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背弃
◎我绝不会背弃你◎
棠梨看到裴时清手中拿着的是一本棋谱。
那是当年她得知陆辰远喜欢下棋, 央着他给自己找来的棋谱。
裴时清周身的气息都变了。
他身上的松香原本已经沾染上了屋中暖意,带着一分尘世烟火气。
然而此刻又变得冰凉锐利,像是北境绵延不断的雪。
棠梨不明白他为何反应会这么剧烈, 却敏锐意识到不对劲。
于是她轻声开口:“裴先生?”
青年垂眸朝她看来。
只一眼,似是藏了暗涌波澜、却又寸寸冰封的海潮。
棠梨的指尖瞬间冰凉,她几乎是颤着声喊:“裴先生?”
裴时清却只是别开眼,将棋谱扔到桌上, 道了一句:“你对他,还当真是煞费苦心。”
他起身, 高大的身影笼住烛火, 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色阴影。
背着光,棠梨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听得到他嗓音沙哑, 似是藏了深深的疲倦:“夜深了, 裴某不再叨扰。”
他转身, 投在她身上的阴影如同流水一般滑落到地上, 一点点离去。
在影子彻底消失的那一瞬,棠梨猛然起身, 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裴先生,我哪里做错了吗?”
裴时清身形一顿, “你没有做错。”
是他疑心病重, 秉性难改。
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棋谱最后一页的棋局出自他之手;或许他们初遇之时,她也的确不是出于故意接近的目的用棋局试探他……
但……他的习惯已经下意识揪住了蛛丝马迹, 推导论证出一个结论——
太巧了。
偏偏救他的人是她, 偏偏是这场棋局, 偏偏……他们发生了如此之多的纠葛。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若在此前, 他绝不会允许这样多的巧合存在, 而这一次……
就当为她破例吧。
只是背负着深仇大恨,如履薄冰之人。
只容许自己,破这么一次例。
可是牵住他袖子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
他甚至能隔着薄薄衣袖,感觉到她指尖的一片冰凉。
心底某道声音在说,不要回头,要再一次被谎言迷惑么。
又有一道声音在说,听一听吧,听一听她的解释。
心底天人交战,身体却先一步转了过去。
裴时清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心软。
棠梨见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变得雾气蒙蒙,纤细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裴先生是看到棋谱最后一页才脸色忽变的。
棠梨反应极快,马上想起了什么。
她的脸颊慢慢变得苍白。
初时她的确是想通过弈棋来拉近自己和裴先生的关系,让他成为自己的助力。
可是后来……她却再也没有想过要利用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裴时清到底是没有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开。
那只手抓得更紧了,将白色衣袖弄得皱巴巴一团。
棠梨抿了抿唇角,问:“裴先生,那场棋局……难道是出自你的手?”
裴时清心道,还真是聪明。
棠梨见他不回答,立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她松了一口气,裴先生果然是因为这个生气,旋即又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对他说:“裴先生,我的确是想要通过棋艺与你交好,但绝没有用那场棋局试探你的意思。”
“我根本不知道那场棋局出自你的手,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去救陆家人。”
裴时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感叹她的冰雪聪明,还是该责备自己,竟叫一个小姑娘看得透彻。
她几乎是立刻便想明白了自己因何而怒,甚至还窥破他隐藏得更深的愤怒来源。
是,他的确是在介怀此事。
若是她一开始便是刻意接近自己,只有一个目的是合理的。
那便是帮助陆家躲避这场无妄之灾。
若真是如此,她后来自行谋划去结交长公主,最后又答应让他帮她……便愈发显得可怕。
老谋深算?抑或欲擒故纵?
裴时清不想妄加揣度,以他的识人之能,棠梨不该是这种人……
但这世上,又有谁能彻底看破人之好坏呢?
更何况,人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当年他从上京城逃出,一路前往云台山寻找陶知禾。
他谨记娘亲的话,逃难路上不敢露财,将自己抹得满身泥污,住最便宜的店,吃最普通的饭食。
然而后来,他在路途上遇到一群难民,他看着那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将自己准备的干粮分了一点给他。
就被那群饿红眼睛的难民按住,周身扒了个遍。
他包裹里的金银玉器全被洗劫一空,最后还是那个拿了干粮的小孩偷偷丢给他一块玉佩。
对他说:“你快走,不然他们可能会把你绑了拿去发卖!”
话音刚落,那男孩便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扇了一巴掌:“兔崽子!吃里扒外!”
他从未见过生得如此俊俏的小公子,听说有些达官贵人就好这一口,等他们逃到上京,把这小公子转手卖了,不得又发上一笔横财!
男孩被他一巴掌打得哇哇直哭,裴时清盯着男人贪婪的眼睛,缓缓背过手,摸起方才他看见的那块尖锐石块。
在男人再度扑过来的时候,他像一只挣脱樊笼的小兽,兔起鹘落,狠狠扎进了他的喉咙。
世家的公子,君子六艺哪一项都要涉猎。
当时教他的师傅曾说,他于武艺上颇有天赋,如果将来愿意,博个武状元的名头也不是不可。
裴时清虽然年幼,与自己的路途上却想得十分清楚。
文与武,他自然是更喜欢文的。
不过多学一些武艺在身上也不是不可。
只是还未来得及将师傅的本事彻底学到手,谢家便亡了。
武器到底不够称手,尖锐的石块只是扎到男人的喉咙之中,并没有瞬间杀死他。
男人的脖颈处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正在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他目眦欲裂,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不成声调的呜咽,像是野兽的嘶鸣。
一旁的男孩已经被彻底吓懵了,愣愣看着他们二人,连哭喊都忘记。
裴时清的脸颊上溅满了血,手上用了点力气,将石块往他喉咙更深处扎进去,直到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
男人的脖颈往旁边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他握着染血的石块,一步步走向男孩面前。
男孩被他吓得跌落在地,面色都变得一片青紫。
石块被他抛下,他从男孩身上抢过自己方才分他的饼,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他故意在山林之中弄出了许多痕迹,躲在一个隐蔽之处整整呆了一天一夜,才彻底甩掉那些难民。
中途他就着山泉水,一口一口将染了血的干饼咽下。
干涸的血迹在口中晕开,让他几欲作呕。
然而他还是耐心的吃完了那张饼,半点不剩。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刚满十岁。
人生忽逢巨变,又身无分文,他不得一路偷鸡摸狗,忍饥挨饿。
他身上那块玉佩,是谢家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他不愿意把它当出去。
好在虽然颠沛流离,他却成功一路寻到了云台山下。
在看到那座终年缭绕着云雾的山林之际,吊在胸膛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裴时清昏在了路边。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农户家中。
农户夫妇曾有一个儿子,年少夭折,女主人却再也无法生育,于是老两口只好孤苦为倚。
他们在路边捡到裴时清的时候,万般惊喜。
因着一路颠簸流离,裴时清大病了一场,农户夫妇二人对他悉心照料,几乎把他当自己儿子来照顾。
裴时清心中自然是感恩的。
陶知禾当年避世,生活在云雾飘渺的云台山之中,难寻踪迹。
裴时清知道自己身体亏空,贸然进山寻人,很可能会丢了命,于是也不心急,安静的留在农户家中养病。
他原本想着等找到陶知禾之后,他会送一批金银给这对农户夫妇,让他们往后余生衣食无忧。
然而在得知他要进山寻人之后,那对夫妇的态度霎时间变了。
他们恶狠狠地威胁他,既然他在快要病死之际被他们二人捡到,那便说明是上天赐下的缘分。
他们要他做他们的儿子,甚至连名字都替他想好了。
还说将来会为他娶上一个漂亮媳妇,生下几个大胖小子,为他们传承香火。
裴时清自然不愿意,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平时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男人,会忽然抡起墙角放着的锄头,朝着他的腿重重敲下来。
幸而裴时清有武艺在身,然而饶是他闪避了一下,却依然被那锄头重重地砸到了脚腕之上。
他当即便知道自己的骨头碎了。
原来那对农户早就想好,若是他不愿意留下来,便敲断他的双腿,让他变成一个残废。
这样好便于他们控制他,让他为自己传承香火。
裴时清本想逃,然而伤了一只脚,那对农户又穷追不舍。
最后他用他们挂在墙上的镰刀,亲手割破了两人的喉咙。
那个曾为他杀了一只老母鸡来炖汤的女人不敢置信般指着他,粗壮的身子随即重重倒在地上。
到死也没能合上眼睛。
那是他第二次杀人。
却不像第一次淡然,而是在他们的尸身不远处吐了个天昏地暗。
亲自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些他最不愿意触碰的往事,让他的眼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红来。
少女站在灯火朦胧之中,仰头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满是焦急。
裴时清忽然便想剖开她的心来看一看。
她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一半掺着白,一半掺着黑。
于是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泛着病态殷红之色的眼眸垂下来,淡淡凝望着她:“你也会背弃我么?”
少女白瓷般的肌肤在他的手指触碰之下,泛起一层细细的颤栗。
然而那双乌黑的眼眸固执又别扭,哪怕已经泛起了水光,却依然坚定地望着他:“我绝不会背弃裴先生。”
红唇张合,在灯火映照下散出诱人的色泽,像是话本里的女妖。
裴时清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轻轻移到她的嘴唇,重重按了下,声音喑哑:“你说了,便要做到。”
作者有话说:
小裴骨子里是有点子病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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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情愫
◎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思,便不要躲◎
裴时清的手指微凉, 轻轻在棠梨唇上碾过,激起一片酥麻之感。
棠梨一时间像是忘了躲避,脸颊酡红, 双眸水光盈盈,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海棠花。
裴时清指尖忽然有些发痒,白玉般的手指微微曲起,沾了一点濡湿。
眸中海浪翻涌, 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棠梨忽然扭头避开他,呼吸不稳般往后退了半步, 依靠着桌案轻轻唤了一声:“裴先生。”
指尖的濡湿感一点点散去, 碰过她的手指却依然微微酥麻。
裴时清垂下眼睫,又轻又哑笑了一声:“不要再叫我先生。”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话语之中的意涵, 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裴时清道:“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却也不想玷污先生二字。”
如同平地惊雷, 将原本已有的怀疑也彻底点燃, 噼里啪啦炸成一片。
棠梨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青年站在摇曳的灯火中,白衣如雪, 表情淡漠,如同画中谪仙。
只是眼尾那点殷红, 倒像是金钩铁划的一笔, 叫整个人透出一种邪性来。
他如同画本里堕入魔道的谪仙,又如同摄人心魄的妖孽, 对她说:“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思……便不要躲。”
“哐当——”
桌上梅瓶被人撞翻, 滚落在地, 发出清脆一声响。
棠梨双眼微微瞪圆, 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惊惶不安看着他。
裴时清笑了下,“夜已深,棠儿该休息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衣带当风,很快便离开了房间。
直到听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棠梨才脱了力一般,跌坐在桌案上。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棠梨便如同那株在风雨之中飘摇的西府海棠,心绪乱作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噼啵之际,一道淡淡的影子忽然投在窗棂上。
棠梨注意到摇晃的影子,徒然紧张起来。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那道影子不动了,像是人站在门口不愿进来。
棠梨松了一口气,她收敛情绪,低声说:“站在外面做什么,阿苍,进来吧。”
很快一个身形劲瘦的少年踏进屋中。
他环绕了屋内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碎了一地的梅瓶上。
阿苍走过来,默不作声蹲下,开始收拾满地狼籍。
棠梨急急喊住他:“小心手。”
话音刚落,阿苍的手就被碎瓷片割了一道口子。
棠梨惊呼一声,连忙让他停下,急急取来药箱。
阿苍的手指割了好大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看着唬人,他还不愿意包扎,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比这么重得多的伤都受过,这不算什么。”
棠梨瞪他一眼,将他按在凳子上,“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受了伤就要处理。”
阿苍沉默片刻,终是由着她给伤口撒上药粉,裹上纱布。
他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低声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如果不是致死伤,军医是不会给你处理的。”
像这样的小伤,甚至是连药都不愿给的,让他们自己挨着。
“草原的冬天很冷,有一年尤其冷,我脚上生了密密麻麻的冻疮,都发烂了,特别痒。去讨药,没讨着,反倒被骂了一场。”
“我回去之后,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他停顿片刻,脸上似乎露出些怀念之色,“有人在帐子外面叫我。”
“我抹干眼泪出了门,发现是军医身边带着的一个医女姐姐,她给我偷偷拿来了一罐冻疮膏。”
棠梨渐渐听入了迷,她问:“她人真好……那后来呢?”
