪阿娘过节,只祝阿孃和卫明、傅绫罗陪着纪忱江团圆。

    傅绫罗认真给纪忱江敬酒,“多谢王上替阿棠收拾了傅家,让阿棠没有后顾之忧。”

    纪忱江懒懒笑看她,“只一杯酒就完了?”

    傅绫罗看着笑得暧昧的祝阿孃和卫明,脸颊发烫,再说不出什么感恩的话,怼回去还要怕旁边两人说他们打情骂俏。

    她干脆利落干掉三盏酒,眼巴巴看着纪忱江,用眼神表达‘够不够’的意思。

    纪忱江哼笑了声,同样饮下三盏酒,没叫她的话落空。

    可等到宴散了,这人钻到香闺幔帐里,就开始跟傅绫罗算账了。

    “我帮你处理了傅家,光敬酒就够了?想算清咱们之间的纠缠,傅蜜糖,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的功夫,纪忱江已经叫娇软轻巧箍着细软拖到自己身上,手背托着傅绫罗下巴,垂着眸子睨她。

    傅绫罗被迫着仰头趴在他身前,蓦地竟是有些怀念当初冷漠雍容的那个定江王了。

    现在,这人哪儿还有一点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清冷,最杀伐果断的时候,只怕就是在床榻。

    感觉纪忱江手心滚烫,隔着衣裳都止不住他的作乱,傅绫罗突然紧紧抱住纪忱江。

    “纪长舟,八月二十三是我的生辰。”

    纪忱江愣了下,钻入衣衫的手重新贴回傅绫罗柔顺的青丝,滚烫也变成了温柔。

    傅绫罗在王府里近六年,从来没过过生辰,否则以纪忱江对王府的掌控力,不可能一点都没听说。

    他心知傅翟当年身陨桃花林的缘故,傅绫罗只怕也无心庆贺生辰。

    傅绫罗肯定了他的猜测,“从阿爹过世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辰了,但今年,我想问王上讨一件礼物。”

    她仰头看纪忱江,“既然算不清楚,那就不算了,左右也不怕欠王上更多。”

    纪忱江亲了亲她发心,他很愿意听傅绫罗诉说自己想要什么,尤其是听祝阿孃说过那番话后。

    “你想要什么?”

    傅绫罗低头在他身前蹭了蹭,声音甜软,“我听人说过,女娘嫁人,最重要的不是嫁妆,也非聘礼,而是全福夫人手中那把梳子,一梳白头,二梳到老……每一梳都是吉祥如意,我想要王上亲手为我做一把全福梳,可以吗?”

    纪忱江轻笑着翻身压下,目光与傅绫罗纠缠在一起,声音暗哑,“阿棠想嫁给我了?”

    傅绫罗吸了口气,轻轻揽住纪忱江的脖颈,认真道:“这全福梳,我是要送给你,纪长舟,我要你亲手做,不许任何人帮忙,也要你把它放在身上,这样每一次看到它,你都能记得,要平安归来。”

    不管她骗纪忱江多少,她的情意不作伪,也希望能将全部祝福都给纪忱江,也算有始有终。

    纪忱江喉结微微滚动,心窝子一时间先是滚烫,而后是沁凉,冷热交替,夹杂着难言的回甘苦涩。

    他亲吻傅绫罗的眼皮,令她闭上眼,不让她看到自己眸底的审视,“好,我答应你,我亲手做,也带在身上,等我回来的那日,亲自替你梳头,好不好?”

    令他心底发沉的是,傅绫罗没回答,只颤抖着长长眼睫,送上了柔软的唇。

    这一夜,傅绫罗被折腾得哭的很惨,到了后半夜才沙哑着嗓音哀哀顿止,明显是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宁音看到傅绫罗的唇,脸皮子烧,心里疼,将药膏子取了出来。

    “王上也太不心疼人了,您这嘴都肿得没法儿看了,这真真是……又不是今日就走。”

    傅绫罗抿了抿唇,轻轻抽气,脸颊飞起一抹红霞,没好意思说话。

    倒不是纪忱江强迫她怎样,只她想着要离开了,长卷里有好些样式他都没尝试过……

    她心知纪忱江敏锐,怕他发现不对,也好奇这滋味儿如何,抽了冷子偷袭,不给他仔细观察的机会。

    没想到,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般,这刀太锋利,有些地方还是容不下的。

    等宁音给她涂完药膏子,傅绫罗开窗看了眼外头的天,夏日一场雨热过一场,而秋雨则是一场凉过一场。

    都是多雨的季节,她瞧着天,怕是近期雨不会少,便心知,到了该走的时候。

    “王上在府里吗?”傅绫罗哑着嗓音问宁音。

    她一开口,宁音都惊了,“乖乖,昨儿个夜里也没听娘娘……咳咳,怎么哑成这样了?”

