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裂隙
◎大抵是年少情深,惹人羡慕◎
都是聪明人, 自然听得出陆辰远的意思。
陆辰远是想让裴时清彻底从此事中隐身,他没有出现过,没有救过棠梨, 两人也没有被困在路上。
自始至终,此事都是陆辰远在参与。
裴时清的表情极淡,他唇畔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却让陆辰远生出一种剧烈的压迫感, 仿佛千军临阵。
他后背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在他试图开口那一刻,裴时清忽然笑了:“陆公子好建议, 裴某也正是打算这么处理。”
他看向棠梨:“棠姑娘聪明果敢, 被掳走之后想法设法逃下马车,在滕月城中躲藏,直到陆公子赶来救下棠姑娘。”
陆辰远眼睫颤动, 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漏洞百出, 他其实……根本没有能力那么快就找到棠梨。
但若是不想损了棠梨的闺誉,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他抬起头, 朝着裴时清行了一礼:“辰远谢过裴大人。”
裴时清静静看着他。
这般年纪就能不卑不亢,能屈能伸, 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裴时清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那便不打扰两人用饭了。”
他转身就要离去。
“裴先生!等等!”棠梨忽然开口。
裴时清脚步一顿。
片刻之后,他回过头。
棠梨站在窗棂边, 窗外饕风虐雪, 她却像是一枝风摇而不动的清荷。
裴时清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裴先生救了我,我棠家不会不认。”
她稍稍踮起脚尖, 用耳语对他说:“裴先生答应我的事要算数。”
裴时清不动声色立在原地, 蜷在袖中那只冰凉的手却猛然握紧。
他正色看向棠梨。
少女几乎有些固执地盯着他, 眼神毫不避让。
真的就这么想随他去上京?
他曾经替她编织好似锦前程, 她选择了拒绝。
而如今……她又一心想要靠近自己。
裴时清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的少女。
然而少女已经飞快退开, 含笑而立。
裴时清收敛好情绪,淡淡笑道:“自然。”
裴时清见她还有话要和陆辰远说,不再留恋,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背影看起来轻快不少。
棠梨目送着他离开,才折回厢房中。
只是与裴时清打了个照面,陆辰远却下意识觉得此人危险。
见棠梨主动与裴时清交谈,他本就紧张,此时更是一动不动看着棠梨。
见裴时清离开,陆辰远大步走上前,对棠梨说:“棠梨,我已经决定好了,你平安归家之后,我便向棠山长提亲。”
棠梨有些错愕。
陆辰远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匆匆说:“时间是紧张了些,但陆府会加急操办,若是顺利,我们能赶在年前成婚。”
棠梨却只是目光温和看着他。
陆辰远喉头发紧,继续说:“你……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我回去便让绣娘准备,还有金钗,也选几个样式……”
“陆公子。”棠梨忽然打断他。
陆辰远一愣。
棠梨看着眼前衣裳单薄的少年,几度不忍。
她没想到他会冒着风雪千里迢迢来找她,更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被掳走之事,着急想要安抚她,娶她入门。
陆辰远待她越好,棠梨便越不能怠慢他这份好。
原本想要拖到他春闱之后的话……必须提前跟他说了。
棠梨凝望他片刻,眸子里忽然涌现出歉意。
陆辰远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想要阻止,然而她决然开了口:“陆公子,是我无福嫁入陆家。”
陆辰远先是一懵,随即感觉到心上像是被人剌了一个口子,绵绵风雪往里灌,让他的四肢百骸一片冰寒。
“棠梨,我不在意……”
“陆公子。”她打断他,一双明媚又清澈的眼望着他。
“对不起,我在此之前就决定好了。”
陆辰远愣愣看着她。
棠梨深吸一口气:“陆公子,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们之间不合适。”
“你家世比我好,前途无量,未来会有大把大把的好姑娘等着你,我……”
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陆公子,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啦。”
陆辰远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抓住棠梨的手,声音颤抖:“棠梨,那些畜牲……”
棠梨有些讶异,旋即对他展颜一笑:“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
她想了想措辞:“我觉得嫁人很没意思,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不想瞒你。”
“我讨厌三纲五常,不喜有人束缚,所以对我而言……不嫁人就是最好的。”
她认真看着他:“小陆哥哥,我希望你能理解。”
小陆哥哥。
上一次她在信中这么唤自己,已经是多少年前。
他终于认清自己感情的这一刻,她却笑着告诉他,我不当你的妻子了。
陆辰远的眼眶一点点变红:“棠梨,我不答应。”
你该是我的妻,十五年前如此,未来亦如此!
棠梨有些无奈:“陆哥哥,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亲事,你现在已经是解元,明年春闱……”
“我说了我不答应!”他终于爆发,一双盈满泪的眼固执地盯着她。
棠梨一怔,但她明白话已经说出口,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冷静地说:“陆哥哥,这个节骨眼放出我们退亲的消息,不利于你的春闱,我会在你春闱之后,正式向陆家提出退亲一事。”
那时候他已经高中探花,雪灾、瘟疫都已经过去。
如若她能成功扭转众人命运,会是个好时机。
然而少年只是深深盯了她一眼,红着眼眶匆匆离开,撞入了风雪之中。
棠梨站在楼上,看着少年一身单衣,脚步踉跄朝着对面客栈走去,长长叹了口气。
息邪站在裴时清一旁,静静听着暗卫禀报方才雅间里发生的事。
公子好像对棠姑娘的事情……太上心了些。
但他不敢置喙,眼睛牢牢盯着地板。
“她真的这么说?”
暗卫埋头:“属下并无虚言。”
裴时清忽然笑了下。
还在闹孩子脾气。
以不嫁人为理由搪塞对方?也亏她想得到。
然而裴时清心底却涌起某种莫名的情绪。
为了不耽误陆辰远的前程,她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裴时清有些恍惚。
眼前又浮现出陆辰远推开门,一把将棠梨揽入怀中的场景。
少年赤忱热烈的眼神和失而复得的欢喜,少女的错愕和羞涩……
旁人看来实乃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但落在他眼底,却莫名有些刺眼。
大抵是……年少情深,惹人羡慕。
裴时清却忘了,自己也只不过刚刚及冠。
第二日雪难得停了,陆辰远沉着脸等在宝月客栈门外。
棠梨没想到昨天都闹成那样了,他依然愿意陪自己回扶梨县。
见棠梨要开口,他一言不发看她一眼,率先跳上了马车。
棠梨千言万语噎在喉头。
裴时清在此事上立场和陆辰远倒是出奇一致。
“上去吧,我会派人护送你们。”
棠梨上了马车,对裴时清挥手道别。
裴时清淡淡一笑:“路上小心。”
马车载着人慢悠悠离开,棠梨掀开车帘,用嘴型对裴时清说:“上京见。”
裴时清没有回应,看着马车越来越远。
路上积雪,行进不易,一行人到扶梨县的时候,也已经临近傍晚。
棠梨和陆辰远一路无言。
她一路上曾多次尝试开口和陆辰远说话,他却都置之不理。
棠梨深深意识到,自己把陆辰远惹恼了。
不过设身处地,若是她千里迢迢冒险去找人,对方却反手就提了退亲,恐怕心里也是不好过的。
少年现在还在气头上,只能等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此事的利弊吧。
棠梨相信他会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
远远看到见青书院的牌匾,棠梨心里竟有些紧张。
沉默了一路的陆辰远忽然开口:“别怕。”
棠梨扭头看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棠梨快速挪开视线,“谢谢陆公子。”
陆辰远脸色一黑。
好,之前还叫他小陆哥哥,现在又开始叫陆公子了。
他有些生气,别开头不想理她。
马车缓缓停下。
爹爹站在见青书院门口,县令居然也在!
青骊在看到她的一瞬又红了眼。
陆辰远此时倒是收敛了情绪,扶着棠梨下了马车。
县令连忙迎上来:“棠姑娘受惊了,是我们护卫不力……”
棠梨和陆辰远都有些发懵,两人交换了一眼视线。
县令似是自责道:“裴大人冒着危险孤身前往滕州办事,竭诚尽节,乃是我大庆朝国之栋梁!”
“只是那些逆贼贼子野心,竟妄想迫害忠良,棠姑娘此前救了裴大人,却低调不声张,在下办事不力,没有派人保护姑娘。让那逆贼钻了空子劫持了棠姑娘……”
他几乎要跪下认错,棠溪白等人连忙去扶,一时好不热闹。
县令被棠溪白扶起来,面上一副自责难安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裴大人那封亲笔书信。
裴大人在信上可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谁?
那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大庆朝三元及第第一人!短短半年便破格提拔连升三阶的裴时清!
好个棠山长,跟裴大人攀上了关系居然也不支会他一声。
况且这棠小姐还正是因为滕州刺史勾结朝臣一案才被牵连掳走的……
若是这一次棠家小姐真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把脑袋割下来赔罪都不够!
近几日还有人风言风语拿这事说道,真是嫌命长了!
县令抓着棠溪白的手,“实在是陈某没办好事啊……棠小姐有大福,如今平安归来,我立刻上书禀明此事,为棠小姐请功。”
棠梨彻底懵了。
请功,请什么功?
几天之后,一封圣旨顶风冒雪到了扶梨县。
棠家次女棠梨,在滕州刺史与宣武大将军勾结一事中有功,赏白银五百两,布匹三百,珠宝一奁。
扶梨县上的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滕州刺史犯事他们是知道的,怎么山长家那闺女不仅掺和了此事,还帮了忙?
加之棠梨可是她那未婚夫婿亲自救回来的,人家待棠小姐如珠似玉,不少人都看在眼里的。
这么一来,谁还敢议论棠梨被掳走一事。
因为要忙着备考,此事尘埃落定之时,陆辰远打算离开扶梨。
此次棠梨有惊无险,陆辰远可是从中帮了大忙。
棠溪白和青骊愈发觉得这女婿挑得好,试问有几人愿意千里迢迢冒着风险来寻人?
又有人毫不芥蒂未婚妻子被人掳走?
陆辰远离开的时候,棠溪白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交代道:“好好准备春闱,不可妄自菲薄,也不可骄纵大意。”
陆辰远郑重道:“谨听伯父之言。”
他又说:“伯父和姑姑好好照顾自己,开春之后辰远会回来拜访伯父。”
棠溪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眯眯道:“好,开春再会。”
马车缓缓驶离,陆辰远忽然掀开车帘,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棠梨。
他神情有些阴郁,似乎要将棠梨的模样镌刻到眼底。
棠梨试着对他露出一笑,然而陆辰远面无表情合上了车帘。
棠梨的笑僵硬在风中,旋即露出些恼怒。
谁要和你开春再见!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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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故人
◎棠梨忽地想起一个人◎
大雪连绵下了月余。
迈入腊月之后, 各地都开始出现灾情。
天气越发严寒,隔几日又听说哪里冻死了百余人,哪里又因为大雪积压, 房屋倒塌,压死了许多百姓。
见青书院囤积了足够过冬的物资,甚至组织过施粥。
镇上的一些富户人家为了积攒功德,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施粥, 倒是救活了不少难民。
加之县令早早听棠梨的建议囤积了些粮食,前一世棚户巷子的房屋倒塌事故也没有出现。
除了有部分体弱的老人没熬过去, 整个扶梨县也算是平安无虞。
只是大雪封了路, 众人被困于城中,来往行人稀少,街道上也没几家店铺开门。
气氛十分压抑。
屋子里烧着银骨炭, 窗棂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雾气, 棠梨拥着小毯坐在窗前勾勾画画。
青骊端着一蛊虫草排骨汤走进屋, 瞄了一眼堆了一桌子的画, “还没画完?”
棠梨正好也乏了,笑着接过汤:“姑姑成天这么喂我, 得把我喂胖了。”
青骊嗔她一眼,“女儿家胖些才好。”
棠梨笑笑没说话, 小口小口喝着汤。
“肚子还疼吗?”青骊问。
棠梨有小日子肚子疼的毛病, 本来仔细调养着,已经没怎么犯了, 不知怎么昨儿又犯了一回。
棠梨拢了拢小毯, 笑盈盈说:“用过姑姑煎的药之后好多了。”
青骊这才放心:“你小日子里就该多歇着, 这画改日再画不行吗?”
棠梨看着桌上堆了满满一叠的画, 眼中笑意淡了些:“姑姑, 这场大雪快结束了。”
青骊不明白这跟雪要结束了有什么关系。
棠梨也不打算跟她解释,只是说:“姑姑,我们准备的艾草包都还好好保存着的吧。”
那仓库里之前闹过老鼠,棠梨实在有些不放心。
青骊道:“你放心,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洒了鼠药,况且这么冷的天,老鼠早就冻死了。”
棠梨点点头:“开春之后,我会和爹爹沟通,寻找适当的时机将学子们遣返到家中。”
青骊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神情微变:“你是担心会出现瘟疫?”
自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虽然扶梨县受灾不严重,但若是其他地方出现了瘟疫,迟早有一天会传到这边来。
书院人口密集,学子们同吃同住,若是出现了瘟疫,场面会极度危险。
棠梨也不瞒她:“是,我心中不安,想提前做些准备。”
青骊明白这可不是小事,脸色沉下来:“等路通了之后,我会再托人采买一批药。”
姑姑办事棠梨是一百个放心的,她握住青骊的手:“裴先生之前送来的银子,还有陛下赏的银子都可以拿来用。”
“在把学子们遣散之前,每人送他们一点银两和药物。”
把学子们遣散只是权宜之计,瘟疫过去之后,熬得过的人自然会回书院来继续念书。
棠梨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青骊凝重道:“好。”
棠梨见姑姑一脸惆怅,忍不住去牵她的手:“姑姑莫怕,等时机合适,我会向县令大人示警。”
自从棠梨得了陛下赏赐之后,也算是在官府面前挂了名,她说的话县令会听几分。
况且前一世扶梨县防范得好,一直坚守到了后期。
瘟疫只是起了个苗头,重出江湖的医圣柏章老先生便将药方配制出来了。
只是见青书院人口密集,不少学生染上了瘟疫,就连棠溪白和青骊都没能幸免。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青骊后来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早早死在了流放路上。
青骊回握住棠梨的手:“好。”
棠儿近来办事越来越周全,她恍惚间觉得,那个自小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孩是真的长大了。
也能替他们遮风挡雨了。
棠梨故意说些开心的逗她:“我记得今天书院在南城门施粥,姑姑,不若我们去看一看吧?顺便把近日里准备的东西拿去发一下。”
天天待在家里也烦闷,但青骊又想起她在小日子里,犹豫问:“身子能行吗?”
“我多穿些便是,不打紧的。”
两人叫上了秋月和大虎,一行人到南城门的时候,见粥棚前已经排了长长一队人。
大雪封路前,扶梨县涌进来一些难民,官府建了一个临时收容区收留这些人。
原本可以靠着拾荒的难民们要在冬日里过活愈发艰难。
县令也是个心善之人,特意安排难民们到北区挖矿,每日可凭借挖出的矿石换取一点食物。
只是一个县的存粮就那么多,这雪又下个不停,官府也只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因此难民们虽然不至于饿死,每日却也只能吃个三分饱,人人饿得面黄肌瘦。
见青书院粮食囤得多,但也不敢露富。
对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难民而言,适当接济是可以的,但若是把家底都露出来,恐怕反而会给自己惹来灾祸。
自见青书院的粥棚搭建好以来,平日里都是由书院的学子来帮忙,棠梨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粥棚。
棠梨穿了件灰青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棠梨已经尽量挑了一件不打眼的衣裳。
然而地冻天寒、路有饿殍的惨冬里,忽地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本就惹人注目。
不少难民原本目光呆滞盯着前方缓缓移动的队伍,此时都分神过来看着棠梨。
不少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青骊莫名有些紧张,她不知不觉间挺直身子,目光严厉朝着那些人看去,似乎想把那些恶意的视线都挡回去。
没想到棠梨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
流放路上,比这凶残百倍的难民她们都见过。
棠梨早已不惧。
她只是快步走到粥棚,笑着对正站在棚子前监督的陈越说:“陈师兄。”
陈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洋溢出惊喜:“小姐怎么来了!”
正在施粥的学子也纷纷朝她看来:“棠小姐!”
“大家继续施粥,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棠梨道。
“我们来送点肉脯和果脯。”她将手中的包袱放到桌子上,手脚麻利打开包袱。
一片片切得均匀漂亮,色泽油亮鲜红,上面还洒着芝麻的肉脯露了出来。
另一个包袱里则是晶莹剔透,结着白霜的果脯。
难民们霎时间骚动起来,有小孩子当即闹起来:“娘!我想吃肉!”
“爹!那是肉和果脯!”
陈越冷呵一声:“安静!”
陈越身形高壮,冷着脸这么一吼,倒是挺唬人的。
难民们纷纷安静下来。
陈越又转过脸来,笑着看向棠梨。
棠梨冲他一笑,开口道:“马上就是除夕了,见青书院特地赶着做了些小吃食,希望大家一同欢度新岁。”
“每人可以领一块肉脯,两枚果脯,发放完即止。”
难民们瞬间欢呼起来,方才那些不善的眼神都消失了。
在沦为难民之前,他们也是勤耕不辍、有儿有女的良民百姓。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会愿意背井离乡、一路漂泊呢?
