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军营中的帐篷内, 火盆旁,炙热的火光映照出数十张憨厚的面孔。酒桌上摆满了盛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食物的香味。
杨虞婴话音刚落, 营帐内顿时就有人开始起哄,笑闹声此起彼伏,不少人朝着两人的方向投去了戏谑的目光。
杨虞婴站在陇雀面前,听见耳畔众人打趣的声音, 睫毛颤的更厉害了,一双眼略显羞涩的望着陇雀, 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陇雀没有理会众人揶揄目光,端起酒杯于杨虞婴轻轻一碰, 朗声道:“杨二娘子也辛苦了。”
这话一出, 众人哄笑声更为热烈。
灯火映照出众人的影子,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酒杯声, 气氛热闹。杨虞扇看着营帐中的众人, 光影在她眼眸中流转,趁着这微醺的酒意,她带着半真半假的语气调侃问道:“陇将军看我妹妹可美?”
陇雀手中的酒杯动了动, 他的笑意仿佛被凝固了片刻, 然后笑道:“自然, 只是在陇某人心里,杨二娘子与杨大娘子都是巾帼英雄, 心系家国,仅用一个美字,未免太过狭隘。”
这话说得深意重重, 杨虞扇与杨虞婴的眼神在空中碰撞了一下。杨虞婴几乎不可觉察地朝杨虞扇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些什么。
杨虞扇知道自家妹子心系面前的少年将军, 不肯就此做吧,于是又试探道:“我妹妹是巾帼英雄,将军年少有为,岂不正好相配?”
陇雀依旧保持那淡淡的微笑,回应:“杨大娘子说笑了,二娘子心思灵巧,将来必是要寻一清清白白的良人相配,至于我,我是皇太女的人,婚姻大事自然也要紧着皇太女的意思,”
一时间,帐篷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两个月,陇雀手段铁腕,使他们许多人都忘了传闻中,他是皇太女的面首。
其它将领们的目光在看向陇雀时,便都带上了几分同情,仿佛对他有些惋惜。杨家的两姐妹再次默契地对视一眼,杨虞婴再次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拽了拽姐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此刻的氛围,变得如此微妙。陇雀看了看四周,缓缓起身,举杯道:“京中有令,明早我需启程。今晚之宴,是与诸位告别,愿未来还能再度重逢。”
众人都略显沉默,但很快纷纷举起酒杯,向陇雀表示敬意,送别之情,也掩盖了先前的尴尬。
*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陇雀便已经带着乔七等人踏上了回程。驿道上的风带着沙尘,从陇雀的发梢刮过,马蹄声却似乎比去时更加急促。
夜晚,驿馆灯火融融,陇雀正坐在桌旁,细心的擦拭着那柄长鸣剑,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陇雀道。
随后,门打开,只见乔七提着两个瓷白的酒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他朝陇雀晃了晃酒壶,道:“睡不着,将军赏光同我喝两杯?”
陇雀抬头,目光落在酒壶之上,轻轻点了点头,乔七欣然为两人斟满了酒,酒香扩散,与驿馆的木质气息交织在一起。乔七慢慢地啜饮着酒,又问:“此次回京,将军有何打算?”
陇雀头也没抬:“回青宫。”
乔七握着酒杯的手一颤,而后低声道:”将军平叛并州,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定会封赏,届时,您也不必在青宫受气了。”
他看向陇雀,目光中带着些许关心,陇雀却抬头一愣,下意识道:“我不想走。”
乔七皱了皱眉,“将军……”说着,他的视线落在陇雀暴露在外面的手臂上,那里疤痕交错。
陇雀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眼前却浮现起地牢里她一剑劈碎刑架的模样,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丝笑意。
烛火之下,正是这丝笑意,看的乔七倒吸了一口冷气,酒意醒了大半。
他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人嗜痛,难不成他们将军……乔七不敢再往下想,索性住了嘴。
深夜里,只剩下了乔七低头啜饮的声音,陇雀的目光转向自己手中的长鸣剑,似乎是想透过这剑看到那个赠剑的人,烛火映照在他眼中,波光清浅而温柔。
*
经过晋州,途径安阳,而后下了汴州。一路行来,景色渐变,当陇雀回到都城,已是深秋。
都城内,银杏叶金黄,红枫如火。
陇雀首先前往大明宫复命,然而刚达大明宫,宣武帝身边的一名金冠玉带的近侍匆匆走来,他捧着一块金边玉质的令牌,告诉陇雀,宣武帝已经在兴庆宫等待他。
兴庆宫是宣武帝在封王之前的府邸,自他即位后,开始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扩建,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在今年夏天完工。
随着孙公公的引领,陇雀踏入了兴庆宫。
与大明宫的气派恢宏相比,兴庆宫更显得婉约雅致。白玉为桥,青石为径,小桥流水,清波荡漾,一步一景仿佛置身在南国婉转的烟雨楼台之中。
在勤政楼里,宣武帝正坐在御案之后,两旁是华贵的织金挂幔,随风轻轻摇曳。孙公公上前稽首,道:“陛下,陇雀将军来了。”
“好,好!”宣武帝连说了两个好字,看向下首的陇雀,面色是难得的开怀。
宣武帝手指轻轻点了点御桌,道:“赐座!”
孙公公从旁边的屏风后移出一把背椅。
陇雀没有推辞,坐了下来,但是片刻之后,他又起身,向宣武帝拱手道:“陛下,此行平叛,臣在叛军之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信件来往。臣觉得事关重要,需要陛下亲自过目。”
说着,他从紧贴的战袍中拿出一本青布包裹的奏章。
宣武帝点了点头,孙公公便从他手里接过奏章,呈给了宣武帝。宣武帝只是浏览了几行,眼中的神情已然变得十分严肃。
奏章上详细记录了李宰宇与陈征羽的书信往来,其中,李宰宇在书信中窜动陈征羽闹事,并且还将之前并州大营的行军路线透露给了陈征羽。
陇雀双臂微曲,恭敬地陈述:“军中与叛军勾结的叛徒已经被臣带回京城,据他交代,每次他透露行军路线,李宰宇便会透过兴字票号付给他纹银两千两,挂在他一个远方小叔的名下。”
听到这里,宣武帝缓缓放下奏章,他的手指敲击着宝座的扶手,半响后,道:“李宰宇,这名字倒是耳熟。”
孙公公垂首站在一旁,低声回禀:“陛下,这李宰宇就是那个李明贤的亲儿子。”
话音刚落,勤政楼里响起一声清脆而冷硬的“啪”声。宣武帝的手中奏章重重地砸在红木桌面上,他的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语气充满讽刺:“李家父子俩真是一丘之貉!”
那瞬间,勤政楼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宣武帝目光从陇雀身上扫过,然后又回到了桌上那份奏章上。他将奏章交给了身旁服侍的孙公公,沉声道,“让锦衣卫给寡人查,仔细查,李家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给寡人查清楚了!。”
孙公公手心微微冒汗,他迅速接过奏折,躬身道,“遵命,陛下。”
宣武帝再次看向陇雀,语气缓和了些,又道:“你这番平定叛乱,将功抵过,功也大于过。寡人要赏你,你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陇雀微微垂首,声音平稳如水:“将功抵过,于臣只是分内之事,臣不敢求赏。”
宣武帝挑起眉,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同时也有一丝玩味,他似乎是思索了片刻,而后忽然道:“既然如此,那孤就特封你为并州节度使,为寡人看好并州,稳定西北。”
话落,陇雀倏然跪下了,膝盖与地砖的碰撞声响彻了整个勤政楼。
“求陛下收回成命。”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决。
宣武帝坐在圈椅上,双手交叠看着跪在地上的陇雀,眼中似乎并没有惊讶之色。他淡淡地问:“哦?这是为何?”
陇雀顿了片刻,沉声道:“臣想要留在皇太女身旁侍奉,求陛下应允。”
宣武帝的眉宇微挑,微微侧头:“这么说,你是想放弃一个节度使官职,只为留在都城侍奉皇太女?”
陇雀点头:“请陛下应允。”
阳光透过挂幔映在玉石砖上,照出陇雀跪在地上的身影坚决。宣武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轻轻挑了挑眉,却道:“你倒是忠心。不过寡人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陇雀沉声道:“臣只求能在皇太女身旁侍奉。”
宣武帝看着他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吧。”
陇雀似乎没有预料到宣武帝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他有些意外,却快速的低头谢道:“多谢陛下恩准。”
然后他缓缓站起,从勤政楼告退。
正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勤政楼的时候,屏风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白裙衫的女子,正是无双。
无双笑道:“阿爷输了,可不许赖账。”
宣武帝唇角挂起一丝若有似无得笑:“如今看来,他倒是个忠心的,罢了罢了,答应你便是。”
第72章
当陇雀从回到兴庆宫回到青宫的时候, 天色已晚,夕阳斜照。他径直来到寝殿,却听院子里的小侍女说, 无双还未回来。
“陇将军,殿下吩咐了,您若是先回来就去书房等她。”
陇雀心里划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 穿过的寝殿东侧的回廊,来到了位于东侧院的书房之中。
书房内, 一切都还像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屋里很静, 只有窗外零星的鸟鸣和微风轻拂过纱窗的声音。
陇雀的目光在案台上的那本兵法上停留了片刻, 封面略显磨损, 显然经过反复的翻阅。翻开的那页书上面, 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字迹洒脱犀利,不似京中女子流行的簪花小体,而是自成一派的张扬。
他下意识的走到书桌前, 食指轻轻的, 几乎是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批注, 仿佛试图从这些字迹中找到主人的痕迹,感受到她的存在。
在并州的时候, 无双每次寄来的信都非常简短,内容只涉及重要事项,从不絮叨。有一次, 他瞧见军中一个小将收到自家娘子的家书,写了满满三页纸, 细数着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仿佛生怕他在外错过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在看见那小将读家书的时候,眼前灵魂出窍似的出现了一个场景,在那模糊的场景里,他是那个小将,而家书却是无双写来的……她在信中告诉他自己又看了什么书,想了什么事,院子里的鸟儿生了几只小鸟,夜晚的月光可还明亮。她在信中写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他一一读过,将信揣在怀里,又带到战场上去。
夕阳沉入地平线,天边最后一丝余晖逐渐散去,屋外的回廊庭院中,点起了烛灯。
月光透过纱窗映在书房的砖石地上,忽然,双扇漆木门被轻轻推开,声音不大,陇雀却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落在书页上的手,朝来人单膝跪下行礼道:“臣参见殿下。”
从他的角度,他能看到是一双精美的紫绸绣鞋。这鞋头上是两颗硕大的东珠,光滑的珠面反射出他跪拜的身影。他忽然有些紧张起来,而后听到了分外熟悉的女声:“起来吧。”
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笑颜。奇妙地,他整个人忽然一下放松了下来,那是一种之很难形容感觉,仿若倦鸟归巢,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他站起身,面对着无双含笑的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奇怪的很,他在并州的时候,分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如今见了面,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无双看着他这副模样,眼角带笑道:“在军中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见了孤倒是被浆糊糊了嘴。”
陇雀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眨了眨那双绿瞳,似乎是有些窘迫。他还没能来得及换下身上的一身铠甲,高高大大的站在那里,却宛如一只被逗弄的大狗,笨拙得有些可爱。
无双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开口。陇雀细细的凝视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有欣喜,有愧疚,还有些暖呼呼的,像是有一股热流缓缓地顺着心头流过,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他上前两步,走到无双面前,低下头来问道:“殿下可还生臣的气?”
