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魔
◎他分明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魔鬼◎
孙令淑第一次见裴时清的时候, 是在荷花怒放的夏日。
她听说新科状元郎应邀来到府上做客,提前打点好府中下人,让他们帮自己遮掩, 躲到了花厅的屏风之后。
爹爹对这个三元及第状元郎极为赏识,亲自为他斟茶,又拉着他聊了不少诗词书赋,策论文章。
她躲在屏风之后, 听到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娓娓道来,心中越发好奇这位状元郎长什么样。
只可惜她挑的位置不好, 只能看到裴时清的背影。
她心痒难耐, 大着胆子解下自己贴身的荷包,悄悄朝他掷了过去。
荷包落地无声,砸在对方脚面上。
裴时清终于不着痕迹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脸。
孙令淑便也是这个时候看清了他。
对方穿着一身月华色的圆领长袍, 像是一道温柔的月光跌入这炎炎夏日, 眉眼的线条如同这世上最厉害的画师勾勒描摹而成。
她当即看愣了。
在与裴时清目光相交那一刻, 她又羞又恼, 朝他一笑。
裴时清很快收回视线。
孙令淑躲在屏风后,脸颊浮着红云, 被他的声音搅得心旌荡漾。
她决定了,她要嫁给裴时清!
众人一番交谈之后, 正欲移步后花园, 裴时清忽然侧首问:“孙大人家中可是养了狸奴?”
孙权宿一愣,奇怪道:“并未, 裴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裴时清淡淡看了屏风后面一眼:“那应当是裴某听错了。”
孙权宿自然意识到裴时清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命人搬开屏风。
躲在屏风背后正瑟瑟发抖的孙令淑, 便这么明晃晃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下人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权宿又羞又恼呵斥:“令淑!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令淑万万没想到这位貌若谪仙的状元郎会如不留情面, 当着爹爹的面一举揭穿她偷看的举动。
与裴时清同来的还有几位年轻的臣子, 眼神异样看着她。
要知道这几个人都是上京闺女圈的香饽饽!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
而自己居然在他们面前出了那么大的丑!
坏事传千里,孙令淑知道,不出几天时间,自己躲在家中偷看他们的丑事便会在整个上京贵女圈流传开!
她僵持在原地,一张脸涨得通红,看裴时清的眼神也带上了怨恨。
裴时清走之后,她被爹爹关了一个月禁闭,爹爹向来对她纵容,这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惩罚了。
孙令淑躲在屋子里眼睛都哭肿了,也因此记恨上裴时清。
后来她机缘巧合下听说礼部侍郎家的吴小姐恋慕上了这位新科状元郎,正央着家里人帮她说亲。
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只说自己尚无成家的想法,一心报效朝廷。
吴小姐却死心不改,每日都哭哭啼啼地找家里人帮忙,甚至铤而走险去翰林院围堵过几次裴时清。
然而对方当真郎心似铁,面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贵女也毫不动容,而是避之如蛇蝎。
孙令淑得知此时事之后,起了心思。
他不是高高在上,不染风月么?
那她倒要看看,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兽性大发的不耻模样被人看到之后,他会不会沦为整个上京的笑柄!
孙令淑绸缪许久,终于逮着一次机会。
周家那位老太太七十大寿,宴请宾客,裴时清和吴小姐都同在宾客名单中。
孙令淑花了点时间布置打点,在筵席之上故意透了点口风给那位蠢笨如猪的吴小姐,告诉她状元郎不胜酒力,难受得紧,去偏房歇息了。
那吴小姐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眼巴巴地凑过来问她具体位置,她自然说不知道。
吴小姐正烦恼着,上果盘的丫鬟忽然主动询问她,是不是要找状元郎?
她大喜过望,连忙问丫鬟知不知道裴时清在哪里。
孙令淑如愿看着丫鬟将吴小姐带走,掐算着时间等待好戏开场。
不一会,偏院走水,孙令淑跟在惊慌的人群中前去围观。
然而原以为会出现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周府一个庶子衣衫不整从偏房中落荒而逃,屋子里哭声振天,下人们慌乱间将偏房团团围住,不许人靠近。
而本该中了合欢香与吴小姐苟合的裴时清,衣袍如雪站在水榭之中,一如其他看热闹的人。
孙令淑苍白着脸僵在原地,怎么会?下人不是告诉他裴时清已经往偏殿去了吗?
为什么会搞砸?
裴时清忽然朝着这边淡淡投来一眼,黢黑眼眸如同无波古井。
分明是烈日炎炎的夏日,她却一瞬如坠冰窟。
吴小姐清醒过来之后,尖叫着说是有人给她引了路。
礼部侍郎的爱女在周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周家自然脱不了干系,当即便发动人手开始查。
孙令淑既然敢做这事,也知道得把首尾处理干净。
她早早给了那引路的丫鬟一笔钱,让她成事之后趁早离开上京。
然而计划落败,孙令淑心情糟糕透顶,更被裴时清那一眼摄住,整个人浑浑噩噩离开了周府,也没来得及过问丫鬟的去向。
当晚她心神不宁,吩咐小厨房炖了安神汤之后便早早回房歇息。
然而推开门的一瞬,孙令淑惨叫出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丫鬟闻声而来,只见小姐房间里悬挂着一具尸体。
正是白日里引路的丫鬟。
大理寺卿府上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孙权宿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孙令淑却哭哭啼啼拽着爹爹的袖子,不让他把事情闹大。
孙权宿再三逼问之下,孙令淑只能哭着说出事情真相。
孙权宿气得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对这位新科状元郎也从赏识变为了敬畏。
不声不响在大理寺卿的府上办成了这桩事,其人背后……必不简单。
第二日,他带着孙令淑去裴时清府上道歉。
那昭昭如日月的状元郎一脸诧异看着他们父女二人。
孙权宿也是老狐狸,便明白他是不想将此事闹大了。
孙权宿打马虎眼说,前来赔罪是因为上次府中孙令淑偷窥一事,裴时清笑道:“原来是这桩小事,说起来孙小姐还因为我收到了责罚,应当赔罪之人乃是裴某。”
此事就此揭过,孙权宿回府后警告孙令淑,以后千万莫要招惹裴时清。
最好是遇见这个人便绕远一些。
从那天之后,孙令淑常常在梦中惊厥。
有时梦见的是那具悬挂在房间里的尸体,有时则是裴时清面无表情站在水榭之中,一双黢黑眼眸盯着她,像是索命的厉鬼。
时间久了,这个人简直成了孙令淑的心魔。
人人皆道裴大人满腹珠玑,怀瑾握瑜,乃是大庆不可多得的良才。
孙令淑却知道,此人哪像他表现出来的光风霁月,他分明……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魔鬼。
孙令淑盯着眼前的青年,一瞬间想了许多。
裴时清却忽然对她露出一笑:“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孙小姐。”
孙令淑腿脚发软,倚在杨娴身上,笑得比哭还难看:“裴大人。”
裴时清淡淡道:“可是孙小姐要报官?”
孙令淑哪还有跟人纠缠的心思,她摇头,“没有,裴大人想必是听错了。”
裴时清笑了下:“少尹大人凑巧在此,若有冤屈,可与他说明。”
温韬适时咳嗽了一声。
孙令淑白着一张脸跟温韬打了招呼,然后称自己突发不适,抓着杨娴匆匆离开了。
杨娴走的时候朝棠梨投来抱歉的一眼。
闹剧收场,棠梨这才有空问裴时清:“裴先生,您已经回来了?”
裴时清点头,又问她:“可有受伤?”
棠梨:“没事,只是发生了点口角之争。”
温韬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圈,笑着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去茶楼里坐坐?”
雅座里已经上了几盘精致的茶点,樱粉色的水晶糯米糍,碧绿的龙井茶酥,撒着细腻糖霜的芝麻丸子,喷香诱人。
温韬亲自给棠梨斟了一杯茶,笑着推给她。
棠梨看着面前笑容温雅的男子,悄悄打量了一眼裴时清。
没想到裴大人和这位被称作风流少尹的温大人竟有私交。
温韬的名声,棠梨上一世也是听过的。
他乃是瑞王之子,生平风流蕴藉,做得一手好诗,画得一手好画,还会不少稀奇古怪的技艺,乃是上京知名的才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可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
从上京贵女,到青楼楚馆,也不知多少女子为他芳心暗许。
棠梨的指尖触上温热的茶杯,与温韬的目光短暂相交。
对方生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轻轻朝她眨了眨。
棠梨僵硬地收回视线。
裴时清将两人的互动收之于眼底,不咸不淡开口道:“棠梨,这是上京府少尹,温韬温大人。”
棠梨从善如流:“温大人好。”
温韬笑着冲她点头,又听裴时清介绍:“温大人,这是我的学生,棠梨。”
温韬这回讶异地挑起了眉头,正想开口打趣,又想到裴时清的性子,于是端起桌上茶水浅浅酌了一口。
然而裴时清忽然说:“我曾跟随你学习板刻,倒也可以称呼你一句师父,既然如此,棠梨可唤你师祖。”
温韬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坐在一旁的裴时清自然没能幸免,雪白衣袍上也溅上不少茶渍。
裴时清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温韬一个哆嗦,连忙掏出绢帕替他擦拭:“怀渊莫生气,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裴时清却一把拂开他的手,起身道:“我去更衣。”
两人目送着他起身,然而裴时清走了两步,忽然开口:“棠梨,跟我一起来。”
棠梨愣了愣,起身跟着裴时清出门。
温韬扶额看着两人离开,顿感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里了。
棠梨低头跟在裴时清身后,亦步亦趋,最后见裴时清上了马车,停住脚步。
片刻之后,裴时清掀起车帘:“杵在那干什么。”
棠梨原以为裴时清是要到马车上更衣,但看他现在的意思是要离开?
裴时清见她犹疑,眉眼似乎结了一层寒霜:“站在那等着被他用茶水泼?”
棠梨抬头,才发现温韬坐在窗边,正举着茶杯冲她笑。
第42章 意动
◎少女的唇边沾了点碎屑◎
棠梨一个激灵连忙上了马车:“我姑姑他们……”
裴时清背脊绷直, 似乎嫌弃极了这件衣裳,他淡淡道:“会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棠梨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眼尖地发现裴时清袖子上还沾着一片小小的茶叶, 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说:“裴先生,那里……”
裴时清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眸中瞬间杀意四泄。
眼前画面太过滑稽, 棠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马车里点着香, 像是雨后的竹叶, 带着植物的清新和湿意。
像极了马车的主人。
只是这幽微的氛围被棠梨这么一笑,搅得支离破碎。
裴时清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像是窗外忽然乌云密布的天空。
马车空间逼仄, 裴时清浑身都被一种恶寒的感觉笼罩着, 若不是碍于棠梨, 他恨不得当即脱下衣裳。
棠梨努力憋住笑意, 从袖子里掏出绢帕,轻轻挨近她, 擦拭掉那点污渍。
她轻巧地取掉那片茶叶,很快直起身子, 却在裴时清怀中留下一点浮动的香。
少女的发尾从裴时清的手臂上划过, 像是一只蚂蚁悄悄爬过,激得皮肤起了一串细密的疙瘩。
满是异样的感官让裴时清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 袖袍之下的手臂更是绷得紧紧。
棠梨却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将手帕包好, 笑着转过来看他:“温大人是不是得赔你十件衣裳?”
