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听见熟悉的声音, 无双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去。只见灯火阑珊处,赵珩就那么静静站在那里,白玉似的脸上, 额头和鼻尖的汗珠在灯火下晶莹剔透,想来是在人群中焦急地寻了她许久。
无双的心一瞬间就软了,她起身,两步并作一步走向他, 笑意盈盈地揽住他的腰,眼中星光似乎比夜空繁星还要明亮:“你找到我了。”
赵珩摸了摸她的脸颊, 点点头,一双眼却透过她, 看向了不远处桌边的三个少年。无双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 介绍道:“方才等你的时候碰巧遇上的, 徐子玉, 崔郁和程放。”
赵珩挑了挑眉, 徐子玉表情有些复杂,崔郁则双手抱臂坐在原处。
三人之中,唯有程放表情有些微妙, 仿佛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脸色一变, 本能地想要起身,却在赵珩的淡淡一瞥中察觉到了某种暗示。他身体一僵, 然后缓缓坐了回去,虽说不再言语,但是心中波澜已起。
赵珩没有多言, 朝三人微微颔首,算作一礼。
无双没有注意到四人之间波涛暗涌, 只是目光瞥见那桌上的汤丸子,笑道:“这家茶寮的汤丸子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程放听见她的话,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呼唤店家,准备再要一碗来。然而他喉咙里的声音还未喊出,赵珩已经牵着无双走到了他对面,顺势与她并肩而坐,巧妙地将她和一旁的崔郁隔开来。
程放的呼喊声戛然而止,目光微微错愕地看向赵珩,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无双撂在桌上的碗,里头还剩了最后两颗丸子。他用勺子舀起一颗,十分自然地送入了嘴里。
程放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转过头去看向无双,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赵珩将丸子咽下,捏了捏无双的手,道:“确实不错,你若是喜欢,让家里的厨子学学,以后在家也能吃了。”
徐子玉和崔郁彼此对望了一眼,即使是常在江湖行走的崔郁,也不禁对眼前男女的亲昵行为感到惊讶。他见坐在对面的徐子玉脸色有些僵硬,挑了挑眉,半是打趣半是试探道:“二娘子同这位先生的感情真是好得令人羡慕。”
无双微微一笑,还没回答,赵珩却迅速接口道:“夫妻之间,感情自然要好。”
崔郁一顿,唇角扯出一丝笑意,又问道:“二位感情这样好,为何先生会在这节日里弄丢了自己的夫人,让二娘子独自一人在路边等候许久?”
这话一出,旁边的程放便立刻察觉到话中不妥,面色骤变,小声警告道:“忠行,不得无礼!”
崔郁闻言,有些狐疑的看向程放。
忠行乃是他的表字。他,徐子玉,还有程放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而程放只会在情急之时才会用小字称呼他。
程放有些紧张地看向赵珩道:“我朋友行走江湖,平日里素来不羁,口无遮拦,还请先生莫要怪罪。”
赵珩淡淡的挑了挑眉,目光在崔郁身上停留了一瞬,身上的皇权霸气虽然未曾完全展露,可也足以震慑面前三个青葱少年。
程放脸色一白,正欲请罪,却听他缓缓开口道:“崔公子说得不无道理,弄丢了人,错本在我。”
说着,他伸手揽过无双的肩膀,用一种近乎委屈的声音道:“今夜人这般多,是我不好,我牵着你,你可不许再放开我了。”
无双就吃这一套。见他委屈模样,笑眯眯地吻了吻他的侧脸,握紧了他的手道:“好,不放开了。”
茶寮暖黄的烛火之下,无双轻柔的唇略过赵珩的脸颊,温柔而短暂地停留一瞬。白皙娇媚的脸上笑意宠溺,落在三个少年眼里,徐子玉和崔郁脸上先是有些脸红,而后便是一阵落寞。
桌旁的五人之中,唯有赵珩的神色在这一吻中逐渐缓和,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意味深长。
无双吻过,便将身子倚在他怀里。赵珩搂着她的肩膀,见徐子玉身影沉默,唇角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
紧接着,他用一种轻松而温和的语气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今夜多谢诸位陪着我夫人,我们还有事,便就此别过。”
说着,他搂着无双款款站起身来,临走之前又道:“乞巧佳节,愿诸位都能觅得良缘,也算是美事一桩。”
崔郁少年气性,何曾见过赵珩这般狡诈的主儿,纵使心中有满腔的不忿,也没法当着无双的面发作,便只得咬牙切齿地道一声“别过”,而后眼睁睁地看着赵珩搂着无双扬长而去。
一青一白的身影逐渐融入喧哗的人潮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崔郁这才有些气闷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碗中汤水激起微弱的涟漪。他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语气有些冲:“二娘子这般爽朗的姑娘,怎找了那般小家子气的男人。”
“崔忠行!”程放忽然低声喝他全名,神情急切而严肃,“你知不知道方才那二人是什么人!”
见他从刚才开始便有些古怪,崔郁皱了皱眉,虽不在意,却还是问道:“什么人?”
“方才那位,”程放话语严肃,却压低了声音,“乃是文德殿上,高坐之人。”
程放话落,徐子玉和崔郁二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却都顿时煞白如纸。
文德殿乃是上朝的地方,文德殿上高坐之人,除了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徐子玉脸色苍白,道:“程放,你确定,莫不要看错了。”
程放摇摇头:“前些日子我随祖父进宫,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话落,徐子玉脸色更白了:“若刚才那位是官家……那二娘子莫非……”
程放点头:“她说她姓白,只怕就是翠微宫里那位了。”
“那么,如果二娘子是皇贵妃,那我们刚才……”崔郁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也颤抖起来。
他虽是少年意气,却也不是傻子,若那二娘子是当朝皇贵妃,那他方才岂不是当着当今圣上的面,觊觎皇贵妃。
当朝圣上赵珩,登基之后,屠宗亲,杀手足,是出了名的凉薄寡情,睚眦必报。
“完了,完了,完了……”崔郁抓着程放的手,苦着一张脸道:“程放,若我有朝一日人头落地,看着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你可要帮我父母送终。”
程放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道:“你别想得太坏了,那位既然是微服出行,想来也不愿意暴露身份,临走时要你觅得良缘,便是在敲打你的意思,你只快快回家,让你父母为你定下良缘,想来那位亦不会为难你。”
*
明月当空,人潮熙攘,赵珩与无双并肩走着,丝毫不知两人给方才那三个少年带来了怎样的慌乱。
无双靠在赵珩怀里,走了好长一截路,才终于察觉出身旁人表情有些不对,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她挽着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赵珩避开她的目光,不作答,只是拥着她往前走。无双不依不饶,磨了他好一阵,这才听他冒出一句:“我瞧你方才在茶寮里和那三人聊得还挺开心的。”
无双愣了一下,见他紧抿的唇角,这才反应过来。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柳眉弯弯地看着他,“你怎么还跟小孩子吃醋呢?”
“小孩子,”赵珩嗤笑一声,“都十七了,算是哪门子的小孩子。”
无双挑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十七?”
赵珩又道:“方才那三人,都是朝臣之子。那徐子玉是徐阁老的长房嫡孙,前些日子魏王还上书想让我给他和康郡主赐婚呢。”
无双恍然大悟,却又笑:“十七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赵珩低头,眼中带着一丝幽怨,半真半假地问她:“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无双发现赵珩此刻的模样异常可爱,她笑得更加欢畅,亲吻了他的唇,笑道:“该担心年华易老的应当是我才是,宫里美人如云,我昨儿才听说,去年末进宫的招贵人如今才十五年岁,正是花儿似的年纪。”
说着,她揶揄似的看赵珩一眼,道:“那么多年轻的莺莺燕燕我都没同你计较,你反倒还吃上我的醋来了。”
赵珩想起他后宫那些女人,那些都是他来之前,原著的赵珩娶进宫里来的。
他看向无双,正慌忙地想要向她解释,然而看着她笑眯眯的面孔,却忽然反应过来,沉了脸,问她:“你为何不同我计较?后宫里有别人,你为何不生气?你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不在乎?”
无双被他的连珠炮问得一时语塞,随即反应过来,却又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她靠在赵珩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解释些什么,便笑得弯下了腰。
这样一来,赵珩更生气了,索性掰正她的身体来,要和她说个分明:“你为何要笑,难不成是笑我自作多情?”
无双被他拉着,笑得肚子抽痛,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抬眼一看,只见月色之下,赵珩似乎是被气得不轻,直勾勾地望着她,眼角都有些发红。
无双没想到,话赶话,竟然能让他这般伤心。她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住自己想要笑的冲动,而后忽然捧住他的脸,正色道:“我这辈子只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我师尊,一个是你。我师尊已经不在了,所以现在,整个世界我最喜欢你。”
人群之中,她一双眼睛却比全城的花灯加在一起还要亮,坦荡而真诚的目光几乎是在一瞬之中,击中了赵珩的心。
周围喧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不自觉地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人潮之中,众人纷纷对这两人投来惊异的目光,但两人却顾及不了许多。无双伸手,顺势环抱住他的脖颈,回应着他的吻。
夜色下柳枝轻摇,一轮明月在天际升起,无双微微睁眼,只见她和赵珩就站在一座庙宇前,牌匾上赫然写着“乞巧娘娘庙”五个大字。
第102章
夏夜清风微微拂过京都, 乞巧娘娘庙内,今夜香火郁郁。缭绕的烟雾中,赵珩牵着无双的手, 缓缓地走进了庙里。
青石板台阶上,绿苔幽幽,无双见迎面而来两三个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脸上都挂着怡悦之色,想来是刚刚与心上人在庙中求得姻缘绵顺, 这才如此欣然。
两列古树之中,狭长的台阶虽然不算陡峭, 却蜿蜒曲折, 赵珩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一步一步地往最顶端的乞巧殿里走。
乞巧殿不大, 却在风雨之中经历六朝屹立不倒, 庙宇古雅,横梁上雕刻着精细云纹,天藻上方神女飞天图赤蓝黄三色, 工笔精美绝伦。
乞巧娘娘像前, 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地跪在蒲团前, 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赵珩拉着无双的手走到蒲团面前, 两人并肩跪在了乞巧娘娘像前。无双素来不信所谓祈愿,便趁着赵珩闭眼的时候,偷偷睁眼望他, 却见他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 虔诚极了的模样。
她觉得有趣,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赵珩许了愿,睁开了眼,才故作着许过愿的样子,假模假样地站起身来。
她有些好奇问:“你许了什么愿?”