    就跟被什么剌过一样,越是轻软越听起来粗粝,就跟大病过一场似的。

    傅绫罗脸红的更厉害,她总不能说这是刀伤,“问你呢。”

    “没在府里,听乔安说了一嘴,说是去寻什么匠人。”宁音随口回答,“我先去厨房端碗甜汤来,给娘子润润嗓子,啧……”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不自禁抚上胸口,一切如她所料,可她心里怎么如此酸涩?涩得发疼。

    其实她与纪忱江的赌约,他早就输了。

    在他看完那些风花雪月之前,她早疼了许多次,每一次都入心肠。

    等宁音回来,傅绫罗喝碗甜汤去沐浴,在净房里问宁音:“宁音姐姐,若有一天喆阿兄与王上一起北上,你得不到他的消息,会难过吗?”

    宁音舀热水的动作顿了下,“会。”

    傅绫罗心里轻叹,所以她瞒着宁音的决定是对……

    “不知他是生是死,我会难过,可能还会哭个几场,可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心知大概某一天,他有可能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宁音打断她的思绪,热水浇在傅绫罗肩头,轻柔替她擦拭。

    “但若是不知娘子生死,甚至一想到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都浑然不知,这能折磨死我。”

    傅绫罗怔忪抬起头看宁音。

    宁音脸上挂着泪,唇角却上扬,“我从小就知道,我要死在你前头,无论娘子要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宁音轻轻替傅绫罗梳开潮湿的青丝,“娘子不想与我说的事情,我不问,可我答应过你,我一辈子都会陪着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娘子能答应我吗?”

    傅绫罗眼眶发烫,狼狈垂下眸子,声音轻颤,“好。”

    主仆两个温馨感人诉衷肠的时候,纪忱江已坐在了做全福梳的匠人家中,手里把玩着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

    他没急着动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匠人和徒弟们都被铜甲卫隔开,屋里暂时只有纪忱江和卫明,乔安。

    卫明和乔安两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傅绫罗没有见过的,那个杀伐果断,淡漠孤傲的定江王,此刻气势全开,压得卫明和乔安这样伺候多年的属下都暗暗叫苦。

    屋漏总逢连夜雨,祸事就爱凑成双,也怪不得纪忱江生气。

    “所以,圣人是要给我下春.药,让那药奴伺候我床榻,在我与之媾.合的时候,通过……”纪忱江话没说完,手心传出‘咔嚓’一声,他没收住力气,将玉捏出了裂缝。

    他闭目凝了凝神,语气依然冰冷如霜,“那药奴的毒,在下……在体内?”

    卫明小声禀报:“据探子得来的消息是如此,只是圣人此举,怕是会毁了殷氏遮掩肮脏的那层皮子,三位皇子阳奉阴违,没打算叫那药奴派上用场。”

    “真正要伺候王上的,应该是那药奴身边的婢子。”卫明面上笑容阴冷,“想必那几位皇子,也不会只为了叫您幸个女婢那么简单,当是也要下毒。”

    触之即死的烈性毒,和能叫定江王无声无息死在战场上的慢行毒,哪个对殷氏更有利,但凡不用脚趾思考,都不难想明白。

    “岳者华答应了?”纪忱江冷冷问。

    卫明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答应,三皇子在与王妃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在皇家寺庙的后山池塘里,救了落水的岳二娘,那位二娘子,是岳者华的亲阿姊。”

    “而且,岳家家主与三皇子走得近,三皇子又最善阴损招数,岳者华想避估计也避不开。”

    *

    事实上,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岳者华正笑眯眯招待京都使节。

    “皇使是说,我阿姊被三皇子纳入府中,成了良娣?”岳者华笑得身子轻颤,“我阿姊身子不好,家里一直都担忧她的姻缘,我倒是没想到,她还能嫁出去。”

