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清凝视棠梨片刻,才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么晚了,劳烦棠姑娘跑一趟。”


    棠梨将手中食盒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抖开一张干净的布,拎出一壶米酿,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了上去。


    因为直至半夜,才忽然想起来被忘在这儿的裴时清,棠梨也来不及做多么复杂的饭菜,只是给他下了一碗银丝面。


    绿油油的葱花点缀在面上,煞是好看。


    棠梨给他倒了一碗米酿:“都怪我今日有事耽搁了,忘了给先生送饭,现在时辰不早了,便给先生准备了些好克化的食物,先生也别嫌弃饭食粗糙。”


    裴时清一笑,如同明月生辉:“裴某落难至此,若非姑娘相助,早已命归西天。”


    “言谢尚来不及,怎敢嫌弃。”


    棠梨点头:“那就不打扰先生用饭了。”


    裴时清处理伤口换下来的布条已经被放在了旁边的小篓里。


    棠梨拎起小篓,拿起昨日用过的碗筷,便要离开。


    忽然听到身后之人放下了木箸。


    “劳累姑娘之事,是否已解决?”


    棠梨心口重重一跳。


    在两朝权臣面前做戏,说不紧张自然是不可能的。


    好在……鱼儿上钩了。


    棠梨似是惊讶,回过头看向裴时清,“先生……如何知道?”


    裴时清唇边含着一丝浅笑,眼眸里像是藏着一场被山风吹乱的雨,风雨凄迷,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她从刚才进来开始,便故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的,故作。


    面上似有忧虑,但那双清浅的眸中却无半分犹疑。


    分明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想来问一问他的意见罢。


    裴时清端起米酿,浅浅饮了一口:“棠姑娘所遇何事,不如说来与我听一听。”


    少女露出一点愁绪,“说出来显得我有些小性子,先生可不要笑话。”


    裴时清掩下唇畔笑意:“不会。”


    棠梨咬了下唇:“爹爹喜欢弈棋,今日与我对弈,我本来占了上风,眼见胜利在望,刚沾沾自喜,没想到爹爹一个反杀,三五子就让我彻底败下阵来。”


    “爹爹哈哈大笑,我则百思不得其解,问爹爹其中玄机,爹爹却不肯说与我听。”


    “我气得闭门钻研,直到困倦睡去,也没有悟出破解之法……这才忘了给先生送饭。”


    棠梨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着他的表情。


    棠梨来的路上思索了许久。


    若按前一世的发展,他在伤好之后必会询问自己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回上京。


    前一世他的说辞是,愿意帮自己以画立名。


    虽说裴时清的确是有报恩之意,但若是棠梨答应得太过轻易,反倒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这一世她必须要与裴时清交好。


    这种交好,是当她谋划一些别的事情时,他会心甘情愿给予自己一些助力。


    而非简单的施恩。


    那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在施恩与被施恩的关系之外,多一些别的情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棠梨想起了一件事。


    裴时清师从国子监祭酒陶知禾。


    这位陶大人,乃是大庆清流砥柱、天子近臣。又因一手棋下得出神入化,被陛下亲封为当世棋圣。


    裴时清耳濡目染,自幼爱棋,一手棋下得出神入化,曾被陶知禾称赞“得我真传者,唯怀渊矣。”


    怀渊,也就是裴时清。


    她几乎是立刻便下了决断。


    她要同他学棋。


    裴时清似乎并未对此表现出诧异,他只是淡淡问:“还能不能复盘棋局?”


    果然赌对了!


    棠梨心底雀跃,面上却不显,她佯装惊讶:“先生也擅弈棋?”


    裴时清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棠梨瞬间兴奋起来:“当然记得!那先生就帮我看一看!”


    她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开始比比画画。


    少女以枯枝作笔,蹲在地上画得认真。


    时而扶额深思,时而落笔如飞。


    枯枝摩擦着地面,带来沙沙响声。


    裴时清垂眸,静静看她复盘。


    她如何知道他擅弈?


    他只告诉她自己姓裴,并没有透露更多。


    思绪万千,几乎在顷刻间,裴时清便推翻了种种可能。


    她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姑娘,若是一开始便认出他来,只会去报官。


    也不可能是皇后那边的人。


    若是如此,他焉有命活?


