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开了头,棠梨每一日都如约而至跟裴时清学棋。
初时或许是为了刻意和他接触,后来棠梨却发现,裴时清当真是个中高手。
裴时清三言两语点拨一番,竟比她之前抱着棋谱苦思冥想有用许多。
于是不知不觉间她也收敛了心思,认认真真跟他学棋。
一人教得用心,一人学得用心,常常从夜色初显对弈至星辰漫天的时分。
两人只论棋,不论其他,几日下来倒有了点超然世外,沉浸其中的乐趣。
直到这一日,棠梨兴冲冲地从后门踏入鬼宅之中,却看到了站在檐下的裴时清。
他换上了一身轻软如云的烟墨色直裰,袖袍翩翩,手中握着一卷书册,正仰头看着一枝从缝隙里生长而出的杂花。
棠梨意识到什么,她放轻脚步,问:“先生……可是要离开了?”
青年回过头来,点漆般的黑眸看向她:“棠姑娘可愿随我去上京?”
棠梨心脏重重一跳。
来了,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问题。
只是这一次,棠梨并没有太多惊讶,她佯装错愕:“先生……为何有此问?”
“我见棠姑娘喜弈棋,若得空闲,不若随我去一趟上京,我师父乃当世棋圣,师父爱才,你天资聪颖,若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想必你的棋艺会更加精进。”
棠梨心中重重一沉。
他的话……为何和前一世不一样了?
前一世分明说的是要帮爹爹把见青书院迁往上京,要帮自己以画立名云云……
不过正如弈棋,三五子之间,局势顷刻颠覆。
这一世她做出改变在先,事态发展偏离了前一世,似乎也是正常的。
她很快冷静下来,又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点。
前世的这个时候,裴时清根本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提他与陶大人的关系。
直到与陆辰远成亲之日,她扭头看到被人群簇拥的裴时清,才知道当时自己救下的,便是当朝太子太师。
这一次,他竟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棠梨脸上神情变化莫测,尽数落在裴时清眼中。
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神色微变道:“当世棋圣……莫非先生的师父,是陶知禾陶大人?
裴时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陶知禾门下学生甚多,姓裴的也不止他一人。
他点到为止,并没有彻底说破,棠梨也不能继续刨根问底,于是只好惶恐道:“多谢裴先生抬爱,只是我天资愚笨……”
裴时清静静看着她。
棠梨忽地话锋一转:“我愿随先生去上京,若得棋圣指点,也算是三生有幸。”
她顿了顿,忽然又说:“只是……不是现在。”
晚风拂动墙上杂花,花影落到她的脸颊上,反倒为少女的容颜添了几分娇色。
她目光清澈,坦坦荡荡看着他:“天宽地阔,我自然也想随先生见识,只是家中尚有琐事缠身,不知待我处理好这些事之后,还能否去上京找裴先生?”
她必须去上京。
毕竟要救陆家……最大的关键人物就在上京。
只是时机未到,她还有事需要筹谋。
裴时清浅浅勾了下唇角:“倒是裴某思虑不周了,此去上京,路程遥远,自然要好好计划。”
他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她:“裴某虽然棋艺不如老师,但也学得一二皮毛,斗胆写下这本棋谱,先赠与姑娘。”
“将来若是姑娘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写信递到上京,裴某扫榻相迎。”
棠梨低头看着那本前世根本不存在棋谱,一时有些恍惚。
见她迟迟不将棋谱接过去,裴时清道:“莫非棠姑娘嫌弃在下才疏学浅?”
棋谱被人慌忙接住。
裴时清垂眸,对上一双清浅明亮的眼睛。
棠梨道:“怎么会,裴先生棋艺高深,如今我只领略过一二,便折服不已。多谢先生写下棋谱,我定会好好钻研……”
她停顿了片刻。
裴时清静静等着她说下半句话。
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棠梨才说:“我与先生相处时间虽短,但先生倾囊相授,不知棠梨可否尊先生……为师?”
微风拨动屋檐上的杂花,香气四浮。
裴时清轻笑:“裴某尚收不了学生。”
少女脸上的雀跃一点点褪去,她低着头很小声地说:“是我冒昧了……”
话到末尾,她又抬起头:“虽说现在不能随先生去上京,但先生棋艺高超,若不觉叨扰,棠梨于棋艺上有所困惑之时,能否向先生请教?”
裴时清眼眸微动:“那是自然,你于棋艺一道上颇有悟性。”
棠梨明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过分打扰先生清静,只盼先生收到我的书信时别反手扔到炉膛里就好。”
裴时清唇角含笑看着她。
心里却在回想息邪报给自己的信息。
书院山长之女,年幼失母,有一兄,自幼有一桩婚约在身……
如此种种,再寻常不过。
被她救下绝对只是一桩巧合。
那她又到底是为什么费尽心机接近自己?又为何会对他有所了解?
无妨,日子还久。
对方到底是何心思……他自有时间慢慢试探。
他看着眼前清柔明媚的少女,意有所指道:“你只管好好钻研,自会有再相见之日。”
***
接连多日暑热难消,终于下起一场酣畅的大雨来。
檐下芭蕉青翠,雨水聚起,又如断珠滚落。
时光飞快,裴时清已经离开数十日。
棠梨坐在窗边,在宣纸上提笔勾勒。
青骊走过来,放下一盏红豆牛乳羹:“落雨光暗,别画太久,仔细伤了眼睛。”
棠梨放下笔,笑着看向青骊:“不碍事,姑姑又给我做了好吃的!”
