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危机

    ◎我要找她◎

    裴时清一只手僵持在身侧, 另一只手轻轻弯曲护住她,此时见她睁眼,也低垂眼眸看她。

    四目相对。

    分明外面大雨滂沱, 雷鸣电闪,但棠梨却清楚地听到了裴时清的心跳声。

    偏偏他语调冰冷:“睡觉。”

    似乎是看见棠梨唇角扬起的一点笑意,他又冷冰冰解释:“尽快休息好。”

    若不是此刻他用温暖的怀抱帮她隔绝了一地冰凉,还以为他是在生气。

    棠梨悄悄弯了下眼, 揪着他的袍角小声说:“遵命。”

    裴时清的怀抱温热,刚开始棠梨有些不习惯, 但后来嗅着他满怀冷香,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裴时清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眼底露出一抹温柔之色。

    他一只手中了箭矢不敢动弹, 另一只手护在她身畔不敢轻易挪动, 便只能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一番折腾下来, 少女脸上脏兮兮的, 但此刻她轻轻皱着细眉,发髻蓬松地睡在他怀里, 竟让裴时清的心乱了节拍。

    雨打落叶,山洞里静谧无声。

    裴时清静静搂着棠梨, 恍惚间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直到怀中人轻轻翻身, 不小心碰到自己骨裂的那一只手,痛得嘤咛出声。

    裴时清神情微变, 立刻往后躺了躺, 好让她更舒服地靠着自己。

    少女轻轻哼了哼, 又沉沉睡去。

    裴时清凝视着她的睡颜, 渐渐分了神。

    当年他逃亡路上, 也如此这般睡过山洞,然而彼时惶惶,竟不似如今心境。

    然而在看到棠梨染血的衣袖时,他猛然回过神来。

    少女张开双臂,毫无畏惧朝他奔来的场景历历在目,然而眼前对方血迹斑斑的衣袖却像是某种刺目的提醒。

    裴时清半垂着眼睫,面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身子却慢慢紧绷。

    棠梨没说错,他能不顾世俗眼光,不顾他们曾有师生之称……

    但他能时时护住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么?

    裴时清闭上眼,护在她身侧的手轻颤。

    幼时娘亲曾说他得失心过重,凡有所念,必须得到。

    当年教他习武的师傅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不做病秧子,而他偏偏看中了人家耍刀的本事,哭着闹着要学。

    真要学武与练武截然不同,娘亲怕他辛苦,本不愿意。

    他却自己偷着半夜起来扎马步,直到一个月后被起夜的小厮看见,才捅破了此事。

    可惜那师傅一身刀功还没学得,谢家便……

    回到他和棠梨的事情上。

    他其实早早便发现自己对棠梨生了情愫,但她有婚约在身,那点心思只能掩在不见光的暗处,慢慢生根发芽。

    直到……他亲眼见她退了陆辰远的庚帖。

    欲念自此丛生,再也不受控制。

    既然想要,他便一定会让自己得到,曾经他这么以为。

    于是他在他们二人犹豫拉锯之时,当众毫不犹豫戳穿了他们已然退亲之事;

    所以……他才频频对她逾矩。

    裴时清这二十载光阴,虽不染风月,却也并非不谙世事。

    棠梨对他分明有情。

    若是无情,他只会慢慢谋划,让她对他生情。

    可如今她已经有情,便容易许多。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那么清醒、绝情地对他说,他们该离得远一些。

    说来可笑,裴时清这一生,除却那场毁天灭地的大变故,他从未有过如此无措的时刻。

    是的,无措。

    他分明知道她说得有理,不知该如何反驳,如何改变她的想法……

    那一刻,他魔怔般想,若是她听话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要闹着离开他?

    可如今……他再一次残忍地意识到。

    留在他身边,的确不一定是好事。

    她之前的话,字字是真。

    这一次侥幸逃脱了,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他是来索命的厉鬼,只有这一条命,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棠梨不一样,她还有亲人。

    少女轻轻揪着他的衣袖,睡得正熟。

    裴时清凝视她许久,那双风雪肆虐的眼眸却渐渐归于平静,到最后一片死寂荒寒。

    临近半夜,怀中熟睡的棠梨忽然发出细碎的嘤咛。

    裴时清霎时睁开眼,低头看她。

    棠梨蹙着眉头,呼吸沉重。

    裴时清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裴时清眼角轻跳。

    时值夏日,天气并不冷,怎么会忽然发起烧来?

    裴时清撕下自己的半截衣袖,用雨水沾湿,轻轻敷在她的额头、脖颈处。

    指尖拨开她垂在后背的青丝时,他忽然在暗色的夜里看到她的衣裳上有一团血痕。

    雨还在下,山洞里水汽潮湿,洞口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裴时清没有犹豫,拉开她的衣服。

    她背脊冷白,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一道深可入骨的伤,此刻已经血肉模糊。

    裴时清的眼神冷下来。

    这么重的伤,她闭口不提,长发又遮挡住了伤处,竟叫他全然没发现。

    他们从悬崖一路跌落,本已精疲力尽,棠梨又受了这样重的伤……难怪会发起烧来。

    裴时清从自己里衣里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将她的伤口包裹起来。

    敷在她额头的湿布很快变得灼热,裴时清给她换了两次,却感觉她烧得越来越严重。

    雨慢慢停了,湿润的水汽如同墨迹,在漆黑的夜里晕开,将周遭沾染得一片粘腻。

    裴时清的目光看进远方潮湿黑暗的夜里,片刻之后,他再次撕下几条干净的布,低头看向自己被箭矢射中的地方。

    山中路途陡峭,息邪找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棠梨发着烧,他们不能在这里继续坐以待毙。