赵珩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无双“唔”了一声,牵着他的手,便也不再多问。两人出了娘娘殿,殿后方的院落里,门两侧,是两棵参天的桂花树。桂香阵阵袭来,无双打眼一瞧,只见那树上飘满了约莫两指宽的红丝带。
“你等等我。”赵珩道。
说着,便松开了她的手,朝不远处庵下一坐着的小和尚处走去。不多时,他折返回来,手上便也捧了一条同树上那些一模一样的丝带。
一旁桌上放着笔墨,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桌上,分外仔细地将两人的名字写在了那红绸上。
蟾光静谧,淡淡地蒙在两人身上,也映出了红绸之上微微泻开的墨迹。赵珩小心翼翼地将那红绸从桌上拎起来,仔细地将墨迹吹干,这才带着她来到那桂树之下。
他将红绸递给无双道:“把它系在树上。”
无双从他手里接过红绸,仰头去看那桂花树,只见稍低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的绑满了红绸,那桂枝沉甸甸的坠着,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丝毫的重量。
目光极上,似乎只有高出还有几支未被捆绑的桂枝。她转头看向赵珩,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道:“我怕是够不着。”
赵珩看着她,似乎沉吟了一瞬,而后轻轻搂住她的腰肢,一把举起她,将她举至那空着的桂枝旁。
双脚猛然悬地,无双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转头看向那罪魁祸首,却见他眉梢含笑,抬头看着她,道:“这下可以够着了。”
无双伸手,轻轻地将那写着两人姓名的红绸系在了桂枝之上。
月光之下,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美得像是一幅画,不远处和朋友结伴而来的少女不由投来一阵羡慕的目光,而后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你今夜带我来,便是为了这个?”无双侧头,问向身旁人。
赵珩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随着夜风微微飘动的红绸上,道:“我听他们说,乞巧节当天,来这里挂红绸许愿,十分灵验。”
无双一愣。
陆慎,秦不疑,陇雀,一个个似乎都是不信鬼神之人,她看向赵珩,却见他精致眉眼柔和而诚恳。下意识想要打趣他的话,就这么只在了嘴边。
她牵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一定很灵验。”
赵珩转头看向她,见月华之下,她眉眼之间少了平日里的戏谑凌厉,灿然柔和。
柔软是爱者的笃信。
他不由紧了紧喉咙,爱意如同一锅将开未开的水,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像是要从胸口满溢出来。
他牵着她的手,浑身炽热而滚烫地离开了娘娘庙。庙中暮夜的钟声在身后渐渐变得遥远而朦胧,两人缓步踏上归途。
两人起初先是静默,而后,赵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方才在庙前说,你在这世上喜欢两个人,一个是你师尊?”
沿河的小径上,古道两旁杨柳青飘,伴着浅浅风声,像是夜语缠绵。
这样的夜晚,人心易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倾说心事。
无双点点头。
“我来自一个和叶无双的世界很像的地方。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师尊捡回无忧谷,和她相依为命。”
她转过身来看向赵珩,眸光在淡淡的笑意中显得温润而迷离,像是穿越了岁月长河,触摸到了那些几近尘封的记忆。
“我师尊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明明很心软,却总喜欢装成一副睥睨天下的派头,外头那些傻子只知道她修为高深,喜怒无常,便称她为魔尊,视我们如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无双噗嗤一笑,道:“我师尊善幻术,精巧非凡,从未被人识破过,每每那些正道来挑衅,我师尊便会拿幻术幻化出一大批妖魔鬼怪去吓唬他们,吓唬的那些跳梁小丑将无忧谷唤作魔窟,还说谷内阴气弥散,我师尊一手枯骨扇,便能三万妖魔;殊不知谷内从始至终,都只有我同师尊两个人。”
她的声音在述说中带着一丝俏皮,仿佛又成了那个跟随师尊身后的那个顽皮少女,学着师尊的模样,戏弄那些贪图无忧谷秘宝的贪婪之徒。
许正因为如此,她潜移默化地,便也养成了一副喜欢捉弄人的戏谑性子。
“然而后来,有一个正道少年横空出世,凭着一手凌云剑,八方四合所向无敌。”无双的语气忽然转冷,提及那少年时,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阴沉,“他身后人看上了我无忧谷至宝,便告诉他,我师尊是他杀母仇人。那人不分青红皂白,提着他的剑,来了我无忧谷。”
“那日,我师尊出去迎战,叫我煮好鸡汤等她晚上回来喝,我等啊,等啊,等到第二日天明,只等来我师尊的一副尸体。”
说着,她看向赵珩,似乎仍旧不可置信。
“我师尊只差一步便可破天登仙,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会葬身在一个初初出道的少年身上,直到那日,我窥见了天机的一线,方才明白,我所处的世界不过是本话本书,那少年是故事的主角,命中注定要渡劫登仙,而我师尊,不过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块垫脚石,我无忧谷镇守千年的至宝,也不过是他成仙路上的一点助力。”
慢慢地,无双的表情变了,眼中渐渐漫起血丝,就连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赵珩察觉出她情绪波动,捏了捏她的手,似是无声安抚。
他问:“那后来呢?”
无双勾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我以无忧谷的宝物为饵,引那些心怀叵测的正道之人前来。我暗中煽动他们去对付那少年,但那少年的剑法太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贪婪地盯着殿中的宝盒。那宝盒,据说封印着无忧宫千年的至宝,混沌业火。”
她的嘴角的笑意加深,回忆着那荒谬的一幕,“他们哪里知道,业火乃是活物,需以活器相盛,从前,我师尊是那活器,如今,是我。”
她一边回忆,一边望着前方,仿佛看见了那日的场景,虚虚一指,道:“我在师尊座下练了六百年的苍莲业火,始终无法突破第六重;可是那日站在那高台之上,看着那些牛头马面,狗头鼠脑的王八蛋,看着那个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的少年,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
“那怒火如狂潮般席卷全身,在那一瞬间,我伸出手,业火如同有生命一般,带着我满腔的愤怒朝着那些人飘去。只是一刹那,无忧谷就变成了人间炼狱。那些人吼着,叫着,在地上翻滚,痛哭,咒骂。而那少年也没能幸免,纵使他剑术无双又如何?那业火卷着他的身体,不过瞬间便将他吞没。”
赵珩步子一顿,他似乎能看见那漫山幽蓝色的烈火,鼻尖能闻到那皮肉烧焦的味道,亦能看见少女那张冰冷讥诮的脸。
“那……后来呢?”他声音有些发颤。
“后来,他们都死了,我成了那些正道口中的魔尊,每日在无忧谷苦修,只想快快成仙,离开这让人厌烦的地方。”
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戏谑之中却又藏着一丝隐约的苦涩:“或许犯了杀孽,真当是有报应的,我度雷劫那日,原本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变作九九八十一道,而后,又是八十一道,再是八十一道……”我记不清,我在那雷劫之中扛了多久,只记得一道道的闪电慌得我眼昏,“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我最终还是脱了力,耳边一声炸响,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到了雾霭崖,见到了你。”说着,她神色忽然转暖,手指轻触着赵珩的脸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009的存在未曾提及。
赵珩知道她许是没对自己完全说实话,可只是听着她讲自己的故事,已足够让他心疼。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能如何安慰她,便只能将她拉到怀里,低头去吻她,像是小狗儿似的,细细密密地吻过她的眉梢眼角,吻过她的骨肉皮囊,吻去她来时路满身风尘坎坷。
第103章
月色如水, 淡淡洒在宫墙之上,无双与赵珩便在这朦胧柔和的月色之中,回到了翠微宫。
宫墙内的夜, 似乎比外面更为寂静,静得能听得到庭院中落花的声音。细碎的星光透过琉璃瓦,落在净滑的地面上。无双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香火起,微微皱眉, 唤来侍女备水,而后便径直踏入浴室。
赵珩静|坐在茶几旁, 昏黄烛火之中,隔着屏风上繁复的君子兰雕花, 他只能听到水声潺潺, 如珠落玉盘。
他低抿一口桌上已然泛凉的茶水, 目光凝固在那扇隔断的门扉上, 不由自主地想象起浴室内的光景。
他似乎能透过那扇门, 看见女子湿漉漉的长发落在那皓月似的肩膀上,而后微微抬头,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
心随意动, 他紧了紧喉咙, 放下手中茶盏, 正要往浴室内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机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赵珩。”
那声音干净, 冷静,且不带丝毫感情的波动。赵珩微微挑眉,困惑中带着一份警觉。他站起身来, 环顾四周,却只能见到幽暗的房间和微弱的烛光。
“你看不见我。”那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之中传来, “我叫009,是无双的系统,你在昆仑峰的时候,应该听过无双与我交谈。”
009话落,赵珩皱了皱眉,恍惚之间的确想起在雾霭崖底的时候,他时常能听见无双自言自语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
“系统?”他疑惑地问。
“她不是给你讲过她的故事了吗?只是她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实。”
赵珩心头一跳,“你是说,你?”
“正是。她未能渡过雷劫,反而被主神选中,成为了我的宿主,穿梭在茫茫的三千世界中,帮助一些人实现未了的愿望。叶无双,青姬,姬虞,白墨娘……想必你都已经见过了。”
赵珩沉默一瞬,目光落在窗外的玉蟾之上,似乎是在思考009话中的真实性。
009接着开口,声音没有半点起伏。“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其他……”
屋内烛光摇曳,投射出片片光影在墙上跳动。微光之中,赵珩的影子被拉长,映在青纱帷幔上,缥缈而扭曲。
他僵直地坐在茶桌边上,手里握着那只茶杯,指腹无意识地划过那薄如蝉翼的瓷壁,被动地感受着那茶杯中的余温逐渐消失。
随着009一字一句在他耳边落下,手中轻飘飘的茶杯似乎变得重若千斤。他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攥得骨节发白。
“你的意思是……”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寻求最后的确认。
“没错。”009的声调更为坚决,“你应该知道,你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而她为了你,拒绝了主神的提议,放弃了回家的机会。你是要眼睁睁看着她沦为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还是愿意放手,让她回到原本的世界,这决定,取决于你。”
说完这句话,009的声音便消失了。
门从里被推开,无双穿着丝质中衣,带着浴后的水汽,步入房间。她的目光戏谑地扫过赵珩,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进来呢。”走到他面前,她伸手触摸了他的脸颊,本想逗弄他几句,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异样。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笑意渐缓,柔声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情烦心吗?”
赵珩抬头与她目光相遇。他知道无双心思细腻,能轻易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索性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这才掩藏住眼底的纠结与迷茫。
“没什么。”赵珩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今夜有些累了。”
*
第二日早上,朝霞未尽之时,赵珩下了朝,初初回到翠微宫,却见宫里空无一人,帷幔之中,空空荡荡,素来这个点还在梦中的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他下意识地心慌一瞬,赶紧抓住一旁的婢女问道:“皇贵妃呢?”
他眼色有些骇人,那婢女脸一白,忙道:“官家,娘娘,娘娘在小,小厨房里。”
赵珩一愣。无双素来不善厨艺,两人相处三世,他几乎从未见她进过厨房。疑惑之下,他转身穿过回廊,走向后院的小厨房。
小厨房内,柔和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忙碌的身影上。无双身着一身青色长裙,袖口轻卷,侧对着他,不知在弄些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赵珩心一定,走进厨房,好奇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无双回头朝他一笑,道:“在蒸奶糕。”
她转身指向面前正飘着热气的蒸笼,又继续道:“昨夜说起师尊,我才记起,师尊早就辟谷,但是她将我捡回去的时候,我还只有两三岁,她被我哭得没法子,就只能勉强给我做些五谷吃食。但是她厨艺可差了,只有这奶糕蒸得好吃。”
正说着,她算着时间似乎差不多,便轻轻掀开蒸笼,一阵热气随之腾升,混合着奶香与甜味在小厨房之中弥漫开来。
无双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热乎乎的奶糕,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轻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她又十分自然地将剩下的一半递到赵珩面前,问:“可要尝尝?”