“多放了点糖,你定爱吃。”
青骊将小盏推到她面前,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画:“哟,这鲤鱼戏水图快要画好了。”
她脸上浮现出些揶揄:“早早便听你说要为陆公子准备礼物,这不人快到了,你这画啊,原来是送给他的。”
棠梨饮了一口牛乳羹,垂眼道:“不是送给他的。”
青骊错愕道:“不是送给陆公子的?”
棠梨笑了笑,岔开话题:“姑姑,此前我托你去购入大量棉花,还顺利吗?”
说起这事儿,青骊立刻把陆家就要来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哎哟我的小祖宗,若是今年想做新的冬衣,也用不了这么多棉花,怎么把那么多私房钱都一股脑拿去买棉花了?”
棠梨哪能直接告诉青骊今年将会有一场罕见的雪灾?
自然也不能冒昧去找官府的人说,搞不好会被当做妖言惑众。
这几日她有意无意在邻里面前提了提,却没有人放在心上。
也是,大庆已经风调雨顺几十载,未有大范围的灾害。
谁能想得到,一场席卷大半个国家的灾害即将来袭。
棠梨记得那一年,扶梨县受灾并不算最严重,却也冻死、饿死了不少人。
见青书院有不少学子都在那年冬天被冻坏了身子,错过了后面的科举。
她现在能力有限,只能尽己所能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灾害做一些准备。
棠梨面上露出忧愁:“姑姑,实不瞒你,我前几日……做了一个十分逼真的噩梦。”
“我梦见今年冬天会有一场大雪灾,冻死了无数人。”
青骊本想说只是一场梦而已,当不得真。
但见棠梨神情严肃,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兴许只是一场梦,但提前做些准备也不是不可。”
青骊看向窗外,“今年这天儿啊,着实是有些反常,这都热了多少日了。”
她这么说着,越发觉得棠梨的梦说不定真是什么预兆。
青骊这辈子没有嫁人,无儿无女,除了棠梨一家人,挂心的便是书院里的那些学生。
棠溪白为人敦厚,哪怕一些贫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他也一并将其收下,除此之外,一天还管三顿饭。
十里八乡谁人不知扶梨县见青书院的山长一颗菩萨心肠,便是挤破了头,也想把孩子往书院里送。
后来实在是见青书院留不下那么多人,棠溪白才对外宣告每年只收学生五人,不论家世,择其品性入书院。
算下来,如今还在见青书院里念书的学生,竟也有四十多人。
这四十多人里就有二十几人是家境贫寒,连束脩都交不起的。
但这些学生都是为人踏实、刻苦勤学之人,若是真有大灾要来,见青书院不可能不管他们。
青骊立刻慌得走来走去:“若真的会有大灾,书院里的那些孩子可怎么办……”
“我们已经囤了许多棉花,一人倒是能勉强分得一件冬衣御寒,但如果是大雪封路,粮食迟迟运不进来,这恐怕才是大问题。”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却见棠梨依然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晕染着鲤鱼的尾巴,不由得开口询问:“棠儿,莫非你已经有了主意?”
宣纸上的鱼尾被清水洇开,透出几份活灵活现。
棠梨收笔:“姑姑,除了棉花,我还要囤些粮食。”
多的她也买不到,但至少得保证这场雪灾中见青书院众人的口粮。
青骊看着气定神闲的棠梨,心慢慢安定下来:“可是棠儿,囤粮要花不少钱,我们恐怕没那么多银子。”
要知道若大雪封路,兴许月余都无法解封。
也就是说他们要囤够几十口人一个月的粮食。
棠梨忽然朝青骊眨了眨眼睛,随后忽然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给她。
青骊狐疑地接过来一看,掩住唇小小惊呼出声:“棠儿,你哪来那么多金子?!”
棠梨没告诉她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只软声道:“姑姑可别骂我,前几日我救了一个贵人,这些金子便是他给我的。”
青骊果然变了脸色:“什么贵人?对方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
棠梨明白她为何紧张,于是坦坦荡荡地说:“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家里闹矛盾跑了出来,想要闯荡江湖,但不小心遇了贼,受了点伤,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我们这儿……”
青骊听得紧张不已:“为何不报官?万一对方是个坏人怎么办?”
棠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姑姑有所不知,那小孩儿犟得很,非不让我报官,说不然他就不要我救,自生自灭得了。”
“我前段时间去后山那边找胭脂花,刚好救下他,不过也只是替他找了个客栈,又找了个大夫而已。前几日他家里人找上门来,悄悄把人接走了,给了我这袋金子,权当报答。”
青骊听她这么一说,估摸着这少爷的家世背景不简单,所以才不愿声张。
她咂摸了一下,忽然反问道:“小孩?对方多大年纪了?”
棠梨轻描淡写道:“不过十一二岁。”
青骊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瞪她一眼:“你也是个胆大的,什么人都敢救。”
棠梨笑笑:“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她努努嘴,看向青骊手中的荷包:“喏,算不算是做好事的回报?”
青骊哭笑不得:“好好好,有了这些金子,我们也能囤上不少粮食了。”
“等雨停了,我便去买粮。”
青骊忽然又看了她桌案上的鲤鱼戏水图一眼:“你这画也差不多了,既然无事,便同我一起出门。”
棠梨:“啊?”
青骊:“该准备的东西我帮你准备,陆公子一家马上就要到了,趁这机会带你出去裁两身新衣裳,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棠梨不知话题为何忽然转变得那么快,苦着脸道:“姑姑!我又不是马上就要嫁人了!”
青骊不容拒绝道:“未来的夫君就要上门了,怎么着都得好好打扮打扮。”
棠梨现在还不能告诉青骊自己打算退婚的事,于是心不在焉敷衍道:“是,我随姑姑出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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