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
起了风, 风卷起马车车帘, 有暗淡的光倾泻而入,照在少女模糊的身影上。
她耳朵上坠着一枚小小的玉兰状白玉,如同花间飞舞的蝶,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穿梭。
裴时清忽然便想起自己在北境行军时,折下的那支花。
原本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偏偏那朵淡紫色的花开在岩缝中,随着料峭寒风颤抖。
他翻身下马,惊得将士开口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裴时清摇头,伸手将那朵纤弱而顽强的花攀折而下,拢入袖中。
他记得,回京之后,他要将其作为新婚贺礼送给那个人的。
眼前少女还在笑,耳畔玉兰花也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摇晃。
裴时清的心口忽然就被灼了一下。
那朵花……被他命人制成了一片薄薄的书签,此时就藏在他的衣裳里。
棠梨见裴时清不回她,以为他还在生气,随口说:“裴大人如此喜洁,此次前往北狄想必十分难熬了。”
裴时清黢黑眼眸微微一动,面色已然恢复正常。
“行军之人,哪能如此矫情。”
棠梨心想,敢情您这喜洁的毛病还分场合分时间?
她抿了抿唇,只敢腹诽,张口却是问:“裴先生怎会提前回京?战事如何了?您在北狄没有受伤吧?”
说完之后,棠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太多个问题。
果然对方只是淡淡看着她,并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棠梨忽然意识到军事机密哪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她尴尬地盯着小几上燃着的兽首熏香,挑了一个最合适的问出来:“裴先生……没有受伤吧?”
空气安静片刻,裴时清的声音响起:“我并未上前线。”
那便是没有机会受伤的意思了?
棠梨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难怪他行军月余,却依然白得跟块冷玉似的,原来是没有上前线。
棠梨也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裴先生没事就好,还要感谢您借给我住的那住宅院,我们住得十分舒心,改日裴先生若是有空,还请去宅院中坐一坐,我和姑姑给您做顿饭。”
裴时清欣然应允:“可。”
话题聊完了,马车里忽然又变得一片死寂。
只剩车轮滚滚碾在路上的声响,以及外面呼呼的风声。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要带自己去哪里。
但裴先生自有他的算计,棠梨也不问,安静地等待着。
似乎真的快要下雨了。
空气里潮湿得快要滴出水来,鼻尖都是风沙的味道,兽首熏香头顶冒出的袅袅青烟更是被吹得七零八散。
马车里光线变得极为暗淡,只剩裴时清的白衣微微反射着些光。
他闭目假寐,眉眼的轮廓像是上好的白玉雕刻而成。
倒让棠梨想起了自己今日戴的这对白玉兰耳坠。
这对耳坠出自一位手艺极好的匠人之手,乃是棠溪白送她的及笄礼物,平日里棠梨都是不舍得戴的。
也是凑巧,今儿就戴着这对耳坠出来了。
于是她伸出指尖摸了摸耳坠。
她衣袖摩挲的声音似乎惊动了裴时清,对方忽然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裴时清的眼眸像是万年寒潭,幽深无光,像是要将人吸拽而入。
棠梨不知为何,慌乱地垂下了手指。
白玉兰耳坠被她的动作惊扰,在耳畔晃个不停。
在裴时清收回视线的那一刻,窗外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珠噼里啪啦坠落,打在马车棚子上,一瞬间嘈杂无比。
偏偏马车逼仄狭小的空间隔出一方小小的世界,在嘈杂雨声的对比之下显得越发静谧。
有微凉的雨珠,穿过车帘溅到棠梨的手上。
棠梨甩开那缭绕的湿意,试图找话题冲破这尴尬的气氛:“怎么忽然下雨了?”
裴时清淡淡说:“上京春日多雨。”
棠梨哦了一声,小小地掀起车帘往外面看。
他们的马车行进速度慢了下来,正穿梭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两侧商铺里挤满了避雨的行人。
雨珠争先恐后落进来,打湿棠梨的衣袖,她才猛然意识到,裴先生喜洁,恐怕也是不喜欢被雨水沾染的。
她匆匆放下车帘,回头看了裴时清一眼。
所幸对方依然在闭眼假寐,似乎并不介意她掀起车帘的举动。
马车里的空气被这么一搅动,变得更加湿润粘稠起来,混着那缕将要燃尽的香,让棠梨的呼吸有些滞涩。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
有人在外面说:“大人,雨势不见停歇,不若在车里避避雨?”
马车里传来一声应允:“可。”
又是漫长的等待。
棠梨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只能听见雨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又滚落。
雨虽然小了些,风却大了起来。
棠梨见裴时清依然在假寐,打消了掀开车帘看一看的想法。
直到棠梨有些昏昏欲睡,一道掺杂着雪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下车。”
棠梨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到裴时清已经在往外走。
这场瓢泼大雨来得快去得快,此时只剩下丝丝细雨飘荡在空中。
小厮替他们打着宽大的油纸伞,轻言慢语提醒着:“地上滑,大人、姑娘小心些。”
青石板上积了不少水,棠梨提起裙摆,正要小心翼翼跳下马车,忽然横插出来一只手。
指骨分明,白皙如玉。
棠梨先是一愣,才抬起头来。
大雨洗净了天空,翻滚的乌云也被冲散,天空一片澄澈的蓝,青年白衣胜雪,站在明黄色的油纸伞下,眼眸如同乌玉。
一旁的小厮见这姑娘发了呆,连忙提醒道:“姑娘小心些。”
棠梨这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扶住裴时清的手臂,轻巧地跳下了马车。
棠梨跟在裴时清身后,穿过亭亭如盖的树木,踩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一处水榭前。
琉璃飞瓦,檐牙高啄,精致的水榭笼罩在雨后的烟雾中。
背后的落云湖清波荡漾,有洁白的鸟儿展翅划过,在湖面留下一道飘渺的水痕。
裴时清开口道:“先带客人小坐,我去更衣。”
小厮收起了伞,向棠梨引路:“姑娘请跟我来。”
裴时清折身转入一旁的阁楼,棠梨则跟着小厮进了书房。
书房里依然点着熏香,和马车里不同,这里的味道更像是雪后的松枝,和主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棠梨粗粗打量了周围一圈,只觉这屋子不仅味道和主人一致,就连摆设都和主人的性子相像。
低调而不失雅致,简约而不乏贵气。
四周墙上都挂着卷轴画,绘着些山水花鸟,黑漆葵纹屏风将从冰裂纹窗棂中倾泻而入的天光分割为两半。
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上放着天青色的笔山,狼毫按照粗细有序挂在笔架上。
最后棠梨的目光落在榧木棋桌上的白玉棋子上。
那棋子质地独特,不似普通棋子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质感,似乎将流光圈禁在其中,又缓缓释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丫鬟端来茶点,棠梨收回视线,朝着丫鬟道了谢。
虽然好奇,但私自触碰主人的物品实在不礼貌,棠梨打算一会儿裴时清来了再问他。
茶用的是上好的云雾茶,点心则是红豆牛乳玫瑰糕,入口细腻丝滑。
棠梨用了几口,雨天那种无处不入的潮湿粘稠也被驱散不少,只余唇齿之间淡淡生香。
这点心甜丝丝的,倒是很合棠梨口味,不知不觉便多用了些。
棠梨拿起第五块糕点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棠梨顺着影子看去,裴时清换了一件云峰白的直裰,颜色像是檐下倒映着碧空的雨珠,透着浅浅的冰色。
裴时清的目光投进室内。
只是那把常年没人坐的太师椅上多了个少女,端庄安静的书房便多了几分温软之意。
书房清冽的松柏香之外,多了某种甜丝丝的味道,像是盛开在清晨的花。
裴时清倏然就觉得这书房的摆设太过单调严肃了些。
香几上应该放上几支新鲜的栀子花,那张屏风颜色也太沉了些,该换成黄花梨木的……
少女抬起头笑着唤了一声:“裴先生”
裴时清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少女的唇边沾了点碎屑,像是精致的糕点上洒了糖霜。
第43章 猫儿
◎裴先生,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凝望了片刻, 裴时清径直走过来坐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他慢条斯理用完一块玫瑰糕,点头道:“的确不错。”
棠梨见他也爱吃, 于是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厨房平日里不常给你做这个?”
裴时清眼睫轻垂,“我不喜甜,倒是府中养的猫儿爱吃。”
猫儿也吃这些?
棠梨有些疑惑,但并未多问。
这天真是阴晴不定, 只放晴片刻,忽然又落起雨来。
棠梨下意识伸手去抓糕点, 发现盘子里见了空, 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一盘糕点都用完了。
她尴尬地收回手,悄悄瞥了裴时清一眼,祈祷他没看见。
偏偏事不遂人愿, 裴时清暼她一眼:“莫要贪嘴, 吃多了不好克化。”
棠梨的耳尖莫名有些烧, 她嘟囔道:“裴先生这儿卧虎藏龙, 连糕点都比别处的好吃。”
裴时清眼底染上些笑意:“喜欢吃么。”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棠梨还是点点头。
裴时清缓缓卷起袖子, 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那来与我对弈一局, 赢了就让人给你做些带回去。”
棠梨无奈道:“裴先生……”
她哪里下得过他!
尾调拖得有些长, 倒有些像是在撒娇。
裴时清的眼角不明显地轻跳了一下,他道:“让你三子。”
棠梨走过来坐在棋桌前, 眼角眉梢藏着些小小的娇气:“裴先生得让我五子。”
裴时清听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好。”
窗外雨淅淅沥沥下, 窗棂将落云湖分割成一块一块。
烟雨缭绕, 庭院里栽种的芭蕉在一片灰蒙蒙中显得越发苍翠欲滴。
风雨不停, 倒显得屋子里越发静谧。
只有棋子轻轻敲击棋盘的声音。
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云纹玉灯, 映得满室昏黄,少女的长发上也被镀上一层暖意融融的光。
她撑着自己的下巴,时而冥思苦想,时而眉目舒展,像是宣纸上的画忽然活了起来。
棠梨下得认真,自然没意识到对面的裴时清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
她逮着一个错处,一举将手中白子定在棋盘上,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裴先生快输了!”
裴时清回过神来,看向棋局,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错。
下棋讲求的便是一个静心,心不静乃为大忌,裴时清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微微收敛神色,手执黑子,几息之间便将局势扭转了回来。
少女脸上的雀跃一点一点消失,她苦恼地抓着一枚白子,似乎在犹豫往哪里下。
裴时清不动声色道:“说好了让你五子,还剩两子。”
棠梨的眼眸微微睁大:“真是五子?”
他淡淡看她一眼:“岂会诓你。”
有了裴时清的让步,局势很快再次明朗起来。
棠梨将最后一枚白子落下,语气故作淡然,却没压住翘起来的唇角:“先生输了。”
虽然是他让了她五子的结果,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赢他呀!
裴时清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了下:“嗯。”
一场棋局下完,雨势却不见停。
眼看天色越发昏暗,棠梨担忧道:“今年春闱怎会碰上这般天气?”
垂眸捡着棋子的裴时清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来看她。
少女扭头看着窗外,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半边脸则被融融烛光照亮,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心。
他心中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根尖刺扎到,有些许不适。
就这么担心那位陆公子?
裴时清不自觉开口:“应试的地方还能漏雨不成?”
棠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发觉的确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又不是在露天的环境下应试,外面下不下雨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只是今日到底没上成香,也不知是不是一个坏兆头,总不能前一世既定的结果发生变化吧?
说起这个,棠梨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日在闻煌庙前遇见的那个姑娘,裴大人可认识?”
