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簪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两人说不到一起去, 对饮自然也不畅快。
长公主露出疲色的时候,裴时清抬眸看向湖心亭。
棠梨轻轻朝他点点头。
于是裴时清适时开口:“殿下,画已作完, 可以下船观赏了。”
长公主斜斜撑着身子倚靠在船边,懒懒嗯了一声。
小厮机灵地摇动船桨,游船朝着湖心亭幽幽荡去。
然而变故突生,长公主头上斜插的一支百凤缠枝金簪忽地滑落, 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长公主惊呼一声,竟不管不顾就扑向水面去捞金簪!
然而裴时清速度比她更快, 他从后面拽了一把长公主, 长臂一展,大半个身子都浸入水中,往水下一探!
游船疯狂摇晃起来, 长公主却扒在船沿边, 死死盯着水下!
小厮都快哭了, 他努力稳住船身, “殿下,大人!小心些……”
所幸裴时清很快得手, 他抓着船沿,险之又险直起身子。
长公主脸色惨白看着他兔起鹘落, 从水中捞出了那支金簪。
她也顾不得裴时清袖袍上还滴着水, 忙捱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金簪, 仔细检查。
裴时清拧着袖袍上的水, 淡淡问:“可有损坏。”
长公主细细看了一遍, 才拢着金簪对他摇头, 语气是过度紧张后的疲惫:“谢过裴大人。”
棠梨站在湖心亭目睹了这场意外, 紧张得唇色都泛起了白。
待到游船靠岸,棠梨连忙迎过去:“殿下,先生,你们可有碍?”
长公主摆摆手。
经此一遭,她也没心情赏画了,只吩咐人给棠梨打赏了一小盒珠宝,便由丫鬟扶着匆匆退下了。
青骊候在公主府外的马车上,眼见两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去。
她见裴时清的衣裳是湿的,蹙起眉头忧心道:“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棠梨解释道:“长公主的东西落入湖中,裴先生帮忙打捞,这才弄湿了衣裳。”
青骊连忙叫来息邪:“快给你们大人找身干衣裳换上,天气还凉着,湿衣伤身。”
息邪也没想到只是进了一趟公主府,怎么自家公子便弄湿了衣裳。
他连忙招呼裴时清:“公子,先去马车上换身衣裳。”
裴时清在马车上换衣裳的间隙,息邪奇怪问道:“棠姑娘,长公主的东西落入湖中,怎么会让我们公子去捞?”
说起来此事都是因棠梨而起,她面上发红,道:“长公主要我给她作一副游湖画,故而她拉了裴先生一同游湖……”
息邪瞬间像是炸了毛的猫:“你说什么?!公子游湖了?”
棠梨被他打断,一时间不明白为何他反应那么激烈,喃喃道:“长公主的金簪落入湖中,当时小厮忙着掌船,所以裴先生才去帮长公主捞金簪……”
“棠姑娘!我们公子不能坐船的!”息邪语气尖锐起来。
棠梨彻底懵了,裴先生不能坐船?
“息邪。”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
裴时清尚未将仪容整理齐全,雪白的领口还有些歪,然而这丝毫不掩他目光发冷,气势骇人。
息邪垂下眼眸,不情不愿道了一句:“公子,我不该对棠姑娘发脾气的,可是您……”
“下去领罚。”裴时清看着他说。
息邪一愣,随即低头重重抱拳:“是。”
棠梨看着息邪离开,有些着急道:“裴先生……”
裴时清看她一眼:“上马车来。”
棠梨回头给青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先回去。
青骊看着棠梨钻上马车,心底无声叹息。
裴大人的确对棠儿多有照顾,但一再独处……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青骊又想,不过这本就是棠儿成婚前为数不多的自由日子了。
不必对她过分苛责。
更何况……两人是以师徒相称呢。
青骊这么一想,终是放下心来,坐着马车离开了。
另一边,棠梨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看着裴时清。
“裴先生……我不知道你不能坐船……”
裴时清慢悠悠倒了一杯茶给她:“你最恐惧之物是何?”
棠梨握着杯子,滚烫的茶水透过杯壁,渐渐将她冰凉的手指染上温度,她沉默片刻,说:“裴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
裴时清淡淡道:“我不知你最恐惧之物,你亦不知我恐惧之事,此乃人之常情,又何必道歉?”
话虽如此,但棠梨还是有些内疚:“幸好今日没出大事。”
他忽然说:“知道为什么我不坐船么。”
棠梨诚实地摇摇头。
裴时清淡淡道:“我十三岁刚入国子监时,不懂藏拙,被人得知我乃老师的学生,故而遭人嫉恨。”
棠梨表情微怔,裴先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他显然不打算瞒她,继续娓娓道来:“一次游湖宴上,我被几个学子伙同设计,跌落湖中。”
“那几个学子心思歹毒,不仅让我跌入湖中,还让我乘坐的木船整个翻过来压住我,我被困在水下,湖底的水草缠住双腿,头顶却是怎么也推不开的木船……”
“若不是当时息邪一直隐在暗处保护我,恐怕早已溺亡。”
棠梨万万没想到,游湖背后居然藏了这么一桩凶险的往事。
她越发觉得坐立不安。
裴时清看出她的窘迫,道:“当时年纪尚幼,属实因为此事怕过一段时间水,一度时期我甚至看见游船便会止不住发抖。”
棠梨的表情微变。
她眼前的可是裴时清,当初他受了重伤,命悬一线,自己不得不替他剜去腐肉,也没听他叫过一声痛。
棠梨隐隐觉得裴时清在带她推开一扇门,推开门之后,是一个她从未了解触及过,也从未了解过的裴时清。
裴时清将她的表情收之于眼底,无奈道:“我非圣人,亦是有所畏惧的。”
棠梨有些尴尬,她试图找出一些佐证,掩饰自己方才有些犯蠢的表情:“只是因为当时裴先生从来不喊痛,所以我以为……”
算了,这个话题还是就此揭过为好。
她抛出另一个问题:“那些学子如此可恶,裴先生后面是怎么处理此事的?”
自然是全部杀掉。
裴时清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这句话。
裴时清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那个满脸生着麻子的纨绔子弟被他按在水缸中,从死命挣扎,到一动不动的触感依然鲜活。
被堵住嘴的其他几个学子瘫坐在一旁,屁滚尿流,拼命朝他磕头,又哪里还有半分上京贵公子的风度。
十三岁时的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然而刀剑没入血肉,温热溅了满手的感觉,比这样杀死一个人畅快太多。
他只是弄湿了一件衣裳,手指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却让他无端地感到恶心。
后来他不愿乘船,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会勾起他一段不那么愉快的记忆罢了。
这些阴暗的往事不会让棠梨知晓,于是他只是淡淡说:“自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棠梨听他这么揭过话题,不再发问。
两朝权臣,手上必然不会干净,再问下去恐怕就要犯到对方的忌讳了,她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裴时清忽然又开口:“当时设计我落湖的共有三家,皆为上京勋贵。”
“只是在五年之内,这三家人接连犯事,两家被削去爵位,贬为庶人,另一家……被满门流放。”
棠梨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轻轻一颤,虽然她很快掩饰过去,但又怎么瞒得过洞若观火的裴时清。
对方自嘲一笑:“棠梨,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
棠梨沉默片刻,轻轻开口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三家人养得出这般心思歹毒的子孙,说明根子已经烂透了。”
“只是裴先生……你不应该将这些告诉我。”
少女坐在马车一角,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刻,有斑驳光影透过车帘,俏皮地在她的发丝上跳跃。
分明整个人都沐浴在柔软而鲜活的色彩中,她偏偏板着脸,微挑的眼角带着些固执,认真地告诉他,不应该把这些秘辛轻易宣之于口。
一抹小巧的光顺着她的青丝滑落,坠入脚下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他的心脏却忽然像是被这抹消失的光轻灼了一下。
方才浸入骨髓的寒凉之意渐渐被驱散,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行走在不堪之中,那些泥淖依然不染她的衣袍半分。
她反而会从泥淖中折下一枝荷,微笑着递给旁人。
裴时清在心底告诉自己。
棠梨见他不说话,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像是一只被惊扰的蝶。
“我知裴先生视我为学生……”
裴时清的背脊微微一僵,似乎有一双手,又将他再度推入那片冰凉的湖水之中。
冰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封住他的口鼻,遏住他的喉咙。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裴时清却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直至最后,少女有些生气地扬起眉毛,语气重了几分:“裴先生到底有没有在听?”
裴时清眼睫轻轻一颤,感官渐渐回笼。
幽闭发蓝的湖水不见了,被鲜血染红的白玉阶不见了,火光中扭曲的面容也不见了……
只有一抹鲜活的影子落在他眼底,像是这个暖意融融的春末傍晚,刺得他眼眶发痛。
“你可知,为何公主如此珍视那金簪?”
棠梨听着这没头没脑打断她的一句话,将不快抛之脑后,毕竟她的确好奇得紧,于是她问:“为何?”
裴时清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支金簪,乃是驸马花了十几日亲手所制,是公主和驸马二人的定情信物。”
原来如此,难怪公主如此珍视……
可是这些跟她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棠梨再度抿住唇角:“我竟不知裴先生也会有听人说话走神的时候。”
见裴时清一双眸子依然无悲无喜看着她,棠梨别开脸,小声嘟囔道:“金簪的来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呀……”
裴时清看着面前发着小脾气的少女,眼眸微垂。
没有关系么?
他从这只金簪……联想到许多。
长公主虽是个蛇蝎心肠之人,但到底在心底留了一片柔软给那人。
今日她待金簪的态度……竟叫他隐隐约约有些嫉妒。
倾注精力之物,非常人可得。
驸马愿花精力,长公主愿意珍惜。
而他也曾花费心思做了这么一物。
原来从雕刻那副棋子的时候,就有某些更加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在滋长。
可叹他这一生机关算尽,算到最后,先骗过了自己。
裴时清正微微出神,棠梨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莫非先生也打算亲自造一支金簪赠予你的心上人?所以才和我提起这些?”
金乌余晖笼罩在裴时清雪白的袖袍上,他整个人像是一捧残雪,将要融化在夜色来临前。
棠梨撑着下巴说:“要我说,倒是不用学驸马辛辛苦苦雕刻金簪,裴先生文韬武略,才高八斗,说不定只要送一副字画,对方就能倾心。”
裴时清却是淡淡一笑:“总归是要花十成心思的。”
这下换棠梨好奇了,什么东西能让裴先生花十成心思?
第52章 计划
◎原本就是一只性格乖张会挠人的野猫◎
裴时清一路送棠梨到青园门口, 对她说:“关于孙朝洺和陆家的事,我已知晓。”
棠梨最怕的还是来了,她下意识道:“裴先生……”
裴时清看她一眼, 打断她:“长公主那儿子不成气候,但偏得娘亲宠爱,无法无天,他看上的东西, 向来没有放手的道理。”
棠梨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
“你的画入了她的眼, 也只是会让她对你略加照拂,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棠梨沉默片刻,“那裴先生,我该怎么做?”
裴时清却轻轻笑了下:“该怎么做你不知道?”