他只见无双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瞳眸中藏着的是柔情还是戏谑,陇雀不能确定,但下一刻,他却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那得看你还有没有事情瞒着孤。”
听见这话,陇雀的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触碰到了某个敏感的弦。他慌忙的摇摇头,不做声,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那日在回青宫的马车上他便已经知道了,比起什么生死而言,眼前人生气赶他走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无双莞尔一笑,说:“那孤就勉为其难,再给你一次机会。”
屋外月光斜映,照出陇雀眼底青黑。半个月来日夜兼程的赶路,许是累坏了。
无双话锋一转,问他:“你可有去见过你母亲了?”
陇雀摇摇头:“还没有,今天太晚了,阿娘已经睡下了,明天早上再去。”
无双轻轻点头:“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实在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陇雀点点头,然而就在他即将应声的时候目光扫过门外的阿然和阿梅,却愣了一下。
他发现,两人似乎是格外精心打扮过。头饰比平日要华丽得多。他将视线移回来,这才发现眼前的无双脸上妆容精致,一袭绉丝紫裙,外罩湖蓝纱衣,额间点翠,一看便是要去赴宴的打扮。
他有些困惑地开口:“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中秋灯会。” 无双愣了一瞬,而后风轻云淡地答到。
陇雀下意识地抬头,月光如水,皎洁的圆月正悬挂在夜空之中。他立刻改了口,道:“灯会上人多眼杂,臣陪殿下一块儿去吧。”
他眨了眨眼,改口道:“灯会上人多眼杂,臣陪殿下去吧。”
无双看着他,轻挑了挑眉,却没有拒绝。
陇雀立刻露出了笑容,说:“臣这就去换身衣服,殿下稍等片刻。
*
今夜的京都格外热闹,中秋灯会在崇义坊举办,街上人山人海,火树银花。街头巷尾,小贩们在摊子前叫卖,孩子们兴奋地拉着大人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充满神奇的玩意。
阿然和阿梅跟在无双身后,全没了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左顾右盼的打量着沿路的小摊,看什么都稀奇,不时互相扯扯对方的衣袖,交头接耳的讨论着摊上的物什。
无双带着陇雀走在前头,似乎也被这热闹吸引,目光在众多摊子中流转,忽然停下了脚步。
陇雀的视线一直放在无双身上,见她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摊前挂了一盏小鸟灯,通体都是琉璃吹造,一双眼睛绿油油的,宛如翡翠。
小鸟抬着头,仿佛正在仰望天边的那轮皎洁的月亮,整个灯的造型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
无双走到摊子前,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那小鸟的身子,而后毫不犹豫地从店家手下买下了这盏灯。
陇雀瞧见无双提起灯,下一刻,却转身走向自己,顺势将那灯递了过来。她声音含笑道:“送你了。”
陇雀显然没料到这灯竟是送给他的,有些愣住了。接过灯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与那小鸟灯的眼神交汇,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无辜呆愣的模样。
无双看着这幅场景,忍不住噗哧一笑。月光如水,照在她的脸上,竟然映出了两分难得的少女娇憨。
陇雀只觉心上又是一阵热潮翻涌,旋即,也笑了。
无双带着陇雀,陇雀带着灯,两人一鸟缓缓的在灯会上走着,忽然,人群之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殿……三娘!”
无双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目光穿过络绎不绝的人群,锁定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薛景诏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从人群中缓缓走出,袍上精美的绣花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微的光泽,身后跟随的四五个仆从却有些眼生。
他低头走到无双面前,身影从容:“见过三娘子。”
见到薛景诏,陇雀心中一跳,他并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但直觉告诉他,这人与无双之间,关系非比寻常。陇雀心中升起了一丝不明所以的紧张和警惕,他的身体微微朝前走了一小步,仿佛是下意识地在无双和薛景诏之间隔出一个微妙的距离。
薛景诏似乎没有注意到陇雀的动作,他微微一笑,对无双道:“中秋之夜,殿下可愿赏光同游?”
无双稍微沉思了片刻,目光落在薛景诏身后的随从上,明白了薛景诏的意图。她垂眼似乎思考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了头,声音清脆地答:“正好。”
薛景诏露出了微笑,两人一同向灯会走去。陇雀紧随其后。
三人行走在石板路上。崇义坊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人来人往间摩肩擦踵,好不热闹。无双与薛景诏走在前方,他们低声交谈,时而轻笑,时而低语,很是和谐。
薛景诏似乎特意靠近了些,衣摆不经意间与无双的裙袂相触,而无双则时而微微侧头,不知笑着在与他说些什么。
陇雀稍稍落后,跟在他们身后,在这热闹的场景中却显得有些孤寂无措。越往前行,他的步履越发沉重,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小鸟灯。
月色下,小鸟眼中的绿意映照出他眼底隐忍的失落。
他偶尔朝无双的背影望去,想要抓住她片刻回眸,但随着三人往崇义坊深处走去,无双的身影与薛景诏的身影似乎越走越近,却是一个眼神都再也没有分给过他。
陇雀跟在两人身后,听着无双浅浅的笑声,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和不安,心中的某种情感在此刻蠢蠢欲动。
不自觉地,他皱起了眉,向身边的阿然询问:“那人是谁?”
阿然微微一怔,然后紧了紧喉咙,有些紧张道:“那位是薛二郎,陇右薛家的二公子,薛景诏。是……殿下的未婚夫。”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陇雀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目光停留在无双和薛景诏身上。两人之间熟悉而亲昵的动作,还有那让他有些不安的气氛,一下子都有了解释。
陇雀的掌心已然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无意识地颤抖,顺着湿滑的掌心,手里的小鸟灯“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声音却被一片嘈杂淹没。
无双和薛景诏肩并肩地站在猜灯谜摊前,正轻松地说这着些什么,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第73章
明月高悬, 银辉洒在崇义坊的街头。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花灯在街道两旁随着夜风轻轻摇曳,不算宽敞的道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语笑喧阗。
在这嘈杂之中, 薛景诏倾身上前稍稍凑近无双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臣身后的小厮,都是父亲的人。”
无双的唇角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和薛景诏订婚之后, 倒是没怎么见过面,这戏没做全, 自然是要引人生疑。
薛景诏看着无双的笑容,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情绪, 说:“殿下身边蓝颜知己倒是不少, 宫里有个燕二郎, 身边还有个陇将军。”
他停了一下, 声音带着轻微的讽刺意味, 继续:“结亲乃是结两家之好,殿下喜欢风花雪月,臣管不着, 也不想管, 但是既然快要成亲, 是不是也收敛一点。”
无双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的陇雀,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愣了一下。陇雀的手中的小鸟灯已成为一地的碎片, 他有些尴尬地半蹲在那,捏着两块碎片,想要把它们拼凑回去。
他垂着头, 让人只看得见那浓密的眼睫和微微颤抖的睫影,却看不见脸上表情。
片刻后, 她转过头来对薛景诏道:“薛二郎此言差矣,孤和陇将军,可是清清白白。”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薛景诏也将视线投向正在整理碎片的陇雀。正巧,陇雀抬起了头,两人眼神交汇,陇雀的眼眸中,防备与敌意毫不掩饰,一双绿瞳闪烁着危险的冷光。
薛景诏感受到那冰冷的目光,心里微微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陇雀的视线。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重新看向无双,沉声道:“陇右的聘礼已经进京,河西走廊的驿站建起来之后,突厥人最近又有动作,屡次骚扰,陇右如今虽然尚且还算安稳,可变化也在朝夕之间。孰轻孰重,殿下自己掂量。”
灯光落在无双妆容精致的脸上,她垂着那双黑亮的眸子,片刻之后,轻声道:“孤知道了。”
风从小巷涌来,带起无双身上的绸裙,轻如水波地波动,片刻之后,柔软的绸缎触到了薛景诏的手背。
他低眉望了一眼,再抬起眼,却发现无双已经转过身,秀眉轻锁,凝望着身后正低头清理花灯残渣的陇雀,不知在想些什么。
琉璃的碎片反射着灯火斑斓夜色。一个不注意,陇雀的手指滑过那锋利的边缘,鲜红的血瞬间流淌出来。
见状,薛景诏心中微微一动,正想说话时,却看到无双已经走到了陇雀面前。她两只手指轻轻捻起陇雀的衣袖,微微上提,陇雀便十分乖顺的顺着她的力气站了起来。
无双见他滴着血的手,皱了皱眉,有些凶狠道:“别捡了,一会儿去给你买个新的!”
说着,她从自己的袖口里抽出一块手帕,迅速地缠绕住了陇雀手上的伤口,为他止住了血。她低头为陇雀包扎,专心致志的,便并未察觉到陇雀暗中的动作。陇雀侧目瞟向了薛景诏,咧嘴一笑,脸上笑意带着一种莫名的凶恶和挑衅。
薛景诏看见那有些渗人的笑容,心中不由警觉起来,眼眸中也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他微微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了无双的声音。
“这双手不想要了你就告诉孤,孤给你剁了倒方便!”
说着,她抬起头来有些凶狠的看向陇雀,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皎洁如玉。而就她抬头这短暂的刹那,陇雀脸上的凶狠与挑衅消失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方才那副无辜又无措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薛景诏的错觉。
隔着不远,薛景诏只见他眨着那双看似无辜的绿瞳,温声无害道:“臣错了,殿下别生气。”
*
第二日一早,随着清晨的薄雾散去,孙公公带着数名太监走入了青宫。
“陇将军,接旨吧。”孙公公望着陇雀,嘴角笑意难掩。
陇雀有些迷茫地跪地,只听孙公公道:
“天子诏曰:
自宇宙之始,天命所归,吾以天之所托,受命于昊天,治理四方。天下繁华,京都为首,京都之安,国家之基。
京西重地,腹心所在。陇雀为朝中英勇之才,特此受天子之命,封汝为京西副都尉,保京都安宁。望汝忠诚为国,尽职尽责。
特此明诏。”
陇雀听着,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惊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无双,却发现无双脸上一派平静,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孙公公离去后,寂静的书房里只有两人。
陇雀垂首站在无双面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殿下,臣不想离开青宫。”
无双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询问:“孤可以信你吗?”