刚才也只不过是看这少女养得白白净净,而自己却沦落至此,故而心生嫉妒怨恨罢了。
但眼下他们明白,这少女并不是那些作践百姓的富家子嗣,原来竟是心怀善念之人。
棠梨给了陈越一个眼神。
陈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大家排队依次领取。”
队伍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挪动起来。
棠梨坐在一旁学子递来的小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聊着天。
棠梨注意到学子们会故意将那些切得稍厚一些的肉脯递给孩子们,眼底不禁染上了几分笑意。
有机灵的孩子会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一下面前的大哥哥,然后声如蚊蚋说:“谢谢哥哥。”
学子温和地冲他笑笑:“去找你娘吧,记得路上别被人抢了。”
孩子十分紧张的捂住了怀中的东西,匆匆跑去找娘亲。
又来了一个老人。
施粥的学子用勺在锅底搅了搅,将他的碗盛得满满,“老人家,您小心些……”
棠梨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热意洋洋。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瘦的身影快若闪电,忽然从粥棚后方朝着棠梨扑了过来。
棠梨毫不设防,连人带凳子,一下子摔倒在地。
那人直直朝着棠梨的斗篷里抓去!
电光石火间,来人抓着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飞也似地往旁边逃去!
众人大惊失色,乱成一团过来扶棠梨。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棠梨只觉得小肚子一阵一阵的坠疼起来。
她蜷在地上,痛苦地缩起了身子。
青骊吓得大喊:“棠儿!”
“棠小姐!!”
棠梨抓住青骊的手,“姑姑,我没事……要些热粥……”
众人扶着棠梨坐起来,连忙有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
棠梨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青骊又连忙将汤婆子悄悄塞到她的衣服里。
热意缓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棠梨这才觉得好起来。
陈越面色铁青,抓着一个瘦小的少年走了过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我们小姐心怀仁慈,给你们送吃的,你居然要伤她!”
棠梨白着一张脸看向小贼。
他一张脸黢黑肮脏,看不出原本样貌,此时嘴里却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什么东西,乱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像狼一样凶狠冷漠。
棠梨却一怔。
这少年的瞳孔也是极浅的琥珀色,像一个人。
陈越发现蓝色小布包里还装着一些肉脯,只是大部分已经被这少年塞到了身上、嘴里……甚至鞋子里。
他身上脏兮兮的,这些肉脯怕是不能要了。
少年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吞咽肉脯,一双眼睛似乎在说:你们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把它吐出来。
棠梨看着他,忽地想起一个人。
“我的名字叫苍,苍野茫茫的苍。”
那是一个微凉的夜,河边萤火虫四处漂浮,河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美得不像话。
那个少年站在河畔对她说。
眼前少年生得瘦弱,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棠梨往前走了两步。
少年喉头发出威胁的声音。
棠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心脏砰砰直跳。
棠梨方才分明看清楚,他身手极好,几个大人同时去追他,却也被他逃脱。
况且他是怎么发现自己斗篷下面还藏着一小包肉脯的?
普通的少年又怎么会有这番洞察力?
棠梨心里有了计较,她不怒反笑,问他:“肉脯好吃吗?”
少年一愣,随即又凶狠地从布包里抓起一把肉脯,塞到嘴里咀嚼。
少年动作大了些,覆盖在脸上的乱发往后分开。
棠梨盯着他的脸,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些:“既然跑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陈越等人都是一怔。
对,这少年分明身手极好,但却自己折回来了,这才被他们捉住……
难不成他是意识到小姐被他推倒受了伤……这才回来的?
少年只是死死盯着棠梨,因为太瘦而有些突兀的喉结上下滚动,努力将塞到嘴里的肉脯都咽下去。
棠梨让人递给他一碗粥。
然而少年却不喝,依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
棠梨索性拍了拍手直起身子:“你撞伤了我,还吃了我的肉脯……”
她话音一顿,忽然一笑:“你要赔偿。”
秋月没想到小姐只是出门溜了一圈,便带了一个人回来。
她看着面前神情凶狠的少年,缩了缩脖子。
少年戒备地打量着院子,表情虽然凶狠,但却没有挣脱的动作。
“秋月,先带他下去洗漱,然后找身干净衣裳给他穿上,再带来见我。”
两个小厮过来帮忙,少年凶狠地冲着他们龇牙。
小厮战战兢兢带着人下去了。
青骊看向笑意盈盈站在檐下的棠梨:“棠儿,这孩子看上去是个脾气不好的,为何要把他带回来?”
“姑姑看他身手如何。”
青骊不懂武,但方才也注意到几个人抓他都抓不到,于是试探着说:“身手……灵活?”
棠梨笑了笑:“姑姑可能没注意到,那少年左脸上被刺了字。”
青骊有些疑惑,棠梨也不绕弯子,解释给她听:“姑姑可听说过北狄有一支铁骑军,据说会挑选那些体质过人的孩子从小进行训练,长大成人之后直接效命于北狄皇帝。”
青骊脸色一白:“就是勇武大将军之前对敌的那支铁骑军?”
多年前,勇武将军曾经在边境遇到过这支效命于皇室的铁骑军,对方骁勇善战,勇武将军舍了一条胳膊才得以逃脱。
当时朝廷大为震惊,一时间人人戒备这只支神出鬼没的军队。
然而这些年这支军队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北狄铁骑军渐渐成为一个传说。
直到前一世棠梨在流放路上才听说,北狄皇室发生内讧,原来的铁骑军统领带人逆反,扶持新帝上位。
而新帝担心养虎为患,竟反手斩杀了铁骑军的统领,勒令叫停铁骑军的培养,又将铁骑军及其预备役军人全部脸上刺字,以示区分。
青骊忽然反应过来。
这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正是被叫停的那一批铁骑军预备役。
北狄人为何会跑到扶梨县来?
她愈发紧张:“棠儿是想……收留他为自己所用?”
她旋即觉得不妥:“可是这孩子毕竟是北狄人……”
棠梨握住她的手:“姑姑,信我。”
青骊犹豫片刻,想到那少年知道自己可能伤了人,宁愿被人逮住也要折回来,约莫性子是不坏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那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棠梨笑了笑,不再说话。
她为何会对北狄铁骑军那么清楚?是因为告诉她这些的人……正是这个少年。
那时他已经断了一条腿,不知为何也在流放队伍中。
刚开始队伍中有人想对她动手动脚,衙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的几番控诉视若无睹。
陆辰远在发现此事之后,一直牢牢看护着她,就连半夜睡觉都不敢放心合眼。
然而百密一疏,一天晚上陆辰远被人打晕,棠梨在睡梦中被人捂着口鼻拖出了人群。
她在绝望之中看清了男人的脸。
竟然是两个一路看押他们的衙役。
她被压在铺满了鹅卵石的河边,男人晃着一口熏黄的牙齿告诉她:“你应了我们,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绝望之下棠梨抓起一块鹅卵石试图朝着男人的后脑勺砸去,却被另一个衙役一脚狠狠踩住手腕。
棠梨的痛呼声被尽数捂住,她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男人肮脏的手朝她的胸口探来。
然而下一刻,有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
打算对她动手动脚的两个衙役被人生生用石头砸烂了后脑勺。
她从鹅卵石上爬起来,俯身在地上大口大口干呕。
直到有人用芭蕉叶卷了清凉的河水递过来给她。
她回眸,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少年戴着镣铐的手被磨得血迹斑斑,一只裤管空荡荡,却小心翼翼举着一叶芭蕉:“人死了,喝些水吧。”
河水清凉微甜,一路抚平了焦躁。
第二天,棠梨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主动向领兵揭发了昨夜那两个人的恶行。
她面无表情指着河滩上的两具尸体说:“人是我杀的,要我赔命也可以。”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姑娘。
蒋蓉哭得肝肠寸断,求领兵放她一条生路,陆辰远甚至折了傲骨,跪在领兵面前。
那一条腿的少年静静站在人群中看着她。
只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领兵并没有处罚棠梨。
反而棠梨因祸得福,因为这一桩凶悍之举唬住了众人,此后的路上倒是没有人再敢动她。
只可惜……出手帮过她的少年没有熬到终点。
他死在了流放路上。
棠梨目光中露出些怅然。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苍。
半个时辰之后,焕然一新的阿苍被带到了堂屋。
他仍然披散着半边头发,背脊绷得笔直。
没被头发遮挡的半边脸眼窝深邃,睫毛浓密,青骊看到眼前相貌英挺的少年都不敢认。
桌上放满了热气腾腾的吃食,食物诱人的香气四溢,棠梨明显看见阿苍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下。
但她没着急叫他吃饭,而是递给他一个面具。
面具是棠梨小时候逛花灯节买的,花花绿绿,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阿苍在看见面具的时候明显一愣。
棠梨目光温和看着他:“戴上再吃吧,这面具不影响你吃饭。”
阿苍盯住面前的少女。
她随意靠在椅子上,白色的小袄缀了毛茸茸的边,衬得人眉目温软。
她含笑看着她,目光里只有善意。
阿苍收回视线,沉默地带上面具。
面具只覆盖住他的上半张脸,却刚好把刺字的地方挡住。
面具虽然花花绿绿,有些可笑,但没有人敢忽略他身上嗜血的凶狠劲。
秋月主动盛了一碗饭:“公子过来用餐吧。”
阿苍看向棠梨。
棠梨冲他点点头,“放心吃吧,我是真心想要雇用你的。”
阿苍不再多言,坐到桌上开始吃饭。
也不知道饿了多久,桌上的饭菜很快被风卷云残。
青骊担心他猛然吃太多伤了肠胃,饭菜的份量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三分之一。
然而阿苍吃完之后却并没有露出半分不满,而是利落起身,看向棠梨:“做什么,需要。”
棠梨和青骊对视一眼。
他汉话说得不算好,几乎是一开口就露了馅。
棠梨回想起当时说着一口利落汉话的阿苍,也不知道他这两年经历了些什么。
若不是他的长相过目难忘,看到眼前仍然像个孩子一样瘦弱的阿苍,她都不敢相认。
“我要你做我的护卫。”棠梨直来直去。
少年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三年时间,报酬是每月八两银子,管吃管住,不愿意的话你可以离开。”
阿苍对大庆朝的物价其实有所了解。
略一估算便知道她给的很多。
棠梨看他陷入沉默,又说:“只是要你在外出的时候保护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跑腿,平日里你想做什么我不管。”
又是一阵沉默。
阿苍忽然开口:“答应。”
棠梨的眉眼渐渐笑开。
“阿苍。”他对她说。
“阿苍,我叫棠梨。”棠梨沉默片刻,也笑着回应他。
***
上京。
屋内点着香,青烟袅袅。
坐在桌案前的白衣公子垂眉敛目,正在写信,其起笔走势如腾龙跃渊,笔锋锐利,金钩铁画。
他收笔,将狼毫放在笔山之上,淡淡重复:“阿苍?”
暗卫跪在他面前:“是,据十一来信,对方乃是北狄铁骑军预备役叛军。”
“可查明棠梨为何要雇他为护卫?”
暗卫低下头:“属下无能。”
裴时清将一封密信递给他:“无碍,且先观察他一段时日,若是有不轨之心……”
他淡淡投来一眼,暗卫抱拳:“属下明白!”
“让十一盯好扶梨县,若上次的事重蹈覆辙,提头来见我。”
暗卫:“是!”
他接过密信:“可是要送到万州?”
裴时清点头:“尽快。”
暗卫退下去之后,裴时清又展开信纸,开始写另一封信。
笔迹端正圆融,跟方才的分明不是一种字迹。
息邪叹了一口气:“歃血阁的手伸得太长了。”
裴时清笔尖一顿:“在怨我把刀柄递给别人?”
息邪连忙垂下头:“息邪不敢。”
裴时清慢悠悠写完几个字,开口道:“兵者,诡道也,顺势而为,逆势而动。”
息邪一愣,随即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莫非公子此前一直不亲近徐大人……另有隐情?
他不该妄加揣度,只是抱拳道:“息邪受教。”
见裴时清提笔疾书,息邪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下去。
不料裴时清却淡淡开口:“何事?”
息邪咬咬牙,终究是问了出来:“公子就打算让十一常驻扶梨县?”
握着狼毫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裴时清抬眸,似乎在看息邪,又似乎在越过他看向远方山峦。
彼时在望淑山,他告诉棠梨上京有一座观棠山。
却没有告诉她,他的府邸,便建在观棠山不远处。
从观棠山南望,正是滕州。
墨在笔尖聚集,最后不堪重负,滴落在信纸之上,洇开一团污痕。
息邪心中一惊,连忙道:“也的确是该派人好好保护棠姑娘的,只是十一……”
以十一之能,在扶梨守着一个姑娘家,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息邪惶恐不安之际,裴时清随手将被墨渍染脏的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取了新的信纸。
“她马上就要嫁到上京,十一只需守到那个时候。”
息邪抬头,却只看到自家公子一片淡漠的表情。
也是,棠姑娘是有婚约在身之人,公子不过是出于几分师生之情多加看顾罢了。
是自己多虑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从明天开始恢复到下午6点更新~
第33章 送礼
◎赠君◎
缠缠绵绵下了几月的雪终于停了。
天空一碧如洗, 万里无云,路边堆积的残雪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商户们忙着将门口积雪铲除,遇见来往熟人便笑着打一声招呼:“去哪儿呢!”
一张口, 嘴里还冒着白气。
熟人双手揣在袖子里,笑着说:“路解封了,去州上拿点货。”
有人拥过来,要帮忙带盒燕氏的胭脂, 有人过来询问能否带封信给嫁到州上的女儿……
被大雪尘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扶梨,像是那些悄悄从青瓦石墙上冒芽的野草, 在春日即将来临的时候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见青书院忙得热火朝天, 有的学子在帮忙晾晒艾草,有人分拣着金银花、板蓝根、连翘等药物。
青骊站在长几前,手脚麻利将麻黄、乌细辛、防风、桔梗、干姜等药材捣碎, 细细过筛, 又分装到纸包中。
整个见青书院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刚开始棠梨还帮着捣药, 但她力气小, 有的药材干硬,很是要花费一些力气。
阿苍见了一言不发接过她手中的杵臼, 手臂上鼓起肌肉,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物弄碎。
棠梨拍了拍手, 笑道:“还是阿苍厉害!”
只是翻过一个年, 那个又瘦又黑的少年便已经拔高了不少,凹陷的脸颊也慢慢鼓起来。
两辈子加起来棠梨都没见过这个模样的他, 眉眼深邃, 精瘦有力, 如同一匹来自草原的苍狼。
唯独那个花花绿绿的面具大煞风景, 把少年冷峻的气质都冲淡了几分。
棠梨一边看着他捣药, 一边寻思着得尽快给他找一张合适的面具。
要美观,还要轻便,现在这个是木片制成的,戴着不仅不好看,还不舒服。
普通的铜制面具倒是美观,但太笨重了些。
羽毛的?羽毛的轻便,但容易弄坏……
“到底哪种合适些呢……”
阿苍听到她站在身后嘀嘀咕咕,忽然回头看她一眼。
面具之下,他的双瞳像是上好的琥珀,泛着蜜色的光泽。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忽然就有了灵感。
她要送一个鎏金面具给他!
阿苍长得那么好看,面具得配得上他的脸,鎏金的颜色刚好能衬托他的瞳孔,妙极了!
说干就干,棠梨拍了拍少年的肩:“阿苍!你继续帮我捣药,我出去一趟。”
少女撂下一句话,脚步轻快跑远。
青骊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继续捣药的阿苍,随口道:“约莫是有什么事,不用管她,倒是阿苍你啊,累了就歇一歇。”
阿苍手下不停:“不累。”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青骊也明白这孩子虽然话不多,倒是个实心眼的。
想到他的出身来历,青骊有些心疼。
阿苍不是纯纯的北狄人,他的娘亲是汉人,曾经沦为战俘,后来在北狄怀上了他。
青骊越发温和:“一会儿给你做红烧肉。”
阿苍动作一顿,又说:“谢谢。”
县上有一个手艺极好的金匠,棠梨周岁时打的长命锁就是在这做的。
如今过去多年,长命锁依然金光铮亮,花纹栩栩如生。
棠梨觉得这位爷爷的手艺是她见过的金匠中最好的一个。
只可惜前一世这位匠人爷爷死在了瘟疫里。
棠梨拿了些艾草香包和这几日研磨的防风药去找了匠人一趟,说明自己的来意。
离开的时候她刚好路过一旁的成衣店,又去找了几个绣娘。
这一忙,便忙到了黄昏。
路边积雪未消,夕阳的光镀在上面,折射出一种瑰丽的美感。
棠梨心里揣着事情,盯着自己的影子沿着路慢慢走。
影子忽然落到一双脚上,她愣了愣,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讶异道:“阿苍?”