赵珩微微低头,从她手中将那咬了一半的奶糕叼走,边吃边问他:“怎么样,和你记忆中味道可还一样?”
无双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隔得太久了,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这奶糕是什么味道了。”
说着,她低头看向那热气腾腾的蒸锅,和盘子上一排整整齐齐雪白的奶糕,眼中似乎有些怅然。
说实话,她有些害怕,害怕事情真如009所说,过不了多久,她便连师尊的样子都记不到了。
赵珩见她垂头模样,心里一沉。
“你是不是,很想你师尊?”他的声音比预期的低沉,泛着一丝情绪的颤抖。
无双点点头:“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一直在无忧谷,和她相依为命。”
她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话,心里惦记着她师尊,便没意识到这话进了赵珩的耳朵,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赵珩心一紧,只觉胸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上不去,下不来。奶香混着麦芽糖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赵珩却觉得再没有什么,是比它更苦涩的东西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道:“没事的,有我在。”
“嗯。”无双轻应一声,没太察觉他的深意,便自然而然地转过身,伸出手臂紧紧拥抱他,将自己的头埋在他怀里,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气透过衣衫,宁静而安抚,使她情绪稍稍好了一些。
她抬起头来,看向赵珩,见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他抚了抚她光滑的额头,声音温柔如春水:“十二月初十,是我的生辰,你在那天,嫁给我好不好?”
无双微微错愕。
“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赵珩轻轻摇摇头,声音缓缓:“不是册封礼,我们办一场真正的婚礼,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话语宠溺而温柔,无双也便像是被他蛊惑了似的,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赵珩唇角绽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柔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那日之后,无双发现赵珩似乎比以往更黏人了些,玩心似乎也更大了些。
两人几乎每日都会溜出宫去玩。赵珩每每下朝,便会催促她起床更衣,两人扮成普通人家的夫妻,有时,是去城里热闹的庙会集市,手牵手将所有小摊乐呵呵地逛个遍,有时会去城郊的山上采青,慢悠悠地走在逐渐转黄的树林间。
有一次无双突发奇想,引着他幕天席地地胡闹了一阵,起初他似乎还有些害羞,可是后来很快便得了趣,两人掩在无人踏足的草木树林之间,无双最喜欢听他动情之时按捺不住的低吟声,沙哑着,带着哭腔的,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还有的时候,两人会一起去赛马。赵珩有一匹唤做流风的枣红快马,两人同乘一骑,在山间奔驰。风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便变得模糊起来,她靠在他怀里,总有一种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错觉。
她想,赵珩也一定很喜欢这种感觉,才会抱她抱得那般紧,那滚烫的怀抱有时甚至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和一个人在一起是这样一种感觉,每日都像是泡在蜜罐子似的,让她轻而易举地能够忘记许多烦恼。
两人在一起的感觉太好,所以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想起009,想起无忧谷,想起自己可能失去的一切。可是每当她一侧身,见到身旁人熟睡的容颜,她便又会在一刹那间想起,这世上有些代价,是她绝对不愿意,也不会支付的。
这日阳光正好,赵珩下了朝,兴致勃勃地走到她面前,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檀木盒子送给她。
无双抬眼,目光带着几分玩味,望着他
这些日子,他老喜欢送她礼物,几乎天天都有,有时是金钗首饰,华服锦鞋,有时是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像是镶珠宝玉,做成两人模样的尼摩罗,又或者是雕刻精细的一对佩玉。无双有时打趣他,说他将这辈子能送的礼物都送了,赵珩便会微微一笑,然后凑上前来吻吻她的唇。
“你又寻了什么东西来?”她问。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珩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
无双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漆黑如夜的折扇。简洁而不失雅致,没有过多的装饰,却在素净中透出一股子与众不同的韵味。
第104章
无双的手指轻轻探进檀木盒子, 指尖轻触,只觉那折扇触感冰凉滑腻。她拿起扇子,扇面和扇骨都由玄玉打造, 在阳光之下透出浅亮而细腻的光泽,宛若深夜蟾光凝结成霜。
她将它放在阳光下细细观赏,只觉这扇子模样有些眼熟。
“这是……”她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赵珩。
赵珩微微一笑, “照着昆仑峰你那把玉骨扇做的,虽然不及你那把的玉质, 但胜在轻便。”
他一直想送她些什么可以佩戴在身边的东西,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这折扇最配她。
他从无双手中接过折扇, 缓缓蹲下身子, 双手绕过她的腰, 将折扇系在了她的腰带之上。
无双垂首, 望向蹲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他头上的金冠在阳光泛着耀眼的光,那双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表情温柔而郑重。
恰逢此时, 他抬起头, 与她目光相遇, 而后轻笑道:“你可得一直带着它。”
无双伸手拂过他的头顶,笑着答应。
他这才站起身来, 又道:“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好地方?”无双有些诧异的抬眼。却见赵珩卖关子似的不肯告诉她。
她也不在意,随着他出了宫, 两人乘着马车一路往城东而去。
马车窗外,京都的喧嚣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渐渐稀疏的人烟和一路延伸的青黄之色。当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青山脚下,无双掀开车帘,一阵清新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芳香和山林的气息。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向赵珩,眼中满是探寻:“这里是?”
赵珩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跟我来。”
他们肩并肩,踏着无人的小径,穿行在翠绿山道上。微风带动着周围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声,山间的一切都那么宁静而和谐。突然,不远处一座古朴的木屋出现在无双眼前,它坐落在松木环绕的空地上,与周遭景色紧密相融。
她一愣,转身看向赵珩。赵珩却很是开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是不是很像。”他问。
无双点点头,这个地方,像极了雾霭崖底。
赵珩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近那座木屋,无双此刻才发现不只是外观,这木屋里的陈设都雾霭崖底那间一模一样。不远处的窗下,竟然还放了一块皮草垫子,当初陆慎变作狐狸形态时,便最喜欢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晒太阳。
无双的目光带着几分震撼,落在赵珩身上,而他却是一脸的温柔和笑意:“我们到时候就在这里成亲好不好?”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屋内陈设,缓缓问:“你当初是不是很喜欢那间木屋?”
赵珩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复杂,一种极致的悲伤的情绪如流星一闪而过,速度太快,无双没能捕捉。他只说,“对,我很喜欢,因为那里是我最初遇见你的地方。”
无双闻言,宠溺似的搂住他的腰,道:“好,都听你的。”
小木屋静静地伫立在青黄的山林间,仿佛与世隔绝。
快到傍晚的时候,无双推开后门步入后院,只见蔬菜瓜果整齐地种在几畦小小的菜地里,绿叶在和煦的秋风中摇曳生姿。她弯腰摘下一个熟透的番茄,那红彤彤的颜色像是将即将结束的夏日余温密封其中。
屋内,赵珩已经在厨房忙碌起来。透过窗扇,无双能瞧见厨房里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前臂,切菜炒菜一气呵成。不多时,窗内就飘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夜幕降临,木屋里洋溢着食物的香气。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陆慎的洞府中那样,两人围坐在小桌前,浅浅烛光下,无双的脸颊映着淡淡的红晕。她吃得津津有味,而赵珩则笑眯眯地看着她大快朵颐,三不五时夹些菜添进她碗里。
饭后,赵珩握住无双的手,带她走出木屋。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余下清亮月光如泼墨般洒满庭院。
正在这时,赵珩不知从哪儿忽然变出两只孔明灯递了过来。无双从他手中接过灯,抬头望向夜空,只见圆月正高高挂起,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原来是中秋。”她恍然道。
“嗯。”赵珩声线温和。
夜色柔和,两人并肩坐下。银辉流淌,照亮了孔明灯的纸面,无双手中的笔轻颤,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赵珩,他侧脸神情专注,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温柔。
她打开任务面板,见“击杀赵珩”那一栏,任务时限还有三个半月。
这意味着三个半月之后,这个世界的任务将彻底宣告失败,009告诉她,任务失败之后,她的积分会再次清零,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她心想着,师尊,原谅我吧。
就这一次,我就放纵这一次。
在犹豫与决绝间,她最终下笔,笔尖游走在薄如蝉翼的祈愿纸上,留下一句话——“勿失勿忘,重回无忧谷”。
赵珩坐在她身边,只轻轻侧目,便瞧见了她写在灯上的愿望。
他没有言语,可无双一抬头,便见月光下,他笑意浅浅,却隐着一丝伤感。她伸出手,悄然环绕着他的腰,轻吻他的下巴,柔声问道:“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只是……只是想你了。”
无双被他没道理的话惹得轻笑,“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赵珩低头,在她额头上轻印一个吻,声音沉稳而温暖:“嗯,你就在这里。”
那日之后,两人时常去那小木屋中,有时候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干,就互相坐在一起。
初冬的阳光透过小木屋的纸窗,斑驳地洒在木质地板上。院子里的蔬菜已被收割得差不多,只有几株顽强的绿色在寒风中摇曳。
无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毯,手中握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
赵珩则坐在她身旁,眉头紧锁,手里的笔在纸上飞速舞动,偶尔停顿,沉思着下一句该如何铺陈。
无双放下书,眼角余光瞥向赵珩,柔声道:“你的折子还没批完?”
赵珩轻抬眼帘,投给她一个温和的一笑:“嗯,马上就好。书看完了?”
无双点点头,“《四海杂志》,虽然胡说八道,但是还挺好看的。”
说着,她将其中一页翻开,递到赵珩眼前,道:“你瞧他画的九尾狐,利爪獠牙,哪儿有我家阿慎可爱?”
冷不丁被她戏弄,赵珩微微一愣,旋即脸颊染上了浅浅的红晕。他清咳一声,转而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轻盈一吻,正经道:“那是当然。”
无双被他这模样可爱到了,往旁边一凑,坐在他的膝上,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庞,装作一脸诧异:“那我得好好看看,这当今世上最可爱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目光认真而调皮:“这额头生得好看。”
话音未落,便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
“还有这鼻梁,又挺又漂亮。”接着,她的唇触到了他的鼻尖。
“这脸蛋也长得漂亮。”又在他左右两颊分别留下一个吻。
她就这样,一吻又一吻,轻柔地在他的身上各处游走,如同春风拂过水面,细细地数过他身上每一处地方。
赵珩最终在这密密麻麻的吻中失了沉稳,闭着眼睛,在她身下低沉着呢喃,轻喘,手中的折子早已落于一旁,未干的墨迹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密的光。
屋外阳光西斜,屋外的寒冬似乎与二人毫无关系,屋内只剩下两人情动的声音,一室旖旎。
如此这般,从秋入冬,二人时常在这小木屋中度过。直到十一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赵珩忽然不再带她去那里了。
无双发现这段日子,他变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一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枯枝,在宫宫道洒下斑驳光影。无双终于耐不住心中好奇,在赵珩独自出宫的时候悄声无息的跟在他身后,见乘了一驾马车,朝着城东而去。
无双便也备了车,跟着他一路来到了那小木屋。远远地,见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两只红烛,匆忙进了屋。
她心下有了谱,心知自己或许不该跟过去,却还是没能耐住好奇心,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谁料她刚迈进院子,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一道人影挡住了去路。冬日暖阳之下,赵珩一身藏蓝长袍,白色的毛毡领子衬得他模样越发俊朗如玉。
他此刻正站在门背后,微微垂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阳光从高高的院墙缝间洒落,斑驳地印在两人的脸上。无双双手环胸,理直气壮:“我见你每日不着家,还以为你金屋藏娇,来看看。”
赵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手不轻不重的那手指扣了扣她的脑门,“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无双的目光却被那两只悬挂在木屋外的琉璃红灯笼所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被赵珩一把拉住。“那个是为我们的大婚准备的,现在不许看。”
无双轻笑:“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藏在里面?”