“她乃大理寺卿之女,自幼养得娇纵,在上京也算是闻名。”
大理寺卿之女?难怪那么跋扈。
棠梨随之心中一揪,今日自己算是得罪她了……对方有来头,今后会不会给哥哥他们使绊子?
裴时清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无需担心,她不敢招惹你。”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笑意:“有个名声赫赫的老师还真是好,京中贵女都不怕……裴先生,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老师。
是了,要让她不在这上京受欺负,还得早日宣明他们的关系。
然而不知为何,裴时清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的手指在那枚白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将棋子轻轻抛入棋篓:“改日向你引荐我的老师。”
棠梨呆滞了片刻,整张脸都因为开心晕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像是夏日成熟的蜜桃。
然而她没有忘记有关这位当世棋圣的传闻,开口问:“陶大人如今不是深居简出,不大过问旁事吗?”
“我若要求见,还是见得的。”
棠梨知道他这话一点都不假,陶大人乃朝中清流砥柱,门生遍布朝廷,但若论他最喜欢的学生,非裴时清莫属。
她记得前一世曾有人笑称,若不是陶大人膝下只有一子,定会考虑与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结为儿女亲家。
遇到这么喜欢的后生,当师生怎么够?自然是要如父如子。
裴时清见棠梨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间都是笑意,随口问:“在想什么?”
棠梨便笑着将自己听到的传言告诉了裴时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裴时清脸上并无一丝笑意,反而问她:“就这么希望看见我结亲?”
棠梨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出?但还是耿直道:“自然希望裴先生早日找到知心之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裴时清默默将这八个字念了一遍,字句在舌尖缠绕,竟生出异样的感觉。
看来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八字。
起了风,庭院里的芭蕉在风中无力地颤抖。
缠绵下个不断的雨似乎又更大了一些,深灰色的乌云笼罩在整个落云湖面上,阴郁的色泽几乎要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裴时清的眉眼上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风雨,变得阴沉一片。
棠梨不知道为何裴先生看起来忽然就有些不悦。
她又想起上一世那些人是如何议论这位首辅的亲事。
自他在上京展露头角,便有无数高门贵女为之芳心暗许,据说一度时期裴时清府邸的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了。
甚至陛下最受宠的九公主也明里暗里表示过自己的意思……
然而不知为何,这朵高岭之花偏偏无人攀折而下。
棠梨听过一些不好的传闻。
有人说他天生不喜女子,嗜血凶残,手段阴狠,妄想攀折这朵高岭之花的人,只会沦为他脚下白骨。
当然这些话都是她在流放途中听人说起的。
彼时裴时清已是新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居高位却始终孤零零一个人,自然会引人猜忌揣度。
棠梨当时听过,也只是过脑不过心。
他的经历,他的政绩已经足够传奇,又何必在这些经历之上添上一位女子的名字?以增加此人的神秘色彩?
上一世说到底,棠梨与裴时清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然而这一世却不同,她与裴时清亦师亦友,羁绊已深,自然会发现那些传闻漏洞百出。
裴时清虽然看起来冷心冷清,实际上却心思细腻,有时甚至堪称温柔,绝非那等不懂风月之人。
那些传闻又是怎么来的呢?
棠梨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到底没敢发问。
裴先生虽不过弱冠之年,莫非此前已经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棠梨明白自己和裴时清之间的界线,眼看就要越界,她连忙将自己往回拽了拽:“不说这个了,裴先生今日带我回府,是有什么事情吗?”
总不能就是为了带她回来下一局棋吧。
的确有事。
想到过几日春闱结束,棠梨马上就要跟陆辰远议亲,到时候便不便再见外人了。
故而他是想提前让她到自己的库房挑几件礼物。
云纹玉灯灯火飘忽,少女的长睫如同一只蝴蝶,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她小心翼翼瞧着自己,分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了,此刻眼底带了一些小小的讨好。
裴时清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她可知,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绝不该用这种表情望着对方。
便如猎物将纤细的脖颈主动袒露在野兽的尖牙利齿之前。
不会惹来垂怜,只会引得野兽牙根发痒。
他凝望她许久,忽而一笑:“你到上京之后还没来过我的府里,故而带你来坐一坐,认个门。”
棠梨见他面上雨过天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也笑起来:“嗯,只不过今日天气不好,不然还得让裴先生带我在府上逛一逛。”
她指着外面的落云湖:“裴先生的湖极美,若是晴日无风,泛舟于其上,想必乃是美事一桩。”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刚刚拜入陶知禾门下那一年,在国子监引人记恨。
十三岁的少年被同门设计,从游船上掉了下去,险些溺死。
此后他便再也不会参与游湖,就连水路也很少考虑。
然而裴时清却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目光凝在那片波澜起伏的湖面上,淡淡道:“倒是个好建议。”
“不知改日天晴,棠姑娘可愿来我府中游湖小叙?”
白雨如珠,从天幕铺天盖地倾洒而下,落入黑沉的湖水之中。
棠梨正畅想着那片湖水放晴的时候会是怎样一般光景,听闻裴时清这么问,下意识挑了挑眉,然后轻快一笑:“好呀,裴先生。”
第44章 中举
◎我想尽快向棠小姐提亲◎
棠墨晚此前租赁的小院本就是为了科举而准备的, 春闱结束之后,租期也到了。
殿试之后就会封官,上一世陛下亲赐了徐江松状元府, 至于哥哥则成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院离国子监距离远,左右也得重新租赁房子。
棠梨一合计,索性让他们把小院退了, 不再续租,暂时先搬到裴先生的宅院里来。
棠墨晚和徐江松考完之后在家里大睡了几日。
每日只有用饭的时间才会露个脸。
春闱放榜那一日, 才过午时, 便有人敲锣打鼓来到宅院外,管家出门相迎,那人问:“请问徐江松徐老爷和棠墨晚棠老爷可是住在此处?”
管家心里有了计较, 道:“正是。”
那人眉开眼笑说:“恭喜徐老爷、棠老爷!”
平日里安静的宅院霎时间热闹起来, 两个正在呼呼大睡的举子被激动的拍门声吵醒, 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
秋月激动不已:“中了!中了!!”
小丫头拽着棠墨晚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两人好不容易从中揪出重点,徐江松中了杏榜第二名, 棠墨晚则是杏榜第七名。
棠梨正在书房中画画。
这书房的位置极为巧妙,从步步锦窗棂中看出去, 一棵已经抽出花苞的西府海棠正在迎风招展。
再往远处看去, 则是一弯小池,最远处假山流水, 绿瓦白墙, 相得益彰。
可谓近处自成一道风景, 远处也自成一道风景。
想必在建造书房的时候, 花了一番巧思。
棠梨取了些藤黄和花青调制出一种接近青黄的颜色, 耐心地晕染到手中的盈尺册页上。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匆匆朝书房赶来,随即是青骊激动的声音:“棠儿!大公子中了杏榜第七名!”
棠梨手中一顿,抬起头来笑盈盈看着拂开纱幔走过来的青骊:“徐公子呢?”
“徐公子中的是第二!”
青骊忽地神秘一笑,“知不知道会元是谁?”
棠梨继续晕染着册页,漫不经心道:“姑姑这般话里有话,莫非这人我认识?”
青骊笑道:“可不正是!会元乃是陆公子!”
棠梨佯装讶异:“竟是陆公子?”
倒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青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你爹爹果然没看错人,这陆公子的确是有才之人,恐怕要成为我们大庆第二个三元及第状元郎!”
青骊说完之后又有些发愁,陆公子若真是中了状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如此一来……他的身份恐怕也水涨船高了。
然而青骊旋即一想,是状元又怎么样,我们家棠儿不也有个贡士哥哥了吗?
更何况还有裴大人做老师,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棠梨明白青骊在想什么,也不开口,只是继续晕染着手中册页。
青骊自个儿想通了,便发现棠梨表现得太过淡定了些,她拉起棠梨的手,语重心长道:“陆公子是你未婚夫,他两元连中这样的大喜事,你得有所表示。”
“陆家也不缺什么,我没什么合适的送过去。”
青骊点点她的额头:“又不是要多贵重的东西,送礼啊,讲求一个心意。”
她素来知道棠梨不喜欢女红,于是问:“你描个花样子,我帮你绣个荷包送过去?”
荷包这样的东西含义太过暧昧。
殿试结束之后,两人马上就要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刻,送这个是绝对不合适的。
虽说做不了夫妻,但到底也是朋友一场,等退亲之后她便不会再和陆家来往。
于是棠梨想了想说:“我也就一手画拿得出手,不如就送他一副折桂图吧。”
另一边的陆府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每日递贴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陆老夫人虽然躲过了瘟疫一劫,但身体越发不好,被吵得头昏脑胀,最后不得不避到小佛堂里去养病。
蒋蓉则整日里容光焕发,走路都是带风的。
陆稼实在是看不下去,数落了蒋蓉一番:“殿试还没进行,你别这么招摇,别人递来的帖子送来的礼物不要尽数收下,看看咱们娘都被吵到小佛堂里去了。”
蒋蓉刚刚拆开御史中丞家送来的几本孤本古籍,闻言狠狠瞪了陆稼一眼:“我没有分寸?我没有分寸会把大理寺卿送来的一箱子珠宝玉石都退回去?我没有分寸会回了转运司判官的帖子……”
眼看她还要再说下去,陆稼连忙打断她:“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咱们远儿功名未定,也不便跟其他官员走动得这么频繁……”
“索性大门一闭,谁也不见好了。”蒋蓉赌气道。
堂屋之外,正要给父母来请安的陆辰远脚步一顿。
陆稼叹了一口气,能在朝廷上做官的,谁不是心思活络之人。
远儿连中两元,想必殿试的结果也不会差,与其等那时再出手,不如现在就早早开始走动。
这种有意无意的笼络,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远儿将来是要做官的,太过孤高自傲那是万万不可的。
必要的走动陆稼自然不会替他挡下来,只如今他功名未定,若全然来者不拒,恐怕会有损名声。
但这个是官,那个也是官,还真不是那么好拒绝的。
要怪就怪他们家远儿才名出众,家世背景却弱了些。
据说当年那位裴大人也是如此这般,想要笼络他的人如同过江之鲫,然而对方的老师,那位清流砥柱陶大人只是轻轻松松开了个口,便替他尽数挡下。
陆稼长叹一口气,软着声音哄着蒋蓉:“夫人辛苦了,我也知道那些人不好应付……”
蒋蓉这才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就譬如那大理寺卿孙大人,他家的女儿可是上京出了名的跋扈,这个节骨眼上送东西来,说他没有其他心思我都不信。”
陆稼正色道:“事关远儿的亲事,一定要慎重,远儿已有未婚妻子,万莫不可在此事上玷污了他的名声。”
蒋蓉愁眉苦脸:“我自然明白,但……但棠小姐家世的确低了些,有人仗着权势逼贤下堂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两人同时沉默,最后是陆稼先开口:“我看不一定,棠小姐的哥哥春闱得了第七名,又与裴大人有师生之谊,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蒋蓉点点头,“但未免夜长梦多,最好是让他们两个人早日成亲。”
陆稼赞同她的说法:“的确如此,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陆辰远便是这个时候从门口进来的,他朝两人行了礼,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适时露出一丝好奇:“方才不小心听闻父母娘亲似乎在讨论我的亲事?”