“回家吃饭。”他说完,转身就走。
棠梨心底涌起一点暖意。
棠墨晚对棠梨很好,但或许因为自幼丧母的缘故,棠梨尚且懵懂的时候,棠墨晚便已经表现出了超出年纪的成熟。
对棠梨而言,棠墨晚不像是哥哥,倒更像是另一个爹爹。
阿苍年纪本就比她小,如今竟叫棠梨生出多了个弟弟的感觉。
棠梨唇边慢慢扬起一个笑来,她拔步追上去:“等等我!”
***
几日后,上京众人纷纷收到了扶梨县送来的东西。
陆微雨兴冲冲跑到堂屋:“爹!娘!棠姐姐给我寄东西来了!”
蒋蓉正在给小白做腰带,春闱将近,当娘的心里着急,得做些什么才不会整日里焦躁不安。
她闻言放下手中针线,瞪她一眼:“冒冒失失的。”
陆微雨根本没听见娘亲的数落,忙着把手中的团扇和香囊递给她看:“娘!你看棠姐姐送我的!她把我绣上去了!”
蒋蓉瞥了一眼,发现这团扇和香囊上绣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几乎一眼便看出来这是自家闺女。
上京里也有手艺精巧的绣娘会往荷包团扇上绣人物画,但不似这个,寥寥几笔便将人的神态勾勒得惟妙惟俏。
荷包一转,上面正在扑蝶的小女孩似乎跃然而出,变成了眼前的陆微雨。
蒋蓉知道之前拜访扶梨县的时候,微雨得了一副棠梨画的画,宝贝得不得了。
她看过那画,能把人画得如此传神,实在是难得。
蒋蓉忽然想起了皇城那位长公主。
长公主爱画如命,她的公主府里也不知道收集了多少名家之作。
若是日后有机缘,说不定棠梨还能认识一下这位极得圣宠的长公主殿下。
管事拎着两个包裹走过来,“夫人,还有艾草香包和一些药物。”
陆稼展信看完,眉头稍稍拧起:“再安排人去采买一批药材,也给棠家送一批去。”
蒋蓉凑过来看:“信上写了什么?”
“棠姑娘说今冬受灾严重,担心会有瘟疫爆发。”
蒋蓉愣了下:“瘟疫?”
陆稼叹了一口气。
今年有不少官员上书陛下,示警或许会有雪灾发生,陛下也确实提前做了应对措施。
然而天灾哪是人力可挡?虽然提前有准备,但还是死了不少人。
棠姑娘说的情况很可能会出现。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朝廷也在做准备。
不料棠家也有这份敏锐度,甚至行动更快,早早做了准备。
他在心中暗赞了一句。
深谋远虑,行动利落,这未来儿媳妇他可是越看越满意。
“爹,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书房里温书的陆辰远听到外面闹声一片,出门来查看。
蒋蓉朝他摆摆手:“怎么出来了?这没你的事。”
然而陆微雨已经朝着陆辰远飞奔过去:“哥哥!是嫂子给我们送东西过来了!”
她才说完,又结结巴巴改口:“是,是棠姐姐。”
陆辰远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桌案上。
巡视了一圈之后,没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件东西,他心里松了一口气,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陆稼见到儿子,反倒笑着说:“这未来的小陆夫人,倒是个极有本事的。”
陆辰远听到爹爹的称呼,眸光暗了暗。
陆稼将事情简单的跟他解释了一番,陆辰远越听表情越严肃,不过旋即又心口一松。
若真爆发了瘟疫,扶梨县说不定要比上京还安全。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就依爹爹说的办,陆府也多囤一些药材。”
“另外棠家兄长那边我也会差人再送去一批药材。”
提起棠墨晚,陆稼顺口问道:“怎么都不见墨晚上门来拜访?”
陆辰远想到国子监遇到棠墨晚时,对方淡淡的态度,又想起那场连绵不断的大雪里,棠梨对他说要退亲。
他的唇角紧绷起来,偏偏不咸不淡说:“或许是忙于春闱。”
陆稼也表示理解:“再从库房里挑些文房四宝一并送去。”
他思索片刻:“我记得我有一方上好的端砚,就送它吧。”
陆微雨知道自家爹爹平时可宝贝这方端砚了,趁机打趣道:“我们全家都这么喜欢棠姐姐,哥哥你春闱可得好好努力,争取给我未来的嫂子挣个诰命!”
往日若是陆微雨如此,陆辰远早出言教训她了。
然而今日他却默然不语,片刻之后说:“我先回去温书了。”
蒋蓉叫住他:“既然出来了就歇息一下,把棠姑娘送来的艾草香囊挂到你祖母屋里去,顺便去看看你祖母。”
陆辰远不动声色看向那些做工齐整的香囊,垂眸道:“是。”
另一边,棠墨晚和徐江松正凑在一起,端详着彼此的香囊。
棠梨给棠墨晚准备的是一只竹叶青暗纹香囊,下面缀着天青色的络子。
徐江松的则人如其名,用的是螺青色的底料,上面绣着一棵皑皑云松。
徐母走过来,将老母鸡汤放到两人面前:“这香囊绣工真好。”
棠墨晚知道妹妹不善女红,一眼便看出来只有这花样子是她提供的。
他看破不说破,微微一笑。
徐母又见旁边放了许多药包,问:“小姐怎么会忽然准备了那么多药?”
她在棠家呆的时间不算长,儿子秋闱中举之后,便跟着他一路到了上京。
但是棠家人心善,只相处短短几个月,她也把棠家人当做了自家人看。
原本棠墨晚也是住在国子监的学舍中的。
棠梨托徐母带了不少银子,替棠墨晚租下了这处小院,万万没想到棠家长子会邀请他们跟他一起住下。
原本徐母还有些不好意思,百般推拒。
但棠墨晚性子极好,为人开朗,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把徐母心都叫软了。
他说他自小没了娘,如今看见自己就像看到了娘亲。
一人在上京求学难免孤独,有他们母子二人为伴反而更好,棠梨想必早就是这么打算的云云……
最后徐母被他说服,留在了这个小院,每日翻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
原本清瘦的两人脸上都多了一圈肉。
今年大雪封路,苦了墨晚这孩子没能回家过年,三个人倒也热热闹闹自个凑活着过了个年。
如今三人感情越发亲厚。
棠墨晚安慰徐母:“伯母不必担心,我妹妹思虑周全,担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让我们提前备些药。”
徐母这才放心。
她又见自家儿子从包袱里翻出一套衣裳来,那衣服上的暗纹极其精细,一看便不是便宜料子。
徐母又纳了闷:“小姐怎么还给你寄了衣裳?”
棠墨晚解释道:“妹妹说科举结束之后,我们难免会有应酬,给我们二人准备了几套过得去的衣裳。”
徐母局促道:“这怎么能行?太让小姐破费了……”
棠墨晚却笑道:“千里迢迢寄来的衣裳,我们可得先试一试,都翻过了一个年,妹妹也不知我们是胖了还是瘦了,尺寸不合适的地方还要麻烦伯母改改。”
徐母这才局促道:“那你们快去试试。”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两人出来之后,徐母眼睛都亮了。
徐江松还拿了一把折扇,扇子上画着一幅稚童闹溪图,栩栩如生。
棠墨晚盯着那把折扇,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说:“果然还是得靠功名,徐解元这把折扇甚是衬你啊,”
好个棠梨,居然不给自己的哥哥画!
徐江松腼腆一笑:“棠兄谬赞。”
棠墨晚皮笑肉不笑:“我观徐兄这把折扇和我这身衣裳也相称,不若借来给我用用?”
徐江松义正言辞拒绝了他:“小姐说了,之后若有应酬,我都需要带着这把折扇出去。”
“棠兄若是想要,不如写信给小姐,让她再为你画一幅?”
棠墨晚暗中咬牙。
要是妹妹能那么容易答应,他还犯得着从徐江松手里讨要吗!
真是个愣头青!
***
院落里积雪未消,日光洒在亭子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灿烂的金色。
青年手中长剑刺破金光,又斜斜横插到阴影重中,破空之声嚯嚯作响,空气似乎都被搅动。
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公子。”有人唤他。
裴时清缓缓收剑,接过雪白的帕子细细擦拭手指,“何事。”
息邪将手中盒子呈上来:“扶梨送来的东西。”
裴时清手中动作一顿,他撩起眼帘,伸手接过盒子。
入目的是一封信,下面还压着一个香囊。
裴时清展信,娟秀的字迹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快速读了一遍,面上看不出表情。
息邪偷偷打量着自家公子,棠姑娘已经许久没给公子寄过信了……
他将信放回盒子中,伸手拿起那支香囊。
用了月华白的绸缎面料,上面绣着一只仙鹤。
裴时清的指尖从仙鹤上抚过,眼底露出些笑意。
画工倒是不错,这绣工……
他将香囊收起来,随口问:“她给陆家送了什么。”
息邪心想,果然公子会过问,幸好他提前去打听了。
息邪抱拳道:“棠姑娘给陆家和棠家长公子都送了一批药过去。”
裴时清眉梢微挑:“送了药?”
息邪干笑:“似乎都是自家研磨的,只做预防。”
他又问:“除此之外?”
息邪小心翼翼说:“还给陆家小姐送了几个香囊,给棠家大公子和徐江松徐公子送了衣裳……”
裴时清:“继续说。”
息邪埋下头:“……还给徐公子送了一把折扇。”
裴时清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然而息邪立马又接道:“但是棠姑娘没给陆公子送任何东西……”
他越说越小声。
裴时清淡淡一笑,似乎浑不在意棠梨给众人送的东西有何区别,吩咐他:“去给郑太医递帖子。”
息邪连忙拱手:“是,公子。”
“等等。”裴时清忽然又喊住他,他的语气稍稍严肃了些:“从今日起,收集各地关于疫病的情况。”
息邪一怔,随即肃然道:“是。”
裴时清把玩着那只香囊:“扶梨那边也让十一盯紧些,如若有异,第一时间通知我。”
作者有话说:
【8点还有一更】
小裴(冷笑):什么折扇?
息邪:反正陆公子没有
小裴(舒心):哦
药方来自:晋代大医葛洪《肘后备急方》
感谢在2023-09-20 22:20:28~2023-09-22 17:2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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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然、吃水果的兔子 5瓶;WANAN 2瓶;小依旧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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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面具(二更)
◎很喜欢◎
今年的春来得极快, 积雪消融,春草冒芽,没过几日众人便脱下了厚重的冬衣。
棠梨坐在海棠树下看着阿苍和王大虎切磋。
王大虎被阿苍逼得连连后退, 最后举手认输,笑着说:“好小子,明知道我打不过你。”
阿苍戴着的面具已经有些泛旧,没有面具遮掩的下半张脸沾染了细汗, 有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秋月走过去给两人递帕子:“我一个外行都看得出来,阿苍让了你, 你居然还打不过他。”
王大虎也不恼, 嘻嘻哈哈笑着说:“阿苍身手好,我可是比不了。”
他拍了拍阿苍的肩膀,“有空多教教我!”
阿苍沉默着点了点头。
棠梨笑盈盈道:“阿苍。”
阿苍抬起头来。
棠梨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石凳, “过来坐, 我有东西送你。”
阿苍有些疑惑, 但还是乖乖走了过来。
秋月和王大虎忙不迭凑过来看, 棠梨瞪他们一眼:“不是送你们的,别凑热闹了。”
秋月嬉皮赖脸蹭过来, “不行,我要看看小姐给阿苍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棠梨不再卖关子, 把一个小木匣推到阿苍面前:“阿苍, 打开看看。”
阿苍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打开木匣。
秋月和王大虎同时发出赞叹声。
木匣里静静躺着一张鎏金面具, 弧线优美, 做工精巧, 低调而不失奢华。
秋月眼睛都看直了:“小姐!这是一大块金子做的吧!”
棠梨笑道:“不是整块金子, 只是鎏金工艺, 没你想的那么贵。”
那也是金子啊。
秋月酸溜溜地看了一眼阿苍,这小子,真走运!
没想到棠梨忽然又变戏法般拿出两个小盒子,分别递给秋月和王大虎:“这是给你们的。”
秋月和王大虎对视一眼。
棠梨:“快拿着。”
两人接过来一看,秋月的是一对赤金耳坠,做成了她最喜欢的葫芦形,小巧玲珑。
王大虎的是一对小小的金镯子。
两人张口就要推拒,棠梨说:“收下吧,秋月从小跟着我长大,过几天就是你十五生辰了,就当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秋月眼眶红了:“……小姐。”
棠梨握了下她的手,又对王大虎说:“大虎,你女儿也满周岁了,这对镯子就算是给她的周岁礼。”
王大虎心中微动,但还是开口拒绝:“小姐忘了,我家宝儿刚出生的时候,您已经送过一次礼了。”
“那怎么能算,快收起来吧,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改天把宝儿抱来给我瞧瞧。”
王大虎上次在回扶梨的路上受了重伤,小姐让他修养了好几个月,还送了不少银两过来。
虽说小姐已经仁义尽至,但王大虎知道她心里约莫还因为此事内疚着呢。
这对金镯子说不定也有安抚他的意思,于是王大虎也不再推辞,他收起镯子:“好,那我先替我家宝儿谢过小姐,改日带她来探望小姐。”
棠梨这才露出笑意,她转了个方向,好整以暇看着阿苍。
阿苍却不等她开口劝说,自己主动拿起鎏金面具,换下了脸上那个旧的。
秋月和王大虎都傻了眼。
他们知道阿苍向来直来直去,但也没想到他居然那么不客气!
然而下一刻,两人都被眼前之人震住了。
少年五官线条坚毅,鼻梁高挺,鎏金面具为他冷峻的气质增添了几分神秘。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面具的衬托下如同落日熔金,竟叫人不敢多看。
秋月霎时间红了脸。
原先阿苍一直带着那个花花绿绿的面具,她怎么就没瞧出来这小子生得这么好看呢!
王大虎也在一旁啧啧赞叹:“我们阿苍一戴上这个面具啊,倒真有点绝世高手的意味了!”
阿苍抚摸着脸上的面具,对棠梨说:“谢谢,很喜欢。”
棠梨也很是满意,“你喜欢便好。”
阿苍的确是爱极了这个面具,原本不喜出门的他难得为见青书院出门跑了几趟腿。
不出几日,整个扶梨便都知道见青书院有一个面具美少年。
有好奇心重的甚至结伴堵在门口,只期盼着看上一眼这位美少年。
棠溪白得知此事后哭笑不得,命人遣散了堵在书院门口的人。
就这么一来二去,院子里很快青草融融,春的气息越来越近。
当院子里的海棠树长出第一抹新绿时,青骊面色凝重走进了屋:“棠儿,瘟疫爆发了。”
棠梨的手轻轻一颤,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笔山。
阿苍正站在棠梨边上看她作画,眼疾手快,一把捞过笔山。
青骊:“才接到的消息,盛州、万州、邢州……都爆发了瘟疫。”
棠梨敏锐地捕捉到青骊话里的关键词,问:“目前只有这三个州?”
“邸报上是这么写的。”
棠梨记忆里前一世瘟疫比这来势汹汹,当时几乎同时有五六个州爆发了瘟疫,打得朝廷措手不及。
她联想到这一世因为雪灾伤亡的人也更少,心想或许是因为之前自己的提醒起了点作用,心下稍安。
若是如此,瘟疫也不一定会如上一世严重。
但她仍然凝重道:“姑姑,从今日起,见青书院要加强洒扫,每日都熏艾,所有外出过的人回书院必须更衣沐浴,衣裳用滚水浸泡。”
青骊知道此事不容懈怠,郑重点头:“好,我下去安排。”
书院里还有七八个学子暂住。
有人是孤儿,无家可归,有人则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被遣返回家。
棠梨想起上一世书院里感染瘟疫身亡的学子,心中一痛,又交代青骊:“姑姑,还没有离开书院的学子,得改善他们的饮食,要保证每餐都有肉。”
青骊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克扣银钱,点头道:“不只是他们,我们自己也要吃好些。”
“不行,我得趁现在再去买些新鲜肉。”她急匆匆出了门。
阿苍看到棠梨眉头锁起,问:“瘟疫,很可怕?”
他在草原的时候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倒是听军队里的人提起过,得了瘟疫的人是如何全身溃烂,不治而亡。
草原上地广人稀,阿苍没经历过也正常。
不,就连大庆建朝十几年来都没出现过瘟疫。
若不是上一辈子实打实的经历了,棠梨也不知道瘟疫会那么可怕。
浑身溃烂流脓的病患,被大火焚烧的瘟疫村……
棠梨打了个寒战,认真地对阿苍说:“是,很可怕,多少名医圣手,在瘟疫面前都束手无策,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阿苍点头:“我知道了,瘟疫结束之前,你都不要出门。”
棠梨叹了一口气,“话虽这么说,但这可不是出不出门能决定的。”
上一世便是如此。
见青书院靠着囤积的米面粮食,硬是熬了半个月有余没出门。
可是还是有学生陆陆续续感染了。
阿苍低着头,若有所思,随即道:“天神会保佑你。”
棠梨笑了起来:“嗯,天神不仅会保佑我,还会保佑见青书院所有人。”
毕竟她都重活一世了,想必老天对她的命还算宽容。
棠梨又执起手中画笔,看着窗外绿意融融出了神。
也不知道上京的哥哥和徐公子他们怎么样了?