赵珩的嘴角微扬,“如果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就不会去想看了?”
她抬头看着他,赵珩的手指轻轻地摩挲她的掌心,温声道:“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无双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仿佛想从中读出更多的细节,却见他一脸坚持。
她最终耸耸肩,决定不去看,“好吧,我等着看。”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这才缓缓转身离去。
赵珩静静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与林间的绿影融为一体。虚空之中,009的声音忽然响起:“你的时间不多了。”
赵珩的脸上原有的温暖之色骤然消散,沉声道:“我知道。”
第105章
时光匆匆, 一转眼便来到十二月,严冬已至。
婚礼前夜,宫灯初上, 赵珩忙了一日,回到翠微宫时已是傍晚。
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肩上,赵珩踏着薄雪,推开门, 室内暖气扑面而来。寝殿之内灯火通明,无双坐在桌旁, 身子轻倚,嘴角挂着的笑意, 似乎已经等候他多时。
桌上, 琉璃碗中的长寿面静静地冒着热气, 热汤上点缀着几颗青葱, 散发出淡淡的食物香味。
无双笑着迎上前来, 帮他脱去身上朝服,又将他推到桌边上,笑道:“明天你生辰, 既然要结婚, 索性今日先提前帮你庆祝。”
赵珩被她推着坐在桌前, 筷子已经备好,他一抬头, 瞥见无双白玉似的脖颈上,两道细细的白痕。他伸手,指尖轻轻地扫过她的皮肤, 想要为她抹去那白痕,这才发现, 原来是面粉。
他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向面前热气腾腾的面条,转头问她:“这面是你亲手做的?”
无双点点头,笑道:“我让御厨叫我做的,尝尝味道。”
说着,她将筷子递给赵珩,又故作凶巴巴的道:“不许说不好吃。”
赵珩轻轻一笑,他接过无双递来的筷子,夹起面来细细品尝。面条不算美味,盐加多了,面也有些糊,可是赵珩却觉得,这是他自有记忆起,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许是味道有些咸,闷得他胸口难受,鼻尖也涌上一丝酸楚,紧接着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他轻轻垂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轻声而诚恳地说:“好吃。”声音几乎被压得很低,却似乎带着些沙哑。
无双听出他声音有些古怪,仔细一瞧,却见那清汤之中,“啪嗒啪嗒”地落下两滴眼泪来。她惊讶至于,轻手轻脚地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这才看清楚他眼眶里赫然的红。
她有些诧异,只觉这段时间赵珩似乎格外感性,经常动不动就红眼。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道:“不就是一碗面吗,你若是喜欢,以后年年我都给你做。”
赵珩的胸闷得不像话,他的心似乎快要承受不住某种秘而不宣的重负,暗自握紧了拳头,力图抑制内心的波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好,以后,你可不许忘。”
不知为何,无双从他脸上读出了一种极致悲伤的情绪,她不知他这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最近在两人缠绵到了极点的时候,便偶尔能从他眼底窥见。
她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心疼。
最近也不知怎了,她似乎越来越见不得他不开心的样子。她低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赵珩反手抱住她的腰,像是小动物似的依恋般地将头在她怀里拱了拱。
“怎么了,最近怎么老见你不开心?”她轻声问,“是不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摇了摇,他道:“没事,我只是想你了。”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说这样古怪的话,挑了挑眉,有些强硬地捧起他的脸来,让他看着自己。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不见以往的戏谑,一副认真到了极点的样子。
脑海之中,任务面板旁倒计时还有最后一天。明日大婚之后,任务将彻底宣告失败,积分清零。
无双以为自己在这个时候难免会再纠结一瞬,细细想一想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可是很奇怪的,时至今日,她竟然连丝毫迟疑都不曾有,任凭那鲜红的倒计时一分一秒地消失,她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灯光下,她唇角轻抿,表情庄重,落在赵珩眼里,便知她是认真的。方才心尖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又泛了上来,且来势汹汹。
她这样好,好的他心生歹念,想要就这样将她独占。想要让她留在这里,日月盈仄,朝朝暮暮,直到宇宙洪荒之尽。
他忽然站起身来,将她拥在怀里,力气之大,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满身骨血里,亦或是将他刻进她的血肉之中。
“无双,”他哑着声音唤她,手指有些颤巍巍地捧着她的脸。
“我在。”她笑眯眯道,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而后侧过头去,在他微凉的手心落下一个吻。
吻很轻,像是飞蝶落入花间,却带起赵珩手心一阵微麻触感。她微微垂眸,便见得他喉头猛然收紧。
她接着轻轻点起脚,凑到他耳畔道:“我有礼物要提前送给你。”
赵珩有些好奇看她,却见她笑而不语地牵着他走入浴室之中。水早已备好,水面上漂浮着七八个橙子,热气混杂着浅浅的橙香扑面而来。
薄雾之中,无双先脱去了赵珩身上的衣物,推着他迈入浴池,而后便在他面前,伸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修长的手指在衣间盘口上翩飞,待她脱下外衫,赵珩这才见她外衫之下,只着了一袭鲛纱长裙,素净而泛着微光的纱在她曼妙身姿之上蒙上了一层雾霭,若隐若现,却更加动人。
雾气之中,赵珩双颊火红,定定的看着面前人,极速的喘息着。
女子笑得像是只狐狸,声音如塞壬撩拨:“夜还长,我备了七件礼物,一件一件送给你可好?”
柳影花阴,一室生春。
*
破晓时分,天空刚染上微光,无双被床边轻柔的声音唤醒。她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朦胧中瞥见赵珩早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沿,一副早已醒来多时的模样。
“你怎么就醒了?”
无双打着哈欠,声音里带着朦胧的睡意,懒洋洋地撩开眼皮。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轻声回答:“今日是个好日子,自然要早些起来。”
无双还未完全脱离梦乡的迷离。昨夜,两人闹到将近寅末才睡下,临睡之前分明嗓子都喊哑了,这不到一个时辰,他竟然就起了床。
她有些不可思议。
睡意正浓,她懒散地抱着身旁的枕头不肯起身,赵珩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顺着她,反而是轻轻俯身,在她的脸颊和脖颈留下轻柔的吻。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就这一天,今日是大婚的日子,起来可好?”
那吻很轻,痒酥酥的触感使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无双推开赵珩的头,声音沙哑的声耍赖,“起来也可以,不过下次……”
她凑近赵珩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声音轻微而带着几分调笑。赵珩听后,脸上的温度快速攀升,他那平日里冷静的脸颊涌上了一抹红晕,宛如朝霞映照。
可是下一瞬,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红晕瞬间褪去,脸色有些白。
他抿了抿唇,温柔地在无双的额间落下一吻,沙哑道:“好,我答应你,起来好不好?”
无双微微挑眉,敏锐地察觉出了他声音里带着的颤抖。她伸手把玩着他的发梢,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赵珩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平静道:“我哪儿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你?”说着,他又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补充道:“就要大婚了,难得有些激动,你多疼疼我就好了。”
无双闻言,笑着揽着他的脖子,嗔道:“我还不够疼你?”
晨光落进她那双清浅的眸子里,映出满满的,清澈的笑意。
赵珩也笑了:“是,你对我最好了。”
他将无双从床上拉起来,为她洗漱,更衣,穿鞋,两人用过早膳,马车也已经备好。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城郊小道上,晨光透过叶片在车厢上映出细碎的光影。无双靠在赵珩怀里,本在闭目养神,可许是太累,竟然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之中缓缓睡去。
赵珩的一手圈住她,微微低头,只见怀中人熟睡面容异常安宁。窗外阳光正好,一缕微光透过窗帘一角落进车厢内,照出赵珩俊美面庞之上,表情温柔,他贪婪地看着她,像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够似的。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山间小道之前,小道狭窄蜿蜒,马车无法驶入,赵珩便牵着无双的手,缓缓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冬日已至,山木枯败,唯独剩下不远处一片片的常青松苍郁不绝。积雪沉甸甸地压在葱郁的树枝上,青白相间,在碧空晨光之下,明媚得晃眼。
哈出的热气在山林间化作一片薄雾,两人并肩走着,不多时,便已经来到了那木屋之前。
无双的眼,恍然一亮。
这木屋与前些日子相比,截然换了一番模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院门之上,两个红彤彤的“喜”字在雪地之中格外扎眼。无双伸手,轻轻地拂过那剪纸,却听身旁人笑问她:“怎么样,我手艺还不错吧。”
“这是你剪的?”她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赵珩。
赵珩轻笑一声。寒风之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推开门的一瞬,无双听他道:“今日大婚,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我亲手做的。”
第106章
天空转阴, 恰时扬起了小雪。银白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轻如鸿羽似地落在两人身上。
无双和赵珩站在小院之中,细雪轻拂过两人眉间发梢, 将原本鸦黑的发色染上片片的白。她握着赵珩的手,灼热的温度从手心一下子烫到了心尖上,仰头望着那雪沾满他满头青丝,恍惚之间, 像是一瞬青山白首。
木屋四角挂着的琉璃红灯笼,在洁白的雪幕背景下, 显得尤为明艳。
赵珩缓步走至灯前,轻巧地从暗色的袖口中取出银质火折子, 那火折子划过的一瞬火花, 瞬间点燃了蕊芯。那点点烛光顿时穿透了琉璃, 投射出暖意融融的红晕。红光跳动间, 仿佛与雪地的寒色相拥, 映在赵珩脸上,映出两分暖色温柔。
推门进入木屋,室内的一切在天光之下格外宁静, 红烛高台, 布置得欢喜而温馨。屋子中央, 一袭翠绿的嫁衣格外引人注目,其上细密的银线折射出细细密密的光泽。
嫁衣正中, 是一幅九尾白狐图,两只眼睛用祖母绿的宝石点缀,毛发以银线捻着深深浅浅的丝线绣制, 而袖口与领边则点缀着细致的云雀图案,虽见绣针略显稚嫩, 却也能体现出绣线之人的用心。
她轻声惊异,目光旋即转向赵珩:“这也是你……”
赵珩笑着点点头,“快穿上试试。”
说着,他将无双推到屏风之后更衣自己则拿起旁边架上的火红新郎装,步至屏风另一侧换装。
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两人衣物摩擦的声响。
隔着精致的雕花屏风,无双能够捕捉到赵珩的身影。他的轮廓在烛光的摇曳下生动而有力。她目光微垂,通过屏风上错落有致的花纹,隐约观察着他更衣的动作,那平坦而结实的胸膛随着动作轻轻起伏,肌肉的线条在烛光下更显分明。
无双的手指在领口处微微颤抖,细长的白玉一样的手指紧了紧衣带,穿好嫁衣,正欲走出去,目光落在刚刚从腰间解下的玄玉扇上。她思索了片刻,将折扇提起,流若飘风地挂回腰间,这才走了出去。
赵珩也已经换好了婚衣,身姿挺拔,腰带上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见无双出来,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艳,无双走向他,笑眯眯地问:“好看吗?”