    使节笑得比岳者华真切,“岳良娣姿容昳丽,温婉贤淑,将来若是三皇子有登高的那日,至少也是个二品妃位,以岳御史之才能,定不用为良娣担忧了。”

    皇子府中,除了皇子妃,就只有良娣和孺子两个位分。

    使节的意思很明白,岳者华能不能令三皇子满意,是他阿姊能不能封妃的关键。

    岳者华手里捏着两颗核桃,轻轻转着,依旧温和又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使者拍拍自己的脑袋,“哦,我倒是忘了说,岳家主亲自与三皇子抱怨啊,说岳家主母常年身子孱弱,岳家中馈一直都是由妾室来张罗,有些不大像样子,有意休妻再娶。”

    使者看着岳者华面色冷下来,笑得更灿烂,“好在三皇子不认同岳家主这话,温言劝说岳家主,不能寒了岳御史的心,好不容易才压下岳家主的念头呢。”

    岳者华垂着眸子,表情麻木,若阿娘愿意离开岳家,而不是一颗心都放在父亲身上,他不会选择来南地。

    若阿姊性子能强硬些,选个人家嫁了,或者进庙里做姑子,而不是心疼阿娘的眼泪,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后宅里替阿娘支应着,他也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

    他那位好父亲啊,心思全不在学问上,却还继承了岳家几分聪慧,全用在掌控家中女人的心,一门心思靠裙带求荣。

    他心里冷笑,不,连子女他都牢牢掌控着,不然他又为何放不下阿娘和阿姊,迟迟得不到解脱。

    “岳御史也别觉得为难,三皇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使节并不逼岳者华跟他翻脸。

    这位可是岳家出了名的鬼才,比聪慧,使节不会自取其辱。

    他反倒柔和了姿态,恭敬起身行礼,“是圣人……唉,不该妄议尊上,三皇子他们为臣为子,多少苦衷都不好劝谏,只能想法子将事情做的漂亮些。”

    “无非就是让定江王多个夫人,左右定江王府侧妃都有了,夫人也不少,这风花雪月的乐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岳御史说是也不是?”

    使节苦口婆心,“到时候定江王被算计了,固然心里不舒坦,好歹能保住命。圣人冷静下来后,定江王也上战场了,此事就有了转圜余地,端得是两全其美,岳御史您说呢?”

    岳者华任由核桃的凸起深深陷入掌心,身上的冷意却全然消散,又露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浅笑。

    “使节说的是,我只心疼那位要入定江王府的阿姊,定江王怕是不会善待她啊……”他感叹着,面上有几分悲天悯人。

    使节唇角抽了抽,岳家这鬼才,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怜香惜玉,跟他那无用的老子爹一个德行,心思全不放在正经地方。

    他话音不自觉泄露出几分不屑,“岳御史说笑了,毕竟是京都送来的人,定江王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打杀了她,万一能怀个身子,也算是这女婢的造化了。”

    话如此说,不过是个女婢,就算被定江王杀了也没什么妨碍,本就是三皇子养的死士,只要让定江王中毒就行。

    岳者华为难片刻,无奈笑了笑,“既然皇使如此说,观南怎敢不听吩咐,只观南着实心疼那位阿姊,不如先将人送入王府,再想法子让定江王宠幸?”

    使节笑眯眯取出两个瓷瓶,意味深长推到岳者华面前,“进入王府就不必了,毕竟王府里能伺候的人太多,还得劳烦岳御史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能叫定江王在只有那女婢的时候,服下这合欢醉,必能成事。”

    岳者华露出了然神色,又重新笑得衣衫轻颤,“皇使早说啊,那倒是容易的多。”

    使节好奇问,“不知道岳御史打算如何做?”

    岳者华浅笑,“皇使要的不是结果吗?”

    使节被噎了下,也不想太过逼迫岳者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没再多说。

    等人离开后,阿钦皱着眉问:“五公子,您真要听那什么狗屁皇子的?定江王没那么好算计。”

    岳者华垂着眸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阿钦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岳者华才轻叹了声,“京都都给我搭好了戏台子,这出戏由不得我不开锣。”

    “那您打算怎么办?”阿钦紧皱着眉问。

    岳者华笑了笑,目光有些无力,他淡淡看向窗外,“当然是,叫人怎么算计的,就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联系定江王府的探子,想办法让傅绫罗出府,避开铜甲卫耳目。”

    “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不必现身,只令我在阿娘和阿姊身边安排的人动手,让她们假死离京,送到京畿常安寺关起来,严加看管。”

    “另外,叫人查查看,这合欢醉对人有没有伤害,若有,就换个无害的来,没有就直接送到清颜阁去。”

    “等接上傅绫罗,约定江王五日后到清颜阁,那京都送来的女婢杀了,换个清白行首伺候定江王,动静闹大一些。”

    阿钦越听越心惊,“您是打算直接逼定江王服用合欢醉?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娘,就甘心被算计吧?”

