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康一连换了几个夫子,前几日终于找到了位合适的。
这位女夫子名唤李若竹,本家在关内,不知何故深居在梁州。
坊间传闻她只收女弟子,但挑选弟子全凭眼缘。
她只看了念康一眼,就摇头要送客,连楼沧月带的金银也一并扔了出来。
本不是非她不可,但一连换了几个夫子,都说教不了念康。
甚至有人直言,若教了她,才是败坏自己名声。
“女子本就不必学这些,早早选个好夫婿嫁了便是,只要明白三从四德、贤良恭顺,未必不能一生顺遂。”
道理姚环音都明白,她未必不知道,都这么多书,念康也未必用得上。
夫子们的话是符合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
但当她把选择权给了念康,问她还要不要读书时,念康出乎意料的坚定。
是以她才亲自拜访了李若竹。
原以为这位性格怪异的女夫子会把她赶出来,但她一见便知,这人不同凡响。
荆钗布裙,衣着朴素,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劲儿。
时下女子多以弱柳扶风之态为美,因此无论什么时候,都带有欲说还休的娇怯。
李若竹却不同,她虽因为上了年纪,脊背有些佝偻,但肩膀永远舒展,行动也很利索。
一双眼能穿透人的心思,看向人时永远紧盯对方双眼,不惧与人对视。
“你为何执意要送她到我府上?”
姚环音思索片刻,斟酌着回答:“不求她能求取功名,也不求她成圣成师,更不求她流芳百世。只愿这痴儿明些事理,将来不至于被他人蒙骗。”
“那我教不了,这世间最难辩的,就是人心。我不过一界乡野村妇,如何有你说的本事。”
姚环音见她喊人送客,忙说:“我没想那么多,无论怎样,我只想给她多个选择。您教她读书也好,女红也罢,就算是教她些下九流的手艺活儿,我都毫无怨言。生在这世道本就不易,若为女子,更是难上三分,我只求她得活,您远离陇□□居梁州一隅,难道不能理解我吗?”
李若竹这才停下手势,问她:“你如何得知我出自陇西李氏?”
姚环音一怔,思考起她的话来。
刚刚情急之下,她忽然联想到,有人曾告诉她,梁州有位隐居的李氏小姐,她此次远行,若遇困难,可前去寻她。
是谁告诉她的?
她下意识去摸出一张令牌。
令牌虽精致,但上面刻的字却歪歪斜斜,隐约能辨认出上面的字。
正面写着“福安公主特遣”。
反面写着“梁州采风使臣”。
这块令牌,自她醒后就一直在她身上,她觉得定有用处,就一直贴身收藏。
李若竹见她神色不对,看向她手中令牌。
她看着令牌上坠着的珊瑚珠子,总觉得有些眼熟,问她:“能否让我看一眼这块令牌?”
姚环音递过去,觉得最近头痛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她熟练的按上穴位,缓解痛苦,还不忘问一句:“如何?”
李若竹翻来覆去,仔细端详,然后长叹一口气。
“既然有缘,那老身就收下吴小姐吧。”
说完,双手递还令牌。
姚环音面露喜色,没想到这令牌竟然能请得动李若竹。
她本想追问令牌来源,又怕引起李若竹怀疑,只好咽下疑惑,先行告退。
李若竹并不多留她。
姚环音见时候不早了,就要离去。
此时一个小童快步进来禀报:“外头柳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姚环音放慢了离去的脚步,只听李若竹直言不讳:“你转告他,若还是要请我做娴静堂夫子,大可不必,往后也不用再来了。”
姚环音心中了然,抬头感觉有雨丝飘下来。
梁州入夏,连日多雨。
姚环音望着天边密布的阴云,明明中午还是一片晴好,眨眼就风雨欲来。她撑开伞,准备回家。
李府院外的柳树长势不错,她无意间瞥了一眼,正看见一人青衫执伞而立。
长眉入鬓,衣衫与这袅袅舞动的柳枝一同摆动,如同写意画卷,灵动飘逸。
“柳大人,巧遇。”
柳聘风闻言,望向不远处的姚环音,点头示意。
姚环音见他伶仃一人,心头微动。
如今已然是夏季,枝头的柳叶不再抽出新芽,被风雨吹落的柳叶长而细。
姚环音只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见到这位柳大人茕茕孑立,她心口有些不舒服。
本该快些离开的姚环音,突然停了脚步。
柳聘风一手执伞,露出一截手臂。
腕上正戴着一串琉璃多宝手串
大脑未来得及思考,话已经说出口了。
“民妇姚环音,上次匆匆一别,还不知大人之名。”
这话其实有些唐突,毕竟她和他身份有别,贸然出口询问,才心中悔过言行有失。
希望他不要见怪才好。
谁知柳聘风只是稍顿一刻,并未责怪她。
“柳聘风。”
言简意赅,两人相顾无言。
明明相隔不过数步,却仿佛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心中反复默念这三个字,才惊觉这是她穿越前看到的一篇小说。
而柳聘风,正是其中的一个炮灰。
只是书中所写,权臣柳聘风,一生鳏寡孤独,慧极早衰。
现如今她看到的柳聘风,玉骨冰肌,风流蕴藉,恍若人间仙。
她看着那人眉间一点痣,哑然失笑。
想起这人半生苦楚,如今却能宠辱不惊身在梁州,想来还未尝过多少烦忧。
“好名字。杨柳枝条本细软,容易被风牵动,像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借风之力,亦可随风起舞,是以非风御柳,而是柳聘风。”
她自觉多言,说了一声抱歉,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却又见到他手腕间珠串。
而此刻风雨飘动,上面一颗银色音符敲打在珠子上,正唤醒她一缕神智。
柳聘风眼神暗含晦涩,幽滟深邃。
世人眼中正直的君子,敢于金銮殿前直言的柳聘风,自那日长街与她一见,便日思夜想。
他人不知,姚环音夜夜入他梦。梦里的悲欢离合太过逼真,以至于他醒后大汗淋漓,茫然不知虚幻与真实。
可她已作他人妇,长街初见已算是此生难得一回,注定往后缘悭一面,不复相见。
这种折磨从梦境延伸到现实,让他辗转反侧。
柳聘风自认为无愧于天地,却对匆匆一面的楼家夫人起了不轨之心。
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
这种怅然若失伴随着他,直至如今他与她再见。
洛阳的春风吹不到梁州的夏季。
可他却萌发了春心。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用以为好也。”
他抬头仰望不远处的姚环音,她正站在马车一侧,也恍若不舍。
或许,那些混乱的梦境才是现实。
不然,丁庆为何有意无意提到一位名叫姚环音的女子?