陆稼和蒋蓉对视一眼,蒋蓉率先露出些笑意:“耳朵倒是生得尖。”
陆稼咳嗽了一声,“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陆辰远看向陆稼:“我赞同爹娘的看法,我想尽快向棠小姐提亲。”
蒋蓉抚了抚额,儿子这么着急想把儿媳妇娶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陆稼严厉地看他一眼:“最快也得等殿试之后。”
陆辰远沉默片刻,不再出言反驳,只是点头道:“那还需要烦请爹爹娘亲提前为我准备聘礼,待功名一定,我便上棠家提亲。”
蒋蓉心思转了转,试探着开口:“远儿,娘也不瞒你,近几日很是有些人家……”
“娘。”陆辰远开口打断了她,一双弧度锐利的眼定定盯着她,一时间竟让蒋蓉有些发怵。
“关于我的亲事,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非棠小姐不娶。”
蒋蓉愣了愣,随即酸溜溜开口:“行了行了,娘也只是这么一说。”
虽说有自夸的嫌疑,但她是真觉得这棠小姐命好,怎么就得了这傻小子死心塌地的喜欢呢。
她顺手指了指堆在桌上的大小礼盒,头痛道:“看见没,每天都得给你处理这些东西,你倒好,不心疼娘也就罢了,还想质疑我。”
陆辰远连忙走过去,轻轻替她捏了捏肩:“娘辛苦了,儿子必会争气,早日给娘挣个诰命。”
蒋蓉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人都来了,蒋蓉便拉着他一起看这些礼品,合适的留下,记入册子入库,不合适的则派人遣返。
挑拣了好一会儿,蒋蓉忽然发现一个宝蓝色的长盒,她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戏谑地看了陆辰远一眼。
“我看你不好好留在屋子里温书,恐怕就是冲着这东西来的吧?”
陆稼也看向夫人手中的宝蓝色长盒,盒子外夹着一张小小的帖子,上面豁然写着“棠府”。
陆辰远眼疾手快将盒子接了过来抱在怀中,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挡住长盒。
蒋蓉却不肯让他走,调笑道:“人家磊落送来,你如今躲躲藏藏的像个什么样子,拆开给爹娘看看,棠小姐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陆辰远垂下眼睫:“不一定是棠小姐送的。”
蒋蓉笑了一声:“还当我认不出她的字?”
棠梨写得一手好字,不同于闺阁女儿家的秀丽婉约,她的字里多了几分英气,很是好认。
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面上渐渐泛起一层薄红,但仍不肯打开。
见儿子这副模样,蒋蓉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回你房间拆去,眼不见心不烦。”
陆辰远抱着长盒朝两人行礼告退,离开的时候脚步有些仓促。
他假装没看到父母戏谑的表情,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拆开长盒,发现里面放着一幅画。
不知为何,陆辰远的手出了细汗。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用绢帕将手擦干净之后,才缓缓展开画卷。
是一幅画工卓绝的折桂图。
画虽好,却连一枚私印都没有。
一瞬间,陆辰远也不知道自己的欣喜居多,还是失落居多。
第45章 游街
◎少年红衣烈烈,于白马上缓缓仰头◎
当院里的西府海棠开出第一茬花的时候, 上京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长安街张灯结彩,旗鼓开路,呼声震天, 百姓们摩肩擦踵,只为看一看那被簇拥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的新科进士。
街两旁的酒楼雅座里挤满了待字闺中的少女,她们挥舞着罗帕,小声尖叫着试图引起楼下人的注意。
白马之上那人尤为惹人注目, 他身着大红圆领袍,头戴方翅纱帽, 帽上簪着一朵金花。
虽是极为喜庆的打扮, 然而少年面无表情,眉目低垂,眼尾勾出一个锐利的弧度, 倒生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这便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御前军器所提点家的公子陆辰远。
陆辰远此前连中两元, 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不少人今年就等着押宝呢,只可惜到底没能再出一个三元及第。
绕是如此, 这么年轻的探花郎,也足够令人侧目了。
更重要的是, 这探花郎生得和前一届的状元郎一样俊美。
看这样的美少年打马游街, 实乃享受啊。
几个老头子坐在雅座里,眯眼看着下方身骑白马的探花郎, 笑着打趣旁边的青年:“看这些小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 旧岁之事, 仿佛历历在目啊。”
陶知禾哼笑一声:“你那孙女今年可没有来看游街了吧?”
杜孺干笑两声, “在家里乖乖待嫁呢。”
三年前杜孺的孙女来观看打马游街, 一眼便相中了状元郎,回去之后便要与已经订亲的户部侍郎家的三公子退亲,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给裴时清。
别提给杜孺和陶知禾添了多少麻烦了。
一旁的御史中丞柳坪林打趣道:“老陶也莫怪老杜的孙女,你这徒弟啊,当年惹得整个上京多少粉黛为之垂泪。”
陶知禾大笑起来。
裴时清慢条斯理给几位老臣倒茶,“两位前辈就别拿我打趣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长安街上鲜衣怒马的红袍少年身上,淡淡道:“今年这探花郎倒是名副其实。”
杜孺摇了摇手中扇子,惋惜道:“可惜啊,这位早早就有婚配了,恐怕今夜又是多少人的伤心夜咯。”
陶知禾随口问:“是吗,定的是哪家的小姐?”
“听说其父乃是滕州见青书院的山长,以前也是二甲进士,后来辞官回乡。”
“哦?见青书院?我记得国子监里有个学生便是见青书院出来的……今年中的是二甲第一。”
裴时清提醒陶知禾:“老师,棠墨晚便是此前由我引荐的那位学子。”
陶知禾忽然反应过来:“那这探花郎的未婚妻,原来便是棠墨晚的妹妹?”
裴时清眼睫微动:“正是。”
陶知禾笑着看了裴时清一眼:“那巧了,我记得你曾称棠家那小丫头聪慧过人,倒是对她有几分印象。”
柳坪林笑道:“还有这番缘分?等人家夫君入仕,怀渊不得在朝廷上帮衬着点?”
陶知禾乃清流砥柱,最是容不得这些裙带关系的,裴时清心里清清楚楚,他只是淡淡道:“朝廷为官,各凭本事。”
陶知禾果然瞪了一眼柳坪林:“整日教坏年轻人……”
楼下人潮如织,棠梨倚靠在窗子边,等待着新科进士们的到来。
秋月恨不得整个人都从窗子里探出去,不停嘟囔:“怎么还没来……”
前一世这个时候棠梨没有来上京,自然也是错过了游街的。
既然都来了上京,加之状元还是他们熟识的人,棠梨便带着秋月他们来观赏游街。
长安街两旁的酒楼被炒上了天价,挤满了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棠梨找了个偏僻的酒楼,也能远远看见游街的队伍,有些费力,好在价钱便宜。
锣鼓喧天间,一队披红挂彩的队伍如同出鞘利剑刺破人群,缓缓出现在视野中。
青骊激动得一下子站起身子,“他们来了!”
秋月连忙探出脑袋:“我看见徐公子了!!还有陆公子!陆公子在那!”
棠梨也随之起身,微微探出窗,不料有人拽了她一把,棠梨回过头,阿苍有些紧张:“小心掉下去。”
棠梨笑起来:“你在后面看好我们。”
她扶着窗棂,把大半个身子都往外探出去,才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几人。
少年红袍簪花,牵着白马缓缓前行,隔得太远,棠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少年探花的风流意气,根本掩盖不住。
陆辰远过处一片惊呼尖叫,有大胆的少女将手中绢帕纷纷朝他扔去,一时间漫天尽是飘舞的绢帕。
在缓缓坠落的绢帕中,少年红衣烈烈,于白马上缓缓仰头,又勾得呼声一片。
他环绕了周围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
有少女尖叫着扯住身旁伙伴,“探花郎,探花郎刚刚在看我!”
陆辰远朝着哪边投来视线,哪一片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眼看着他的目光远远朝自己这边投来,棠梨下意识往回一缩,直到对方匆匆打马而过,棠梨才想起来,自己离得那么远,他应当是看不见的才对。
茶楼雅座里,陶知禾看着意气风发的几人缓缓消失,摇头笑道:“当真是年少轻狂。”
他见裴时清的目光落在远处,随口问:“怀渊在看什么?”
裴时清看着那道闪回房里的身影,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看到一个故人。”
如此盛况,自然是万人空巷,看到熟人也实属正常,陶知禾没再过问。
那边的窗户外已经没了人,只剩一株枇杷在随风摇晃。
裴时清垂眸,将茶水缓缓咽下。
游街的队伍拐了个弯,热闹逐渐远去,
雅座里的少女望着队伍消失的地方,托腮怅惘:“探花郎生得可真好看……”
“只可惜听说那位探花郎已有婚配了……”
另一人道:“有婚配又如何,又不是真成亲了……”
“嘘……”少女掐她一把,“这话要被你爹听见不得打死你!”
“也不是我一人这么想……听说探花郎的未婚妻是个乡下地方来的,家世那么差,怎么配得上我们探花郎……”
游街之后,诸如此类的流言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地方。
棠墨晚将木箸重重放在碗上,冷笑道:“这些踩高捧低的小人。”
棠墨晚中了二甲第一名,传胪之喜,棠家人想着得给他做几身体面衣裳,于是今日秋月跟着青骊外出看衣料。
然而她们在布庄里听到几个小姐正在谈论陆辰远,说着说着便引到他的亲事上。
秋月初时还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后来听到那些人公然开始贬损自家小姐,气得脸都青了,冲上去便是一番理论。
没想那几个小姐牙尖嘴利,一口一句:“赶上来替谁不服气呢?难道那破落户是你家主子?”
秋月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回来之后便一直哭,问她她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是青骊冷着一张脸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棠墨晚当即便动了怒,徐江松更是气得一拍桌子:“欺人太甚!”
倒是当事人却依然淡然地喝着汤,面上看不出表情。
这个年纪的姑娘又怎么不会在意这些,棠墨晚看了自家妹妹一眼,神色阴沉。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没能考取更好的功名,好叫那些人都不敢看轻妹妹!
徐江松沉吟片刻:“其实徐某一直有一个想法。”
众人都抬头看他。
徐江松咳嗽了一声:“棠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棠兄又情同手足,不若棠小姐……认我为义兄?”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棠梨。
徐江松如今高中状元,陛下得知他家境贫寒,如今乃是借住在他人府上,已经亲赐了一座状元府给他,等完成翻修之后就能搬进去。
徐江松如今已是官身,却依然愿意在棠家处于劣势时出手帮衬,青骊看他的眼神一暖。
可见棠梨没看错人。
棠墨晚听徐江松这么说,觉得这主意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我算是没交错你这个兄弟,要不这样,要认就多认一个,我也认你做义兄怎么样!”
徐江松一笑,他知道棠墨晚就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当时他身份低微对方不曾露出半分嫌弃,如今他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对方也一如既往。
他这么说,绝非是要攀炎附势。
于是徐江松点头应允:“那便再好不过!”
徐母其实也是打心眼里喜欢棠家这两个孩子,可惜了棠小姐早早便有婚约在身……
徐母连忙笑道:“我看也是再好不过,我们家阿松没有旁的兄弟姐妹,这下子能多两个弟弟妹妹,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棠梨看他们兴起,仔细想想,觉得倒也不是不行,于是笑眼盈盈看着徐江松:“好啊,有个状元做我们的哥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她朝着棠墨晚眨了眨眼,棠墨晚十分上道,立马倒了一杯茶递给徐江松:“大哥,请喝茶。”
青骊笑着打断他们,“既然要结拜,得好好筹备,不是喝杯茶就算了。”
众人一合计,择日不如撞日,当晚便在院子里行了结拜之礼。
第二天棠梨醒来的时候,都还觉得不真实。
她突然之间……就多了一个状元做哥哥了?
