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变幻莫测,上一刻还是焦灼的艳阳天,下一刻就突然大雨来临。


    这会儿的天色阴沉沉的,一片乌云压顶,不多时,天边就显出道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把床铺上本就睡不踏实的江年年吵醒了。


    女孩皮肤白皙,睫毛卷翘,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动人,小小的一团窝在浅绿色被褥下,如同窗外枝头上的花苞一般娇嫩可人。


    只是浅淡的唇色给她蒙上了一股病色,看着有些怏怏的,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生气。


    江年年眨了眨眼,从混沌的梦中清醒过来。


    床头的钟表指针刚刚转到4,凌晨的房间晦暗不明,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细簌风声。


    她醒了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觉少,实是因为心脏病,隔三差五就要进一回医院躺一躺,白天大半的时间都给睡过去了,夜里就格外清醒。


    太无聊了,江年年静静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半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着枕头随意把床头放着的一本小说拿了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这本小说是一个善良的护士姐姐送来的,年年自小便是这家公立医院的常客,和这个经常值夜班的护士姐姐都熟了。


    护士姐姐瞧着江年年一个人待在病房无聊,就送了几本大热的言情小说过来,让她没事做了就翻翻看,打发一下时间。


    这本小说的女主丁慕诗是个乖乖女,一次意外,她被财阀大少爷上官峥从流氓手里救了下来,而后男主被人围堵,女主为了报恩偷偷把人带回了家,一连照顾了好几天。


    男主上官峥家财万贯,但可惜亲爹风流,有数不完的小三小四小五勾/搭着,常年不在家;母亲又早早离世,从未感受过女性的爱护与关怀,只接触过各种冲着钱来的拜/金/女.


    因而男主上官峥对所有女性都是异常厌恶的,碰到就觉得恶心,但丁慕诗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萌生了“她和以往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的好感。


    这本书不愧是当下大热的书,书里关于两人相知相爱的情节几乎一路狗血到底,车祸、失忆,大雨天傻了吧唧往外跑,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刚和好又发现对方疑似心里有白月光,然后展开替身虐恋巴拉巴拉,集结了各种火爆梗。


    极致的土便是极致的潮,更何况是没怎么看过言情网文的土包子年年。


    她看得尽兴极了,读到哪个情节都觉得新奇,一百多页的书,天色尚未完全亮,她就看完了,意犹未尽。


    虽说意犹未尽,但更多还是出于探索新阅读领域的新奇,喜欢倒说不上有多少。


    护士姐姐说书里的这种霸道拽少男主现在很火,但江年年却很讨厌。


    毕竟,男主上官峥在书里可是一路各种奇怪操作,又自恋又霸道,各种“女人你引起我的注意力”“女人,你果然一早就爱上我了”,“天凉了,就让王家破产吧”,“离开我,你再也遇不到像我这么帅气多金又爱你的人”等等的沙雕发言,江年年实在是欣赏不来。


    她真的觉得这男主地脑子好像有什么大病,压根不明白他的魅力点在哪儿。


    她看的小说太少还不明白这世上有种人叫“绿茶婊”,只觉得女主脑回路异常,总有些善良的操作让江年年觉得迷惑,也搞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给她安排那么多追求者。


    可能这些追求者集体撞邪了吧。


    江年年把书合上,随意地放在床边小柜上,闭着眼睛重新酝酿睡意。


    睡意朦胧中,江年年的脑海离慢慢浮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没有面孔,这是她想象出来的温垣的形象。


    年年对他印象很深。


    温垣是一个出现在男女主相爱相差背景板中的男配。


    真的是背景板,还没出场就已经死了,每回出现都是在女主年少时的回忆里。


    作者笔下的温垣眉眼深邃,性情淡泊,他身世坎坷,三岁时父亲出了意外,从此下落不明,众人都默认掉崖过世了。


    六岁时,温垣的母亲又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而离世,这个女孩就是女主丁慕诗,由此被卷入男女主的世界。


    温垣年少时得到的唯一的温情来自他的爷爷,但可惜,老人家为了生机整日奔波,在他高中时就意外离世,偌大的世界里,只剩他孑然一身。


    少年总是一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却偏偏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他太优秀了,除开冷淡的性格和贫困的家境,他长相英俊,学习又好,年年是第一,完美地复刻了少女的梦中人形象,从一入学就成为了不少人热议的话题。