他了解棠梨, 她不是莽撞的性子。
此事难办, 她只会提前谋划周全, 也一定准备好了第二种方法。
果然棠梨轻叹一声:“看来瞒不过裴先生。”
裴时清眼底染了些笑意:“说说看。”
棠梨将车帘上的络子抓到手里, 轻轻玩弄着,“裴先生说对付毒蛇不能哄劝……那就只能擒它七寸。”
裴时清依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棠梨只好继续说:“行事荒诞的皇亲国戚不止孙朝洺一个, 据我所知……那位华容公主亦喜豢养面首。”
裴时清眉梢微动。
华容公主乃是皇帝的大女儿,给她指的驸马她不喜欢, 当着对方豢养了十几个面首, 日日酒池肉林,通宵达旦放纵。
她自己如此荒唐, 对驸马却堪称苛刻, 不许他纳妾, 不许他有通房, 更不许他狎妓。
驸马也是富贵人家出身, 如此窝囊气怎么受得了。
他勉强跟华容公主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便撕破脸皮去御前告了华容一状。
然而皇帝偏心,只是做做样子警告了华容几句。
驸马受不了这个气,最后与华容公主和离。
华容公主愈加放纵,听闻一度时期出城踏青,看到路边农户家的孩子长相清俊,竟把那刚满十岁的半大少年绑回了公主府做男宠。
那户农户一路告御状无门,最后夫妻二人双双血溅上京府门口,这才惹得全城轰动。
华容公主为此被禁足公主府一年,此后行事收敛了不少。
棠梨得知此事的时候,只觉得这些皇族实在是草菅人命,死不足惜。
也因此,一个想法慢慢成形。
华容公主虽然嚣张跋扈,但始终比不上那位荣宠无双的长公主,久而久之,自诩天家娇女的华容自然生出不服气。
据说这两人之间曾有过节,姑侄俩关系一直不好。
前世棠梨锒铛入狱,性命不保之际,曾听闻一桩大事。
长公主之子与皇帝长女华容公主结为秦晋之好。
他们成亲那一日,锣鼓喧天,就连牢狱中的棠梨都有所耳闻。
只是前一世这些人到底离她太远。
棠梨坐在大牢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没能明白为何向来与华容水火不容的长公主会让自己的儿子娶她。
直到流放路途上她听说了一桩事。
华容嚣张,竟服了媚药前往长公主的寿宴,中途药性发作,离席去找带来的面首。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孙朝洺为寻刺激,和一个侍女相约厢房内厮混。
阴差阳错间,孙朝洺将华容认成了侍女,两人就这么搅和到了一块。
据说华容公主发现之后,惊怒交加之下抓起一旁的金器便废了他的子孙根。
可怜孙朝洺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又变成了一个无法人道的阉人。
长公主雷霆之怒,当即便赏了华容几个巴掌。
如此尚不解气,她竟然请命皇上,让皇帝将华容赐给孙朝洺。
向来不喜自己的姑母成了婆母,又守着这么一个无法人道的夫君。
想必华容公主下半辈子都不会好过了。
裴时清淡淡道:“接着说。”
棠梨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听闻陛下曾经就想把华容公主指给孙朝洺,但长公主向来不喜华容公主,拒了这桩婚事,如今华容公主已经和离,孙朝洺又尚未婚配……”
“所以你是想让陛下重提此事?”
棠梨点点头。
“你也知道长公主向来不喜欢华容公主,又怎会愿意儿子将她娶进自己的府里?”
棠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因着窥到了前世的事,棠梨明白这一世若是这两人依然干柴烈火发生了点什么,结局多半会如前世。
若是两人正如前世一般再度结为夫妻,倒是好事。
华容自己虽然荒唐,对夫君却苛责,想必有她管着,孙朝洺自然不敢如前世一般放肆。
而与之相对,长公主或许会碍着皇帝的情分给华容几分面子,但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定会对她的行为有所约束。
这不就一下子少了两个祸害?
她其实是想铤而走险,助他们一把,让此事提前发生。
如若事成,孙朝洺便没有机会再去祸害陆微雨和其他人了。
她心思转了又转,却始终没开口。
裴时清瞧着她发愁的模样,道:“你是想让这两人结为夫妻之后互相克制,便没有机会去祸害他人。”
棠梨心头一惊,这些事情明明都还没有发生,他却一语中的。
然而裴时清很快又说:“可是你怎知他二人不会沆瀣一气,一同豢养少年少女?”
棠梨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端起茶杯饮下一口茶,压住自己的心虚。
前一世孙朝洺被华容公主废了子孙根,丧失人道,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又怎么会忍得住自己不能快活,却看着对方逍遥呢?
裴时清眯了眯眼,瞳孔中露出些意味深长来:“除非华容使其不能人道。”
这下棠梨没忍住,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都呛得通红。
他居然顷刻之间便将如何推进整件事情想得清清楚楚!
裴时清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以为是她羞于自己的话,于是随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打量了她一眼:“这法子虽然有些上不得台面,却的确是个好法子。”
“你有所不知,长公主其实一直想让自己的儿子与皇帝的女儿结为姻亲,长公主不喜容华,却有意让颇为受宠的其他几个公主嫁给孙朝洺。”
天家无情,饶是她,也需要握住更多和皇权接近的机会。
只是一个闺阁女儿家……哪里看来的这些阴私手段?
不过这句话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原本就是一只性格乖张会挠人的野猫,又不是被豢养在闺阁小姐手中的家猫。
裴时清似笑非笑:“不过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你要怎么达成你的计划?”
棠梨轻轻看向别处:“徐先生……可以帮我。”
徐江松,新科状元郎。
齿间默默念了一遍这人的名字。
裴时清想起此人最近在上京风头正盛,常出没于各大筵席,说不定还真是一个好帮手。
他胸口某些淤堵的情绪忽然再度挟裹而来,“这种大事,头一个想的就是要旁人来帮你?”
棠梨连忙说:“没有的裴先生!我此前……是不想麻烦你而已。”
眼见着他的脸色再度阴郁下来,棠梨又试探着问:“不过事到如今,裴先生已经上了我的贼船,裴先生会帮我吧?”
裴时清定定看她片刻,忽地一笑:“能让我再三破例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棠梨咂摸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
裴时清不乘船,今日两次“上船”,都是因为她。
只是这话听起来莫名有些古怪,她嘴上说:“裴先生大恩。”
耳尖却一点点染上红。
陆家迟迟没有动静,孙朝洺和华容公主的事情却耽搁不得。
棠梨只想这两人早早绑在一块,别去祸害其他人。
好在裴时清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几天,英国公府便给棠梨递来了帖子。
正是英国公府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宴。
棠梨本以为这张帖子是裴时清动了关系弄来的,没想到随帖子而来的还有一个小木匣。
棠梨展信读了一遍,才明白是英国公邀请自己在筵席结束后,为老太太作一幅画。
小木匣沉甸甸的,她打开上面的铜锁,满匣金灿灿险些晃花了她的眼睛。
站在一旁的青骊一惊:“英国公府这般大方?”
棠梨的指尖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子上划过,眼底露出些笑意。
想必是有人在英国公面前吹了点耳旁风。
她将匣子收起来,一本正经道:“谁还会嫌金子多不成?”
青骊看着她小财迷的模样,不由摇头失笑,这丫头最近可是靠着给上京权贵作画赚了不少钱了。
棠梨也在想,眼看她手头愈发丰裕,不如先问问裴先生,愿不愿意把这处宅院卖给她?
刚来的时候棠梨打听过,这一片地价贵,这宅院的位置又极好,更是有市无价。
在上京这么可心的宅院实在是不多了,她粗粗算了下手中银钱,已经比这座宅院她估算的价格还多上一些……
看在师生之谊的份上,他应该会愿意卖给自己吧?
棠梨的目光落到棋箩里的白玉棋子上,轻轻捻起一颗。
棋子触手生凉,夏日把玩尤其舒适,她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总会随意捡一枚棋子在手中。
渐渐的棠梨便发现,这副棋子虽然看起来十分精致,但某些细节处却能看出手工雕琢的痕迹。
市面上所用棋子多为窑炉烧制的瓷制棋子,手艺高的匠人烧制出来的棋子黑白分明,光可鉴人。
手工雕琢的棋子棠梨也见过,不过裴时清送给她这副棋子用料极好,细看技艺却略显生疏。
白玉棋子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动,棠梨忽然有些好奇,这副棋子是谁所制?
第53章 筵席
◎殊不知棠梨和裴先生正在合谋算计人呢◎
很快便到了英国公老夫人寿宴之日。
虽然英国公府在信上说明了, 不需要棠梨在筵席当日作画,只需在筵席结束之后几日完成画作即可。
棠梨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英国公给了那么多金子, 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敷衍。
于是她还是带上了纸笔,打算到时候简单描摹一下英国公老夫人的容貌做做样子。
既然老太太是六十大寿,自然也要穿得喜庆些。
棠梨挑了一件茜红色百蝶穿花大袖衫,下着碎金百迭裙, 带了个八宝璎珞圈,还让秋月为她梳了个坠马髻。
平日里她打扮得都相对素净, 这么一打扮起来, 倒衬得人比花娇,周身贵气。
秋月笑着说:“听说今日有两个公主要去赴宴,我们小姐这么一打扮, 岂不是要变成三个公主了!”
棠梨从镜子里看她一眼:“秋月, 慎言。”
秋月捂着嘴, 面上却嘻嘻哈哈。
棠梨无奈道:“你这张嘴啊, 当真要好好管管,否则哪日非得给你惹上祸事。”
秋月这才严肃了些, 她点点头:“小姐放心,我只是在家里随便说说, 在外我可是提都不会提的。”
青骊点点她的脑袋:“知道就好。”
青骊将早就准备好的玉麒麟递给棠梨:“棠儿, 检查一下。”
玉麒麟用红绸包着,成色极好, 油光水滑的。
棠梨道:“姑姑办事我怎么会不放心, 不用检查了, 咱们带上礼物就出发。”
青骊盖上匣子, 有些心疼道:“来了上京才知道, 这些筵席也不是那么好参加的。”
这个要送礼,那个要送礼,还要看着身份送,那银子花得如同流水似的。
棠梨自己参加筵席要花钱,棠墨晚那边她也塞了不少银子,甚至还给徐公子送过一些银子。
青骊帮她过账,看得心惊肉跳的。
棠梨握住她的手:“姑姑,没关系,我们入账多,这点钱还是花得起的。”
青骊也知道如今棠儿的一幅画能被买到极高的价格,但饶是如此,她也不忍心看她如此辛苦。
棠梨已经接连作了好多日的画了。
棠梨明白青骊在想什么,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姑姑,不累的。”
比起前一世锒铛入狱,亲人一个个死在眼前的噩梦,如今的日子……已经好上太多了。
“姑姑,走吧。”棠梨挽着青骊微笑道。
英国公府乃是上京一等一的簪缨世家,曾出过三个皇后,两朝首辅。
若论勋贵,或许也就只有曾经的开国公府谢氏能与之一较高下。
只是曾经撼动上京城的两大世家,如今只剩下英国公府。
树大招风,英国公也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谢氏,这些年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实在是低调。
不过哪怕再低调,英国公老夫人六十寿辰也是头等的大事,上京众人自然闻风而动。
英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小厮一一引导疏散着。
棠梨在此间隙打起车帘来往外看了一眼,偏不巧另一辆马车也有人正巧掀开车帘。
竟是陆辰远。
短短半月未见,少年的脸颊又瘦了一圈,隐隐显出些锋利的棱角来。
他撩起薄薄的眼皮抬眸时,眼尾的弧度显得愈发锐利。
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斩金截玉,刃如秋霜。
两人隔空对视,最后是棠梨先冲他淡淡点了点头,陆辰远也随即微微颔首。
棠梨放下帘子,青骊问:“方才可是瞧见熟人了?”