这句话宛如钢针一般刺进陇雀的心中。他没多想,单膝跪地,露出了坚决的神色:“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无双轻轻地拍了拍手边的软垫,示意他起身,然后缓缓开口:“陛下要动齐王了。京西都尉陈礼是齐王的人。你知道陛下任命你和廖正为京西副都尉意味着什么吗?”她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寒意。
陇雀的表情一滞,随后心却快速地跳了起来,他的手心微微出汗,紧了紧喉咙,勉强道:“臣知道。”
无双的目光温和了些许,她看着陇雀:“正值多事之秋,孤身边可用之人太少。所以,孤再问你一遍,可愿意去?”
陇雀没有说话,片刻后,却忽然道:“殿下,可否回答臣一个问题?”
“什么?”
“殿下成亲之后,臣,还可以留在青宫吗?”
轻轻摇曳的烛火投下微微颤动的光影,映在无双的脸上,她微微偏头,笑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陇雀紧绷的神情略显迟疑:“青宫也可以?”他似乎想要听到一个明确的承诺。
无双眼神微凝,似是没想到陇雀会这么坚持。她轻步走到他面前,修长的手指细腻地挑起了他的下巴,使他的视线与自己相对:“你就那么想要留在孤身边?”
陇雀视线坦诚,毫无闪躲:“想。”
无双轻轻嗤笑,倾身靠近。
两人近得让她几乎能感受到陇雀呼吸的温热。她问:“你为孤平定了并州,又搜集了不少关于齐王党的罪证,等到帮孤彻底除去齐王,也算是完成了我们两人最初的交易。那时候你让孤答应放你走,为什么现在又改主意?”
陇雀眨了眨眼,想起无双刚刚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时候,两人的交易——他帮她继位,她放他自由。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展,但为何不知不觉中,他却对那所谓的自由失去了向往?甚至,他还想让她像姬虞那样,不择手段的留住自己。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昨晚她和薛景诏站在一起的画面。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袍摆,双眼瞬间暗淡了几分。
片刻后,他抬头看向无双,声音带有几分沙哑,却话锋一转问:“殿下,想要臣留在身边吗?”
无双微微沉默,指尖在下巴轻敲几下,道:“私心讲来,孤倒是想让你留在京都。”
陇雀听到这话,眼神一亮。
他又听无双道:“孤自然希望你能留下来,但你若想走,孤也不会强留。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无双的目光变得冷锐:“无论去到何处,你都不得离开大昭。”
陇雀似乎没想到无双的要求会是这个,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无双垂眸盯着他的眼睛,神色严肃:“你想带你母亲离开,孤没有意见,塞北江南,杭州汴州,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有一点,你不许离开大昭。”
只要他不离开大昭,他就永远不会变成哥舒雀。
“臣不会离开大昭。”陇雀下意识道,“若是殿下所愿,臣,也不会离开京都。”
他答得斩钉截铁,那坚定的模样似乎是取悦了无双。她轻轻点头,嘴角逐渐上扬,露出一个淡淡的、几乎是不可察觉的微笑,“很好。”
陇雀见她唇角笑容,略微沉吟了片刻,却又道:“只是殿下,您也得答应臣一件事。”
“什么事?”无双有些讶然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与好奇。
陇雀沉稳道:“臣是您的人。”
“你是我的人?”无双微微眯起眼,思索片刻,又偏头看着他,尽管重复了他的话,但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只是听她说出这句话,陇雀的唇角已经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又道:“臣在青宫也好,在并州也罢,亦或是去京西都尉府,臣,是您的人。”
无双想了想,这件事情于她似乎没有什么坏处,爽快点头应了下来。
晨光穿透窗棂,轻轻地落在屋内。微微金黄的光斑打在无双的身上,为她那如玉般的肌肤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她转头看向桌上那旨明黄圣旨,思绪已经飘到了铲除齐王的计划上,自然也就忽略了,身后的陇雀,看她的目光似乎是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
是夜,平康坊暮色正浓,不远处酒肆青楼传来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朵。
李明贤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块青玉佩,微微地转动。他的目光深沉地透过窗户望向远方,似乎想要透过那片夜,看清未来的路。
听到齐王的话,他猛然转身,两道锐利的目光撞到一起。
“京西都尉府乃是都城的要害,”李明贤的手指在玉佩上滑过,声音中隐隐有些沙哑,“陛下安插了那陇雀和廖正进去,只怕是动了心思……。”
齐王的嘴角挑起,笑意中带着几分傲然,“不过是两个副都尉,先生未免太过于草木皆兵。”他的目光瞥到李明贤手中的青玉佩,心中一动。
李明贤微微皱眉,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长叹一声,转身面向窗户,深深叹了口气。
齐王笑了笑,拍了拍李明贤的肩,“东山大营还在本王手里,都尉府的陈礼也还依然是本王的人,河西走廊上,突厥人蠢蠢欲动,陛下如今诸事缠身,可没有那个胆子与本王鱼死网破。”
说着,他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又道:“前些日子沧州送来一箱子上好的翠玉,本王改日给李先生送来,做个玉佩把玩,可比先生手里这块成色好。”
看着齐王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李明贤沉默片刻,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李云娘身着湖蓝的长裙,缓缓走进。
她问道:“阿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明贤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所有的疑虑都甩开,说:“把你弟弟叫来。”
李云娘低头为李明贤倒了杯水,杯中水波荡漾,映照出她眼底一丝寒芒。
然而当她抬头,那丝寒芒瞬间消失不见,她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李明贤的担忧没有错,自陇雀和廖正被任命为京西都尉之后,京都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秋去冬来,在第二年年节过后,宣武帝终于在朝堂开始发难。
那一天,早朝上,孙昌明上奏疏揭露了并州官员贪污赈灾银并将部分贿赂给齐王世子的事情。
这份奏疏如同一道利刃,划破了朝堂上的维持了半年的虚假和谐。
宣武帝大怒,责令刑部追查,而这一次的调查,就像是掀起一床看似华贵的锦被,抖落了满地的虱子。齐王一党这些年来在并州和京城里所做的买卖官职、贪污银两乃至于杀人灭口的事情,都被一一查了出来。
第74章
是夜, 乌云遮月,不见一丝星光。齐王府的大殿中只有几盏油灯独自摇曳,微黄的灯光映射出屏风上的猛虎下山图, 一对利爪上金线光芒暗淡,似乎是被什么所束缚,失了往日兀傲凶厉之色,有些颓靡。
齐王坐在主座上, 鹰眼中翻涌着不安与愤怒。玄色常服上那只蛟龙翱翔云端,此刻却仿佛被重压所制, 浑身无力。
他身旁,围坐了四五个王府幕僚。众人皆是低头不语,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一时间齐王府的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 一灰袍幕僚脚下生风的走进殿内, 一双鞋底踏在青石地上, 发出清晰的回声。
“殿下,”那灰袍幕僚一路急行,喘着粗气道, “宫里传来消息, 陛下判了世子……秋后处斩……刑部正在来抄家的路上。”
这一切都太快, 昨日齐王世子才被带走,今天处决就判了下来, 只怕宣武帝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今日。
大殿的气氛此刻更加压抑,仿佛连那摇曳的油灯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氛围, 火光跳动得更为猛烈。
有幕僚起身,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殿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您若是不动手,只怕……”
齐王缓缓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有一丝迷茫和不甘。
那灰袍幕僚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被齐王的目光所制止。
可是他已经起了头,便不断有人站起来劝慰。其中一人颤声道:“殿下,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您得快些拿个主意!”
齐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座椅的把手,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压下。半响,他沉声问:“都准备好了吗?”
幕僚忙道:“我们的人在外接应,咱们先出城和李先生会合,回东山大营,那里已经准备妥当,明日一早,便可和陈礼里应外合。”
“府里的人呢?”齐王又问,“本王的儿孙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出声。最终,一个幕僚鼓起勇气,道:“王府若保不住,人命难保,但只要殿下安然,未来仍可东山再起。”
话落,他静静地看着齐王,齐王缓缓地走到那盏油灯前,并用手指重重一弹,烛火随之熄灭。
殿内瞬间被黑暗包裹,黑暗之中,众人只听齐王声音低沉:“带着亲兵,随本王杀出城去!”
夜色如墨,城门前,锋利的刀剑撞击声、沉重的铁甲冲撞声和杀喊声混在一起。暗夜中,齐王的亲兵和刑部官兵短兵相接。
齐王的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此刻人人手握长刀,刀刃在火把下闪烁着寒光。齐王背水一战,身旁的也都有了破釜沉舟之势,于是一刀一剑格外狠辣。
护城兵中也不乏勇猛之士,手中长剑在夜色中泛起霜寒,与齐王的亲兵缠斗在一起。
齐王身后,幕僚和王府的侍卫围成一个半圆将他护在其中。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的混战,不多时,发现一处破绽。手中长刀出鞘,声音断然:“冲!”
话落,他竟先一步朝着东南处的破绽口冲了过去。几个小兵认清他衣袍上的蛟龙,一时之间不敢动作,便占了下风,又被齐王捉住空子,以破釜沉舟之势冲出了包围,朝着城外疾驰而去,一路奔往城东的杏林,这才停下了脚步。
暗夜的薄雾笼罩在他们身上,冰冷的夜风吹散了众人身上汗气如烟。
只是城外,齐王却不见李明贤的踪影。
*
与此同时,平康坊内,一座占地巨大的府邸前,李明贤和李宰宇父子被京西都尉府的人重重包围。这府邸原是李明贤多年来积攒下的家业,此刻却成为了父子二人的囚笼。
府中的灯火通明,李宰宇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神色却远不如自己的父亲那般沉稳。
“父亲,这怎么办?”他声音有些发颤。
“我让你派人去通知陈礼,你去了吗?”李明贤小声问。
李宰宇点了点头:“已经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在那狭小的巷子口,陇雀带着手下的都尉府兵,将李府围得水泄不通。
陇雀身着一袭玄衣,腰间长剑剑穗随着夜风轻轻飘摇。
他嗓音低沉道:“李氏父子与齐王乱党相通,我奉陛下圣谕,特来捉拿!”
李明贤微微一笑,朝陇雀走了两步,鞠了个躬,道:“陇大人,草民听说您平叛并州有功,不过双十年纪便身居重位,实在是年轻有为。”
他的言辞恭敬,但眼中闪烁的机巧之光,却似乎并不把眼前的官兵放在眼里。
陇雀眼神冷淡地打量他,显然没有料到李明贤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如此泰然。
不待陇雀反应,李明贤笑道:“既然是陛下的圣御,草民可问陇大人,圣旨在哪里,可否示于草民?”