昨晚一番畅饮,棠梨此时头疼得紧,她按了按太阳穴,不真实的感觉这才散去了些。
赫赫有名的裴大人都成了她的老师,多一个状元做哥哥又如何?
棠梨倚在床头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的目光又落到长几上放着的信上。
字迹清秀,笔锋卓绝。
新科探花郎在信中邀请自己去上京知名的观山茶楼小坐。
棠梨想起上京那些贵女的议论,心想:看来退亲一事,得速战速决了。
但是茶楼什么的……她是决计不会去的。
若是陆辰远被人认出来,她还不得被人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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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退亲
◎小陆哥哥……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自打陆辰远那日游街归来, 给陆府递的帖子就如同雪花般纷飞而入,几乎快要将陆府淹没。
陆辰远五日后便要到翰林院任编修,近日谢绝了所有拜帖, 每日在家中品茶对弈,过得好不自在。
反倒是蒋蓉急得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每日唉声叹气道这个不好拒绝,那个得罪不起, 念叨得陆稼都避到书房里去了。
每日上朝要被同僚百般围堵打听,下了朝还要听夫人念叨, 这谁受得了!
陆辰远见娘亲急得愁容满面, 劝慰她道:“与人结交不急于这一时,孩儿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需得内敛一些。”
蒋蓉一听, 也是这个道理, 但她看着面前堆成一摞的帖子, 揉了揉眉心:“索性早点去跟棠家提亲吧。”
陆辰远沉默不语, 蒋蓉狐疑地抬头向他看来那一刻,他说:“孩儿想先见棠姑娘一面。”
蒋蓉笑起来:“成, 亏你那么宝贝那姑娘,提前问问她喜欢什么东西, 我们好备礼。”
陆辰远道:“是。”
蒋蓉旋即又想起什么, 有些担忧道:“一会儿去看看你祖母吧,你的婚事早定下来也好。”
陆老夫人翻过年来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已经卧榻几月了, 饭也用不下去多少。
只前几日听说自家孙子的得了探花, 高兴之下多喝了半碗汤。
虽说这么想不好, 但蒋蓉还真是提心吊胆, 生怕老太太哪天忽然扛不住,撒手人寰了。
她这婆婆年轻时是个挑剔的,但蒋蓉也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蒋蓉担忧的反倒是会不会影响儿子的前程。
虽说本朝丁忧只需守孝三月,但三个月……对于初初入仕的年轻人而言,也足矣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辰远和蒋蓉对视一眼,显然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当初棠梨暂时没有退亲的理由之一……便是家中年迈的祖母。
某种酸涩的感觉在心尖上揉开。
她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姑娘……只可惜,却偏偏不喜欢他。
陆辰远的语气低沉了几分:“是。”
他一直期盼的回信没有来得太迟。
在看完祖母的第二天,棠梨便差人递了信过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愿意去观山茶楼,而是邀请他前来参加棠墨晚的私宴。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不知不觉中被他捏出了褶皱。
如果他没有打听错的话,那座宅院正是裴大人给她安排的。
他眼尾的弧度越发锐利起来,仿佛要割破这张信纸。
然而到最后,陆辰远却只是面无表情用手指将信纸一点一点抚平。
万众瞩目的新科探花郎在这一刻涌起了深深的无力。
棠墨晚私宴的那一日,天公不作美,晨起的时候便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眼看过了午时雨还不见停,青骊站在檐下忧心忡忡道:“这天气,客人出门都不方便。”
棠梨劝慰她:“雨下得小,出行也不至于举步维艰,我们为客人准备一些干净的衣衫鞋袜就好。”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帖子也都送了出去,临时更换自然不可能,青骊只能点点头:“希望一会儿雨停。”
然而事不遂人愿,刮了几阵风,雨竟然又大了一些。
白雨跳珠,噼里啪啦砸在小池之内,打得院子里栽的西府海棠都满地残红。
秋月便是这个时候脚步匆匆叩响书房的门的:“小姐,陆公子来了。”
棠梨抬起头来,看到了廊庑之下身穿天青色直裰的陆辰远。
他的衣袍上沾染了雨水,颜色微微泛深,倒像是是几滴墨迹,他整个人也像一滴墨融进这瓢泼大雨之中。
棠梨瞥了一眼桌上的滴漏,刚过酉时,他倒是准时。
“把陆公子请过来吧。”
秋月难得憋了憋。
小姐今天神神秘秘的,私宴分明申时才开始,却提前一个时辰将陆公子邀请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筹备晚上的筵席,小姐却连阿苍都支开了,要在这无人的后院中单独会见陆公子……
秋月知道公子迟早会成为姑爷,但他们到底还未成婚……她是不是该做些什么阻止小姐?
棠梨见秋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便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我与公子有话要说,一会儿你在廊庑那边守着就是,我不关窗。”
秋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廊庑,从那个角度望向书房,倒是一览无余。
于是她点点头:“小姐可千万不要被姑姑发现。”
棠梨失笑间,秋月埋着头去喊人了。
人很快便被带到了书房外,秋月咳嗽了一声,退到廊庑那边,一双眼睛还滴溜溜往这边看。
半扇窗棂被推开,瓢泼大雨在檐下落了一点湿痕。
陆辰远便站在那片湿痕中,静静朝她看来。
两人隔窗对望,海棠花枝在他背后任凭雨打风刮,摇曳不止。
棠梨率先开了口:“还未恭喜陆公子高中探花。”
陆辰远并不说话,像是一道风雨凝成的影子,虚无缥缈,脸色透着些惨白。
棠梨又说:“雨大风急,陆公子还是到屋子里来吧。”
片刻之后,陆辰远坐在了她面前。
袅袅水雾在白瓷茶盏中散开,两人只隔着飘渺雾气,却好似隔了万丈青山。
他从看见她开始,便没说过一句话。
这不由得让棠梨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陆辰远一定清楚今日让他提前到这里的用意。
哪怕或许心中有所不愿,但今日他还是准时到了。
她听闻近日上京已经有许多人家给陆府递了帖子,其中不乏簪缨世家。
这个时候的陆辰远一旦没了婚约,绝对会成为上京贵女圈第一炙手可热之人。
陆辰远此人孤高自持,又一心想谋仕途。
想必冷静下来之后便会明白,结束这场婚约对他来说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他是个聪明人,又背负着两门荣光,应当知道怎样做才更好。
想到这些,棠梨松了一口气。
她喝下一口茶,准备开始说正事:“陆公子,我今天……”
“棠梨。”
然而棠梨才开了个头,对方便开口打断了她。
窗外天色暗沉,缓缓移动的乌云似乎要将整个天穹都遮盖起来。
屋内光线昏暗,便显得他那双眼睛越发锐利,像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剑。
棠梨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在她垂下眼眸那一刻,陆辰远的声音响起:“棠梨,我还是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棠梨愣了片刻,旋即心中淡淡叹息了一声。
这个时候的陆辰远……还是有些少年意气。
只是哪怕如此,他们的缘分也早在前一世就已经断了。
她准备将酝酿的那些说辞尽数开口,对方忽然又说:“我能接受你不要孩子,也不会在成婚之后拘着你,你随时可以自由出入陆府,不必像其他宅院女子一样,被困在垂花门之后。”
天际忽地发白,一道闪电撕破乌云,映得满室光亮。
棠梨惊愕的神情便也展露无遗。
陆辰远看着她,忽地苦涩一笑:“对不起,那日你同棠兄长谈话,我听到了。”
风似乎大了些,有冰凉的雨珠溅到棠梨的手背上,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陆辰远脸上浮现出某种近乎固执的神情:“如果你是因为这些不愿意嫁给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
棠梨看着他,忽然又想起彼时张灯结彩,从大红衣袖下伸出的那双手。
少年的手其实也出了一层热汗,她感觉得到对方的紧张,然而他只是轻轻握住她,嗓音温和说:“别怕。”
那时的自己,满心欢喜终于嫁给了小陆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时在想,她将来要为他生儿育女,要同这个她从小恋慕的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又一道闪电撕破天空,他定定看着她,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哀求。
湿润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不由得让棠梨再度想起,姑姑也是死在这么一个雷雨天里。
那时姑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们脚带镣铐走在烂泥地里,听得到姑姑发出风箱一般的呼声。
棠梨勉力搀扶着姑姑,哀求看守能不能让她们停下来歇一歇,回答她的是看守恶狠狠抽过来的一鞭子。
她被抽得皮开肉绽,痛得惊呼一声,眼见那看守又要一鞭子抽过来,青骊颤颤悠悠伸出手去抓鞭子,被狠狠掀到泥地里。
棠梨连忙扑过去扶她,却见她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天空被闪电撕裂,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棠梨抱着青骊无助地嘶吼,鲜血混合着泥泞,潮湿水汽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那样一个雷雨天,她再度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
陆辰远发现面前的姑娘忽然之间红了眼。
她半垂着眼睫,一双眼哀伤又朦胧,似乎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
他忽然之间慌乱起来,眼前人分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有种两人相隔于云端的不真切。
“棠梨……”最终他没有忍住,颤着声音喊她的名字。
棠梨终于回过神来,对他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小陆哥哥,就当我们这辈子……没有缘分吧。”
陆辰远猛然起身,眼眸颤抖:“棠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不通,为何棠梨会如此抗拒他们的亲事,他到底是哪里不好?
然而棠梨只是静静看着他,连天大雨倒映在她眼中。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生死,哪怕这一世这一切都还未发生,但棠梨又怎么去忘记那些惨痛的过往,又怎么能毫无芥蒂和他在一起呢。
雨还在下,棠梨狠了心,从木匣里拿出那封在棠家存放了许多年的庚帖。
“小陆哥哥……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第47章 乱麻
◎裴先生当真想听原因?◎
陆辰远的目光落到那封庚帖上, 心中一颤。
棠梨将庚帖递给他:“如今小陆哥哥青云直上,正是物色一个好姑娘的时候,我今日便将庚帖退还给小陆哥哥, 小陆哥哥可以先向伯父伯母说明情况,之后我爹爹会正式和陆家退亲。”
陆辰远的脸色在她的话语之中变得愈发惨白。
棠梨咬了咬牙,接着说:“祝小陆哥哥早日寻得知心人,举案齐眉, 瓜瓞绵绵。”
“棠梨……”陆辰远眼眶发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
棠梨轻声说:“小陆哥哥, 对不起。”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庚帖掉在桌案上,将笔山击落,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少年声音发颤, 像一匹陷落在绝境中的孤狼:“棠梨,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要拒绝我?你说, 你说啊!”
那个端方有礼的公子似乎全然消失不见了, 他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可是棠梨的怎么可能告诉他是因为前世的种种?
她只是别开眼睛:“小陆哥哥……你别问了。”
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陆辰远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碎不成声:“是不是那次你被掳……”
棠梨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个上面来,她抬眸看他, 正要开口解释。
陆辰远却忽然打断她:“棠梨, 我不在意,我不在意那些!哪怕……哪怕你失了清白, 我依然会敬重你, 我绝不会在爹娘面前提起此事, 我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陆辰远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尾调里藏了几分颤意。
棠梨不忍地看着面前丢盔弃甲的少年, 他曾是那样骄傲的人啊,哪怕被关押入狱,蒙上冤屈,也从没叫过一声苦。
如今却折了一身傲骨……实在是叫她于心不忍。
棠梨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拽下来。
陆辰远的指骨蜷缩在一起,整个人摇摇欲坠。
然而棠梨并不是要将他推开,而是牵引着他的手,缓缓覆上他的胸膛。
哀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些不甘的情绪随着跳动的频率一点点攀附上他的手指。
棠梨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软:“小陆哥哥,问一问你的心。”
“你……真的恋慕我吗?真的是因为恋慕我,才想要娶我为妻?”