    “你个娶不上媳妇的呆瓜懂什么。”岳者华轻笑,笑得心里抽疼,“他纪忱江喜不喜欢傅绫罗,我这双招子还能看不出来?”

    阿钦还是不解,“可您不是心……”

    “阿钦。”岳者华轻声打断阿钦的话,“我不会伤她,永远不会。”

    他眼中再藏不住苍凉,从父亲竟然能混蛋到,利用妻女媚上的那刻起,他就再无为傅绫罗高歌的机会了。

    他劝说阿钦,也像劝说自己,“她懂我,我只需要最多十日功夫,纪忱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伤害,只要阿娘和阿姊一走,我会将使节的人头送给纪忱江。”

    顿了下,他语气坚定些许,“我会认下那张死契,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以自己为奴赔罪。”

    他与傅绫罗是一样的人,他想要自由,傅绫罗也想。

    等他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替他杀出个清明世道,傅绫罗想去哪儿都去得了。

    若非要闹出动静稳住京都使节,让他有机会安排阿娘和阿姊后路,他甚至不会算计纪忱江。

    纪忱江已幸过那么多夫人,也不差多一个行首,眼下,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打个时间差,除了那腌臜的皇庭,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傅绫罗会明白他的苦衷,一定会。

    *

    “你们说,阿棠会帮他吗?”纪忱江不疾不徐问卫明和乔安,只是声音冷得令两人心底发寒。

    乔安硬着头皮否定,“傅长御心里只有王上,岳者华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蠢事儿的。”

    卫明难得认同乔安的话,“不若我们与岳者华暗中通个气儿,做场戏骗过京都也就是了,等开了战,就算是圣人想追究,也得等打完再说。”

    “等我们能腾出手来,豫州和幽州都会有动作,那老儿也没时间跟咱们计较了。”

    卫明心想,只要彻底将南疆打趴下,就轮到他们跟那个恶心的老儿算账了,也不怕京都追究,何必要牵扯阿棠。

    纪忱江淡淡垂眸看着手心带着裂纹的玉,“那若阿棠愿意帮他呢?如若有谁能帮她无声无息离开定江郡,岳者华是不二人选。”

    即便他看不上岳者华,也不得不承认,岳者华是有些聪明在的。

    卫明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再无法躲避纪忱江的问题,“王上……”

    “卫明,对阿棠我是软也施了,硬也施了,剖心剖肺待她,我不想伤她,”纪忱江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幽然得叫人心里不安。

    “可你想过吗?这次能防得住,下一次呢?”

    “她说心悦我,见不得我可能死在哪里,我答应安排她离开,我没想过,自己会拿一个女娘这样没办法。”纪忱江笑了。

    卫明艰难道:“阿棠性子倔,道理揉碎了与她慢慢讲就是,她总能明白……”

    “我没那么多时间等她明白。”纪忱江一点点冷下面容,手中的白玉随之捏碎成齑粉。

    “她要走,我安排,她要留,我会让她成为南地最尊贵的女君,但凡活着,我们总要纠缠,可她若想私自离开,我只能折断她的翅膀,伤心总比没命的好。”

    他定定看着卫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卫明心里发苦,胸口堵得厉害,只恨自己太聪明。

    王上这是不准他给傅绫罗任何暗示,不准他提前杜绝傅绫罗逃跑的可能,也不能拦着傅绫罗任何行动。

    王上最是敏锐,只怕是知道了阿棠有要私自离开的打算,铁了心要给阿棠一个教训,彻底叫她成为家养的金丝雀,再飞不出王府。

    他眼眶子都堵得发红,“王上,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卫明,你想看着她死在外头?”纪忱江捏了捏额角,半垂着眸子冷漠问卫明。

    他也不懂怎么就要走到这一步,卫明问他,他问谁去!