棠梨嗯了一声。
他如今乃是上京炙手可热的探花郎,会来参加寿宴也并不奇怪。
不过两人退亲的事情还未放到明面上来说,未免节外生枝,一会还是该避着他一些。
因为怀揣着这个念头,棠梨刻意等着陆辰远先下了马车,才不紧不慢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不巧的是,刚把礼物交给丫鬟,棠梨扭头便又看见一个熟人。
正是此前在闻煌庙前刁难过她的孙令淑。
她看见棠梨的时候瞬间轮圆了一双眼睛,脸上现出愤愤之色,但很快又忍住了,最后只是狠狠瞪她一眼。
棠梨看着她小女孩气十足的动作,险些发笑。
这人虽然跋扈,却不是真的坏,顶多算是脾气被养坏了而已。
于是她冲她微微一笑。
孙令淑像是遇见了鬼似的,表情一变,随即竟然绕开她,带着丫鬟匆匆进去了。
小插曲而已,棠梨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故意落后两步,避免又遇上她。
女眷们都坐在花厅,衣香鬓影,满室浮华。
英国公老太太坐在上席,穿着一件花团锦簇八宝如意祥纹大袖衫,头上带了红宝石抹额,满头银发利落绾在脑后,通身贵气。
棠梨环顾一圈,便认出了坐在英国公老太太下首的华容公主。
华容穿了褐黄色罗镶花边大袖,里着赤红色掐金丝肚兜,梳了个松塔髻,头戴赤金缠花,斜斜依靠在太师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跟老太太聊着。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因为长期纵欲,面上是脂粉都压不住的憔悴之色。
棠梨暗自感叹,果然在色之一字上,男女都一个样。
她捡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有人打量她两眼,发现是个生面孔,便不再投入过多注意。
棠梨乐得自在,她来赴宴原本就不是为了交际,这些夫人小姐一个个的,难应付着呢。
于是她缩在角落里,抽出炭笔简单描摹起眼前的景象来。
画了一会,倒是旁边一个穿着水绿色交领襦裙的少女小心翼翼朝她开口:“姑娘可是在作画?”
棠梨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生着杏眼的姑娘。
对方脸上只是有几分单纯的好奇。
棠梨冲她笑笑:“是啊,我奉英国公大人的邀请,要为老太太作一幅画。”
杏眼少女露出迷茫之色,看这姑娘不像是画师啊?但既然是哪家小姐,又为何会给老太太作画?
她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据说上京近日里炙手可热的那位探花郎……他的未婚妻便是个极擅丹青的!
那位小姐姓什么来着,好像是……
“你是棠姑娘?”杏眼少女捂着嘴巴小小惊呼了一声。
棠梨坦然对她一笑:“姑娘认识我?”
杏眼少女有些激动:“原来真的是你!”
她立马解释道:“我哥哥曾经求得姑娘一幅画,每日爱不释手……我想多看两眼都不让!”
棠梨笑问:“不知令兄名讳?”
杏眼少女一拍脑袋,“都忘了介绍了,我哥哥叫做邢易,现在在大理寺当差,我叫做邢钰。”
棠梨这下倒是露出讶异的神色,原来眼前少女竟是邢大人的妹妹。
裴时清在扶梨的时候曾同她说过,若是将来在上京有事相托,便可以去找这位邢大人。
所以当时徐江松替他向自己求一副松下问童图的时候,棠梨特意推开了其他几幅画作,先替他做了一幅画。
这可不是巧了么?
于是棠梨笑着说:“原来是邢姑娘。”
邢钰见她果然是认识自己哥哥的,更加开心了,不由得对她亲近不少,拉着她不停说话。
很快两人便熟识起来,邢钰躲在她耳边悄悄把在坐的人都给她介绍了个遍,间或提点几句谁谁谁不好惹。
在说到孙令淑时,她没忍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棠姐姐可千万要离孙小姐远一些,她十分不好对付。”
棠梨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难怪当初裴时清让她日后去上京可以找邢大人。
看来这一家子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孙令淑的不好惹,棠梨早早便体会过了,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邢钰正要跟她介绍一旁身着浅粉色襦裙的少女,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随即一道含着三分笑的声音响起:“老太太,今儿我来迟了,该向您赔罪。”
众人循声望去,一身明黄色缠枝凤啼牡丹大袖的长公主缓缓踱步而入。
英国公老夫人和府里几位夫人连忙起身来迎。
英国公老夫人笑得满脸皱纹:“殿下说笑了,老身可就盼着您来呢!”
棠梨注意到华容在他们寒暄之际,冷嗤了一声。
她垂下眼眸,看来这两人之间的确水火不容啊。
长公主入席,花厅又再度热闹起来。
一会儿有人拉着长公主问她这支簪子是在哪儿打的,做工华美,一看便不是俗物。
一会又有人夸她口脂颜色好,衬气色……
相较起来,一旁的华容看上去便受了冷落。
她面上不显,把玩着自己的指甲,期间叫来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长公主和英国公老太太聊了好一会,忽然看到了棠梨,于是朝她招招手。
邢钰紧张道:“棠姐姐,长公主殿下在叫你。”
棠梨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整理了下裙摆,朝着上席走过去。
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皆朝她投来好奇的视线。
见棠梨走过来,长公主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上次那幅画,我回去之后才细看,当真喜欢得紧!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
长公主此话一出,消息灵通的便已经明白这个小姑娘是谁了。
原来是近日风头正盛的那位棠家小姐,听说其未婚夫婿还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几位夫人朝她投去打量的目光。
棠梨笑道:“小女技艺不精,乃是殿下天人之姿,小女窥得一二。”
长公主笑着对旁边的英国公夫人说:“看看这孩子,多会说话。”
英国公夫人也笑起来,“是个讨喜的孩子。”
长公主将戴着的一只和田玉镯褪下来,亲手带到棠梨手上:“听说如今想求得你一副墨宝可不容易,改日本宫厚着脸皮插个队,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道。”
长公主显然知道英国公府今日也请了棠梨来作画,故而才这么说。
棠梨一副乖觉的模样:“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各位夫人小姐想必也是愿意的。”
众人笑作一团,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来。
这丫头,倒叫她有些喜欢了。
棠梨冲她一笑,不着痕迹低下头,手心冒了些冷汗。
长公主啊长公主,殊不知自己和裴先生正在合谋算计她呢!
第54章 走水
◎府里遭了刺客!◎
短短交谈了几句, 长公主便放棠梨回去了。
席上的夫人小姐们看她的眼神微微一变。
尤其是孙令淑,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众人心里想,这姑娘出身一般, 如今与长公主裴大人之流交好,又有探花郎做夫婿,状元郎做哥哥,却也算得上上京新贵了。
倒是华容, 不咸不淡看她两眼,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棠梨垂眉敛目, 面上丝毫不显。
她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在谋划着怎么算计她儿子, 想必会把她剥皮抽筋吧。
筵席又热闹了一会儿,英国公老夫人点的戏开了场。
敲锣打鼓间,华容公主的丫鬟悄然附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华容一副倦怠至极的模样, 声称要去偏殿歇一歇。
英国公府连忙安排人带路。
华容公主从棠梨身边经过的时候, 她敏锐地察觉到, 对方眼神迷离,脸上已经开始显出微微酡红之色。
棠梨垂下眼眸, 心高高提起。
能不能让前一世的事情提前发生,就看待会了。
心里揣着事, 戏也看得不认真。
当上面的女旦唱到:“手捧佳酿瑶池献, 整束彩衣拜金阶”时,忽然有丫鬟慌慌张张闯进来:“东暖阁走水了!!”
有人将桌子上的茶壶碰到,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周遭先是一静, 随即一片哗然。
棠梨鼻子灵, 已经闻到了浓烟滚滚的味道。
夫人小姐们慌乱起来, 英国公府的人连忙安慰众人:“大家稍安勿躁, 我们会保证各位的周全……”
花厅与东暖阁离得近,在这里并不安全,于是很快有人引导她们往水榭边走。
棠梨跟在人群中缓缓挪动,注意到孙令淑的裙摆被湿了一大片,心想原来方才打翻茶壶的是她,于是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多看这一眼,倒叫棠梨看出点不对劲来。
孙令淑脸色惨白,抓着裙摆,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若不是自己就算是此事背后主谋,棠梨都要怀疑孙令淑是不是也做了些什么。
她压下狐疑,跟着人群继续往水榭边走。
男客都在水榭边,府里已经布置好了屏风,暂时将男客和女客分开来。
棠梨远远便看见裴时清一身白衣坐在阑干旁,微风轻轻拂动他的袖袍,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他反而有一种超脱世外的淡然。
棠梨看他的时间久了些,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朝那边看去,身着天青色直裰的陆辰远站在朱红漆柱旁,沉沉看着她。
棠梨冲他轻轻颔首,对方却忽然别开了眼睛。
棠梨微愣,垂眸走到女客的那一边去。
众人将将坐定,忽地听到东暖阁传来一道惨叫声。
随即有女子尖声高喊:“滚出去!!”
水榭再度喧哗起来。
邢钰拉着棠梨,紧张道:“这好像……是华容公主的声音?”
像是印证的她的说法,邢钰话音刚落,华容的贴身丫鬟白着脸走过来,低声附在长公主耳畔说了句什么。
长公主猛然起身,明黄色裙摆缠住椅子,椅子角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声响。
英国公夫人忙着急问:“殿下?”
长公主手指轻轻颤抖着,随即凄声喊道:“叫太医!!”
长公主匆匆离开水榭,英国公夫人也随之离开,在场诸位女眷纷纷慌乱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不让我们离席?”
……
一片混乱中,英国公府的一个夫人试图稳住大家:“孙小侯爷遇刺,我们正在派人追查刺客,为保障大家安全,暂时封闭国公府,还请大家稍作等待。”
她又回头吩咐丫鬟:“落荷,去小厨房叫些点心给各位夫人小姐送来。”
棠梨明明看到这位夫人垂在袖子下面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定是听到什么了。
虽说国公府告诉大家是府里遭了刺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无人开口讨论。
只有一两个糊涂的拉着旁边的人低声问了两句,对方使了个眼色,便回过味来不说话了。
棠梨透过屏风缝隙偷偷打量了一眼男客那边,裴时清不动如山,正在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时清忽然抬眸看过来。
虽然知道隔着屏风,但棠梨还是背脊一僵,有种偷窥被人抓到的窘迫感。
她慌忙错开视线,抓起盘子里的糕点,咬了一口。
又甜又腻,一点也不好吃。
东暖阁火被扑灭了,客人们却全都被留在水榭,时间一久众人便无聊起来。
年轻的小姐们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起屏风那边的男客。
棠梨听到有人在谈论陆辰远。
但或许有人意识到陆辰远的未婚妻就在现场呢,谈论着谈论着看向棠梨,咳嗽两声,倒也不再提陆辰远,转而提起旁人。
棠梨忽然有些好奇,那些小姐们凑在一起,把男客那边的年轻公子都悄悄谈论了个遍,为何没有人谈论裴先生?
于是她低声问邢钰:“钰妹妹,裴大人是不惹小姐们喜欢吗?为何众人都是一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
邢钰脸上立刻浮现出兴奋的神色,她哥哥和裴大人也算是好友,自然听过不少裴时清的事。
她把棠梨拉过来:“裴大人也算是你半个老师,想必在你面前一副严师的模样,根本不会提自己的婚姻私事吧?”
棠梨思索片刻,点点头。
裴先生很少在自己面前谈及私事。
她认识他那么久,一直以来听到的说法都是裴时清志在朝廷,无心风月,因此一直没有婚娶。
甚至还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说他杀伐果决,就连女子也是不怜惜的。
看邢钰的样子,好像还真知道些什么。
倒叫棠梨有些好奇了。
邢钰凑过来:“那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她把自己的嗓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裴大人说自己志在朝廷,想要先立业……”
“但我跟你说,这都是假的!裴大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子!”
棠梨一双眼控制不住地瞪大。
裴大人不喜欢女子?那……他难道喜欢男子?
好在邢钰又接着说:“你想想,正常男子到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已经娶妻,再不济的也有一两个通房,可裴大人府里……据说只有一群小厮!”
