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无双闻言, 看向帷幔,只见帷幔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点了点头,随着孙公公来到大理寺的后院。
初春将至, 午后的微风吹拂过后院丛丛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沿着青石路穿过回廊,两人来到了后院的书房之中。
太师椅上,宣武帝一身明黄, 正在低头品茗。
“玄奴见过阿爷。”无双躬身一礼。
高坐之上,宣武帝放下了手中茶盏, 缓缓道:“起来吧。”
宣武帝话落,孙公公悄声地走出了书房, 关上了门。略显昏暗的书房内, 此时只剩下了无双和宣武帝两人。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 缓缓地遮住了宣武帝的面容。
他温声道:“玄奴, 你让阿爷等到三堂会审, 阿爷如约,但如今山西的叛军已经杀红了眼,陇雀, 不得不死。”
无双拱手跪地, 轻声道:“阿爷, 玄奴觉得,正因如此, 您更应该放了陇雀。”
“哦?”宣武帝抬了抬眉,“玄奴何出此言?”
无双又道:“阿爷,自古以来, 治国安邦皆须以德为本。陇雀虽有罪,但他的初衷乃为母亲讨回公道, 其中的孝心,天地可鉴。正所谓仁者爱人,阿爷以仁治天下,而仁之本,就是爱人如己。陇雀的确应该受罚,但若此时阿爷能因他的孝心而对他施以恩泽,不仅能展现出陛下的圣明与宽容,更能赢得天下臣民的敬仰和尊重。”
“如今,正值并州叛军猖狂之时,叛军罔悖君臣伦常,乃是不义,劫掠烧傻岩土乡镇,乃是不仁。朝廷正需英勇之将前往镇压。阿爷何不免陇雀之死,另赐他一死生之机,令其前往平叛,戴罪立功。”
此话一出,宣武帝一愣,却微微皱了皱眉。
“玄奴,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无双低头,声音低沉而坚定:“玄奴此言,绝非因为一己之私。陇雀在玄奴身旁侍奉多时,玄奴知他非池中之物,阿爷此番若是赦他死罪,一则可以得忠勇之将,稳定朝局;二则昭示天下,我朝仁德之治,如此,便是恩威并施,刑赏有度。”
当初宣武帝将陇雀派到姬虞身边,自然知道陇雀的能力,也正因为此,无双的建议虽然出乎意料,但也不算彻底荒唐。
见宣武帝微微垂眉,似乎在沉思,无双又道:“如果陇雀未能成功平叛,他的性命便任由阿爷处置,而玄奴愿意让出皇太女的位置,以安民心。”
宣武帝没有说话,半响后才挥了挥手道:“寡人知晓了,你先出去吧。”
微弱的光线照在宣武帝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具体表情。无双垂首,恭敬地退了出去。
回到前堂,主审此案的三人仍在争论,见了无双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朝着纱幔后看了一眼。
无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陇雀身上,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其他什么东西。
不多时,孙公公快步走来,腰身微弯,分宣召三位大臣入内。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后,三位大臣走出,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玩味,使人捉摸不透。
李洛川缓缓起身,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铿锵有力地响彻前堂。
李洛川起身,对陇雀高声道:“犯人陇雀,依法,尔所犯之罪,当以命偿。然纵览古今,国家大事为先,德政仁治为主。考虑尔昔日忠心侍奉,勇孝可嘉。今日虽有过,但昔日之功,亦不可磨灭。天下大势,并州一方,乱军横行,民不聊生。为大昭江山,为亿万百姓,朝廷决意给予尔一次为国尽忠、为己赎罪的机会。
“因而,承皇恩浩荡,免陇雀死刑,封其为抚西将军,令其统领三军,前往并州镇压叛乱,保我大昭山河永固,百姓安居乐业。此去,尔若能大破叛军,为国家立下战功,便将今日之罪一笔勾销,但若渎职怠慢,朝廷亦不会轻饶。”
陇雀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不相信似的看向上首。却见坐在李千山身旁的无双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春光明媚,透过头顶的琉璃瓦映在无双脸上,映出她唇角微扬,笑意浅淡。
*
无双带着陇雀出了大理寺时,天已然全黑。
马车上,陇雀坐在无双身边,坐姿有些僵硬。他在天牢里关了一个月,猛然回到舒适的环境之中,似乎是有些不适应。
他有些局促地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无双,只见她微微闭眼,似在假寐。
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蹄踏击的回响成为了背景音,马车内一片沉默。
女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传了过来,与此同时,陇雀也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异味,他有些窘迫地朝一旁靠了靠,似乎是不想脏了他身旁的人。
“再往旁边缩你就给孤坐到地上去!”
略显低沉的女声在耳旁响起,陇雀受惊似的看向无双,却见她仍旧合着眼,倚在一旁。
陇雀不自觉的攥紧了手,轻声开口,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殿下……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无双缓缓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车厢内微弱的烛火映出女子面庞美艳,只是那双凤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的陇雀心虚的垂下了眼。
“哼,”无双冷笑一声,“陇大人一个人赴死的时候不是要多慷慨有多慷慨,现在怕什么?”
她声音里似乎是余怒未消,听得陇雀心一提,不由紧了紧喉咙。
他原本还该清晰的脑子现在有些像是一团浆糊,朦朦胧胧之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让眼前人消气才是。
对于这种事,他没什么经验,只依稀记得姬虞盛怒的时候,喜欢罚他,有时候打他一顿,似乎就会消些气。
若是换了往常,他便会知道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是大起大落之间,他依然有些神经衰弱,素日里那颗灵光的脑子,在面对眼前人时,便也混沌起来。
于是他忽然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腰带,恭敬地递向无双。
他低垂着头,烛火照出他精简跳动的青筋和凌乱的发
他低头道:“殿下,臣错了,请您责罚。”
他低头的模样分外恭顺,,烛火照出他颈间跳动的青筋和凌乱的发。无双眉心微皱,嘴角勾起,接过那根腰带,轻轻摩挲。
女子声音缓缓:“既然如此,那你便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只一句话,陇雀鼻子一酸,瞬间红了眼。他噙着泪,沉默片刻,然后缓缓道,“臣不该欺瞒殿下,让您蒙在鼓里。”
“唔。”无双淡淡应了一声,复又问道:“还有呢?”
“臣的命是殿下给的,生死皆由殿下,没有殿下的吩咐,臣不该随意舍命。”
“道理不是都懂吗?”无双轻笑了两声。
“抬起头来。”她又道。
她声音似乎温和了些,陇雀心里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近在咫尺。
陇雀的心在那一刹那如同跳出了胸膛,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无双问:“陇雀,你说,孤对你如何?”
半响,他才缓过来,结结巴巴道:“殿下对臣……恩重如山。”
她救他于水火,放了他的母亲,此刻又将他从死牢救回,他怎能不感激?
无双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锐利:“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防着孤呢?”
无双握着腰带,缓缓抬起了陇雀的下巴,金属扣冰凉的感觉激得陇雀一颤。
“你娘亲被人欺负,你不告诉孤,你被人捉进了大牢,你也不告诉孤,就连陛下要刺死你,你还想瞒着孤……还真是,让人寒心。”
她声音很轻,那话里的失望落在陇雀耳中,却像是一记重锤,锤得他心慌又心酸。
“殿下,不是,不是的……”他急忙道,“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信孤。”无双微笑,她的手指轻轻地掠过陇雀的脸颊,接触到他燃烧的皮肤。
随即,她轻轻地将环扣在陇雀心口的位置敲了敲,淡淡道:“不管孤如何待你,你打心底觉得孤和姬虞一样,都是不可信之人,寡性薄情,就连动了怒,也只会打人。 ”
烛火将无双的面容勾勒成一幅朦胧的画像,随着马车轻微地晃动,车里的气氛却已经凝固到了顶点。
无数的话,戳中了陇雀最深处的心思。
他活在地狱里,一无所有,那点儿自尊心是他仅剩的东西,所以他将至死死握住,不敢放手。他害怕,害怕她像姬虞一样,只是将自己当做可有可无的玩物,害怕他一旦失了最后那点儿自尊心,便会真的成为姬虞口中,‘下贱如猪狗’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呼吸一顿,像是被剥去了所有的伪装,浑身□□地暴露在了无双面前。他喉咙有些干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咬住自己的下唇,而后像是鼓起所有的勇气,重新抬起头看向无双,声音颤抖道:“殿下,我……我没有。”
可是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眼眶更红了,那双翠绿的眼里似乎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如同受惊的鸟雀,无助而迷茫。
这模样落在无双眼里,她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内心的暗火被他这目光一看,便消了大半。只觉为这档子事奔波了数日,着实是有些累了。
她将手里的腰带随意地扔在地摊上。
“罢了罢了,起来吧,信不信的,也不重要了。”
她重新靠回座椅,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左右你如今已经是钦定的抚西将军,孤便趁这个机会放你走,咱们也算是好聚好散。”
陇雀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胸腔内,心跳如鼓,在这一瞬间,他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矛盾和迷茫被孔泉的放大,那长久以来被姬虞的□□所打磨出的坚硬外壳,随着无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撕得粉碎。
他颤着身子,只见无双靠在车窗旁,窗外的月光映出她眼底的青黑,闭上眼的模样,仿佛是有些厌倦了。
陇雀忽然一下似乎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长久以来视如珍宝的自尊心同眼前人那一声疲惫似的叹息只博弈了片刻,便一败涂地。
沉默片刻,他突然膝行而前,紧紧地抓住无双的裙摆,声音沙哑而坚定:“殿下,我知错了,我也不会了,求您别赶我走。”
第62章
随着马车的颠簸, 月光掠过无双的脸,她淡淡地望着陇雀,唇角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车厢外一片寂静, 唯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细微声响衬得马车中的气氛更加压抑。
无双抿了抿唇,垂眼看向陇雀,修长的睫毛低垂着,如同蝴蝶尾翅, 遮住了她眼底笑意。她沉默无声地观察着陇雀有些绝望而惶恐的模样,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器物。
她轻轻地笑了笑,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陇大人何苦这样,孤分明给你想要的, 这下子倒弄得像是孤在欺负你似的。”
陇雀感到一阵羞辱, 他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 但他没有放开手中的裙摆, 似乎有些害怕失去了这最后的支撑。
无双倾身靠近, 身上那股夹杂着淡淡血腥气的幽香充斥在陇雀的鼻尖,让他觉得很是熟悉,甚至于依恋。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却又凑近了些, 哀求似的看着无双, 那双碧绿的瞳孔不见往日静稳,睫毛不自觉地扑闪着, 有些慌乱。
无双轻轻地伸出手,食指抚过陇雀的额头,沿着他的轮廓一路滑过, 直至他颤抖的嘴唇。她的触摸轻柔中带有一种明确的掌控,仿佛要确认眼前人完全属于她。
“你真的不想走?”她似乎在寻找答案, 声音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陇雀摇了摇头,努力地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无双缓缓垂下眼眸,掩住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满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上一个世界对着秦不疑也是如此,明明是想对他好些,可是看着他因为自己挣扎,痛苦,求而不得,却是一种如此美妙的滋味。
或许009说得对,她的确有病。
“既然你不想走,那你告诉孤,你到底想要什么?”她收回手指,坐直身体,冷眼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脸上的暖意随着那股幽香缓缓消失,陇雀紧紧地握住裙摆,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露出一丝坚定:“臣想侍奉在殿下左右,报答殿下的恩情。”
无双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不信孤的人,孤可不敢留在身边。今日你一动心思,便瞒着孤杀人,明日,你再一动心思,恐怕孤也得成你刀下亡魂。”
陇雀闻言,霎时间白了脸,慌乱道:“殿下,臣绝无此意,我不会,绝对不会……”
“罢了。”无双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缓缓地望向车窗外,月光清辉落在树梢上,散发着银白的光芒。
半响,她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讽刺:“孤在陛下面前拿自己的身份为你作保,圣旨已下,你若是不能平叛并州,今日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届时你要死,孤这皇太女的位置也算是坐到了头。”
陇雀眨了眨眼,短暂的迷茫之后,忽然愣住了。
她信任他,信任他到愿意拿自己皇太女的身份保他性命。
他心底深处最渴求的东西如今就摆在他眼前,可是他还没能好好珍惜,就即将失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心里那最后一丝防线在这个时候彻底崩溃,他呼吸变得无比急促,攥着无双的裙摆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本能地想要更靠近无双。
“殿下,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低吟。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头顶在无双的膝盖上,一双绿瞳盯着眼前那双明黄色的绣鞋,不住喃喃着。
陇雀这般模样让无双有些意外,她挑起了眉,脸上流露出一丝戏谑。她缓缓前倾,拉近与陇雀的距离,几乎能听到他颤抖的呼吸。
陇雀的目光逐渐模糊,泪水滑落。
“啪嗒”一声,豆大的眼泪砸在了无双的绣鞋上,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意外清晰。
无双伸手,将他的脸抬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是怜爱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珠,笑道:“怎么还哭上了。”
陇雀声音哽咽而沙哑,攥着她的裙摆,却只知道重复:“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别不要我……”
“你真的知错了?”无双挑了挑眉,轻声问他。
陇雀的急促的点头:“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瞒着您了。”
说着,泛红的眼圈,眼角似乎又要滴下泪来。
“真拿你没办法。”她轻笑一声,“起来吧”
陇雀慢慢地抬起头,眼中透露出对无双的依赖。他艰难地起身,目光却像是奶狗似的黏在无双身上。
无双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目光中似乎藏有一丝狡黠:“孤喜欢诚实的人,特别是对孤诚实的人。但你让孤很失望。”
陇雀皱了皱眉:“若是能让殿下消气,臣任凭殿下责罚。”
无双笑了笑:“真的?”