陇雀眯了眯眼,仍旧没说话。
李明贤又更加从容道:“陇大人,若无真正的圣旨,这么大动作,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陇雀眯了眯眼:“我奉旨办事,哪里会惹麻烦?李先生想要搬救兵,还是莫要拖延时间的好。”
说罢,他挥了挥手,手下的人作势要去缉拿李氏父子。
然而就在此时,一队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是陈礼到了。
李宰宇眸中闪过一丝亮色。
陈礼身长七尺,胡须垂胸,步履稳重地走到陇雀面前,锐利地盯着他:“陇雀,你这是何意?”
“我奉皇命行事,捉拿李氏父子。”
陈礼冷笑:“旨意?什么旨意?你带的是我京西都尉府的兵,我这个都尉怎会半点消息也没得到?”
陇雀无声地笑了,说:“旨意是陛下亲自下的,大人没得到消息不妨去问问陛下,属下又哪里会知道?”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三日前孙昌明的奏疏才上,昨日齐王世子就被刑部拿走,他方才接到王府的消息,让他把握好都尉府,明日可能要有大动作,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又收到了李明贤送来求救的消息。
他曾经随着齐王见过李明贤几次,知道这位李先生在平康坊有着不小的势力。
他冷冷地看着陇雀,只用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陇雀假传圣旨,大逆不道,来人,拿下!”
伴随着他的命令,他身后都尉府的心腹士兵瞬间围上前来,欲将陇雀制服。
陇雀沉声吼道:“众人退后!此乃皇命,谁敢妄动!”
陈礼冷笑,目光如刀:“什么圣旨,我看是假的!来人,抓了这个假传圣旨的乱臣贼子!”
话落,陈礼腰间的宝剑瞬间脱鞘,带着寒冷的月光刺向陇雀——
就在此时,李明贤朝后做了一个手势,瞬间,黑暗中出现了二十几个黑影,也朝着陇雀攻去。
陇雀眼神一凛,眼角浮现讥诮:“尔等何敢如此嚣张!”
说时迟,那时快,陇雀身形一晃,巧妙地避过陈礼的直击,同时手中长剑舞动,剑光如水,与陈礼和黑衣人在狭小的巷子里打了起来。
陈礼在出任京西都尉之前,曾经是锦衣卫出身,功夫十分不俗。
两人的剑光如龙,十几招过后,陇雀灵巧地躲过陈礼的攻势,反手一剑,径直刺进了陈礼的胸腔。陈礼身体一震,面露痛苦之色,他的双手握住了陇雀的剑身,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染红了地面。
正当此时,一阵马蹄声从巷口急促地传来,廖正骑着高头大马急匆匆地赶来,身后还跟着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一手握着卷轴,上面有着朱红的徽章,正是宣武帝的圣旨。
廖正高声道:“陛下有旨,命令我等捉拿李氏父子,阻挠者,杀无赦。”
随着这句话落下,他身后的锦衣卫像是鬼魅一般地下了马,与李明贤身后的黑衣人缠斗起来。
很快,李明贤父子的人便被锦衣卫拿下,京西都尉府有几个带兵的小头领在混战中也死在了陇雀剑下,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陈礼在都尉府的心腹。
一片混乱之中,陈礼捂着胸口的刀伤,目光却捕捉到了廖正朝着陇雀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陈礼眼前的迷雾散去,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陇雀今夜的目标从头到尾都不是李氏父子,而是自己……
只是,他知道的已经太迟了。
望着下面骚动的人群,陇雀快步走到陈礼身边,低呵道:“陈礼阻挠办案,已经死了,尔等也要步他的后尘吗?”
他手中的长鸣剑还带着血,众人听见这声怒喝,都收了声,不敢再有动作。陇雀这才缓缓的把剑收回剑鞘。
剑身入鞘轻微的碰撞声,为今晚的混乱画下了一个句号。
廖正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直盯着李氏父子。
他嘴角上扬,他笑眯眯地向李氏父子走来,道:“二位随我们走一趟吧。”
*
另一边,东山大营内,齐王坐在中军帐中,额头紧锁。
一名幕僚走进,低声地向齐王汇报了城中最新的消息。
齐王的手中紧握着一只银杯,听闻陈礼的消息后,他放缓地放下杯子,银杯轻轻地在桌面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越发沉重。
第75章
夜, 东山大营。
熊熊火光撩起金色的火舌,如同地狱中跃起的妖焰,火光映在士兵们坚毅或者略显疲惫的脸上, 映照出地上的影子摇摇曳曳。
众人聚在一起,甲胄下的肌肉紧绷,喧哗声中夹杂着担忧和紧张。
高台之上,齐王的身姿显得格外挺拔, 身上狼头战甲银光灿灿。他背后,一面巨大的军旗随风猎猎作响, 蛟龙在火光的照耀下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好似随时都会冲出旗面。
齐王双眼光芒锐利。他挥了挥手, 示意下面的人安静。随即, 他缓缓开口, 声音铿锵有力:“诸位, 本王乃摄天大帝之子,一心为国为民,为大昭江山肝脑涂地, 在所不惜。但现在他姬朝过河拆桥, 屠戮功臣, 君既不君,臣便不臣!”
说到这里, 齐王举起手中的宝剑,点向远方的京都方向,声音更为激昂:“东山的各位儿郎, 明日清晨,与本王一道攻回京都, 拨乱反正!”
齐王话落,大营众人纷纷应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斥候急匆匆地冲进人群,面色如土,大声道:“不好了,王爷,大营被人围住了!”
这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浇头,营地内瞬间鸦雀无声。齐王的脸色骤然大变,剑指地面,沉声问:“什么人?数目如何?”
“并州卫,至少……两万人!”斥候颤声答道。
原本准备起兵反攻的齐王和他的将士们,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夜色深邃如墨,天空中的星星都仿佛被一层雾气笼罩,暗淡无光。齐王站在高台上,铁甲下的躯体僵直一瞬,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决然,沉声说:“准备突围!”
话落,台下将士纷纷响应。
然而,突围的计划并不如齐王预期中那样顺利。并州卫的人数之众多,配合得天衣无缝,且早有准备。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先遣出去的突围队伍就被并州卫阻挡,围剿,而后击溃。
夜色中,东山大营的火把熊熊,却无法驱散死亡带来的阴霾。四面八方飘来浓烈的血腥气使得气氛更加沉闷。
东山大营里的士兵们脸上的汗珠映着火光,显得苍白而紧张。他们手中紧握的武器,身子却在轻微地颤抖着。
齐王面色越发沉重,他霍地直起身,眼中燃烧着更为坚定的光,声音中带着无可动摇的决心:“再次组织突围!”
齐王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低下头,声音诚恳:“王爷,眼下敌势浩大,贸然突围,只怕……”
齐王却没有让他说完,转过身来,那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着他,厉声道:“守在这里,也只有死路一条!”
决意已定,齐王没有再等待,他挥动手中的长剑,那把与他一同征战多年的宝剑,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冷光,他声嘶力竭地呼喊:“所有将士,随本王,突围!”
话音刚落,齐王下了高台,催马直冲出营门。
他身后,大营的精锐士兵纷纷挥动长矛、持盾跟随,蹄声如雷,震撼整个大地。
但是,就在他们冲到营门的瞬间,一片阴影迅速包围了上来——那是并州卫正在列阵。他们把自己的盾牌前后连接,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紧接着,盾牌后的缝隙中,忽然伸出了冷光闪烁的长矛。
骑兵们似乎并未料到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刺中的马匹与那生冷的矛尖狠狠地相撞,令人胆寒的尖叫声和尖锐的碰撞声几乎同时响起。马匹受惊,无数骑兵被强大的冲击力抛出,摔落在地。马匹痛苦的嘶鸣声与骑兵们的哀号交织在一起。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夜色中,高参南骑在一匹墨色的骏马上,马的鬃毛似绸缎般飘飞。
看见东山大营颓势尽显,他把准时机,开口道:“齐王,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为何还要蛮干?”
高参南的声音如同洪钟,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仿佛有种能穿透人心的魔力。
齐王听到声音,身体微微一震。他看向周围那密密麻麻的士兵,清楚地捕捉到了他们眼神中透露出迷茫与无助。
齐王不甘心,高喝一声:“誓死不降!”
然而高参南却不愿如他意,随着他再次高声道:“都是自家兄弟,降者不杀!”
高参南话落,东山大营的一众将士,眼里似乎冒出了些许希望。目光交接,先是迟疑,而后便有第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再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片刻时间,齐王便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高参南俯瞰着他们,流露出一丝神色,他看向齐王,朗声一笑,道:“束手就擒吧。”
齐王眼中的怒火此时变成了颓唐。原本还希望以这支军队殊死一搏,但他没想到,不过片刻的工夫,这些人却都已经投降了。
目光扫向四周,然而他身旁的士兵却都纷纷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齐王的胸腔急剧起伏,鳞甲下的衣物已被冷汗浸透,他颤抖的手指着那群低头的士兵,喉咙里的怒吼似乎被什么卡住,变成了无声的呐喊。
片刻后,他的笑声逐渐放开,开始时只是低沉地嗤笑,然后渐渐地变成了放荡不羁地狂笑。在那声嘶力竭的笑声中,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望向这位年近六十的老者。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齐王的手中的剑在黑夜中画出一道寒冷的弧线,毫不犹豫地横在了自己的后颈之上。
血花喷涌,在一瞬间的讶然之后,齐王那双鹰眸变得空洞。
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他倒在了众人之中,银盔之下,斑白的鬓发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
清晨,京都的大街小巷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霞光透过白云缝隙,将金色的光束撒向大地,一片宁静。
陇雀站在天牢外,一夜未合眼,脸色显得有些疲惫。
“陇大人,请吧。”刑部侍郎朝他微微一礼。
昨日,两人审了李氏父子一个通宵,如今天刚亮,便得去兴庆宫复命。
兴庆宫内,亭台楼台错落有致,古木参天,一派婉约之景。两人在内侍的带领下行过镜春园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潺潺流水声和悠扬的鸟鸣,陇雀余光扫见不远处的亭台中,一队人影行过,走在最前头的,却是无双。
她似乎也一晚没睡,眉梢眼角带着些许疲惫。
勤政楼内,宣武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脸上虽然也有疲惫之色,但是那一双眼睛却是分外精神。
清除了齐王这根心头刺,让宣武帝的心情顺畅不少。
刑部侍郎面色肃然,踏前一步,把昨夜的审问结果详详细细地呈给了宣武帝:“李明贤嘴巴很硬,什么都没说。倒是李宰宇交代了一些东西出来。”
宣武帝听完,手指轻敲着的扶手,声音冷冽:“再查,这李氏父子究竟和齐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一桩桩一件件,都给寡人查清楚!”
刑部侍郎眼神恭敬地领命,躬身告退,陇雀随着他也要告退,然而宣武帝却挥了挥手,示意他留下。
勤政楼内异常安静,龙涎香袅袅。
宣武帝凝视陇雀,道:“你这次为大昭立下了赫赫战功,寡人要好好赏赐你。”他微微侧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并州节度使前两天又上了奏疏,要告老还乡,你对并州也算熟悉,这个职位不如就由你顶上如何?”