棠梨回想了下,发现裴府也是有丫鬟的,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没开口打岔,继续听她说。
邢钰神秘兮兮说:“前几年有女子假借各种接近机会裴大人,无一得逞。”
“听说……之前有人在筵席上用下作手段设计裴大人服药,不仅没成功,还把自己搭了进去,毁了清白,险些被她爹娘打了个半死不说,最后只能嫁给一个落魄的庶子。”
她咳嗽一声:“陈年往事,我也不同你说是哪家小姐了,上京权贵谁家没几个出格的后辈,裴大人没挑破此事,已经算给对方留面子了……”
“但若说裴大人是凭着运气避开那女子的设计……没人信,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邢钰小声说:“所以啊,裴大人这么不怜香惜玉,谁还敢往上凑。”
棠梨听她这么解释一通,倒是明白了。
的确是这个理,再俊美无俦的郎君,若是个不怜香惜玉的,恐怕也只会让人避之不及。
棠梨忽然有几分羡慕他。
虽说恶名在外,没有女子敢靠近他,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或许是两人凑在一起嘀咕,动作有些太显眼了,孙令淑看了她们好几眼。
棠梨只觉得孙令淑怎么看怎么奇怪,坐在那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好几次和她对视上,她都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邢钰方才忙着说话,此时停下来,注意到孙令淑在看她们,于是狠狠瞪了一眼回去。
孙令淑一愣,柳眉倒竖,两个人你一眼我一眼,空气里噼里啪啦的都是火花。
棠梨扯了扯邢钰的袖子,邢钰这才气鼓鼓收回视线,嘟囔道:“什么毛病。”
棠梨哭笑不得是:“你和她有过节吗?”
邢钰说:“就她那破脾气,恨不得跟所有人都打上一架!”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这个,我才想起来……”
她支支吾吾起来。
棠梨敏锐地意识到她有话要说,但也没开口追问,只是静静等待。
邢钰知道背后说道旁人不好,但谁叫那人是孙令淑!
况且她自小跟着爹爹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识人之才的。
棠姐姐看上去就是个可信之人,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她,却与她一见如故。
于是邢钰没有过多犹豫,继续道:“我方才跟你说……之前有人在筵席上设计裴大人,出事的时候,孙令淑也在。”
“那小姐出事之后,孙令淑也大病一场,在家足足待了半年,足不出户。”
她小声说:“后来我才听我哥哥说,当时设计裴大人的那个小姐其实是中了药……”
邢钰悄悄环视周围一圈,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儿或许和孙令淑脱不开关系。”
棠梨心头一跳。
可是她为什么要害那位小姐?
棠梨正浮现出这个念头,便听见邢钰说:“裴大人之前得罪过她,她恐怕是想利用此事毁了裴大人的名声,却平白无故害了一个无辜之人……此女心如蛇蝎,棠姐姐一定要小心她。”
棠梨的目光落在孙令淑身上。
难怪当时在闻煌庙前,她遇到裴时清的时候会慌乱成那样。
想必裴时清早早便知道幕后有她的参与。
只是不知道裴时清做了什么?让孙令淑被吓成这个样子?
棠梨透过屏风,看着那个如同松上寒雪的青年,眉梢一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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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谋夺
◎诸位大人还不知道此事么?◎
英国公府里显然出了大事。
就连丫鬟和小厮们都忙做一团,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了,也没人来换。
陆辰远就着微凉的茶水,将满腔苦涩都咽了下去。
茶水入肚, 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凉意。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裴时清腰间的香囊上。
香囊用的是上好的月华白锦缎面料,上面绣着一只月下起舞的仙鹤。
陆辰远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那仙鹤出自谁人之手。
当初棠梨也往陆府送来了一批香囊,其中有一只绣着大鹏的香囊,大鹏画工了得, 绣工也了得。
然而与之不同的是,裴时清香囊上面的仙鹤……显然是一个女红不精之人亲手所绣。
“小陆哥哥, 姑姑每日.逼我学女红, 那些针啊线啊实在是无聊得紧,半点没有画画好玩,可是姑姑说我若学不会女红, 将来必会被夫君嫌弃……你不会嫌弃我吧?”
她尤显稚嫩的字句似乎历历在目。
陆辰远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似乎也被那些细密的针线一一穿过, 百孔千疮。
那香囊看上去崭新, 要么就是主人极为爱护, 要么就是近期所得。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如鲠在喉。
棠梨退回的庚帖依然被他压在寝房最私密的角落, 两个人的庚帖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他还没有和爹娘提及此事。
但是陆辰远明白, 棠梨只是在给自己时间, 让他出面先和家人说清楚,总好过棠家上门退亲。
他依然奢望着她会忽然后悔, 她会像小时候一样, 问他:“小陆哥哥,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然而那只香囊却在一瞬间将他的绮念碾为齑粉。
他忽然有一种直觉, 这直觉告诉他, 棠梨和裴时清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并非是他要怀疑棠梨,而是裴时清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最善伪装。
当初三番五次在扶梨碰到他,他都以为对方是出于师生之谊,所以才对棠梨多加看顾。
故而当时许多细节都被他刻意忽视……如今想来,却处处都不对劲。
棠梨虽然因他被掳,但为何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赶过来救人?
棠梨染上疫病,为何也是裴时清的人最早出现,甚至安排了严密的人手,防止他们去探望棠梨?
当时裴时清奉命前往沧州不假,中途染上疫病也不假……
但若是他的疫病根本不是在前往沧州的时候染上的呢?
陆辰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旋即细细回想,当时棠梨染疫,裴时清的人将客栈守得密不透风,旁人不能轻易进入其中,又怎知那客栈到底住了哪些人?
若说裴时清也在客栈之中……完全是有可能的!
他似乎于汹涌的暗流之下窥见了极为可怕的一角,整个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听闻陆兄的未婚妻子今日也来赴宴,倒真是巧了,想必不久之后便能喝到你们二位的喜酒了吧?”
一旁的同僚不知道说起什么,忽然将话头引到他身上。
他们几人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关系比旁人亲近一些,如今对方带着几分善意的打趣询问他,陆辰远也只能按下诸多情绪,笑着端起茶杯:“诸位说笑了。”
他看到自己笼在衣袖之下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几人见他笑得勉强,只道他是面子薄,一时间更是兴起:“诶,陆兄怎的这般不好意思?”
“是啊,你如今已是新科探花,这人生有四大喜事,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可是一个也不能辜负啊……”
众人都笑起来。
就在这一片欢快的氛围中,忽然有人带着三分笑沉沉开口:“诸位大人消息落后,还不知道此事么?”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与兵部侍郎独坐一隅的裴大人正朝他们说话,于是纷纷惶恐行礼。
陆辰远后背寒毛倒竖,预感到了什么,正要开口制止,忽听对方淡淡说:“陆公子脸皮薄,想必还没告诉大家……”
“陆家已与棠家退亲。”
那声音清寒如雪,似是漫不经心。
有人打翻了茶杯。
裴时清看了一眼忙着去扶茶杯的徐江松,笑着问陆辰远:“小陆大人近来忙碌,却也不要忘了抽空去棠府走一趟。”
陆辰远仍然绷直背脊坐在石凳上,握着茶杯的手却几乎要把那薄薄的白瓷捏碎!
裴时清此话一出,有不少人都好奇地朝着女客那边看去。
原来两家私底下已经退亲,难怪小陆大人和那位棠姑娘看起来如此生疏。
男客这边频频投来的视线被诸位夫人小姐察觉到,很快有人询问发生了何事。
陆辰远沉默不语,态度奇怪,自然也引人注目,整个水榭瞬间议论纷纷。
裴时清静静看着陆辰远,目光如有实质,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带着威胁。
陆辰远抓着茶杯的指骨泛白,直到几乎快要将茶杯捏碎,才缓缓一松。
他喉头苦涩,压低声音掩饰住嗓音的沙哑:“我与棠家的确已经退亲,只是近日琐事缠身,尚未来得及上门退还庚帖。”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
听闻小陆公子与其未婚妻自幼定亲,其未婚妻一家对陆家有救命之恩。
如今小陆公子高中探花,怎么会忽然要退亲?
莫非……这陆家人也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
正当众人揣测纷纭之时,一道清丽的女声隔着屏风响起:“此事乃是阴差阳错,我和小陆大人差了点缘分。”
却是棠梨。
众人瞬间躁动起来,不少未出阁的小姐兴奋得脸颊泛红,抓着旁边的女伴两眼放光,又被自己的娘亲瞪上一眼。
隔着屏风,棠梨看不清陆辰远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说:“当年我与小陆大人仓促间订亲,多有疏漏,说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与小陆公子的合婚八字弄错了。 ”
棠梨不管周围人的议论,接着说:“近来两家提起订亲一事,却诸事不顺,家中长辈找大师掐算,才发现当年我的庚帖上弄错了八字,我与陆辰远大人……天生犯冲,不宜结为夫妇。”
棠梨没有看到,她每说一句话,陆辰远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最后说是面如白纸也不为过。
有人叹息道:“竟是如此!当真可惜了啊……”
众人纷纷跟着惋惜:“的确是可惜了,小陆大人与棠姑娘郎才女貌,原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一片惋惜中,唯有几个人格格不入。
裴时清一贯的云淡风轻,陆辰远面色惨白,而躲在角落里的徐江松,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些事他怎么从来没听棠梨和青骊姑姑提过?
秋月一双眼睛瞪得大如铜铃,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
棠梨垂眸,面上看不出表情:“今日在此跟大家解释,也是想让各位不要再误会我与小陆大人。”
“也祝小陆大人,早日觅得良缘。”
众人都在看他,打量有之,看戏有之,兴奋有之,怀春有之……
陆辰远的腰侧紧紧抵在石桌上,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力撑起身形,以免失态。
他看着屏风那边模糊的身影,缓缓扯出一个笑:“也盼棠姑娘早日寻得良人。”
两位事主都一副看淡的模样,旁人自然也不再掀得起风浪。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只明显未出阁的小姐们都兴奋得紧,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事情说开了,便也不再忌惮棠梨这个前未婚妻,还时不时朝着屏风那边看去,复又回头看棠梨一眼。
棠梨依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缓缓喝着茶。
邢钰替她挡住几道视线,有些微恼道:“这些人,教养都去哪了……”
棠梨其实也没想到她与陆辰远的事会在这种场合被彻底揭开。
不过……其实也算是好事吧。
裴时清从中横叉一脚,反而让他们退亲一事板上钉钉。
于是棠梨对邢钰说:“没事的,她们自然是要议论上一宿的。”
邢钰却气闷不已,分明是那么好的一桩亲事,怎么就八字不合呢?
她想开口安慰,又觉得棠姐姐看上去好好的,自己多言反而给人添堵,于是她只能憋着气,闷闷看向那些在一起嘀咕的小姐们。
耳畔传来一声轻嗤,棠梨回头,孙令淑不知何时坐到这边来,此时脸上带着冷嘲之色。
邢钰立马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你笑什么!”
孙令淑面上已经不见先前的紧张,而是慢悠悠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如今探花郎无主,我看有的人是等不及了。”
邢钰瞬间气得涨红了脸:“你!”
棠梨拉住她,对孙令淑说:“我瞧方才孙小姐似是身体不适,脸色不好看,现在倒是缓过些来了。”
她似笑非笑看她:“莫非孙小姐消息灵通,知道府里那刺客已经被抓到了?”
孙令淑的脸色又瞬间变了。
她看她一眼,竟然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邢钰见孙令淑被棠梨制住,心里畅快,轻轻戳了戳棠梨的胳膊。
两人相视一笑。
英国公府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宣称刺客抓到了。
只是据说孙小侯爷伤情严重,已经回府疗养,长公主也跟着一并回去了。
英国公夫人出面给众人道歉,又安排人手一一护送各位离开,一通下来,棠梨出府的时候,天边也挂上了一轮弯月。
棠梨和邢钰挥手告别,邢大人站在马车前,看着她拉着棠梨一句句棠姐姐叫得亲热,嘴角轻轻一抽。
他这个妹妹啊,哪里都好,就是太容易与人交心了些。
邢钰依依不舍上了马车,邢大人冲着棠梨微微点头。
对方也冲他一颔首。
棠梨当时为了避着陆辰远,特意让棠家的马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旁边便是国公府的高墙,马车栖在阴影中,半点不显眼。
秋月在府里憋了半天,从出府便一直在棠梨耳边絮絮叨叨。
棠梨随意点头敷衍着她,脚下匆匆,没留心,险些撞到面前一个人!