“真的。”
“那你告诉孤,从前,姬虞是如何罚你的?”
陇雀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想起了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轻轻地放下眼帘,试图掩盖心中的情绪,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鞭刑,在寝宫的密室。她有各式各样的鞭子,会在我身上一一试过。”
他似乎沉浸在那恐怖的回忆中,双手微微攥紧:“有时候,她喝了酒,就会将我忘在里面,一关就是几个日夜,不见光亮,不得滴水滴米。”
“听起来不错。”无双笑道,“孤也这般罚你,可好?”
陇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他的瞳孔瞬间放大,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可是片刻之后还是道:“若是能让殿下消气,臣愿意接受任何责罚。”
他低垂着头,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他犯了错,理当受罚,不是吗?
耳边忽然传来两声轻笑,“吓成这个样子,还敢说愿意。”
“臣犯了错惹殿下生气,理应受罚。”他声音沙哑道。
想起自己可能会失去的,密室里的刑罚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怕。
只要他乖乖受了罚,她消了气,便不会赶他走了。
无双看着陇雀轻颤的模样,用手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眼中的决绝与害怕,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不多时,马车在青宫停下,陇雀随着无双进入寝殿,满脑子想的都是密室的责罚,心跳加速,每一步都是煎熬。他沙哑着声音道。
寝殿里,泛着浅淡的果香,陇雀脚踩在柔软的毛毡地摊上,却腿软得站不稳。
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密室的钥匙,在八宝阁最上面。”
无双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随即转身走向八宝阁。手指轻轻地寻找,很快,她找到了那把钥匙。随着钥匙插入,一个隐蔽的门缝出现,屏风之后,密室的门缓缓开启。
陇雀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看着那半开的门,眼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起。曾经的诸多回忆走马灯似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无双踏步进去,伸手点燃了密室的火把。
“进来吧。”她声音微沉。
陇雀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密室里,一股冷风伴随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烛火下,铁链晃动的阴影与那斑斑血迹相互映照,一旁的桌子上,一排排的鞭子和刑具整齐地放在一旁,比大理寺的拷问室刑具还要齐全。
陇雀在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开始心跳加粗,手心出汗,此时更是脸白如纸,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快逃离这个地方,但他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所以,他没动,像是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无双从容地转过头,她的目光在陇雀身上扫过,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见陇雀这模样,她缓缓走到刑具之处,从中选择了一把锋利的剑。
火光之下,剑刃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咚!”无双轻轻地用剑尖敲击桌面,清脆的声响在静寂的密室里回荡,仿佛敲在了陇雀的心上。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身子猛然一抖,脚步不稳,差点站立不住。
眼里的恐惧,仿佛深入骨髓。
无双凝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些许惊异。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对这地方害怕到了这种程度。
“你过来。”无双朝他招了招手。
陇雀迷茫而麻木地看向她,而后像是个木头人似的机械而乖顺地走到了她面前。
“拿着,”无双却将剑塞到了他手里。
陇雀颤抖地伸出双手,试图握住那把剑。然而恐惧如同一条锁链束缚着他的手腕,让他握不住剑。他抬头,脸上浮现出些许疑惑,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殿下,应该…将臣绑在刑架上…”
无双轻轻摇了摇头,她覆盖住他的手,还不待陇雀反应,猛地用剑劈向桌子——手起剑落,硬木如同薄纸般被劈成两半,剑锋之力把木屑洒向四方。
那突如其来的巨响让陇雀身体再次震颤,他愣住,如同被吓呆了的兔子,绿瞳中充满了震惊。但当他转过头,看到无双那充满玩味的笑容。
“你方才说,刑架是吧?”
说着,她牵着陇雀的手,来到了那个硕大的型架前。
只消一眼,那些屈辱而痛苦的回忆就如潮水般朝着陇雀涌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仿佛希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回忆封闭。但内心的惊慌和痛苦仿佛成了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来,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了他,而后又是一挥。
“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他瞬间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刑架,那巨大的刑架居然断成了两段,破碎的铁链和木块四处飞散。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这个曾经让他受尽□□的地方,此刻已变得面目全非。
无双却似乎还嫌不够,缓缓松开他的手,又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把刀。
“把耳朵捂好了。”说着,她提着刀,尽情地在这屋里劈砍起来。
每次刀落,都伴随着一声巨响,而那些锋利无比,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刑具在她刀下,不堪一击,碎成一地残渣烂屑。
陇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又酸又麻。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折磨他的地方,正在被眼前人一点点地摧毁。随着这些东西被砍成湮粉,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从那些痛苦的回忆中被解救出来。
当一切都结束时,密室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无双额头起了一些薄汗,她看着陇雀,似笑非笑:“你看好了,如今孤才是你的主人,奖也好,罚也好,一切都得按孤的规矩来。”
“至于之前其他的一切,”她唇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将那把微微发热的刀随手扔在地上,“都不作数。”
第63章
密室里, 仍旧泛着淡淡的血腥气。幽幽的灯火落在陇雀眼底,映出其中千般思绪雾起云涌。
片刻后,他看向无双, 那双绿色的瞳里泛着浅浅的水光,光明之中还夹杂着些许依恋。他缓缓走到无双面前,微微低着头,却没说话。
无双偏头看着他, 片刻之后,忽然伸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道:“打也打了,砸也砸了, 走吧。”
说着, 她拉起陇雀的胳膊, 上楼朝着寝殿走去。
甬道里寂静无声,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身后。
蜿蜒幽深的楼道里。火把熊熊, 映在陇雀侧脸,他却紧紧地盯着那只攥着他胳膊的手看。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是想离她近些, 再近些。
*
越过那道小门, 寝殿里烛火微暗。无双扳动机关, 身后的密室缓缓闭合。
随着屏风之后最后一道缝隙闭合,陇雀方觉自己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寝殿内, 暖黄的灯火透过薄如云烟的细纱在地毯上洒下柔和的光影。春夜微风细雨轻敲窗棂,发出细微而温柔的声响。
无双的手缓缓松开陇雀的胳膊,正要说些什么, 阿然却匆匆步入寝殿,走到无双面前低声禀报道:“殿下, 归燕楼的宁乡来了,说是燕二郎梦魇,请您过去看看。”
无双看了看阿然,又转身看了眼陇雀,似乎是考虑了片刻,而后对着陇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闹了那么一遭,也累了。”
陇雀一愣,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失落。
他眨了眨眼,压下了心中那丝异样,对着无双点头道:“臣先告退。”
冒着微微的夜雨,陇雀独自回到鹤鸣轩,暮色四合,夜风吹起门口的竹片卷帘微微作响。
浴室内,白雾缭绕,澡豆的清香和着热气氤氲开来。
陇雀褪去了身上的衣物,走进了热水腾腾的浴桶,沉浸其中。他微微垂眉,目光透过腾腾热气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体。天牢里不见天日,似乎比从前要更白皙几分。新伤已然结疤,交错无序地覆盖在那些如老树根虬曲蜿蜒的旧伤上,遍布全身。
他的手附上自己的胸口,却不自觉地想起那日从赌场归来,她为他擦药时的场景——那双微热柔软的手掌在他胸口上轻轻揉搓。
她的手很漂亮,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红艳似火,衬得皮肤光滑白皙,抚在他的胸口处,和他满身丑陋的伤疤显得格格不入。
不自觉的,陇雀的右手伸向胸前。那片瘀青早已散去,他却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她掌心触碰之时,滚烫的温度。他手指沿着记忆的方向,缓缓地沿着她曾经触碰过的地方摩挲,似乎是想再感受她残留的温度。
水珠从浴桶边滚落,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腾腾雾气之中,半响传来一声颤抖的低吟:“殿下……”
这天晚上,陇雀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于一座巨大而陌生的宫殿中。许是太久无人打理,年久失修,宫殿不见昔日光彩溢目,反而有些凋零之感。
正值隆冬,冷风透过破门烂窗吹进了宫室之中,清辉月光斜映,却照出一身穿青纱的女子站在窗下,笑意莹莹地看着他。恍惚之间,陇雀听她唤自己“殿下”。
还不待陇雀反应,这具身体的主人却已经走了上去,迎面传来一股熟悉的幽香,和着淡淡血味,在陇雀鼻尖爆绽开来。他抬头,只见眼前的女子和他的殿下外貌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但是他却无比确定,这个人,就是她。
陇雀张了张嘴,刚想问问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下一刻,女子却踮着脚尖,凑了上来。他只觉一个温和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脖颈处。女子动作如此突然,陇雀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他只觉自己脖颈一疼,那女子竟然附在他身旁,吸起血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走,可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却丝毫不肯一动半步,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相反,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诱惑。
幽香扑面而来,像是有魔力似的,使他几乎陷入半醉的状态。他反手抱住了那女子,微微俯身,好让她喝得更加尽兴。
脖颈处的伤口起初疼得尖锐,而后,那疼痛慢慢减缓,一股微微的麻痒却泛了上来,那种若有似无的痒十分微妙,却不知为何,勾得他心肝儿发颤。
他,亦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哼唧声,似乎是在忍耐,又像是在享受。陇雀呼吸一窒,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似乎要将他腻毙,可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却在这危险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许是被吸了太多的血,他有些晕乎,那双手却仍旧紧紧地抱着怀中女子,不肯放手。迷迷茫茫之中,他听见这具身体颤抖着声音,不住呢喃着两个字,“王姬”。
梦,戛然而止。
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洒落,打在陇雀的脸上。梦境中的那种凉意与痒痛,就像刚才还在拥抱在怀的温热身体,此刻却消失了。可是他的心跳还保持着梦境中的速率,慌张且急促。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脖颈,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双温热的双唇触碰。
不知为何,那具身体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像是被他带出了梦外,久久未散,那种微醺的,诡异的满足感和快感交织,如同一股暗火,烧得他脸微微发热,泛红的模样像是刚被阳光炙烤过似的。
他坐起身子来,摸了摸有些汗津津的头,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起身,却觉得脚下有些虚浮,仿佛周身的力气都被那场梦抽走了,他走到窗下,打开紧闭的木窗,屋外微凉的空气迅速涌进房间,吹拂过他发红的脸,这才将他周身的暗火冲淡了些。
洗漱之后,他走出鹤鸣轩,脚步有些急切地来到了无双的寝殿。
他想见到她,很想很想。
寝殿之中,阿梅正在整理无双平日佩戴的头饰,见到陇雀,她起身道:“陇侍卫,殿下不在。”
“不在?”陇雀皱了皱眉,“殿下出府了?”