    他要带着她走出去,尽快遇上息邪。

    裴时清将布条咬在嘴里,一把拔出了插在伤口中的断箭。

    血流如注,他却只是闷哼一声,苍白着脸,用布条将伤口绑了起来。

    等伤口勉强止住血,裴时清已是浑身冷汗。

    他只歇了片刻,便将棠梨扶到自己身上,又用布条将两人绑在一起,确认棠梨不会从身上滑下来之后,裴时清出了山洞。

    地上泥泞不堪,被打湿的树叶青草摇落雨水,很快便让裴时清的衣裳湿透。

    他小心翼翼护着背上的姑娘,行进速度却飞快,很快臂上缠好的布条便被鲜血染湿。

    山谷的另一边,息邪带着一队人飞快前进着,不敢放过任何可能有隐蔽之处的地方。

    队伍中不少人都带了伤,然而依然形容有素。

    这座悬崖十分陡峭,下来的路极为隐蔽,又逢雨天,道路湿滑,加之山谷地形复杂,息邪一路寻下来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更何况中途他们还遇见了追杀公子的那队人,将人尽数诛杀完毕又耗去不少时间。

    如今迟迟找不到人,息邪不由得有些焦躁。

    他声音冷厉:“加快速度!”

    “是!”

    裴时清也不知背着棠梨走了多久,直至听到不远处有窸窣之声。

    他浑身戒备,借着一棵高大的树木隐藏身形。

    息邪感官过人,很快发现了树后有人藏匿。

    他眉目一片肃然,扬手叫停众人。

    一队人如同鬼魅包抄过去,将树木团团围住。

    雨水顺着树梢滑落,打在息邪脸上,他眉眼不动,悄无声息握着长剑,一步步接近树丛。

    空气安静得如同绷紧的琴弦,万籁俱寂的时刻,一颗石子忽然从树丛后飞来!

    空气嗡嗡振动,所有人都浑身戒备!

    息邪扬剑,石子化为齑粉,正要朝树丛探出一剑,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我。”

    息邪瞳孔微缩,连忙拨开枝叶。

    却见裴时清一身白衣脏污不堪,衣袖之上鲜血淋漓,背着棠梨,冲他微微一笑。

    息邪霎时间红了眼,哽咽道:“公子!”

    其余人纷纷跪在地上:“公子!”

    断崖之上,火光正盛,人影重重。

    邢易和温韬并肩而立,两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温韬最先开口:“我安排人下去找了,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时辰,还没有收到回应。”

    邢易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查到是谁动手了么?”

    温韬眸色发暗:“不止一家。”

    邢易叹了口气:“怀渊他……太操之过急了。”

    温韬凝视着漆黑不见底的断崖底:“陛下龙体抱恙,皇后近来动作频频,怀渊不加快速度也不行。”

    邢易苦笑:“他必然想得到近来会有人对他动手,却应该没料到会有几家勾结,要他性命。”

    “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是他,实在容不得我们徐徐图之。”温韬往前走了一步,“陛下今日得知消息,已然大怒,若是此次他平安归来……倒不一定是坏事。”

    邢易冷笑一声:“的确会让那几家褪一层皮。”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此番实在是凶险,怀渊他……当真能平安归来么?

    正是心事重重之际,忽然听闻不远处车马喧嚣,有人不顾持剑的守卫要闯进来!

    温韬率先走过去:“此地有朝廷重臣遇刺,闲人退避!”

    守卫寒剑森森,压在来人的肩膀上,阻止人靠近。

    火舌跳跃间,温韬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竟是今年那位新科探花郎,陆辰远。

    他一身平整的天青色直裰皱皱巴巴,衣摆处沾染了不少泥点,显然行路匆忙。

    陆辰远往前挣扎:“翰林编修陆辰远,参见少尹大人!”

    温韬扬手,守卫立刻放开他。

    “今夜有重臣遇刺,陆大人若是无事,还是速速回城好。”

    陆辰远薄唇紧抿:“我的……友人亦被牵连其中,如今踪迹全无。”

    温韬和邢易对视一眼。

    他们自然知道棠梨是和裴时清一同跌落悬崖的,但这位新科探花郎……不是已经和棠姑娘退亲了么。

    温韬到底是没再阻拦他,只是解释道:“我已派人下去寻找,正逢半夜,寻人难上加难,还需要一些时间,陆大人不妨回城中等待。”

    陆辰远摇头,那双生着薄褶的眼眸固执地盯着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温大人,我要下去找她。”

    第72章 问心

    ◎可你是裴大人◎

    温韬看陆辰远一眼:“陆大人孤身一人, 下崖的路又是荆棘重重,湿滑不堪,险之又险……”

    陆辰远却向他行了一礼, “谢过大人,但我非去不可。”

    邢易蹙眉,这人怎么这么倔呢?

    知道他牵挂棠姑娘,但他们难道就不牵挂怀渊么?