“好看。”他哑着声音道,说着,又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领口。而后从一旁的锦盒内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婚书。
红纸金字在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无双的目光落在那鎏金的“鸿案相庄,百年好合”八个字上,忽从唇角绽出一个笑来。她伸出食指,渐渐地,缓缓地拂过那八个字,而后转过头,在赵珩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赵珩见她笑意如春花灿烂,缓缓问:“怎么了?”
无双摇摇头,“没事,就是……很开心。”
说着,她从赵珩手里接过毛笔来,在那红纸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鸿案相庄,百年好合。”她喃喃道,“真好。”
他心想着,便让他自私这么一次吧。就这一次,他想要和她百年好合。哪怕,只是在一纸婚书之上,哪怕,只是这四个字,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她身后,赵珩也笑了,只是那笑隐约之中有泪光闪烁。他躬身,在她的名字旁,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出去吧。”他将笔轻放,温声道。
无双点了点头,裙摆轻拂,跟着他走出了小屋。两人一同来到院子之中,只见日渐西斜,天边金乌将落,余下最后一丝橙光,将天地染成金红。
“天地为证,喜缔良缘。”
赵珩轻声道,两人双手举过头顶,而后庄重地俯身下拜。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高堂。
三拜,夫妻礼。
雪地之中,两人俯身对拜,额头微微触地,起身后,他们对视一笑,眼中满溢着对方身影温柔。
一红一绿的身影在雪地上显得尤为突出。
三礼之后,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夜色悄然而至,寂静的小屋周围只余下了窸窣的风声和柔和的烛光。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赵珩的脚步不紧不慢,走向厨房,随后带着几分神秘回来,他的双手之中端着一只雕花酒壶,两只精巧的酒杯。
他将酒杯摆放在桌面上,古铜色的烛台旁边,铜光闪烁,投下两人交错的影子。轻声唤道:“无双,你来。”
无双挑起眉梢,步履轻快而带着几分好奇地走来,她的声音透着笑意:“这是有什么说法?”
赵珩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眼里仿佛藏着点点星光:“讨个兆头罢了。”
无双走到桌前,细细打量着这两只酒杯。杯身金光闪闪,在烛火之下折射出温润的光。两杯口处各镶嵌着一颗宝石,一红一绿。
她将琥珀色的酒液轻倒入杯中,清澈的液体在杯中荡漾。待酒杯被缓缓斟满,无双便将那只饰有红宝石的杯子递向赵珩,自己则端起另一只镶嵌绿宝的杯子。
“喝了这杯酒,你可就是我的人了。”无双笑道。
赵珩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沉:“早就是了。”
杯沿轻轻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交颈,将那酒液一饮而尽。
酒水辛辣,酒气上头,无双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看向赵珩,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有点心慌。
她攥着他的领口,有些迫不及待地去吻他,却被赵珩制止了。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让我抱抱你。”
烛火摇曳中,赵珩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无双身上,他的手臂环绕着她,将她带入自己温热的怀中。他的声音,比起先前的轻松,多了一分沉静。
“你记不记得我变回人形的第一天,和你在昆仑峰见面的时候?”他低低地说,仿佛那一天的风景又在他眼前展开,绿荫如盖,阳光斑驳,她一袭青衫,就那么站在那里。
天知道,他看似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底究竟有多紧张。
无双贴在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可以感受到他心跳的节奏,均匀而有力。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环绕在他宽厚的腰间,微微抬头,沉醉于那股薄荷般清新而冷凉的气息,它在他们呼吸间交织。
“你当时头也不回,就那样离开,”赵珩继续说,声音中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直看着你的背影。”
无双垂眸,想起一切最开始的时候,想起他云淡风轻地邀自己去他的剑冢旁安家。
他的话语渐渐变得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喉间慢慢挤出来的,“那个时候,我似乎就知道,这辈子,我可能已经没办法再放开你了。”
话语未落,他的声音忽而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不起。”那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歉意和伤感。
无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它猛地在心底升腾起来,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她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只见赵珩嘴角渗出鲜红的血迹,缓缓沿着他的下巴滑落,点点滴滴,像是细碎的朱砂落在了她的嫁衣上。
她的手抖了一下,仿佛突然之间,所有的温暖和光明都被眼前这一幕打断。她几乎是尖叫出声,“赵珩!”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赵珩的身躯无力倚靠着她,那双琥珀眼瞳孔深处,满是不舍和温柔。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传入无双耳中,“你不知道,我有,多,多想将你留在这里,想要真的同你,白,白头到老……可是我你不属于这里,你该回家,回到无忧谷,回到你师尊身边。”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两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
赵珩知道009的事情了。
他赴死,是为了她。
她近乎直觉般地看向了那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酒杯。
“酒,酒里有毒……”她的声音低沉,迷茫而惶急地盯着赵珩,“你别闹,快,快把解药给我。”
赵珩脸色如纸,笑意中透着无限的哀伤。他轻轻摇头,苦涩地启唇,“本是断肠毒药,哪里来的解,解药。”
“为什么,为什么?”无双的声音颤抖着。
“如果我们两个,注定只有一个能达成心愿,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他努力抬手,想要再去碰一碰她的脸颊,“你,别太伤心,我,我也很坏,选在今日,选在我们大婚之后,这,这样,你就永远,永远也忘不掉我了。”
随着他的话落,更多鲜血自他唇间涌出,犹如绛紫之花在无双衣袖绽放。血腥气息在屋子内铺展开来,浓烈得让无双近乎窒息。
无双紧紧抱着他,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声音颤抖,带着无措和恐慌质问他,“赵珩,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这只是玩笑,你在逗我,对不对?”
赵珩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想要呓语出某句话,却只有血水伴随着气息逸出。他微微举起的手指在无双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显得越发虚弱,难以再触碰到她的脸庞。
“不……”无双哽咽着,紧紧抱着他,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会离她而去,她沙哑着恨声道,“不许,你不许死。我们才拜过天地,你不是说要和我一生一世的吗?”
赵珩嘴角勉强扬起一抹凄凉的笑容,声音若有若无,带着沙哑和遗憾,“对不起……”
“不,不要说对不起……”无双几乎是在嘶吼,“你要陪我过完这一生,你答应过我的!”
赵珩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清明,似乎是想将她的模样刻进他的心里。
“别哭……”他声音微弱而沙哑,却透着许多不舍和柔情,伸出手来,想要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却终究失了力气,在空中无力地垂下。
随着他双眼缓缓闭合,无双能感觉到他胸膛起伏也消失了。
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飘远了,她的手臂机械地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那种从未有过的空洞感笼罩着她。
她不敢再看怀中人一眼,突如其来的绝望中,内心只剩下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念头:他还有体温,他还活着……她这般想着,抱着怀中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前的任务板上的倒计时在最后三十秒停止了,鲜红色的进度条达到了百分之百的满格。009机械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即将脱离世界。”
随着009的声音,她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第107章
在虚空世界里, 无双仍旧维持着半跪着的姿势,看见眼前的蓝光,她苍白着脸, 沙哑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重启这个世界!我要重新开始。”
009的声音冷静且遥远,它回应道:“宿主,赵珩已经不存在了。系统无法再探测到他的存在。”
不存在了。
这四个字在无双的心头重重地砸下,她的脑海一片混沌, 一时之间很难明白009的意思。
什么叫不存在了?
他分明片刻之前还拉着她的手,对她笑, 同她拜堂成亲,说要和她百年好合。她甚至还闻得到他身上残留的薄荷香……他明明还在, 什么叫不存在了, 怎么会不存在?
她混沌地, 麻木地在地上坐了许久, 想要消化009话里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地板,似乎总觉得他就在她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还没等她能彻底明白009的意思, 悲痛却先一步涌了上来。
那悲伤的感觉起初很轻, 心像是蒙了一层纱似的, 只能感觉到淡淡的疼,可是很快, 那悲伤却汇聚起来,变成了波涛澎湃的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 而后以铺天盖地之势泛滥开来,汹涌得要将她溺毙在里面。
疼痛袭来, 她似乎终于清醒了些,痛苦地,不情愿地,被强迫着理解了“他不存在”的真正意义。
心像是被凌迟般痛苦。她不知道,失去一个人,心原来可以这般疼,疼过淬体,疼过练骨,疼过雷劫,疼得她喘不上气起来,疼得让她近乎失去理智。
她对着那虚空无人处,嘶吼着:“我要杀了你。你怎么敢!怎么敢背着我去引诱他赴死?!”
009的声音仍旧不带一丝起伏:“他选择了这条路,是他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怒火如火山腾发,白净眼底血丝如同大地裂缝,岩浆翻涌不止。她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站了起来,几步上前,似乎想要抓住这个看不见的存在,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但只抓住了无尽的虚空。
“他不该知道这一切!”无双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知道你的存在,不该知道任何有关于你那个所谓狗屁主神的事情。”
他该活着,和她欢喜地过完这一世。
她都打算好了,这一世之后,她就同他道别,他可以在三千世界之外寻一片安宁地,而她,便安安心心地去做她的任务。
相念不相见,这样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那虚空,像是在看着仇人。
009的声音依旧平静:“宿主,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正如你做了你的选择,赵珩也做了他的。”
无双瞪着那漆黑的虚空,仿佛要将其撕裂,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浓烈的愤怒和隐藏在其下浓烈的绝望:“什么狗屁选择?!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不存在了!”
虚空中的009似乎默然了一会,然后它的声音再次响起:“宿主,即便是重启世界,一切也无法改变。他原本就不该觉醒,一切不过是回到了最原本的样子而已。”
最原本的样子。
恍惚之间,她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对,阿慎之所以会觉醒,是因为宿主你。也只有你能够使他消亡。你要回家了,他原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知为何,009这句话,像是在一瞬之间抽去了她浑身力气。她双膝一软,跌坐在虚空之中。
“啪嗒,啪嗒”是什么落地的声音。她想看看是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被一片水雾笼罩,世界变得一片朦胧。
“恭喜宿主,任务成功,达成十亿积分,按照约定,我会送你回家。”009的声音再次传来。
她听着,心里却毫无回家的喜悦。
“等等。”她道。
“宿主还有什么要求?”009问。
“第一个世界,你当时问我要不要看陆慎的结局,我当时没看,你现在让我看看……”她声音沙哑道。
她知道秦不疑的结局,陇雀的结局,唯独第一个世界,陆慎的结局,她没见过。
她想起那间小木屋,想起他对那里的依恋,便忽然很想知道,她走之后,他在那个世界过得如何。
009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给我看!”她的声音虽低沉,却咬牙切齿。
最终,009似乎作出了让步。
“第一个世界影像导入中……”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眼前投影白光逐渐亮起——
昆仑峰的洞府内,叶无双身着一身青衣,坐在高高的主座上,额头微微蹙起。她的眼神穿透前方的空气,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答案。
“陆慎他如今在哪里?”她的声音低沉,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身着青衣的弟子站在她面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敬畏:“沧澜君自游历回来之后,便一直待在雾霭崖底。”
叶无双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她的眼神变得深沉,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被某种隐忧困扰着。她低声自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声音中满是困惑和不解。
片刻后,她不再犹豫,起身御风而去,身影在昆仑峰的云雾之中迅速消失。
雾霭崖底,群山环抱,云雾缭绕,一片幽深莫测的世外桃源。但此刻,这宁静的风景被一层无形的结界笼罩,隔绝了一切。
叶无双站在结界外,眉头紧锁,眼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她的指尖轻触着结界表面,感受到来自妖神的强大力量,那是一种几乎不可能被打破的封印。
她微微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师兄,我来看你了。”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缱绻,仿佛能穿透重重雾气,抵达结界的另一端。
结界内却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陆慎冷淡而绝情的声音:“你不是她,滚。”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入叶无双的心脏深处。她眼中闪过一丝怒火,脸色随即阴沉下来。
约莫五百年前,陆慎一朝不知为何,忽然恢复了神志,她还没来得及为他高兴,便见他表情一瞬间空白,片刻后,便掐住她的脖子,硬说她不是她自己。
多可笑!