    裴时清闭上眼睛,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自己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不得不承认,除了今晚的反常,她没有问题。


    不过……哪怕今夜之事只是巧合,她知道的也太多了。


    对于裴时清而言,人生二十载,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出于谨慎,他应该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也将一些秘密带走。


    少女脖颈白皙,如同初春抽出的柳条,弯折出美好的幅度。


    裴时清的视线落在那道优美的弧度上。


    片刻之后,一副完整的棋局出现在地面上。


    棠梨扔了枯枝,有些懊恼道:“有几个子不太记得顺序了。”


    她仰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映满了月色:“先生,这样行吗?”


    裴时清的目光不着痕迹从她脖颈上移开,落到棋局上。


    棠梨心跳得很快。


    这个棋局她的确很熟悉,熟悉到哪一步该进,哪一步该退。


    因为前一世,自己为了讨好同样喜弈棋的陆辰远,她曾从他手中讨要来一本棋谱,反反复复钻研练习。


    而这局棋法,便是棋谱的最后一页,也是她一直参不破的那一页。


    直至陆家不久之后路过扶梨县,顺势来探望她与爹爹。


    正值暑热,一袭天青纱直裰的少年立在窗沿边,直挺的鼻尖上沾了细汗。


    却因为整个人气质太过沉静,倒像是一盏酥山,因着内里太凉,杯壁上凝出细碎的水珠。


    棠梨央他:“小陆哥哥,能否帮我看一看这棋是怎么走的?”


    他盯着棋局,眼尾弧度像一把锐利的小钩子。


    最后拈起一枚黑子,不轻不重落在棋盘之上:“以退为进,待机破敌。”


    “以退为进,待机破敌。”另一道声音响起。


    棠梨猛然回过神来。


    孤月高悬,从棠梨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笼罩着裴时清。


    背后光太亮,倒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时清拈起枯枝,在地上点了点:“从这一步起,你便错了。”


    他似乎真的来了兴趣,又就着枯枝指点了她后几步的走法,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饶是棠梨对这个棋局其实再熟悉不过,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他给出了棋谱之外的第二种解法。


    忽有鸡鸣声突兀响起。


    棠梨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错愕道:“快天亮了?”


    裴时清收起枯枝,轻轻掸了掸手指上的灰尘:“我在此处,每日鸡鸣时分便能听见巷角周婆子家叫卖豆花,顾客甚多,想来味道不错,棠姑娘不若一会儿用一碗再走。”


    棠梨如同一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那可不行!周姨和我爹可是认识的!要是被我爹知道我一宿没回家,我腿都别想要了!”


    她匆匆忙忙拾起东西,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裴先生,多谢今日你的指点,小女获益颇多。”


    她忽然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往后若有机会,还能否向先生请教?”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站在朦胧的光中,眼眸明亮。


    裴时清扬起了唇角:“自然可以。”


    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棠梨瞬间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那我明日再来向裴先生请教!”


    棠梨轻轻推着裴时清走到西厢房门口,借着熹微天光能看到里面被收拾得很干净。


    这些日子裴时清便宿在这里。


    “就不打扰先生了,先生快些休息吧!”


    她朝他挥挥手,迈着轻快的步伐小跑了出去。


    裴时清目送着人彻底离开,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面凌乱的棋局上,淡声道:“息邪,出来吧。”


    一人如同梁上飞燕,轻轻飘到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单膝跪下,抱拳道:“公子,恕我来迟。”


    裴时清抬手扶他:“此行凶险,怨不得你。”


    息邪的目光落到裴时清腿上,露出自责:“都怪我,害得公子受伤。”


    裴时清轻描淡写:“无碍,再养两日,便可下地行走。”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棋局上。


    若是没有记错,这一场棋局,乃是他十三岁时,在上京白云山与师父对弈时的走法。


    走法之刁钻,这世间……应当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而扶梨县,远在千里之外。


    裴时清摩挲着素舆:“息邪,看到方才那姑娘的容貌了么。”


    息邪自幼跟在裴时清身边,与他已是心意相通,于是立刻道:“这姑娘的背景,属下立刻去查。”


    “她于我有恩。”裴时清嗓音淡淡。


    息邪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来的时间不凑巧,循着公子的暗记找到这里时,却见公子在同一个姑娘对弈。


    公子此行绝不能暴露踪迹,息邪其实是动过杀心的。


    但现在,他只是垂首:“属下明白,我命人送些金银玉器?”


    裴时清没有回答。


    息邪又斟酌着道:“刚刚看她与公子对弈,想必也是爱棋之人,那我便命人寻一副上好的玉棋来?”


    裴时清的目光望进渐渐亮起的晨光中。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不必,这等地方找不出什么好材料,待我回上京再说,先给我准备笔墨。”


    息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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