“不是。”阿梅摇摇头,神情却不知为何,略显尴尬,“殿下昨夜宿在归燕园,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听见“归燕园”三个字,陇雀的心忽然一沉。他紧了紧喉咙,神色却依然淡定。他问到:“殿下现在,还在归燕园?”
“是,”阿梅点头,“估摸着正在用早膳呢。”
“我知道了,多谢。”话落,陇雀迅速转身,朝着归燕园的方向走去。
望着他离开步履匆匆,阿梅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一丝八卦的意味。
也不知她家殿下得了什么迷魂汤,这陇大人之前被磋磨成那样儿,做梦都恨不得能咬死她,这才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殷勤成这样子。
还有归燕园那位也是,从前虽然温柔恭顺,可对殿下也不甚上心,这几个月倒好,为了争宠,连宫里娘娘那些装病撒娇的法子都用上了。
陇雀出了寝宫,直奔归燕园,正房外,却被宁乡拦了下来。
陇雀皱起了眉头,绿瞳冷冽,周身气势瞬间沉了下来,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宁乡微微低头,感受到陇雀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却寸步不让。他躬身,语气恭敬但不失坚决:“陇侍卫,燕二郎正在服侍皇太女用早膳。”
宁乡身材瘦小,不算高大,房门前,就像是门神一般,不许陇雀再进分毫。
陇雀眯了眯眼,正要开口催促宁乡让路,却听见屋里传来燕归温润如玉的声音,瞬间截断了陇雀的话。
男人声音温润如清泉悦耳:“这是奴让小厨房做的螃蟹小饺儿,您尝尝。”
不多时,那熟悉的女声,少了两分素日里的凌冽,很是温和:“不错,螃蟹鲜美,就是早膳吃太腻了些。你受了风寒,这几日让厨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
这话温柔而体贴,听得陇雀身形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他回想了一下燕归的模样,倒是能担得上一句“清贵无双”。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房中人。
原来,她对自己的房中人这般体贴。
陇雀的目光落在双扇门上,微微有些出神。
微风轻轻吹动着树叶,伴随着风声,无双的声音清晰地从屋内传出:“阿然,库房里的那两株阿爷赏赐的灵芝,是过年时的礼物,现在正好拿来给燕二郎调理身体。”
无双的声音尚未落下,宁乡忍不住向陇雀斜了一眼,眼角勾起一丝狡黠,似乎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陇雀感受到了那样的目光,他微微垂下了双眼,修长的眼睫掩饰住了眼中情绪,却未发一言。
紧接着,门内又传来燕归谢恩的声音:“多谢殿下厚爱,奴一定会好好调养身体的。”
屋内似乎因为燕归的话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后,是桌椅轻微地移动声,似乎有人正起身。紧接着,重重的双扇门慢慢从内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无双一袭银线长裙及地,随她步伐缓缓飘动,如天边青云出岫。
她显然并没料到此时的陇雀会出现在归燕园,所以微微地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跟在她身后的燕归,却多看了陇雀一眼,目光复杂,然后他恭敬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和:“奴恭送殿下。”
第64章
归燕园内, 燕归站在无双身后,一席素衣,魏晋风流。一缕朝霞越过门槛落在他如瀑的长发上, 更显柔和恭顺。
无双道:“你的身体是要紧事,好好修养,莫要累着了。过些日子孤再来看你。”
她声音温柔悦耳,燕归微微抬头, 望向她的眼睛,只见里面柔波微荡, 温柔地倒影着他的模样。
燕归紧了紧喉咙,低下头, 温声道:“多谢殿下关心, 奴知道了。”
无双微微一笑, 又道:“孤怕你在园里会闷, 找了些柳生沅的游记, 也好消磨时光。”
柳生沅是燕归十分欣赏的前朝名士,隐于山水之间,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 写下了《南北记趣》等等一系列的游记。
燕归少年时, 曾经沉迷于此, 收藏了不少柳生沅的书,但是却被自己的父亲一句“非《十三经》之正统, 安可嬉物失志?”而全拿去毁了。
后来,他成了京都才情无双的燕二郎,似乎已然彻底忘记了当初的兴趣, 如今被无双冷不丁地提起,他愣了一下。
见此模样, 无双笑道:“孤记得幼时在御花园中曾遇见过你,躲在假山背后的洞中石窟看书,依稀记得是柳生沅,这才让人去找。”
燕归微微垂眉,不承想他已然忘记的事情,姬虞竟然还记得。他紧了紧喉咙,躬身再道:“奴多谢殿下挂念。”
“无妨,时候也不早了,孤先走了。”说着,无双又嘱咐他身旁人好好伺候燕归,这才带着陇雀往外走去。
自始至终,陇雀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看着无双和燕归两人说话,却觉得自己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逮住,拧来拧去,又酸又闷。
直到无双再次提到他的名字,他这才似乎感觉好一些,跟在无双身后往外走。
无双离开之后,不多时,阿然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缓步而来。她将木盒在燕归面前打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七八本保存完好的游记,竟然都是原版。
阿然一笑:“殿下为了寻这些书废了不少功夫,能让殿下这般费心的,这青宫上下,燕公子可是头一个。”
燕归微微一笑,道:“殿下的厚爱,奴感激不尽。”
说着,宁乡便从阿然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盒子。燕归还要留阿然喝茶,却被阿然咯咯一笑推脱了。
“殿下那里还等着奴去伺候,奴先行一步。”
春风拂过燕归园里的梧桐树,带起一阵好听的沙沙声,直到阿然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宁乡这才走到燕归面前。
燕归小心翼翼的将书从匣子里取了出来,正要翻阅之时,宁乡道:“殿下,昨晚您可有向皇太女提起令牌只事?”
燕归翻书的手一顿,摇了摇头,缓声道:“近日青宫之中风波不断,殿下心情并不好,我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话落,他复又翻开了眼前的书,宁乡见状,皱了皱眉,踟蹰一番,还是张口嘱咐道:“公子非池中之物,虽然皇太女对您殷勤有加,可也不过是区区女流之辈,万不可因她错过大事。”
燕归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缓缓收回了手:“我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他的目光在面前的匣子上流连,目光再不如当初坚定。
*
青宫正殿,阳光斜斜地透过厚重的绣帘,落在金漆的墙面上,映出壁画辉煌。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檀香味,使人心神宁静。
孙公公手捧着一张金边宣纸,声音尖细却意外地平稳:“皇太女亲卫陇雀,勇武聪慧,忠诚有加。陛下仁慈,知人善任,特赐陇雀为安西将军,统兵前往并州,尽快平定叛乱,以稳定我大昭江山。”
陇雀站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垂着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孙公公笑道:“恭喜陇将军,此遭也算因祸得福。”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无双,微微鞠了一个躬,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宣纸的金色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陇雀回头看向无双,眼中却有一丝茫然。
无双似乎是看出他的无措,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可不许害怕,孤的身家性命可都是堵在你身上了。”
陇雀看了看眼前人笑意盈盈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圣旨,眼中划过一丝决然。
半响,他缓缓跪了下来,对着无双磕了一个头,道:“臣绝不辱命!”
*
京都外,前方,是一片春意盎然的青翠。陇雀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宣武帝赐下的一队亲卫,出了京都一路往西。马踏在春泥之上,溅起点点泥污。
马蹄疾驰,七八日的工夫,一行人掠过了初春的青山绿水,越发接近并州,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担忧起来。疲弱的妇孺背着嚎啕大哭的婴儿、有孩童和老人倒卧在路边,身形瘦弱,眼神中流露出饥饿和绝望的光芒。
陇雀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有一股阴影笼罩在自己心头。
他双手握紧缰绳,勒住马缰,吩咐手底下人将多余的干粮分给了这些灾民。可也不过杯水车薪。越往西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明明是初春时节,两旁的田地却干得开裂,饥饿到了极点的人们只能拖家带口地逃荒,留下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的农田。
道路两旁,行走三五步路就能见到一具饿殍。更有甚者,还有人偷偷趁着晚上从那饿死的尸骨上割肉来吃,留下残破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岭,惨不忍睹。
经过数日行军,陇雀终于抵达了并州军营。一看那营地的规模,知道这是个军事要塞。一个身材中等,一脸髯发的中年男子已在营口等候。他看到陇雀,迅速上前,单膝跪下,双拳抱拳:“司马陈斌,拜见陇将军。”
陇雀伸手让他起身。
陈斌站起身,抱拳:“将军,您一路辛苦,营中已为您备好住处,您请稍作休整。”
陇雀缓缓地摇了摇头,吩咐陈斌将自己引到中军营帐,又道:“事不宜迟,我先要了解营中的情况。叫三路中将前来向我汇报。”
闻言,陈斌垂首称是。
他除了营帐一路向北,来到了中将周数的帐外。
“大人,司马大人来了。”
“进来吧。”营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陈斌走入帐中,只见周数正坐在桌旁看兵书,目光集中在那书册上,不曾分神,只问他:“不知司马有何事?”