陆辰远的表情变得一片迷茫。
他想到那些乏善可陈的过往,想到她如同一抹鲜亮的光跳进他灰暗无边的生命。
他想起童稚的字句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他想起她说要带他去扶梨县外面捉鱼。
他想起……她小心翼翼问,小陆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他甚至想起彼时第一次见到棠梨,她穿着一身月白撒花百迭裙,倚着门淡淡笑的模样。
他恋慕她吗?
他自小便知道他是他命定的妻子,哪怕是一个情绪再不外显的人,面对她的时候,他也总是会多出几分柔软。
哪怕他的确恼过她信上的呱噪,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能找一个家世更好的妻子?
他承认他卑劣的那一面……但想娶她为妻的想法却从来没动摇过。
她是他早早定下的妻,他会用这一辈子来呵护她,疼爱她……
棠梨又继续说:“小陆哥哥,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山无棱天地合的痴情绝恋,也曾看到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眷侣……”
她认真地看着他:“但前提是,他们都是相爱的。”
“你我见面次数寥寥,又怎么会知道真正恋慕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呢?”
“你我自幼便定了亲,小陆哥哥想必同我一样,没有多余的机会与其他异性接触,如今正是恰好的年纪,小陆哥哥为何又不趁现在多去与那些适龄少女走动一二,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呢?”
看陆辰远依旧一片迷茫,棠梨叹了口气:“你如今如此恼怒,只是因为我们的婚约太久太久,久到它几乎都快成了我们的束缚,你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软了语气:“虽说有些大逆不道,但我并不想要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婚事,小陆哥哥,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其实并不恋慕我,我亦如此,退亲是我的意思,绝不会有人因此责怪你,责怪陆家,也不会因为此事为你蒙羞。”
她再次拿起庚帖递给他。
窗外的西府海棠在大雨中颤着枝叶,陆辰远手指发颤,想去接庚帖,却又没有勇气。
棠梨便这么一动不动拿着庚帖,眼底暗藏的风雨不比外面平静半分。
陆辰远声音嘶哑:“棠梨,你当真这么想……”
少女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陆辰远便明白了。
棠梨的话反复回荡在脑海之中,叫他心乱如麻。
够了,今日在她面前出的丑已经够多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一道隐秘的声音在他心里呼喊。
陆辰远失魂落魄接过庚帖,深深看了她一眼,如同一道游魂,茫然无措出了门。
廊庑之下的秋月看见陆辰远出来了,连忙提步过来迎接,然而对方却像是丢了魂似的撞在她身上。
庚帖掉到了地上。
廊庑另一边的假山,管家跟在裴时清身后,笑道:“公子今日怎会来得那么早?”
裴时清道:“一会儿宾客多。”
青园乃是裴时清及冠之后买下的一处私人宅院,只是他平日里都是住在裴府,一直以来都是管家在打理。
今日天气不好,雨下个不停,裴时清才下马车,管家便引着他往这条小路走,这里遮挡多,更好避雨。
一行人轻车熟路穿过假山,却见不远处的廊庑一个人跌跌撞撞走过来,撞到丫鬟身上。
那丫鬟裴时清认得,是棠梨身边的,唤作秋月。
那个青年裴时清也认得,正是那位风头正盛的新科探花郎,陆公子陆辰远。
管家见裴时清停住脚步,也不敢往前,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位年轻公子失魂落魄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一旁的秋月边道歉边伸手帮他去捡。
那公子却失态地拍开她的手,抱着那薄薄的书一样的东西跌跌撞撞离开。
秋月狐疑地嘟囔了几句,折身往书房走去。
裴时清看着陆辰远消失的背影,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上。
他淡淡看了一旁的息邪一眼。
息邪立刻心领神会,悄然消失在假山之后。
棠梨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暴雨如注,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
秋月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雨珠,走进屋来,“小姐,陆公子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棠梨勉强笑笑,“怎么不去送送他。”
秋月翻了个白眼:“他跟被狗撵了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秋月说着说着,忽然问:“小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他欺负你了?”秋月忽然激动起来,“小姐,他要敢欺负你,我先把阿苍喊来打他一顿!”
棠梨拉住她:“没有的,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
秋月半信半疑,“当真?小姐我跟你说,男人最不能护着,你们还未成婚,他便敢欺负你的话,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秋月絮絮叨叨不停,棠梨哭笑不得:“好秋月,我明白,不过他真的没有欺负我。”
她朝她眨了眨眼:“明日我再跟你说是怎么回事。”
等今日筵席过去,她明日会跟大家坦白自己和陆辰远的事。
秋月却一下子被吊起好奇心来,“小姐要同我说什么?能不能先……”
然而一道冷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棠梨。”
两人循声望去,裴时清站在雨水淅沥的屋檐下,袍角招惹了一点雨渍,漆黑眼眸望进屋中。
秋月忽然打了个寒颤。
虽然这位裴大人向来温和待人,但她还是从骨子里怵这人。
棠梨不知裴时清为何这个时候就来了,但还是挤出一丝笑:“裴先生来了。”
她给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去厨房做个松子糕,一会儿再端过来。”
这是裴时清喜欢的糕点。
秋月很快缩着脖子退下了。
棠梨笑着问裴时清:“裴先生不进来吗?”
他看她一眼,沉默着进了屋,在身后招展的衣袖似乎将屋外的风雨也一并带了进来。
颀长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屋内光线猛然一暗。
裴时清走到长案前,却并不坐下,只是神色复杂盯着她看。
棠梨只能被迫仰起头来看他。
他衣袍间的松香掺杂着湿润的水汽,似有若无萦绕在棠梨鼻尖。
棠梨忽然便有些紧张,她喉头干涩,轻轻唤了一句:“裴先生。”
“你哭过。”对方忽然开口说。
棠梨一愣,随即别开眼,佯装自然:“裴先生眼力真好。”
方才秋月都没看出来。
她听到头顶一声极淡的叹息。
再仔细听,却又像她的错觉。
“为何要退亲。”他语气极淡。
棠梨浑身一僵,裴先生知道了?
她仰头看他。
裴时清依然静静伫立在原地,一双黢黑的眸半敛,像是要直直望进她的心底。
雨声淅沥。
棠梨忽然一笑:“裴先生……当真想听原因?”
一道闷雷摇动天地,裴时清淡淡看着她,垂在两侧的手,却一点点收紧。
第48章 世道
◎既然这世道苛责,那便逆了这世道◎
闷雷过后, 风雨再度大了些。
雨滴撞击着窗棂,打湿了长案上放着的一卷书册。
棠梨起身,将窗棂合上, 回眸看他:“裴先生认为,夫妻当为何?”
裴时清沉吟片刻:“所伴之人,所依之人,所托之人。”
棠梨眸光微动, 她露出些浅浅的笑意:“裴先生的见解,我再赞同不过。”
她话锋一转:“可这天底下, 又有多少夫妻能做到裴先生所说的三点?”
“何为可伴?男子在外为功名利禄奔波, 又有几人能好好陪伴妻子?女子在垂花门内终日惶惶,要担心丈夫纳妾、狎妓,又何谈可相依, 可相托?”
她望向窗外, 稀疏天光从窗棂的缝隙中照在她脸上, 将她的表情勾勒得明明暗暗。
“裴先生说我痴心妄想也好, 说我大逆不道也罢,但棠梨想要的, 正是真正能相伴,能相依, 能相托之人。”
裴时清沉默不语。
棠梨故作释然:“裴先生, 我期望之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想耽误他人, 也不想违背本心, 所以……”
她回眸看他:“我想裴先生应该会理解我。”
“可曾记得我听你说过,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责。”裴时清忽然开口。
“既然这世道苛责, 那便逆了这世道。”他轻描淡写道。
风雨撞击窗棂,屋内纱幔也随风而动。
两人目光交错,短暂对视间,倒比外面风雨更加惊心动魄。
棠梨缓缓绽开一个笑:“先生说得是,学生受教。”
那一晚三人都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棠梨躺在榻上,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裴时清的话,逆了世道?
可对一个弱流女子来说,注定是不容易的。
她忽然想起那位长公主。
心中慢慢有了计较,才嗅着雨水的湿慢慢入睡。
陆辰远的屋子里,一灯如豆。
灯花已经许久无人去剪,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得少年面容愈加憔悴。
桌上并排放着两封庚帖,他的指尖在上面缓缓摩挲。
像是不知疲倦,也像是茫然无措。
水榭的幽幽灯火倒映在落云湖面上。
这场绵延终日的大雨在傍晚终于停歇,湖面似乎也被清洗得澄澈透明。
裴时清站在水榭之内,极目远眺。
风雨不再,湖上一片静谧,就连往日聒噪的虫儿都悄然无声。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场风暴是如何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许是昨夜没睡好,晨起时棠梨的眼睛都是发肿的。
她让姑姑给自己煮了枚鸡蛋,握着鸡蛋在眼睛上来回滚动。
今日雨过天晴,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幽气息,实在是心旷神怡。
棠梨坐在长案前,窗棂半开,池塘里的蜉蝣轻掠过湖面,湖水泛起圈圈涟漪。
待到眼睛消肿,棠梨又取了本书看,很快一上午便这么厮混过去。
刚用过午膳,棠梨倚着软榻昏昏欲睡间,秋月咋咋呼呼走进来:“小姐!裴大人给你送东西过来了!”
棠梨一个激灵醒过来,睡眼惺忪道:“裴先生?裴先生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秋月将手中匣子往长几上一放:“小姐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裴先生怎么会这个时候送东西过来?
棠梨好奇得紧,走到长几前,轻轻揭开香樟木的匣子。
是一副棋子。
棠梨捻起一枚白子,棋子莹莹如玉,触感生凉,正是上次在裴时清的水榭中对弈用的那一副。
棠梨抓起一把棋子,让莹润微凉的触感盈满掌心。
裴先生……是想告诉她什么?
棋盘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便逆了这世道。”
清冷的声音再次盘旋在耳畔。
棠梨缓缓笑起来,积郁的情绪也终于一扫而空。
***
自那日棠梨退还庚帖之后,陆家迟迟没有动静。
棠梨也不着急,话已经说开,陆辰远并不是愚笨之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妥善处理此事。
至少得给陆家一点商量的时间。
退亲一事暂且搁置,倒是另一边有了眉目。
徐江松的状元府建成之后,棠家帮他好好操办了一场,为的也是两位兄长能提前交好日后朝中的同僚。
裴时清极给面子地送了一道山水花鸟累丝屏风来,众人面上不显,心底门儿清。
听说新科状元郎和棠家兄妹已经结拜了兄妹,裴大人又与棠家小姐有师生之谊。
绕来绕去,这几个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仅如此,那位棠小姐的未婚夫婿还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一时间也不知还是艳羡这位棠小姐,还是说她是个会盘算的。
不管怎么说,有状元郎做哥哥,探花郎做夫君,又攀上了裴大人这根高枝,这位棠小姐迅速在上京权贵圈中声名鹊起。
只是这棠小姐为人实在是低调,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结交她,但递出去的帖子都被礼貌退还了。
她声称刚来上京,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修养。
一来二去,众人便把目光投向了新科状元郎,以及棠家长子,如今任职翰林院编修的棠墨晚。
两人显然也想要趁此机会打入上京核心圈层,每每有宴请,都是来者不拒。
一来二去,也和众人打了个熟识。
露面的机会一多,便有人发现新科状元郎手里常常拿着一把折扇。
其实他在秋闱中中了解元之后,便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位徐公子时常带着一把折扇,出没于各大场合。
没想到他成了状元郎之后依然带着这把折扇。
有心之人自然留意起来,这一留意,便发现折扇上画的是一副稚童闹溪图,栩栩如生,画工了得,似乎都能听到那小童畅快的笑声。
有人在筵席上惊讶道:“徐公子这折扇上的画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徐江松摇着折扇,笑着说:“出自我妹妹之手。”
新科状元郎还有几个妹妹?