    但都是理智之人, 他们功夫不好,这等情形往崖底去, 反而是给人添乱。

    邢易还要开口相劝, 温韬已经揽住他,朝旁边几个人使了眼色:“陪同陆大人下去。”

    陆辰远郑重朝温韬行了一礼:“多谢温大人。”

    随即转身匆匆离开了。

    邢易不赞同极了:“雨夜危险,万一陆大人也出事了怎么办。”

    温韬看着悬崖之下若隐若现的火光, 微微眯了眯眼。

    “让他去吧。”

    毕竟牵挂之人生死未卜, 又何能安心?

    裴时清和棠梨浑身是伤, 息邪不敢轻易挪动他们, 安排人在原地搭起营帐。

    幸好他带着军医前来,军医悉心处理好两人的伤, 感慨:“虽然大人和这位姑娘浑身是伤,但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 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

    他指了指棠梨:“若我没料错, 大人从断崖上最后摔下来的时候,应该被这位姑娘接了一下, 故而这姑娘断了一只手。”

    “但若不是如此, 恐怕大人就伤得不止如此, 等人醒了, 好好感谢下这位姑娘。”

    息邪看向躺在营帐中的棠梨, 她脸色苍白蜷缩在角落。

    息邪忽然涌起愧疚。

    此前亲眼目睹公子因为她吐血,他其实……动过杀意。

    公子乃是背负血海深仇,要谋大事之人,哪能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

    他是忠仆,理应一切以公子的事为主。

    若有人阻了公子的路,乱了公子的心,他便……替公子除了此人。

    若是此后公子因为此事要杀他,他也认了。

    但此次两人坠崖,让息邪猛然惊醒,自己险些犯下大错。

    公子手臂上多有细碎的划伤,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亦是折损严重。

    息邪可以从中推断他们是如何一路从悬崖坠落的。

    是公子用匕首插在岩壁之中,或许还借助了一些断崖上生长的藤蔓,才险之又险滑到崖底。

    最后公子或许是因为气力不支,从断崖上跌落,而棠姑娘……在下面接了公子一下。

    两人此番能活下来,少不了任何一人舍命相护。

    棠梨在公子心中的份量,远比他想的更多,而公子在棠姑娘心中亦是如此。

    息邪看着蜷在角落,似乎因为手臂疼痛时不时蹙眉的棠梨,神色复杂。

    片刻之后,他朝她郑重行了一礼。

    息邪起身之际,正好撞到进来看望棠梨的裴时清。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公子……公子为何不再歇息一会。”

    裴时清倚着一根刨光的树枝充当拐杖,身形依然挺拔,闻言淡淡道:“我来看看她。”

    息邪点头,躬身退下。

    再快要退出营帐的时候,他轻声说:“公子,从此以后,我会将棠小姐视作主人。”

    裴时清沉默片刻,低声说:“知道了。”

    营帐的帘子很快被人放下。

    裴时清静静凝视着躺在厚毯上的棠梨,许久之后才轻轻往她旁边坐。

    因为一条腿断了,他的动作十分不便,直到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他才勉强坐下。

    不料饶是他动作十分之轻,却也不小心弄醒了棠梨。

    少女从一片含混的梦境中转醒,迷迷糊糊伸出手拽他的衣角,嘟囔了一句:“我接着你啊。”

    裴时清动作僵硬,眸底被一片暗色覆盖。

    垂在身侧的手没忍住缓缓伸出,似乎想要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但在离她头发只有几寸远的地方又猛然停住。

    棠梨就是在这个时候彻底清醒的。

    她嗅到了熟悉的冷香,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轻轻一拽间,裴时清的手掌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棠梨察觉到已经有人给她喂了药,身上的伤口也被悉数处理过了,此时睡在一团柔软中,竟生出几分倦怠之感。

    于是她弯着眼角对裴时清笑:“裴大人,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救出来了。”

    裴时清的指尖在她的青丝上停留了片刻,便被他不着痕迹收回。

    他嗓音清冷,嗯了一声,又说:“你我伤势严重,又时值半夜,上山的路不好走,故而在此搭了个临时的营帐。”

    棠梨已经将周围环顾了一圈,还听得到外面蝉鸣声声,雨打落叶。

    她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像只小动物一样用脸颊蹭了蹭温暖的被褥,笑道:“裴大人,我们运气真好。”

    裴时清的视线却落在她满身的绷带上,心口也跟着被微微一刺。

    “天还没亮,裴大人为何不去休息?”

    “你此前发热了,自己没感觉么。”他扫了一眼过来。

    棠梨试图解释:“我这身子还是弱了些,或许是徒然受惊,又淋了些雨,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裴时清漆黑一团的眼眸一动不动看着她,盯得棠梨有些心虚。

    她察觉到背后那道伤口也被人上过药了,方知瞒不住他,于是只好说:“我们从悬崖上跌落,只受了这么一点小伤,已经是奇迹……”

    “你后背的伤口,足有三寸之长,你的左臂若是恢复不好,可能将来行动都会受影响,这些还叫做小伤?”裴时清忽然打断她。

    “……总归都养得好嘛,又不是缺了条胳膊。”

    “棠梨。”他语气十分之冷。

    棠梨抿了抿唇,不敢再说话。

    “你当时已经受了重伤,又去接从高处跌落的我,你……”他尾调藏了一丝无法轻易觉察的颤抖,“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么?”