“周中将,京都派下来的陇将军今日到了,请您前去报告军务。”
一阵风吹进营帐之中,吹得烛火翩跹,他眼底一闪,侧头看了陈斌一眼,复又看回了手中的书,略微沉吟:“陇将军到来,当然要请示军务,但三路中将中,我乃排末尾。司马不妨先去请另外两位。”
陈斌微微一愣,眼神有些尴尬,但仍旧恭敬地答道:“遵命。”
转身离开周数的帐篷,陈斌往西,又来到第二个中将,陶威帐外。
不远处,刺破寒风的号角声传入耳中,陈斌便知,这是有人正在练兵。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东北方一队军士在校场上练枪。
陶威帐外,站着一名小兵,看上去还是个新兵。
陈斌问道:“陶威中将在何处?”
小兵立即行礼,神色略显紧张:“回大人,陶威中将正在校场练兵,若有要事,我可速去通报。”
陈斌点点头:“正是有要事,你速去告诉陶威中将,京都的陇将军来了,请他前去汇报军务。”
小兵躬身应命,往不远处跑去,在陶威身边说了两句。陶威遥遥地往这边看了一眼,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兵复又小跑回来,低头道:“禀司马大人,陶大人说校场练兵素来不容打扰,但既是陇将军的命令,他稍后便会过去,请陇将军等候稍许。”
陈斌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陶威,心知只是托词。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请他尽快吧。”
说着,他转身,朝着最后一个中将,郑凡的营帐走去。此次他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对前两位中将的态度他已然心中有数。
他深吸一口气,进了帐中。
帐内传来一阵浅浅的药香,一缕温热的薄雾从炉中腾起,帐幔低垂,映出一片幽暗。中间榻上躺着的男子正是郑凡,他的脸色苍白,咳嗽了两声,问到:“陈司马有何事?”
陈斌上前躬身,沉声道:“郑中将,陇将军召唤三路中将,请您速至主帐报告军务。”
郑凡微微侧身,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陈司马,你也看到了,我病得不轻,此时走动并不便,只怕今日是见不了将军了。”
陈斌深深吸了口气,试图保持镇定:“陇将军已经在帐中等候,还请郑中将坚持一番。”
郑凡微微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轻抚胸前:“我这是沉疴,非是一日两日,高将军当年也是知道的……”他语气故作自嘲,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斌心中微微一颤,他自然知道这三位中将都是原来的并州守将高参南的心腹,而高参南因平叛失利而被押回京都。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既如此,那陈某这就回禀将军。”
离开郑凡的帐篷,陈斌的脚步越发沉重。
他知道,三个中将今日只怕是算好了日子,打算给陇雀这新来的将军一个下马威。
第65章
营帐内, 陈斌回来复命,竟是一个中将也没叫来。
他垂手站在下方,神情有些尴尬,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这位新来的主将,只见那双碧绿的眼瞳冷得不像话。
陇雀来之前,兵营里就已经有了不少关于他的流言,下面都在传, 他不过是皇太女身旁的面首,以色侍人的草包一个。
可是站在陇雀面前, 陈斌却不这么想。
这位新来的将军的确是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是那双眼睛也着实吓人, 绝非众人口传的草包。
“行了, 你先下去吧。”他淡淡吩咐道。
陈斌不敢有二话, 行了一礼, 便退了出去。
营帐里烛火摇曳, 陇雀便在帐中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三个中将始终未到。
直到帐外圆月当空,四周蝉鸣此起彼伏,陈斌却看见中军帐的灯火始终亮着。脚步在帐外迟疑片刻, 陈斌还是走了进去。
帐内烛火摇曳, 细微的光晕照耀在陇雀一身玄色云衫上, 投射出细碎的光芒。他仍旧保持着陈斌白日里退下时的那副坐姿,指尖轻弹着桌面, 似乎在琢磨着些什么。
陈斌垂手道:“将军,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 不妨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陇雀没说话,看了陈斌半响, 那双冷冰冰的眼看得陈斌不由得打了一个颤。半响,他才缓缓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司马也先回去吧。”
说着,他终于起身,迈步走出营帐,随手带起了那帘门在夜风中晃荡了许久。
隔日一早,天方亮,陇雀已经坐在了中军帐中,他再次命陈斌去请那三中将,心中早有预料他们仍旧不会轻易前来。
陈斌很快回来,禀告三人仍旧以各种借口推脱。陇雀的面无表情,仿佛已对此习以为常。
此时,换了一身盔甲的乔七从帐篷一侧走来,胸前的铜徽上的凤凰在阳关下闪烁着冷光。乔七等人是宣武帝赐给陇雀的亲兵,按理来说,胸前的徽章应该印上陇雀的家徽。
工造局曾经派人在临走前向陇雀确定家徽的图样,陇雀却向无双求了恩典,沿用了青宫的徽信,一只盘旋九天的凤凰。
乔七曾经和陇雀同在宫里当过差又是个暴脾气,他看了看陇雀,又看了看陈斌,眉宇间露出一丝怒气,脸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目光中射出犀利的光芒,就像一只即将出击的豹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来,怒吼:“这并州的狗官们真是欺人太甚!”话音刚落,他踏步就要冲出去与那三个中将决一死战。
陇雀喝住了他,神情淡定地说:“你干什么去?来之前没听说过吗,并州的兵,认将不认令,你如今去不过是打他一顿解气罢了,有何用处?”
乔七的脾气向来暴躁,但他却也很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青年。
两人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乔七就觉得这个和自己同住一屋的陇雀非池中之物,长了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一身的功夫却比那张脸还漂亮,不仅如此,脑子转得快,又会读书。
在乔七看来,这陇雀可比京都那些名誉天下的文弱公子王孙厉害多了。
只可惜,天妒英才,这么个妙人,偏巧被送去了皇太女手下当差,惹了一身麻烦,还差点儿将命搭进去。如今又被派到并州这麻烦地方。
此刻听到陇雀的问话,乔七心中仍旧气愤,但也知道陇雀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说:“那将军您说,怎么办?”
陇雀走到一张大桌旁,上面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沙盘,里头对战敌我悬殊,他凝神观看,指尖轻轻在沙盘上边缘移动,仿佛在寻找某种解法。
久久无言,陇雀终于说:“并州的局势复杂,不急,你先容我想想,这几日,你们去营中多走走,探些关于那三个中将的消息回来”
乔七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知道陇雀并非要当软柿子,心甘情愿地被这些人揉捏。
他拱手道:“我明白了,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说完,乔七矫健地走出了房间,留下陇雀一个人,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沙盘,仿佛在那沙盘上,他已经看到了一些致命的破绽。
一连七日,陇雀每日都让陈斌去请三个中将,三人将却像是拿大似的,一直未曾现身,像是故意要给陇雀难堪。
当第八天的曙光照耀在并州军营时,陇雀又派了陈斌去请人。但这一日,似乎有些不同。当陈斌走出大帐时,陇雀轻抿了一下嘴唇,吩咐道:“乔七,带上人跟我去看看。”
乔七知道,陇雀终于要发作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高声道:“得嘞!”
与以往相同,陈斌又被陶威以练兵之名挡了出来。这回,陶威甚至都没准他进校场,就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陈斌还想要再去试试,但那守门的小兵却上前低声对他道:“陈司马,中将大人不会见您的,您这又是何苦呢?”
陈斌疑惑地看着小兵,却认出此人乃是自己的同乡。
小兵见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抢在他之前凑到他耳畔小声道:陈司马,三位大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是明摆着想让朝廷将高将军放回来。估摸着,那雀儿将军熬不过一个月就得回京请罪,您何苦淌这趟浑水?”
正在此时,陇雀一行也已经走到了陶威的营帐口,只是隔着一个转角,陈斌和那小兵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陈斌皱起了眉:“住嘴,什么雀儿将军!不尊主将,你是想挨板子不成?”
陈斌声音有些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往这边看来。
那小兵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是皇太女的面首,可不是只金丝雀儿吗,上头给他脸,也得看他有没有命要。您为了他和三位中将僵着,日后高将军若是回来了,只怕这军中您也艰难。”
早在那小兵说出“金丝雀”这三个字的时候,乔七的双眼就已经被怒火点燃。若非是因为陇雀抓着,他早就冲出去,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兵一刀砍了。别说是他,就连陇雀身后其他几个与他不相熟的亲卫,脸色也难看得吓人。
他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纵然有一身独步天下的好武艺,可在主子面前,也不过是条好狗罢了。生杀予夺,主子说什么,前头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跳。陇雀是被陛下赐给皇太女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受挫磨也便罢了,怎么回头还得被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折辱?
阳光斜照在陇雀身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他静静地站在转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一直拉着乔七的那只手,倒是缓缓松开了。
微风拂过他鬓间碎发,他悄然朝乔七递了一个眼神,乔七毫不犹豫地跃了出去,一双铁拳带着隐隐的风声直直打向那小兵。
小兵身上的铜盔,在乔七一拳之下,竟然像脆弱的瓷器般瞬间破碎,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人。周围的兵士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齐齐地看向那被乔七一拳之下头破血流的小兵。
不远处的高台上,陶威正襟危坐,他朝这边遥遥望来,目光最终停在了倒地的小兵身上,沉默片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陇雀的方向走来。
而陈斌,显然没有料到陇雀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料到事态会这般发展。他望向陇雀,喉咙里似乎堵住了什么,结结巴巴挤出了几个字:“将,将军。”
陇雀目光冷厉,他没有驻足,却是径直走到那倒在地上的小兵身边,脚下沙土微扬。他嘴角微勾,声音沉稳地道:“我是皇太女宫里的人,皇太女若要说我是‘金丝雀’,我自然诚惶诚恐地接了这称号,全当是主人抬举。但你是何人,竟敢轻浮地取歪名,污蔑主将?”
随着陶威走得更近,还未开口,陇雀却先问,“陶中将,在这军中,不尊主将,军法该如何处置?”
陶威脸一沉,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架在这里,不上不下,一时间有些难受。
他目光尖锐如刀,瞪着陇雀,却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言词。他本想上来维护手下的面子,没想到竟然被陇雀借题发挥。
唇角那丝不屑的笑容此时有些僵硬。
军营四周,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陶威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军法有令,不尊主将者,斩无赦。但是,军中有军法,法外亦有人情,他不过也是糊口一说,何至于死。将军杀了赵二爷,陛下都免了你的死罪,想来将军必然也知陛下宽容之心。”
这便是为那小兵说话了。
陇雀冷笑一声:“我杀赵忠寺,因他罪恶滔天,陛下这才赦免,按照陶中将这个说法,我岂非也是谄媚大恶之人,才遭他这般唾骂,陛下赦免我,岂非也是昏君?”