陇雀轻轻抿了抿唇,心中波澜起伏,但他快速地平复情绪,恭敬地说:“臣希望能够返回青宫,继续为皇太女办事。”
陇雀话落,勤政楼里一片寂静。
半晌,和上次不同,宣武帝没有那般轻易地松口,而是望着陇雀说:“寡人看你是个人才,只留在青宫倒是埋没了。”
孙公公像是隐隐感受到了天子的意图,他忙不迭地跨步前来,说:“哎哟陇大人,陛下皇恩,您怎能在这个时候推辞呢?快快谢恩吧。”
陇雀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额头轻轻触碰了冰冷的玉石地面,声音坚决:“陛下,请收回成命。”
宣武帝眼中的微微不悦越发明显,他挥了挥衣袖,示意孙公公退下。
孙公公明白天子的用意,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将那扇厚重的宫门轻轻带上。室内两人的对话再无外人参与。
宣武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皇太女与薛家二郎的婚事近在眼前,你应当知晓此事。”
闻言,陇雀先是一顿,而后心脏如同被重锤敲打,一阵隐痛,但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宣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续道:“最近陇右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陇雀缓缓地点头,自河西走廊被开放以来,突厥的侵扰愈加频繁。
宣武帝眼神深邃:“齐王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陇右的安定自然不用寡人提醒你。”
陇右,陇右……陇雀脑海中又浮现出薛景诏那张脸,犹如针尖,刺痛了陇雀的心。
他要同皇太女成亲了,所以自己就连留在她身旁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第76章
陇雀从勤政楼中缓缓走出, 晨光落在他身上,却营造出他脸色似乎比来时更加苍白,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安庆宫里, 那双碧绿的瞳里波涛翻滚。
他身后,勤政楼中传来宣武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孙公公的步履急促地走入书房,脸上尽是担忧之色。他走到帝王身旁,递上了一块素色的丝帕子, 语气不掩心疼道:“陛下,您这没日没夜地熬, 身体受不住啊!”
宣武帝手中攥着那块帕子,轻轻地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叹了口气, “寡人的身体, 自己清楚, 时间不多了。”
说着,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朝阳明媚,眼中隐约有着一丝落寞,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与此同时, 陇雀已经走到了镜春园。不远处的亭台里, 无双正与人对坐品茶, 朝阳之下,隐约能见到无双神色轻松, 而与她对坐之人正是薛景诏。两人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有趣的事,言笑晏晏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陇雀只觉自己心口处原本碎开的口子, 似乎又被扯得大了一些。他停下脚步,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良久。
“陇都尉……”送他出宫的内侍见他脚步踟蹰, 唤了他一声,一张阴柔的面庞上似乎有些为难。
陇雀这方才回过神来,与他朝着宫外走去。
就在他刚刚出宫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人。
“都尉大人,真巧啊。”
他抬头,只见耶律罕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京都不乏胡人,但是耶律罕却总像是其中一个异类。他的身高超出了大多数的汉人,突厥锦袍之下,隐藏着遒劲有力的身躯。突厥人的血统赋予了他一双深邃的双眸,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一对眉毛像是用墨画过,黑得深沉。
然而与这张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周身所散发的温和气质。也许是从小读儒家十三经的缘故,他的双眸尽管深邃,目光却异常温煦,唇边永远含着淡淡的笑意,一举一动文质彬彬,倒比有些世家公子更加风流。
耶律罕看到他时,眼里闪烁着难掩的欣喜,缓缓地说:“陇都尉英才出众,在下心中早有敬意。只是奈何未得时机结识。今日在下原打算至平康坊的酒楼略饮几杯,陇都尉若无他事,可否赏光同往?”
陇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看向了安庆宫的方向。他对朝堂上的人际交往不太感兴趣,一般情况下是会拒绝的。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看着耶律罕那张充满善意的脸,破天荒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耶律罕的邀请。
安庆宫离平康坊不远,两人没有骑乘,并肩往平康坊走去,一时间,气氛略显尴尬。耶律罕试图打破僵局,便问:“陇都尉刚从安庆宫出来,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陇雀摇了摇头,声音淡然:“不过是寻常公务。”
耶律罕笑了笑:“陇都尉在朝中声名日隆,能为国家分忧,令人敬佩。”
陇雀抿了抿唇,回应:“过誉了,忠君之事,何谈敬佩。”
耶律罕摇了摇头:“在下在京都快要一年,也听说过此前都尉在青宫受尽苦楚,都尉对往事既往不咎,忠心于君,一心办事,实在是让人敬佩。”
话落,陇雀偏头看他一眼,见耶律罕神色真诚,似乎只是在说自己内心所言。
不一会,两人到达了平康坊的酒楼,选择了靠窗的一间包房。耶律罕轻敲包房的门,很快,酒楼的一名侍从便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壶细瓷纯酿。
然而似乎是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倒酒的时候,不慎将酒水洒在了陇雀身上的衣袍之上,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印记。
侍从惊慌地低下头,“抱歉,大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紧张而惶恐。
陇雀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摆摆手。
“没事,”他道。
说完,他便随那名侍从步入了隔间,更换衣裳。
耶律罕坐在桌旁,待陇雀移步的瞬间,他轻轻推开了桌旁的一扇小窗,那秘窗连接着两个房间,他可以借此窥探到隔壁包房的情况。
朝阳从窗外倾泻进来,恰巧照在了陇雀的身上。在阳光下,耶律罕的目光略过陇雀满是疤痕的身体,最终定格在陇雀后腰上一块月牙形状,深红的斑痕上。
心中微微一动,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轻轻地合上了小窗,等待着陇雀的归来。
当陇雀重新坐回座位,耶律罕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真是抱歉,那小厮毛手毛脚的。”接着,他改变了话题,温和地询问:“听说都尉大人的母亲身体欠安,现如今可好?”
陇雀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简短地回答:“多谢关心,已经安顿妥当了。”
耶律罕轻轻点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耶律罕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说话八面玲珑,似乎总能将话说到对方心坎里去。但是不知为何,陇雀越同他交谈,心中却越发警惕。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突厥使臣,绝无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已是正午。他遂起身,对耶律罕道:“今日感谢招待,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
耶律罕也没挽留,直说自己还要再坐会儿,便目送他离开了酒楼。初春阳光中,陇雀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身形颓靡,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酒楼包间随着陇雀的离去,显得更为宁静。
耶律罕望向窗外陇雀逐渐远去的背影,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难掩一丝复杂。待到陇雀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那浇了陇雀一身酒水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
近侍微微弯腰,低声道:“大人,方才可确定了?”
耶律罕手里的酒杯缓缓旋转,酒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微微一笑,那双温和的眼里却多了几分深沉和计算,“确定了,那红斑,一定就是他。”
闻言,近侍略显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
耶律罕打断了他,唇角上挑出一抹玩味的微笑,“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太过匆忙,用汉人的话说,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
春阳明媚,阳光折射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在玉石地砖上形成一片片浪漫的光影。陇雀回到青宫的时候,恰巧无双也方从安庆宫回来。
寝殿之中,无双敏锐地捕捉到了陇雀身上浓郁的酒香。
她轻皱细眉,走到陇雀跟前,低声问:“大白天的,你去喝酒了?”
陇雀略显沉重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复杂,他垂眼,并没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了?”无双问。
陇雀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酒意沙哑:“陛下要将臣派去并州。”
无双闻言一愣,而后轻笑道:“孤听说了,并州节度使,堂堂三品大员,放眼整个大昭,你可是晋升最快的一个了。”
陇雀的目光此时有些迷离,他看着无双,仿佛要从她的眼里读出什么。片刻后,他忽然问无双的道:“陛下说,让臣去并州,也有殿下的意思在。”
话落,无双抿了抿唇。
突厥人在关外蠢蠢欲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薛家,那日和薛景诏聊完之后,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把陇雀调出去的好。
但是在对上陇雀那双似乎有些幽怨的眼,她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竟然心虚起来。
她紧了紧喉咙,故作镇静道:“是,是孤的意思。”
“臣拒绝了。”陇雀忽然道。
无双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问:“你……拒绝了?”
宣武帝的圣谕,哪里能轮得上他拒绝?
陇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问道:“殿下不是答应臣,齐王的事情之后,臣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无双点点头,“不过……”“殿下是想反悔?”陇雀眼睛忽然有些红了。
那双眼看着无双,让她生生将那个“是”字咽了回去。
双这辈子很少有心虚亦或是愧疚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这张脸,对上那双湿润的瞳,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大事。
她作势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试图掩盖心里那丝心虚胆怯。
“那你想怎么样?”无双复问,语气有些凶。她原以为这样可以使陇雀收敛一些,没想到陇雀的眼眶却越发红了。
看着陇雀即将溢出的眼泪,无双心中一阵烦躁。
她低声吼道:“不准哭!”
这态度似乎更加刺激了陇雀,身体微微震颤,他强忍住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深吸了两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无双略显紧张的目光中,他抬起了头,眼中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决,“臣已经和陛下奏请,成为墨衣奴留在青宫,陛下准奏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无双瞪圆了眼,眼睛差些从眼眶里掉出来。她震惊地看着陇雀,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做了什么?”
陇雀见她这副模样,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很是哀伤的样子,又道:“奴现在,是青宫的墨衣奴,任凭殿下差遣。”
春风透过窗棂吹进寝殿,吹得纱幔如烟云飘忽,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谓墨衣奴,是女帝时期盛行的一种仆役,这些人往往从幼时起便受主家养育,他们精通武艺,但地位低微。长年伴随在主人身边,保卫其平安。然而,与一般的亲卫不同,墨衣奴若无主人诏令,便不得与人往来,亦不得在人前出现。因总是穿着墨色衣衫,故得名墨衣奴。
比起能够光明正大跟随在主人身边的贴身侍卫,墨衣奴更像是一种见不得光的存在,没有休沐,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人生。一日十二个时辰,从睁眼到闭眼,都只围绕着主人。也正因为此,一般的墨衣奴寿命都很短暂,往往活不过三十岁。
曾经,摄天女帝酷爱使用这些特殊的卫兵,使得墨衣奴风靡一时。但随着宣武帝的即位,他认为这种制度残酷无情,这股盛极一时的风潮才逐渐消失。
陇雀在无双面前站得笔直,可当他念出“墨衣奴”三个字时,身体却在发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却不自觉地哽咽:“奴,无殿下召,绝不会在人前出现,薛二郎和薛家人,亦绝不会发现奴。”
“你闭嘴!”无双怒喝道,打断了陇雀的话。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呼吸中带有的酒气和薄荷气混杂的味道,近到她能清晰地瞧见陇雀不住颤抖的身子。
她指着陇雀的鼻尖,急道:“你现在就回去告诉陛下,说你后悔了,说你愿意去并州,听到没有?”