    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不,她比谁都爱惜自己的性命。

    若是不爱惜,当初被流放之际,她就应该学着那些官宦家的小姐,在出京的路上便一头撞死。

    与之相反,哪怕备受煎熬,她也依然选择了活下去。

    棠梨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可是你是裴大人。”

    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她没有说出下半句话,裴时清却已经尽数明白。

    她已然将你的性命……放到了她的性命之上。

    脑海中一道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他。

    某种失控的情愫就要冲破胸膛,叫嚣着占据他的身体,蛊惑着他将眼前之人狠狠揽入怀中。

    然而最后,他只是语调冷淡道:“无论在任何时候,自己的性命永远比他人的重要。”

    少女白瓷般的脸拥在被子之中,一双含星目看着他,唇角带着浅浅的笑。

    裴时清偏偏在她的表情中读出了她要说的话。

    她在说,你不也和我一样么。

    裴时清岔开话题:“我已经命人递了消息到你府上。”

    棠梨这才忧心起来:“我姑姑……”

    他淡淡道:“我说邢小姐要去京郊别院避暑,邀你小住两日。”

    棠梨这才松了口气:“裴大人顾虑周全。”

    见他不说话,她又问:“那我们去哪里养伤?”

    “我在京郊有一处宅院,你便在那里养伤。”

    棠梨点头:“又要叨扰裴大人了。”

    只是还是得找机会跟姑姑他们说一声。

    她不打算离开上京,但姑姑和秋月他们得回扶梨。

    正值多事之秋,多一个人在上京,便多一份危险。

    哥哥已在朝廷任官,自然没办法离开,倒是大哥的娘亲可以一并和姑姑他们回扶梨。

    姑姑肯定不会愿意她一个人留在上京,便只能寻着机会把自己手摔断的事情过个明路,然后告诉姑姑,回扶梨舟车劳顿,她得在上京先把伤彻底养好再回去。

    棠梨在心里捋了一遍,安定不少。

    裴时清见她烧退,便说:“再歇息一会,我先出去了。”

    “裴大人。”

    在他起身之际,棠梨忽然喊住他。

    少女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欲言又止。

    裴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绷紧,面上却云淡风轻:“还有什么事么。”

    棠梨抿了抿唇角:“裴大人,我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道歉。”

    裴时清的手指又倏然放松:“如果是关于你要离开的那些话,不必道歉。”

    话毕,他提步往外走。

    “裴大人……我不离开上京了。”少女声线缠绵,像是无形的蛛网,缠住他的脚步。

    裴时清背脊微微一僵,随后他转过身子,眼中甚至含了些笑意:“是么。”

    “为何又不离开了。”他又接了一句话。

    棠梨却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眸子望着他,因着受了伤,棠梨脸色比平常苍白几分,便越发衬得那双眼如同雾气横生的湖面,水光潋滟,波澜四起。

    她红唇微启的那一刻,裴时清忽然开口:“日后再论此事,你先好好歇息吧。”

    棠梨被他打断,愣了片刻,却也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点点头:“等伤好后,我会将宅院的租金一并送给裴大人,那宅子我想继续租赁。”

    这一次,裴时清微微弯了下唇:“可。”

    裴时清是什么人,若他想隐藏情绪,轻而易举便能瞒过他人。

    棠梨自然没察觉到异样,像是卸下了心防,笑得眉眼弯弯:“谢过裴大人,裴大人也快去休息吧。”

    裴时清略微一颔首,撑着树枝走出了营帐。

    直到走到自己的营帐前,他才失了力气般踉跄着抓住帘子。

    撑着身体的树枝歪斜倒地,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去。

    他双手微颤,死死抓住帘子,披散在肩背上的墨发都在轻轻颤抖。

    然而只是片刻之后,裴时清复又一点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走进了营帐中。

    只是方才才包扎好的伤处不知何时被崩裂,洁白如雪的衣袖上,洇开一团殷红的血迹。

    第73章 寻她

    ◎怎会不愿◎

    虽说可以天亮之后再起身, 但棠梨只浅浅阖眼一会儿,便毫无睡意。

    天色尚蒙蒙亮,有半明半暗的光漏进营帐。

    棠梨正盯着那道光看, 营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有人呵斥:“来者何人!”

    一片争执中,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请问棠梨棠姑娘在此处吗?我是她的友人……”

    棠梨先是一怔,随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陆辰远?他怎么来这了!

    守卫警惕地核实着陆辰远的身份,不肯轻易放人进来。

    然而陆辰远焦急不已, 两拨人一时之间发生了口角。

    “陆公子。”直到一道声音横插而入。

    众人循声望去, 棠梨脸色苍白,半揽着帘子站在营帐门口。

    看到陆辰远的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前一世若是得知陆微雨摔下悬崖的事, 想必他也一定会来崖下寻找的吧?

    哪怕……是为她敛尸。

    而如今, 他同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棠梨心中一声叹息。

    守卫见是那位姑娘, 连忙行礼:“姑娘,此人自称是你的友人。”

    天光疏疏, 一抹淡金色的光刺破云层,洒在陆辰远身上。

    他浑身泥泞, 似乎摔了许多跤, 衣裳破了好几处,发冠也歪了。

    然而在看到她的那一瞬, 他眸子里爆发出光亮, 竟是推开人群朝棠梨走过来, 最后不管不顾一把抱住了她。

    恰逢此刻, 金乌越过云层, 万道金光落到他们二人身上。

    日出而林霏开,天际浮动着大片大片瑰丽的云彩,就连风都温柔小意。

    裴时清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前,将金光灿漫中两人相拥的画面收之眼底。

    落在他白色袍角的光微微有些刺目。

    息邪屏气凝神立在他身旁,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裴时清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雨后初霁,想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他折身回了营帐:“一会儿便安排上山吧。”

    息邪看了一眼推开陆公子的棠姑娘,抱拳道:“是。”

    几乎是在棠梨做出推开陆辰远动作的那一瞬,他便急急松开了手。

    陆辰远往后退了半步,脸渐渐涨得通红:“抱歉,是我逾矩了。”

    棠梨明白他的心境,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只说:“陆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低头看她,语气中尽是自责:“你都伤到哪了?”