月色朦胧,此处偏僻,只看得见对方是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
她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将秋月挡在身后,心脏砰砰直跳。
直到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棠梨借着月色才看清,来人……是陆辰远。
第56章 心思
◎可是……裴先生是我的老师◎
陆辰远静静伫立在月色之下。
他何时长得那么高了?
远距离看不出来, 近了却发现,他已经摆脱了少年的纤瘦,而变得肩宽腿长, 压迫感十足。
对方撩起薄薄的眼皮朝她看来,眼角……竟然有泪痕。
棠梨下意识对秋月说:“秋月,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秋月只觉得不妥,但显然她也看出来陆辰远有哭过的痕迹, 犹犹豫豫半晌,最后一跺脚:“陆公子, 你跟我们家小姐好好谈谈!”
秋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只剩下棠梨和陆辰远两人相对而立。
墙头一株野草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纤长的影子投在两人身上。
沉默片刻,终是棠梨先开了口:“陆公子, 今日之事是我空口捏造, 但……这应当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陆辰远的嗓音里带着哑意:“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棠梨愣了下, 抬眸看他。
陆辰远面露苦涩, 轻轻笑了一下:“棠梨,裴大人身上戴着的那只香囊……是你绣的吗?”
棠梨露出几分狐疑, 为何问起这个?
然而她今天并没有注意到裴时清带的是什么香囊,于是她问:“是什么模样的?”
“月白色, 上面绣着一只仙鹤。”
棠梨点点头, 那便是了。
裴先生三番五次救了自己,她左思右想, 寻不到合适的礼物送他, 于是便亲自动手描了花样子, 又亲力亲为绣了一个香囊。
先前她从未看到过裴先生佩戴这只香囊, 还以为是他嫌自己绣工拙劣, 上不得台面。
可是……这跟陆辰远有什么关系?
陆辰远静静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一副茫然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棠梨对裴时清绝无非分之想。
心怀不轨之人……竟真是那位运筹帷幄、深不可测的裴时清裴大人。
陆辰远周身忽然浮现出一种凌厉的气质,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棠梨,如今你我已经退亲……我想以哥哥的身份提醒你,离他远一些。”
棠梨不明所以:“可是……裴先生是我的老师啊。”
陆辰远越发心惊肉跳。
是,他与棠梨有师生之谊在前,却依然对自己这个学生生出了不轨之心。
陆辰远眼角轻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不明白,棠梨,你听我说,裴时清对你……绝非单纯的师生之谊。”
这话像是一道棒槌,当头一喝,震得棠梨耳膜都嗡嗡作响。
陆辰远这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立刻摇起头来:“不,你不了解他,他绝非那种……会图谋不轨之人。”
若真是如此,前一世在她锒铛入狱,孤立无援之际,他轻而易举便可将她拢入掌心。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遵从了自己的意愿,让自己跟随着陆家迎来既定的命运。
而这一世,如果他真生出了那种心思,便当强取豪夺,又怎么会迟迟没有动作?
毕竟对他而言,想要得到自己这么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棠梨这么劝诫着自己。
可是某些画面却控制不住地浮现在脑海中。
被困青楼,他掐住自己下巴时那又凶又狠的眼神,和停留在唇边的滚烫呼吸……
染上疫病生死垂危之际,她恍惚间看到他红了眼角跪坐在她的床榻前……
棠梨越想越心惊肉跳。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不可能……裴先生怎么可能会对自己……
陆辰远将她脸上的细微表情都一一收之于眼底,那双弧度锐利的眼睛一点一点垂下来,像是被霜打焉的植物。
他喉头微涩,却依然咬牙对她说:“棠梨,裴时清此人心思叵测,实非良人……”
少女只是愣愣看着他,眼神却已经飘忽了,
他恍惚间觉得方才在宴席之上接连灌下的苦茶此刻都翻涌在喉头,涩得他的唇舌都是发麻的。
那边棠家的马车,下来一个劲瘦的身影,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陆辰远瞥了一眼,认出来是棠梨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
他与棠梨独处,万一被人撞破实在是不好。
于是陆辰远只能压住满胸腔的苦涩,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傻丫头,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阿苍远远看见陆辰远对棠梨动手动脚,脸上的鎏金面具都似被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提步飞掠过去,手中剑险些就要打在陆辰远手上。
幸而陆辰远及时放开了自己的手,他深深看棠梨一眼,转身离去。
阿苍看棠梨神情恍惚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开口:“棠梨?”
棠梨回过神来,对他勉强笑笑:“阿苍,我们回家吧。”
直到棠家的马车也悠悠离去。
外墙另一边的楠木马车上才幽幽掌了灯。
裴时清双目微阖靠在马车上,神色难以捉摸。
息邪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方才那些话,他与公子都听见了……
他在心底默默为那位新科探花郎哀悼。
片刻之后,裴时清淡淡开口:“还不走?”
息邪后背发麻,立马吩咐车夫:“李叔,走吧。”
陆辰远的话像是撒下了一把怀疑的种子,很快在棠梨心底成长为参天大树。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月色将海棠花投到窗棂上,暗香浮动。
她反反复复回溯和裴时清相处的细节,越想越心惊。
最后实在是睡不着了,棠梨赤着脚爬起来,摸到棋盘前,自己跟自己对弈起来。
然而棋下到一半,她忽然垂眸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棋子。
棋子触之温润,在月华映照之下发着溶溶的光。
她的指尖从上面某个有些粗粝的地方滑过,心头一跳,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棠梨吓得将棋子哐当一下放下。
棋子受惊,在棋盘上转个不停。
第二日一早,陆家来人了。
棠梨被秋月从床榻上拉起来的时候,眼下黑青,叫秋月直呼:“小姐!你昨晚是熬了一宿吗!”
秋月拉着她一通收拾,用脂粉将她眼下黑青掩盖住,说:“小姐!陆家这么着急,今日便上了门,你好歹给他们个机会啊……”
“陆公子这么好的郎君,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棠梨一路被絮絮叨叨的秋月推到正堂。
青骊姑姑绷着嘴角看着她,显然是生气了。
昨天的事,她叫秋月瞒着青骊,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跟姑姑说呢,陆家人便来了。
陆稼和蒋蓉都在,甚至陆微雨也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红着眼眶喊了她一句:“棠姐姐。”
陆辰远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有些憔悴,看见她的时候微微冲她一笑。
棠梨迎着众人心思各异的眼神走进去,一一行礼:“陆大人,陆夫人。”
蒋蓉没忍住,用手绢沾了沾眼角,叹息道:“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不声不响就瞒着长辈把那么大的事儿定下来。”
棠梨冲她道歉:“陆夫人,实在是我和陆公子……没缘分,陆公子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蒋蓉淡淡叹了一声。
昨夜儿子回来,神情平淡跟他们说,已经决定和棠梨退亲,明日便上府去退还庚帖。
她脑子里发懵,险些撅过去。
反倒是陆稼,抓起桌上的戒尺便狠狠抽在陆辰远身上:“好啊你小子,我们陆家一世忠义,断没有飞黄腾达了就不守承诺的道理!”
陆辰远不声不响受了这么一打。
陆稼见他不解释,更是怒从中来,气得浑身都在抖:“你可知你若是做出此事,不仅是对不起棠家,更是对不起陆家列祖列宗!你才出仕,便要将自己的名声毁掉?”
眼看他又要一戒尺落下来,蒋蓉连忙扑过去拦,她带着哭腔喊:“你好歹听听远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辰远眼神一黯:“是我……配不上棠姑娘。”
他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陆稼和蒋蓉的表情变化莫测,直到最后,陆稼扼腕叹息:“……这姑娘,这姑娘啊。”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处处为陆家考虑,为自家儿子的名声考虑……
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怎么就没看上自家小子?
蒋蓉倒是没考虑这么多,但她明白,自家儿子对棠姑娘,的的确确是有心的。
她红着眼睛问陆辰远:“你个榆木脑袋,叫你对她好一些,你却跟块木头似的!”
陆辰远佝偻着背脊,眼尾微微泛红:“娘说得对。”
蒋蓉愣愣看着他,到底是心疼自家儿子,长叹一声,背过脸去偷偷抹泪。
陆稼思量许久,叹道:“既然已经在众人面前这么说,那便只能坐实此事。”
“我陆家……到底是对不住棠家啊。”他混浊的眼睛重重闭上。
“远儿,既然你二人无缘,便将她认为你的义妹如何?”陆稼又睁开眼。
屋里掌的灯因为没剪灯花,灯火幽微,时不时跳动一下。
陆稼看到自家儿子沐浴在一片灯火昏黄中,分明才棱角初生的脸庞,却笼罩上一层凄哀之色。
到底是父子连心,他一言不发,陆稼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陆稼长叹一口气:“罢了,一切随缘吧。”
将那姑娘收为自己的义女,反而是彻底断了自家儿子的心思。
今日见着棠梨,陆稼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陆辰远虽然表现得处处妥当,然而他这个当爹的,一眼便看出他掩饰在眼眸深处的不甘。
“棠姑娘,今日我们是来退还庚贴的。”陆辰远开口说道。
棠梨点点头:“劳烦陆公子了。”
她的目光落到那封已经有些泛旧的庚帖上,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陆辰远将庚帖双手递还给她。
两人目光相交,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像是一个兄长一样冲她温和一笑:“棠妹妹,日后我还这么唤你么?”
棠梨垂下眼睫,轻轻点头:“我自幼便把你当哥哥。”
陆辰远眼眸微动,到底是苦涩一笑。
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青骊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棠梨,你若还当我是姑姑,便不许拿回庚帖。”
第57章 落定
◎无缘做夫妻◎
秋月从未见过青骊发火, 心尖一跳,下意识回过头看棠梨。
棠梨的手僵持在半空中,进不得退不得, 她唤:“姑姑。”
陆辰远将庚帖推到棠梨手中,起身道:“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间,青骊终是退了一步:“来这边吧。”
堂屋里走了两个人, 瞬间觉得冷清不少。
蒋蓉怕她尴尬,主动开口道:“丫头, 虽然做不成一家人, 但也别断了情分。”
棠梨点头:“陆夫人放心,我与陆公子自幼相识,无缘做夫妻, 朋友却是当得的。”
蒋蓉嗔怪道:“那还叫陆夫人。”
棠梨笑了笑, 顺势喊道:“陆伯母。”
陆微雨见哥哥离开了, 此时才敢凑过来, 小心翼翼牵起她的袖角,声音微哽:“棠姐姐。”
看着小丫头一副快哭的模样, 棠梨心头一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微雨别难过, 我还是你棠姐姐呀。”
可是……姐姐和嫂嫂不一样, 嫂嫂才是一家人啊。
陆微雨又想哭了。
她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么喜欢的嫂嫂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温柔可亲的棠姐姐, 已经悄悄帮她扭转了既定的命运。
棠梨摸着小丫头柔软的头发, 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前一世陆微雨的死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虽说陆家这场无妄之灾的确是因她而起, 但她又何尝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 那么小的孩子生生从崖上坠落,摔得尸骨无存……
流放路上,棠梨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落泪。
还好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与陆家的羁绊……理应到此为止。
不知道陆辰远同姑姑说了什么,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姑姑眼圈泛红,脸上却已经没有责备之意了。
她看着棠梨,欲言又止,最后朝陆稼夫妇说:“陆大人,陆夫人,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都是作得数的。”
陆稼和蒋蓉都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是,以后也要常常走动才是。”
陆家人离开后,青骊冷落了棠梨两日,却也没有开口责备她。
棠梨明白,姑姑不是气她与陆家退亲,而是在气她不与家里人商量,私自就决定了此事。
她理亏在先,每日都去厨房帮青骊,软磨硬泡,最后终于哄得青骊对她露了个笑脸。
两人重归于好那一日,棠溪白的信也到了。
对于棠梨退亲一事,棠溪白倒是淡然,只在信里交代棠梨,既然想好了,便要彻底放下,切莫此后因为此事伤怀。
棠梨捧着信纸,再次感慨有这样的家人,实乃自己之幸。
巧的是才用完午膳,棠墨晚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徐江松。
棠墨晚此前被外派到京郊办事,忙得脚底翻天,刚一回翰林院复命,便听到自家妹妹退亲的事情,急得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赶回家来。
见着棠梨第一眼,棠墨晚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至少自家妹妹看上去与往常无异。
她早早便跟自己说过打算和陆家退亲,但棠墨晚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揉了一把棠梨的脑袋:“你这丫头。”
徐江松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看啊,棠儿是早就和裴大人商量好了吧。”
他那天散筵之后被同僚拉着去喝酒,都没来得及仔细问她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特地上门,却看见陆家的马车停在府外,于是他索性憋着一口气,等着今天来问。
棠梨看着两个哥哥,无奈叹了口气:“别人家退亲,一家人都愁眉苦脸,我们家退亲,你们倒好,还来编排我。”
徐江松立马摆出一副亏心的模样:“是我不对,不过你是不是该好好跟我们解释解释?”