至于陆家老夫人,希望这一世有自己的介入,也能够活下来吧。
裴先生他……应该看到自己的信了吧。
她知道裴时清迟早会请出那位医圣,自然也会是第一批得到药方的人。
故此在信中厚着脸皮向他求药,只为给哥哥他们多加一重保障。
裴时清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们两人也算一同经历了许多凶险,凭着这点情分,他应该会给药方的。
棠梨缓缓吐了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提笔作画。
第35章 瘟疫
◎棠姑娘……染了疫病◎
整个大庆朝的氛围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瘟疫从三个州开始往外蔓延。
当上京也爆发小范围瘟疫的时候, 皇室坐不住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想起了一个人,被民间尊为医圣的柏章老先生。
只是医圣已经归隐多年, 据说现在居住在蜀南。
而蜀南如今瘟疫横行,一时朝臣无人敢主动领命。
就在这时,翰林院侍读裴时清主动请缨,皇帝龙心大悦, 特赐御林军两百,陪同裴时清前往寻找。
裴时清冒着风险深入蜀南腹地, 一去便是半月。
在这期间, 瘟疫全面爆发了。
城内哀嚎哭泣之声不绝于耳,人人自危,城外挖了深坑, 焚烧尸体的青灰几日不散。
因为瘟疫来势汹汹, 春闱也被推迟举行。
官府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疫病上。
一时间大庆人心浮动, 边疆几国蠢蠢欲动, 大庆建朝十六载,第一次陷入了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的境地。
扶梨同样陷入了低迷压抑的气氛之中。
青骊和秋月显然睡不大好, 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上了。
棠溪白同样忧心不已,每日都要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
相较之下, 棠梨和阿苍恐怕是最淡定的两个人。
秋月看着小姐坐在窗边安静作画, 叹气道:“作画真的能让人心静?”
青骊道:“恐怕确实能磨一磨性子,棠儿小时候是个活泼好动的, 这些年越发沉稳。”
秋月便蹲在地上, 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写写画画。
青骊笑起来:“要画的话我去拿纸给你。”
秋月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就是瞎画!给我纸浪费了。”
见她蹲在地上画得认真, 青骊心中的焦躁也稍稍被抚平了些。
她思索了下, 准备继续去做绣活。
春闱迟早要来,春闱之后,棠儿就要跟陆公子议亲了,她得多准备些嫁妆。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朝廷终于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
裴大人不负众望,成功请到了医圣,整个太医院即日起开始全力配合医圣研制药方。
煎熬了许久的百姓终于看到了曙光。
一时间整个大庆都在赞叹这位开朝英才实乃大庆福星,裴时清再次声名鹊起。
医圣都请来了,药方还会远吗?
扶梨县众人心想。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松懈,就出了问题。
棠梨正在屋里和秋月翻花绳,青骊匆匆走进来,掩不住焦灼之色:“棠儿,李家村爆发瘟疫了。”
棠梨眉头一蹙,李家村?
前一世并没有这一遭啊。
旋即她又想到这一辈子已经发生了很多变数,不可能事事都和原来一样。
她开口安慰青骊:“姑姑莫怕,医圣柏大人已经赶去太医院了,相信药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研制出来。”
她说的的确是事实,上一世医圣前往太医院后,不到半月便研制出了药方。
朝廷快马加鞭向各个州同步药方,只花了月余,瘟疫便被彻底平息。
也是在这期间,裴时清又同镇远大将军一起领兵对敌,彻底平复边境战乱,大庆才从一片水深火热中走了出来。
算算时间,离药方被研制出来不远了。
见青书院防护一直做得到位,只要继续严防死守,想必不会有大问题。
就这么安然无恙过了几天,一天傍晚,小厮忽然禀报棠梨:“小姐,有个小孩赖在门口不肯走,说要见您。”
特殊时期,不仅是见青书院严格限制进出,家家户户都尽量不出门。
这个点了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棠梨说:“我出去看看。”
青骊觉得不妥:“棠儿。”
棠梨戴好熏了艾的面纱,“没事姑姑,我会离远一些。”
棠梨走到门口,小厮主动替她拉开门:“小姐,在那儿呢。”
初春尚且寒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娃,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冻得脸色青白,蜷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脸上还蒙着一块布,将大半张脸都遮挡起来。
见棠梨拉开大门,女娃眼睛一亮,从角落里爬起来:“棠小姐!”
棠梨笑着问:“你认识我?”
女娃瑟缩了下:“我,我听哥哥提起过你……”
“你哥哥是谁?”
“秦有田。”女娃眼巴巴望着她。
棠梨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书院的一个学子。
她记得这少年住在城郊。
棠梨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哥哥呢,为何你一个人来这里找我。”
女娃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棠小姐,求你救救哥哥!”
棠梨神情凝重:“你哥哥怎么了?”
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哥哥生病了,快死了……”
周围人都是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往后退,想要离女娃远点。
棠梨却不动,她很快意识到什么,语气严厉:“你哥哥从见青书院带回去的药和银两呢?”
当时遣返众学子,见青书院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二两银子,草药若干,万一有人染上瘟疫,这便是救命的稻草。
女娃果然哭诉道:“被叔叔婶婶一家人抢走了,哥哥还为此被打了一顿……”
听完她的话,棠梨瞬间怒火中烧:“别怕!姐姐带你去救你哥哥。”
青骊连忙拦她:“棠儿!”
棠梨原本没怎么注意过秦有田,此刻少年总是沉默寡言伏案念书的模样,却忽然清晰浮现在脑海中。
她说:“姑姑莫要拦我,她一个人根本护不住那些药材,必须有一个大人陪同。”
青骊着急:“那让我去。”
如今情况特殊,棠梨不想任何人替自己以身犯险,再说是她决定给秦有田去送药的,不该牵扯到其他人。
尤其是青骊,前一世姑姑便因为感染了瘟疫身体大不如前,棠梨自然不会让她去。
“姑姑,我只是护着秦妹妹去送一趟药,而且我会做好防护,您不必担心。”
她给一旁的阿苍使了个眼色。
阿苍不动声色挡在了青骊面前。
青骊急得骂道:“别挡我!”
然而阿苍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一动不动挡在她面前。
棠梨麻利地吩咐人取了药材,准备和女娃离开。
几名学子听说出了事情,自告奋勇想要和棠梨一同前去,棠梨原本不允,但一个学子说:“有田是我们的同窗,如今蒙难,我们怎可能袖手旁观。”
“况且他叔叔一家丧心病狂,亲侄子的药都要夺走,棠小姐你孤身一人前往,实在是不安全……”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棠梨思索片刻,问学子中体格最健壮的赵庆:“大庆,你可愿意同我一起去?”
大庆挺身而出:“怎会不愿!小姐,我们这就走!”
青骊急得眼圈都红了,但也拦不住棠梨,只好说:“棠儿,顾好自己……”
“好,姑姑。”
棠梨让赵庆和女娃都系上了熏过艾的帕子,“我们走。”
事不宜迟,赵庆居然一把抱起女娃,“她人小腿短,走的慢,我抱着快一些。”
棠梨看了赵庆一眼,对方嘿嘿一笑,浑不在意的模样。
秦有田已经感染了瘟疫,与他朝夕相处的妹妹……恐怕也不会远了。
不过她记得前一世书院里虽然不少学生染上了瘟疫,但也有那么几人,与其他人同吃同住,愣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赵庆似乎就是其中一员。
棠梨只盼这一世赵庆身子也足够好。
两人脚步匆匆,朝着城郊走去。
没走出去多远,阿苍居然追上来了。
赵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棠梨沉默片刻,“阿苍,谢谢。”
其实他们所有人中武力值最高的正是阿苍,排除一切,有阿苍在的确会安全许多。
只是情况特殊……棠梨方才没能开口。
既然阿苍已经跟了上来,棠梨也不再矫情,只是从包袱里扯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把这个蒙到脸上。”
阿苍乖乖照做。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有田家中,也花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
真不知道这小女娃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
秦家的房子建在山凹处,破破烂烂一个小院,外面用竹篱围了起来。
不远处还有一间瓦房小院。
听到外面有动静,瓦房小院里探出两个脑袋来,脸上捂得严严实实。
女娃看到那两个人,气得大骂:“坏人!我爹娘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棠梨懂了,这便是秦有田的叔叔与婶婶。
两个人看见秦宝儿被一个高壮的男人抱在怀中,旁边还有一个带刀的少年,吓得缩了缩脖子,躲到屋子里去了。
棠梨暂时不想与他们计较,推开竹篱。
然而就在这时,女娃忽然挣扎着从赵庆怀中跳了下来,她拦在三人面前:“哥哥姐姐们,你们不要进去。”
赵庆和棠梨面面相觑。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早当家。
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明事理了。
棠梨却蹲下身子对她说:“好,我们不进去,只远远的看一看你哥哥,好吗?”
女娃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众人隔着窗户看到了躺在榻上起不来身的秦有田。
他面无人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大块大块的脓包,已经开始溃烂了。
女娃哭着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哥!你别死!”
气息奄奄的秦有田忽然听到妹妹的声音,强撑着睁开眼。
女娃哭着说:“哥哥别死!我带棠小姐来救你了!”
秦有田一怔,不敢置信地偏头看向窗外。
站在院子里的不是棠小姐还是谁?
他烧得通红的双眼滚下两行浊泪,他看着棠梨,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棠梨全凭嘴形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对不起。”
棠梨眼眶发酸,然而只是一瞬,她便换上了一副坚毅的表情:“阿苍,大庆,我们先去煎药。”
秦有田还有神智,肯定还能救!
她就是抢,也要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一行人忙活了半宿,汤汤药药灌下去,快到凌晨的时候,秦有田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
几人都熬得眼睛发红,但看着秦有田脸上有了活气,也都松了一口气。
算是把人从鬼门关暂时抢回来了。
前一世也有人靠着自己抗过瘟疫。
加之药方马上就会出现,棠梨相信秦有田的命肯定能保住。
秦宝儿揉着眼睛:“谢谢姐姐,谢谢哥哥。”
棠梨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别怕。你哥哥没事了。”
女娃再度哽咽哭出声。
一夜未休息,众人都疲惫不堪。
然而没有人提出要回见青书院。
他们心知肚明,哪怕做了防护,但他们还是和秦有田接触了太久。
棠梨当机立断:“我们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因为疫病来势汹汹,镇子上的客栈几乎都关门了。
几人很容易便找到了一家离秦有田家不远的小客栈。
棠梨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并告诉老板和小二尽量不要再来客栈。
那老板也是认识棠梨的,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
难怪三人只是远远地跟他交谈,连客栈都不愿意踏进来。
他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成。”
棠梨谢过老板:“您放心,我们走的时候会好好打扫客栈,另外客栈可以过十日之后再开张,期间费用我会承担。”
老板沉默片刻:“钱再另说,棠小姐照顾好自己。”
他儿子也在见青书院念过几年书,虽然天性愚笨,没能考取功名,如今去了州上做生意,但好歹也算是棠山长的学生。
棠梨笑了笑:“好。”
三人托人去给见青书院递了封信,在客栈简单住了下来。
中途他们又去探望过一次秦有田,他虽然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好歹已经能饮食。
不过众人都明白,病情很可能会反复,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跑得过阎王老爷。
离开见青书院的第三天早晨,棠梨开始发热。
阿苍端着热粥敲响她的门,无人应答。
热粥撒了一地,阿苍夺门而入,看到榻上的棠梨满脸通红,手脚脖颈处已经开始生红疹。
阿苍瞳孔颤抖:“棠梨!”
赵庆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在看到棠梨的一霎也红了眼:“棠小姐!”
阿苍抓着棠梨的手,细细查看红疹的形态。
他咬牙:“药。”
“对!我去煎药!”赵庆慌忙转身,竟同手同脚撞到门框上。
他匆匆冲下楼。
阿苍打来一盆凉水,将帕子沾湿,覆到棠梨额头之上。
棠梨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阿苍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她焦急道:“阿苍……快出去。”
少年却固执地呆在她身旁不肯走,一双琥珀色瞳孔透过面具定定看着她。
“阿苍……”棠梨几乎带了些哀求。
阿苍深深看她一眼,起身离开。
棠梨刚松了一口气,然而不一会,他居然又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他一手端着粥,一手来扶她。
棠梨心中一惊,错开身子不想和他接触,然而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阿苍慢慢将棠梨扶了起来:“吃,才好得快。”
棠梨无奈,只能开口道:“我自己来。”
少年却已经一勺粥喂到了她嘴边。
相处这么些时日,棠梨也算是知道这人脾气犟得像头牛。
她不顾烫,一口将粥咽下,只想快些吃完,让他出去。
阿苍发现了,竟然解下蒙脸的帕子,细细吹了几口粥,棠梨连拉他都来不及!
棠梨铁青着脸看着他:“你快把帕子戴上!”
阿苍面无表情:“没用。”
“有用的话,你就不会病。”
他将温热的粥送到她嘴边:“吃。”
棠梨无奈至极,最后只能张嘴咽下。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阿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又点了下自己的眉心,认真看着她说:“天神会保佑你我。”
若是天神保佑,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她眼神一黯。
“你不会死。”阿苍又重复了一遍。
棠梨眸光微动。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她便不会轻易将自己这条命交出去!
棠梨点头:“嗯,我不会死。”
***
上京。
蟠龙金柱气势磅礴立在四角,檐角檀香木雕刻的凤凰振翅欲飞,稀疏天光自琉璃浮窗漏下,洒在汉白玉铺造的地面上。
大殿中一片死寂。
龙椅之上的皇帝抚着额头,眉心拧成川字。
一波未平一波起,疫病刚有眉目,北狄又来势汹汹。
青烟自错金螭兽香炉中缓缓飘起,模糊了殿下群臣的面目。
平日里一个个的最喜唇枪舌战,如今真有事,跟鹌鹑似的。
皇帝只觉得烦躁。
他的手指在龙椅上轻扣:“陈春义,太医院针对疫病的方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被点名的大臣出列,朝着皇帝鞠躬:“回陛下,柏大夫正在斟酌其中一味药材的用量……”
都等了这么多天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皇帝摆了摆手:“让他加快进度,药方出来第一时间快马加鞭,送往各州。”
陈春义拱手道:“是。”
“孙询。”皇帝又开口喊道。
一个身高九尺,相貌威严的男子出列:“陛下。”
“北狄屡屡犯禁,阆州、沧州现状如何?”
这两州远在大庆北部,相对而言地广人稀,疫情并不算严重。
地方官府的官员被借调了不少到其他州帮忙,北狄趁布防亏空,屡次率兵骚扰。
孙询正色道:“阆州宣节校中尉与北狄人交战数次,目前已逼退敌军,但北狄人仍在边境徘徊。”
“沧州情况略有不妙,北狄精锐苍狼军三日前夜袭北定城,我方将士与北狄发生激战,伤亡将士四千余人……”
皇帝怒道:“一群蛮族,也妄想觊觎我大庆江山!”
孙询拱手道:“臣愿领军前往沧州支援!”
眼下其实并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大庆刚刚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粮仓里粮食亏空,处处缺钱。
随之而来的便是瘟疫肆虐,臣民水深火热,各地方的官府都焦头烂额。
然而北狄人抱的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心思。
嘉庆皇帝这口气实在是忍不下去。
哪怕现在不该打,也必须打!
孙询这一请求,实打实的落在了他的心坎上。
然而帝王心术,他不能答应得这么轻易,以免落得个贪功冒进、不顾百姓的名头。
大殿里一片死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
孙询孤身一人站在队列之外,背脊挺得笔直。
皇帝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指仍然在轻轻敲击龙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针落可闻的时刻,忽然有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陛下,此乃人心动摇、腹背受敌之际,大庆绝不能示弱。”
不少老臣纷纷抬起眼睛来看向发声之人。
青年着朱色官袍,身挂锦绶,头戴展角幞头,称得容颜如玉,身姿如松。
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及第状元郎,裴时清。
皇帝掀起眼帘,在看到裴时清的时候目光一顿。
他旋即淡淡道:“哦?”
裴时清脸上不见惧色:“北狄狼子野心,窥伺我大庆疆土多年,虽说雪灾刚过,如今又疫病横行,朝中亏空,捉襟见肘,但北狄绝不会等大庆休养生息。”
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爱卿也知道如今朝中亏空,捉襟见肘。”
裴时清垂下眼眸:“如今的确是危机重重,但对大庆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
裴时清道:“北狄虽地广人稀,疫病难以传染开,但军队向来密集,北狄既敢趁此节点来犯,何不暗度陈仓,釜底抽薪?”
皇帝先是一顿,随即畅快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暗度陈仓,釜底抽薪!”
裴时清适时拱手道:“臣愿随镇远大将军前往沧州驰援,震慑北狄!”