    他刚才抱她的时候,虽然没用太多力气,却分明察觉到她身子轻轻一颤。

    棠梨笑了笑:“伤到了手,不碍事。”

    陆辰远冷静下来,自然嗅到她浑身的药味,也明白从那么高的断崖上摔下来,怎么可能只伤到了手。

    但她此刻不愿说,他便也不好咄咄逼问。

    棠梨见他衣袖处隐隐沾了些血,开口:“我让人来给你处理下吧。”

    陆辰远是摸着黑一路下山的,也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危险。

    说不为所动自然不可能,但棠梨心知他们二人早已划清楚河汉界,此刻她不能表露出更多关心。

    陆辰远却倏然抬眼,薄薄的眼皮显出些锐利,又含着万般歉意:“棠梨,我不该让他带你走的。”

    裴时清身份特殊,如今乃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裴时清在京郊遇刺,马车翻下断崖这么大的事,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上京的权贵圈。

    陆辰远那时正因为白日里的不欢而散而郁郁寡欢,却忽然接到消息说裴时清的马车在京郊坠落悬崖。

    那一瞬,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利爪狠狠捏住,连呼吸都不能够。

    他满脑子都是棠梨跟着裴时清离开的那道背影。

    小厮还在如实陈述:“听说是刺客围追堵截,来势汹汹,裴大人不得已之下只能往悬崖边上冲,哪知道马车连带着人翻下悬崖,裴大人此时生死未卜……”

    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化为一道道利刃,搅得他眼前都血雾朦胧。

    他跌跌撞撞跑出府,在夜色里疯了一般奔向京外。

    若是,若是……

    那一刻,陆辰远在自己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此时上京乃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这一次被裴时清牵连坠崖,还能侥幸活下来,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楚地意识到,与裴时清走得太近,绝非好事。

    曾经他还妄想过有了裴时清这个“先生”,棠梨在上京多少能多一层照拂。

    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棠梨……你尽快回扶梨,好吗?”陆辰远祈求般看着棠梨。

    少女乌黑的眼眸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光泽,她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陆辰远亦是心思玲珑之人,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他想到某种可能,眉头蹙起,神情也跟着冷厉下来:“你不走了吗?”

    棠梨垂下眼睫,又笑起来:“要走的。”

    陆辰远默然看着她,最后只说了一句:“棠妹妹,上京已经不安全了,你……还要顾虑伯父。”

    棠梨眼睫微颤,抿了抿唇:“我知道的。”

    天彻底亮起来之后,一行人护送着裴时清和棠梨上山。

    因着两人有伤在身,不能过多颠簸,走的是绕路。

    中间又歇息了好几次,最后到达裴时清京郊宅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棠梨没想到,裴时清居然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内。

    她问:“裴大人伤得那么重,不能在这里养养伤吗?”

    裴时清表情极淡:“陛下牵念,我既然被人寻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向陛下复命。”

    棠梨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开口道:“裴大人一路小心。”

    裴时清颔首:“你且在此处好好将养。”

    他被息邪搀扶着,头也不回离开了。

    天色将晚,那袭白衣如同一点暗淡星光,沉入无边墨色之中。

    棠梨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问陆辰远:“陆公子,可有消息……是谁加害于他?”

    陆辰远眸色沉沉:“裴大人在朝中树敌颇多,据我推测,此次恐怕不止一家所为。”

    意料之中。

    裴时清身边之人武功高强,之前几次刺杀虽然都是险之又险,对方却一次也没能得手。

    而这一次,若不是裴时清拼死险中求生,恐怕还真能让那些人得手。

    见棠梨心事重重的模样,陆辰远开口道:“朝廷之事,波谲云诡,非你我能插手。”

    陆辰远沉默片刻,又说:“周家近来动作频频,陛下身体也不大好,因此着急启用裴大人。”

    “他是一把利刃,过处见血催命,自然引人嫉恨。”

    利刃?倒是个好形容。

    可是再好的利刃,也是会痛的。

    棠梨闭了闭眼,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天色晚了,今日多谢陆公子前来寻我,不过是时候歇息了,陆公子明日还要上值吧。”

    陆辰远薄薄的眼皮微微一垂,掩住眼底暗色,滴水不漏说道:“好。”

    心里揣着事,背上伤口又隐隐作痛,棠梨这一夜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晨起时,她脑子里惦念的都是裴时清,匆匆找人来问,却见一道清瘦的身影踏入屋内。

    陆辰远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为她布菜:“裴大人无事,昨夜他连夜赶到皇宫面见陛下,陛下见他浑身是伤,衣裳染血,当即悲恸大哭,后又大怒,已命人彻查此事。”

    棠梨仔细听着,一个字不肯放过,最后又问:“那裴大人呢?”

    “陛下钦点太医入裴府为裴大人诊治,你无需担心。”

    棠梨总算放下心来,却又浮现出淡淡惆怅。

    陆辰远将她的表情收之于眼底,薄唇微抿,却依然不动声色将汤蛊揭开,拿起瓷白的勺子递给她:“先用早饭吧。”

    棠梨接过勺子,问他:“陆公子今日不当值么?”