跟两位哥哥自然不能说自己不想结婚生子那一套。
棠梨只说与陆辰远看不对眼。
好在他们关心的都是棠梨会不会因为此事难过,至于挑选夫婿一事……是不着急的。
棠墨晚和徐江松都足够自信,相信他们能在朝廷大展宏图。
他们的妹妹,又怎会愁着择婿?
徐江松如今有了自己的状元府,已经不在这边住了。
用过晚膳之后,便要离开。
徐江松临行前特地将棠梨叫出来,面上多了几分严肃:“棠儿,你可知道那日在英国公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最近有传闻说孙小侯爷伤得严重,恐怕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
但更多的……她不该知道。
于是棠梨便说:“听说孙小侯爷伤得很严重……”
徐江松点头道:“不仅仅是严重……孙小侯爷恐怕日后都不能人道。”
棠梨适时露出惊讶之色。
徐江松又说:“而且下手之人,乃是华容公主。”
徐江松好歹也是新科状元郎,有自己的消息途径并不奇怪,棠梨好奇的是,他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
于是她问:“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
徐江松蹙眉道:“此事太巧了些,据说当时是华容公主服了药……”
他似乎觉得跟她说这些不大好,咳嗽了一声,又说:“孙小侯爷急色,华容公主服了药,阴差阳错这才……”
“华容公主清醒后怒不可遏,当场废了孙小侯爷……让他日后都不能人道。”
“华容向来与长公主不合,如今结此大仇,我是担心……”
他压低声音:“此事是有人故意设计。”
棠梨心惊肉跳,但面上不显:“什么?”
徐江松说:“那么凑巧的事儿,怎么偏偏就发生了?”
“我也无法参透幕后之人为何这么做,不过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长公主此人多疑,当时你也在现场,还有你的裴先生。”
不知为何,棠梨在听到“你的裴先生”时心头竟是微微一颤。
但她面上表情不变,继续听徐江松说话。
“长公主必定会着手仔细调查此事,在我看来,在现场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是来提醒你的,近几日多多注意。”
棠梨眼角一跳。
也难怪徐江松有状元之才,此事她自诩裴先生做得滴水不漏,徐江松却依然心细如发,抓住了那一点机缘巧合。
不管怎么说,徐江松出言提醒乃是出于好意,于是棠梨郑重道:“我知道了,大哥,你近日也多加小心。”
当夜入寝之后,徐江松的话反复萦绕在耳畔,总让棠梨觉得心神不宁。
外面蛙声一片,平日里正好伴眠,今日却吵得刺耳。
她披着衣裳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桌案前,抓起一颗棋子,在手中慢慢摩挲。
自从那日想到这棋子或许是裴时清所致,她便把棋子挪到了自己的卧房。
棠梨也搞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若觉得不妥,应该把这副棋子用木盒锁起来深深藏进仓库才是。
又为何掩耳盗铃般将棋子藏到自己的卧房?
棋子在手中滴溜溜的转动,慢慢被她的体温变得温热。
棠梨心中烦躁不已,将棋子抛入棋篓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窗帘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棠梨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一道长长的影子挪过来,被月光映照在窗棂之上。
对方轻声说:“是我。”
片刻之后,门被人推开。
棠梨青丝未束,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无奈地看向阿苍:“……怎么这个点了还不睡?又在我门外做什么?”
阿苍曲腿靠在墙上,回眸看过来。
分明几个月前还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今却忽然变得肩宽背阔,倒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即使是夜里,阿苍也依然带着鎏金面具。
浅淡的月光在面具上婉转流动,衬得他的眼眸透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
“你这几天都睡不好。”他下了结论。
棠梨沉默片刻。
阿苍的房间离她并不算远,这几日她的确时常到半夜依然无法入眠,于是便起来玩弄棋子。
有时候会自己跟自己对弈一局。
阿苍习武,耳力比常人好过太多,夜深人静之时,能听得到自己这边的动静也不奇怪。
于是她朝他道歉:“对不起,是我吵到你了。”
阿苍却有些好奇:“为什么睡不着?”
他向来对那些无法入眠的人感到奇怪,白日里那么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为何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记得自己当年还在军营的时候,白日里练功都能闭着眼睛睡着,好几次都是被教头用马鞭抽醒的。
棠梨明白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揣度阿苍,于是对他解释:“心里揣着事儿,就睡不着。”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阿苍沉默不语,似乎在酝酿下一句话。
或许是夜晚让人放松,棠梨笑了笑:“倒是有几分羡慕你,没有心事,吃得香睡得好,人精神看着都不一样。”
“不是的。”他忽然开口反驳她。
棠梨有几分讶异,旋即又明白是自己妄加揣测了。
人心不可测,又怎么能随意说旁人没有心事呢?
然而下一刻,她的眉心忽然被两根略带冰凉的手指抵上。
他似乎在外面呆了很久,指尖沾染的寒意让她不由打了个激灵。
“有心事,可以这样,告诉天神。”
少年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旷野传来的风。
阿苍见她不动,提醒道:“说吧,天神听得到。”
棠梨便慢慢笑了。
她闭上眼睛,悄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心事。
少年的个头已经比她高了不少,他低垂眼眸,看着她的长睫扑簌簌抖动。
檐下挂着的绛纱灯笼随风悠悠转动,光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像是草原的夜晚,在月光下摇曳的紫云英。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
第58章 旧事
◎眼角染着一点红痕◎
刚过午时, 又开始下雨。
这个时节的上京,总是多雨。
雨水顺着庑殿顶稀里哗啦淌下,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雨帘。
袅袅青烟从四足象首金刚铜熏炉上缓缓升起, 似乎都带着潮意。
丫鬟跪在下首,替美人榻上的长公主剥着葡萄,葱白的指尖轻轻一掐,紫色的汁水迸裂, 再用精致的银签一挑,送往长公主的唇边。
丫鬟心惊胆战, 仔细挑着个顶个好的葡萄, 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好,触了长公主的霉头。
要知道前几日长公主刚把贴身伺候小侯爷的那几个婢女乱棍打死,草革一裹, 便扔到了乱葬岗里。
从小侯爷的飞桐院经过的时候, 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缭绕不散的血腥味。
也不难怪长公主近日肝火大动, 任谁发现自己的儿子被人毁了子孙根, 再不能人道,也会怒不可遏吧……
虽然她是府里的丫鬟, 但在长公主的纵容之下,小侯爷作恶多端, 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折在他手里……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 她其实很想拍手称快。
但是种种心思,只能压在心底。
孙小侯爷如今……愈发暴虐了。
前些日子送往飞桐院的丫鬟, 有几个不是伤痕累累退下来的。
若不是她剥得一手好葡萄, 恐怕也会被长公主发落到飞桐院, 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
长公主焦躁难安了好几日, 连饭都不大用得下, 更是想不起用水果了。
如今主子终于恢复了正常,召她来剥葡萄,她心里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丫鬟垂下眼帘,动作越发恭敬。
再度把一颗汁水饱满的葡萄送到长公主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摆了摆手。
有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
丫鬟知情识趣,连忙收拾起银盘,无声无息退下。
来人跨进了殿门,丫鬟矮着身子退到一旁避让。
余光瞥见一抹如月华昭昭的衣袖,鼻尖则嗅到一点沾染了湿意的淡淡松香。
她借着跨出殿门的间隙飞快抬起眼睛,悄悄一瞥。
是个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
来人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咸不淡投了一眼过来。
丫鬟瞬间如芒在背,大气不敢喘。
直到那人绕过屏风消失不见,她才抓着银盘挪着脚步离开,手脚都有些发软。
长公主依然斜斜倚在美人榻上,身子却不由得绷紧,眼眸锐利地盯着来人。
长公主画了浓妆,厚厚的脂粉也没能掩盖住她眼角因为抬眸而出现的皱纹。
这个女人……终究是老了。
裴时清不合时宜地想到。
“殿下。”裴时清不卑不亢朝她行了一礼。
长公主终于坐直了身子,神情难测笑了笑:“裴大人或许也没想到近日会这么频繁的出入长公主府吧。”
“桂殿兰宫,风水宝地,裴某也好受一受熏陶。”
长公主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下:“裴大人实在是见外了,我都还没感谢你递来的消息呢。”
裴时清注意到她平常总是护理得宜、涂着蔻丹的指甲今日却未着色。
看来……此事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裴时清微微一笑:“长公主消息通达,要查明真相只是迟早的事。”
长公主轻轻一笑:“这事他们首尾处理得干净,若不是裴大人,恐怕我还要花上许多功夫。”
裴时清端起丫鬟刚刚奉上来的茶,轻吮一口,“郑家与公主做对,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长公主冷哼一声,目光变得阴郁起来。
婉妃好大的胆子,自己只不过在前次的宫宴上露了点想法,想撮合自家洺儿和她的女儿七公主……
这毒妇竟然就敢仗着陛下对七公主的宠爱,设计自家儿子!
好个郑令婉!好个郑家!
不愿将七公主嫁给洺儿也就罢了,居然还害得洺儿再也无法人道!!
裴时清注意到长公主的胸膛起伏,显然是怒火中烧,适时开口:“殿下且息怒,如今郑家虽然败露,但仗着陛下对七公主的宠爱……也不会对郑家大惩。”
长公主的双眸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的确如此,洺儿和陛下再是亲人,也只不过是舅侄,能亲得过与他血浓于水的七公主么?
更何况还有郑令婉那个狐媚子,好啊,她本以为一个皇后就已经够了,没想到后宫这些女人,个个都是不安分的!
魏汐到底是那个杀伐果决的长公主,情绪只外泄了一瞬,便又慢慢收敛。
她半垂着眼睫,似是惊惶无措:“那依裴大人看,本宫现在又该如何呢?”
裴时清眸光微动,心底冷笑。
早就想好了对策,却偏偏要问他,还真是疑心病重。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殿下有意为小侯爷挑一个公主做正妻,如今七公主不成,为何不考虑其他公主?”
长公主眼角微微一跳。
她有意为洺儿挑一个公主的事情,也不算秘密,但就这么被他明目张胆说出来,她亦是有几分不喜。
要怪只怪洺儿性格太过顽劣了些……就连陛下也不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侄儿。
但她想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失败?
郑令婉算是有胆,为了七公主竟敢拉着整个郑家与她作对,如今七公主是不成了,反倒是有另一人……
长公主也不瞒他:“你是说华容?她自幼与我不合,又害得洺儿再不能人道……”
裴时清道:“殿下,这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华容公主虽说乃是二嫁之身,但向来得陛下喜爱。小侯爷的伤乃是她所害,想必陛下出于愧疚,也不会回绝这门亲事。”
“至于不合……”裴时清笑了下:“华容公主嫁过来之后,殿下便不仅是姑母,还是婆母,如来手掌下,还翻得出花样?”