    他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兴致缺缺,女主丁慕诗也没能成为例外。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温垣成了丁慕诗割舍不下的白月光。


    但令人遗憾的是,温垣在考上顶尖高校后不久,就突然自杀身亡,而后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出,这人重度抑郁,并患有精神分裂,曾因发病时失手杀\\掉了自己的小叔而被警方抓获。


    后来虽然官方发布声明表示温家小叔是醉酒后意外身亡,带走温垣只是例行调查,但大家更喜欢天才少年一夜之间成为通缉犯的刺激与猎奇,没人再关心后续。


    那个被当做神祇一般遥遥观望,尽享崇拜的少年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地骂名。


    明明,他什么都未做过,追捧鼓吹他是神的那些人,最后也最急不可耐去臭骂污蔑他,荒唐至极。


    或许温垣正是读这个世界失望到底,才选择了离开。


    所以在看这本小说时,江年年不但没有被邪魅狂狷的男主迷住,反而很厌恶男主和女主,对这个经历坎坷的少年印象深刻。


    虽然他只是书里人物,江年年却难以抑制地心疼——


    她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都是举目无亲的孩子,那种无人惦念的孤寂,难以辩驳的误解,无由来的恶意,她最懂。


    他是个那么温柔的人啊,自杀之前,还记得将收养的猫咪送到了邻居家里,给猫咪安排好了去处。


    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只落得举目无亲,孤寂自缢的下场?


    他明明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他那么善良,值得所有人的温柔以。


    他那么优秀,也本该有更加光明璀璨的未来。


    如果可以,她好希望他和男女主没有那么多交集,不做那背景板,就做无名的路人甲,踏踏实实、无拘无束地活出自己的模样。


    如果这样,那该多好...


    江年年带着这个念头,沉入一片困倦之中昏睡过去,没注意到旁边的安静放着的书忽然被风翻动起来,书页交叠间,似有某种亮光闪过。


    *


    今天江年年要出门,做完常规检查之后,她换了身便装,沿着医院步行楼梯偷偷溜出了出来。


    江年年是要给隔壁病房的阿婆买个蛋糕,俩人算是忘年交,十次进医院,九次都能撞见,慢慢就熟悉了起来。


    阿婆和她一样心脏不大好,年纪大了又不想折腾,所以只保守治疗,唯一任性地也就是每次进院都要看看小姑娘是不是在,然后扯着主任儿子的耳朵强烈要求和她在住近点。


    往日都是一个病房,这几天病房紧缺,阿婆也不想折腾大家,于是住进了隔壁病房,偶尔状态好点了还能来串个门和年年唠上几句。


    明天是阿婆的生日,但她希望生日这天阿婆能和家里人一起快快乐乐的过,而不是在医院陪着她挂吊瓶,所以打算今天提前给她庆生。


    阿婆很喜欢江年年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不止一次暗示她,如果可以,她想要收养她。


    但江年年装作听不出的样子,婉拒了。


    她自小就频繁进医院,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如同窗外的桐树,外表看着强健,枝头开满了小花,繁茂而生机勃勃。


    实际上内芯早已空了,指不定哪天偶然来一阵狂风,就原地折损,再也救不起来了。


    能长到这么大已是不易,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恩赐,这是她很早就明白的事情。


    她也很喜欢阿婆,很想成为她的家人,但更不忍心让一直惶恐着,不知哪一刻会遭遇失去一个亲人的痛苦。


    所以每回她都是腼腆的笑笑,和她老人家说孤儿院里比她更乖巧的孩子还很多,阿婆出院了可以多去看看。


    她不敢想,若是真的成为阿婆的孙女,万一她走的比老人家更早,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该有多伤心。