所以说这画……竟然是出自那位棠小姐?
问话那人惊讶不已,这位棠小姐竟然有如此本事?
看来能与裴大人愿意当她半个老师,的确是有道理的。
于是新科状元郎的义妹擅长丹青一事,便在上京传开了。
一来二去,倒是有人托徐江松与棠梨搭上了线,也想从她这里求上一副墨宝。
先不论此举的确是一个与这些新贵处好关系的机会,光凭这位棠小姐的画艺,的确就已经让人心服口服。
更何况徐江松还愿意在画纸上题上几句诗。
这下好了,诗画双全,哪怕是挂在家中沾一沾状元郎的才气也是极好的。
上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很快此事便传进了那位长公主的耳朵里。
这位独得陛下偏爱的长公主生平最宠之物有二。
除了她难产三天生下的儿子孙朝洺之外,便是好画。
偌大的公主府里收藏的名家画作,不说上千,也有成百。
据说她三十寿宴的时候,还曾请出五位名家一同作画,为的便是临摹她游湖泛舟的场景。
然而五位名家里有四位做的画都让她不满意。
据说长公主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其中四幅画都哗哗撕碎,扔到湖中喂了鱼。
四个名家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其中一个回去之后竟是再也拿不起画笔,另一个积郁成疾,早早离世。
剩下两个也从此销声匿迹。
当年此事震惊了整个上京。
有人指责长公主恃宠而骄,羞煞人也。
几个名家甚至联合起来宣称,哪怕是将自己的作品全部焚烧干净,也不会让其中任何一幅流入长公主的手里。
长公主听闻此事之后不屑至极,点评道:“稚儿之作,堪入我眼?”
那些文人墨客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骨气虽然重要,但项上人头更重要。
谁人不知这位长公主乃是陛下护在心尖上的人,或许比他那些不受宠的公主皇子还要重要。
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并不受先帝宠爱。
皇帝的生母只是宫中一位身份低微的婢女,后来因为疾病缠身早早去世,留下一双孤苦无依的儿女。
皇帝幼时性格木讷,也不知道被其他皇子明里暗里欺负了多少次。
在人微言轻的幼年,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像是护着雏鹰一样,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陪他经历太子被废,义王叛乱,最后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弟弟扶上那个位置。
谁人不清楚,大庆朝虽然名义上是皇帝的江山,但这位长公主跺一跺脚,整个大庆都得摇上一摇。
棠梨的画作在上京流传开来之后,长公主先是不屑一顾。
黄毛丫头的画,能有出息到哪里去?
直到有刻意讨好之人特意捧了一幅美人荡秋千呈到她面前。
长公主这才多了几分兴趣。
技艺称不上是她见过最好的,她收藏过的人物画多如牛毛,各家各派,笔法不尽相同……
却没有一人能画出她这般灵动逼真的姿态。
美人的青丝随风飘荡,一双含情目似乎透过宣纸,直直望向看客。
长公主当即便要见棠梨本人。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年纪的小丫头,为何能画出如此直入人心的画来?
棠梨接到公主府的帖子时,凑巧也在书房里作画。
画的是一副石上青松图。
其实她更擅长的是人物画,但是……这位大人给的金子实在是太多了!谁跟钱过不去啊!
青骊喜忧掺半打断她:“棠儿,那位长公主……要见你。”
棠梨放下画笔,挑了挑眉,终于来了。
她之前让徐江松整日带着折扇,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青骊见她没有半分惧色,不知不觉也跟着平静下来,但还是忧心忡忡说:“听闻这长公主位高权重,是个极不好相与的。”
棠梨只是淡然一笑:“她还能吃人不成?”
第49章 醋意
◎既然还那么在乎陆家,又为何要退亲?◎
棠梨欣然接了公主府的帖子, 开始琢磨着该怎么讨好这位传说中阴晴不定,又位高权重的长公主。
毕竟未来陆家满门的性命,全都系于此人手上。
此事说来话长, 牵扯之人甚广。
长公主魏汐与驸马恩爱有加,在上京都是出了名的。
只可惜天妒有情人,驸马当年随开国公前往浔州治水,身陨于洪水之中, 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长公主彼时已经有孕八月余,听闻噩耗, 当即早产。
她足足难产了三天, 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才诞下一子。
也因为此事,长公主伤了身子, 日后没法再孕育。
驸马于治水中身陨, 自己又彻底伤了身子, 长公主从此记恨上了开国公谢氏一家。
毕竟当时驸马跟随开国公前往浔州一事, 乃是开国公的妹妹,当时的皇后谢玄婵向陛下提出的。
长公主一不痛快, 便要找谢家的麻烦。
谢玄婵出自功勋昭著的谢家,这桩婚事本就是当年长公主为了帮助皇帝登上皇位而谋划来的。
皇帝真正宠爱之人, 乃是贵妃周氏。
于是长公主三番五次刁难自己的皇后, 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玄婵与皇帝之子魏琅早早便被封为太子,随着魏琅渐渐长大, 谢家又越发功高盖主, 皇帝起了忌惮之心。
其间种种波谲云诡棠梨无从得知, 只知道在魏琅十五岁那年, 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太子谋逆案。
太子被废, 谢家二百多口人被满门屠灭,据说开国公府门前的白玉阶都被鲜血染红,血腥味缭绕十日不散。
有传闻说,此事背后主谋正是周家,周家在谢家满门覆灭后,反手便将当时的周贵妃推上了后位,也就是如今的周皇后。
而这一切背后,正是有长公主推波助澜。
那些血腥陈旧的宫闱秘事已被隐藏在岁月长河中,总之此事之后,大庆朝彻底少了一个门阀世家。
取而代之的,则是蒸蒸日上的周氏。
长公主的孩子因为早产,自幼身体便不好,好几次都险些夭折。
长公主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不敢碰他一根指头。
渐渐的便养出了一个混世魔王,便是上京如今知名的纨绔,孙朝洺。
问题便出在这里,孙朝洺有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娘亲,又有皇帝做舅舅,哪怕行事再过嚣张荒唐,也有恃无恐。
于是孙朝洺便养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可怕癖好,便是玩弄半大少女。
往往刚过十岁,但还未超过十三的这部分少女,最容易被他盯上。
陆微雨便是在一次宴席之上被孙朝洺注意到的。
彼时她刚满九岁,五官身条都还没长开,孙朝洺这畜牲便决定养她两年再下手。
然而万万没想到,陆微雨十岁这年,她的哥哥陆辰远便中了探花郎。
孙朝洺虽然行事荒谬,但却不蠢,看出来陆辰远是个人才,必然能在朝廷之上得到重用。
到那个时候,再想对他妹妹下手,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于是孙朝洺打起了年仅十岁的陆微雨的心思。
陆微雨是个机灵的,竟识破了孙朝洺布下的陷阱,险之又险逃脱出来。
陆家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惊,也曾想方设法向这位纨绔求饶。
然而孙朝洺就是盯上了陆微雨不肯放,甚至戏言:“我院子里虽然有不少小妾,但你们家女儿实在合我胃口,早点送来给我,我还能保证在我厌倦她之前,给她个贵妾当当。”
陆稼大怒,却也无可奈何。
急切之下,陆稼只能将陆微雨隐姓埋名送出上京,做好了这辈子不再相认的准备。
可孙朝洺就是个疯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此事,竟一路追着陆微雨出了京。
陆微雨的马车被孙朝洺追上,小姑娘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用簪子戳瞎了孙朝洺一只眼睛之后,随着马车跌落悬崖。
孙朝洺偷鸡不成反被蚀把米,瞎了一只眼回到上京,愤怒之至,扬言要将整个陆家错骨扬灰。
长公主得知此事之后,也是又惊又怒。
她捧在手心长大的儿子,竟然就这么废了一只眼!
于是后来,陆家卷入了前太子谋逆案中,落得个满门流放,惨死牢狱的下场。
陆家明白,这是长公主的报复。
被勾起前一世惨痛的记忆,棠梨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为陆家谋取一线生机。
她与陆辰远退亲不假,但她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陆家送死。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管束孙朝洺,那就只有一个人——长公主。
长公主是养大这混世魔王的元凶,却也是她的一线希望。
***
应邀长公主之约那一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面见长公主这样的贵人,衣着很有讲究。
太寒酸了显得失敬,太华丽了又会惹得主人不快,尤其要考虑到长公主已年过三十,面对她这样十几岁的小姑娘,会是什么心理。
于是棠梨挑了一件紫灰色绉纱窄袖袍,下着银灰色印金团花褶裥裙,不失庄重,但却绝不轻挑。
青骊看她换上这身衣裳,仿佛瞬间大了个四五岁,蹙眉道:“太老气了些。”
棠梨给自己挑了一支羊脂玉素簪,又用脂粉将脸色压得暗沉了一些,口脂也挑了一个庄重的颜色,道:“姑姑,长公主已年过三十。”
青骊叹了一口气,“你思虑得周全。”
马车已经等在府外,棠梨和青骊先后上了马车。
阿苍自然地就要跟着上去,却被棠梨阻止:“阿苍,今天你乖乖待在府里。”
阿苍不解,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棠梨。
长公主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棠梨实在担心,若是阿苍跟着一起去的话,她忽然起了兴致让阿苍揭下脸上面具……
阿苍脸上的刺字便会暴露无遗。
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棠梨没办法跟他解释那么多,只软了语气说:“阿苍,我们要出去办点事,不方便带你出去,你乖乖待在府里,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东街的李家牛肉干。”
阿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但他不忘交代一句:“注意安全。”
长公主虽然行事无常,但也并不是草菅人命之人。
棠梨很清楚这一点,于是笑道:“放心吧。”
马车载着两人缓缓走上长街,刚拐过福隆巷,马儿忽然高高嘶鸣一声,“砰”的一声,马车被撞停。
棠梨险些磕到车厢上,青骊连忙拽着她坐回来,惊魂不定道:“怎么回事?”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棠姑娘,我们公子请你一叙。”
棠梨和青骊对视一眼。
息邪?裴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轻轻握了握青骊的手:“姑姑,我下去一趟。”
青骊忧心不已,扯了她的袖子一下:“早点回来。”
息邪见人下来了,先是跟她行了一礼,才把人往旁边的马车上带。
原来方才与他们相撞的,正是裴时清的马车。
棠梨掀开车帘,马车上依然点着淡淡的熏香,熟悉的香味瞬间包裹住她。
她弯腰上了马车,弯着眼睛冲着闭目养神的裴时清道:“裴先生。”
对方忽然睁开眼睛,黢黑眼眸幽深难见底,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棠梨愣了愣,又疑惑地唤了一声:“裴先生?”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捉住,随即那人重重一拽,棠梨一个踉跄,险些跌到他的怀中。
她往软垫上一按,撑住身子,又惊又恼抬头看他。
幽闭的空间里尽是他身上的冷香,两人四目相对,雪后松枝的冷意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肺腑之中。
棠梨动了动,想要挣开他。
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含着冷嘲的声音:“棠梨,我竟不知你如此会盘算。”
棠梨浑身僵硬,她猛然睁大眼睛,定定看向裴时清。
对方也回望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皮囊,望进她的骨血,看一看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掌下少女的手腕纤若无骨,似乎一用力便可以捏碎。
两人挨得太近,她的青丝尽数滑落到胸前,铺洒在他的白色衣袍上,挠着他的手背。
裴时清的心便也随着这有一下没一下的微痒一点一点被捏紧。
这几日朝上几个大臣不安分,歃血阁也频频出现在上京,裴时清两头应付,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仅仅这么十来日,便让她搭上了长公主。
裴时清接到消息的时候,险些将手中狼毫折断。
长公主是何等人?那便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蛇蝎毒妇!