长公主眯眼看他。
这裴大人还真是句句说在她心上啊。
于是她便笑了,红唇张扬,笑得畅快:“知我者,裴大人也。”
裴时清拱了拱手:“裴某不才,只是不忍见纵凶者逍遥,蒙难者郁郁。”
这便是要出手对付郑家的意思了。
长公主瞥他一眼,忽然有些好奇,为何这位心思深沉的裴大人忽然露出爪牙,要对付郑家?
她飞快盘算了一圈。
郑令婉虽然无子,但名下却挂着一个生母早逝的六皇子……
她心头一惊,莫非裴时清……是要出手干涉大统继承?
陛下子嗣不丰,总共只有七位皇子,六位公主。
大皇子……也就是前皇后谢氏所出,当年因为谋逆案早早命陨黄泉。
如今的太子魏琰,排行第二,乃是周皇后所出。
剩下的便是淑妃沈落云所生的四皇子魏煊,生母早逝、挂在婉妃名下的六皇子魏铎,以及九皇子、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
九皇子诗书骑射都不精,十一皇子才刚刚满八岁,十三皇也不过六岁,年纪尚幼,都不成气候……
他难道要扶持四皇子魏煊?
四皇子生母淑妃出自沈氏,其父乃是当朝丞相沈平澜,门第显赫,与太子母家周氏也可相抗衡。
可是陛下偏宠周氏,为了当年的周贵妃赐死自己的发妻谢皇后,斩杀自己的长子魏琅,最后一手扶正周贵妃……
裴时清又怎么与周家抗衡?
于是长公主扯了扯唇角:“要与周氏为敌,裴大人未免太过张狂了些吧?”
裴时清面上云淡风轻,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册递给她:“殿下……不若先看看这个。”
长公主一眼瞥到上面“浔州水患”几个字,心头一跳。
殿外风雨大了些,风卷着雨,拂过回廊,发出嗡嗡之声。
长公主的手忽然就有些抖。
***
棠梨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到裴时清的府邸找他一趟。
徐江松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饶是裴时清足智多谋,也要小心为上。
然而不巧的是,管家告诉她,裴大人午后便去长公主府了。
棠梨心底一惊,去长公主府了?
她当即调头,让马车前往长公主府。
马儿沿着青石板路急奔,棠梨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虽然明白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但她一想到此事也算是因自己而起,才让裴先生卷入其中,便如鲠在喉。
裴先生为何会忽然去了长公主府?是长公主发现了端倪么?
她手心冒冷汗,催促着车夫更快些。
然而临到长公主府,她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赶过来,万一反而叫人看出什么端倪呢?
于是她找了条不引人注目的窄巷,让车夫将马车停下来。
棠梨悄悄打起一点帘子,刚好能看见长公主府的大门。
外面下着雨,雨水打在车棚之上,马车内也尽是湿气。
潮湿粘腻的空气包裹着身体,棠梨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衣裳被雨水打湿,还是自己的汗湿透了背脊。
她静静倚在车壁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心绪也如同被雨水浸泡一般,千头万绪,解不开,理还乱。
“裴时清对你……绝非单纯的师生之谊。”陆辰远的话再度响荡在耳畔。
棠梨的手指抓着车帘,无意识地收紧,直至指尖泛白。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冒冒失失跑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紧张……
“吱呀——”长公主府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棠梨一颤,猛然抬眸看去。
雨还在下,天色一片灰白,长公主府外墙的琉璃瓦都染上一层黯色。
那人撑着一把藤黄色的油纸伞,两袖招惹了风雨,被晕上一点湿,缓缓踱步而出。
棠梨下意识想喊他。
直到看到那人停下脚步,于雨水淅沥中轻抬伞檐,仰头看向天际。
那双黢黑的眼眸失了焦,眼角染着一点红痕。
第59章 血色
◎飞舞的银蝶被浸成血色◎
只是一瞬, 藤黄色油纸伞的伞檐又覆盖下来,遮住他的眉眼,只剩线条清隽的下颌。
棠梨听到自己血液逆流, 心脏直击胸膛的声音。
裴先生……哭了。
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举着伞,缓缓踏入茫茫雨幕之中,像是一道淡色的墨痕, 转眼就要消逝不见。
棠梨心惊肉跳,随手拿了把伞, 便匆匆冲下马车, 朝着他的方向奔过去。
一刻钟前。
长公主府里点着的香亦如主人,浓烈中又带着一丝冷艳,被淅沥雨水晕开, 丝丝缕缕往人肺腑里钻。
这是长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款香, 然而如今, 她却因为这熟悉的香味几欲作呕。
“这香像汐儿, 自是花中第一流。”阿文的声音如在耳畔。
那时她尚处青春年华,娇俏地拔下自己发鬓间簪着的金簪抛到他怀里:“那诗的前一句是什么?”
阿文抓住簪子, 又笑着把她揽入怀中,抬手将金簪插到她发间:“唯有牡丹真国色, 我们汐儿, 就是那朵最美的牡丹。”
她笑个不停,软着身子倚到他怀中:“你啊你啊, 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她自幼便喜欢牡丹, 也自诩是这大庆朝最雍容华贵的一朵牡丹。
这香乃是阿文寻来的香师最新研制而出, 取的正是姚黄的花瓣, 经九九八十一天细细研磨而成。
前几日她的生辰上刚得了这味香, 喜欢得不得了。
魏汐也不得不感叹,她与阿文,还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当年赏荷宴上也只不过是见他生得俊俏,于是多看了他几眼,没想到便让他一见倾心……
魏汐乃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起初魏汐其实藏着逗弄的心思,却不料会遇上这么一个合她心意之人。
孙纪文论身世不是最好,论容貌不是最佳,但魏汐明白,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有情郎。
堂堂长公主,把心彻底交给了他。
从此,为他一笑掷千金,也为他一怒血流成河。
甚至在他身亡多年之后,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偌大的公主府,回忆他们的初遇,回忆他们的点点滴滴……
魏汐以为,她就会这么过完一生。
她早已准备好自己的陵墓,待到百年之后,她便会与阿文合葬,也好在地底再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直至眼前白纸黑字,化为利刃狰狞地撕破了这个梦。
已经泛黄的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文郎已尽己用,假死葬身浔州后,公主暴怒,必会对付谢家,但盼早日事成,逃出樊笼,你我白首偕老。”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连在一起,却让她看不明白到底在写些什么?
什么是“文郎已尽己用”,什么是“假死”?
阿文他……又要和谁白头偕老?
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
因着没涂蔻丹而泛白的指甲狠狠抓着信纸,似乎只有这样才勉力能撑着自己不昏过去。
裴时清慢条斯理放下茶盏,关切问道:“殿下?”
“跟本宫解释!”长公主的胸膛大幅起伏着,敷了厚厚脂粉的脸颊变得愈发苍白。
“殿下……确定要继续下去?”
“我说了跟我解释!”她该是着急过头了,竟然连“本宫”都忘记用了。
裴时清勾了勾唇角,命人呈下来一个小木匣子。
长公主不顾礼仪,一把抢过来,揭开木匣。
她看到了一对玉玦,其中一枚,分明是阿文时常挂在身边的那一块。
玉玦靠近底部的位置刻了一个小小的“眉”字。
她颤着手拿起另一块玉珏,同样的位置刻着一个“文”字。
玉玦从她手中滑落,摔到了地上。
可惜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没能摔碎。
木匣下还压了几封书信。
她几乎是耗尽所有勇气,才从匣子里拿出那些泛黄的信纸,一一摊开来看。
“……公主愚笨不堪,每逢此刻,甚想念眉眉,月下对饮,花间共酌,实乃人生快事。”
她看了落款一眼,无比清晰地想起那一晚。
她与阿文泛舟月下,听阿文畅谈古今,满心尽是欢喜与崇拜。
“公主有孕,实在惶恐,欲下药去子,反不成,牵连婢女六人……”
那是她刚怀上洺儿的时候。
太医刚刚诊出喜脉,第二日屋里便有丫鬟冒冒失失端了一碗含蟹黄的肉糜粥给她。
是阿文亲自喂她喝下。
幸而她自幼对蟹类过敏,口舌灵敏尝了出来,否则这孩儿估计就要保不住了。
为此她大怒,将牵连此事的六个婢女全部杖杀……
读到最后,长公主已经彻底失了力气。
她低垂着头,插满珠翠的发鬓压得她的脖颈似乎马上就要折断,精心勾勒描摹的眼睛里爬出通红的血丝。
金风玉露一相逢是假,他对她的绵绵情谊也是假的。
他夜夜与她颠鸾倒凤,做尽这人世间男女极尽的快事,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别人……
他甚至想要杀掉他们共同的孩子,哪怕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眉眉是谁?”像是垂死之人,她的声音里藏着枯槁之意。
裴时清语气毫无波澜:“当今皇后周氏,小字眉眉。”
他看到长公主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人,忽然暴起,愤怒地将桌上香炉扫落在地。
香灰飞扬之间,她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他还活着?”
“驸马死于浔州水患,虽尸体面目难辨,却是殿下亲自扶灵而归。”
长公主笑起来,笑声像是快要撕裂胸腔,她越笑越大声,最后一把拔下头发上的金簪,一脚狠狠碾了上去。
她脚上那双软底的绣鞋很快洇出了血,她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耗尽全身力气狠狠踩踏。
直至最后,她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住裴时清:“……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藏了连天雨幕,叫人窥不清情绪。
“殿下曾经很喜欢我府上的那株白玉兰。”
长公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旋即露出些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原来是谢家人。”
裴时清微微垂着眼睫。
长公主跌坐在地,半晌后,她忽然阴森森笑起来:“当年我为他一怒之下联合周后害死谢家那么多人,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吧?”
***
裴时清沿着雨水淅沥的长街慢慢走。
“渊儿躲在这里,不要出声,娘很快回来……”
“娘……我怕……”
“这里很安全,千万不要出声,乖,娘很快回来接你……”
“我怕……”身着锦袍的男孩死死抓住娘亲的袖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尽是恐惧。
挽着高髻的贵妇人满面泪痕,一点点把男孩的手掰开:“渊儿,不要怕,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男孩发出呜呜哭声,抓着贵妇人的手,像是被抛弃的小犬:“我要跟娘走……”
“渊儿!”贵妇人疾言厉色。
男孩被吓住,哽着哭音喃喃:“……娘。”
外面已经传来金戈之声,贵妇人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眼眶猩红:“躲在这里,不许出声……”
她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通。
“小世子在哪里?”外面有人质问。
一片哀嚎连天中,贵妇人含泪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轻轻退出密阁。
他听到门被人粗暴撞开,听到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渊儿!!”