    但凡傅绫罗不表现的那么喜欢他,他都不会这么生气。

    卫明哑口无言,无奈跪地,“卫明……一切听从王上吩咐!”

    “让探子动手,那老儿不是想要我的命?那他也别活着了,叫人给幽州传信,京都一个月内必乱,让小怀王抓住机会!”纪忱江依然冷淡地缓声吩咐。

    “你盯紧阿棠的动向,若她与岳者华见面,立刻将人抓回来。”纪忱江拍掉手中的碎粉。

    “查清楚岳者华会怎么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不用我教吧?”

    纪忱江也知道,以岳者华的性子,不敢要他的命,但是顺着京都的意思恶心恶心他,岳者华是敢的。

    既如此,那就叫殷氏那老儿和岳者华自己吞下这份恶心。

    因为傅绫罗这几天的反常,他心口闷着一股子戾气,越是发作不出,越是有想杀人的冲动。

    他实在耐心不下去,也等不及南疆战事结束,更不会眼睁睁等着属于他的狐狸,有可能死在逃跑的路上。

    乔安始终不敢吭声,卫明也被王上这股子惊心动魄的戾气惊住,只轻声应下。

    白玉是从王府里取出来的,捏碎后,纪忱江今日也没办法做全福梳,便恹恹起身,准备回府。

    等重新选块更好的玉石,再过来也就是了。

    待得处理好辎重的事儿,第三日一大早,纪忱江刚到那匠人门前,就见卫明急匆匆赶过来。

    卫明面色特别难看,“王上,阿棠没与岳者华接触,她……她去远山寺了,说是要为王上祈福。”

    卫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事情,“今日有雨,阿棠必会住在祝阿孃置的那座庄子上,那庄子有密道,是卫喆带人去挖的,直通临南郡官道。”

    这一点祝阿孃没跟傅绫罗说,纪忱江自始至终都知道那宅子的巧妙。

    所以,听卫明禀报过后,纪忱江面上多了一抹讥讽,“有时候,算无遗漏还挺折磨人的,你说是吧?”

    卫明不敢说是,却也不敢不回话。

    “王上……阿孃跟我一起过来的,她有话想要跟您说。”

    纪忱江轻哂,不信自己会被祝阿孃劝服,转身进了门。

    快要下雨的日子,天格外阴沉,即便是做手艺活儿的匠人屋里,也一片昏暗。

    祝阿孃被卫明引着进了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纪忱江就坐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刻刀,恶狠狠雕刻玉石,像小时候每次从京都回来那般,低头不语,浑身都叫嚣着冷唳煞气。

    “长舟,让阿棠走吧,你留不住她。”

    纪忱江面无表情,“阿孃,整个定江郡甚至临南郡,都在我掌控之中。”

    圣人还不知,只要纪忱江想,临南郡就是纪忱江的囊中之物,不然他不会想要隐居到临南郡去。

    祝阿孃问了前几日纪忱江问卫明的问题,“是,你眼下是能拦住她,但长舟,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纪忱江手顿了下,刻刀瞬间划破手指,血滴在白玉上,刺目的很。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却始终无法压住心里的空旷,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阿孃,我对她还不够好吗?留在我身边就这么令她难以忍受?叫你也要帮她离开我。”

    他身上的挫败再藏不住,“从小到大,我厌恶的一切,日夜在我噩梦里纠缠,我喜欢的……哦,我没什么喜欢的,甚至连自己这条烂命我都厌恶。”

    “遇到阿棠,我发现,原来这世道还有美好的存在,原来我也值得被人喜欢。”

    他苦笑出声,“可就连喜欢我的人,都想离开我,阿孃,我就这么叫人讨厌?”

    他不敢说,傅绫罗于他而言,从来不止是解药。

    他这辈子遇到过什么好事儿,在烂泥里挣扎着,也只为报仇。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一束光。

    若傅绫罗走了,他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

    祝阿孃抚着纪忱江头顶,叹了口气,心疼道:“长舟啊,是阿孃错了,阿孃不该帮阿棠离开,不该伤你的心。”

    纪忱江抹了把脸,也就在祝阿孃面前,他才好意思说点心里话。

    他刚想派人去追傅绫罗,下一刻,狠狠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瓜子上。

    “你希望我这样说?”祝阿孃冷笑,巴掌一下下抽在纪忱江头顶。

    “纪长舟,你,是,不,是,傻?”

    纪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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