听他这般话,乔七有些惊异地看他一眼。陇雀素日里寡言少语,受了赏,受了罚,都不做一句辩驳。
他以为陇雀天生不善言辞,毕竟干他们这一行的,话越少,命越长。可是没想到,那副呐口少言的皮囊之下,竟然有这样一副辩口利舌,丝毫不差三省六部的那些文官进士。
一顶欺君的帽子压下来,饶是放肆如陶威,也微微白了脸。他抿了抿唇,强辩道:“将军莫要拿那莫须有的罪名来压我,我陶威跟在高将军座下,在并州为朝廷出生入死,比起那些以色侍君的人而言,究竟谁忠谁佞,公道自在人心!”
第66章
“出生入死?”陇雀笑了, “并州镇压叛军失利,引得圣颜震怒,若这也算是出生入死, 倒是笑话了。”
陶威怒火中烧,瞪大了眼睛:“你!”
但是陇雀并没有继续与他纠缠,他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练兵场上——阳光下,列阵整齐划一, 手中的长枪折射出让人胆寒的光,似乎是训练有素的模样。
陇雀缓缓下了台阶, 眼睛锐利地盯着其中的一个小队,大约三十人的队伍。领队的教官见了陇雀上前, 本想要叫停训练, 但陇雀摆了摆手, 示意他们继续。紧接着, 他回头召来了乔七和其他几个亲兵, 耳语几句。
乔七立刻领命,与其他十人迅速上马,骑兵的气息顿时让整个场面顿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陇雀转头看向陶威, 微笑道:“陶中将, 我新带来的几个手下都是初来乍到, 听说你手下的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今日,不如就在这比拼一下如何?”
陶威轻笑, 傲慢地看着陇雀,似乎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便笑道:“将军有令, 莫敢不从,不过输了可别去找皇太女说我欺负你。”
下令的号角声响起, 阳光之下,三十名步兵如一人,他们每个动作都犹如一体,与他们手中的长矛和盾牌配合得当,势不可挡。
与他们相对的是乔七带领的七八名骑兵,身穿铁甲,虽然人数少,但是身上的那种压迫感却丝毫未减,在场的众人,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悬而未决的紧张氛围。
初次对峙,似乎三十名步兵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很快,乔七下达了命令,所有骑兵迅速调转马头,做出了左右翼分散冲锋的姿态。
原本坚如磐石的三十人队伍似乎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战术,瞬间有些手忙脚乱。
乔七骑着他那战马,驰骋在左翼,犹如一把利刃,迅速刺入了步兵阵中。他的同伴也不甘示弱,从右翼对冲,如猛虎下山,直接撕裂了步兵的阵形。
那些原本列队整齐、势不可挡的步兵,在乔七他们面前,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堆乱麻,互相推搡着乱了阵脚,无法组织有效地反抗。
从高台上,陇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显然对乔七他们的表现相当满意。
而另一侧,陶威的表情却是一变再变。双手颤巍巍的,目光定格在那已经四散的阵形上,目光中满是羞愤。
“陶中将。”陇雀开口,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我在赴任之前,特地去昭狱探访了高将军。并州卫的部队所练习的阵形,原模原样继承了高祖皇帝时期的阵法。那时的阵形是为了对抗晋国的步兵,但时过境迁,这次的并州叛乱,大部分是农民和那些山寨的马匪,他们与晋国的军队大相径庭。你们依旧用那套阵形来应对他们,岂不是自找死路?”
陇雀此刻已经不再是先前那般和颜悦色了,他的双眼冷冽,目光直视陶威。
陶威咽下一口唾沫,显然被陇雀的话打得措手不及。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只能沉默。
见他这样,陇雀稍稍缓和了语气,又道:“高将军是纯臣,一心为国,皇太女已经禀明陛下,为他周旋,只是如今,陛下派我作为守将平叛,我身负圣恩,定当尽心办事。”
陶威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都是高参南一手提携上来的人,对自己的恩师,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听到陇雀说,皇太女为高参南进言,他的眼神明亮了起来。
他看向陇雀,眼中的怀疑与敌意似乎少了些。
陇雀微微一笑,又道,“这兵阵要改,一个时辰之后,我在中军帐里等着陶中将前来相商。”
陶威没有说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陇雀也似乎不着急向他要个答复,只是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走下高台,陇雀的步伐并未减缓,直至他方才那小兵身边。那小兵眼神惊恐,全身颤抖,被几名士兵紧紧压住,他抬头,哭得满脸鼻涕泪花地看向陇雀,嘴唇微微颤抖:“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
陇雀眼神中的锐利如鹰隼,冷冷地注视着那名小兵,冷声道:“不尊主将,造谣生事,依军法,杀无赦!”
他周身气势骇人得很,说出来的话不容违背,于是几名士兵上前,将那颤抖的小兵紧紧抓住,准备执行军法。
陶威从台上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攥了攥拳头,可再没有出言阻止。
小兵哭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陇雀步履未停,带着乔七等人来到了一直称病的郑凡帐前。
焚炉之上,一个药罐煮得正咕嘟作响,伴随着一阵白烟,浓烈的药味飘进了众人的鼻中。
有亲卫皱了皱眉,问:“这郑凡,难不成真是个药罐子?”
乔七冷笑一声:“高参南在的时候能蹦会跳,如今我们将军来了,倒是连床也下不来了。”
陇雀推开帐篷的帘子,走入帐中。
郑凡斜靠在床上,听到脚步声,显得有些疲态地转过头来,被厚厚的被褥裹住,只露出苍白的脸。
“陇将军?”郑凡艰难地咳嗽了两声,试图起身来招呼,但被陇雀伸手一按,遒劲有力的手掌直接压在他的胸膛上,那种控制之感让郑凡的眼神中增加了一丝警惕。
“既是受伤,便好好养病,何必劳累?”陇雀的语气淡然中带着丝丝的嘲讽。
郑凡被压得无法动弹,眼中的惊疑逐渐增深,他试图说些什么,但被陇雀的气势所震慑,只得无奈地重新躺下。
就在这时,陇雀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乔七立即应命,掀开了帘子道:“刘太医您请进。”
帐篷口处出现了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一袭青衣,长袖随风飘舞。他的头发如雪,长长的白胡须下垂,几乎触及胸前。
郑凡听见乔七叫他“刘太医”,又见了他的模样,忽然坐起身来。
陇雀见他认出了来人,笑道:“这位就是宫里的杏林妙手,刘维时,刘太医。”
刘维时乃是三朝太医,医术高超,桃李天下。前些年才递了折子,从宫里退下来。
刘微时摆了摆手,道:“不要这样称呼我,老身早就从宫里退了出来,如今已经不是太医了。”
陇雀轻轻咳嗽一声,目光与刘维时交汇,带着一丝深意,又道:“刘先生在并州隐居,为了郑中将的病情,我特意请求皇太女递疏,才将刘先生请来。”
郑凡瞬间感受到了压力,他连忙起身,双手连连作揖,“使不得,使不得。”
刘维时淡淡一笑,“治病救人,乃是医者的本分,有何使不得?”说着,刘维时又往前走了两步。
陇雀侧身退开,又道:“陛下有旨,刘先生来一趟也辛苦,不容易,郑中将既然有顽疾,何不请刘先生一看。”
郑凡闻言,知道自己若再推辞,那不单单是不识好歹,而是抗旨不遵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伸出瘦弱却有些粗糙的手臂。刘维时缓步靠近,手上带着一丝凉意,接触到郑凡的手腕。
半响,他点了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说罢,便缓缓写了两张方子,分别递给了陇雀。陇雀接过,低头一看,颔首道:“谢先生,还请先生去帐中休息片刻。”
刘维时轻轻地摆了摆手,没说话,便随着乔七出去了。
郑凡紧盯着帐篷的出口,直到刘维时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陇雀将那两张药方折上,捏在手里。郑凡吞了吞口水,有些紧张,道:“不知刘太医,在这单子里说了些什么。”
陇雀微微一笑,手中两张纸笺在手中轻轻摇动,吸引了郑凡的全部注意力。
“中将当年剿匪落下顽疾。”他说话时,声音轻柔,但字字尖锐。
“这第一张单子,刘太医说,中将虽然内伤有损,但不碍大事,却也只用开些汤药将养便好,而这第二张”陇雀停顿了片刻,眼神越发深邃,“便是这顽疾加重,药石无医,只怕是担不起这领兵的重任了。”
陇雀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郑凡觉得呼吸忽然之间困难起来。
陇雀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将两张单子递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道:“皇太女递了奏疏请刘太医来,这看病的结果自然也要再回禀给陛下才是。至于这两张单子,要回哪一张给陛下,中将不妨自己选。”
郑凡脸色越发苍白,额间冷汗滑落,面色苍白,显然陇雀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样貌姝丽的青年,行事会如此老练狠辣,轻而易举地将他逼入两难之境。
陇雀的嘴角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方才在校练场与陶中将说的话想必郑中将也已经知道了。一个时辰之后,还请郑中将带着选好的单子来中军大营来见我,我亦好给皇太女回信。”
说完这句话,陇雀便离开了,恰在此时,外面的风悠悠吹进帐篷,吹散了屋里浓烈的药味,却吹不走郑凡心上的乌云。
第67章
乔七一手捧着盔甲, 走出帐篷,风带起了丝丝砂土,打在脸上有些刺痛。他转头看向陇雀, 低声问:“将军,我们接下来还要不要去见周数?”
陇雀目光深邃如夜,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事情已明朗。”
乔七紧接着又问:“那刘太医我已安排在主将帐后的营帐中,您需要……”
“好, 带我去。”陇雀未等乔七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营帐内,刘维时正坐在床上, 捻着自己的胡须, 闭目养神。听到帐外脚步声, 他缓缓抬起头, 当看到进来的陇雀时, 缓缓起身。
陇雀低头向他施了一礼,连忙阻拦到:“先生请坐,劳烦您跑这一趟, 辛苦了。”
刘维时微微一笑, 拱了拱手:“既然是陛下的旨意, 又有徐庶那小子特地写信来托付,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青宫中的徐太医正是刘维时的关门弟子。
陇雀再次道谢。
刘维时摇了摇头, 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而沉声说道:“其实此番前来,老身也有私心。并州是我的老家, 如今却是民不聊生,老身也盼着将军能够早日平叛, 安定时局。”
陇雀点了点头,道:“分内之事,先生还请放心。”
刘维时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陇雀看向他,有些疑惑。
刘太医深吸了口气,说:“并州叛军突起,并非一朝一夕。这背后,有太多并州官员的腐败。朝廷派下的赈灾款,赈灾粮,层层被那些贪官盘剥,真正到了百姓手中的,几乎所剩无几。叛军中,有些确实是作乱者,但还有很多都是那些受尽欺压的农民。老身知道圣旨在前,平叛乃是当仁不让的要紧事,所以也不求您对叛军手下留情,但是希望将军能将这里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陛下,上达天听,以求圣裁。”
陇雀心中一震,那些沿途看到的饿殍、民不聊生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皱了皱眉,沉声说:“先生放心,我会的。”
陇雀送走了刘维时,而后才回到中军帐,这时候,陶威,郑凡还有周数三个中将终于齐刷刷地聚集在了中军帐中。
郑凡微微垂首,递上了一张药单,陇雀打开一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走到三人面前,声音沉稳道:“三位既然都来了,那我也不说废话,我临行之前,陛下谕旨,限并州三个月内平叛,否则届时我回京以死谢罪,三位和高将军亦是逃不过陛下盛怒。”
三位中将的表情明显凝重了许多,他们相互对视,似乎已有所决断。
郑凡叹了口气,这才道:“不满将军所说,平叛很难。如今东边有杨家堡的叛军,为首的是杨家堡的大小姐杨虞扇,她有兵马,还有银两,更重要的是,她还得了民心。杨家堡以布施之名,正在不断地召集周边的村寨的乱民。”
陇雀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却越发严肃起来。
此时,陶威又道:“除去东边的杨家堡,西边高元山上还有一群马匪,仗着高元山地势险峻,屡次骚扰村落,抢了就跑,防不胜防,让人十分头疼。”
陶威话落,中军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陇雀没有说话,一双眼却落在不远处的并州地图上,微微垂眉,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已然变了,道:“杨家堡收买民心的手段,我们可以仿效,甚至做得更好。先从本府库中拨出粮食,救济灾民,以争取人心,我稍后给皇太女去信,看能不能从周边的州县调取粮食应急。”
话落,郑凡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主意认同。
陇雀转头看向郑凡,“至于杨家堡本身,先不急动兵,郑中将,你派个使者过去,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若是能够招降,自是上策,但若他们真的意在反叛,我们需得迅速集结兵力,先发制人。”
郑凡点头应下,又听陇雀道:“高元山的马匪,先派人潜伏进去,摸清他们平日里的路线,到时候,一举缴获。”说着,陇雀的目光扫向了周数,又道,“这件事就由郑中将负责。”
周数点了点头:“遵命!”