那是两人第一次争斗,他一把挥开自己,而后便不见了踪影。再回来已经是三百年后,将自己关在雾霭崖底,谁也不见。
想到这里,叶无双情绪显得有些激动:“陆慎!我忍了你整整五百年,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你再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她的声音中充满愤怒。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这样对她?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阵清风吹过,带起雾霭崖底山林飒飒作响。叶无双眼中的火焰逐渐熄灭,变成了失望与无奈。她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片令人心酸的地方。
画面一转,来到了那间小木屋中。
无双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容。陆慎,一身白衣,独自坐在石桌前,望着空荡荡的小木屋,神情迷茫又绝望。
“你到底在哪里呢?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所以才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对着无人的空气诉说着心底的疑惑和绝望。
他喃喃自问:“是不是我恢复了神志,你觉得我好了,就不要我了?是不是,我把心还回去,你就回来?”
低哑的声音在小木屋中回荡,却无人可以回答。
日升日落,无双眼见着他越发痴迷,翻来覆去地喃喃着同样的问题。回答他的,始终是一片寂寞,他却似乎乐此不疲,像是着了魔似的。
终于,在又一次日升之时,他似乎是从这疯魔中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亦或是,更加疯魔。
阳光穿透晨间薄雾,落在他苍白脸上。无双见他绿瞳空洞,唇角却带着一丝隐隐地,哀求似的笑意。
“我知道你还在,把心还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话落,在无双惊恐的目光中,陆慎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沧澜剑,用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血花四溅,在晨光中格外刺眼。他的身体缓缓倒下,血泊中的倒影映出他痛苦而执着的脸庞。
在那一刻,画面仿佛冻结,无双站在虚空之中,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一切。
画面还在继续,当陆慎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又变回了那只失去神志的白狐。只是这一次,白狐似乎格外平静。它没有去猎食,更没有离开雾霭崖,只是静静地蜷缩在窗前的垫子上,那双翠绿的瞳,痴迷地望着门前小径,那是无双很早以前归家的方向。
只是他再也没能等回心里的那个人。
在漫长无尽的岁月里,白狐便一直静静地守候在小木屋里,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身影。
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几千年后,叶无双早已飞升,逍遥宗也不可避免地逐渐消亡,成了中古史中一段注脚,雾霭崖便在岁月长河之中逐渐被人遗弃,忘却。
直到很多年后,新宗门的小弟子们在寻宝之时,误入了这荒芜的天地,找到了这被藤蔓包裹,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快来看!”一位年轻的弟子惊叫着,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另外一个少年懒洋洋地从窗外走入木屋,斑驳的阳光透过藤蔓落进屋内,他的目光随着同伴的指引,定格在窗前那尊石化的九尾白狐上。
他被这白狐的神态所吸引,不由自主地驻足凝视。他不知道这只白狐的来历,不知他曾是名动天下的沧澜君,亦不知那一生坎坷波折。
少年静静地站在那石像前,只觉得这石狐的眼中,蕴含着难以言说的哀愁。
“诶,你怎么了?”同伴推了推他。
少年微微后退,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不知道为什么,这石狐的目光,看得人难受。”
“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个破房子,咱们走吧。”同伴不耐烦地拉着他的手臂。
少年点点头,同那人一起走了。只留下崖底孤零零的小木屋,和木屋内,那尊静悄悄的石像。
清风徐来,拂过藤蔓叶片,风声如泣如诉。
第108章
白光渐渐消散, 在虚空世界的深处,无边的黑暗中仅剩下淡淡的蓝色光点,如同遥远星空中最微弱的星光, 在空洞的宇宙中静静漂浮。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时间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女子细微的啜泣声在这沉默的世界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无双的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 世界在她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她用力地捂住胸口,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她的心脏, 连呼吸之中都带着疼。
她想,陆慎将心脏剜下来的时候, 是不是也曾这样疼?
009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却异常冰冷:“宿主, 我可以抹去你的记忆, 你回家之后就可以重新开始, 不会再想起他。”
系统的声音击打在无双的耳膜之上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009的提议,按理说,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最佳选择——选择遗忘, 重新开始, 抹去所有的痛苦和回忆。
可是无双却连半刻考虑都不曾有, 摇头道:“不要!绝对不行!”
他消失了,他彻底地消失在这三千世界之中, 唯余下她还记得。若她也将他忘了,他便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她如何能这般对他?
009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 而后平静道:“既然这样,那么就到此为止。感谢宿主辛勤工作, 系统009很高兴与您一路相伴。”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周围的虚空开始慢慢地发生变化。原本淡淡的蓝色光点逐渐变得明亮,最终汇聚成一片耀眼的白光——
当白光渐渐消散,无双再次睁眼的时候,只瞧见一片树影:阳光透过繁茂的绿叶,斑驳陆离地洒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光与影的交错。
在这瞬间的恍惚中,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在那一瞬间,一切仿若一场大梦,梦醒时分,便出现短暂的失忆。她记不得009,记不得阿慎,记不得那惨烈的结局。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熟悉而又冷淡的声音:“又偷懒了,你是不是想去百草谷喂牛?”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戏谑,打破了这片宁静。
随着话音落下,无双眼前的光影被一个人影所遮挡——女子白发如雪,用一只精致的玉笄轻巧地束着。她的杏眼细眉下,是一张艳冶到了极点,又冷淡到了极点的面容。
手边一壶酒在无双的余光中微微晃动。
无双一抬眼,目光与女子的黑瞳相遇,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不是叶无双,不是青姬,也不是任何她曾经扮演的角色。那是她自己,清晰而明确。
“师尊!”无双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从草地上弹了起来,在思绪还未完全归位之时,她已经一把扑向眼前那高挑而消瘦的女子。她将脑袋深深埋进丰兰的怀中,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用力地蹭着。
“我好想你。”她声音喃喃,言语中流露出无尽的依恋和思念。女子身上幽兰的香气将她围绕,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心和温暖的感觉。
然而,这温馨的一刻被一声“砰”响声打断。无双的头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她痛得捂住自己的脑袋,抬头却见丰兰的脸颊微微泛红,却仍旧一脸冷淡的模样。
丰兰冷淡道:“白日梦发过了吗?我一个时辰前让你来这里练功,偷懒也就罢了,现在倒学会撒娇卖痴了。”
无双直勾勾地盯着丰兰,那张熟悉而冷艳的面庞让她鼻尖不由自主地酸起来,眼泪便也情不自禁地往下掉。她手里紧紧攥着丰兰淡墨色的袍角,声音中夹杂着沙哑的哭腔:“师尊……”
丰兰微微皱起了眉头,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哭什么呢,为师也没用力打你啊。”
说着,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不小心下手太重,伤了自家徒弟。于是,她上前一步,俯身去查看无双的头顶。
然而,就在她刚刚靠近的瞬间,无双突然一把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她将头深深地埋进丰兰的怀中,丰兰能清晰地听见她闷闷的吸气声,感受到无双的眼泪透过自己轻薄的衣袍,慢慢地将她的胸口打湿。
丰兰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她的手臂悬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再推开无双。相反,她的动作变得更加柔和,轻轻地拍着无双的背,语气中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柔和安慰:“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无双只是将头紧紧地埋在她的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带着一种委屈:“我梦见师尊你不见了。”
丰兰在心底不禁哭笑不得,看着无双在自己怀中依赖模样。她轻轻地抱着无双,让她在自己的怀里随意蹭着,那种亲昵的感觉让丰兰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她等待着,直到感觉到无双情绪渐渐稳定,这才缓缓地将她提开,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宠溺:“为师不就在这里吗?”
说着,她的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她轻声说道:“既然无双这么想念为师,那为师就在这里好好地看着你练功。”
在无忧谷地的一处清澈溪水旁,丰兰静静地坐着,她的目光专注而严峻地注视着无双的每一个练功动作。阳光透过谷中繁密的绿叶,如同点点金光,斑驳地洒在她的身上,似是给她淡墨色的长衫点缀了片片金箔。
无双在丰兰的注视下,全神贯注地练习着业火诀,一遍又一遍。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体渐渐感到疲惫,眼前似乎都开始模糊。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丰兰一眼,却发现师尊丝毫没有要她停下来的意思,便只能苦着脸接着练。
在丰兰死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几乎忘记了丰兰在指导她时候的严格。大到凝火强弱,小到每一次调息,只要是一点点的误差,都不曾逃过丰兰的眼睛。
斑驳光影中,丰兰依靠在一旁的树上,手中握着一壶酒,时而轻声指点,时而沉默不语。
终于,当她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之时,两人在这谷底已经共度了近二十个春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双和丰兰在无忧谷底的生活变得越发宁静和平和。丰兰的存在,为无双那颗不时惊慌失措的心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她有时会恍惚,会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了,梦中人也不过虚幻而已。
“你又走神!”丰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修长如玉的食指轻敲着桌面,将无双拉回了现实。丰兰看着无双那茫然失神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从那日下午,无双从梦中醒来,莫名地抱着她哭了一场之后,她就变得经常心神不宁。她在练功时,谈话时,总是容易分心,时常盯着那把看似无用的玄玉扇子出神。
丰兰不知她从哪儿得了一把玄玉扇子,虽然做工精巧,却易碎不堪,根本无法当作武器。然而无双却对它爱不释手,从不离身,常常出神地看着那扇子,似乎是在透过那扇子看着什么人。
而在夜深人静时,丰兰还发现了一件让她感到意外的事情:素来不喝酒的小姑娘,竟然悄悄溜进地窖偷喝她的陈年烈酒。
丰兰有几次在深夜,见她一个人坐在溪边,手中握着酒壶,默默地喝着。酒下肚后,那眼泪便映着月光,一串串无声地往下掉,掉进草地里,掉进溪流里,无影无踪。
她起初以为是有人欺负了无双,可后来她发现,无双每当醉酒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念着一个名字。
一次,当夜色朦胧中,无双醉倒在清亮的月光之中,丰兰上前,终于听清楚了,那个人,叫“阿慎”。
无双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她终于从深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丰兰。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尴尬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刚才说了什么?”