    陆辰远将小碟的拍黄瓜放下,垂眼道:“我告假了。”

    棠梨喝汤的动作便顿住了,她仰头看他:“陆公子,你不必在这里照顾我的。”

    少女细细的眉轻蹙,像是被微风吹皱的湖面。

    陆辰远忽然很想伸手抹平那抹褶皱。

    但他的指尖只是蜷了蜷,哑着声音说:“我只是……不放心你。”

    棠梨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了,她咽下一口汤,缓和表情道:“陆公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二人如今毕竟已经退亲,若是你在此处照顾我的事情传到他人耳中,恐怕不妥。”

    陆辰远看着面前少女垂眉敛目,分明是一副再温和不过的表情,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性子虽然有些倔,但却是心软之人。”裴时清清冷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

    “她定然会不愿你照顾她,她若不愿,你便充耳不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久了她便会无可奈何,由着你去。”

    出山之前,裴时清单独与他谈了一次话。

    他让自己留在京郊,照顾棠梨,直至她的手彻底愈合。

    陆辰远初时并不明白为何他会把棠梨交给自己,然而旋即一想,此次裴时清险些折戟于此,归来之后又怎会轻易放过那些戕害他的人?

    上京……恐怕要起一场大风波了。

    他现在人微言轻,却已经有党派在拉拢自己。

    正值多事之秋,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裴时清以差遣办事之名让他留在京郊,其实也是在变相保护他。

    他知道自己心高气傲,并未于此事上勉强他,而是询问他的意见。

    陆辰远仿佛又看见稀薄天光中,那青年的眸底像是积了一层万年不化的雪。

    “愿意么。”他淡淡问。

    陆辰远的目光落在营帐之上,帐面上尚有未干的朝露圆滚滚地闪着细碎的光,而营帐之内,那人呼吸绵长。

    正是一副祥和宁静的画面。

    陆辰远弧度锐利的眼角一瞬间变得柔和:“怎会不愿。”

    为了她,他可以低头。

    第74章 忧心

    ◎裴大人此次凶险至极◎

    日光稀薄, 从窗棂中淡淡投映而入,有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

    陆辰远慢条斯理给棠梨剥了一颗水煮蛋,放到她面前:“你还需养伤, 饮食得清淡些。”

    棠梨见他避而不谈,手略微一重,将瓷勺搁在碗里,一双乌黑眼眸看着他:“伯父伯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吗?”

    陆辰远哪里见过她生气的模样, 见她都将爹娘搬出来了,一时喉头苦涩。

    他垂下眼:“我任命前往承平县办事。”

    承平县……就在京郊。

    棠梨看他半晌, 忽然开口道:“是他让你留在这的。”

    陆辰远早料到迟早瞒不住她, 却没想到会被她那么快就猜到。

    他沉默不语,棠梨便默认了他的回答。

    他看到棠梨的眸子迅速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裴时清故意将陆辰远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

    其实棠梨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猜到了。

    是她轻狂了。

    那日她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几乎已经有些要划清楚河汉界的意思。

    又怎能期盼两朝权臣, 心思波谲的裴时清因为她的一句“不离开上京了”就愿意与她重归于好呢?

    她……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棠梨难堪地垂下眼眸, 想要掩盖住几乎快要跌落眼眶的泪水。

    陆辰远见她一言不发, 只是将她面前的汤碗默默拿过来,倒掉冷汤, 给她换上一碗热汤。

    良久之后,棠梨开口:“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为何非得让一个人在此处陪我?”

    陆辰远抬眸看她:“并非只为陪你。”

    棠梨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要动手了?”

    “你无须担心, 裴大人已经安排人将棠兄长和青骊姑姑保护起来了。”

    棠梨却依然紧皱眉头。

    前一世陆家被满门流放前,上京虽已风波频频, 却不像如今飘摇动荡。

    这一世与她记忆中出入太大, 她难免生出惶惶之感。

    陆辰远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 开口劝慰:“党争残酷, 那些人已经将裴大人相逼至此, 他若再不出手,恐怕更要任人拿捏。”

    “你且先好好照顾自己,把伤养好。”

    棠梨明白他说的句句在理,却克制不住地心慌意乱。

    他在生她的气,却依然给了她最好的保护。

    只是师徒情谊,他没必要做的这个份上的。

    棠梨越发觉得难堪。

    她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这样躲在屋檐下,装作无事发生。

    对了,她记得前几日又有几位朝臣向她求画。

    其中有两人在朝廷口碑一向很好,乃是忠厚贤良之辈。

    于是棠梨开口说:“陆公子,能否帮我找一些画具来?”

    陆辰远眼皮微抬,又垂下眼眸:“裴大人已经替你备下,就在书房里。”

    “只是你尚有伤在身,最好修养几日再画。”

    棠梨先是一愣,旋即像是掩饰一般端起桌上热汤,忙不迭地送到口中:“我明白,我今日先起个草图。”

    陆辰远将她的急切收之于眼底,几乎有些狼狈地端起桌上清茶,狠狠灌了一口。

    满心苦涩不旦没被压住,反而口中也泛起苦来。

    若是他身处如此险境,她也会如同这般,迫切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吗?

