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沧月见她面色尴尬,知道她并不愿看见自己。
“姐姐。”他声音带着委屈,“我知道姐姐不想见我,但念康见你迟迟不归家,心里惦记的很,她闹得没办法,我才带她来找你了。”
少年眼神落寞,带着欲说还休的情,偷偷打量着姚环音的神色。
姚环音没接下他的眼神,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边牵着的念康。
念康不知道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故事,但也能察觉到这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不大对劲。
她一双葡萄似的水灵大眼看着姚环音,迟迟不肯上前。
楼沧月轻轻推了她一下,腕间的银饰随之泠泠作响:“去啊,你不是想见嫂嫂吗?”
这话一出,且不等姚环音再说些什么,柳聘风先行开口:“楼公子慎言。”
他眼风扫过楼沧月,像是破空而至的刃。
但楼沧月并不害怕,他报之微笑,无言挑衅。
念康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牵住姚环音垂下的手指。她的手细嫩温热,外头风大,可她有楼沧月护着,竟也不觉得受苦。
“哥哥说自己惹了姐姐生气,哥哥是坏蛋。”念康磕磕绊绊说道,“但是姐姐不要不理他,不要不理念康。”
对于念康这样的孩子,姚环音总是狠不下心说出残忍的话。
姚环音蹲下身,替她整理了头发。被帽子压扁的两个丸子经她手间几下拨弄,又变得饱满可爱。
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姚环音身上。
念康看着她温柔脸庞,一时呆楞住。
楼沧月见状,只得再次提醒:“念康,你不是有话要告诉姐姐吗?你来时说的什么,还记得吗?”
念康回头看了哥哥一眼,又看了看姚环音,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流转。她努力转动脑子,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台词:“七月初三,哥哥的生辰要到了,姐姐要去吗?”
柳聘风听完,难得嗤笑一声,出言嘲讽:“楼公子好手段。”
向来温和示人的柳聘风都这么说了,姚环音自然不能不顾及他的心思。
更何况,她也不愿楼沧月往后再利用念康。
姚环音对念康说了声抱歉,然后站起身告诉楼沧月:“楼家主,你越界了。”
“你多次与我接触,不过是想通过我辖制柳大人,好让他多有顾及,不能顺利修成宁沣渠罢了。”
不过匆匆一面,能有几分情深。
世间不是没有一见钟情,但楼沧月行至如今的地位,所耗费的心血众多。
筹谋十余年,所依靠的不过就是当地对楼家和沨仙人的尊崇。
若沣江水真的平息了,楼家的势力必定随之衰弱。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权势的人,说要为她放弃一切,这可能吗?
楼沧月面色苍白:“你是这么想我的?你肯定是误会了,我……”
他还想解释,甚至想上前几步,但姚环音厉声打断了他:“够了!”
“念康与念平的事,柳大人也已经查到了。”
她没在说下去,念康却听见自己姐姐的名字,跟着喊了一声:“念平。”
姚环音抱着她走到帐子外,看着不远处的楼家仆役,示意她们过来抱走念康。
送走小孩子,她才放心回来继续说。
“念康与念平两个孩子,一个重病体弱,另一个痴傻,是如何从看守森严的楼家里逃出来的,想必楼家主比我更清楚。而念康又是如何溜进我家的,一个连说话都费劲的孩子,又为何刚好能叙述清楚楼应天的罪行。你真的还要装作一概不知吗?”
自她记忆回来后,她就感觉不太对劲,一切都太巧合了。
恐怕自他们踏入梁州,就已经被盯上了。
姚环音想起那日祭神,神子所经过的道路人满为患。
水神庙外的长街上,泱泱人海间,她为何恰巧被神子选中?
除非神子已经在背地里观察、窥伺她良久。
帐内无风,她却凭空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我不顾一切与你回了楼家,恐怕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成为你阻止柳聘风的一大利器。”
楼沧月静静听着,原本挺拔的脊背逐渐耷拉下来,他额上的银饰因头颅失落垂下而掩盖住他的神色。
透过缝隙,她能看见他一点挂在下睫毛的泪。
“对不起。”楼沧月承认了。
承认了他所做的一切。
“你不止该对我说,你最该道歉的人,是你的两个妹妹。”姚环音道,“你真正亏欠最多的,应该是她们。”
楼沧月闻言,猛地抬起头,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是,我是恶人,是我害死了念平,可我并不欠她们的!我也并不欠任何人的!”