朝下众臣纷纷交换视线。
这位状元郎才学过人,武艺亦不算差,当年殿试的时候陛下曾亲自考教过他。
只是一个文臣,如今竟要请命出征……
皇帝鹰隼一样的双目落在他身上:“好!就让北狄好好看看我大庆岂是他可随意招惹的!”
“陈询,裴时清!”
“臣在!”
“臣在。”
“朕命你二人率兵十万,奔赴沧州,攻打北狄!”
那一身朱衣的青年恭恭敬敬拱手:“臣领命!”
丞相沈平澜率先开口赞道:“有此栋梁,实乃大庆之幸。”
大殿之中随之响起嗡嗡赞扬之声。
宣武将军之父,太尉周詹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几位老臣对视一眼,复又都垂眉敛目,面上看不出表情。
朝中不乏少年英才,但这位裴大人……爬得速度也太快了些。
几乎有些招摇过市,不怕死的劲头。
裴时清前些时日刚插手太尉之子宣武大将军与滕州刺史勾结一事,后而请出医圣柏章,如今又请命出征……
此番攻打北狄,若是功成,恐怕这朝中要变天了。
散朝之后,皇帝又单独召见陈询和裴时清,密商攻打北狄一事。
这一谈便谈到了深夜,宫门快要下钥时,一道清瘦的身影终于从宫门处走了出来。
息邪守在马车外面,看到自家公子连忙迎上去:“公子,今日怎么那么晚。”
裴时清上了马车,揉着眉心道:“有点事情要处理。”
夜色浓稠,车厢里点了灯也驱不散。
青年双目微阖,半边脸隐在暗色中。
息邪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在裴时清身上看到过如此倦态了。
快要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然而裴时清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了他有话要说,他倚在车壁上,喝下一盏清茶,淡淡开口:“什么事。”
息邪咬了咬牙,“十一方才来报,棠姑娘……”
“棠姑娘染了疫病。”
马车里的空气忽然被人抽干,气氛紧绷得让人后背发麻。
一片安静中,息邪听到自家公子的呼吸重了三分:“再说一遍。”
息邪略感不妙,但只能硬着头皮说:“棠姑娘……染了疫病。”
他话音刚落,裴时清忽然急急道:“调转方向,出城!去扶梨!”
作者有话说:
他慌了他慌了
第36章 死生
◎她看到一张染泪的脸◎
夜深了, 太医院却依然灯火通明。
头发花白的老者用颤颤悠悠的手在纸上写下一行行药材的名字,又提笔划掉几种。
“柏大夫,雄黄性烈, 是否需要减掉半钱?”
“服下这位药方的病人现在如何?”
“高热已退,但今日持续出现呕吐、咽痛等症状。”
柏章思索片刻,将雄黄的用量减少了半钱,又将麝香的用量增加了半钱, 新增苍术、川芎两味药材:“换成此方,让病人煎服试一试。”
太医恭恭敬敬应道:“是。”
人退下去之后, 柏章疲倦地按了按眼睛。
窗棂上忽然映出一道人影。
他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十三朝着柏章行了一礼:“柏大夫, 公子命我来取药方。”
柏章蹙眉:“成熟的药方还没有出来,需找人试验。”
十三沉默片刻:“公子命我来取,无论药方是否成熟。”
年迈的老人眼角一跳, 有些激动道:“他也染上疫病了?”
十三想起公子的交代, 违心说:“……是。”
“糊涂!我已命他每日熏香沐浴, 怎么还是如此疏忽……”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像是破旧的风箱:“罢了罢了,并且将这两个药方一并取去。”
十三露出些疑惑:“两个药方都要用?”
柏章没好气的说:“还在最后的试验阶段, 两个药方孰优孰劣尚不知结果。”
“柏大人……那这该怎么用?”
柏章哼了一声:“挑其中一个用,如若效果不佳, 再换另一个。”
可是……万一那姑娘经不住这么折腾呢?
十三瞥了一眼药方, 不敢多言,只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谢过柏大人。”
柏章挥了挥手, 沧桑道:“你且告诉他, 谢家就他这一根独苗了, 得给我好好活着!”
十三看他一眼:“是。”
一个时辰后。
马车在路上疾驰, 息邪跪在车厢里, 脸色苍白:“公子!陛下命你十日之后便随镇远将军出征,公子怎可现在染疫!”
裴时清手中握着两张轻飘飘的药方,闭眼靠在马车上:“去将染疫之人的衣物取来。”
息邪和十三都同时开口阻止道:“公子!”
裴时清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点漆黑瞳如同覆了一层冰雪,寒意袭人。
息邪和十三垂下头来,不敢与他对视。
“什么时候学会反抗我的命令了?”
息邪挣扎许久,还是咬着牙说道:“公子想救棠姑娘我知道,但怎可如此儿戏以身试险!”
“且不说十日之后公子能否彻底康复,万一试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恐怕会问责棠姑娘全家!”
“十三,去取衣物来。”
十三看了裴时清一眼,又看了息邪一眼,沉默不语。
裴时清气笑了:“既然不愿跟我,便从这里下马车,放你们自由。”
息邪和十三都慌了:“公子!”
裴时清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僵持片刻,息邪眼眶慢慢泛红:“公子,我去取衣物。”
裴时清终于软了语气:“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去取衣物的时候做好防护,若是染上了疫病,出征的时候我便不带你们。”
息邪含泪颤声道:“是!”
***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黯淡天光从窗棂中落下来,照在床榻上,映得棠梨脸色越发苍白。
白皙的皮肤上大片大片的红色脓肿交织在一起,观之触目惊心。
阿苍坐在她旁边,“棠梨,喝药。”
棠梨迷迷糊糊睁开眼,耳畔传来隐隐哭声。
她声音细若蚊蚋:“阿苍,姑姑又在哭?”
阿苍轻轻将她扶了起来:“不是。”
棠梨用力扯出一个笑:“你又骗我,姑姑的声音我都认不出来?”
她旋即又叹了一口气:“千万不要让姑姑和爹爹上来……”
阿苍点头:“赵庆在下面拦着他们。”
棠梨没有力气,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将药努力喝下去,最后眼眶泛红,轻声说:“阿苍,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可以让姑姑和爹爹远远的看我一眼。”
“只远远看一眼。”
这几日棠梨反反复复地发热,今早甚至咯了血,情况着实不好。
她心中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没想到话音刚落,她的手便被阿苍用力握住,少年声音沙哑:“你不会死。”
像是要证实什么一般,他掰开她的手心,手心之上被人用朱砂描绘了繁复的符文。
“天神会护佑你。”
棠梨几次陷入昏迷,阿苍都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固执地一遍一遍描摹符文。
他说天神会听到他的祷告,所以棠梨才会一次一次挺过来。
棠梨看着阿苍,苍白皲裂的唇扯了个笑:“嗯,谢谢阿……”
她还没说完,忽然捂住胸口俯身哇一口吐了出来。
把方才的药吐得干干净净之后,她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阿苍的眼神瞬间变了,少年指尖颤抖,用帕子去擦拭棠梨染血的下巴,口中飞快念着异族的语言。
他在向天神祷告,以他的性命换棠梨的性命。
只求棠梨活下来!
然而这一次,天神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祷告。
棠梨咳得那般厉害,洁白的帕子几乎被染成一片残红。
“棠梨……棠梨!”少年无助地喊着她的名字,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描摹那个熟悉的符文。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扯开。
少年颤抖着身子回头望去。
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已经飞快坐到了棠梨身旁,他捧起她沾染了点点鲜血的脸,语调大变:“棠梨!”
棠梨只觉身体好像破开了一个洞,某种温暖的东西从洞口汩汩流出。
她的身子开始变得一片冰寒,像是走在茫茫大雪中,天地安静,飞鸟也断绝。
有人在喊她,但似乎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她不受控制地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远。
滴答。
有温热的液体落到雪地之中。
棠梨伸出手指,拂过自己的眼角。
原来是眼泪。
“棠梨——”
忽然出现了一道不一样的声音。
棠梨脚步一顿。
是谁?
到底是谁?为什么听起既陌生又熟悉?
她费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人影重重。
她看到一张染泪的脸。
“……裴先生。”
棠梨彻底陷入了昏迷。
***
棠梨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中她再次回到流放的时候,麻木地跟随着队伍,走过荒无人烟的草地,走过烂泥盖过脚面的小道。
时而是酷暑,热得汗流浃背,几乎昏厥;
时而又是严寒,冻得人瑟瑟发抖,手脚麻木……
但神奇的是,酷热难耐时,忽然会天降一场甘霖,天寒地冻时又会忽逢一场山火。
似乎有仙人在上,解她困厄。
后来她开始迷迷糊糊听到人唤她姓名。
她屏息凝神,仔细耹听,却听不清来人在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清对方在说:“棠梨,该醒了,再不醒就要错过春闱了。”
她在梦中打了个寒颤,旋即又意识到,她又不参加春闱,为何会那么紧张?
对了!是哥哥要参加春闱了!
她迷迷糊糊挣扎着醒来,对上一张鎏金面具。
阿苍先是一愣,随即张开双臂,一把压在了被面上。
然而他很快被人拽开。
息邪横眉冷对阿苍:“棠小姐刚醒,你这是想压死她?”
棠梨看清来人,狐疑问道:“……息邪?”
息邪蒙了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微弯,算是冲她一笑,他先是叫大夫来替她把脉,才对她说:“棠姑娘莫怕,你已经挨过来了。”
棠梨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的脓疮已经结痂。
棠梨忽然一颤,问:“我爹和姑姑没事吧?”
息邪道:“没事,公子派人安抚住他们,没让他们近姑娘的身,如今就更不用怕了。”
棠梨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激动问:“治疗瘟疫的药方出来了?”
息邪:“算是出来了,约莫这几□□廷会将药方送到各个州府。”
棠梨眼睛里多了些光亮,但她很快意识到息邪话里的犹疑,于是问:“我是不是已经用了那个药方?息邪,你家公子呢?”
息邪难得开始支支吾吾:“棠姑娘,你刚醒,还是让大夫再替你号个脉……”
“息邪,我问你家公子呢。”
息邪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棠梨大病初愈,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风吹便要倒下。
息邪也记得当时他随公子闯进房间里,看到她脸色苍白,唇边沾血的模样。
他忽然就不忍心瞒她。
息邪垂下眼睛:“公子……公子在隔壁。”
棠梨忽然觉得奇怪。
她记得前一世裴时清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率兵出征了。
她拧紧眉头,“我去找他。”
“棠姑娘!”息邪焦急喊她。
棠梨回头看去。
息邪有些尴尬:“公子……不会见你的。”
少女定定看他一眼:“见不见,我去找了再说。”
眼看着她脚步虚浮走出门,息邪慌了,他方才到底为何要一时嘴快!
公子都交代了不见棠姑娘,要让她好好休息的……
阿苍亦步亦趋跟在棠梨身后出了屋。
棠梨看他一眼:“阿苍,不用跟着我。”
阿苍摇头。
棠梨凝视他片刻,开口道:“阿苍,谢谢你,天神这一次……也护佑了我。”
透过鎏金面具,那双蜜色的眼瞳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
棠梨话音一转:“但是一定有很多人向他祷告,天神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护佑我们。”
“在瘟疫彻底结束前,那个不许再跟染了疫病的人接触,好吗?”
阿苍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棠梨对他微微一笑:“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你不许跟来。”
阿苍立刻浑身露出戒备,似乎马上要提步跟她一起走。
棠梨看了他一眼。
他又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脚步,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犬。
棠梨只身一人推开房门,看到坐在窗边那人的时候,不由愣了愣。
他的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白色的袖子如同堆叠的雪。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雾气氤氲,将他的背影也勾勒得隐隐绰绰。
棠梨手指紧紧抓着门,声音不禁带上几分小心翼翼:“裴先生。”
裴时清慢条斯里放下手中的玉碗,回过头来。
他同样以白帕覆面,只露出一双清寒的眼,朝她望过来。
雾气散开。
那个冗长的梦境似乎在这一刻忽然破裂开来。
一些模糊的记忆如同水下礁石,在潮落之后慢慢浮出水面。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裴时清率先开了口:“醒了为何不歇着?”
他的声音有些哑。
棠梨径直走上去,一把抓过裴时清的胳膊。
裴时清毫不设防,胳膊竟被她抓了起来,又被她掀开了衣袖。
果然,雪一样苍白的手肘上有着不规则的红疹。
棠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似乎在质问:“裴先生为何会在这里?”
裴时清沉默片刻,开口道:“我领皇命率兵出征,中途染了疫病,途径扶梨,听闻你也在此,故而歇在此处,好互相照应。”
“骗人,裴大人要攻打北狄,怎么会南下路过扶梨?”
裴时清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戳穿他,他索性避开这个话题:“你昏迷两日,身子尚且虚弱,回榻上歇着去吧。”
棠梨却不依不饶:“裴先生,我昏迷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
裴时清眼睫微微一颤,却继续面无表情:“是你的那个护卫一直守着你,想必是听错了。”
“人都敢杀,却不敢活。”棠梨盯着他,重复道。
“我听到你对我说这句话了。”棠梨又说。
裴时清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无奈,他掀起眼帘来看她:“朝廷刚刚将治疗瘟疫的药方配制出来,正命人派往各个州府,我的确徇了私,让你提前用了药方。”
他坦坦荡荡道:“至于我为何在此处……你我也算有师生之谊,听闻你染疫,趁此机会来探望你不可以么?”
这回换棠梨露出无奈:“裴先生既然已经领了皇命,即日便要率兵攻打北狄,又怎可忽然离开上京,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染疫?”
裴时清忽然轻笑一声,那双覆了寒霜的眼眸定定看向棠梨:“若不是我带着药方刚好赶到,你已一命呜呼。”
“你一时善心大发,便没顾虑过自己,没顾虑过你的亲人?”
棠梨听他说这话,便知裴时清已经明白了她为何染疫。
她也坦坦荡荡回望他:“他是书院的学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好一个不能见死不救,下次你若还是如此刚愎自用,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棠梨忽然从他这句话中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染了疫病的原因,今日的裴大人好像火气尤重?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再计较裴时清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染了疫病,已经没用了。
两个病人,也实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棠梨软下语气起来:“好好好,我的大罗神仙就是裴先生啊,一而再,再而三救我于水火,渡我于困厄。”
她指了指桌上的玉碗:“所以这位大罗神仙喝了药,能不能卧床休息去?”
她记得前一世,医圣的药方十分有用,许多染上疫病的人如若在初期便服下了药,症状会减轻许多。
看来裴时清也如此。
她原本担心裴时清也会像她一样经历那些痛苦,但目前看来,比她想象得好太多。
至少裴时清应该不会因为染了疫病而没办法去攻打北狄。
她松了一口气。
裴时清却似乎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他淡淡道:“我染疫并不是因为你。”
“你自己算一算时间便知。”
棠梨其实也明白,身上开始出现红疹,至少也是染上疫病三四天之后的事情。
但她和裴时清分明是两天前才见的面。
心中那点不安和愧疚也因为这句话散去不少。
棠梨点点头:“先生一片苦心,学生晓得的。”
她伸手做出扶的动作:“裴先生,不要坐在窗边吹冷风了,还是快些上榻歇息吧。”
裴时清避开她的手,“你不必管我,回去养病。”
棠梨心中不安,故而才拖着病躯来找裴时清,一番交谈下来也乏得厉害。
她嗯了一声,“裴先生好好歇息,我也回去了。”
直到少女轻轻合上房门,裴时清才收回视线。
清寒的眼眸中,却寸寸结成冰。
在榻边守她许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都叫不醒。
一句“再不醒就要错过春闱了”,却叫她立马清醒了过来。
还真是担心她那未婚夫的前程。
不过好歹也算有几分良心,还知道醒来之后问问他的情况。
裴时清压抑住万千思绪,阖上疲惫的双眼。
也不枉他……以身试药了。
第37章 师徒
◎谁跟你是师徒◎
棠梨这一次算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毕竟大病一场, 她身子受损,卧床休养了好几日。
所幸药方十分有用,连着喝了几日, 不适渐渐消失。
加上姑姑每天都送来各种滋补之物,棠梨的气色慢慢养了回来。
在这期间,药方被快马加鞭送至各个州府。
这场席卷整个大庆的瘟疫,终于在春日渐浓的时候, 被拦下了脚步。
棠梨拎着食盒敲响了裴时清的门。
片刻后,门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进。”
棠梨推开门, 见裴时清倚在床榻上看书,白玉般的脖颈上有结痂的痕迹。
倒像是有顽童以画笔涂抹,玷污了高高在上的琉璃像。
棠梨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裴先生, 姑姑炖了骨汤送过来。”
裴时清这才放下书卷, 走到梨花木圆桌旁坐下。
棠梨掀开食盒, 将汤蛊端出来放到他面前,动作自然。
在她要为他布筷的时候, 裴时清扫了她一眼:“我自己来。”
棠梨只当他喜洁,不愿别人触碰他的餐具, 默默垂手立到一旁。
裴时清淡淡道:“你是我的侍女不成?坐下。”
棠梨狐疑看他一眼, 拖出凳子来坐下。
近日棠梨总觉得裴时清哪里怪怪的,似乎……变得有些爱发脾气?