后来?
阿苍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医女姐姐爱上了铁骑军里赫赫有名的苍狼将军,将军已娶妻子,她最终以小妾的身份如愿嫁给了他。
然而将军一心扑在事业上,鲜少关注她。
那个姐姐被将军夫人百般磋磨,后来怀着将军的孩子生生在营帐外跪了一天一夜……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
将军得知此事之后,也只是吩咐人将她好好下葬,连眼泪都不曾掉一滴。
那个人,曾是这辈子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
却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阿苍看着棠梨的眼睛,轻轻说:“她死了。”
鎏金面具下,少年的眼睛被暗色的水痕笼罩住,他继续说:“因为他夫君对她不好,她夫君的夫人让怀着胎的她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
棠梨一愣,随即她喃喃道:“……节哀。”
阿苍没有说话。
棠梨随即意识到,以前他是从来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往军营生活的,怎么今日那么反常?
她转念一想,心头一惊。
这屋门没关,窗也是半掩着的,说不准方才自己和裴时清的争执……被他看见了?
他跟自己说这个故事的目的……难道和裴时清有关?
果然阿苍随着开口:“他不是良人。”
那个人,和苍狼将军太像了。
他们都是眼睛里藏着野心和杀戮的人,哪怕……外表掩饰得再好。
若是此前,棠梨定会反驳他,然而经此一遭,她却被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棠梨苦笑,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定不再嫁人,可如今……
就连阿苍都看出来了。
裴先生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棠梨盯着快要燃尽的烛火,轻声说:“阿苍,我知道的。”
她或许比所有人都清楚,他光风霁月外表之下藏着的杀伐狠辣。
但她丝毫不觉讶异,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在前世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时候,扶持新帝上位,还走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阿苍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抚着被包扎好的伤口,站起身:“太晚了,该睡觉了。”
阿苍离开之后,烛火挣扎着最后跳动几下,很快便熄灭了。
棠梨枯坐在黑暗之中,窗外雨声淅沥。
***
接连下了几日雨,满地残红,绿肥红瘦,惹得雅座里的年轻公子们好是伤怀。
陆辰远坐在窗边,慢慢饮着酒,听他们吟诗作对,却并不参与。
烈酒入喉,肺腑之中像是烧了一把火。
今日沐休,陆辰远无事,索性应邀与同伴们来到这挥墨阁。
据说挥墨阁新出了一支曲子,领舞的花魁生得一副好容貌,年轻公子们闻风而动,让这花魁在上京城中一时风头无两。
他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爹爹说了,入仕之后,这些应酬交际难免,要学会适应。
于是有人相邀,他便来了。
一个年轻公子看陆辰远默默坐在窗边饮酒,一巴掌拍到他肩上,笑道:“陆兄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怎的这般寂寥!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陆辰远露出一丝笑,举起杯子来。
旁的人听到动静 也打趣他:“是啊,陆兄都不知道,现在上京有多少佳人小姐都在为你争风吃醋啊……”
陆辰远锐利的眼角微微一抬,脸上的笑淡了。
同伴连忙给那人使眼色,那人也看出来了,咳嗽了一声:“来来来,陆兄,我敬你!”
他举起酒杯,匆忙一饮而尽,随即以小曲马上就要开场为由,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这探花郎也是古怪,听闻他那未婚……前未婚妻的八字弄错了,近日才发现两人天生犯冲,不宜结为夫妻,这才退了亲。
据说那姑娘出身不高,虽然自小订亲,但一个远在上京,另一个养在滕州,也没见过几面,应当没那么深的感情才是。
怎么他瞅着这探花郎像是犯了单相思似的?
分明以他现在的身份能找到家世更好的夫人,偏偏要为一个出身不高的前未婚妻郁郁寡欢……
真是有毛病。
经此一遭,也无人来招惹陆辰远了。
倒是约他前来的那个年轻公子叹了一口气,坐到他旁边:“陆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一副放不下的模样,不仅会给自己平添烦恼,还会给那位姑娘带来不便。”
陆辰远微怔。
年轻公子淳淳善诱:“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嘛,那姑娘我听说是个有本事的,画得一手好画,其兄长也在朝中谋职了,想必将来能寻得一个好夫家。”
他叹了口气,“反倒是陆兄你这样……反倒让人怀疑那姑娘是不是与你有什么首尾,你才如此念念不忘……”
他压低尾调,轻轻说:“……你这不是,害人家嘛。”
陆辰远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年轻公子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中听,但他当时与陆辰远一同在国子监念书,便与他交好,向来也是对陆辰远欣赏有加的。
如今看到友人因为此事郁郁寡欢,哪怕忠言逆耳,他也是要说的。
看陆辰远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他也明白效果达成了。
趁巧下面丝竹声起,原来是表演快开始了。
年轻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专心看起表演来。
花魁缓缓从飘舞的红绸中露出脸来,一瞬间人声鼎沸。
年轻公子们以箸击酒,气氛热烈之时,陆辰远似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喃喃道:“我明白了,多谢吴兄提醒。”
吴公子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生不忍,拉着人站起来,对着下面裙摆飞旋的花魁赞道:“好舞!好舞!如此佳人,我当让我的陆兄赋诗一首!”
也不知道是不是吴公子的声音太大了,竟在这一片喧哗中引起了花魁的注意。
她踩着鼓点微微矮身,勾勒得摄人心魄的美目朝这边一瞥,红唇轻扬,竟朝着两人行了一礼。
酒楼中瞬间一片哄声。
陆辰远便在这样的气氛中,被吴公子往前推了一把。
他轻快笑道:“探花郎在此!”
气氛更热烈了。
花魁臂膀上的错金缠花臂钏叮铃作响,她朝着陆辰远伸出一只莲藕般的玉臂,涂了猩红蔻丹的手指作兰花状。
轻笑道:“探花郎……可愿为我作诗一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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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韵事
◎分明心里还挂着棠家那姑娘◎
经过几场暴雨的催折, 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反而生长得愈发枝叶亭亭。
棠梨便坐在窗前,提笔描画着这一树茂密。
稀薄天光从窗棂中投下来,打在她纤长的睫毛上, 尾端笼着一层淡色的光泽,像是碎银点点。
秋月踢踢踏踏跑进来:“小姐!”
棠梨抬起头来,银光从睫毛上滑落,一双剪水双眸愈发明亮清澈。
秋月看她又在作画, 画的正是院子里那颗西府海棠,积了满肚子的气忽然就泄了。
棠梨问她:“冒冒失失的, 怎么啦?”
秋月又唉声叹气起来:“唉, 那么好的婚事,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棠梨便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了,她卷了卷袖子, 将研墨碗里的朱砂慢慢用水磨开, 垂着眼睫道:“不是说了家里不提此事的么。”
秋月也不想提, 但实在是憋不住了, 倒豆子般劈哩叭啦道来。
“最近挥墨阁的那个花魁,因为跳了一只新曲子, 在上京可出名了,小姐你知道吧?据说前几日陆公子去了挥墨阁, 刚好遇到了那个花魁!”
棠梨手腕不停, 朱砂在研墨碗里逐渐呈现出一种均匀的质地。
秋月见她一点不着急,眨巴了下眼睛, “小姐你就不好奇发生了什么?”
棠梨看她一眼:“我与陆公子已经解除婚约, 他的私事我为何要管。”
秋月委屈巴巴哦了一声, 也是啊, 小姐都和陆公子解除婚约了……
于是她兴致缺缺道:“当时陆公子是和许多年轻公子一起去的, 当时叫人起哄,要他给花魁作诗……”
棠梨的动作终于微微一顿。
秋月立马来了兴趣:“小姐你猜怎么着?”
棠梨淡淡一笑:“他不会作的。”
秋月一双眼睛瞬间瞪得圆溜溜,“小姐,你怎么知道?”
才子为佳人作诗,原本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若是做得好了,的确能彰显才气。
前朝的平南王便是个中好手,坊间相传他亲自为十位佳人提诗,那数十首诗都流传下来,成为传世经典。
然而才子佳人,本就有几分暧昧不清的意涵。
陆家最重声名,陆辰远才刚刚入仕,若是这个时候便传出他与花魁的风流轶事,恐怕陆稼首先就不会饶他。
棠梨提笔为画中的海棠添上第一抹淡红,不咸不淡道:“以他的性子,会愿意为花魁作诗么?”
他是那样一个古板的人,哪怕不为名声考虑,当面拒绝一个美人的请求……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秋月见她早就猜到了,瞬间觉得没意思:“还真被小姐说中了,据说当时花魁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他是否愿意给自己做一首诗?”
“陆公子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那花魁,当时场上许多年轻公子忿忿不平,还有人骂他清高……”
“但陆公子说了一句话,让那花魁不仅不恼,还朝笑着说这是她听过最好的夸赞。”
棠梨这下倒有些好奇了,她问:“他说了什么?”
秋月见她终于好奇了,反而卖起关子来:“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姐要想知道,向旁人打听打听。”
棠梨见她调皮,伸手往她腰上掐了一把,惹得秋月高声尖叫。
秋月连忙认输:“小姐!好小姐!我不敢了!”
棠梨放开她,她慢慢直起身子,咳了一声,一板一眼模仿:“陆公子说,姑娘于曲艺上登峰造极,乃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俗人不敢妄论。”
棠梨慢慢落笔,唇边却扬起一点弧度。
好一番说辞,既捧高了那花魁的技艺,又让自己干净脱身,难得的两全之法。
果然秋月立马说:“现在外头都在说,探花郎不仅才学过人,更是温柔之至,钟灵毓秀……”
她有点闷闷不乐:“陆府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棠梨好笑地看她一眼:“这不是好事吗?”
秋月努努嘴,不再说话了。
小姐真是没心眼,放跑了这么好的夫君,日后上哪找这么好的夫君!
但秋月见棠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不好说话了。
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声:“小姐未来的夫婿可不能输陆公子!”
她歪头想了想,似是漫不经心:“若是能有裴大人的风采,那必然是能压过陆公子的。”
棠梨心尖一跳,几乎是立刻开口:“秋月,你在说什么呢,裴先生……是我老师。”
秋月奇怪道:“我知道裴大人是小姐的老师呀,我只是举个例子嘛……陆公子这样的郎君已经很难找了,硬是要比的话,好像也就只有裴大人……”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扼腕叹息:“唉,可惜小姐早早认了裴大人做老师。”
棠梨只觉得秋月每一句话都在往她心底某个隐秘的位置戳,她掐她一把:“好了!不许再说了!”