“你可知我的苦楚?她们夺走了我的母亲,又被我禽兽不如的父亲挑作祭品,若无我庇护,她们早就死了!我有错吗?我只是不想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我若不争不抢,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他已经情绪激动间,仿佛又想起什么来了:“念平和念康是自愿帮我的,对,她们都是自愿的。”
楼沧月还想解释什么,伸手想去抓姚环音,却被柳聘风隔开距离。
一个踉跄,来不及停止,楼沧月的手只抓住了柳聘风的衣角。
他像是嫌恶一般,甩开柳聘风袖袍,继续对他身后的人说:“姐姐,你信我。我知道你喜欢君子,从前我身不由己,往后我再也不会了。我是楼家家主,没人能逼我了……”
柳聘风不欲他与姚环音接触,不耐烦打断:“是吗?你说她们都是自愿的,那念平和楼应天之死你如何解释?沣江边的祭神仪式,迷惑众人的香,你又如何解释?”
他与姚环音叹息念平夭折过早,出了送子庙就派人去为念平收敛尸首。可派去的人说,送子庙内并无女童尸体,阴冷的墙角,只有半个馒头。
柳聘风不信,索性派出人手,仔细搜查附近。
果然在庙后挖出了念平的尸体。
与她葬在一起的,还有无数累累白骨。
送子庙的土地之下,葬了无数女童的尸首。
无名无姓,无父无母。
其中有不少,穿戴着相同的服饰。
是楼家培养的沨仙人祭品。
“这一地尸骸,供奉的究竟是仙人,还是以神灵之名装神弄鬼的伥鬼?”姚环音不敢看他状若疯癫的样子。
的确,这副模样,实在和世人所期盼的神子模样大相径庭。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神子。
“除了那些孩子,还有一人出乎我的意料。”柳聘风道,“一位三十多岁妇人,就葬在念平身边。”
姚环音不忍再听:“你不是说,她早已远离楼家,另嫁他人吗?为何还不放过她?”
楼沧月在这时候,反倒有心情笑了,只不过笑声似苦声,可怖又可怜。
“放过她?她不配为人母,不然为何留我在楼家,又为何生了贪念,送自己的亲女做祭品?”楼沧月声音浸着毒,“我不好过,谁都别想逍遥快活!”
姚环音觉得他偏执的可怕:“如果我留在楼家,怕是要和那些女子一样,成为你欲念之下的牺牲品。”
楼沧月抬起手指,轻轻为自己擦去脸上泪痕。
他眼尾嫣红,像是绽开的荼蘼一片。
绚丽又带着绝望前的疯狂。
到头来,他还是只能自己给自己拭泪。
“晚了。”楼沧月似乎是疯够了,“你以为我没有两手准备吗?既然不愿好好谈判,不如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姚环音听着他逐渐冷静的声音,心头爬上一丝不妙:“你想做什么?”
“宁沣渠是在丰渠的基础上改建。说起来,丰渠也有几百年历史了,也是时候好好修理了。”
帐外传来一声闷雷,由远及近,霎时下起倾盆急雨。
“既然阻止不了你们修建宁沣渠,我就不阻止。”
楼沧月稍稍停顿片刻,等待雷声消散,才在姚环音惊惧的眼神里继续道:“只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便帮你们把丰渠清理一下吧。”
姚环音也不顾会不会激怒他了,直骂他:“疯子!你就不怕连累楼家吗?”
楼沧月含着笑,只是笑不达眼底:“你以为我在乎楼家吗?我巴不得整个楼家给我陪葬,柳大人掌握我这么多罪证了,也不差这一桩。”
远处又生出几声巨响。
疾风骤雨之下,听的并不真切,可柳聘风还是快步掀开帐子去查看。
丁庆浑身都湿透了,他身上沾满了泥水,怕是来的路上就摔了不知多少回。
“大人,洪水冲毁了渠上的框架,水位上涨,下面上报说,有人提前破坏了丰渠旧物。”
柳聘风咬紧牙关,抿着薄唇。
他身后,楼沧月问他们:“这份厚礼,我筹谋已久,喜欢吗?”
忍无可忍,柳聘风毫无征兆向他发难,挥拳只朝他面门。
谁都没想到柳聘风会突然打楼沧月。
丁庆自小跟在柳聘风身边,还没见过柳聘风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管什么犯人,柳聘风都不提倡动用私刑,更不会以个人情感参与案件决断。
无论何种私心,于他而言,都是一种不公。
所以一直到他揪着楼沧月衣领,第三拳已经落在他脸边,丁庆和姚环音都忘了怎么张口。
眼看着楼沧月唇边溢出一行鲜血,丁庆才反应过来去阻拦。
“大人,停手,不可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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