或许是因为病了吧。
生病的人, 不要与他计较那么多。
姑姑知道染了疫病的人嘴里没味, 汤里特意多放了盐, 棠梨怕他觉得咸, 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将水杯推到裴时清面前那一瞬, 对方撩起眼皮淡淡看她一眼。
棠梨忽然就有些恼,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水在浅杯里摇晃,惊得四处逃窜,有几滴甚至溅到裴时清下巴上。
棠梨指尖微颤,旋即梗着脖子看着他,眼神不退不让:“我没把自己当你的侍女!我唤你一声先生,尊师重道有何不可?”
裴时清手中仍握着汤匙,他慢条斯理将汤匙中的汤咽下。
青年生得极好,唇鼻眉眼都无可挑剔,尤其从侧面看来,似是上好的丹青手一气呵成勾勒而出。
随着他吞咽的动作,精致的喉结也微微滚动,好似棠梨曾经描摹过的山峦起伏。
棠梨忽然就有些心虚,但她只是眼神闪躲了一瞬,又继续理直气壮看着他。
他稍稍卷了袖子,将汤匙放下,回过头来好整以暇看着她。
“既唤我老师,你这态度又是该对老师的么。”
棠梨气势一下子矮了下来,她嘟囔道:“又不是真的老师……”
话音未落,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裴时清掌心干燥而滚烫,将她细弱的手腕笼起来的时候,激得她起了一身细细的鸡皮疙瘩。
棠梨下意识挣扎了下,没能挣开。
那双黢黑的眼定定看着她,将她的手缓缓拉向自己。
棠梨的后背一点点绷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直到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沾着一点湿。
少女蓦然瞪大眼。
她的指尖泛着微粉,被大掌握住。
裴时清牵引着她的手指,缓缓拭过他沾了水的下巴。
细密的痒意从指尖攀附而上,很快让整条臂膀都变得酥麻不堪。
棠梨一颤,犟着挣脱了他的手。
她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将指尖沾染的水渍悄悄揉到裙摆中。
裴时清察觉了她的动作,哑着嗓子道:“既然不需尊师重道,为师便也无需纵容徒儿顽劣。”
他一口一句师徒,倒叫棠梨耳尖烧得通红。
棠梨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子:“谁跟你是师徒。”
她丢下他,脚步匆忙跑出房去。
裴时清盯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笑了下,积郁已久的心绪忽然便舒畅开来。
若真以师徒相称,他这徒儿,的确太不听话了些。
便只说她身边那个异族少年,哪家闺秀会把一个异族人留在身边当护卫?
虽然他也明白……棠梨并非常人,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她。
不过想起那少年看她的目光……
裴时清垂下眼眸,握在杯沿边的手指微微收紧,旋即又放开。
罢了,他也没权力对她指手画脚。
要操心的人……是从上京千里迢迢赶来的陆辰远。
陆辰远是昨日赶到棠家,但被棠山长拦了下来,不让他来见棠梨。
裴时清听闻暗卫禀报此事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是该赞陆辰远对棠梨情深意重,还是说一句蠢。
春闱在即,他竟在这节骨眼上跑到扶梨县……
裴时清摇了摇头,心口又开始有些发堵。
他微微蹙眉,看来病邪入体之时,的确容易心绪波动。
因着时间紧迫,只修养了几日,裴时清便向棠梨辞别。
棠梨也打算回见青书院,两张马车停在客栈门口,马儿打着响鼻,两行人道别。
春日里还有些寒意,棠梨大病初愈,披了一件带毛边的披风,瘦了一圈的小脸裹在毛茸茸里,像只小动物似的。
因着前几日裴时清的举动,棠梨还有些不自在,拥着披风对裴时清小声说:“裴先生,一路顺风。”
她得知前一世的结果,知道他会凯旋归来,再次声名鹊起,平步青云,所以并不担心。
但这话落到裴时清耳中,便有些敷衍的意味了。
他缓缓笑了下,看着棠梨,“歇好之后,再去上京。”
旁边的阿苍猛然抬起头:“你要去哪里?”
棠梨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过几天我带阿苍换地方呆一段时间,好吗?”
阿苍捕捉到她话中的重点,瞬间收敛了满身尖锐。
她要带他走,那就行。
阿苍也不问她要带他去哪里,只点点头。
裴时清眼角微跳。
棠梨扭过头来看向他:“我需要帮手,所以会带秋月和阿苍一起前去,裴先生应当不会不允吧。”
她又加了一句:“走的时候他们吃住的钱款我也都会一并付清。”
此前棠梨一直说要去上京,这一次棠梨在他临行前终于正式提起此事。
裴时清答应将自己的一处闲置宅院租赁给她居住一段时日,还会给她配上几个丫鬟小厮。
裴时清看她如此公私分明的模样,心中有些不悦。
偏偏他也摆出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可。”
棠梨脸上露出笑,语气也乖顺许多:“谢谢裴先生,裴先生早些回来,我在上京为你接风洗尘。”
他看她一眼,最后只淡淡道:“好,早些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棠梨面上浮现疑惑。
然而车轮缓缓滚动,裴时清人已离去。
棠梨一直目送着马车远去,才对阿苍和赵庆说:“我们回去吧。”
客栈还要仔细晾上几日才能住人,棠梨担心节外生枝,索性没告诉棠溪白和青骊他们今日便要回书院。
青骊一如既往炖了汤,正打算去客栈送吃食,忽然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到了门口。
当车帘背后露出熟悉的脸来时,青骊眼角霎时间滚出一行浊泪。
棠梨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姑姑!!”
三人都是焚香沐浴过之后,穿着崭新的衣裳才回到书院,棠梨身上已不见病气,但脸颊仍然消瘦了一大圈。
这几日那位裴大人的人看管得严,青骊他们没办法到客栈里探望棠梨,隔了几日再见棠梨,竟恍若隔世。
青骊抱着棠梨好好哭了一场,惹得堂屋里的人也被惊动。
棠梨抱着青骊安慰之际,忽然看到自家爹爹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身螺青色的直裰,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然而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眼眸发亮,匆匆几步越过棠溪白,竟朝着棠梨奔了过来!
见他不顾仪态,急急刹在自己面前,棠梨的话语忽然就堵在了胸口。
僵持片刻,棠梨问道:“陆公子……”
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棠梨才意识到,裴时清所说的等她的人……原来是陆辰远。
陆家不是薄情之人,瘟疫横行,肯定会写信问棠家是否安好。
而爹爹也肯定会如实相告,所以陆辰远是为自己来的。
只是明知春闱将近,上次自己又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他为何……还是来了。
棠梨忽然就有些不敢直视少年明亮的眼睛。
陆辰远立在她不远处,反反复复端详着她。
她清减了许多,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如今更是生生小了一圈,莹白如玉的下巴都冒出了尖。
陆辰远的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
分明只是几月未见,他们之间却险些隔了生死。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发哑:“棠梨,可好些了?”
棠梨沉默着点点头,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好像都太过轻飘飘。
最后她斟酌着开口:“陆公子……何日回上京?”
陆辰远的身形微微一颤。
他几乎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来盯着她。
她就这么……不待见自己么?
让那位裴大人阻拦着自己不愿见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赶他回上京?
青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她轻轻扯了扯棠梨的袖子:“陆公子听说你染了疫病,连夜动用关系提前拿到了药方,又亲自从上京赶过来……”
棠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陆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染了疫病,陆公子千里迢迢携药方来探望我一事,棠梨没齿难忘,但春闱将近,我是担心误了你的春闱……”
然而她话音未落,院子中忽然又闪出两道人影。
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如同疾风掠过,一把揽过棠梨,将她抱在了自己怀中。
棠梨对上熟悉的脸:“哥哥?!”
眼前之人不是棠墨晚还是谁?
棠溪白笑着骂道:“没轻没重。”
另一个青年也从棠溪白身后缓缓踱步而出,朝她行了一礼:“棠小姐。”
棠梨看着徐江松,彻底懵了:“你们为什么都回来了,是陛下又推迟了春闱的时间吗?”
棠墨晚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却染上几分泪意,他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个蠢丫头,心里眼里就只有春闱了!我妹妹染上了瘟疫,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回来看你!”
棠梨看着面前的几人,鼻头发酸:“你们是一道来的。”
棠墨晚点头:“你染上瘟疫的第一时间,爹爹便传信到上京,陆兄家里费了一番功夫,提前从宫中拿到了药方,我们便一道赶来了。”
见棠梨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徐江松身上,棠墨晚开口解释道:“江松和伯母也都放心不下你,伯母年纪大了,我们怕她舟车劳顿伤了身子,所以没让她来。”
徐江松神情关切:“棠小姐如今可大好了?裴大人的护卫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去客栈探望你……”
说起这个,棠墨晚掐了掐自家妹妹的脸颊:“你个小丫头,什么时候认了裴大人做师父?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连拦着自己家里人不让探望你这等糊涂事都做出来了!”
棠梨张了张口,又觉得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推了他一把:“之后再跟你说。”
她看着杵在面前的三人,头疼不已:“你们三个也忒胆大了些,虽说现在有药了,但就不怕染了疫病耽误春闱?”
棠墨晚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师父便是这天下第一胆大之人,有他做榜样,我们还怕?”
棠梨有些心虚。
然而棠墨晚又接着说:“裴大人真是高义,怕携带染疫之物与大军随行不安全,竟然带着那批染疫之物提前前往北狄……”
他颇有些感叹道:“听说裴大人路途中间染上了疫病,但硬是拖着病躯把东西投到了北狄大军中,如今北狄军中已经开始出现疫病……”
棠梨越听越心惊肉跳。
这都哪跟哪?裴时清这几日不是一直在客栈里同她一起养病吗?
她的目光微微瞥向阿苍和赵庆。
一人带着鎏金面具看不出表情,一人则眼观鼻鼻观心。
她才意识到,原来裴时清早有谋划……
她暗自咬了下唇,不愧是未来的首辅大人!竟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棠墨晚又絮絮叨叨夸赞了裴时清一番,才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抓着棠梨的肩膀:“你大病初愈,快回屋里歇着……”
一行人随着棠梨折回了院中。
陆辰远落在最后,沉默不语,最后也提步跟了上去。
棠梨平安归家乃是大喜事。
青骊忙活着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呼着众人坐下。
棠墨晚和阿苍一左一右坐在棠梨身旁,给棠梨夹着菜。
棠墨晚早听说妹妹救了个异族少年在身边当护卫,如今才算见着真人。
看上去沉默寡言,但心思的确都是用在妹妹身上的。
挑着碗里大块的肉给妹妹夹,汤少了添汤,还记得把葱花捡出去……
棠墨晚刚满意地点点头,忽然一愣。
他为什么要对这小子的举动满意?
没记错的话,妹妹的未婚夫也在这张桌子上……
棠墨晚抬起眼睛看向那人。
少年沉默地坐在边上用饭,仪态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说起来这小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只是可惜了,自家妹妹不喜欢。
他又悄悄看向阿苍,难道妹妹喜欢这小子?
看上去年纪没有妹妹大啊,还是个身份不明的异族人……
成天带着面具,难道生得丑陋难以见人?
棠梨忽然凉凉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阿苍看。”
棠墨晚一个激灵回过头,干笑道:“没,就看他脸上的面具好看。”
棠梨放下木箸,问他:“哥哥也想要吗?我改天给你打一个。”
棠墨晚一个激灵,连忙摇头:“不必了,我哪能戴着这个招摇。”
陆辰远沉默着抬起头看了几人一眼,又低下头默默用饭。
棠溪白注意到他今晚话少,特意开口问:“辰远,饭菜可还合你口味。”
青骊也笑道:“是啊,棠儿大病初愈,我口味做得稍稍清淡了些,不知陆公子吃不吃得惯。”
陆辰远轻轻放下碗筷,诚恳道:“姑姑的手艺是最好的,我回上京后也时常想念。”
青骊立刻乐开了花,“喜欢就好,以后有得是机会吃。”
棠墨晚看了棠梨一眼。
得,敢情是还没跟爹爹和姑姑说实话。
他略一咋摸,便明白了棠梨的用意。
啧啧,这傻丫头,心太软了些。
他又隐晦地看了一眼陆辰远。
这小子看上去也不容易糊弄啊。
棠墨晚喝了一口汤,将诸多心思咽下,不过想抱得妹妹归,哪有那么容易!
饭后众人都催着棠梨早些去歇息。
棠梨其实已经没那么虚弱了,但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催促中,只能走向自己的卧房。
刚穿过小院,棠梨忽然被棠墨晚叫住。
棠梨回过头,棠墨晚走上来,支支吾吾对她说:“哥找你聊点事。”
自家兄妹,棠梨实在是再了解他不过。
故意避开长辈,鬼鬼祟祟跟了她一路,还能是问什么事情?
她笑起来:“怎么啦?是要问陆公子的事,还是阿苍的事。”
棠墨晚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不愧是我妹妹!真聪明!”
看着妹妹笑意盈盈的眼睛,他正了脸色:“你同陆公子说实话了没?”
“哥,不瞒你说,几月前我已经同陆公子……”
这边陆辰远刚刚起身同棠溪白告退。
棠梨都已经离开了,他便更没有什么理由在堂屋继续呆着了。
于是他打算回房温书,然而刚穿过小院,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假山背后,棠梨和棠墨晚站在一起。
陆辰远垂下眼,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生得锐利的眼蓦然朝她看去。
少女病了一场,厚实的披风压在肩上,更生出几分弱不禁风,光光一个背影便惹人垂怜。
她头顶的梨花已经抽出了花苞,有细小的花瓣落在她的青丝上,像是碎雪。
陆辰远忽然便想起几月前,他在听完那番绝情的话之后,跌跌撞撞闯入那场风雪之中。
铺天盖地冰凉的雪花,几乎让他窒息。
陆辰远眼睫轻颤,犹豫片刻,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朝着假山又走了几步,借着山石遮掩出自己的身形。
棠墨晚听自家妹妹说完,看着她一脸坦然的神色,一时之间竟琢磨不准她的心思了,他思索了片刻,索性直白地问:“你喜欢那个异族少年?”
躲在假山背后的陆辰远瞬间绷直了背脊。
这回换棠梨露出惊诧之色,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哥,你在说什么?”
棠墨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得挠了鼻子:“我看你对那异族少年颇为照顾,他也对你满心依赖,所以有此一问……”
棠梨笑起来:“哥!他还是个孩子!”
她自然没办法向棠墨晚解释前一世阿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我不是一直想要弟弟妹妹嘛,阿苍和我十分投缘,我是把他当弟弟看的。”
假山背后绷直了背脊的陆辰远肩膀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棠墨晚这才知道是自己会错意了,他尴尬道:“其实你若是喜欢也没什么……”
“哥!”棠梨打断他,无奈笑道:“谁家兄长这么教自家妹妹的。”
棠墨晚理直气壮道:“怎么了?我妹妹就该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喜欢谁哥哥都支持!”
棠梨软了语气:“好好好,我知道我哥对我最好了,但你这话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提起。”
“不然咱爹一世英名,可要被我毁于一旦了!”
棠墨晚看着没谱,但其实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揉了一把棠梨的头发:“傻丫头,我自然不会在旁人面前说。”
“不过……你对陆辰远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棠墨晚沉吟片刻:“虽说你已经同他提起退亲一事,但哥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跟你分析一下。”
“陆辰远虽然性子冷了些,但骨子里是个正直之人,这一次他愿意在春闱之前赶来看你,也说明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等待着她的回复。
平心而论,作为妹夫,陆辰远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他还是会以妹妹的看法为准。
隐在假山背后的少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盯着地面上一串忙碌爬行的蚂蚁,手心出了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轻软的声音终于出现。
“他的确很好……”
棠梨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我并非他的良配。”
陆辰远的指甲深深嵌到手心之中,他唇色发白,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去问她,到底是为何?
为何就这么笃定他们不能举案齐眉,白首一生?
为何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少年的肩胛骨抵着假山,几乎有些颤抖。
第38章 贺礼
◎折一枝北境的花赠她◎
并非良配?
显然棠墨晚也不是很理解棠梨这话:“上次你跟我说不是很喜欢他这性子, 也就罢了,为何又说你不是他的良配?”
他旋即想到了某种可能,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 棠家的家世比起陆家来还是差了一些,如今对方已经中了解元,春闱还未举行,陆辰远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尚未可知。
说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也当得。
莫非是这小子私下里和妹妹说过什么?他竟敢嫌弃妹妹的出身?!
棠梨一眼便看穿了哥哥的想法, 她扯了下棠墨晚的袖子:“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棠墨晚眯了眯眼:“妹妹, 此处没有旁人, 你同我说实话。”
起风了。
一朵尚未绽开的花骨朵从枝头坠下,掉在泥土里。
棠梨忽然便想起上一世,那些官兵闯进陆家, 踏烂一地落花, 寒意森森的刀戟压在陆辰远的脖颈处。
那时她险些惊呼出声, 少年却还不忘拉住她的手轻做安抚。
只是那交叠的大红衣袖, 怎么看都像是这场婚姻血流成河的注脚。
爹爹奔走惨死,哥哥和师兄们的尸首被挂在午门处, 姑姑在流放路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就连她自己……也被长箭贯穿心脏。
虽说隔着两世光阴,可那些惨烈, 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又叫她怎么忽略?怎么忘却?