秋月嘻嘻哈哈跑出去了。
棠梨又提起笔,只是忽然走了神。
笔尖颜料慢慢积攒,最后啪嗒一声落到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红。
秋月说得的确不错,陆辰远拒绝为花魁作诗,非但没得罪人,反而得了称赞。
街头巷尾的歌姬艺伎们都在说,若是她们也能得陆公子这般称赞,也算是此生无悔了。
勋贵之家的小姐们在意的则是他廉洁自爱,不染风尘。
试问哪个男人不愿红袖添香?美人投怀,却不为所动……实在太难得了。
陆辰远的名字,在上京愈发声名鹊起。
与媒人的热烈相反,陆府倒是一直淡淡的,一律都说陆辰远刚刚入仕,需得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再谈婚事。
上京的小姐们哪坐得住,分明之前都一直都有婚约在身,现在却忽然说要先建功立业,糊弄人呢!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于是一波又一波的宴请扑面而来,每日送入陆府中的帖子如同雪片一般。
久了蒋蓉也烦,“你若是与哪家小姐看对眼了,我们就上门提亲,早早把婚事定下来,也省得一天天的闹人。”
已是盛夏,院中绿叶亭亭,陆辰远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坐在石凳上,树荫斑驳落了满身。
听到蒋蓉这么说,他抬起眼睛,淡淡瞥了一眼过来。
陆辰远眼皮生得薄,眼尾的弧度看起来便有几分锐利。
以前蒋蓉便一直觉得,这小子分明生了副温润的容貌,偏偏眼睛锐利了些,有时候看人忒吓人。
现在她也被这一眼唬住了,喃喃道:“不喜欢就罢了,再看看……再看看。”
等回过神来,蒋蓉才后知后觉,这哪是不喜欢那些贵小姐们,分明是心里……还挂着棠家那姑娘。
蒋蓉叹了一口气,生了个痴情种出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是陆家一直回绝,渐渐的往陆府里送的帖子也就少了,独角戏唱着也没意思啊。
七月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撼动上京的事,陆辰远这茬才慢慢揭过。
那便是华容公主要与长公主之子孙小侯爷结为秦晋之好!
华容公主与长公主关系不合是出了名的,更何况前不久孙朝洺刚在英国公府遇刺,听说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怎么忽然就要同华容公主成亲了?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但无人敢在明面上说道,倒是民间小道消息传得飞起。
“我听闻啊,华容公主小时候曾偷拿过长公主的一只镯子,后来被长公主发现,当场打了一顿。”
“你又不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怎么那么清楚这事?”
今日下值之后,吴清越拉着陆辰远来了这家酒肆,说要尝一尝他们新出的梅子酒。
两人刚刚坐下,便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舅舅当年曾经在长公主府里做事,当年华容公主哭得撕心裂肺,还嚷嚷着要让陛下废了长公主,这话可是有不少下人听到……”
“华容公主也是天家娇女,什么东西没有,非得偷长公主的,你舅舅莫是诓你的。”
“这都是实话!”那人眼急,非得跟他理论起来。
两人吵作一团。
吴清越笑起来:“陆兄,你别说,事情还当真如此。”
华容公主小时候最受陛下宠爱,只是后来性子渐渐养偏了,加之慢慢有其他公主降生,陛下对她的关注度自然也就少了。
但长公主就不一样了,毕竟是一手扶持自己登上帝位之人,皇帝对她的荣宠,竟是自己膝下的公主都比不上的。
华容人小,不明白缘由,只知道父皇对姑姑比对自己还好。
当年西域进贡来的玛瑙镯子,她眼馋得紧,求了好久父皇都没给,父皇转头却把它赏给了姑姑。
一次去长公主府做客,她看到那只被姑姑随手搁在妆奁上的镯子,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它顺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然而偏偏出门的时候,又慌又急的她猛地撞到了长公主的丫鬟身上,事情当场败露。
据说当年长公主曾骂她,堂堂天家公主,竟行偷盗之事,简直把天家的脸都丢光了。
陆辰远默默端起杯中酒饮下:“如若真似吴兄所说,那华容公主当真该是恨极了长公主。”
吴清越一笑:“那是自然……”
他压低声音凑过来:“我听说啊,此事另有隐情,据说当时筵席之上,孙小侯爷和华容公主不知为何……厮混在了一起。”
他咳嗽一声:“华容公主清醒之后,愤怒之下废了孙小侯爷的子孙根。”
陆辰远眼角一跳。
吴清越说又说:“不过也好,陆公子你肯定不知道,那孙小侯爷,实在不是什么善茬,听说他啊,专门喜欢玩弄半大少女……如今不能人道,也算是一桩好事。”
半大少女。
几个字重重落在耳边,惊得陆辰远的手指微微一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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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荔枝
◎为尔即忘归◎
陆辰远还来不及细想, 便听吴清越继续说:“但是在我看来,孙小侯爷娶了华容公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听闻长公主一直想为孙小侯爷尚一个公主, 只是她那儿子实在是扶不上墙来,陛下也是不愿意的……”
陆辰远道:“吴兄,慎言。”
吴清越这才意识到这是在酒肆,难免隔墙有耳。
他自罚一杯:“看我这嘴。”
陆辰远为他斟酒:“最近朝廷不太平, 兵部、户部接连出事,周家动作频频, 你我初初入仕, 当更加谨慎些才是,皇家之事,还是不要谈论为好。”
吴清越频频点头, “你说得对, 正逢多事之秋。”
他饮下一口酒, 忽然又惆怅道:“朝廷动荡, 但也有人平步青云啊,实在是令我等羡慕。”
陆辰远知道他是在说谁。
不是别人, 正是如今新任户部侍郎的裴大人,裴时清。
近日重重动荡, 他不信与这位搅弄风云的裴大人不相干。
只是心中再有百般揣度, 也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
陆辰远笑了下,举起酒来, 一饮而尽。
陆家家风严苛, 年少醉酒一类的事, 是从未发生在陆辰远身上过的。
这次也一样, 眼看着吴清越有了醉意, 他连忙将人劝住。
两人沿着酒肆下的长街走了一段路,夜风一吹,就连那点微醺之意都消失干净得干净。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确定没什么酒味之后,才放心回了府。
府中悄然无声,陆稼和蒋蓉想必是已经歇下了。
陆辰远松了一口气。
哪怕如今是在与朋友正常交际,但陆辰远还是习惯了早日归家,以免爹娘担心。
尤其今日还饮了酒。
然而刚走过庑廊,厢房的门便的人推开了一条细缝,随即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陆微雨穿着一身寝衣,头发披散在肩头,睡得有些乱,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盯巴巴地看着他:“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辰远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还不入睡?”
“我睡不着觉,听到哥哥的动静便起来看看。”小丫头的声音又轻又软,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显出几分少女的清丽来。
陆辰远忽然间想到吴清越提及那纨绔的孙小侯爷最喜欢玩弄半大少女。
他心中一惊,不知为何会联想到这个。
他缓了一下,对陆微雨说:“还记得以前哥哥教你的数数吗?数到一百就睡得着了。”
陆微雨扒着门框,盯着自己的脚尖:“我都数了好几遍了。”
陆辰远有些无奈了,“那要吃宵夜吗?我去灶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哥哥。”陆微雨忽然喊了他一声,“你能不能……看着我睡觉?”
小的时候陆微雨常常喜欢在睡前听哥哥为她讲故事,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然而如今她已经算是半大姑娘了,早早就已经学会了和兄长保持距离,再让兄长哄着自己睡觉实在是不妥。
这话一说出口,陆微雨的脸也红了,她像是有些难堪,伸手去拉门:“哥你快去休息吧!”
陆辰远却忽然用手拉住了门,神情也严肃起来:“微雨,发生了什么?”
陆微雨一怔,万万没想到哥哥会这么敏锐。
陆辰远见她不说话,语气重了几分:“你今日不是和李家三小姐一同出门逛街去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怕,跟我说……”
陆微雨见他如此紧张,连忙摇手:“没有的,哥,你别担心,就是,就是……”
她抿抿嘴角,一跺脚,索性一股脑说:“我和李小姐今日去了万宝阁,在那里遇见一个人,对方盯着我看了好半晌,有些吓人。”
“我当时吓得都不敢逛了,拉着李小姐就走,然而我们都上了马车,我掀起车帘一看,那人还站在阁楼上直勾勾地看着我。”
陆辰远知道妹妹不是咋咋唬唬的性子,若只是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应当不会被吓得连觉都睡不着。
果然陆微雨接着说:“那个人……我曾经见过他的。”
“我记得好像是前年在赵御使的筵席上,他也是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看了好久。”
“我问了李小姐认不认识他,李小姐也不认识,但是看对方衣着打扮,应当也是哪家的贵公子……”
陆微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对着自己的哥哥一字一句说了出来:“兴许两次碰见他只是巧合,但那个人的眼神怪不舒服的……”
她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有点像我以前在街上看见的赌鬼,看见赌坊时满眼都是贪婪,又有些恨,还有别的我说不出来的意味……”
陆辰远的脸色已经在她的描述中一分分阴沉了下去。
妹妹年纪尚幼,自然不懂那或许是一个男人在打量女人时不怀好意的眼神。
陆微雨反倒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问:“哥哥,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以后再也不随便出门了……”
“微雨,那人是不是肤白而气色虚浮,下巴靠左的位置生着一颗黑痣?”
陆微雨一听他的描述,忙不迭点头:“是,那公子其实也算生得一副好容貌,只是看起来忒没精神,眼下都是一圈乌黑,因为肤白,他下巴上那颗黑痣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哥哥,这人你认识吗?”
陆辰远忽然一阵后怕。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们晚上刚刚提起的长公主之子,孙小侯爷,孙朝洺。
若真如妹妹所说,恐怕这孙小侯爷早在前年筵席上就已经盯上了自己的妹妹!
他几乎是立刻怒火中烧,然而旋即又想起对方已经被废了子孙根,不能人道。
加之不久之后就要迎娶华容公主,应当是没什么机会再兴风作浪了。
于是他安慰陆微雨:“无碍,那人是个不成气候的纨绔,最近被人打成了残废。”
“残废?”
陆辰远嗯了一声:“微雨别害怕,他家里已经为他娶了一只母老虎,约莫只是因为心情不快才盯着你看。”
陆微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没想到你也会在背后编排人家。”
陆辰远见她终于没那么害怕了,再次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快去睡觉吧。”
陆微雨终于放下心来,交代他早些休息,合上了房门。
院子中花木扶疏,枝影横斜。
陆辰远抓住柱子的手一点点蜷了起来。
孙朝洺,长公主,华容公主……
不知为何,他忽然间联想起了棠梨。
前段时间长公主召见了她,因为声名鹊起的画。
而棠梨的画是如何在上京流传开的?是因为徐江松的那把扇子,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扇子。
脑海中蛛丝马迹缠成一团,陆辰远隐约觉得自己快要抓住什么。
孙朝洺遇刺的那场筵席……棠梨也是在的。
他猛地抬头,眸子里倏然亮起来。
***
昨日画的海棠图落了一大团颜料在上面,棠梨倒也没舍得把画扔掉,而是在上面描描改改,最后画了一只蹲在海棠树上的彩尾鸟。
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之时,秋月和管家从外面进来了。
两人合抱一个竹筐,哼哧哼哧搬得用力。
棠梨忙放下笔,过去帮他们:“在搬什么呢?”
几人合力将篮子放下,棠梨探头一看,才发现是一罐罐塞了草纸的竹筒,里面是个个滚圆,色泽鲜红的荔枝,枝叶上面似乎还沾着鲜活的露珠。
管家笑道:“裴大人给姑娘送了一筐挂绿,快马加鞭捎来的,正新鲜着呢,姑娘快尝尝。”
秋月率先嘴馋:“这荔枝一看就好吃!”