丰兰正准备回答,却忽然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故。突然,谷底的宁静被一阵清晰的传音打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天剑派的晚辈祁景渊前来讨教。”
声音一遍遍地回荡在无忧谷之中,传入无双耳中,却令她心脏猛地一沉。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脸色越发严肃。时间过去太久了,无双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容,但这个名字,这个声音,对她来说却异常熟悉。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杀害了她的师尊。
丰兰慵懒地从座位上起身,目光扫过无双的脸,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去就回,你泡杯茶吧,待会儿我回来要喝。”
就在丰兰轻盈地起身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时,无双忽然动作迅速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带着一丝急切地说:“师尊,等等!”话音刚落,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只精致的香囊,轻轻地递到丰兰的手中,“这是前些日子我绣的,您带着去教训他们吧。”
丰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和惊讶,丰兰有些狐疑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香囊,她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从来不做这些针线的东西;她的目光定格在那精致的香囊上,那绣工十分规整,倒是一点儿也不像是无双能做出来的东西。
她凝视着香囊片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对上无双一副小狗儿似的热切模样。
她轻轻抿了抿唇,转而低头将香囊轻轻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小姑娘真麻烦。”丰兰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她轻声说着,然后转身走出了洞府。
无双望着师尊的背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个刚刚交给丰兰的香囊,并非寻常之物,而是009最后给她的特殊道具,可以破除祁景渊的“主角光环”,从而确保他无法对丰兰造成伤害。
随着丰兰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洞府的门外,无双的内心却被一股莫名的不安和焦虑所笼罩,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思虑片刻,她离开了洞府,朝着丰兰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无忧谷东西南北四角,各有四座巍峨山峰,环抱着守卫无忧谷。无双的记忆中,丰兰与祁景渊决战的地方正是位于东方的凌剑山。思及此,无双掐诀,毫不犹豫地向着凌剑山奔去。
凌剑山的山峰险峻,巉岩耸立,云雾在山间缭绕,山路崎岖,黄石遍布,山顶之上,唯有一棵古松孤零零地伫立在云巅。
当无双终于赶到凌剑锋时,只见丰兰一身淡墨色长袍,正与一名身穿玄色长衫的少年激烈缠斗。云雾之中,少年手中握着的凌云剑,在云雾中划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光芒,剑气凛冽,仿佛能将连绵的云海都一分为二。
丰兰面对着这般迅猛的攻势,面色却异常沉着。她的右手迅速挥出,一股掌力试图化解那凌厉的剑气。但祁景渊的剑法却出乎意料,剑气如同无形之蛇,带着一股罡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她的掌风,直朝她的胸口刺来——
眼看着剑尖距离丰兰胸口仅有寸许,凌厉的剑气已经撕裂了她的衣衫。
千钧一发之际,无双身形一闪,如飞燕一般轻盈而迅速地挡在了丰兰的面前,为她挡下了祁景渊那致命的一击。
利剑刺破皮肉,发出一声闷响,血液沿着剑身缓缓流淌。
无双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日光映照在少年那张温润而冷淡的脸上,回忆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忘了,她怎么会忘?过往的一幕幕,画面逐渐在她脑海里清晰。
那个少年,那个一剑破合八荒的少年,那个杀了她师尊的少年,那个被她用业火烧死的少年,有着一张精致而温润的面孔,有着一双碧绿的瞳,有着一张同阿慎一模一样的脸……
她注视着那双绿瞳,心跳如战鼓般猛烈敲击,双手微微颤抖。
然而还不等无双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丰兰已经先她一步动手——
“找死!”她冷喝一声,反手挥出一掌,掌风中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力道之猛烈,仿佛要撕裂天地。
这一掌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祁景渊的胸口。一瞬间,血雾弥漫,映红了周围的空气。无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被息兰一掌击飞,就这样从断崖上坠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要……”她的声音还未完全溢出喉咙,就已经力不从心,身体无力地软倒在地。丰兰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她,却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丰兰见状,心中一紧,迅速将她抱起,急匆匆地带回洞府。
在洞府内,丰兰小心翼翼地为无双疗伤。祁景渊那一剑刺在了无双心上三寸的位置,虽然看着吓人,幸好未损及心脉。丰兰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她的掌心聚集着淡淡的光芒,缓缓地在无双的伤口上轻轻拂过。
无双只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流穿过伤口,那种感觉既痛苦又舒适,她的皮肉仿佛有了生命,开始慢慢地愈合起来。
很快,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了一道皮外伤,看着虽然仍旧血淋淋的,却已无大碍。
窗外,夜幕低垂,细雨如丝,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丰兰静静地看着无双肩上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她缓缓站起身来,语气依旧冷淡:“你好好休息。”说着,她便转身向洞府外走去。
无双躺在床上,双眼紧紧盯着丰兰离去的方向,她深知师父的秉性。方才丰兰一掌将祁景渊打落山崖,她这是要去找到祁景渊的尸体,将他碎尸万段。
床上的无双迅速地翻身起床,虽然身受重伤,但她的动作却异常利落。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疼痛,掐诀来到凌剑山脚下。
夜色深沉,大雨如注,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却似乎无法浇灭她心中的焦急。
她放开神识,试图寻找祁景渊的气息,但四周除了雨声和风声,什么都没有。她心中一紧,但下意识中却觉得祁景渊不可能就这样死去——
他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即使009的道具都无法改变他的主角光环,他定然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想到这里,无双心神微定,便在这漆黑的雨夜中开始找起人来。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倾盆大雨中,她一点点地在山林间搜寻着。
在那漆黑而寒冷的雨夜中,山地的路程异常崎岖。无双跋涉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雨水不断地从她的头顶滴落,衣衫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和疲惫,肩膀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但她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忽然,借着无比暗淡的夜色,她在雨幕之中,瞧见前方一处被芭蕉叶遮掩的洞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步伐加快,踏过泥泞和石块,来到洞口前。
她掀开挂在洞口的芭蕉叶,洞内景象让她的心猛地一紧。只见祁景渊就那样躺在洞中,一身玄衣被血染得凌乱不堪,脸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唇角处两道殷红分外醒目。
无双站在他面前,眼中闪过一丝纠结。阿慎,祁景渊,这两人一模一样的脸,让他的身份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她一时间感到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透露出迷茫。
就在这时,洞内的祁景渊似乎察觉到了来人,费力地抬起眼皮,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丝笑,低声道:“小姑娘,要杀我,便快些。”
无双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快。她心想,自己明明比他大了将近两百岁,却被他这样称呼。然而,就在这时,无双忽然感觉到了丰兰的气息正在接近,她的心中一动,立刻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躬身进入洞穴,来到祁景渊的身旁。她的手指迅速舞动,凝聚出一道结界,将自己和祁景渊完全隐藏起来。
第109章
洞外电闪雷鸣, 老天似是带着怨气般任由大雨肆意倾泻,打在洞外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逼仄的山洞之中, 充斥着苔藓和大雨混合的土腥气,无双猫着身子,静静地蹲在祁景渊的身边,后背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之上, 让她不由打了个颤。
雷声隆隆,祁景渊有些讶异地朝无双投了一瞥, 恰逢一道闪电穿破夜空,照亮了少年苍白的面容, 和微挑的浓眉。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石洞中,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 带着几分尴尬和沉默。
短暂的静默之后, 祁景渊刚想开口, 却突然感觉到无双的手掌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借着道道闪电的光芒,他见一身青衣的姑娘脸色苍白,一双杏眼扑闪着, 有些紧张地朝他摇了摇头, 示意他保持沉默。
无双知道自家师尊的五感有多灵敏, 她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离这里不远处,丝毫不敢懈怠。
女子温热的掌心贴在祁景渊的口鼻之上, 鼻尖传来一阵女子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很特别,淡淡的血气之中掺杂着幽香。味道很淡, 却让祁景渊心头一荡。
不知为何,在嗅到那气味的一瞬间, 他觉得那味道莫名地熟悉,熟悉得让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轻,可轻不过片刻,又像是灌了铅似的变得很沉。他雀跃,又没由来地悲伤,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天堂云端溺水,奇怪极了。
洞外,大雨如注,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敲打在山洞的岩石上,让气氛格外紧张。无双像是野狐,机警而沉默地注视着洞口,直到感觉到丰兰的气息逐渐消失,这才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感受到她的温热掌心离开,下一刻,祁景渊的口鼻吸入了一股凉爽的空气。他微微侧头,有些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用那双带着淡淡绿色的眼睛看着无双,声音微弱而低沉:“姑娘所求为何?”
无双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该知道,你的仇人不是我师尊。”
祁景渊的眼睛微微眯起,忽然笑了:“我长青山庄上下六十三口人命,可不是姑娘的一句无辜便可以抵偿的。”
他的声音虽轻,却如石投大海,激起了无双心中波澜。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突然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变得清晰起来。她终于回忆起了祁景渊的身世——
他本是杏林世家长青山庄的独子,但山庄在他五岁那年被人一夜之间灭门,只有他一人侥幸活了下来,被天剑派的长老吾忧救下并带回了天剑派抚养。
她看着眼前这位一脸苍白、带着绿色瞳孔的少年,忽然想,一定很可怕吧,他才那么小。
祁景渊似乎透视了无双的心思,他的唇边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声音温柔而平静地道:“姑娘最好现在就杀了我,若是祁某今日得以离开无忧谷,来日必杀丰兰。”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决绝。那双深绿的眼眸看似平静,无双却发现了其下那不可测的暗流,她的心尖不由自主地一颤。
无双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同你说了,当年杀你全家的不是我师尊!”她的声音坚决而清晰,试图打消祁景渊心中的误会。
祁景渊的脸色一暗,声音发沉:“那年丰兰练功走火入魔,来我长青山庄求取我山庄至宝长生莲。我父亲不给,丰兰便屠尽我长青山庄上下,唯有我在舅父家方躲过一劫。”
正当无双张口欲解释之际,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冽的女声,那是丰兰的声音,冷冽且毫不含糊:“愚蠢小儿,长生莲乃是祁青山亲手交予我作为谢礼,何来杀人盗宝之说!”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话里夹杂的淡淡的嘲讽。
无双脸色一白,下一刻,山洞外的芭蕉叶被人猛地掀开,丰兰高挑削瘦的身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漫天暴雨无法沾湿她眉眼发梢分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洞里的一男一女,目光如利剑般直射祁景渊。
无双惊讶地看着丰兰,却下意识地挡在了祁景渊的面前。夜色之下,丰兰那张妖冶的面庞更加锋利,目光淡淡地扫过无双,缓缓道了一声:“过来。”
语气毋庸置疑,无双咽了咽口水,慢悠悠地挪到了丰兰身边,攥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道:“师尊……”
丰兰侧头看她,目光扫过她肩膀的位置,鲜血从青色的香云纱从里面缓缓渗出来,又被雨水晕开,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绛紫色,像是不规则的芍药花,开在肩头。
她眯了眯眼,脸上掠过一丝浓烈的不悦,却忽然笑了,目光如刀似的射向祁景渊。
祁景渊的目光在丰兰那深邃而锐利的视线下微微一滞。他能感受到从丰兰身上散发出的气势,那是一股只有渡劫前修者才拥有的强大气息。
然而,少年脸色苍白,眼神依旧坚定,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无双,然后再次看向丰兰,质疑道:“长生莲乃我长青山庄至宝,我父亲怎会将其赠予你?”