重活一世, 已是上天垂怜。
她还妄图铤而走险与命运对抗,为陆家争夺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以期扭转局势。
人都有私心, 这辈子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家人卷入其中。
退一万步讲, 哪怕这一世最后她依然没能扭转陆家原本的命迹, 但少了她和陆辰远的那层关系, 棠家未必会像上一世螳臂当车。
她无能保陆家人,至少也能保下棠家人。
所以……她绝不能嫁给陆辰远。
然而如此种种,却无法开口向棠墨晚言明。
棠梨酝酿片刻,只得开口道:“哥哥,你不要骂我离经叛道。”
“我不想时时刻刻胆战心惊他会不会抛下糟糠之妻,也不想和其他女人勾心斗角,共侍一夫……”
假山背后的陆辰远闭着泛红的眼,缓缓摇头。
不,他会敬她、爱她、怜她。
不管是现在布衣之身,还是日后封官进爵。
现在是解元又如何?哪怕是将来中了状元,他也不会搭理那些达官贵人的笼络。
他只会娶她做自己的妻。
陆家家风清正,他不会学着上京那些子弟纳妾、甚至养外室。
他一辈子都只会有她一个人……
然而少女顿了顿,忽然艰难道:“我……我不想像其他深宅妇人一样困在垂花门内,替一个男人生儿育女、管理家宅。”
“哥哥,我不想嫁人,也……不想要孩子。”
陆辰远猛然睁开眼。
棠墨晚果然露出震惊之色:“你……”
他眸色变了又变,最后他重重叹了一声,语气凝重问:“棠儿,你说的可都当真?”
棠梨咬牙道:“当真。”
棠墨晚凝视她许久,“可以不用成婚,不用要子嗣的人……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呢?”
棠梨眸光微动:“哥哥,我知道,想活得随心所欲,必然不能是一般人。”
如此潇洒者,她印象中也就只有上京那位长公主了。
棠墨晚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有一点哀伤:“傻棠儿,咱家虽然没有显赫的出身,但哥哥会努力,让你的愿望实现。”
“既然不想嫁人,不想生子,那哥哥便养你一辈子。”
棠梨的鼻头泛酸,带着哭腔说:“我可不要夹在你和未来嫂嫂中间让你为难,我自己会赚钱,等赚够了钱,我便买一座庄子,去庄子上自由自在。”
“傻丫头,以后你就成老姑娘了,一个人在庄子上多孤独。”
棠梨破涕为笑:“我可以收养一些孤儿,小孩子一多就会热闹……”
棠墨晚叹了口气:“棠儿,这些话你不要跟别人说……”
毕竟这个世道,妹妹的想法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
见棠梨点了点头,棠墨晚又问:“准备什么时候和陆家彻底说清楚?”
“春闱后吧,之前我已经跟陆公子提过,现在得暂时缓缓,陆伯父陆伯母若是得知此事,或许会影响陆公子春闱。”
棠梨又说:“陆公子乃人中龙凤,春闱结果不会差,到时候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再寻个由头退了亲事,想必也不会对他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
“哥,只是此事……暂时不要告诉爹爹和姑姑,我担心节外生枝。”
棠墨晚见她思虑得如此周全,心中发酸。
他们家棠儿再好不过,是陆家没这个福气。
“好,我不会告诉他们,等春闱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届时哥哥再陪你一起去陆家退亲。”
棠梨笑着冲他点头:“好。”
得到了答案,棠墨晚虽然心情更复杂了,但只能自己好好消化,他见棠梨面色不佳,想必仍然疲乏,于是说:“哥哥不打扰你了,快回去歇息吧。”
棠梨:“好,后日你们便要返回上京,哥你也好好养精蓄锐,我彻底养好之后,就来上京找你。”
说起这个,棠墨晚又看她一眼,这丫头之前说要去上京找他,他还以为是转了心思,又喜欢上陆辰远了。
现在看来,分明是另有打算。
棠墨晚知道她的性子,也不问她到底要做什么,说:“行。”
假山背后的陆辰远听到棠墨晚离开,听到门环作响,门扉掩上。
他的背脊缓缓弯曲,整个人抵在假山上,面色苍白如鬼。
他失魂落魄杵在原地,耳畔是棠梨的话一遍一遍重复响起。
心像是被放在油锅中煎炸百遍,疼得指尖都冒出了冷汗。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他能抵抗住诱惑,抵抗住流言蜚语。
但又怎么去扭转一个人的想法?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卧房的。
陆家的小厮看到陆辰远脸色不好,焦急地开口询问。
却见少年如同游魂一般往房间里走,他心中焦急,伸手扯了一把陆辰远的袖子。
陆辰远便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小厮慌乱间就要喊人!
陆辰远却一把拽住他,哑声道:“我无碍,不要声张。”
只是整个人却如同丢了魂魄一般,愣愣坐在地上。
时间一晃而过,棠墨晚几人匆匆赶来,又要匆匆返回上京,备考春闱。
棠梨等人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站在门口送他们。
青骊拉着棠墨晚的手:“放宽心,莫要紧张。”
棠墨晚回握住她的手:“姑姑,我晓得的。”
青骊点点头,又对陆辰远和徐江松说:“你们也是,仔细身子,莫要生病。”
两人笑着应好。
棠溪白背着手,“切莫骄矜,亦莫妄自菲薄。”
三人纷纷应是。
棠梨应该会赶在春闱前到上京,所以只是笑盈盈看着他们。
马车缓缓发动,棠墨晚一把掀开车帘,“爹爹,姑姑,等我好消息!”
车帘放下的那一瞬,棠梨与陆辰远目光交错。
少年眼下浮现着淡淡黑青,面色也有些阴郁。
棠梨心头一惊,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上一世的陆辰远。
然而只是匆匆一瞬,车帘便被合上了。
棠梨看着远去的马车,心头有些发堵。
她与陆辰远的婚事,不管如何处理,似乎都不会一帆风顺。
她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得罪他,也只能继续下去了。
***
沧州。
北境仍然大雪纷飞,军营里生着火,帐篷上的雪滴滴答答融化,落在冻硬的草地上。
裴时清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简陋的桌案旁看着地图,他指尖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粗糙的牛皮纸上缓缓滑动。
桌案上的杯中热气袅袅,打湿了他的睫毛,濡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淡淡的光影。
分明是在硝烟四起的北境,他却偏偏好似在做些围炉煮雪的雅事。
陈询快步走进军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雪地刺目的白反射到营帐中,裴时清抬起眼帘,见来人是陈询,开口问:“将军,前方情况有变?”
陈询的声音都不知不觉放轻,他笑道:“昨夜派出的轻骑兵一举突袭了北狄铁骑军营帐,斩杀副将三人……”
“只可惜让他们主将跑了!”
裴时清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不急于一时。”
陈询接过杯子,狠狠灌了一大口,热流温暖了冻僵的四肢。
他畅快地呼了一口气:“若不是裴大人身先士卒,先行带人偷袭军营,让北狄大部队疫病爆发,我们不会反击得那么顺利。”
裴时清淡笑了下:“将军言重了,裴某只懂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真正行军打仗,还要仰仗将军。”
陈询愣了下,看来军中四起的流言裴大人也听到了。
其实最初裴大人提出这个想法,便已经为人诟病。
谁不谈疫色变?然而裴大人居然以此作为攻击北狄的手段……
先不谈此举是否磊落,那些沾染了疫病的物件总得要让人去投放,这些人难道就不是大庆子民,不是保家卫国的军中儿郎了么?
然而陛下排除万难,答应了裴大人的计划。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都在议论这位年少成名的裴大人心思太过狠辣了些。
然而众人万万没想到,裴大人居然率人先一步前往北狄执行计划。
而自己则成了最先一批染疫之人,九死一生。
若不是医圣大人终于将药方研制出来,大庆恐怕要折损一名英才。
消息传回京内,一时之间众人都哑口无言。
有人原本就站在裴时清这边,闻言冷笑,若不是裴大人出奇制胜,北狄早攻破两州,朝着上京长驱直入。
哪还轮得着这些人说风凉话!
虽说裴大人手段的确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际,不靠出奇制胜,难道等着为人鱼肉吗?
总之因为这事,军中没少有人争执。
然而现在风暴中心之人却坐在此处,淡淡跟他谈论此事。
陈询咳嗽了一声:“兵者,诡道也。裴大人此计出奇制胜,堪为兵法典范。”
裴时清淡淡一笑,“瘟疫不会在北狄蔓延太久。”
一则北狄地广人稀,只要军队管控得力,很容易便能隔绝疫病。
二则北狄王朝也不是吃素的,大庆必然有北狄安插的细作,拿到药方只是时间问题。
陈询肃然道:“我们必会趁此良机继续攻打北狄,把他们打回老巢去!不敢再扰我边境!”
裴时清微笑颔首。
陈询看着他淡然的表情,忽然就笃定这一仗一定会胜得漂漂亮亮。
回朝之后,这位年轻的大人……想必又要往上升一升了。
陈询见他遥遥看向帐篷之外,也随之看去。
帐篷外面细雪纷飞,远处的连支山透出一种深碧的颜色,顶端是皑皑的白。
陈询明白,他是在越过连支山眺望上京。
已经行军月余,思乡之苦慢慢浮现在心头,他叹了口气:“上京已经是春天了。”
裴时清微微一笑:“是啊,上京已经是春天了。”
春闱将近,她也到那处宅院了吧。
宅院里栽了许多海棠,应当都开花了。
风雪大了些,朔风卷着雪粒砸到帐篷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北境的雪总是更烈一些,但再烈,也终究会有融化的那一天。
裴时清收回视线,垂下长睫。
待到北境也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与那个人的亲事,就该定下来了。
届时他也该归京,便折一枝北境的花,同那座小院一起送给她。
……作为新婚贺礼。
这边棠梨的确已经到了裴时清的宅院。
院子位置好,与大理寺只隔着一条街,治安极好。
更难得的是这院子虽偏居一隅,但出了弄堂走几步便是长安街。
可谓闹中取静,邻里非富即贵。
此次来上京,棠梨带了秋月、青骊和阿苍三人。
秋月从没来过上京,自然不知道这院子位置的可贵之处。
只知道这院子修葺得极为好看。
白玉台阶雕刻出瑞鸟祥花的纹样,屋顶皆用了上好的琉璃瓦,碧瓦朱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廊庑朱红大柱,雕梁画栋,一股曲水环绕假山奇石,蜿蜒泄入旁边的小池,一湖春水随着微风吹拂起了丝丝波澜。
院子里还栽了许多西府海棠,有的已经抽出了粉白的花苞,在风中轻轻发颤。
秋月眼睛都不够看了,拽着棠梨的胳膊激动道:“小姐!裴大人真把这么好的院子给咱们住?”
青骊见过世面,虽然不像秋月一样激动,但也有些感慨,这么好的院子可不好找,这位裴大人的确太大方了。
青骊的目光落到前面的管家身上。
这引路的管家面貌和蔼,从一见面起便客气有理,让人挑不出错来。
几个生得白净斯文的小厮丫鬟规规矩矩跟在身后。
青骊略一咋摸,便品出不对劲来。
裴大人与自家棠儿有师徒之称她是知道的,棠儿对裴大人有救命之恩,她也知道。
但这裴大人打点得太好了,好到……她有一种不安之感。
少女倚在廊庑边,眼底含笑看着蜻蜓从池塘上飞过。
一头柔顺的青丝如同瀑布披散在身后,柔嫩白皙的脖颈如同早春抽出的嫩芽。
青骊心头一惊,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她手心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对着管家的笑容也僵硬起来。
“李管家,我有些话想和我们小姐说……”
李管家笑着说:“好,那您先带着小姐随便转转,我们去耳房候着。”
青骊冲他点点头,扭头对秋月和阿苍说:“你们先去转转。”
阿苍不肯走,秋月瞪他一眼,半拖半拽着人离开了。
棠梨一时间不明白姑姑要做什么,她蹙起眉头:“姑姑,可是有什么不妥?”
青骊欲言又止,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棠梨感到不安,她轻轻扯了一下青骊的袖子:“姑姑?”
清风拂过棠梨光洁的额头,少女毛茸茸的发俏皮地摇摆着,有几根擦过鸦羽般的黑睫。
棠梨用手将其拨开,手如柔荑,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青骊心中感叹,美人如花,何处不惹人垂怜。
裴大人再克己复礼,光风霁月……首先也是个男人。
青骊拉住她的手,眼眸温柔:“棠儿如何看待裴大人。”
姑姑这问话实在有些奇怪,更何况裴时清此人……又哪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
她沉思片刻,“看似清冷不近人情,但实则心思缜密,重诺守礼……”
青骊心中发沉。
她从未在棠梨口中听到如此夸赞陆公子。
青骊打断她,直截了当问:“你可对他动过情?”
棠梨一愣,随即见了鬼般往后一退,腰直直撞上雕花大柱:“姑姑怎出此言?”
青骊看着棠梨的反应,反倒不确定了。
她再了解棠梨不过,这反应……分明不像是对裴大人有意思。
棠梨看着青骊,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青骊的想法从何而来:“姑姑,裴先生与我乃是师生之谊,这院子的确是难得,但我又不是白住他的,都说好了最后要给他付清银款。”
青骊将信将疑:“当真?”
棠梨无奈道:“千真万确,裴先生乃是如今朝中最年轻的三品大臣,三元及第的身份,又有祭酒大人做老师,前途无量,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都对他倾心……”
“况且我与他以师徒相称,裴先生虽……虽然不是那等克己复礼之人,却也不会离经叛道,对自己的学生做什么。”
棠梨哭笑不得:“姑姑,您都想到哪里去了……”
青骊觉得也解释得通,最后只是小声嘟囔:“给你准备得太周全了……”
棠梨笑了笑。
那是因为自己和裴先生之间所经历过的……比姑姑知道得多了太多。
任谁都会对自己的生死之交多加照拂吧?
棠梨一愣,随即又悄悄想,他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作者有话说:
小裴:你说呢
第39章 春闱
◎棠小姐与那位裴大人以师徒相称,关系甚密◎
庆隆二十七年, 以一个并不平静的春日开场。
但再怎么国运多艰,一切还是慢慢走上了正轨。
春闱在推迟一月有余后即将开始举办。
上京瞬间被一种肃穆又紧张的气息笼罩。
据说城外的闻煌庙天天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 全是赶考举子的家眷前去拜佛祈福。
棠梨原本想让哥哥和徐公子一并搬到现在住的宅院中来,但考虑到大考在即,贸然搬动可能适得其反。
环境是更好了,但人不一定能住习惯。
于是只能跟姑姑跑得勤一些, 常去给他们送些吃食。
青骊和徐母两人天天轮着做好吃的,愣是把两个举子喂胖了一圈。
直到春闱前几日, 才给他们换上了滋养肠胃的清淡饮食。
陆府同样是一片紧张。
往日闹腾的游鱼安静地潜伏在水底, 水边栽着的玉兰也低垂了枝叶。
丫鬟小厮走路都不敢弄出声响来,生怕夫人训斥他们吵着公子温书了。
蒋蓉每日要在陆辰远书房周围走动五六次,堂堂一府的当家主母, 却偷偷躲在假山背后看自家儿子。
少年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 想来是最近太过用功, 休息不好的缘故。
他手中握着一册泛黄的书卷, 时而长眉微蹙,时而舒展开来轻轻点头。
蒋蓉的心绪也跟着他大起大伏。
旁边的丫鬟小声说:“夫人, 您别太过紧张了,咱们公子才学过人, 怕是状元郎也点得。”
蒋蓉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这可不兴说, 老天爷要是听见了,怨我们泄露天机, 或许就不让我们远儿当状元郎了。”
丫鬟也连忙跟着捂嘴。
春闱前几日, 陆稼将陆辰远叫到书房中。
内室摆放着一面花鸟百宝屏风, 博古架旁放着一张红檀木长几, 陆稼便坐在长几前, 手中握着一张薄纸。
紫金瑞兽小香炉青烟袅袅,烛台灯火跳动,映在陆稼脸上,为他添了几分儒雅之气。
“爹爹。”陆辰远开口唤道。
陆稼闻言抬起头来,对他说:“远儿来了。”
陆辰远走过去,发现爹爹看的正是自己前几日做的策论文章。
上面被人用朱砂圈画了好几个地方。
陆辰远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默不作声。
陆稼凝视着自家儿子:“可瞧出错来了?”