最后,陇雀又看向了陶威:“陶中将,你与杨家堡的叛军交手数次,应对他们最为熟悉。列阵要变,这是当务之急。”
经过了一番商议和部署,三位中将肃然领命。在他们离去后,中军营帐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帘外的风悠悠地吹进来,带来几分清冷。
陇雀坐在书桌前,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
完成后,他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之后,轻轻叠好,而后点燃一块朱红的蜡,烛油滴落在纸封上,他从怀中取出玉章压了压,留下印信。
在桌角,一只白羽信鸽安静地踏着步,陇雀小心地将密信系在鸽子的细长腿上,然后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而后出了营帐,将信鸽放了出去。
*
月光洒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光华流转。已是深夜静谧,瑟瑟的风声伴随着远处的虫鸣,给宫殿带来了些许生气。阿然站在花园之中,手里紧握着一只白羽信鸽,那鸽子目光机敏,却温顺地待在阿然的手中。
阿然纤细的手指从它腿上轻轻取下信。抚摸了鸽子一下,她放开手,让它飞回夜空。
月光洒在青石砖上,折射出清冷的光。
顺着回廊,阿然一路走到寝殿之后的小厅里,这里是整个青宫最为隐蔽的地方。树影摇曳,在锦门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阿然垂首,在门扉上轻敲了三下。
屋内传来了清冽的女声,冷而清晰:“进来。”
阿然这才推开门,她走到无双身前,居中行礼,接着把信递到她面前:“殿下,来信。”
房间的一角,银壶里的水正沸腾,冒出翻滚的蒸汽。无双修长从她手里接过信,鲜红的指甲与信封上的红漆相得益彰。
阿然垂首,又默默退了出去,轻轻闭上了门。
屋内十分安静,银壶中沸水声在空气中异常清晰。无双坐在檀香木质的长桌前,李云娘斜坐对面,一身藏蓝色的丝绸长裙,在烛光中映着流水般的细光。
李云娘眼眸中带着一抹笑意:“殿下如今可是相信妾身了?”
无双双眼如墨,挑了挑眉,却反问道:“如今朝中,齐王势大,党羽遍布,鸟择良木而栖,李娘子何必选我这没什么用的皇太女?”
李云娘的笑意更深,她轻抚自己的衣袖,缓缓道:“殿下谦虚了,在妾身看来,殿下谋略心胸不输男儿。而齐王虽然党羽遍布,却刚愎自用,非当世之材。如今树大招风,有朝一日,必倒之。”
无双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清脆的声响中带着思考,她轻嗟一声,又道:“孤若是想要扳倒齐王,以李娘子所见,该从何开始?”
李云娘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她轻扬红唇,眼神中射出一道狡黠的光芒,看向无双,又移向她手边那封未开的信,“依妾身看来,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无双微微挑眉,旋即也看向了手中的信封。
李云娘的声音清脆而清晰,“并州此番的叛乱,起于天灾,兴于人祸。从知州到知府,再到这一次朝廷派去的赈灾官,尽是齐王一党,他们盘剥了多少赈灾银粮,自然也不会忘记将大头敬献给齐王。”
一边说着,李云娘起身,走到了房间角落,提起了在炭火上咕嘟作响的银壶。身上的丝裙随着她动作翩跹,像是一只鸢尾蝶。
她回到座位,将银壶的沸水轻轻注入茶碗,沸水与茶叶相击,顿时茶香浓郁,弥漫在空气中。
无双侧眸,目光如锋,却没有说话,仿佛等待着李云娘继续。
李云娘优雅地捻起茶碗,眼眸带笑:“不过不必妾身说,殿下自然也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不然也不会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心腹派去并州。”
无双垂眸:“陇雀去并州,不过将功抵过。”
李云娘的笑意更深,似乎有了些许玩味,“殿下聪明过人,将陇将军派去并州,一则可以搜集齐王党的罪证,二则,并州的高参南原本是纯臣,如今承了殿下的恩,免了死罪,并州卫日后,定然也会听殿下调遣,实乃一石二鸟。”
无双的眸光如寒星般冷淡,她沉默地听着李云娘的话,面无表情。
李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斟词挑句,她道:“以妾身拙见,殿下大可以借着此次并州叛乱,大挫齐王一党,只是时机要快。齐王前些日子已经去信并州,想必是让人销毁证据了。”
无双眼皮微扬,那目光里似有冷光闪烁。
李云娘看到这,心头轻轻一跳,却又笑道:“不过殿下不必担心,齐王同父亲合作,派去的人里,有父亲的人,自然也有妾身的人。”
随后,她手腕轻轻一翻,从宽大的袖子中,娴熟地取出了一个精致小木盒子。
盒子在烛火下闪着微光。李云娘轻轻将盒子往前推,那盒子滑过桌面,最终停在无双面前。
第68章
后堂之中, 煮沸的茶汤蒸汽腾腾,化作一片白雾袅袅笼罩在烛火四周,将昏黄的光线晕染得越发朦胧。
无双缓缓从李云娘手中接过那盒子, 上面雕花细密,巴掌大小,放在掌心却丝毫也不膈手。她打开盒盖,只见两把铜制钥匙静静地躺在红绸之中。
无双抬眼看向李云娘, 只见李云娘又是一笑,目光宛若秋波荡漾, 道:“妾身不知殿下喜好,只好凭直觉送上两箱上好的并州棉布, 愿殿下笑纳。”
无双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钥匙, 又看了眼李云娘, 挑眉道:“李娘子有心了。”
李云娘的唇角的笑意更深:“应该的, 日后殿下若有什么事需要妾身, 只需差人到平康坊说一声,妾身定当义不容辞。”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 身上的蓝绸裙子随着身体轻轻摆动, 勾勒出她妩媚线条。
“天色已晚, 妾身便不叨扰殿下,先行告退了。”
她躬身向无双告辞, 无双又派了阿然送她出府。
目送着李云娘婀娜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之中,无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绪飞快地转动。片刻后, 她朝着门外唤了一声:“阿梅。”
很快,阿梅应声走了进来。
“殿下有何吩咐?”她躬身行礼, 语气恭敬。
“去,把李云娘送来的两个箱子搬来。”
阿梅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下人便将两只黑漆木箱子搬到了堂中。
无双起身,将钥匙插进锁孔,掀盖瞬间,如丝缎般光滑的并州棉布出现在眼前。
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伸出手,手指在棉布上一划,这才暴露出下面的秘密——一层整整齐齐的账册。
取出其中一册,她只大略地翻了翻,唇角便勾起一抹笑意。不多时,她将账本放回箱子里,笑道:“李云娘这礼物,倒是送到孤心里来了。”
阿梅在看到账本的那一刻,就知道此事不简单。如今听了无双的话,更明白这箱子里装的是不得了的东西。
她谨慎问道:“殿下,这箱子可要锁进私库里?”
无双摇了摇头:“不必,将箱子准备好,明日一早,便送进宫里。”
*
第二日,大明宫中。阳光透过重重窗纱,落在了御书房的云纹玉石地板上,折射出细腻的光泽。香炉里的龙涎香青烟袅袅,檀木书桌前,无双垂首站着,恭敬地将手中的账册递给了面前的宣武帝。
“阿爷,这便是李云娘从并州收来的账册,其中绝大多数已经被齐王的人销毁了,但即使是剩下的一小部分,贪污数目也足够令人咋舌。”
宣武帝眯了眯眼,从无双手中接过账本,翻开其中一册,只是简略地浏览了几页,便又合上。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无双身后满满两大箱子的账本上,唇角掀起一丝冷笑,低声怒道:“好一个并州,好一个齐王!”
阳光透过琉璃天窗落在宣武帝身上,那张素来和蔼文雅的脸,此刻却有些狰狞。他的手指紧握桌角,指尖因用力过猛而泛起了一丝苍白。
无双微微垂眸,知道如今不是接话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宣武帝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又恢复了沉稳,嘱咐道:“玄奴,时机未到,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可明白?”
齐王在京城的权力与影响日渐壮大,手里的东山大营,原本是起着守望京都的作用,现在却成了悬在宣武帝头上的一把刀,让齐王这个执刀人变得格外危险。
在原著里,宣武帝除齐王,也算是惊心动魄,一场混战之后,再次动摇了国之根本。
想到这里,无双垂眸道:“玄奴明白。”
宣武帝叹了一口气,似乎整个人放松了些许,身体微微后倾,这才又道:“陇雀从并州上书,希望寡人能够下诏,诏安杨家堡。这件事情玄奴怎么看?”