    或许……不会吧。

    ***

    棠梨在别院养伤的第五日,听闻孙家被抄,抚桐巷杀声震天,家家闭户不出。

    第七日,杨家被抄,听闻羽林军包抄杨府之际,有人拼死从后门偷偷送出去一个孩子,行至半路,便被当场射杀。

    第九日,太尉周詹被打入大牢,次日早朝,参政知事为其求情,陛下当即大怒,鞭打参政知事十大板,罚俸半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出言相劝。

    当天夜里,皇后周氏于福宁殿门口长跪不起,天色蒙蒙亮时昏在殿前,宫中大乱,陛下辍朝。

    两日后,周詹被放出大牢,陛下遣人送了一座西洋来的八角圆环钟形金饰以示安抚。

    至此,这场风波才慢慢平息。

    棠梨养伤的第十六日,忽闻马车喧哗,外出查看,却是邢钰一大早前来探望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过了午时,姑姑和两位哥哥也来了,棠梨这才明白,邢钰是被人送来圆谎的。

    姑姑瘦了一大圈,看到她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你这丫头,偏生这个时候不在家。”

    上京波澜四起,她每日在家中提心吊胆,生怕棠梨在京郊出了什么事。

    后来还是棠墨晚开口劝慰她:“姑姑想开些,若是我们家真出了什么事情,棠儿不在家反倒是好事。”

    青骊其实也听说不少人家都在把少爷小姐往京外送,心下稍安,但又立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我们家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棠墨晚只得陪笑:“是,我们定然不会有什么事,姑姑放心便是。”

    话虽如此,青骊却依然吃不好,睡不着,直到上京这场风波渐渐平息,她忽然又听闻棠梨不小心摔伤了手,这才急匆匆赶来看她。

    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骨裂的手臂还使不上力气。

    棠梨的说辞是晨起时不小心踩水滑倒了,姑姑倒是信了,拉着她心疼得不行。

    棠墨晚和徐江松却是一副不信的样子,直到晚饭后找到机会,两人才逮着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裴大人前些时日坠崖负伤,怎么你也受伤了?”

    棠梨对上哥哥一脸狐疑的神情,便知道坠崖之时,她也在马车上的事被压下来了。

    她露出一副实在是瞒不住了的表情:“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跟姑姑说哦。”

    棠墨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还不老实交代。”

    棠梨捂着脑袋,委屈巴巴说:“我从山上摔下来了!本来就磕到脑子了,你还打我 ,小心我变笨!”

    棠墨晚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哪里的山?你爬山上去干什么?”

    “听说京郊外的闻沽山这个时候会长蘑菇,我和邢钰结伴去采蘑菇,不小心踏空,从坡上摔下来……”

    棠梨头上又挨了一下,她痛呼出声:“哥哥!”

    棠墨晚虎着脸:“摔断手不跟哥哥说,把我当什么了?”

    棠梨心想这哪能跟你说啊,要是把真相告诉他,棠墨晚不得找到裴府门上去闹。

    她冲着徐江松讪笑:“大哥,你帮我说说话嘛。”

    徐江松咳嗽一声:“受伤了不跟家里人说一句,确实该打。”

    棠墨晚又一个眼刀飞过来,棠梨哀嚎着捂住自己的手:“我的手又开始痛了……”

    棠墨晚神色紧张:“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该好好卧床躺着。”

    棠梨嬉皮笑脸:“好好好,我乖乖回去躺着,你不许跟姑姑告状!”

    棠墨晚无奈极了。

    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棠梨正色问:“朝中近日不太平,可有牵连到你们?”

    棠墨晚和徐江松对视一眼,“没有,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

    棠梨便察觉出两人有话瞒她,她故作不开心:“还怪我瞒你们,你们不也有事情瞒着我嘛?”

    棠墨晚这才叹了口气:“前几日大哥下值,经过东塘路的时候,忽然闪出一个挺着孕肚的妇人,状告大哥背信弃义,飞黄腾达后抛弃她们母子,一头就要撞死在墙角……”

    棠梨愕然:“还有这种事?”

    徐江松苦笑道:“是啊,谁能料到这般污蔑之事也会发生在我头上。”

    “若不是裴大人暗中派人保护着我,在那孕妇往墙上撞的那一刻眼疾手快伸手拦下,恐怕我第二日就要被人弹劾,背上两条无辜人命。”

    棠梨心尖一颤。

    裴时清说会暗中保护她的亲友,果然说到做到。

    徐江松见她沉默不语,轻轻拍拍她的肩:“上京如今的确不太平,虽说这场风波暂且平息了,但依我看来,恐怕后续还要波澜再起,你在此处好好养伤,等彻底痊愈再回去也不迟。”

    棠梨喃喃:“可是我还是想回家养伤。”

    这是实话,她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只要小心一些,不会被姑姑发现。

    这宅院里除了小厮丫鬟,便只有她和陆辰远两人。

    她每日里忙着作画,陆辰远似乎也时常出门,交集虽然不多,却还是别扭。

    都已经事退了亲的人,住在一处宅院中,又成何体统?

    然而棠墨晚难得一脸严肃对她说:“反正你和姑姑马上就要回扶梨,依我看来,你不如就在此处,等伤彻底养好之后再同姑姑他们一起回家。”

    “我已经和邢大人商议过,他亦是支持他妹妹同你在一处作伴。”

    怕棠梨听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你可知周太尉从大牢里出来之后,陛下送他的是什么?”

    棠梨只知太尉入狱,不知陛下还送了东西,于是问:“是什么?”