棠梨笑起来:“把大家叫过来分一分吧。”
她也净了手,取出一颗轻轻剥开。
荔枝皮薄,指甲轻轻一掐便汁水四溢,嫩白的果肉争先恐后往外冒,幽香瞬间炸开。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这荔枝甜津津的,还带着丝丝凉意,食之口舌生津。
主仆两人很快便将一只竹筒的荔枝吃完了。
秋月觉得这竹筒扔了可惜,拿起来抱在怀中,琢磨着拿它做点什么。
她忽然惊呼一声:“小姐,这竹筒上刻了字!”
她忙将竹筒递过来给她看。
竹筒上刻着一个“霞”字。
棠梨放下竹筒,“把其他竹筒也找来看一下。”
很快两人就把十个竹筒都看了个遍,发现上面写着的是一句诗:“晚夺红霞色,晴欺瘴日威。”
秋月好奇极了:“裴大人为什么要在竹筒上刻诗呀?这诗是什么意思?”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家小姐的耳尖像是被荔枝染了色一般,透着灼红。
棠梨硬着嘴道:“这诗是咏荔枝的,或许是卖荔枝的为了附庸风雅。”
秋月懵懂地哦了一声,又问她:“那小姐,我还能用这些竹筒嘛?”
棠梨感觉自己的面皮都要烧起来了,随口道:“随你。”
秋月便欢欢喜喜抱着竹筒离开了。
棠梨看着桌上那几颗圆滚滚的荔枝,鼓起脸来往其中一个上面轻轻一戳。
荔枝便骨碌碌滚动了起来,正好落到画上那只彩尾鸟旁边。
倒像是彩尾鸟哘了一颗果子。
棠梨叹了口气,从旁边的书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书签。
那书签是一朵干枯的花做成的,花瓣被压得薄薄,上面的筋络如同细密蛛丝。
上一次送这枚书签过来,说的是“北国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一次……
棠梨唇齿微动,念出诗的下一句:“南荒何所恋,为尔即忘归。”
书签薄薄,在微风里颤动。
心底某个地方,似乎如同琴弦被扫过,发出阵阵嗡鸣。
作者有话说:
“北国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赠范晔》陆凯
“南荒何所恋,为尔即忘归。”《荔枝》 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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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风雨
◎满城风雨◎
自那日裴时清跟自己袒露心迹之后, 棠梨便再也没见过他人。
只是对方隔几日便送来一些东西,或是时令蔬果,或是上好的笔墨, 或是什么新鲜的玩意。
久了都不用通报,秋月一见到跑腿的小厮便笑得见眼不见牙:“裴大人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青骊只觉得住着人家的宅子,还拿了那么多好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明里暗里跟棠梨说过几次,叫她跟裴大人说一声, 不必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棠梨只能苦笑, 裴时清往这边东西送个不停,但人却不搭理她。
她写过信给他,对方只回了轻飘飘几个字:“不喜可扔。”
棠梨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她全然没想到, 光风霁月的裴大人居然还有这么小性子的一面。
他送来的东西,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扔的。
况且他的确是把握着尺度的, 这些东西贵在心意, 倒也都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之物。
话虽这么说,但棠梨还是决定要给他回点礼。
毕竟拿人手短, 吃人嘴软。
不过想到自己的银子马上就够买下这座宅院了,棠梨心里又畅快不少。
到时候她按照市价多给他一成银子, 就当租金了。
这么想着, 心情舒畅的棠梨带着阿苍和秋月出了门。
阿苍个子窜高了不少,棠梨这趟出门来不仅是要去给裴时清挑一件合适的礼物, 也打算带阿苍去做几身衣裳。
两人直奔万宝阁。
万宝阁是上京数一数二大的商楼, 珠宝首饰, 上好的布匹应有尽有。
今日天气好, 出门逛街的人不少, 万宝阁熙熙攘攘,热闹得紧。
不少勋贵人家的小姐少爷左呼右拥,身后跟了一串人。
棠梨这边就几个人,又没有在万宝阁记过帐,算是生面孔的散客。
绕是如此,伙计也客客气气招呼着几人进了门。
倒是棠梨体贴,说:“我们自个看看,你去忙吧。”
伙计的确忙得脚底翻天,听棠梨这么说,感激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今儿个兵部尚书家的公子带着朋友来逛,的确是有些忙。”
棠梨注意到不远处那个身着宝蓝色缎面直裰的少年,点点头。
少年被一大群同龄人围着,正在看弹弓。
柜子上铺了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弹弓,任凭他挑选。
旁边的少年们叽叽喳喳,这个说这款弹力大,打鸟定然一打一个准,那个说弹弓上镶的宝石好看,更配得上他的气度。
棠梨收回视线,淡淡一笑。
五花马,千金裘,勋贵之家的公子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秋月却在旁边嘟囔:“都多大年纪了,还在玩弹弓。”
棠梨一愣。
旋即想起裴时清十七岁三元及第,如今也不过弱冠的年纪。
只是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见过对方少年意气的模样。
棠梨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疼,也不知道裴时清……都经历过些什么,才会养成如此八风不动,沉稳有余的性子。
当初在滕州被掳走,棠梨似乎窥见了隐秘一角,但到底也只是浮光掠影,更深的东西,她却是没能触及。
这么想着,棠梨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似乎又看到了前一世那个只会怯怯朝着裴时清笑的自己。
不纯是讨好,而是明白这个人比她想象得复杂太多,所以骨子里对他有些怯。
这一世,她自诩比前一世了解他,却真的如此么?
棠梨的情绪低落下来,但还是仔细挑了一块羊脂玉,打算设计个花样子,找匠人雕琢一块玉佩送给他。
阿苍看出棠梨兴致缺缺,飞快挑了几批布料就说可以了。
棠梨看了他怀中抱着的布料一眼,又拿了两匹上好的墨蓝色蜀锦:“你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
棠梨转头又继续挑起其他布匹。
秋月也在一旁帮腔:“阿苍穿这个颜色肯定像极了世家的小公子!”
两人一唱一和,倒叫阿苍耳尖发红。
他从背后扯了扯正在挑布料的棠梨,轻声说:“够了。”
棠梨笑盈盈回过头:“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得多做几套衣裳。”
阿苍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已经够高了。”
棠梨笑起来:“还得长!”
前一世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可是比现在还高了足足一个头呢。
阿苍看着棠梨忙碌的背影,嘴唇微动,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花了好多钱。”
棠梨听到这话,扭过头瞪着他:“给我弟弟花钱怎么了?赚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嘛。”
鎏金面具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垂,露出一点失落的情绪。
几人很快便挑好了东西,大包小包抱着往楼下走。
然而才到二楼拐角的位置,忽有一队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阿苍侧耳倾听片刻,连忙拉着棠梨和秋月往楼上躲!
他拽得急,棠梨险些摔了一跤,又被秋月挤了下,一个踉跄撞到少年的肩膀上。
对方的肩膀硬邦邦的,一下子把棠梨撞得泪眼婆娑。
阿苍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棠梨忍着痛,和秋月瑟缩在他身后。
很快一队身着甲胄的将士踏着楼梯往上冲,手中红缨枪泛出森冷光泽。
不少人来不及闪避,被撞得七荤八素。
棠梨看着那队人,一瞬间白了脸。
秋月悄悄问:“好大的阵仗,是要来抓人的吗?”
阿苍察觉到身侧的少女在轻轻颤抖,他低声说:“不用怕,不是冲我们来的。”
棠梨冲他勉强露出一个笑。
她只是想起了前一世成亲之日,忽然间也是这么一队人闯入陆府,将宾客团团包围的场景。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没事的,这一世陆家的命运已经改变了,不会再有那样的结局。
阿苍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往前挪了下,将人彻底挡在自己身后。
楼上很快传来惨叫声:“我乃堂堂兵部尚书的公子!你们谁敢动我!”
有人阴冷笑道:“对不住了,奉命前来,抓的就是你!”
随即有人高喊:“兵部尚书钱裕骅曾与前太子勾结,意图谋反,如今又贪墨数百万,数罪并罚,已被陛下发落死牢!钱家株连九族,违者,斩!”
“你们放屁!!我爹怎么会谋反!你们放开我——”
“我乃堂堂兵部尚书之子!你们放开我!!”
此前围在他身边的公子们纷纷树倒猢狲散,躲在暗处不敢出声。
方才还被众星捧月的贵公子在挣扎中发冠歪斜,披头撒发,如同彘豚般被人拖了下来,□□下的骚臭了蜿蜒一路。
铁甲摩擦声中,来人渐渐远去,楼下一片安静。
惊慌失措的众人才纷纷走了出来,有人后怕极了,要立刻回家禀报这桩大事,有人唉声叹气:“最近朝廷动作频频,实在是令人不安啊。”
另一人讥讽笑道:“莫不又是与那位裴大人有关?”
“慎言……”
在一片议论声中,棠梨听到不少人提到裴时清的名字。
她抱着布匹,心一点点沉下去。
兵部尚书的倒台像是一个信号,世家勋贵们接连出事,很快上京便人人自危起来。
与之相伴的,是一个反复被提及的名字,裴时清。
当年惊艳朝野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以最快的方式成长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刀,斩金截玉,削铁如泥。
棠梨是经历过前一世的人,自然知道后来裴时清锋芒不敛,搅弄风云的手段。
但这一世……一切都太快了。
如今风雨满城,人人自危的场景,应当是要在太子谋逆案之后才出现的。
那时她和陆辰远正在议亲,对外面紧张的局势不是没有感知,但马上就要成为新妇的羞怯和欣喜压倒了一切。
当初棠梨唯一的遗憾,便是陆微雨得罪了孙朝洺然,被早早送走,可能要很久之后才能见到她了。
然而不只是她,陆家也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忽然卷入了太子谋逆案,最后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两辈子加起来,棠梨对政事都没有过多涉猎,但毕竟是经历过动荡之人,这一次她隐隐约约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一日棠墨晚回来,说起裴时清今日在朝廷上被人参了一本。
对方说他谗佞专权,结党营私。
棠梨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失声问棠墨晚:“他没事吧?”
棠墨晚笑起来:“你太小瞧他了,那可是裴时清裴大人。”
若论心思手腕,他居第二,谁敢称第一。
棠梨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居然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棠墨晚若有所思:“今日参他之人,乃是周家的党羽,陛下不但没责罚裴大人,反而斥责对方不要听信谗言。”
棠梨自然也听说近日裴时清同周家有几分撕破脸皮的意味,但今日周家党羽在朝廷之上参他,算是彻底坐实了这事。
“外戚为患,若不加遏制,恐怕周家就是下一个谢家。”棠墨晚叹道:“也难怪陛下如此重用裴大人,他实在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刀。”
棠梨垂眸不语,刀是好刀,但更是一把饮血而疯狂的刀,说不准什么时候用刀之人便会魂亡于其下。
棠墨晚又自顾自地说:“不过长公主此前向来与周家交好,如今却隐隐约约与周家有了几分对立之意,反倒是站在裴大人这边,实在有些古怪。”
棠梨眼睫轻颤,蓦然想起那日大雨滂沱,从长公主府中失魂落魄而出的裴时清。
他们之间……必定是达成了什么约定。
棠墨晚叹了口气:“最近朝堂之上乱得很,就连我和徐兄这种初初入仕的人,也有人妄想将我们纳入其党羽。”
棠梨不赞同:“哥哥,形势未清,不可乱站队。”
棠墨晚笑笑:“我自然明白,只是有时是不遂人愿。”
棠梨并非不谙世事之人,几乎立刻就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是因为裴先生?”