    江年年这个人年纪不大,但思想很通透,她并不贪心,只是像现在这样能时不时地见阿婆几面就已经很满足。


    阿婆也知道她的考虑,所以也顺着她,只是出院后也会常去福利院看看她,有时候带好多的零食,有时候又带上好多漂亮裙子,还有的时候会带来好多书。


    阿婆退休前是附近一所大学里的数学教授,退休了也没放下数学,好像还兼任什么数学比赛的带队教练,闲下来了就来福利院,带着一堆小孩子玩些数字小游戏。


    她常常夸江年年悟性极佳,江年年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学习的天赋。


    她理解能力也不错,对数字更是极度敏感,一周前偶然听到的手机号码再复述出来还很轻松。


    阿婆每次来都带着新课本新习题,教完她总能收获惊喜,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宝藏。


    没人见过阿婆口中的江年年,只是她带的竞赛队里的学生都知道,孙教授有那么一个悟性极佳的小友,才十五六岁,解加试题的时候思路大胆又新颖,常常令他们这些人汗颜。


    江年年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所以阿婆也从来带她去过太远的地方,只看心情随机教一些东西,有时是写作,有时是外语,有时就是几道数学练习题,俩人坐在孤儿院的破桌子边一来一往能待上大半天。


    *


    江年年挑了个水果蛋糕,拎着蛋糕站在路口等着红绿灯,随意地打量着四周,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出现在了她眼前。


    小女孩扎着两个胖揪揪,脸颊红扑扑的,像红苹果一般,眼睛则圆溜溜的好似黑葡萄,这会儿一手拉着妈妈,另一只手上系着一只粉红兔子模样的气球,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她心情显然很好,一路蹦蹦跳跳,手腕上的气球也跟着她的步子上下摇晃着。


    瞧见江年年在看她,小姑娘还甜甜地冲她笑了下,江年年被可爱到了,伸出手招财猫似的晃了晃算作打招呼。


    母女俩似乎是刚去购物了,笑容腼腆的年轻女人手里还提着一只硕大的购物袋,看见江年年和女儿互动,也朝着江年年温婉一笑,随后站在路口等着红绿灯。


    这处红绿灯计时很长,倒计时刚过半程,年轻女人包里的电话就响了,不得已松开了小姑娘。


    小姑娘终于解放,一点也不怕生地朝江年年这边迈了几小步,胖胖的手指轻戳了一下江年年怀里抱着的蛋糕盒,满脸好奇,“姐姐是要过生日了吗?”


    江年年摇了摇头,“不是哦,是姐姐想给一位阿婆过生日。”


    小姑娘歪了歪头,用甜甜的小奶音说了句祝福,然后低头从粉裙子的兜兜里拿出了一把糖果递给她,“祝阿婆生日快乐呀!”


    江年年正歪了歪头,正打算接过来,就看见女孩手腕上系着的气球突然松开往前飘了起来。


    “啊!我的小兔子!”小姑娘着急坏了,随手将糖果往江年年手里一塞,惊叫着就朝前追去。


    江年年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她的衣服,就瞧着她跑到了人行道上,背脊窜起一阵冷汗。


    这会儿红灯还亮着,车辆来来往往,车速毫无顾忌,而一辆水泥罐车正朝着那个粉红的小身影奔驰而去,小姑娘追上了气球却被迎面而来的大车吓得一愣,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江年年没来得及想太多,丢了蛋糕就紧跟着朝小姑娘的方向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向虚弱的身体,那一刻怎么就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能在大货车撞上前就飞速跑到了女孩身边将她推离。


    只是奇迹好像从来都只有一次,她救了小女孩却救不了自己。


    当熟悉的抽痛感袭上心脏,江年年只能无力地捂住心口,弯下腰努力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她明明是清醒的,大脑里到处充斥着快跑快跑的信号,身体却酸软无力,脚步虚浮无无法响应。


    江年年觉得自己只恍惚了一瞬,然后就坠落在地面,有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从身体中涌出,她的感知在减弱,体温在流失,明明暴露在阳光下,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周围是嘈杂的车声和人群的惊呼,她费力地睁开眼,那个腼腆的女人正抱着哭泣的小女孩朝她奔过来,神情焦急地在说着什么,她努力想分辨,却怎么也听不清,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过去。


    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江年年在想,她又偷偷跑出来了,还没有跟护士姐姐道歉;还有,阿婆心心年年的慕斯蛋糕,今年恐怕是又吃不到了啊......


    鲜红的血色在纤弱的少女身下绽开,骄阳下,四处散落的糖果反射着缤纷绮丽的色彩,她的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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