柳聘风不觉加重了呼吸,心中早就方寸大乱。
他并不知楼家夫人的名姓。可今日听闻环音二字,只觉如梦初醒。
那是垂怜他半生孤苦,才为他而来的人。
“环音。”
他伸出手,见少女跳下马车,向他奔来。
他们之间本就相隔不远,她却如近乡情怯般停滞在三步之外。她脑中混乱一片,一边是破碎的回忆,一边是楼沧月给她灌输的虚幻过往。
然而她看着柳聘风张开的怀抱,默许的眼神,又毫不犹豫扑入他怀抱。
柳聘风把她扣在怀中,两人紧紧相拥,如同拥抱着彼此的真实。
“是我来得不巧了。”楼沧月不知何时现身在他们身后,“柳大人和我夫人是演了一出什么戏,难道是红杏出墙?”
姚环音回头,正撞入他凉薄眼瞳中。
“何来红杏出墙一说?就算是戏,也该叫骗嫁才是。”姚环音反驳,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识护住身后的柳聘风。
然而她身量小,这般维护姿态,并不能真的护他无虞。
却能刺痛楼沧月。
楼沧月一向带着明媚笑意的脸沉了下去,他道:“姐姐,你现在跟我走,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见她不肯挪动分毫,他又看柳聘风,两人的眼神厮杀间,他出声威胁:“柳大人,你此前所说,要在梁州兴修水利,只是民众不肯,水利所耗民力、财力众多,若你肯把我夫人换回来,后续一应事务,我楼家必定鼎力支持。”
的确,他身为神子和楼家新任家主,正在梁州名声大噪。若他首肯,梁州各方势力都会向柳聘风行便利。
这些条件足够打动任何人了,但柳聘风不为所动。
“环音又不是可以拱手相让的物件,她有她自己的选择。若今日,她说对你日久生情,选择与你共度一生,我也毫无怨言,绝不阻拦她离去。”
两人都看向姚环音。
“做我的夫人不好吗?你我相处这些时日,你就从未产生过一丝眷恋吗?”
楼沧月问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不如柳聘风。
论美貌,他是梁州公认百余年最有神像的神子转世,便是楼应天也曾感叹过,若他是个女子便好了。
论年龄,他比柳聘风更年轻,若是贪图年轻容颜,姚环音也该选择自己才对。
论财富,整个楼家现在都是他的,姚环音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为她寻来。可柳聘风不过一届丢了圣心的家族弃子,自他来了梁州,甚至无人打招呼让楼家照拂一二。
这么一个无钱、无势的人,姐姐怎么可能选他?
姚环音对上楼沧月殷切期待,甚至有些狂热的眼神摇了摇头,说:“我跟你回去又如何?再一次用诡计洗去我的记忆吗?没用的,”
楼沧月不可置信,他霎时红了眼眶。
他这一生,从未因真情落泪。
他自恃貌美,眼泪只是他达成目的的手段。此刻第一次感觉心痛,却强忍着怎么都不肯落下泪来。
他咬着牙,问她:“你嫌我出身低微?还是嫌我未曾读过圣贤书?”
这是楼沧月自认为,唯二不如柳聘风的地方。
“我现在不是任人宰割的外室子了,我可以勒令那群老家伙改族谱,我们的孩子不会受别人白眼的,我保证!若你喜欢君子,喜欢读书人,我从今日准备考取功名,十年苦读,我未必比他柳聘风差!我只是……我只是没得选。”
姚环音看他可怜,仍要决断他所有念想,若是当断不断,后患无穷,然而会误了他。
“我从始至终,都不曾因这些看轻了你。我所恨,只是你蒙骗我,从你撒的第一个谎开始,我们就注定不是一路人了。”
楼沧月犹如被抽去三魂六魄,看着姚环音与柳聘风携手离去,眼边忍着的泪终于干涸。
他只感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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