无双沉思片刻,缓缓道:“秉阿爷,玄奴这些日子也有了解,杨家堡的大小姐乃是中直之人,不仅有勇有谋,而且颇有胸怀。如若能够诏安,将是国之重器。”
宣武帝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按照你说的做。并州需要尽快安稳下来。”
无双听后,抬起眼,与宣武帝的目光交汇,那双常年主宰朝政的眼眸中,似乎隐藏着雷霆万钧,只是那一瞬的锐气,便让她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并州一案,齐王党上下贪污了不下数百万两白银,国库空虚,宣武帝只怕已是动了杀心,要除齐王了。
走出书房,日头已然偏西。午后阳光落在大明宫碧瓦金檐上,闪闪发光,似乎是给整个宫殿都镀上了一层金辉。
无双从宣德门走出,微风轻轻吹过,吹起她衣裙翩跹。
随即,她的目光被停靠在宣德门外的一架马车所吸引,那是一辆异常豪华的马车,全车以紫檀木打造,十分罕见,但是那车顶的印信却看起来眼生得很,并非京城里的人家。
无双的眉梢轻挑,正在猜测这马车主人的身份,一名身材修长,兼容俊美的青年从马背上越下。
他身着玄色锦衣,上头却是用银线捻金绣的潇潇青竹,外面笼了一件素色的罩衣,给人一种风流又不失沉稳的感觉。
青年走到马车旁,掀开马车帘子,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魁梧,蓄着髯发,一袭常服,英武之中还透着些儒雅之气。
无双静静地站在树荫之下,只听见不远处徐公公恭敬道:“薛都护,陛下正等着您呢。”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安西都护薛绍。
而他身边那个青年,十有八九,就是薛家二郎,薛景诏。
就在此时,薛景诏似乎察觉到了无双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半响,薛景诏眉宇微皱,移开了目光。
薛绍似乎并未察觉到这小小的插曲,他悄声嘱咐了薛景诏两句,便随徐公公向书房的方向缓缓走去。
书房内,宣武帝一声“赐座”,孙公公便眼疾手快地为薛绍拢了把交椅,再退到门外站着。
薛绍坐定,宣武帝笑道:“薛卿一路辛苦了,陇右一切可还安好?”
薛绍笑道:“谢陛下挂念,陇右百姓和睦,臣一家子生活安稳,一切都好。”
帝王颔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满意的光芒,随即语气微转:“想必薛卿一路走来也已经听说了,朝前有提议,要在河西走廊增设驿站,以进一步与西域通市互惠,不知薛卿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薛绍不假思索地回答:“陛下,河西走廊是连接我大昭与西域的重要通道,经常有商队来往,但因为地广人稀,导致行旅不便。如果能在关键位置增设驿站,不仅可以为商队提供休憩的地方,还能加强对河西走廊的治理,乃是一石多鸟。”
宣武帝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是认可。他眼尾扫过薛绍,似乎察觉他似乎还有要事,缓声问:“薛卿还有何事?”
薛绍深吸了口气,起身道:“陛下,臣上个月已经递了奏疏,家中二郎薛景诏,自幼便对皇太女心生仰慕之情,此番希望向陛下求亲。”
听到这里,宣武帝的脸上神色稍微变了变,目光锐利地盯着薛绍。
那奏疏他自然是看见了,但是……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寡人子女缘薄,膝下如今只有玄奴一个女儿,一切自然也都要顺着她的意思来。此番薛二郎既然已经随着薛卿进京,不妨让他们互相了解了解,若是两厢情愿,自然也是一段佳话。”
薛绍见状,心知这件事情并非全无把握,忙躬身又道:“谢陛下,臣谨遵圣旨!”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薛绍踏出书房,雨水已经打湿了地面,掌事太监拿着油纸伞,快步走到他身边,送他出宫。
雨滴从屋檐滴落,滴滴答答地砸在青石砖上。
薛景诏站在宫外的石阶上,手里也握着一把伞。雨丝流转在伞面上,顺着伞边滑落。他遥遥地看向宫门内的方向,只见薛绍步履轻盈,眼中喜悦难掩,便知道宣武帝并没有拒绝婚事。
薛景诏心中一凉,脸色便也沉了下来。
薛绍走到薛景诏的面前,并未开口,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薛景诏跟随他上了车。
雨中,两人同乘马车,车内一片寂静,只剩下车窗外风雨声不停。
夜色愈深,马车载着两人回到驿馆,薛绍洗漱更衣之后,端坐在书桌前,翻开了那本磨损的《道德经》,细细观阅起来。烛火翩跹,映照出他鬓边隐藏的白发。
这时候,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他似乎是早有所感,并未放下手中的书,甚至连眼都没抬,缓缓道:“进来。”
木质的房门慢慢地被推开,薛景诏站在门口,清俊的脸孔此刻显得有些沉重。
薛绍似乎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遂先开口:“陛下已经给了你一个机会,与皇太女亲近。接下来,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了。”
薛景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嘲讽:“父亲真的要靠着卖儿子来换取荣华富贵不成?”
许是这话实在太过尖锐,薛绍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放下正要翻书的手,凛冽的目光看向门口,锁定薛景诏,沉声道:“放肆!与皇太女成亲,此乃天恩,日后,薛家与姬家共治天下,该是何等贤名。”
景诏轻笑,声音尖锐:“贤名?”
他狠狠地一咬下唇,又反问道:“父亲不妨同儿子好好说说,皇太女究竟有何贤名?若是日后皇太女继位,只怕青史之上,我陇右薛家的名声要与姬虞一起遗臭万年!”
第69章
屋外的雨势越发猛烈, 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在窗棂,溅起朵朵水花。驿站二楼灯光摇曳,轩窗上, 隐隐约约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屋内,古木书桌上的蜡烛忽闪忽明,反射出薛绍脸上的复杂表情。
他抬起头,直视薛景诏, 毫无避讳道:“正是因为皇太女不擅政事,你才有机会多多从旁辅政, 为国家稳定大局,匡扶王朝根基。”
烛火映出他眼角的细纹沟壑纵横, 眼中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他看着薛景诏, 像是看见了薛家重复当年东晋, “王与马共天下”的景象。
面对这道狂热的视线, 薛景诏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和薛家都会因为薛绍的这份野心,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中,一不小心, 就是万劫不复。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眼眸里的焦虑和担忧, 与薛绍的热烈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知道,面对薛绍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如今他说什么,也不能动摇薛绍要把自己送进青宫的决心。
终于,薛景诏无奈地冷笑一声, 他猛地转身,用力地摔上了房门, 那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雨仍在下,凄凄切切。书房内,薛绍望着薛景诏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暴雨倾盆,雷鸣交加。青宫之内,宫墙上的琉璃瓦在雨水的冲洗下更显得清亮,玉砌的回廊上,雨滴滴答落下,形成一片水帘,雨雾缭绕。
书房内,烛火暖黄,无双坐在檀木镂空雕花的交椅上,精致的小桌前铺着一本本户部文书。她垂眸研读,时而提笔在上面批注。
突然,门外响起三声轻响,旋即,阿然的声音响起:“殿下,燕二郎来了。”
无双的动作稍顿,手里的笔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缓缓放下手里的笔,道:“进来。”
大门缓缓打开,门背后,燕归踏入殿内,他的身形挺拔,一身青衫渺若烟云。只是一路经了暴雨而来,衣摆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染湿。而在他的身后,宁乡托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步履稳健地紧紧跟着。
无双看着燕归,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责怪地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
燕归微微一笑,回答:“奴今日下午,在小厨房为殿下炖制了桃胶燕窝,觉得此时正是时候,特地送过来给殿下做宵夜。”
随即,宁乡踏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宫中的八宝圆桌上。燕归步前,从食盒中取出一个雕花的琉璃碗,再布好筷子和勺子,递到了无双手里。
无双用了一勺甜汤,笑道:“好喝。”
烛火之下,她笑眯眯的模样,温柔地映在燕归的瞳孔里。说着,她又舀了剩下的来吃。琥珀汤匙和琉璃碗碰撞,发出轻巧的响动。
燕归轻轻吞了口唾沫,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他心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凝声说:“殿下送给奴的书,奴已经翻阅完了。”
无双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她埋头喝汤,并未发声,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燕归接下来的话。
燕归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这些日子奴身子有所恢复,但在归燕园中待久了,总觉得闷得慌。”
说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捋过无双的衣摆,温润的目光似水流转:“奴前些时日,想往城西的成甫书阁去找两本魏世安的书,却被府卫拦在门前,说没有府令不得出府……”
话落,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无双。
无双拿着汤勺的手一顿,道:“最近一直不太平,没有令牌不得出府,是孤下的命令,他们也不过只是尊令罢了。”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有些冷。燕归心里一个咯噔,正在思考该如何接话的时候,无双却已经先行一步放下了手里的碗勺,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冷淡。
无双扬眉:“这段日子并州的事情闹得很乱,孤不让人出府,本也是为了你着想,既然你如此想出去,等一切稳定下来,孤自会命阿然将令牌交给你。”
燕归听到无双的声音冷淡,内心顿时一颤。不知无双为何动怒,他有些委屈,这几个月被娇惯的,也生出了些许不满来。
他紧了紧喉咙,低下头,轻声应道:“是。”
“怎么,没现在把令牌给你,不高兴了?”无双又问,声音却越发冷了起来。
燕归抿了抿唇,低声道:“奴并无此意。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哪儿得殿下说的那般危险?”
无双冷哼一声,笑容里似乎夹杂了一些轻嘲:“这倒是。有你那表妹在外面,孤合宫上下的安危自然都不如她重要!”
在无双的口中提及的表妹,其实正是原著的女主角——卢怜安。
《常怜何安》这本古言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君夺臣妻,巧取豪夺的故事。其中,卢怜安在燕归的童年时期作为表小姐在燕家寄居。而在燕家被抄之前两年,她已经成婚,嫁给了翰林刘府源,婚姻和睦,原本应该美满一生。
只可惜,燕归一直对卢怜安有着不可与人说的心思。他后来登基为皇,更是用尽心机手段,强行将卢怜安抢进了宫里,上演了一场,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经典戏码。
然而,当无双穿越之后,忽冷忽热的,倒是吸引了燕归全部的注意力,似乎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卢怜安了。
如今,当无双突然提到这个名字,燕归如遭雷击,心里那点儿不满霎时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而后便是深深的惶恐,身子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桌上的烛火映照出无双眼中厉光,她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只是随手一抛,那玉佩飞到燕归脚下。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同心玉佩碎成了两半。
“几日前,翰林刘大人来找孤,让孤将这玉佩归还于你。他说这是你早先入府之时送给他夫人的,刘夫人却不敢再留。”
燕归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两半的玉佩上,只觉心跳加速,嗓子干涩,腿一软,下一瞬却是直接跪倒在无双面前。嘴唇动了动,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陷在尴尬和错愕之中,不知如何自解。
自他两个月前复宠开始,无双对他一直很好,不管前朝再忙,每日一定会抽时间来燕归园看他,听他弹弹琴,陪他说话;他生了病,她便能在塌前守他一整夜;听他说喜欢竹子,就求着陛下将御花园里的金丝竹移栽了大半进归燕园。
她对他一直笑意盈盈的,从未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无双的表情,只是听她冷笑道:“孤问过你,要放你出府,你说过想留下侍奉孤,孤信了你的真心,也全心全意对你。没想到……”
无双脸色如冰,她拿起餐巾,擦去唇上的汤渍,缓缓道:“二郎对孤有恩,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孤提,孤能做到定都会做,只是日后倒是也不用找些‘关心’孤的由头,来倒孤胃口!”