她怎么会得了长公主的帖子?!
新科状元郎常常握着一把折扇,折扇上面的画出自棠梨之手。
棠梨的画作在上京流传开来,最终引起了长公主的注意。
暗卫将事由查清楚,跪在地上向他禀报。
裴时清将此事稍微一联系,便发觉了其中不对。
让徐江松拿着同一把折扇参加各大筵席,实在是太过刻意了,仿佛就是为了借此事接近长公主。
问题来了,棠梨不蠢,他不信她没打听过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这么着急与她接近?
他立刻命人去查,将她在上京所有认识的人都查一个遍。
暗卫很快来报,长公主之子孙朝洺的人,最近曾出现在陆府周围。
裴时清敏锐的意识到两者之间必有关联,让暗卫沿着孙朝洺深挖。
最后得知,孙朝洺曾在去年的一次宴席上见过陆家嫡女陆微雨,事后还派人打听过她。
裴时清心下一沉。
孙朝洺喜好玩弄幼女,此事对他而言并不是秘密。
原来棠梨接近长公主……是为了陆家。
得知真相之后,裴时清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恼怒,恼她不自量力,居然妄图以这样的方式接近长公主,为陆家谋划。
裴时清的手不由得收紧,棠梨痛呼一声:“裴先生!”
他松开了些,却没有放手。
他拢着少女纤细的手腕,黑沉眼眸里风雨欲来,嗓音也变得阴沉沉:“既然还那么在乎陆家,又为何要退亲?”
第50章 公主
◎他的心思◎
棠梨猛然抬头看他。
裴先生……猜到了?
她自认为做得足够隐秘, 但没想到还是被他猜到了。
惊讶之余,棠梨又有了一种心脏重重回落的感觉。
她挣了挣自己的手腕,裴时清僵持片刻, 顺势放开她。
棠梨坐直身子,垂眸道:“既然裴先生猜到了,我也不瞒你,我的确是故意接近长公主的。”
裴时清周身忽然又现出沉沉威压, 似是风雨欲来。
棠梨背脊发寒,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裴时清。
她沉默片刻, 还是继续说:“裴先生, 我知道长公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我必须尽力一试。”
“我与陆公子虽然已经退亲,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陆家出事, 微雨她……才十岁。”
裴时清一言不发, 她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绵密的冬雨中。
入骨寒凉, 连指尖都泛着冷意。
裴时清忽然笑了, 笑声里夹杂着雪一般的冷。
“你对陆家如此情深义重,陆辰远若是知道, 还肯放手么。”
他这话中嘲讽的意味太浓,棠梨心里一刺。
她蹙眉:“只是不忍看陆家无端惹上这等祸事。”
“那你就没想过, 又给自己招惹了怎样的祸事么?”他疾言厉色道。
棠梨怔忡片刻, 喃喃道:“只是以画结交长公主,不会给自己惹上祸事……”
裴时清看着她这身完全不符合年纪的打扮, 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她是什么爱才惜才之人?当真以为凭借区区情分就能让她那纨绔儿子罢手?”
“对付毒蛇的办法, 从来不是哄劝!”
他语气激烈, 脸色发沉, 棠梨愣愣看着他, 敏锐意识到,裴先生于此事上……太过激烈了些。
她脑子里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想法,却没能抓住。
然而她还是先轻声道:“裴先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前一世裴时清扶持四皇子上位,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堪称传奇。
而那位长公主亦如此,经历两朝政变,最后却依然被尊为大长公主。
棠梨不懂四皇子夺嫡路上经历了什么,但心里清楚,长公主绝对在此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她与裴时清有师生之谊不假,初时她也曾想过利用自己和裴时清的关系从中周旋,但如今……她不愿让裴先生为了自己、为了陆家去得罪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裴时清已经冷静下来,他阖着眼,淡声说:“我明白了。”
棠梨见他情绪缓和,也不敢耽误时间,试探着说:“裴先生,我……可以离开了吗?”
裴时清睁开眼,语气不容置喙:“今日我会随你一同前往长公主府。”
棠梨一愣,随即摇头:“裴先生,您不必……”
裴时清淡淡看她一眼。
棠梨立刻噤声。
棠梨并不觉得裴时清会为了自己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她,兴许他刚好也是有事要去长公主府,只是顺路罢了。
两人一路沉默,马车很快便到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正在湖心亭喂鱼。
棠梨跟在裴时清身后,一路由丫鬟引着往湖心亭走。
拐过廊桥,便能看见湖心亭伫立于水天一色中,长公主身着织金红裙,站在湖心亭中。
像是一枝清艳至极的荷,在素静天地间如此夺目。
棠梨不敢多看,垂首跟在裴时清身后。
丫鬟禀报:“殿下,客人到了。”
那女子涂着鲜红寇丹的葱指慢悠悠撒下一把鱼饵,才回头看来。
“哟,裴大人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娇媚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裴时清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卑职见过殿下。”
长公主笑着伸手扶他,“怎地这般客气,上次你给我寻来那张绿绮琴我可是喜欢得紧,还未来得及谢过你呢。”
裴时清笑道:“小事一桩,殿下又何足挂齿。”
两人又寒暄一番,长公主才像是忽然看到候在亭子前的棠梨,慵懒地朝她招招手:“你便是最近闻名上京的那丫头吧。”
棠梨缓步走到她面前,不卑不亢行礼:“小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打量着她,肤若凝脂,眉如墨画,倒是个美人。
她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穿着,唇角微微一扬,语气倒是缓和了许多:“今日倒是不巧,原想来召你为我做一幅画,但是今日府中有客人,你且先回去吧。”
“楚楚,去拿两匹上好的蜀锦给这位姑娘。”
棠梨心中一沉。
她是故意的。
她和裴时清分明是一同前来,棠梨不信她没有提前打探到两人的关系。
棠梨反应得极快,几乎在长公主话音刚落,便开口说:“还请殿下恕罪,今日是小女央着裴先生和我一同前来的。”
她面上恭敬,头也不抬说完。
裴时清对此话毫无反应。
长公主将两人的反应收之于眼底,才故作惊讶道:“裴先生?竟不知你与裴大人是故交?”
棠梨的头埋得更低了:“裴先生于棋艺上指点小女一二,小女唤他一声老师。”
长公主猩红的指甲在栏杆上轻叩,倒是与线人禀报的别无二般。
棠梨的目光落到她鲜红的指尖上,语气愈发恭敬:“请殿下赎小女张狂。”
长公主的动作停下了。
棠梨的背脊慢慢绷紧,脸上却偏要显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小女曾听闻上京一绝。”
她停顿片刻,缓缓吟出一句诗来:“暗香笼彩袖,疏雨拂红裳。”
传闻中这位长公主曾经在赏荷宴上以一袭红衣艳压群芳,而驸马便也是那个时候倾心于长公主。
这上京之中,若论着红衣,长公主若称第二,并无人敢称第一。
然而因为驸马去世,这些年来,再也不敢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提及此事。
饶是裴时清也在听到棠梨念出这句诗之后,神色微微一变。
有细密的汗水从脖颈上渗出,又顺着背脊无声滑落。
棠梨面上不显,只是静静看着长公主:“为得这么一幅美人图,小女已自毁画卷无数,不知小女能否得此殊荣?”
蝉鸣聒噪,忽然在耳边突兀响起。
棠梨的指尖缓缓掐住自己的手掌,汗水浸透衣衫。
裴时清不动声色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一颗高悬的心倒是一点点回落。
长公主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所以你便央了你的老师一起来当说客?”
棠梨微不可察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些羞赧之意道:“是。”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时清:“倒是瞧不出对你的学生还不错。”
裴时清淡淡一笑。
长公主忽然松弛下来,她懒洋洋地抚弄着手腕上的红翡滴珠累丝金镯,“只可惜还不到荷花开放的季节。”
棠梨静静等着她的下半句话。
果然她话音一转,指着下面放着的一条游船道:“当年本宫邀请五位画师替我作画一事,你有所耳闻吧?”
棠梨躬身朝她行礼:“小女必将竭尽所能。”
长公主将手搭在婢女的手臂上,嗓音疏懒:“裴大人,既然要为你这学生当说客,便陪本宫一同游湖吧。”
棠梨并不知道当年裴时清被人设计落湖,此后再也不会参与游湖一事。
倒是长公主身旁一个年长的嬷嬷不动声色打量了裴时清一眼。
裴时清唇角勾着一丝浅笑:“是,殿下。”
小厮牵来游船,裴时清和长公主先后上了船,棠梨则在湖心亭中摊开宣纸。
游船入湖,如同落叶在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长公主坐在船头,倒了一杯酒递给裴时清,“裴大人今日可是一再出乎我意料。”
日光倾洒在裴时清的衣袍上,一半雪白刺目,一半则在阴影中泛出发冷的色泽。
裴时清举起酒杯一饮而下,“殿下说笑了。”
长公主不再说话,只眯着眼睛晒太阳。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那少女手执狼毫,正在伏案作画,她偶尔抬头看向自己。
两人目光相交之际,对方便会冲她微微一笑。
长公主感慨,说是在作美人图,殊不知画师自己也是一副美人图。
心底的怀疑忽然就消失了。
魏汐是什么人?
她带着幼弟生活在吃人的宫闱里,父皇不宠,母妃无法倚靠,她不仅平平安安活下来。
甚至一手谋划将弟弟送上那个位置,又搅弄风云废了前太子,叫谢家倒台。
这样的人,又在怎么可能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谋划呢?
想要接近她的人太多,她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若是有异心,杀了便是。
她好奇的是对方的来意。
如今事情变得越发有趣,到底是为什么事,就连裴时清都纡尊降贵愿意同她周旋?
她自诩会识人,却从来看不透这位裴大人。
说他心思深沉也好,精于算计也罢,但一个魏汐怕的,从来不是一个心怀城府之人……而是一个琢磨不透之人。
倒是今日,难得叫她窥见这人身上属于男人的一面。
裴时清背脊挺直,姿态清雅,就连堆叠在小几之上的衣袍弧线也如大家笔下倾贯而出。
他的视线看似落在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上,实则却将湖心亭中那人尽数笼于眼下。
长公主的红唇勾起。
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之间……也是以师徒相称的。
也不知陶知禾那老东西若是知道他这好徒儿的心思,会不会被气进棺材里。
作者有话说:
“暗香笼彩袖,疏雨拂红裳。”《咏美人雨中观荷》徐小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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