棠墨晚看她一眼:“这些都与你无关,我和大哥多得裴大人照拂,若是有用我们那一日,也不可推辞。”
棠梨的心却因为他这句话沉甸甸地坠到了肚子里。
第66章 风月
◎她喋喋不休的唇忽然被一根手指按住◎
或许是因为万宝阁的事, 棠梨接连几日噩梦不断。
一会儿梦见哥哥被吊死在午门,一会儿是青骊姑姑死在流放路上……
夜半惊醒数次之后,便是漫长的辗转反侧, 导致她这几日眼下都浮现着淡淡黑青。
她一边告诉自己,这一世陆家的威胁已经铲除,亲人们不会有事,一边又惴惴不安。
那日棠墨晚的话到底是让棠梨有些如鲠在喉。
若真有人因为裴大人和自己的关系, 针对哥哥和大哥,该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 最后索性打算去见裴时清一面。
想见裴时清的心思刚起, 隔日她便驱了马车去往裴府。
门房见到她的时候十分讶异,但还是客客气气跟她说,主人从一早便去了宫里, 现在还没归家。
棠梨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说愿意在马车上等他。
门房哪敢, 连忙将人迎接到了府里。
裴时清常居水榭, 水榭之外的落云湖此时已是荷叶亭亭。
正是傍晚时分,落霞与孤鹜齐飞, 湖水被微风吹皱,浮光跃金, 煞是美丽。
她便坐在窗前, 想象裴时清是如何在这里欣赏湖景,看书练字。
然而直至地平线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 裴时清依然没有回来。
丫鬟进屋来掌灯, 棠梨只觉得再呆下去就不妥了, 起身告辞:“既然裴先生今日不在, 我便改日再来拜访, 多有叨扰。”
胖乎乎的管家连忙阻止她:“姑娘还请再等上片刻,我们已经向宫里递了消息,公子说他知道了,会早点回来。”
他拍了拍手掌,立刻有丫鬟端着精致的小食进了屋。
荷叶糯米鸡、核桃云片糕、莲子银耳羹,还有一碗精致小巧、缀了几颗樱桃的牛乳酥山。
管家笑眯眯地对她说:“公子担心姑娘等久了腹中饥饿,吩咐我们准备一些姑娘爱吃的东西。”
将东西放下,他又说:“公子还说若是姑娘困乏,可在里间小榻上歇一会儿,他尽快赶回来。”
东西的确都是她爱吃的。
棠梨也没有推辞,只是笑着道谢。
管家带着丫鬟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棠梨用了点东西,看着外面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到最后变成一片墨黑。
湖中荷叶似是连天的波浪,在月光的倒映下静静起伏着。
这屋子的摆设棠梨很是熟悉,旁边的檀木书架上码着整整齐齐的书,棠梨扫了一眼,无外乎经史子集、兵法谋策。
小几上倒是摆着一副棋子,但主人不在,她自然不好妄自翻动他的东西。
于是棠梨只好收回视线,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落云湖。
再美的景色看久了也就倦了,更何况天色已暗。
耳边尽是蛙声一片,屋中烛火跳动,渐渐的棠梨便觉得困意上涌。
她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旋即鼻尖传来淡淡的冷香。
哪怕夏日炎热,挨着她那人也是滚烫不堪,但那冷香依然如同一阵夹杂着细雪的风,一下子将她吹醒了。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被裴时清抱在怀中,惊得险些一个激灵摔下来。
裴时清手臂微微用了点力,将她禁锢在怀中,低声道:“别动。”
他声音有些哑,夹杂着几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棠梨便乖乖不动了。
好在对方很快将她放到了屏风之后的小榻上。
棠梨有些羞窘地想要起身:“我不困,只是方才太无聊了,所以打了个盹……”
环住她腰肢的手臂忽然往下一压,她只感觉到半边臂膀微微一沉,裴时清已经躺到了她的身侧。
棠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乱了。
他阖着双目,低声说:“陪我躺一会儿。”
棠梨扭头看过去,发现他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心不知不觉软下来,安安静静躺在了他的身边。
裴时清的呼吸很浅,浅到几乎感觉不到身边躺了一个人。
然而他身上的冷香却无孔不入,让棠梨的血液加快流动,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起来。
她小心翼翼侧头去看他。
眉眼鼻唇,起承转合,无一处不精妙绝伦。
稀疏的月色从屏风之中淡淡投映下来,落在他清冷的脸庞上,纤长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像是颤动着翅膀的蝶。
分明是奉在庙里的琉璃像,却偏偏沾染了几分尘世的欲望。
棠梨忽然便不敢看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落云湖里的蛙声都安静下来。
紧张过后,居然又涌起困意,棠梨挨着他,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棠梨是被一阵微痒的风闹醒的。
那风若即若离,带着几份滚烫,尽数拂在她的面上。
她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
他半撑着身子,正俯身看她。
“为何要来找我。”他唇齿微启,居高临下。
棠梨动了下身子,想要挣开他的钳制,然而对方用双臂将她禁锢在自己身下,让她动弹不得。
棠梨只觉得这姿势太过暧昧,面颊渐渐染上酡红之色:“裴先生先让我起来。”
他轻轻一笑:“说了不要再叫我先生。”
但到底是放开了她,将她扶起来坐在榻上。
棠梨故作自然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问他:“那该叫你什么。”
裴时清眸光微动,忽然开口:“渊,叫我阿渊。”
棠梨齿间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却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于是换了个话题:“裴大人近日很忙吧。”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于是她轻轻咳了一声:“越是忙碌越要照顾好自己。”
裴时清看着她:“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个?”
棠梨沉默片刻。
“是最近听说了关于我的那些传闻吧。”他轻描淡写道。
“裴大人,你最后……一定会成功。”她忽然说。
这回换裴时清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淡淡叹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少女的眼眸清澈又明亮,像是藏了一轮皎洁的月:“这不重要,我只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最后都一定会成功。”
两人四目相对。
裴时清意动,指尖发痒,忽然很想伸手碰一下她白玉般的脸颊。
然而棠梨又继续开口:“只是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裴时清淡淡一笑。
可是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若不想让她成为软肋,他只能尽快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轻而易举替她挡掉一切风险。
他伸手,轻轻按了下她的脑袋,像是逗弄一个小孩般:“明白了,小姑娘不该操心这些。”
棠梨有些生气地拍开他的手:“谁是小姑娘。”
她起身:“话我已经带到了,裴大人早些休息吧。”
然而刚刚迈出去一步,她的腰肢忽然被一只手臂勾住,一股强劲的力量带着她重重往后,棠梨踉跄着跌坐在了一个人身上。
身躯紧密相挨间,陌生的感受让棠梨霎时惊得猛然起身,她胡乱挣脱他的手,却又被他的手臂禁锢着往后一扯。
这回倒是没有再让她跌坐回他怀中,而是让她坐在榻上。
他低了头:“这个点了你还想去哪?”
滚烫的呼吸尽数拂过她裸露的脖颈,激得棠梨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状似无意,但棠梨竟听出他语调中的认真。
她浑身绷紧,险些快哭出来:“我要回家的!”
对方似乎轻叹了一声,松开她,半是无奈半是谴责地扶起她来:“那方才还愿意陪我小憩。”
棠梨心中嘟囔,是你让我陪你一起躺一会儿的。
然而裴时清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满:“方才我让你陪我一同躺下,你该拒绝。”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像是为了随手拨开她粘在脸颊边的一缕乱发。
棠梨气极反笑:“你吩咐的事情,我敢不从?”
裴时清的手指忽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黢黑眼眸露出半分危险的意味:“是,哪怕我吩咐的事情,只要你不想,就该拒绝。”
棠梨定定看着他,忽然飞快地低头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起身便跑出了房。
裴时清看着那道如同兔子般飞窜出去的身影,愣了片刻,才低头看向濡湿的指尖。
旋即他眼里露出点无奈,又有笑意一闪而过。
棠梨咬了人一口,不管不顾闷着头往外跑,所幸她对路还算熟,很快便来到了裴府门口。
门房见她一个人出来,有些好奇,但还是恭敬地拉开门:“天色晚了,姑娘稍等,我安排几个人送你。”
“不必。”
听到熟悉的声音,门房回过头去,连忙躬身行礼:“公子。”
裴时清眼底依然泛着淡淡笑意:“你下去吧,我送她回去。”
门房低着头告退。
棠梨站在门口,有些羞窘:“裴大人劳累了一天,不必送我,我自行回去便是。”
裴时清噙着笑说:“天色已晚,怎么放心让你独自回去。”
棠梨腹诽,我坐马车,又不是一个人。
他已经率先迈开步子:“走吧。”
棠梨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还是有点距离的,我们要走回去?”
裴时清淡淡道:“马车跟在身后,累了就上车。”
真是会折腾人。
棠梨再次腹诽。
裴时清显然看出她内心的想法,说:“越来越不怕我了。”
棠梨气鼓鼓说:“你都不让我叫先生了,我无需尊师重道,自然不怕你了。”
裴时清沉默片刻,随即淡淡开口:“很想叫我先生?”
他们并肩走在月色之下,分明隔得不算近,但身影在地面上交叠,倒像是一对爱侣般亲密。
棠梨硬着嘴说:“有人不让我叫先生,那我就不叫。”
身旁人忽然停住脚步。
棠梨装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被人拉住手臂。
她回头,裴时清微垂着眉眼,认真看她:“棠儿,你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少女的眼睛在月色下泛着水光,像是波澜微起的湖泊。
她挪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说:“裴大人是个好老师,能得您指点一二,是我运气好。”
“都说裴大人一心扑在政事上,不问风月,裴大人有青云之志,非我等……”
她喋喋不休的唇忽然被一根手指按住。
棠梨惊愕间抬起头来,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第67章 相弃
◎原来裴大人也有怕的时候◎
裴时清微微用了点力, 像是有些生气般压着棠梨的唇,眸光沉沉向她看来:“我以为那么久的时间,你都考虑好了。”
压在心底的某些情愫泛起细密的酸, 棠梨就这么不闪不躲,定定看着他。
自从那一日他把话说开,的确已经过了许久。
这些日子他不见她,却无处不在说相思。
他亲手挑选的笔墨文玩, 他尝过之后也道一声好的岭南荔枝,甚至他下值时走过长街看到的一只竹编蜻蜓……
他在耐心等她的一个回答。
裴时清的手还压在她唇上, 分明用的力很轻, 然而少女像是被弄疼了,秀气的眉头轻轻一皱,眼眸里忽然之间便盈满了水光, 像是晚来风急, 忽然要落下一场雨。
她红唇微启, 正要开口, 压住她唇的那根手指后撤,又变成整只手掌捂住她的唇。
裴时清像是丢盔弃甲的将军, 对她说:“不许说。”
长街寂静,不知哪家挂在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幽幽转动, 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裴时清的手掌依然压在棠梨的唇上, 潮湿温热的呼吸洒了他满手。
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节奏。
片刻之后,裴时清松开她, 低声道:“抱歉。”
棠梨努力将泪光点点压下去, 开口道:“原来裴大人也有怕的时候。”
裴时清仔细盯着她看, 最后抬起手, 指腹轻轻从她眼角碾过:“自然是有怕的时候, 所以我不想听。”
青年指尖灼热,烫得她眼角轻轻一跳。
棠梨哑着嗓子说:“可我还是想说。”
裴时清停顿片刻,用指背轻轻擦了下她的脸颊,无奈叹道:“那便说吧。”
棠梨抿了抿唇角:“裴大人知道的,我此前不想嫁人。”
裴时清淡淡嗯了一声。
她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我不想嫁人,不是因为没遇上心上人,而是……”
对方的视线没离开过她,分明那双向来冷淡的眸此时堪称温柔,但棠梨还是觉得如同泰山压顶。
她顶着压力,一字一句说:“我不想嫁人,是因为不想在垂花门中相夫教子,不想与旁的女人勾心斗角,不想整日只能围着丈夫转,也不想……娘家的安危荣辱都系于一人之身。”
棠梨明显感觉到裴时清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周身气息一凛。
她垂眸苦楚笑道:“裴大人乃腾蛟起凤,今后必能宏图大展,该找一个能与你并肩的夫人。”
而不是她这样的人。
前一世的经历……实在是让她怕了。
她胆小怯弱,只想守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而他……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似风光无两,但谁能懂其中艰辛与凶险?