陇雀低头看着她,却没动,那双碧绿的眼泛着红,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四目相对,那双眼像是两道汹涌漩涡,夹杂着绝望和依恋,要将她吞没其中。
“我不!”陇雀红着眼眶,哽咽着声音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答应过我的。”
第77章
寝殿深处, 灯影晃动,陇雀站在无双面前,背挺如松, 一双绿瞳透着倔强的光。
无双凝着那张脸,刚刚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又冲了上来。
她指着陇雀,厉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陇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得愣了片刻,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声音沙哑道:“我只想要留下来。”
说着,他眼中再次泛起水汽, 声音哽咽,“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
无双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 脑海中忽然冒出009的声音来。
自从到达这个世界之后, 它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如今冷不丁地出声,倒是将无双吓了一跳。她眯了眯眼,却听009道:“宿主, 你想要得到陇雀的忠诚, 现在已经得到了, 现在既然陇雀已经离不开你了,你生什么气呢?小心把他逼急了, 功亏一篑。”
009的话倒是叫无双冷静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强迫着自己压下内心那股无名的怒火。
陇雀只是看着她,眼眶通红的模样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她有些挫败地皱了皱眉:“罢了罢了,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别后悔就是!”
灯台里,烛花爆绽, 陇雀静静地凝视着她,半响,吐出来一句:“我绝不后悔。”
无双唇角勾起一丝冷嘲,撂下一句“滚出去”,便拂袖而去。
第二日一早,晨光透过纱幔缓缓唤醒了沉睡的无双。她从床上坐起,望着空旷的寝殿。不远处的圆木桌上灯油已尽,窗帘半掩,透入一缕天光,照出空气中尘埃漂浮。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下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便低喝一声:“出来!”
话音刚落,地板上出现了一个玄色的身影,正是陇雀。
无双冷笑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两分睡意沙哑:“你动作倒是挺快。”
陇雀知她在讽刺自己,于是低头,不作答。
无双见他那副模样,皱了皱眉,又问:“昨天晚上,你待在哪里的?”
闻言,陇雀没有回到,而是抬起手,指向房梁之上。无双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琉璃瓦下,寝殿的主梁约莫有半人宽。
“放着舒舒服服的好床不睡,要睡房梁。”无双冷嘲一声,缓缓起了身。身上的轻丝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随着她俯身穿鞋,透出了胸口一片白皙旖旎。
青丝悬垂,玉山连绵,满堂春景就这么装进了陇雀眼底。他呼吸一滞,目光落在春色之上,却忽然想起了自己近来常做的那场梦。宫室昏暗,那青衣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倾身从他脖颈吮血……
他每回从那梦中醒来,便会发现自己身下那难以启齿的反应。最近一段时间,他更加频繁地梦到那场景,每每梦醒,那反应却也似乎更加强烈了些。
无双不经意抬起头来,便正巧瞧见青年一张玉面通红,呼吸急促,那双眼,却是一动不动地凝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上。
她挑眉,缓缓走到陇雀面前,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威胁道,话语里,却没几分真正威胁的意思,反倒是带了些浅浅笑意。
陇雀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张脸涨得更红了。他忙垂下头,道:“殿下恕罪,臣……奴,罪该万死。”
无双回头,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她伸手缓缓拽起他的身子,半蹲着平视着他。
天光刚好落在她锁骨之处,照得她肌肤赛雪,不施粉黛,少了两分平日精致狠厉,却多了些风流之色。
“看着孤。”她道。
陇雀颤巍巍的抬起眼来,却见她眼底不见恼怒,反倒是含了些戏谑笑意。
“好看吗?”她问。
陇雀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单单只是想到方才那场面,便足以让他血脉喷张,面红如血。无双虚拽着他的领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脖颈之间血流奔涌的声音。
她像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笑得更欢了。
“怎么,看了又不认账?”
“不是……”陇雀急道,话落,却又觉得不妥。
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她,可脑子像是浆糊似的,左思右想都想不到该如何答她的问题,索性便闭上了嘴,一双眼乞求似的看着她。
无双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被勾得心痒痒。想着,昨日他惹自己生了好大的气没处发,今早便轮到她也为难他一道,这才算扯平了。
于是她轻轻抬起陇雀的下巴,下一刻,却像是问罪似的故作严肃道:“难怪放着好好的并州节度使不去,无论如何也要留在青宫,原来脑子里一早就存好了这些龌龊心思,是不是?”
她眯了眯眼,佯装生气。
演技分外拙劣,陇雀却傻乎乎地被她哄了去,惊慌之下便想要叩首请罪,却被她牵住下巴动弹不得。
“殿下,奴不是,没,没有……”
不知为何,听见他自称“奴”,无双心里有些不快。
她钳着他下巴的手紧了紧,故意凶他道:“在孤面前不许自称‘奴’听到没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陇雀眨眼看着她,心里头的无措都快要溢了出来。
“奴,臣,属下……”他一连换了好些个称呼,却似乎都不太对。
无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淡淡道:“你要称‘我’。”
“这,这不合规矩……”陇雀下意识道。
无双冷笑一声:“你昨天不是喊得挺顺口的吗?就用这个称呼,不许换!”
陇雀欲哭无泪,他昨日是被她逼疯了,才口无遮拦。怎想到还能秋后算账。
无双又不依不饶道:“你现在,用新称呼回答孤之前的问题。”
“奴……”
无双眯了眯眼。
陇雀喉咙一紧,片刻迟疑后乖顺地改了口:“我没有,我真的……不是……”
他急得快哭了出来,语无伦次的样子,便没看见,他越着急,无双眼底笑意便越深。
比起昨天那副倔模样,他还是这副样子更可爱些。
想到这里,她凑得更近了些。
淡淡的薄荷味扑面而来,她直视着陇雀,问:“空口无凭,你要怎么证明?”
这能怎么证明?
陇雀呆呆的看着无双,随着她越发靠近,她身上那股带着血气的幽香将他笼罩。陇雀脑海里,梦境,现实,逐渐合二为一……
他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只觉得自己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双,一时之间竟然全然失了言语。
就在这个时候,无双眼尖的发现,青年身下的异样。
她凑在陇雀耳边,声音沙哑道:“还说不是,孤看你就是贼胆包天,满脑子都装着想要以下犯上的腌臜心思。”
说着,她抬腿,鞋尖在那难以启齿的地方微微碰了碰。
“啪”的一声,陇雀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
眼中片刻时间,风云诡谲,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一双绿幽幽的瞳静静地凝视着无双,用一种无比认真的声音道:“殿下说得对。我……满脑子都装着想要以下犯上的腌臜心思。”
第78章
晨风透过半掩的窗棂吹进屋里, 带起无双轻丝中衣裙摆轻轻摆动,她低头,直直地撞入了陇雀那双碧如绿波的眼里。
像是雪山之巅一汪神湖, 被她不小心扰动,惊起千层涟漪。她在那双眼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双眼里,好像只装了她一人。
陇雀跪在地上, 抬头仰望着她,目光虔诚而放肆, 像是在渴求神明俯首,却又像是要将神明拖下神坛, 与他一同溺毙在那一汪碧如春水的情海孽波之中。
直至这时, 无双方才明白, 眼前的人, 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无害。之前种种退让, 不过是有一副仁义道德的枷锁在抵着他罢了,抵着他怀着报恩之心,任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抵着他任自己耍弄戏谑, 一退再退。
而她却一无所觉, 一再试探,逼得他退到无可退出去了, 便暴露了真面目。
回过神来,她浅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却被陇雀伸手,修长的手指拽住了她的裙摆衣袍。
“你, 你干什么?”她紧了紧喉咙,第一次有些心慌起来。
陇雀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心慌,趁势攥紧了她的裙摆,微微收手,无双便顺着他的牵引,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可是站着的人却莫名地矮了一头。
“殿下……”他轻轻唤她,声音里还带着些沙哑,眼角的红也还未彻底退去,可是那声音却让无双止不住心尖一颤,“我对殿下图谋不轨,请殿下,责罚。”
这话,他统共说过两次,一次是在从大理寺回程的马车上,一次是现在。
若说上一次,是他惊慌失措,失魂丧魄之语。
那这回,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无双低头看他,奇怪的是,起初的惊慌之后 ,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反倒因着陇雀的反应,越发愉悦了起来。
她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而后再次俯身,凑近陇雀。
两人的面庞彼此靠近,幽香与薄荷香交融,呼吸似乎都融为了一体。
她轻轻伸手,抚上他还有些滚烫的脸颊,食指略过他光滑的皮肤,落在那双红润的唇上。
陇雀身子微微一震,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张开唇,含住了她的指尖。湿腻的舌尖在她指尖打了一个圈,贝齿微张,轻轻地在她指腹上研磨起来。
无双呼吸一滞,收回手,转而捏住了他的下巴,吐气如兰:“你这样勾引孤,是想干什么?”
陇雀的呼吸明显地加速了,没说话,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意思很明显。
他想要,她。
他的呼吸落在无双手腕上,温度灼人。
无双微微偏头,忽然道:“刚才你看过孤,孤也要看。”
她声音很轻,陇雀深深地看着她,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胸膛,上面疤痕交错。他的动作很慢,修长的手指在衣扣上摩挲,似乎是在引诱。
无双伸手,食指拂过他的锁骨,缓慢地拂过他胸口处交错的疤痕,感受他的身体随着自己一举一动,轻轻战栗。
陇雀感受到女子微凉的指尖拂过自己胸口的疤痕,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却似乎更加剧烈了些。
他不自觉地前倾,追逐着无双的指尖,似乎是想要更多,可是下一刻,无双却收回了手。
他脸又红了起来,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殿下……”
无双却伸手环上了他的肩,微微偏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青|天|白|日,怎可迎奸卖俏,陇大人真是下流。”
话落,还不待陇雀反应,她施施然的起了身,朝外不慌不忙的唤了一声:“阿梅,阿然,还不快进来伺候孤洗漱!”