见她这般动怒,燕归第一反应竟然是后悔起来,后悔当初自己为何要将那玉佩送给卢怜安。
屋内的香炉飘着淡淡的沉香,无双的目光冷漠,看着燕归惶恐,甚至有点羞愧的模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看着燕归轻颤的身子,她淡淡道:“回去吧,别在这里碍孤的眼了。”
燕归缓缓地抬起头,那对原本如宝石般璀璨的眸子此刻被惶恐的阴影遮蔽。夜风微微吹起,将他的头发轻轻吹拂,映衬着他此时的脆弱。
他手指颤巍巍地延伸,最终触碰到无双的冷丝衣袖,轻声恳求:“殿下,是奴错了,殿下莫要动怒,伤了身子。”
无双看了他一眼,目里面的情绪繁复难解,似乎有失望,还有愤怒。她没有再开口说话。这时,阿然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劝告:“燕公子,已经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燕归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无双的身上,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寻一丝温情。但是眼前的人,和这两个月里那个对他言笑晏晏,温柔体贴的姑娘似乎大相径庭。
他看到她缓缓起身,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了公文阅览起来,再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心中苦涩,即使此刻悔意万分,但他也知道此时多说便是多错,咬了咬牙,他艰难地说:“奴告退。”不再迟疑,他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
门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更为急促,劲风吹得花园里的草木东摇西晃。燕归离开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走廊尽头,无双脸上冷意不在,唇边笑容忍不住露出一丝戏谑。
她微微垂眼,遮住了眼中的玩味之色。
“阿然,”她又唤道。“吩咐下去,把燕归园这几个月新增的分例撤了。”
阿然点头称是,悄悄抬眼看了看你看无双,却有些疑惑。
明明动了那么大的气将燕二郎赶走了,如今还要削减分例,可是这模样瞧着,倒也丝毫不像是动怒的模样。
这殿下的心思倒是越来越难猜了。
但阿然没有时间去多想,她快速地向无双鞠了一躬,轻声道:“是,奴婢这就去办。”说完,她轻步走出,留下无双独自坐在房间中,淡淡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思绪飘渺。
第70章
夏季的炎炎热气逐渐退去, 当带着微凉之气的秋风略过大昭山水万民的时候,并州这块饱受动荡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定。
朝堂之上,随着晨钟敲响, 文武百官有条不紊地步入太和殿。兵部侍郎率先上前,禀报并州大捷,流冕之下,秋阳映出宣武帝明亮的眼眸和微翘的唇角。
“并州之乱已平, 陇雀为国出力,罪可赦矣。我大昭又多了一员虎将, 皇太女慧眼识珠!”宣武帝语气中藏着难掩的欣慰。
随后,朝堂之上, 此起彼伏地应和声响起, 一片歌颂之声。在过去这半年里, 随着无双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不少反对的齐王党的臣子都自发地站在了青宫这边, 选择与无双为盟。
朝中的势力,逐渐明晰为以无双为首的青宫派,和齐王党两相对峙。
君欲杀之, 必先纵之。
宣武帝有心除齐王, 便要先给他们些甜头, 让他们麻痹大意。因此这几个月,齐王一党在朝堂上风头正盛, 压得青宫派的臣子喘不过气。今日早朝,才终于算是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
青宫内的后院,横跨于两个池塘的一座小巧玲珑的亭子之中, 无双与中书侍郎孙昌明下棋。池塘内,淡绿色的荷叶上露珠滑落, 阳光斑驳,为他们的棋盘投下一片光晕。
孙昌明,孙皇后的亲哥哥,这位颇有些沉静气质的侍郎,同样是姬虞的亲舅舅,也是如今无双在朝堂上最大的支持者。清秀的眉梢今日难掩一丝得意之色,他眼角微折,轻声道:“并州大捷,齐王的好日子只怕是要到头了。”
轻轻摆动手中的白子,他再次盯着棋盘,语气转深:“殿下这两个月,最好关起门来,在青宫静心养性。礼部之事可操持,但其他朝政,暂时不要过问。”
无双抿了抿唇,一双如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颔首应道:“舅舅放心,孤知晓。”
一局棋终了,尽管是无双取胜,但她的眼中并没有多少喜悦。纤细的手指一晃,黑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撞击在木盒中,她皱眉道:“舅舅又故意让着孤,真没意思。”
孙昌明轻轻一笑,看似满足地站起身来,似乎并不在意这场棋的胜负。他起身告辞,此时,廊下的碎石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阿然的身影掠入亭中。他手中紧握着一封鹅黄色的信笺:“殿下,是并州送来的密信。”
无双接过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叛军已平,归心如箭。”这是陇雀的字迹。
无双将信笺翻过来,果不其然,只见随信附了一片金黄的叶子。
这成为了陇雀每次寄信时的标志,每次他来信,都会在信中附上一片叶子,从夏天的嫩绿到秋天的金黄。
如今,他终于要回来了。
无双握住那叶子,指尖在它的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后院的一片葱郁之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阿梅匆匆走过来提醒道:“殿下,今日的赏菊宴,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别迟了。”
话落,无双这才想起来,皇后今日在长秋宫里举办赏菊宴,于是急忙让阿然将孙昌明送出去,自己又去换了衣衫,乘驾往大明宫而去。
这场赏菊宴,名曰赏菊,实为相亲,乃是孙皇后特意办来让无双与薛景诏见面的。
果不其然,无双刚刚一到长秋宫,孙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便笑容可掬地将无双引到了一处幽静的亭子里。
亭子的一隅,翠绿的纱幔被金色的日光染得如同梦境,纱幔的背后,薛景诏一身玄袍,身影朦胧。
掌事姑姑掩唇一笑,悄然退去,亭子内,清风轻拂,菊花香气萦绕。薛景诏与无双相对而坐,气氛稍显尴尬。
薛景诏看起来举止优雅,但与无双的交谈却显得不冷不热,似乎对这场所谓的撮合没有太大兴趣。
无双明眸善睐,眼中透出一丝机敏。她虽然能看出薛景诏对她的冷淡,但也深知若宣武帝想要安安稳稳地除去齐王,亦是需要薛家这样的老牌世家在朝堂上的支持。
这也是为什么,宣武帝不但没有拒绝薛绍,反而还让孙皇后举办赏菊宴撮合他们两人。
沉默片刻,无双淡淡开口:“薛二郎,孤知道你并不真心想与孤成亲,这也非孤之意。但眼下,不论是陛下还是薛大人,都希望你我二人能够定亲。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逆,不过孤有一计,不知薛二郎可愿一试?”
薛景诏看了看无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似乎是没想到无双会有如此的提议。他略显怀疑地打量了无双半响,沉吟道:“那殿下有何提议?”
碧绿的湖水旁边,微微掩映在柳树的叠影之中。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打在亭子上,映出片片光影。
无双与薛景诏坐在亭内,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石桌,上面放着几只精致的玉瓶,里面是刚摘的菊花。
无双的声音悠然而淡定,随着她一字一句,薛景诏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虑与挣扎,他看着无双,表情越发凝重。
无双挑起修长的眉毛,看着他那张有些严肃的脸,偏头道:“这是孤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婚事势在必行,但也没人说,结了婚便不许合离。”
话落,薛景诏思索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他的笑声淡然而自然,“殿下好算盘,如今需要我薛家,便成亲,过几年不需要了,一脚踢开倒是洒脱。”
无双提议两人先行成亲,婚后各不相干,等过两年朝局稳定,再以性格不合为由合离,届时她举荐薛景诏入朝为官,乃是双赢。
无双淡然地看着薛景诏,笑得志在必得:“如果薛二郎愿意假戏真做,留在青宫为家族斡旋,孤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孤看薛二郎有大志,想要在庙堂之上有一番建树,屈居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实在可惜。”
她读过薛景诏的诗,字字句句藏着青云之志,所以她咬定他定会同意自己的提议。
薛景诏的眉头微皱,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这场交易对薛家并不公平,但无双提的条件使他难以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过,湖水荡起涟漪,两人从亭内缓步走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薛景诏从怀中取出一块清透的玉佩,缓缓递到无双的手中。
那玉佩,是薛家历代相传的定情信物。
众目睽睽之下,无双收下玉佩,四周的议论声渐起,皇太女与薛家二郎的亲事,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
并州大营,鼓声如雷,威震四方。
晚风带着凛凛之气,军帐中的火盆闪烁,将营地映得如同白昼。在密密麻麻的军帐中,一顶尤为巨大的指挥大帐立在中央,上空飘扬的是代表青宫的府旗。
陇雀身披铁甲,坐在指挥席上,双眼如炬,紧盯着前方。此刻,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松懈,全军上下都知道,高元山的悍匪久经战火,狡猾异常。
这一战,虽然胜利就在眼前,但谁也不敢大意。
突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陶威疾步进来。他双手抱拳,躬身一礼:“将军,高元山的悍匪已被我军全数擒获,无一漏网。”
陇雀听闻此言,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眼中闪过一道喜色。
营中众人面面相觑,短暂地沉默之后,营帐中爆发出一股震天响的欢呼声。
高元山的悍匪是并州最后一块心病,如今被悉数除去,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好!”陇雀站起身来,扫视四周的将士,语气坚定:“此次并州大捷,皆因诸位齐心协力,今晚,在营中庆功,各位痛痛快快喝上一顿!”
话音刚落,大营中的将士们再次齐声欢呼。
而在人群中,杨家堡的大小姐杨虞扇静静地站在一旁。她身着一袭赤红的衣裙,与周围身披铠甲的军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站在原地,遥遥看着被众人包围的陇雀,脸上也是难掩笑意,只是看着陇雀的模样,似乎还有些深意。
当晚庆功宴上,好酒好菜,烛火摇曳。众将士心情舒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胜利后的兴奋。
陇雀坐在主席之上,乔七等人伴随其左右,营帐里气氛热烈而和谐。
不多时,三个中将纷纷走到陇雀面前,陶威率先举杯,认真道:“陇将军,之前是我看错了您,对您多有不敬。今天,是我向您赔罪。”
说完,他猛地将酒杯中的酒喝干。
陇雀笑了笑,只道“无事。”
话落,他举起酒杯,也随之饮下。
紧接着,郑凡和周数也分别上前敬酒,向他道歉,陇雀一一回酒,并没有将当日之事放在心上。
正当四人微醺,轻松寒暄时,杨虞扇款款而来,手中的酒杯中酒液清冽。她还未开口,陇雀已经主动起身,朗声道:“我敬杨大娘子一杯,若非杨家堡相助,此番平叛,恐怕不会如此顺利。”他举起酒杯,目光真挚。
杨虞扇微微一笑,也没推辞,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而后,她又道:“陇将军豪勇,我阿妹仰慕已久,也想敬您一杯。”
话音未落,她朝后招了招手,一个与她有着七分相似,但显得更为娇嫩的姑娘应声而上。
她的步履之间,带着青春少女的羞涩与婉约。
杨家堡有双娇,姐姐杨虞扇主外,妹妹杨虞婴主内,素日里为杨虞扇打点杨家堡的事务。
尽管杨虞婴此前已与众人见过,但她今日盛装打扮过,一袭翠裙,似乎更为出挑,酒气将她的面颊染成了桃花一般的红润。她手中提着酒杯,微微颤抖,那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害羞,娇声道:“我……敬陇将军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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