“……是儿子疏忽了。”
灯花许久没人剪,哔一声炸开,室内光线暗了不少。
少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喜怒不形于色,叫自己这个当爹的根本看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陆稼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与夫人这儿子哪里都好,唯独性子沉闷了些。
他大抵也是知道原由的。
自己虽然也是一个官宦人家出身,可当年相比夫人出身的世家就是矮了一头不止。
蒋家如今虽然没落了,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初初是有些瞧不上他这个女婿的。
便也连带着瞧不上他的儿子。
蒋蓉心气极高,若不是蒋家没落,当年说不定也能嫁个世子皇孙,如今折翅的凤凰落到山鸡窝……
又怎么能忍得了这口气?
故而她对陆辰远自小要求严格,便是指望着日后儿子给自己争个诰命。
到时候告诉娘家人,她当年根本没挑错人。
母家如此,父家也不容乐观。
陆家祖上也曾出过一品大臣,说不盼着家族里再出一个英才自然不可能。
巧的是远儿自幼聪敏,博闻强记,莫说是他这一代人,便是上上下下三代人中都是资质最佳的那一个。
父家母家都在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寄予了重望,远儿又怎能过得像同龄人一般轻松?
陆稼其实是一个慈父,也心疼孩子心疼得紧。
但他不是糊涂人,明白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毕竟这孩子天资奇佳,若不用心培养,反倒可惜。
因此亦是从小严格要求他。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陆家早早便将陆辰远养成了少年老成的性子。
若不是他时不时会在儿子身上窥见情绪波动,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将这孩子养出了问题。
陆稼心细,早就注意到了这些年来,陆辰远大大小小的情绪波动常与一个人有关。
便是那个远在滕州的棠家小姐,他亲自为他定下的未婚妻。
远儿自幼没有什么玩伴,难得有这么一个同龄人书信来往,他自然乐见其成。
久而久之,陆稼便发现,远儿对那姑娘不一般。
他曾数次撞见远儿拿着那姑娘写来的信发怔,也曾注意到远儿将那姑娘写的信整整齐齐收了起来,不让旁人染指。
那姑娘他们见过之后,都很是满意。
虽然门弟的确低了些,但陆稼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原本以为只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一桩亲事,没想到远儿竟然很是喜欢这姑娘。
做父母的自然盼着儿子儿媳夫妻琴瑟和鸣,如今儿子喜欢,不就是喜上加喜的事情?
当时棠小姐被掳走,棠家写信来求助,言明救下人之后两家可以退亲,他心底大为惋惜。
然而远儿归京之后,竟不肯退亲,直言那姑娘有惊无险,并没有真正被掳走。
蒋蓉自然是闹过几场的。
直到陛下下旨封赏,嘉奖那姑娘于滕州刺史勾结一案有功。
这下谁人还敢说她不是?
蒋蓉自然也只能作罢。
后来远儿居然在春闱之前冒着染疫风险返回滕州,蒋蓉被他生生气得大病了一场。
陆稼这才意识到,自家儿子对这姑娘……何止是喜欢,恐怕已经是情根深重了。
从滕州回来之后,远儿便屡屡心不在焉,前几日交予他的策论竟出了这么几个低级错误,实在是不该。
如今春闱在即,做爹爹的心急如焚,思来想去,还是把他叫来提点一二。
陆稼看着陆辰远眼底淡淡的黑青,心疼不已。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一句:“远儿可知前一届状元郎如今是什么品级。”
少年掀起眼帘,随即又别开视线:“……翰林院侍读学士,已是三品。”
陆稼语重心长道:“只短短两年。”
“为父不是想让你去争一争那个位置,裴大人天资卓绝,又师出陶大人门下,常人难以企及。”
陆稼长长叹了一口气:“为父只是听说……棠小姐与那位裴大人以师徒相称,关系甚密。”
陆辰远垂在腿侧的手猛然绷紧。
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裴大人性子清冷,办事老成,故而常常让人忘记了……他也不过弱冠之年,尚未婚配。”
“权势夺妻,古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窗外流淌的夜色似乎漫漫浸透到少年的眼底,将他的瞳仁也染得漆黑一片。
父子二人在微弱的烛火下长久对视。
最后陆辰远先挪开视线,颤声道:“孩儿知晓了。”
陆稼似乎苍老了不少,他挥了挥手道:“回去歇息吧,静心好好准备春闱。”
一只小小的飞蛾,跌跌撞撞扑入烛火之中,映得满室尽是缭绕的黑影。
在一片凌乱中,少年的背脊先是佝偻了一瞬,有一点一点挺得笔直。
像是一把出鞘利刃,割破满室昏黄。
***
春闱当日,天色还蒙蒙亮,棠梨便听到青骊在院中诵经的声音。
棠梨披着衣服起来,旭日未升,空气里潮湿得快要滴出水来,草木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霜。
青骊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皇城的方向祈祷。
棠梨走过去,给青骊披了件衣裳:“姑姑怎么起得这么早,哥哥他们说不定现在都还没进皇城呢。”
青骊捂着胸口,“心里挂着大公子,睡不着了,索性起来诵诵经。”
棠梨心疼姑姑,又不敢告诉她前一世的结果,再者这一世发生了许多变故,她也拿不准是不是一切都会像前一世。
于是只好安抚性地拉住她的手:“姑姑,我们不若去闻煌寺祈福?”
青骊想了想,在家中也心神不宁,倒真不如出去祈福。
于是两人商量一番,早早地出了门。
跟她们抱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晨光熹微,旭日刚刚东升,闻煌寺前便已经水泄不通。
各式各样的马车拥堵在路上,有僧人在路口疏散,说不让马车再往前去了。
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满不情愿搀着丫鬟下了马车,扶着头上珠花,捏着罗帕,打量着周遭。
棠梨对青骊说:“姑姑,我们也下去吧。”
青骊点头,于是一行人也下了马车,随着走入了人流之中。
显赫人家带了不少侍卫,将那些娇小姐贵夫人团团围在中间。
棠梨和青骊只带了阿苍和秋月,人手单薄,不免被汹涌的人潮挤到。
阿苍冷着脸挡在冲撞棠梨那人前面,手中没有武器,但只是双手环抱,便显出一种骇人的气势。
那人一缩脖子,看这家人马车寒酸,带的人手也少,原想着是个小门小户,但看这护卫……
算了,一般人家哪请得到这等气势的护卫。
那人转了个方向,避开这几人。
秋月今日为了讨个吉利,特意穿上了自己舍不得穿的一双绣鞋,哪知道这里人这么多,绣鞋被人踩了好几脚,估计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她欲哭无泪,扯着棠梨的袖子说:“小姐,这么多人,庙里的菩萨能听到我们的许愿吗?”
棠梨笑着安抚她:“没事,相信哥哥,哪怕菩萨听不到,他也一定能凭自己的本事蟾宫折桂。”
她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棠梨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穿海棠红袄裙的少女。
她梳了堕马髻,头上插着一把金镶玉蜻蜓簪,耳朵上坠着累丝镶玉蝶形耳坠。
一双吊梢眼透着些妩媚,嘴唇点了樱桃红的口脂,通身华贵气派。
她嘴角勾起轻蔑的笑:“当真那么有才华,还来祈福做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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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争执
◎原来是为他祈福来了◎
这少女说话实在算不得好听, 秋月当即便动了怒:“你几个意思!我们公子就是有才华!”
袄裙少女见这丫鬟张牙舞爪,心生不悦,正要开口, 忽然被旁边的人扯了扯。
一个生着细眉,样貌清秀,穿着浅蓝色撒花百迭裙的少女轻轻说:“令淑,算了。”
孙令淑瞪了秋月一眼, 又打量着棠梨说:“一看就是乡下地方来的,也配跟我们一起祈福?”
杨娴和青骊面色都是微微一变。
杨娴连忙拉了孙令淑一下。
青骊脸色发青:“哪家教出来的小姐, 这般不懂规矩!”
孙令淑张牙舞爪道:“哪家教出来跟你没关系, 反正你也得罪不起。”
青骊气得手指发颤:“你!”
孙令淑乃是大理寺卿孙大人的嫡女,自小娇惯长大,性子跋扈, 在上京都是出了名的。
杨娴则是刑部侍郎杨大人的孙女, 爹爹如今在户部任职, 温婉知礼, 原本和孙令淑这样的跋扈贵女也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偏偏两家是亲戚,杨娴还要唤孙令淑一声表妹。
杨娴和孙令淑的兄长今年都要参加春闱, 两人一合计,这才结伴来闻煌庙上香祈福。
眼瞅着还没进庙里便跟人起了争执, 杨娴头痛不已, 连忙跟青骊道歉:“这位姑姑,是我们无理了, 我在这里替我表姐赔个不是。”
孙令淑瞪她一眼, 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性子怯弱的表妹要跟这么一个寒酸破落户道歉。
没见着他们穿的衣裳都不是时兴料子么?再看她家小姐, 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孙令淑早早便被孙夫人赶出来上香, 这闻煌寺又那么挤, 害得她马车都坐不了,要下来跟这些破落户一起走路。
本就堵着一口气在胸口,如今逮着一个好欺负的,越发瞪鼻子上眼:“表姐,你跟他们道什么歉!我哪一句说错了!”
她声音尖利,一时之间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闻煌庙曾是某个朝代的亲王府,那位亲王信佛,后来将府邸改建成了一座庙。
因此这里不算偏远,周围还有许多旧日建筑。
闻煌庙对面的茶楼便极为热闹。
今日闻煌庙车水马龙,有人想等人群散去些再去上香,于是便歇在茶楼。
临窗的雅座里,一个青袍男子正在斟茶,他技艺娴熟,待到茶汤清亮,香气扑鼻之时,才将茶杯推给对面那人。
裴时清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温兄技艺又见长了。”
温韬失笑:“陛下点你做考官,你倒是好,跑到我这儿来闲散。”
裴时清的眼睫被氤氲的雾气沾湿,像是远处被流云掩映的青色山峦。
他又品了一口茶,淡淡道:“陛下那是玩笑话,当不了真。”
温韬笑了笑。
这位攻打北狄的大功臣暗中提前归京,陛下亲自为他接风洗尘,又在筵席之上说要他做春闱考官。
虽说春闱考官要早早记录在册,规避亲属关系,陛下多半也是一句玩笑话。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要重用裴时清的意思了。
这一次裴时清从北狄归来,陛下特命御林军前去接应,又放出假消息迷惑众人。
为的就是人能万无一失回到京中。
如此殊荣,谁人能及?
这位三元及第状元郎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已实打实的成了陛下眼前的第一红人,实在是前途无量。
更何况在私筵之上,陛下拍着裴时清的肩膀赞道:“怀渊之才,更甚吾子。”
当场便有大臣变了脸色,散席之后,这句话更是在上京权贵圈都传遍了。
要知道陛下如今成年的儿子只有三个,太子资质平庸,但其母周皇后深受陛下喜爱;四皇子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也并无出彩之处。
还有一个挂在婉妃名下的六皇子魏铎,因为其母乃是宫婢,出身不好,加之此子巧言令色,向来为皇帝所不喜。
其余的九皇子、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都还年幼。
裴大人是有才不假,但皇帝拿自己的儿子跟他相比,还无形之中贬低了自己的儿子,这便耐人寻味了。
据说当晚周皇后便对陛下发了脾气,罚皇帝不许宿在她的坤宁宫。
皇帝向来宠爱周皇后,当年周皇后还是贵妃的时候便如此。
周皇后在后宫盛宠无双,前朝则有周太尉和宣武大将军。
周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自然有人弹劾过周家一家独大,要提防外戚干政,皇帝每次都是一笑带过,说周家知道分寸。
直至周皇后的哥哥宣武大将军与滕州刺史勾结一案爆出,皇帝这才实打实地动了一回怒。
周皇后前去为哥哥求情,被皇帝禁足了一月。
而这一次,皇帝听闻皇后的赌气话,竟折身便去了淑妃宫中,还连着宿了两夜。
皇后这一回可谓是自讨苦吃了。
筵席之上皇帝的这句玩笑话,本就引发无数揣度。
加之皇帝的举动,朝廷的风向就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现在引起风暴的人正坐在自己的茶楼中,从容品茶。
温韬不得不感叹爹爹说得对,这位惊才绝艳的裴郎,当真是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
温韬笑了下,随意看向窗外。
街对面的闻煌庙人潮如织,水泄不通,一群人围在一起,中间是几个衣着鲜妍的少女。
他凝神看了片刻,笑着摇摇头。
裴时清注意到他的动作,“在看什么。”
温韬也品了一口茶:“几个姑娘发生了点口角。”
裴时清也随之淡淡一瞥。
原本只是随意一眼,然而裴时清的视线忽然僵住。
少女穿着鹅黄色缠枝袄裙,肤若凝脂,面若新荔。
一月余未见,她的身量似乎又长开了些,春日不算轻薄的袄裙穿在身上,也勾勒得腰身婷婷。
裴时清唇角露出些浅淡的笑意。
他回京一事没有大张旗鼓,放出去的消息是十日后才归京,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时清旋即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来是为他祈福来了。
唇角的笑容淡了些,他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春闱结束,她与陆辰远的婚事也就快了。
听说那座宅院她住得很自在,那便也不枉自己一番准备。
裴时清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顿觉茶水苦涩难以入喉。
果然茶要喝烫的,放凉了便不好喝了。
“诶!那小姑娘怎么还动手呢。”温韬忽然惊呼出声。
裴时清下意识抬眸看去,正好看到棠梨被对面那个穿金戴银的少女狠狠推了一把,往后踉跄,险些跌倒。
棠梨身边带着面具的少年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跋扈少女一张脸涨得通红,旁边的人大叫起来,唤来护卫!
他猛然起身。
这边棠梨见少女不仅不听同伴劝,反而变本加厉发起脾气,冷冷回了一句:“这位小姐处处说的都是错。佛渡众生,众生平等,你我同为香客,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在佛祖面前如此跋扈不讲理,恐怕才是扰了佛祖清静。”
孙令淑被她堵面色发红,又愣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更让她羞恼的是,周边居然有不少人附和地点头,看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微妙而古怪。
孙令淑气不过,下意识伸手去推了棠梨一把。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那破落户旁边带着面具的怪人反手就揪住了她的衣领!
那人看起来精瘦,却不想力气如此之大!拽着她的衣领几乎将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孙令淑双脚离地,开始喘不过气来,她的表情也由愤怒渐渐变为惊恐。
两位女眷出门,孙家和杨家都是派了护卫保护她们安全的。
见自家小姐发生危险,呼啦啦冲破人群涌上来,很快有人亮了刀剑。
棠梨见大事不妙,连忙喊阿苍:“阿苍!快把人放下来!”
阿苍一撒手,孙令淑跌在地上,面如金纸,捂着喉咙疯狂咳嗽起来。
杨娴也吓得面色苍白,她连忙伸手去拍孙令淑的背脊,不料却被她狠狠甩开。
孙令淑尖着嗓子冲阿苍怒骂:“你个贱奴!”
秋月明白阿苍惹了大事,唇色惨白,抓着青骊的手抖个不停。
杨娴也知这事棘手了,以孙令淑的性子,怕是要不依不饶。
她偷偷抬起眼睛来看了那少女一眼,对方虽然神情凝重,却不见慌乱。
孙令淑匍匐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抬起头来狠狠盯着棠梨,眼神像要把她千刀万剐。
阿苍迈出一步挡在棠梨面前:“是我。”
棠梨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阿苍,你回来,让我跟她说。”
阿苍又固执地重复:“是我。”
孙令淑气不打一处来:“让开!”
杨娴见状思索了一番,连忙打圆场:“这位小姐,我观你们家护卫……似乎异于常人?”
棠梨和杨娴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没想到这姑娘竟愿意出手帮她,于是立刻顺着她的话说:“出手打伤这位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但姑娘你说得对,我的护卫早些年脑部受过伤,心智的确异于常人。”
“他向来护主,方才一时着急下手没轻没重,冒犯了这位小姐,要不您还是先请个大夫看一看,我们这边会赔您银子。”
孙令淑狠狠瞪了杨娴一眼,扬起下巴说:“谁稀罕你那几个破钱!”
她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阿苍,“既然是个傻子,我不介意替你给他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脑子。”
阿苍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孙令淑。
孙令淑竟被这少年带着杀意的眼神震得心头一颤。
棠梨轻轻拍了拍阿苍的手臂。
少年收起杀意,又变得沉默。
孙令淑很快定了心神,她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恶毒笑容,眼角一挑:“来人!把当街行凶者压起来送审!”
她一声令下,护卫们涌过来,对着棠梨亮出刀剑。
棠梨缓缓蹙起眉头,挡在青骊和秋月面前:“小姐要将我压入牢中,是不是该先报官?”
孙令淑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她的眼角眉梢尽是轻蔑:“要报官,怎么不报官?不然不是践踏我大庆的律法吗?”
杨娴站在一旁,轻轻摇了摇头。
她朝着棠梨投去惋惜的目光。
棠梨自然注意到杨娴的表情,她心中道了一声不妙,正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少尹大人正巧在这里,听说有人要报官?”
棠梨心中一惊,回头望去。
青年逆着人潮负手而立,疏朗天光似乎全都倾斜在他雪白的衣袖上。
孙令淑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脸色霎时变得青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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