有些路,一个人走……太苦了。
若是他能有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夫人,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人际往来,都能帮衬他一二。
而自己……什么都不行。
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袍,交缠在一起。
棠梨快走半步,让两人交织的衣带分离,压着泪意说:“裴大人回去吧,我上马车了。”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裴时清掌心滚烫。
棠梨动弹不得,转过身去。
裴时清没有放开她,而是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我父母双亡,没有兄弟,亦无亲族。”
棠梨心中一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时清父母双亡她是知道的,但……没有亲族又是怎么回事?
裴时清微微一笑:“因此无需担心婆媳不睦,妯娌不合。”
他顿了顿,又说:“于我而言,子嗣可有可无,我亦散漫惯了,自然不会拘着夫人,让她相夫教子,深居简出。”
“至于最后一条……”他握住她手腕的力度微微大了几分,“我在努力。”
直至强大到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让当年谢家之事重蹈覆辙。
棠梨似乎微微愣了下。
裴时清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察觉到她的迟疑,于是对她说:“是,我之所以那么急切,的确是因为你。”
棠梨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了,最后她似是不敢置信般甩开他的手,低声唤:“裴大人。”
裴时清只是定定看着她:“我不会逼你,但若我能将你所有的后顾之忧都解决……”
“棠梨,希望你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
搅弄风云的两朝权臣,微微俯身看着她,一双黑眸里尽是认真。
两人目光相对,似是在试探,也似是在交缠。
直到远处打更声响起,棠梨才猛然回过神来,像是溺水之人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急促地喘息。
她险些沉溺其中。
然而她到底已经不似普通闺阁女子,会为一个人的承诺怦然心动,却不会昏了头。
她亲身经历过家人惨死,也魂亡于流放路上。
棠梨狠着心说:“裴大人,我知道你要做的并非寻常之事,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只希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够一世无虞,平安喜乐,你……明白吗?”
裴时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棠梨觉得自己无耻极了。
当初她想认他做先生,当真是没有存着一点攀附的心思吗?
如今发现他强大背后危险的那一面,便不管不顾想要逃离他,甚至无比自私地告诉他,让他同自己的家人们离得远一些。
棠梨尴尬地立在原地,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
可是她不能不说。
自从那一日棠墨晚同她提起朝堂局势,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些不安便丝丝缕缕地从各个角落攀爬出来。
她想起滕州时那些莫名其妙的刺杀,想起了歃血阁那位神秘的阁主……
裴时清……太危险了。
跟随这样一个人,或许前面会是康庄大道,也可能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若是按照前一世的发展轨迹,她笃定他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置。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又怎么一定能保证为他鞍前马后的那些人也能平安无虞呢?
哥哥、爹爹,还有师兄们……
若真是因为她和他的关系被人视为裴党,免不得会被无数人盯上。
他们前一世已经为陆家死过一次,这一世……她实在不想让他们步上那样的结局。
棠梨眼中已经涌起了泪意,然而她还是咬牙说:“我听闻……最近朝廷上有人想要笼络我哥和我大哥。”
“可是裴大人应该也知道,他们都才是初初入仕之人,没有根基,根本得罪不起人,那些人稍微使点手段,他们很可能就会遭遇危险……”
“我爹年纪大了,又只有我哥哥这么一个儿子……”
裴时清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棠梨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想裴大人应当懂我的意思。”
长街长,月影摇晃。
许久之后,棠梨才听到他问了一句:“你当真是这么想?”
棠梨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下一刻便落下泪来,只是闷着嗓音说:“嗯。”
“好。”像是夜风吹来的一缕轻轻叹息。
“更深露重,棠姑娘早些回去吧。”他语调淡淡,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棠梨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片刻之后,有哒哒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车夫看着失魂落魄站在街上的棠梨,小心翼翼问:“小姐?”
棠梨飞快抬起袖角,拭去自己眼角的湿痕。
对车夫说:“走吧。”
裴时清站在拐角处,看着马车晃晃悠悠沿着长街离去,忽然弯腰,哇地吐出一口血。
隐在暗处的息邪大惊失色,几乎是跪跌到他的面前:“公子!”
裴时清倚着墙,缓缓拭去自己唇边的鲜血,又慢慢直起腰背,恢复成了平日里冷淡矜贵的模样:“回去。”
他率先提步,若非袖袍之间沾染的点点红梅,仿佛只是哪家贵公子一时兴起,在月下踱步。
息邪神色难言,深深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连忙提步追了上去。
***
棠梨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
青骊只觉得奇怪,一没染风寒,二没着凉,怎么会病得如此来势汹汹?
各种汤药连绵不断往棠梨屋里送,阿苍和秋月心焦不已,日日守在她身边。
短短几日,棠梨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惹人垂怜。
棠梨生病的期间,不知道陆辰远从哪里得了消息,曾给府上送过两次药。
青骊看棠梨睡得昏昏沉沉,也没告诉她,而是把东西收下,又回了相应的礼。
病好之后,棠梨提出想要回滕州。
棠墨晚得知此事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妹妹与陆家的婚约已解,如今又正是多事之秋,他们留在上京他实在是不放心,倒不如先回家去。
至于妹妹的婚事,他可以在上京给她物色着好人家,如果遇到合适的,再介绍两边人认识,也未尝不可。
于是事情便这么敲定下来。
棠梨说要重新租赁一处宅院,他们现在住的这个,要还给裴大人。
那位裴大人已经许久没往这边送过东西了,众人都察觉出了古怪,却无人敢过问。
棠墨晚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先去找,左右不过也就几日的时间。”
“既然马上要回家了,再趁着这段日子好好逛一逛上京城。”
棠梨正捧着青骊炖的鸽子汤,小口小口的喝着,闻言点点头:“我本想将这处宅院买下来,但思来想去又不大合适,倒不如哥哥重新去找一处,银子我这里都有。”
棠墨晚叹了口气:“是我没用,靠着这点俸禄不知该到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宅院。”
棠梨瞬间紧张起来:“哥哥,你不许收受贿赂!钱我会赚……”
棠墨晚看着她,微微笑道:“好,我妹妹最厉害了。”
在棠梨略带得意的笑容之下,棠墨晚的眸色却一点点暗下来,笼在袖中的手也用力握紧。
他……还是太没用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裴一分钟(哭哭
让我们默念:这是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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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释怀
◎他似笑非笑看着两人◎
当初棠梨来上京, 也不过就是为了陆家的事。
如今陆家的事情已经解决,棠梨觉得是时候离开上京了。
上一世初来上京不久便被流放,这一世也待不长久。
想来她与上京缘分浅薄。
棠梨思索了一番, 此行离去,最该告别的人应当不想见她,本该告别的人……如今贸然上门却又不大合适。
毕竟她与陆家刚退亲不久,此时若是去了陆府, 难免惹来风言风语。
算到最后,唯一该辞别的人竟然只有那位邢小姐, 邢钰。
那日宴席回来之后, 她们也约着玩过几次。
虽然不算是深交,但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于是棠梨准备了礼物,给邢府递了帖子。
邢家回应得极快, 邀请她隔日上门小叙。
第二日, 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准时登门拜访。
邢钰一看见她便泪眼汪汪围上来:“棠棠, 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她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性格相投的朋友, 还没来得及深交,对方便要走了。
棠梨语调里藏了点歉意:“我爹爹年纪已大, 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滕州,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我在上京也不能帮到哥哥什么忙, 思来想去倒不如回家服侍爹爹。”
邢钰也听说过棠梨的爹爹在滕州开着一家书院, 家中长辈独自一人留在滕州,做儿女的放心不下, 她也理解。
她只好暗自抹了抹眼泪, “那你一定要常常写信给我, 上京若是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也会给你寄一份过去!”
棠梨微笑应好。
邢钰拉着她, 心疼不已:“听说前几日你大病了一场,现在瘦得骨头都硌得慌,脸都尖了一圈呢……”
“偶染风寒,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
邢钰说:“你就该好好再养一养,把身上的肉养回去,再离开上京,不然路上一折腾又要瘦一圈。”
棠梨只是笑了笑。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花园走。
直到棠梨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
邢钰察觉到她的停顿,顺着视线望去,“诶?那不是裴大人吗?想来是与哥哥有事要商议吧,不用管他们,我们去那边玩。”
凉亭之中,裴时清与邢易对坐品茗,看到她们二人从这边经过,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邢钰和棠梨也回了个礼。
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棠梨身上。
邢钰拉了棠梨一把,两人沿着小径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裴时清微微咳嗽,邢易关切问道:“你病那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
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无碍。”
棠梨心中一揪。
他病了?是什么时候病的?
两人很快拐过一丛芭蕉,她微微回头瞥了一眼,那道白衣身影已消失不见。
因着心不在焉,棠梨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日渐西斜的时候,她与邢钰告辞。
邢钰拉着她抹眼泪:“你要走那天一定要告诉我,我来给你送行。”
棠梨抱了她一下:“莫要伤感,等有机会来滕州找我玩。”
两人依依惜别,邢易也出现了,送给棠梨一方上好的砚台:“棠姑娘擅丹青,日后免不得还要从姑娘这里求画,等有空了我便带妹妹来滕州拜访棠山长和棠姑娘。”
邢钰瞪了哥哥一眼:“你这哪是去拜访人的,你这是去讨画的吧?”
棠梨没忍住笑了起来,倒是将离别的感伤冲散了不少。
棠家兄妹送她出了府,她看了四周一圈,只停着自家那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想必裴时清早已离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拉着她上路,金乌西沉,路面都像是被铺上一层淡淡的流金。
棠梨依靠着车壁发呆,在上京的往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
只是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流放路上的种种。
棠梨一点一点将身子蜷缩起来。
直到马车猛然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车夫有些暴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怎么驾的马车?会不会看路啊?”