听到刀剑没入血肉,鲜血喷溅而出的汩汩之声……
男孩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直到满手鲜血淋漓,也没有发出一声嘤咛。
他自小讨厌看戏,锣鼓喧天,唱念做打,满堂热闹,也不过转瞬即逝。
之后便是宾客散尽,遍地凄凉。
而此刻,他像是被人绑在台下,逼迫着看了一场最残酷的戏。
他不知自己在密阁中躲了多久。
从杀声震天,到死寂一片,直到一片灰烬轻轻飞入密阁之中,带着焚烧燃尽的余温,他才陡然转醒。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花了许久才让自己已经彻底麻木的身体活过来。
他像是弓着背脊的幼猫,贴着密阁的门,一点点挪出去。
下一瞬,男孩彻底僵在原地,目眦欲裂。
她的娘亲拥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男孩,倒在一张屏风上。
干涸的鲜血凝固在那张蝶栖石竹紫檀屏风上,上面飞舞的银蝶都被浸成血色,像是画本里吸人血髓的妖物。
那是娘最喜欢的一张屏风。
……
雨水湿粘,像是蛛网铺天盖地覆下,叫人挣脱不得。
裴时清捏着油纸伞的指骨泛白,眼尾染上一抹暗色的红。
长公主尖锐的哭声如在耳畔,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当年开国公谢氏二百余口人卷入前太子谋逆案,被尽数斩杀……
却无人知道,谢家的小世子躲在密阁之中藏了一天一夜,最后混在泔水桶中逃出了上京城。
从此世上再无谢渊,只有陶知禾门下弟子,出身江淮裴氏的裴时清。
裴时清,字怀渊。
终有一日,他要以仇敌之血,祭奠他谢家二百余人的冤魂。
长公主,只是一个开始。
暴雨如注,雨脚如麻,将两袖沾湿,裴时清举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看上去依然是那位光风霁月的翰林侍读裴大人。
却无人知晓,粘稠的雨水如同鲜血拖拽着他,让脚步变得无比沉重,就连手中的伞,都重若千钧。
裴时清渐渐觉得被长公主抓伤的地方开始灼烧,那些冰凉的雨水仿佛从十八层地狱沸腾而出的岩浆,烫得他轻轻颤抖。
似乎只要一低头,便能看到院中那株洁白无瑕的白玉兰零落成血泥,被人践踏一地。
便能看见开国公府上上下下二百多口冤魂挣扎在修罗地狱间。
他们伸着手,拽着他的衣袍,瞪着不甘的眼,在喊疼。
疼。
……好疼。
“裴先生。”一道轻软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裴时清的呼吸一凝。
这道声音,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缓缓回过头去。
少女一身温软的鹅黄色,脚步又快又急淌过满地雨水。
天地黯淡,唯有一抹鲜亮的鹅黄。
缭绕鼻尖不散的血腥味被雨水的潮湿取代,视线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她很快来到裴时清面前,乌黑眼眸尽是担忧。
因着她步伐凌乱,那枚小小的白玉兰耳坠如同被惊扰的雀,在她耳畔摇晃挣扎。
裴时清盯着那枚小小的白玉兰耳坠。
棠梨见他眼神一片空洞,不由心焦:“裴先生?”
裴时清没有反应。
她便又往前走了一步,稍稍仰起脸,再度喊了一声:“裴先生?”
藤黄色雨伞被抛落,裴时清忽然伸手,将棠梨扣入了自己怀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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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迷局
◎到底是谁对谁起了不应该的心思?◎
大雨如注, 周遭都是一片雾蒙蒙,湿润的水汽几乎将人掩埋。
棠梨被裴时清扣在怀中,耳畔是他心脏的重重跳动之声。
一下, 又一下。
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在水汽氤氲中带了一丝湿,将人的情绪也浸得柔软。
察觉到他在轻颤,棠梨抬手,笨拙地轻轻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裴时清身体一僵。
随即猛地放开她, 有些狼狈道:“抱歉,我逾矩了。”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裴时清, 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的裴大人, 而是个有喜有怒、有惊有惧的普通人。
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也会有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方才被他拥住的那些惊悸忽然便散去。
他朝她道歉了。
裴先生怎么会像陆辰远说那般,对自己怀着别样的心思呢。
裴先生只不过是……太难过了吧, 所以才会控制不住, 想要寻求一点安慰。
毕竟自己是他的学生, 也算是亲近之人。
把陆辰远的话暂且抛之于脑后, 棠梨的目光一凝。
她看到他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抓痕,某些地方甚至渗出血。
棠梨下意识从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 轻轻往裴时清的手背上一压,“先生是说了什么, 惹得长公主那么生气, 竟像猫儿一般要挠你一道。”
伤口被帕子覆住,方才难以忍受的痛楚忽然散去。
长公主的确是被他激怒了, 裴时清想。
他花了那么多心思收集的证据, 一股脑呈送在她面前, 将她为自己编织的鹣鲽情深的美梦血淋淋撕开……
怎能不羞?怎能不恼?
长公主性子极烈, 他本该用温和迂回的方式提醒她, 却偏偏挑了最容易惹恼人的一种。
她在得知他是谢家人之后,恼羞成怒,自然也要狠狠踩他痛脚。
于是她恶狠狠地扑过来,长甲划伤他:“你谢家二百余人的命,不好背负吧?”
“亏得你忍辱负重,像条狗一样活着。”
“让我猜猜,你是谁?你这个年龄……差不多是开国公的孙辈吧?”
“小世子死在开国公世子夫人怀中,其余孙辈……你是哪一个?”
手背被她的长甲划破,火辣辣地疼。
裴时清看着她,淡淡道:“殿下,这重要么。”
“想必殿下现在……比我更想将周氏挫骨扬灰。”
长公主顿了顿,忽然张狂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会与你合谋,轻易动摇大庆朝政根基?”
裴时清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
他面无表情,却如同从地府爬出的阎罗,吐出冰冷字句:“太子并非陛下亲生。”
长公主如遭雷击。
她内心分明在说,不是的,不要听信他的谗言。
太子……怎么会不是陛下亲生的?
然而她却问出口:“……他是谁的种?”
裴时清轻描淡写:“孙纪文。”
那一瞬,长公主生生撅断了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
或许是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面前的少女有几分不安。
她像是一只毛发都被打湿的幼猫,青丝柔软服帖黏在白瓷般的脸颊上,可怜兮兮看着自己。
裴时清喉结微滚,忽然之间便想伸手去帮她拨开那几缕恼人的发丝。
然而最终还是止住了动作。
他不该现在就暴露太多心思。
至少……得等事情尘埃落定。
如今与长公主揭破一切,意味着这场复仇的正式开始。
他不能将她卷入危险之中。
于是他笑了下:“挨了一爪子,倒是疼得慌。”
棠梨下意识蹙起眉头:“抓得这般狠,裴先生还是得去找大夫上点药,小心发炎了。”
他淡淡嗯了一声。
棠梨又责备道:“裴先生马车也不乘,就这么闯入大雨中,我还以为……”
她及时住口。
裴时清垂下眼睫看她,似乎在问,以为什么?
棠梨的确是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总觉得就这么问出口,怪冒犯的。
毕竟……他可是未来的首辅大人,要是知道自己一时伤怀被人看到,说不准要恼羞成怒的。
于是她闭口不谈,反而说:“这雨下起来怪冷的,我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汤,请裴先生去吃?”
裴时清笑了下,“鞋袜都湿了,不先换掉,吃羊肉汤也暖不了身。”
棠梨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淌水过来,鞋袜已然全湿,现在脚上湿漉漉的,不舒服极了。
半个时辰后,棠梨端了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坐在雨水淅沥的窗前。
一旁裴时清慢条斯理用着汤,还评点上一句:“这汤味道确实不错,香气醇厚,鲜而不腻。”
棠梨臊得脸颊通红。
他们二人换掉沾湿的鞋袜之后,赶到羊肉汤店,却发现店门紧闭。
一打听才知道,老板儿媳妇生孩子,上个月就关了门。
她坐在马车里,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反倒是裴时清问她:“想吃吗?”
说要带他尝一尝这家羊肉汤是真的,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想必吃一些暖暖的东西会很舒服。
更何况这是她尝过味道最好的羊肉汤,绝对不比他吃过的那些珍馐美馔差。
于是她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可惜今日是吃不上了。”
接着说了一句:“这里离我住的宅子近,裴先生不如回宅子,我让姑姑给你做些其他吃食。”
棠梨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妥。
此时已过了饭点,又因着下雨,天色微微有些昏暗,看上去似乎都快要入夜了。
哪怕她现在居住的宅子是裴时清的,但这个时候了邀请他回家……到底是不好。
然而裴时清只是自然而然接道:“雨大风急,不若回府避雨,你想吃羊肉汤……也是吃得上的。”
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着裴时清回了青园。
裴时清竟然派人一路找到老板的住处,又花重金请他做了两份羊肉汤。
羊肉汤送到青园的时候,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下肚,将在大雨中跋涉的凉意彻底驱散,熨贴得人四肢百骸都暖意洋洋。
棠梨摸着滚圆的肚子,看着外面池塘在雨水之下泛起涟漪。
今日在长公主府里,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她想不到的事情。
但她不能问出来。
无人开口,气氛便有些凝滞,只剩雨一直下。
天幕已经接近墨黑色,檐角下挂着的灯笼在池塘水面上晕出一团模糊不清的淡黄色光影,倒像是被乌云笼住的月,被雨水蹂.躏成一团。
桌上饭食被人撤去,忽然便显得有些空落落。
棠梨忽然觉得该做些什么。
对了,可以下棋。
然而念头刚一闪过,她便彻底僵住。
裴先生送来的那副棋子……被她收到了自己的卧房中,说不定还有两颗散落在她的床榻之上。
只因最近睡不好觉,老是下意识抓起一颗棋子把玩,有时玩着玩着便睡着了。
有一天上榻,她便被藏在被褥之中的白子硌了一下。
偏偏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裴时清开口问:“送你的那副棋子呢?”
他记得原先是放在窗边小案的位置,而如今那里却放了一只梅瓶。
棠梨心尖一跳,掩饰般道:“我送去保养了,过几天就拿回来。”
裴时清看她一眼:“一副棋子而已,谈何保养。”
棠梨下意识反驳:“不是的……那是裴先生送我的东西。”
她的话似乎取悦了他,他的眉眼稍稍舒展开:“难为你这么用心。”
他紧接着又说:“不知送去哪里了?不若差人取回来,我亲自为你保养。”
“不用!”
她飞快拒绝他,语毕才发现自己的态度太惹人生疑了,于是结结巴巴说:“已经,已经够给裴先生添麻烦了,这种小事便不麻烦先生做了。”
裴时清沉默片刻,漫不经心说:“若是那东西不合你心意,扔了便是,又何必拿这些话来糊弄我。”
棠梨愣住。
她向喜弈,原本放置棋盘的位置却空荡荡一片……也难怪裴时清会生疑。
可是她该怎么跟他说?
说因为察觉到棋子是你做的,所以藏了私心不想让它出现在这里,供人把玩。
说因为一副棋子搅得她心烦意乱,最近连棋都不想下了,索性放了一个梅瓶?
“……他对你,绝非普通师徒之谊。”
陆辰远的话又响荡在耳边,棠梨此时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她自己也坦坦荡荡,又为何要鬼使神差把棋子藏起来?
到底是谁对谁起了不应该的心思?
眼看着裴时清的眉眼冷淡下来,棠梨又急又躁,只是一味解释:“裴先生,我只是把棋子换了一个地方放……”
裴时清只是低垂着眉眼,淡淡喝下一口茶。
棠梨沉默片刻,开口道:“裴先生等我片刻,我将棋子取来,刚好今日有一场棋局参不破,要问问你。”
她起身,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棋谱,翻到其中一页:“裴先生,就是这……”
然而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看到裴时清的目光定定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
她随之看过去,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那本书是什么。
棠梨正有些奇怪,对方已经抬手抽出了那本书。
那也是一本棋谱,却并非初遇时,他亲手写给她的那一本。
棋谱上的批注尚显稚嫩,却密密麻麻,彰显着主人的用心。
裴时清飞快翻了一遍,直至最后,看见了一场再熟悉不过的棋局。
那是他和棠梨初初相识。
少女眼眸中盛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对他说:“先生也擅弈棋?”
那是她所谓的与棠溪白对峙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的棋局。
也是他十三岁时……在上京白云山与师父对弈时的走法。
当时他察觉不对,命息邪去查。
才得知当年他初学棋艺时用的一本棋谱曾被师父再度编撰过,加了几场棋局,其中就包括这场棋局。
后来棋谱被师父赠予友人,几经辗转,被棠溪白看见也不是不可能。
而如今,他却在她的住处,看到了这本他曾再熟悉不过的棋谱。
扉页处豁然写着:“赠予棠妹妹。”
裴时清眼眸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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