丰兰的脸上绽放出更加明媚的笑容,唇角弯折,仿佛是春日牡丹盛开。而无双却越发感到紧张,因为她知道,通常丰兰一笑,便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丰兰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祁青山和夫人成婚两百年:“祁青山和夫人成婚两百年,却始终未得一子,山庄内的杏林圣手们看了两百年,却百般尝试无果。眼看着长青山庄后继无人,他便求来了我无忧谷,愿用长生莲,换一个子嗣。”
说到这里,丰兰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祁景渊,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如今看来,这笔交易倒是不怎么划算,换来的竟是个不明真相的蠢货。”
无双注视着祁景渊,见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你有何证据?”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急切和疑惑,渴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丰兰轻轻一挥手,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既是合约,自然有字据。”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卷泛黄的卷轴,她毫不在意地将其扔在了祁景渊的脚边。
祁景渊伸出颤抖的手,费力地捡起那卷轴,逐字逐句地阅读。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那双翠绿的眼底,逐渐浮现出丝丝震惊和不可置信。
丰兰继续说道:“这字据经过天道所验,钱货两讫,绝不可能有假。”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容反驳的威严。
祁景渊凝视着字据,突然紧紧捏住,抬头看向丰兰,脸色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丰兰却是轻笑着,她的话语仿佛一把锋利的剑:“你想找仇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用你那生了锈的脑袋好好琢磨琢磨,长青山庄倒了,谁是受益者。”
“不过,倒是也不用了。”她话锋一转,手中突然多出一柄长剑,剑尖在雷电的照耀下,发出令人胆寒的冷光。
无双见状,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急切地说:“师尊,千万不要!”
剑尖停在了祁景渊鼻尖前不足半寸的地方,无双死死地握着她的袖子,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强行挤出一个难看到了极点的笑容,对着丰兰说:“师尊,这,这全是误会,您就教训他一顿,然后让他离开,这样可以吗?”
丰兰轻轻地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却透露出一丝玩味。她的目光从无双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祁景渊身上,问道:“你是看上他了?”
无双的心猛地漏跳一拍,面对丰兰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转头看向祁景渊,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确定。
她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她的阿慎。
他看上去似乎对一切都没有记忆,对她的目光更是陌生得像是一个过路人,既淡漠又冷清。
天空阴沉,连绵不断的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她轻轻垂下眉头,声音低沉而哀求:“师尊,这一次,请您放过他吧……如果他再敢来,那我会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话音刚落,她再次把目光转向祁景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祁景渊的眼,冷不丁地对上她的一双眼,却在那一刹那被她浓黑眼里复杂到了极点的感情看得心猛然一跳。
那种矛盾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在瞬间既极度快乐又深陷悲伤。
丰兰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拧了拧眉,上前一步,隔绝了两人的目光,淡淡道:“放过你,也不是不可以。我就当你年轻无知,这次就饶你一命。”
闻言,无双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她继续道:“但是你伤了我徒弟,又连累她在这大雨天来寻你,这帐得算清了。”
丰兰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话落,无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她只见一道银光在雨中划过,如同闪电般直击祁景渊。
那把锋利的剑,毫无悬念地穿透了祁景渊的胸口,插在了他心口上三寸的位置。
“你要是能活着出去,便算你的本事。”丰兰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冷漠和不容置疑。
说完这话,丰兰伸出手来,有些强硬地抓住了无双的手腕,拽着她,离开了那逼仄的山洞。
一道闪电落下,无双回头,只见雨中,祁景渊独自倒在地上,丰兰的剑依旧深深插在他的胸口,雨水混合着血迹,流淌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迹。
第110章
大雨倾盆, 冰冷的雨点哗哗地落在地上,却无法再沾湿无双分毫。她跟在丰兰身旁,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却不住地回头去看方才祁景渊的方向。
无双转头,恰巧与丰兰那双淡漠的眼睛相对。在深邃的夜色中,无双却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无奈。
“避雨诀我不曾教过你吗?偏要淋着雨去找人?”丰兰的声音很淡。
无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声音带着一丝心虚:“方才, 一时情急。”
丰兰带着无双继续前行,她的手紧紧牵着无双, 就像很多年前的上元节那样,两人如同寻常的母女般, 手牵手穿梭于热闹的人间集市之中。
丰兰的手掌冰冷而干燥, 一如多年之前, 无双攥着那双手, 心境却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的平静与安逸。她的脑海中思绪纷飞, 一幕幕往昔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让她感到一阵头疼。
突然,她听见丰兰又问:“他就是那个阿慎吗?”
虽然是个问题, 但是丰兰的语气却十分确定, 这话像是晴空霹雳, 一下子划破了无双的思绪。
那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在耳畔响起,无双仿佛被雷劈中, 整个人定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盯着丰兰。她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对于丰兰竟然知晓那个名字感到无比惊讶。
丰兰见状, 微微皱了皱眉,又道:“模样不错, 剑术也不错,可就是格外蠢笨了些,如何倒叫你这般上心?”
无双垂下了眼帘,心中满是纠结,不知该如何向丰兰解释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袍角,将已被雨水浸湿的布料攥得皱巴巴的。
在瓢泼的大雨中,无双站在丰兰面前,她的模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的小脸苍白,双颊却不自然地泛着红晕,眼中闪烁的水雾让她看起来更加无助和迷茫。
丰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终是不忍,便并没有继续逼问,只是一掐诀,带着无双回到了洞府中。她坐在桌旁,淡淡嘱咐:“把衣服换了,好好睡一觉。”
无双轻轻“哦”了一声,转身进入里间更换湿透的衣裳。当她换好衣服重新出现时,却发现丰兰依然坐在桌旁,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师尊?”无双微微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
丰兰咧嘴一笑,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好徒弟,今晚师尊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也不去。你也别惦记着他,让他吃些苦头,也好长个教训。”
无双心中那丝微妙的念头被丰兰洞悉,她一时语塞,看了看丰兰那似笑非笑的面容,然后像只小鹌鹑一样,默默地转身回到了里间。
夜晚的暴雨仍在肆意地倾泻,噼里啪啦的雨声不断地敲打着窗棂,似乎有意撕扯着无双的神经。她躺在宽大的榻上,辗转反侧,心神不宁,无法沉入梦乡。
肩膀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隐隐作痛,她的目光越过窗外那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的大树,眼中却不断浮现出祁景渊那张脸,那张失而复得的脸。
一夜无眠的她,直到天色微亮,感觉到丰兰终于离开了外间,便匆忙起身。她草草地披上外衣,凭借着记忆中的位置,再次掐诀,回到了凌剑山下的那个山洞口。
黎明的微光中,一夜的雷雨之后,谷底的花草树木已成狼藉一片。无双小心翼翼地踩在泥泞的路面上,轻轻掀开已经挺立不住的芭蕉叶。她看到祁景渊仍然躺在山洞内,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仿佛已陷入昏迷。
祁景渊的胸口处的剑已被拔出,紧握在他的手中。他的胸口伤口被一条破旧的布条草草包扎着。
无双小心地走向他,脚下踩在散落的树枝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俯身,刚要伸手检查他的伤口,却未料到祁景渊突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那双绿瞳谨敏而冷酷,像是带着林间野兽残忍的杀气。
一声尖锐的呼啸响起,无双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冷冽的剑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少年见到是她,忽然愣了一下。
“吓唬谁呢!”无双轻轻皱了皱眉头,她的双指巧妙地在他的手腕上轻点一下。随着她的动作,少年手中的剑仿佛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无力地脱手而落,显然他已是筋疲力尽。
“是……”少年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背靠着山洞的石壁,身体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是我,”无双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检查他胸口上的伤口。正当她的手指即将触及他的胸口时,少年却突然向一边靠去,再次避开了她的触碰。
无双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瞪着他怒斥:“你躲什么!我要是想杀你,现在就结果了你,把你留在这里喂豹子!”
祁景渊张开嘴,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但连说话的力气似乎也消耗殆尽,眼皮沉重,只能无力地看着她。
他其实并非有意躲避。
“男,男……”他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当这句话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声,让人难以辨识。
清晨的风,夹带着湿润而冰冷的空气,轻轻地穿过山洞的缝隙。无双注意到祁景渊裸|露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微的鸡皮疙瘩。
她毫不犹豫地上前,十分果断地扒开了他的领口,揭开那草草包扎的破布。露出的伤口狰狞可怖,血液不断地从剑伤处渗出,显然伤势严重。
伤口干净利落地切开他的胸口上三寸处,靠近肩膀的位置,与无双自己的伤口恰好相同。无双心中暗想,她师尊的剑术,果然精准无比。
祁景渊在她审视的目光中,似乎察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意,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感受到无双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伤口附近,带来一阵阵微妙的触感。
无双凑得更近了,她的目光专注地检查着他的伤口。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祁景渊能清楚地感受到无双的呼吸和她的头发在他脖颈间轻轻擦过,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
若是此刻无双抬头看他,便能清晰地看到他脸颊和耳廓上浮现出的淡淡红晕。
而在祁景渊的脑海中,昨夜的迷糊记忆开始逐渐变得清晰。他回想起那些破碎而零散的梦境,似乎都有关于他和那些姑娘;或者说,他和那一个姑娘。
自从无双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那种雀跃而伤感的情绪就一直未曾消散。他不自觉地微微向她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要更近地感受她身上散发出的温度,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在他的鼻尖缭绕。
晨光之下,少年脸颊和耳廓上的薄红似乎又加深了些,看着无双,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那剑被我师尊下了禁制,”无双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氛围,“你没法运气疗伤。”
她沉思了片刻,随后抬起头对祁景渊说:“我给你用点儿我们无忧谷的疗伤秘药吧,应该会有用。”
话音刚落,无双从怀中掏出一个干净透明的琉璃瓶子,瓶身在微弱的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碎光。
祁景渊看到那瓶子里装着的似乎是绿色的药粉,然而当无双打开瓶子的一瞬间,一股极为难闻的气味缓缓飘散出来,仿佛是某种变质腐|败的东西。
他不由地皱了皱眉,无双也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子,显得有些不适。这么多年过去,她都忘了这断续粉味道有多难闻。
看到祁景渊那略显扭曲的表情,无双连忙解释道:“这是我师尊亲自炼制的十腐断续粉,味道虽然难闻,但药效非常显著。”
十腐断续粉。
祁景渊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可惜他如今身受重伤,半分动弹不得,便只能任由面前的姑娘在身上为非作歹。
无双毫不犹豫地将半瓶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那绿色的药粉接触到血液后,立刻发出了更加刺鼻的味道,冒出腾腾白烟,伴随着“嗤嗤”的声响。
祁景渊本已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汗珠不过片刻就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哼,显然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无双看着他那痛苦难忍的模样,心头不由得一紧,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断续粉就是这个样子,你,你,你忍一下。”
说着,无双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祁景渊由于剧痛而被冷汗浸湿的手。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安抚似的,轻轻地在他的手上捏了捏。
不知为何,祁景渊忽然觉得鼻尖一阵酸涩,随之眼前模糊起来,一片水雾在眼前弥漫,心底有处地方,似乎是被瞬间击破。
还未等他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便发现自己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俯身,靠在了无双的怀里,所有的防备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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