对方却说:“实在抱歉,不过我们公子想见一下你们主人。”
棠梨心中一惊,几乎是立刻掀开车帘。
恰巧对方也缓缓掀起了车帘,却是陆辰远。
陆辰远看到棠梨,眼眸中正露出些欣喜,却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抓住车帘的手微微蜷起,最后还是笑着对她说:“棠妹妹,我想和你聊一聊。”
陆辰远是个做事极为仔细的,他明白他们两人现在已经退亲,若是被外人撞到仍在私会,恐怕会有损棠梨的名声。
于是马车一前一后驶到一个隐秘偏僻的小楼前。
待到马车停稳,车夫递进来一个幂篱。
棠梨带好幂篱之后,方才下了车。
或许是担心她带着幂篱不好看路,棠梨下马车的时候,陆辰远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恍惚间让棠梨想起了前一世成亲,在一片漫烂的红中递出来的那只手。
她避开他的手,“陆公子,不用了。”
陆辰远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棠妹妹小心些。”
有人将他们引到了一个雅间。
隔着幂篱,棠梨看到雅间外面是一棵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甚至有一些花瓣落到了雅间之内。
她拂开座位上的一朵残花,问陆辰远:“陆公子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陆辰远为她斟茶:“这处茶楼乃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开,位置十分隐秘,棠妹妹可以不用带幂篱了。”
棠梨也不是那等矫情之人,于是将幂篱取了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
刚才在马车上没看清,此刻陆辰远才发觉她的眼尾微微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陆辰远不由蹙眉:“棠妹妹……”
棠梨取出手帕压了压眼尾,失笑:“是不是我的眼睛肿起来了。”
看她这么坦诚,陆辰远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看着她。
棠梨轻描淡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刚才在马车上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
陆辰远沉默片刻,忽然开门见山地说:“棠妹妹,陆家……要谢谢你。”
棠梨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陆辰远着急,连忙伸手夺过她的茶杯,又立刻吩咐人取来湿帕子。
棠梨皮肤细嫩,饶是处理及时,也红了一大片。
陆辰远心疼不已:“棠妹妹,要不我们去医馆看一下吧。”
棠梨笑起来:“哪有什么娇气,没事的。”
陆辰远见她不愿,也只好吩咐人去买一些烫伤膏。
然而他低头吩咐小厮的间隙,忽然有人走到雅间里,呈上一个天青色的小玉瓶:“主人听说此处有客人烫伤,特命我送来这瓶烫伤药。”
真是及时雨。
陆辰远朝小厮道谢:“替我谢过你们家主人。”
棠梨取了烫伤膏敷着,这药是好药,一上皮肤便立刻没了火辣辣的感觉。
她垂眸问:“陆公子因何而谢我。”
陆辰远脸上浮现出郑重之色,他起身朝着棠梨行了一个大礼:“我替微雨,谢过棠妹妹。”
棠梨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此刻听他这么说,倒也不算惊讶。
她只是淡淡说:“微雨很好,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等年纪到了,便为她好好相看一户人家。”
陆辰远明白,这便是不打算承认的意思了。
然而此事本就隐秘,所有的一切该烂在肚子里,否则会给她带来危险。
于是陆辰远点点头:“我明白。”
棠梨又开口:“我出力不多,陆公子要谢,该谢裴大人。”
陆辰远眼角一跳,心道果然如此……
他明白当日在英国公府的事情,绝非棠梨一个闺阁女子可以轻易完成,帮她之人他猜测了好几位,最后想到的人,正是裴时清。
陆辰远忽然有些懊恼,怨自己太过迟钝,怨这样危险的事情竟要棠梨来帮他解决。
棠梨察觉到对面之人情绪低落,唤他:“小陆哥哥。”
陆辰远因为她的称呼猛然抬起头来。
她的眼底不知何时又浮现了点点泪光,像是豁然放下,又像是惆怅惘然,她说:“我们两家不存在谁欠谁。”
前一世棠家的确是因为陆家才蒙此大难。
但陆家……也倾尽了所有,甚至连陆辰远自己都是为她挡箭而亡的。
他们两家的羁绊太深,当年爹爹救下陆家老夫人也好,之后为陆家奔走导致被卷入劫难也罢,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之事。
她从来不曾因为此事怨恨过陆家。
陆微雨又何其无辜?
要怨,只能怨天地不仁,怨这世道凉薄。
这一世,原本的命数改变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便也该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朝廷动荡,风雨飘摇,陆家又会遭遇什么……都与他们棠家无关了。
不知为何,陆辰远的心脏忽然急切地跳动起来。
他站起身来,像个彷徨的少年问她:“棠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何听不懂她的话?她又为何要这么看着他?
棠梨只是摇摇头:“小陆哥哥,你只需要知道,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微雨了。”
她对着他一笑:“我即日就要离开上京,就不去府上拜别伯父伯母了,愿小陆哥哥青云直上,前程似锦。”
她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陆辰远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棠妹妹这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心急如焚间,他竟冒冒失失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棠妹妹!”
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的手,于是道:“陆公子,请放我离开。”
“棠妹妹……”陆辰远的语调已经带了一丝颤抖。
“砰——”
一侧的墙壁忽然被人踹开,原来这雅间与雅间之间是用木板做隔。
棠梨被吓了一跳,寻声望去。
息邪黑着一张脸站在倒塌的墙壁前。
而靠窗的小几边,裴时清手里端着一个青釉茶杯,似笑非笑看着两人。
作者有话说:
小裴:呵
第69章 遇险
◎生死与共◎
对上裴时清的视线, 棠梨猛然挣开自己的手,低头喊了一句:“裴大人。”
陆辰远脸色难看,拱手行礼:“裴大人怎会在此。”
裴时清慢悠悠饮了一口茶, 淡淡道:“来这茶楼小憩,偶然间听到隔壁发生争执,故而出手相助。”
“却不曾想,原来是陆公子和棠姑娘。”
他似乎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不过若是我没记错, 陆公子和棠姑娘已然退亲……如此纠缠,恐非君子之举。”
陆辰远倏然抬起眼, 眼尾弧度锐利, 像是一把夺人心魄的弯钩:“谨遵裴大人教诲,但此乃我与棠姑娘的私事。”
忽然起了一阵风,卷着海棠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到裴时清的肩头。
他沉默片刻, 笑道:“如此看来,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裴时清伸手拂去肩上落花:“既然两位有事相商, 裴某便不打扰了。”
他起身的那一刻, 棠梨忽然喊住他:“裴大人。”
裴时清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棠梨快步走上去:“我有话想同大人说。”
裴时清微微侧脸看她一眼, 提步往外走去。
棠梨朝陆辰远飞快行了一礼:“陆公子,告辞。”
她追着他飞快离开。
“棠妹妹!”
陆辰远开口挽留, 却只见棠梨的衣袖如同流云般倏然滑走。
棠梨跟在裴时清身后, 亦步亦趋。
直到对方上了马车,才尴尬地止住脚步。
掺着冷意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上来。”
棠梨看了一眼自家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只好说:“息邪, 劳烦你去和车夫说一声, 让他先回家。”
息邪埋着头, 朝她抱拳。
棠梨深吸一口气, 上了马车。
车里依然燃着幽幽冷香,裴时清阖目坐在车厢正中间,白衣如雪。
棠梨小心翼翼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马儿打了个响鼻,拉着马车开始晃晃悠悠往前走。
棠梨缩在角落里,看斑驳光影透过车帘落在他的衣袍之上,像是一场走马观花的皮影戏。
“说话。”他冷不丁开口,吓得棠梨打了个激灵。
棠梨缩了缩脖子:“我马上就要回滕州了,本该向裴大人辞别,但……”
她声音低落下来:“我想裴大人可能不是很想见我。”
马车悠悠驶过长街,正值饭点,两边小贩热闹地叫卖着,尽是烟火气。
棠梨恍惚间想起那日在扶梨县,他们便也是这样共乘一辆马车,穿过热闹长街。
她忽然低垂了眼眸,掩下眸底湿意:“裴大人,对不起。”
忽然响起一道冷笑声。
棠梨不敢抬头看他,继续说:“裴大人帮我那么多,我无以为报,只能找匠人做了这块玉佩,作为临别赠礼。”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海棠抱月的玉佩递给他。
这便是当时去万宝楼选的那块玉料,她请上京知名的匠人按照自己画的花样子雕琢而成。
对方没有动。
羞窘渐渐攀爬上棠梨的背脊,她手指轻轻颤起来,一言不发埋着头。
的确是她不对在先,裴时清此刻就是羞辱她……也是应该的。
一只滚烫的手掌忽然包裹住她的手,连同那块玉佩一起,往里狠狠一拽。
棠梨毫不设防,跌坐到裴时清面前,惊愕间仰起头来。
裴时清垂眸看着她,眼底像是藏着北境的饕风虐雪,又像是极地翻涌的滚烫岩浆。
他捉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准你走了么。”
棠梨的脸霎时间苍白一片。
裴时清语调苦涩:“棠梨,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一看。”
棠梨眼睫轻颤,喃喃道:“裴先生若要责罚,还请责罚我一人。”
他垂眸看她,面上毫无表情,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责罚?你何错之有,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我……”棠梨正要开口,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她的身子忽然被人重重一按,随即传来闷哼之声。
裴时清声音凌厉:“息邪!”
外面传来刀剑之声,鲜血如同墨滴绽开在车帘之上。
马儿受惊,高高扬蹄,马车也跟着倾斜,棠梨重心不稳,往车壁一侧跌去!
裴时清长臂一展将她揽住,用手背重重垫了一下棠梨磕到车壁上的脑袋。
兵荒马乱间,棠梨看到裴时清的左臂上插着一支箭矢,半边衣袖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失声喊道:“裴先生!”
马儿疯了般拉着他们横冲直撞,有箭矢噼里啪啦如雨落下,插在车壁上。
马车颠簸至极,棠梨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移了位。
裴时清一直将她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棠梨眼前都是一片模糊,忽然听到裴时清语气异样冷静地说:“我们已被逼到断崖边,必需弃马。”
棠梨浑身发颤,断崖?他们不是在上京城么?
她旋即想起来,陆辰远带她来的这处宅院地处偏远,原本就是在京郊。
而京郊外有一处知名的断崖,当年陆微雨……便是从这里坠崖而亡的!
追杀裴时清之人来势汹汹,他们的马车已经被射成了筛子,此时套马的缰绳也将断未断,整个马车摇摇欲坠。
电光石火间,裴时清用藏在身上的匕首砍掉箭矢后半截,咬牙对棠梨说:“我要带你跳马,不要怕,抱紧我。”
棠梨明白对方既然如此大张旗鼓,必然不会留活口,她咬牙道:“我跳下去帮你引开他们!”
裴时清又凶又急将她揽到怀中:“不想被射成刺猬就抱紧我!”
“咻——”箭雨落下,尖啸声贯穿天际,马儿发出绝望的嘶鸣。
在马车跌下悬崖那一刻,裴时清死死抱着棠梨,从马车里顺势飞跳。
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车撞在岩石上,四分五裂,飞溅的木板擦过棠梨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棠梨死死咬着唇,鼻端尽是冷香,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时清忽然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匕首死死插进峭壁之中!
金石交错,火花四溅间,他们下降的速度终于被延缓。
然而匕首哪能阻止住两人彻底往下坠,棠梨感觉到裴时清在不停地找缝隙,将匕首插进去以谋一线生机。
她一只手揽住裴时清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出来,不断尝试着去拽岩壁上悬挂的藤蔓。
岩石和荆棘刮破她的衣袖,她感觉到有湿乎乎的液体顺着胳膊往身上淌,然而她不敢停歇,不断地去抓扯,去试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棠梨终于抓到一根藤蔓,她心头大喜,狠狠一拽!
与此同时,裴时清似乎也探到一块适合落脚的凹陷,两人合力,终于暂时挂在岩壁上,不再往下坠落。
裴时清声音嘶哑:“这里离地面不远,我帮你稳住藤蔓,你先顺着藤蔓滑下去。”
棠梨看了下自己手中拽着的藤蔓,惊觉这藤蔓也不算牢固。
很可能因为年份太大,很多地方都已经枯黄,此时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已经开始发出不详的断裂声。
这藤蔓只能支撑一个人下去了。
棠梨手臂颤抖,体力俨然已经不支,但咬着牙说:“裴大人,你先下去,你在下面接着我。”
裴时清看她一眼,将她往下轻轻一推:“不要怕,顺着滑下去!”