说着,她斜睨了陇雀一眼,道:“玄衣奴无召不得示于人前,若是被她们瞧见了,孤就把你退回宫里。”
陇雀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情潮之中,一转头,只见门外人影摇晃,只听阿然低声应是,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下一刻,雕花双扇门从外被推开,阿梅阿然带着一众侍女从外进来了。
略微昏沉的屋内,天光如洪流般泻入,玉石地板折射出浅浅的光芒,陇雀原本跪着的地方,此时已经空无一人。
侍女又拉开了窗帘,将半掩的窗户打开通风。微风卷入,带走了屋内最后一丝旖旎之气。
无双坐在红木雕花的梳妆台前,背对着高悬的轻纱帐幔。八宝铜镜里,倒映出她双眸明亮,瞳孔漆黑如墨,视线透过铜镜看向身后高悬的屋梁,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能听到,房梁之上,起伏的呼吸声还未完全平息。
“殿下看,用这支钗可好?”阿梅问,只想梳妆台上一支彩宝凤钗。
无双点点头,阿梅这才取过金钗,插在她蓬松如墨云的发髻中,而后又配了两支流苏,衬得她肌肤更加明亮白皙。
身后的原木桌上,阿然已经布好了菜,金丝香菇粥配了十几样小菜,盛在成套的琉璃盏里。
梳妆完毕,无双起身,走到圆桌前,头上的流苏随之轻轻摇曳。琉璃盏里,各色小菜色香味俱全。
待她落座,阿然又倒上一杯清口的茉莉花茶,继而才伺候她开始用膳。
无双心情不错,连带着胃口也不错,桌上的小菜都试了一遍。阿然轻问道:“殿下,可还合胃口?”
“嗯,”无双点点头,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筷匙,吩咐道:“阿然,去将出府令牌送给燕归园,说今日之后,燕二郎可随意出入府中。”
阿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低头应道:“是,殿下。”
燕归园里,去岁秋日还是繁花似锦,鸟鸣嬉戏的热闹景象,今年却萧瑟起来。
明明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的好天气,园里却因为无人打理,青石地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两旁花台里杂草丛生,毫无章法地肆意生长。
阿然带人一路穿过萧瑟的庭院,来到归燕楼里。燕归正静|坐在石桌旁看书,似乎是比往日消瘦了不少。
见了阿然来,那双深沉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他起身道:“阿然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阿然微微一笑,恭敬地呈上了手中的木质托盘,托盘里,铜制的令牌上,飞凤翱翔九天。
燕归愣了一瞬。阿然道:“燕二郎,殿下吩咐了,最近事态安稳了,您可以用这令牌随意出入府中。”
燕归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接过令牌,但他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欣喜。他看着那块令牌,却想起了与无双往日种种。
算一算,自从那日从寝宫出来,他已经三个月没见过无双了。这三个月里,无论他找了何种理由,无双总是避而不见。
他迟疑了片刻,轻声问:“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阿然看着他,点头道:“前段时间事务繁忙,殿下消瘦了不少,不过好在尘埃落定,而且亲事也定下来了。”
燕归眼中掠过一丝震惊:“亲事?”他的眉心微微皱起。
阿然笑了笑:“是啊,殿下和薛二郎的亲事,前些日子正是定下来了。”
这消息宛若晴天霹雳,燕归脸白了一瞬。阿然这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妥,便补充道:“虽说是定了亲事,燕二郎在殿下心里的地位,谁也代替不了。”
燕归自然看得出这不过是阿然的安慰话,他微微一笑,沉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随着阿然脚步逐渐远去,燕归转身,对上了宁乡一张带着喜意的脸。他走到燕归身边,声音含着隐隐热切:“公子,咱们总算是拿到令牌!”
燕归微微扬起唇角,双眼却略显迷茫,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宁乡紧紧盯着他,声音干涩道:“公子,您忘了咱们燕家上下的仇了吗?”
一瞬间,燕归目光如电。他回想起那个午后,他的父母兄妹被人从家中带走的时候。他满门上下七十二口,除了他,都被宣武帝杀了。
这样的血仇,他怎可忘记?可是下一刻,眼前却又浮现出无双那张含笑的,温柔的脸。
“可是姬虞……”他道。
他想说,可是姬虞是无辜的。
宁乡蓦地皱起眉头,声音坚定而冷硬:“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联系上李家,他们同咱们一样,与姬家之仇,不共戴天!”
燕归的眼中透出一丝决绝,他缓缓吸了口气,最后点点头:“那就先往平康坊。”
书房里,空气中陈年的木香和墨香混杂,巨大的檀木书桌上,摆着一摞陇右的奏折。无双斜倚在窗边,细细读过,不时,指尖在桌面轻点,而后又提起笔来在上面批注。
正当她深思之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青宫的禁卫军首领鲁四走了进来。阳光透过门口的桑树落入,投在鲁四身上,在他藏蓝的袍子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殿下,归燕园那边有动静了。”鲁四语气恭敬,眼神中带有些许忧虑。
无双放下手中的奏章,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淡淡地问:“他出府了?”
鲁四微微低头,点了点头:“是的,拿了令牌,朝着平康坊的方向去了。”
闻言,无双一笑:“平康坊啊……估摸着是去找李明贤了吧……且他去吧。”
鲁四点头,领命离去。
鲁四走后,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无双拿起笔,正欲接着批注,却忽然听见书房角落一阵细微的响动声,那声音很弱,如风抚叶片,然而下一刻,那角落斜对面的八宝架上,一只粉瓷罐子被什么东西击中,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罐子,是从陇右送来的娉礼里挑出来的。
无双将笔搁在桌上,挑了挑眉,朝着黑暗中道:“怎么,不高兴还学会摔东西了?”
第79章
下一刻, 陇雀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抿了抿唇道:“禀殿下,我瞧见门口有飞虫, 本想驱走,不料失手了,还请殿下恕罪。”
无双看着那散落的粉瓷碎片,再看看陇雀毫无愧意的模样, 又挑了挑眉。
飞虫?失手?
这瞎话拙劣得令人发指。
她轻笑了一声,状似无意道:“陇大人撇开孤书房里这么多的宝贝不砸, 偏偏和这只粉瓷罐子较劲。这罐子是薛二郎亲自挑来送于孤的,只怕改日孤得亲自将薛二郎请来青宫, 赔罪才行。”
陇雀的脸一下黑了, 他朝着无双扯出一个阴得能滴出水的笑, 咬牙切齿道:“南燕北薛, 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春归梦中人, 奴要恭喜殿下,莺俦燕侣,坐享齐人之福。”
无双微微侧头, 看向陇雀, 嘴角却扬起一抹戏谑的弧线:“听陇大人这话, 倒是对他二人怨念不小。”
陇雀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恐惧,依恋,嫉妒, 自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让他那双原本清澈的瞳变得有些浑浊,仿佛是被阴云遮蔽,带了几分阴霾之色。
这一天,他的心都像是悬在嗓子眼上。今晨当他冷静下来,便是一阵后怕。眼前人的态度暧昧不明,他有些急切地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害怕那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薛景诏,燕归,哪个不比他身世清贵,哪个不比他与她更为般配?
他知道自己没有发酸吃醋的权利,他只是她的侍卫,他的奴,可是看着她在燕归身上花心思,看着她将薛景诏的礼物放在书房一打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这些往日他能耐着性子禁受的小事,今日却变得叵耐难忍。
“殿下误会了,只是……”他先开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无双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只是什么?”无双微微偏头,好奇的看着他。
陇雀眼中掠过一丝迷茫,而后咬了咬牙道:“左右罐子是奴打碎的,殿下要罚便罚吧。”
听他又自称为“奴”,无双这回终于明白了,他是生气了,故意拿话戗她呢。
若是换了个人,无双定然不会惯他这坏脾气,可是对着面前这张脸,她却只觉这人可爱。
她轻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道:“怎么还跟个瓷罐子较上劲了?”
陇雀看着她,沉着眼,声音发狠:“奴就想知道,奴在殿下心中,是不是还不及薛二郎送来的一只罐子。”
无双乐了,她顺势双手环在她的脖颈后,眼里带着九分纵容,和一分几不可见的挑衅:“你真想知道?”
陇雀心跳加速,但他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无双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却如触电一般,带来一阵头皮发麻的战栗。
无双微微拉开距离,咬了咬下唇,也没料到不过是轻轻一吻,竟然会是这样的感觉,胸口处雀跃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
她笑:“说了那么多次,哪次孤当真罚过你?更别提不过是只瓷罐子,你若是喜欢,孤便给陇右取信,让薛家再送一箱子来让你砸个尽兴。”
陇雀的心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某种汹涌强烈的感情淹没,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无双一张笑脸,下一刻,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殿下……”半响,他终于哑着声音吐出了这个词。
无双任由那股清淡的薄荷气将自己包裹。他的怀抱,一如上两世那般温暖,让她不由有些怀念。
她反手将搂住他精壮的腰身,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口处,听着他心跳如鼓。
她笑,道:“竟然同个罐子吃醋,陇大人醋性还真大。”
方至此时,陇雀才觉得自己有些离谱。他微微垂眸,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声音浅浅:“我脾气不好,还小心眼,殿下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还是这般说,他搂着她的双臂却像是铁钳似的,哪儿容她反悔?
无双又笑,她捧着他的脸,道:“无法无天,孤这回当真得好好罚你。”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撩人的嗲。
陇雀看清她目光中的玩味之色,却并不害怕。
诚如她所说,每次她都只是吓他,却从未有一次,真正伤过他分毫。
他缓缓靠近她的唇,轻轻道:“我都听殿下的。”
无双的眼睛微微一亮,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然后将头微微后仰,暴露出洁白的脖颈,笑道:“你可以亲一亲这里,也许孤会考虑放过你。”
陇雀毫不犹豫地低头,亲吻了她那块娇嫩的肌肤,滚烫的双唇缠绵而热烈地吻过她颈间,无双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不知道原来在这种情境下,仅仅是一个吻便能带来这般奇妙之感。
是了,她险些都快要忘了这个人曾经带给她的心荡神驰的极乐。
她伸手搂住陇雀的脖子,抬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陇雀手指插入她有些散乱的发髻,感受着她唇间那润滑的触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他像是只不知餍足的兽,想要将她吞入腹中,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屋外,日落月升,书房里一片寂静,唯剩下两人的呼吸心跳声交织不停。一吻作罢,当两人缠绵着分开,喘息声更加分明。
无双轻轻地咬了咬唇,微微红润的双颊上还残留着刚才那股激情的余温。方才那种感觉,像是欲海情河里的湍急漩涡,让人无法自拔。
“殿下……”陇雀尝试开口,声音沙哑,充满了情|欲。
无双撑着身后的桌子,看着他,而后微微向后,倒在了巨大的书桌上。窗外月光照在她衣衫松垮的胸口处,春景若隐若现。
她将自己的衣衫扯松了些,笑眯眯道:“现在,吻我这里。”
陇雀的目光随着无双的手指移动,落在那幅春景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无双看着他,桃花眼里是往日不曾有的妖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带着血味的幽香,刺激着陇雀敏感的神经,那双翠绿的瞳逐渐幽深,心中的□□如火焰越烧越烈。
窗外的风渐渐地吹起,书桌上的书籍被风吹翻,一页页飘落,伴随着两人的喘息声,响了一夜。
*
所谓天上一天,地上千年。
燕归如今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燕归带着宁乡来到平康坊,他们走到一家气派不凡的茶楼前,宁乡低声提醒燕归他们在入府之前打听到的暗号。
上来接待的小厮笑脸如花,燕归低声道出暗号,小厮微微一笑,恭敬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所为何事?”
“免贵姓燕,我找李明贤。”他道。
小厮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震惊:“您说,您找谁?”
“李明贤。”燕归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小厮在平康坊也算见过了大风大浪,他迅速回神,恭敬地说:“您稍等,我上去禀报一声。”
小厮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之后。不多时,他再次现身,深鞠一躬:“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二楼的包房雅致安静,微风轻轻吹动锦帘,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窗边倒茶。燕归本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女子笑吟吟地道:“燕二郎是来找我阿爷的?”
燕归定睛看去,那笑颜之下,有几分李明贤的影子,瞬间恍然:“原来是李娘子。”
李云娘咯咯一笑,目光灵动:“不知燕二郎前来所为何事?”
燕归皱了皱眉道:“我与令父有要事相商,不知李娘子可否同传一声。”
闻言,李云娘双眼微眯,顿时显得深不可测:“这……可麻烦了。”
“何故?”燕归不解地追问。
李云娘婉转地放下手中的瓷茶杯,水波般的眼眸缓缓转向窗外,轻叹道:“我阿爷与哥哥因为参与齐王谋反,五日之前已经被菜市场斩首了。”
出奇的是,李云娘说着自己父兄的死,眼里却无半点悲色。
燕归却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楼下那小厮听他提起李明贤会那般诧异。
李云娘见他这般反应,微微侧首,又笑道:“妾身承蒙太女殿下赏识,这才保全下来,燕二郎若是有什么想同我阿爷商议的,不妨同妾身说说,既是殿下府上的人,妾身定当鼎力相助。”
燕归听到“太女”二字,不禁蹙眉:“皇太女?”
“正是。”李云娘嫣然一笑,玉指在桌上轻扣,“所以,燕二郎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燕归感觉喉头一紧,结结巴巴地答:“事,事实上……并无什么要紧事。”
李云娘点点头,道:“妾身跟在阿爷身边,见过许多来找阿爷办事的人,只是他们大多都是心无感恩,贪得无厌之徒,像是并州那些人,像是齐王。阿爷和阿兄不听妾身劝告,非要相帮,这才引火上身丢了性命。燕二郎,可得小心了。”
李云娘话里有话,似乎是警告,燕归此刻却早已无心辩驳,他与李云娘寒暄了几句,便草草告辞,带着宁乡,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楼。
第80章
燕归带着宁乡步履沉重的回到青宫, 心中郁结像是此时的天色,沉的快要滴出水来。青宫门口,正逢一队人马在往里搬东西, 一排排红木箱子流水似的从正门进了青宫。
宁乡有些好奇,便上去询问那小厮。
小厮操着一口陇右口音道:“太女殿下秋后便要同我们二郎成亲了,二郎的东西自然也要趁早搬过来才是。”
说着,那小厮望了一眼宁乡身后的燕归, 一眼认出这主仆二人便是府内的待诏公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道:“我们二郎要入府了, 阿猫阿狗的,也得清理才是。”
宁乡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燕归的脸色。
他们公子, 何等高傲的人, 要在皇太女身边做小伏低也便罢了, 如今便还被这陇右来的泥腿子嘲笑, 奇耻大辱。
宁乡上去便想要同那小厮理论,却被燕归喊住了。
“不得无礼。”他道。
宁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只见自家公子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
赐婚圣旨下来的那天, 燕归也听到了消息。他自然知道与薛家的联姻对于青宫来说是何等地有利。但他从未想过, 这一天竟然来的这样的快。
燕归望着满脸喜气的队伍, 表情失魂落魄。
一切都结束了。
李家成了青宫的助力,他和宁乡所有的打算还未开始便已胎死腹中。如今, 薛景诏也要入府了。他算是什么?他什么也不算。
想到这里,燕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府。可方才走过前院, 他望着陇右入府的人,忽然止住了步子。
半响, 宁乡见他背影颤抖,袖袍下双拳紧握,咬牙道:“去寝殿!”
宁乡皱了皱眉,却也知自己阻拦不住,于是跟着燕归穿过东侧走廊,往寝殿去。
然而,寝殿之中,大门紧闭,里面空无一人。
“殿下去哪儿了?”宁乡问了问院子里一个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小婢女。
小婢女不假思索:“殿下应该还在书房吧。”
话落,宁乡刚一抬头,见燕归已经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脚步匆匆。
果不其然,书房门口,阿然和阿梅正候在外面,屋内烛火昏黄,燕归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鬓边散乱的发,上前温声道:“奴想见殿下,还请二位通传。”
阿然和阿梅对视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为难之色。
阿梅道:“天色已晚,殿下今日不见客,燕二郎还是请回吧。”
燕归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心中的焦虑和恐惧交织,他有些急切道:“不行,今日我一定要见到殿下。”
说着,他往前打算硬闯。
阿然和阿梅上前阻拦,阿梅有些焦急地低声道:“燕二郎莫要放肆,惹怒了殿下我们都担待不起。”
“惹怒殿下,我一力承担。”燕归斩钉截铁道,目光落在书房紧闭的门扉上,似乎是想要透过那扇门扉看见书房背后的女子。
然而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书房内,却忽然传来一声婉转的女声,黏腻里带着些许情|欲。
燕归忽然一下愣住了。
而后,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熟悉的声音清晰可闻:“殿下,殿下……”
那声音低沉而深情,里面似乎还夹杂了几分难耐。
一瞬间,燕归只觉自己周身血液都被抽空,从颅顶凉到了脚心。他站在那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了血也一无所觉。
阿然见神仙公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忍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天色已晚,燕二郎请回吧,明日一早我帮您传话。”
燕归像是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初升的月亮照出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素来温润的褐瞳,如今却茫然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门,不知在想着什么。
门内,两人似乎察觉了外面的动静,声音小了些。
陇雀满脸通红,强忍住自己喉间的低吟,无双却像是故意似的,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喉头轻啄,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脖颈间敏感之处,引得陇雀忍无可忍之时,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乖,喊出来。”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他耳框,女子引诱的声音仿佛是西方故事里的塞壬,让人无法抵抗。陇雀抵挡不住,片刻后,颤着声音低吟出来。
他的声线原本低沉而富有磁性,此时,在无双的挑拨下,带上了几分沙哑艳色,光是听着就能让人面红耳赤。
书房之外,阿梅和阿然同时红了脸,燕归却像是石像一样,忘了反应。
“公子,咱们先走吧。”宁乡试探着上来拉他。
燕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看着宁乡,满是空洞。
宁乡很是心疼,低头道:“公子,今日天色晚了,咱们折腾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您想见皇太女,明日再来也不迟。”
“见她?”燕归声音苦涩,“只怕她是彻底厌了我吧……”
他苦笑一声,回头又看了眼书房,再没说一个字,跟着宁乡离开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过了夏,青宫内,满园菊花盛开,喜庆的红绸在青宫四处飘摇。
时隔一年,当无双再一次看到燕归的时候,饶是早已知晓,却还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原本英挺的身姿如今却萎靡不振,双颊消瘦,眼眶下的青黑在秋日阳光下更加明显。
见到无双,燕归似乎有些惊讶。他起身一礼,身体却像是一台久未运转的机器,缓慢而僵滞。
“奴见过殿下。”他道。嗓音里没了入府之后刻意讨好的温顺,也少了入府之前燕家二郎的傲气。他平静地看着无双,只是眼眶止不住红了些。
“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呢?”无双问。
燕归坐在圆凳上,脊柱不似以往挺得笔直,微微弯曲,有些佝偻。他唇角勾起一丝苦笑,似乎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感叹。
他问:“殿下,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半年一个人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归燕园里,他想了许多,也想通了许多。
姬虞并非他所以为的那般草包,而自己入府之后的一举一动,只怕也都在她的算计里。他和宁乡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却不承想,也不过只是她手中的棋子罢了。
只一眼,无双便知道燕归终于回过味来了。她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道:“孤给过你机会的。”
燕归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那日在花园里,孤说过,你对孤有救命之恩,孤记你的好,愿意放你出府,天高海阔,可是你拒绝了,不是吗?”
燕归双眸微微睁大,似乎是也想到了那日的事情,哑然自嘲,“原是奴一叶障目,不自量力。”
无双看着他,半响,叹了口气道:“孤那日的话,是真心地,所以孤今日再给你一个机会。”
一阵秋风拂过,带起长廊里的风铃叮铃作响。
那风铃是之前无双赏下的,原本是一对,上刻鸾凤,她留了其中一个,送了一个给燕归。
无双的目光看向那长廊上的风铃,又道:“孤与薛家二郎即将大婚,府里自然不能留人。孤可以放你走,给你一笔安身立命的钱,天高海阔,任你走。”
燕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半响,却只吐出一句“为何”来。
无双又是一笑:“孤曾喜欢过你,这不作假。”
越是了解姬虞的记忆,无双越知晓,即使姬虞是那般残忍蠢笨的人,可她对燕归却怀抱了得未曾有的爱意。
古籍也好,风铃也好,无双送给燕归所有的东西,都是姬虞曾经送给燕归的礼物。其间用心,足可以见。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后,这爱会化作满腔镂骨铭心的恨。
想到这里,无双看向燕归,道:“孤不忍心伤你,所以,孤放你走,其他的都已经打点好了,明天一早,便有人送你出府。”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了那风铃之下,手指轻轻地拂过风铃上的印刻。她回头看向燕归,笑里带着一丝怅然,道:“若孤不是皇太女,你亦不是燕二郎,或许当真也能有琴瑟和鸣的时候,只可惜……”
她话没说完,望着燕归,秋阳斜照,落在她身上,眼里的悲伤却十分明显。
燕归站在那里,如遭雷击。他双手微微颤抖,无双的话,一字一句,像是连绵浪潮,层层叠叠地拍打海岸,起初不觉有什么,可反应过来之后,却在他心上留下连绵不绝的痛。
他不自觉地想着,若非自己一心想要报仇,是不是和她便能有个好结局?
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颤抖着声音道:“殿下,真的愿意放奴走?”
无双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他面前。
“你的身契,孤从陛下那里求来的,你好好拿着,从今以后,也不用再自称为奴了。”
说吧,她又浅浅的叹了口气,道了一声“保重”,而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长廊深处,只留下那风铃在秋风中叮咚作响,一下下都犹如重拳,落在燕归心头。
燕归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只是望着那风铃,直到眼角湿润,两行清泪顺着消瘦脸颊砸在了石砖地上,发出“啪嗒”声响。
出了归燕园,009的声音在无双脑海中响起:“宿主,你放燕归离开,姬虞的任务怎么办?”
秋阳落在无双脸上,那两分悲伤之色早在她转身之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笑:“你急什么?他如今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这世上的人可远不如他记忆中那般温良……等他吃尽了苦头我再去找他,姬虞的愿望,也就快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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