棠梨被他一推,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
她只能死死抓着藤蔓,仰头看见裴时清挂在峭壁上,一席白袍鲜血淋漓,几乎要分不清原本的颜色。
他一只臂上还插着半根箭矢,另一只手用匕首插在岩缝中,分明自己都已经摇摇欲坠,却依然死死帮她拉住藤蔓,让她身体不至于晃动太过。
棠梨眼眶发酸,拼命用脚去找凹凸点分担重量,以减轻他的负担。
离地面约莫还有一层楼高时,棠梨手中的藤蔓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忽然断开!
“护头!在地上滚一圈!”上面传来嘶吼之声。
棠梨咬牙照做,飞快抱住自己的头,蜷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
她的背部撞到一块尖锐的岩石上,痛得闷哼一声,然而这一滚泄了大部分的力,没有伤到要害。
棠梨只觉浑身酸痛,却也慢慢挣扎着站起来:“裴大人!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话音刚落,裴时清脚踩的岩石噼里啪啦滚落,碎成一块块。
棠梨心焦不已:“裴大人!!”
裴时清只来得及说一声:“让开些!”
他的身子便如同断线的风筝往下滑落!
棠梨失声尖叫!
她张开手臂迎上去,碎石飞溅间,裴时清用匕首再次插到岩壁内,险之又险吊住了身体。
棠梨声音已经彻底嘶哑:“裴大人,这里离地面不高,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裴时清咬牙道:“不想一起死就让开!”
棠梨泪流满面,嘶声道:“裴先生,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你下来吧!我接着你!”
裴时清嘶吼:“让开!”
棠梨却固执地守在下方。
裴时清体力耗尽,再撑不住身子,往下飞快滑落。
碎石草枝噼里啪啦滚落,打在棠梨的脸上、身上,她张开双臂,仰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在快要接近棠梨的那一刻,裴时清耗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朝着岩石上一蹬——
他的身子险险地擦着棠梨而过,棠梨却伸手去抱他以作缓冲!
裴时清将她撞倒在地,两人团团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直到撞到一颗大树,才堪堪停下来。
棠梨天旋地转,喉头发腥,感觉半边身子都彻底麻痹,不再是自己的。
她察觉到自己的右手应该断了。
稍稍缓过一点之后,棠梨连忙起身查看裴时清的情况——
裴时清的一只腿不正常地弯折着,已经昏迷了过去,被箭矢射伤的那条手臂却还牢牢护着棠梨的后脑勺。
棠梨再也没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他们……都活下来了!
第70章 被困
◎若是今日被困之人是他呢◎
裴时清是在浑身巨痛中苏醒过来的。
周边光线很暗, 断掉的腿被人用树枝固定住,身上被岩石划伤的大小伤口也被一一处理好,虽说包扎手法不算好, 但至少不流血了。
而那个帮他处理好伤口的姑娘蜷成小小一团,缩在他旁边睡着了。
她的裙摆破破烂烂,显然自己身上用来包扎的布条,便是她撕下来的。
裴时清凝视她片刻, 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她的脸。
分明动作很轻, 但棠梨还是忽然惊醒。
棠梨见他苏醒过来, 惊喜地起身:“裴大人!你醒了!”
裴时清的目光落到她不自然垂在一侧的手臂上。
棠梨缩了下,挡住自己的手臂,问:“箭矢插得太深, 我不敢帮你拔, 但我想息邪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
她的手忽然被人拉住, 棠梨痛呼出声。
裴时清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人从高处跌落的冲力有多大!你有几条命来接我?”
他语气凶巴巴的, 棠梨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只说:“当时情况紧急, 没想那么多,况且……应该只是骨裂。”
裴时清神情复杂盯着她, 到最后冷着脸说:“不是要与我划清关系么, 又为何要救我。”
当时从断崖上跌下来,若不是棠梨挡了那一下, 他怎么可能只是跌断一条腿。
她……又一次救了他。
像是要故意证明自己没有大碍, 棠梨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我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若是今日被困之人, 换作陆辰远呢?”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棠梨动作一顿, 树枝被折断在地。
她垂眸:“……也会吧。”
裴时清周身一冷。
棠梨注意到他霎时间阴沉下去的脸色, 没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裴大人,我也不是人人都会毫不犹豫去救的。”
她歪了下头:“就比如……如果今日被困在崖上的是陆公子,也许我会犹豫片刻,然后他支撑不住掉下来,摔得比你还惨……”
棠梨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打量他的脸色。
到最后,她捂着自己的胳膊可怜兮兮说:“裴大人,现在你断了一条腿,我断了一条手,或许熬不到息邪来救,就要被这山里的野兽吃了,临死之前,我们能和睦共处一下吗?”
裴时清终于掀起眼帘,冷冷看她一眼。
棠梨弯眼看着他笑。
从跌下断崖他拼命护住她那一刻,棠梨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说之前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京风云变幻之际,棠梨担心自己的家人也会如同前一世受到牵连,所以畏首畏尾,不想再与他过多接触。
跌下悬崖,他舍命相护那一刻,棠梨只剩下无尽的后悔。
后悔她如此自私,将他推拒于千里之外;后悔他的命数也被她牵连改变……
她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好在上天垂怜,竟叫她这样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险之又险活了下来。
劫后余生,心境全然大变,棠梨看着眼前以命相护的人,又觉得欣喜,又觉得鼻酸。
那些遮在眼前的迷障终于被一只手拨开。
棠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比起死亡,她竟然更害怕从此和他形同陌路。
这意味着什么,棠梨很清楚。
此前的逃避,真的只是因为担心家人受到党政之争的牵连么?
况且不论这些,她此前的想法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
不管她再怎么同裴时清割裂关系,但叫旁人看来,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她此前还是太过天真,以为只要与裴时清变得形同陌路,便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和她的家人。
殊不知……他们羁绊太深,有心之人轻而易举便能查到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
跌落断崖,直面死亡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陆微雨。
微雨前一世这个时候,或许就是想牺牲自己,以求护全家人。
但结果如何?
恶人并不会因为退让和牺牲而罢手。
她此前……怎么就没想明白这一点呢?
她可以让哥哥和师兄们远离裴时清,避免遭人嫉恨陷害,但她也可以选择与裴时清并肩同行,努力护住她的亲友家人,努力……陪伴他。
想到这一点,一颗沉寂的心忽然又急又快跳动起来,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滚烫。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闺阁女子,若说要她参与党争,无异于蜉蝣撼树,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她……是不是也能成为风雨来时为他遮风挡雨的一角屋檐?
一番折腾下来,少女的脸已经变成花猫,然而她此时眼眸既然含泪,又带笑,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狐狸一样看着他。
裴时清冰冷的表情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冰雪,一点点融化开。
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他错开视线,淡淡道:“饿不饿。”
他这话题岔开得实在是有些突然,但眼下正在逃命,也并非袒露心迹的时候。
有些话……等他们出去之后再对他说吧。
她慢慢收拢思绪,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腹中空空。
从下午折腾到现在没进食水,是有些饿了,但眼下情况危急,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于是棠梨说:“忍一忍,可以等息邪他们来救我们。”
这波人明目张胆,抱着一击必中的心思把他们逼落悬崖,分明是特意培养的死士。
若不是这一次两人拼尽全力,险之又险一路滑落崖底,说不定还真得命陨于此。
只是这处断崖位置特殊,若想下到崖底,需要从十几里外绕行,如今天色已晚,息邪一时半会也不好寻来。
裴时清随手捻起一颗石子,闭目侧耳倾听。
棠梨见他似乎要做什么,也不敢说话,悄悄打量着他。
草丛发出异响之时,裴时清手中石子如同利剑射了出去。
有东西闷闷一哼。
棠梨惊喜地跑过去,看清楚草丛里的东西后惊呼:“是野兔!”
她拎着野兔喜气洋洋地跑回来,裴时清自然而然摊开手要接过,然而棠梨已经蹲在地上,挽起袖角:“裴大人,你的匕首借我用下。”
“我来处理。”他没有把匕首递给她,而是接过野兔,飞快处理起来。
到底是伤了一只手,裴时清动作多有不便,好几次都险些划伤自己的手。
棠梨连忙帮他按住野兔,“我们一起。”
裴时清难得看她一眼:“不怕?”
棠梨前一世流放的路上,伙食极差,几个月不见荤腥,甚至时有不能果腹的情况。
她在最饿的时候,曾经生吃过河里的鱼虾。
有一次夜晚休息的时候,她逮着一只野兔,好不容易背着看守将野兔扒了皮。
本来准备偷偷用燃熄的火堆将野兔捂熟,却被看守发现,不仅没吃上野兔,还被看守打了一顿。
裴时清见棠梨脸上露出怅然之色,不再开口询问。
她原本就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第一次带着她杀人的时候,他便发现了。
然而棠梨忽然开口说:“刚开始自然是怕的,没杀过生的人,连看见血都发怵。”
她麻利地帮裴时清压着兔子腿,看他剥皮:“但做过几回之后,自然也就不怕了。”
裴时清手下不停,飞快地将野兔的皮剥掉,开始处理起野兔的内脏:“你一个闺阁小姐,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棠梨笑盈盈道:“这是秘密。”
裴时清看她一眼,不再说话。
断崖底部相对安全,即使追杀的人要寻来,也要耗费一点时间。
于是两人生了火,将兔子处理干净之后就着火烤了。
鲜嫩的兔肉慢慢变色,油脂从表面渗出,滴进火里,发出一声爆裂的响。
香气四溢,棠梨馋虫被勾动,肚子忍不住长鸣一声。
她霎时间红了脸。
裴时清淡淡道:“需再烤熟一些,不然吃了可能会闹肚子。”
棠梨点头:“我也没很想吃,只是味道太诱人了。”
裴时清翻转兔子:“之前倒没发现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
棠梨揉着肚子,悄悄咽了咽口水。
话虽这么说,裴时清还是加快了速度。
不一会儿,他撕下一只黄灿灿的兔腿,用树枝插好避免烫到人,再递给她:“没有盐,可能会发腥。”
棠梨捏着树枝接过:“不碍事,谢谢裴大人!”
裴时清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开始进食。
兔肉的确有些土腥味,但两人都面不改色,吃得津津有味。
棠梨忽然问:“裴大人自小锦衣玉食,就不觉得这兔肉腥味重,难以下咽?”
饶是形容狼狈,但裴时清依然用旁边的山泉水净了手,才又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她。
一双黑沉的眼辨不出喜怒:“你有秘密,我亦有秘密。”
棠梨气结,只好说:“那行,我不问了。”
一顿饭吃完,忽然落起雨来。
他们也算是运气好,摔落悬崖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外面又有一股细细的山泉水,否则两个伤员的处境想必要比现在艰难许多。
裴时清观察了下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下山路滑,会耽搁他们找过来的时间,今晚先在山洞里歇息吧。”
于是两人找了些草叶,勉强垫在凸起的岩石上。
裴时清说:“你先睡,我守夜。”
棠梨明白两人必需要错开时间休息,于是她说:“裴大人,你先休息吧,你伤得重。”
裴时清闭眼道:“睡觉。”
棠梨看他一副又冷又硬的模样,便知道这事没得商量。
她躺在地上,蜷起身子,逼着自己快些入睡,好快些醒过来换他休息。
因为一只手受了伤,棠梨只能以古怪的姿势蜷成一团,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或许是因为环境实在是恶劣,棠梨有些不舒服,轻轻扭着身子调整姿势,呼吸一直是乱的。
不知过了多久,棠梨忽然被人轻轻扶起身子,靠到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棠梨眼睫微微一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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