    棠墨晚眸色变深:“八角圆环钟形金饰。”

    棠梨聪慧,立刻品出其中含义。

    钟,忠。

    原来是在暗中敲打。

    可陛下如今龙体抱恙,又对周氏一党愈发不满,这朝廷……恐怕还真太平不起来。

    于是棠梨只好点点头:“那阿苍和秋月……”

    “没事,他们好好的呢,今日阿苍和秋月原本闹着要一起跟来,但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人来得太多也不好。”

    棠墨晚又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上京城中不少人家都把公子小姐们往外面送,就连小陆大人不也被派出去做事了么?”

    见他提起陆辰远的名字,棠梨不自在极了。

    哥哥他们哪能想得到,陆辰远就与她同住在这个宅院里呢。

    棠梨勉强笑了笑:“嗯。”

    棠墨晚等人离开前,忽然想起来交代她:“裴大人此次凶险至极,听说卧床调养了许久,至今没去上朝,你在京郊也别忘了写信关照你的这位先生。”

    卧床调养?怎会如此严重?

    陆辰远不是跟她说,裴先生已经没有大碍了么?

    棠梨眉心一跳,唇上已经失了血色,却依然掩饰般道:“我知道的。”

    拢在袖子中的指甲,却用力嵌进肉里。

    第75章 花灯

    ◎他在暗处,看她许久◎

    天气沉闷了一宿, 凌晨的时候,终于下起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来。

    邢钰起身时,见棠梨已经收拾妥当, 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邢钰发髻松散倚在窗前:“棠棠,一大早的你要去哪里啊?”

    棠梨站在枝叶苍翠的树下,眉眼弯弯:“我回城一趟。”

    邢易这一次将计就计将邢钰送到京郊,其实也存了避祸的心思。

    虽说上京近几日看似风平浪静, 但到底是暗流涌动,局面波谲云诡, 邢钰一听她说要回去, 不放心极了:“很急的事吗?”

    昨夜辗转难眠,棠梨今晨眼下浮着淡淡黑青,用脂粉重重压了一层, 才勉强遮住。

    棠梨对她笑了下:“嗯, 很急。”

    邢钰也并非多事之人, 闻言只是点点头:“我再派两个护卫跟你一起去, 早点回来,今晚我吩咐人做松鼠桂鱼吃呢!”

    “好, 待会回来我给你带桂芳斋的芙蓉糕。”

    邢钰笑起来:“好呀!我最喜欢吃他们家芙蓉糕啦!”

    棠梨一入城便发现气氛紧绷。

    街上人寥寥无几,商铺清冷, 店家们坐在柜台, 每每外面有车马经过,便警惕地抬头看来。

    央央大街上, 居然只有几辆马车在走动。

    棠梨放下车帘, 心里盘算着得尽快把姑姑和秋月他们送走。

    皇城巍峨, 古树参天, 廊腰缦回, 檐牙高啄。

    积了一夜的雨水顺着琉璃瓦缓缓滴落,如同断线的珠帘。

    宫道上的积水早已被宫人打扫干净,经过雨水洗刷的汉白玉此时在夕阳的映照下泛出凌凌金光。

    花木扶疏,花影落到身着官服的裴时清身上。

    青年眉眼微垂,便如画中游仙,皎如玉树临风前。

    几个朝臣将他簇拥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溢美之词不言于表。

    裴时清只是淡淡听着,间或礼貌应和几句。

    裴时清前些日子跌落悬崖,卧床休养了许久,今日一上朝,圣上便任命裴时清为太子太师。

    不过弱冠之年,又如此简在帝心……

    这位裴大人,可当真是潜龙在渊,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议事完毕,众人自然赶着来奉承。

    “裴大人重伤初愈,还需仔细调养,此前我叔父摔伤腿,用了一位苗疆的大夫,效果甚好,裴大人若是需要,我便遣人来替大人看看……”

    “裴大人原该好生休养,但钱某老母过两日恰逢六十大寿,大人若是赏脸,鄙舍必然蓬荜生辉……”

    你方唱罢我登场中,一个侍卫匆匆走向裴时清,低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众人只觉青年那琉璃雕像一般的眉眼忽然生动起来。

    侍卫退下,裴时清朝众人拱手:“今日本该请大家小酌一杯,但家中忽然有事,裴某便先走一步,改日再向各位大人赔罪。”

    众人自然是笑道下次再约。

    裴时清再度拱拱手,沿着红墙消失在转角处。

    息邪候在宫墙外,远远见裴时清来了,朝他行了一礼:“公子。”

    裴时清上马车,问:“她等了多久?”

    息邪微微一埋:“午时便到了,只是也不进府,一直在外面的斜巷候着。”

    裴时清眉头微蹙,旋即又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安排。

    她心思玲珑,定是猜到了几分。

    裴时清合上车帘,淡淡道:“走吧。”

    息邪注意到公子原本的几分欢欣尽数散去,整个人又如同被暮霭笼罩。

    他垂下头,拱手称是。

    棠梨倚着马车看了一天的书。

    从日上三竿,到金乌西沉,裴府面前车马来来往往,棠梨翻完手里的书册,也渐渐生了困意。

    车夫坐在车辕上,抖着腿,百无聊赖地拿着蒲扇扇风。

    门房来请过,棠小姐却拒绝了,说在外面候着便是。

    他觉得奇了怪了,去人家府上好茶好点心侍奉着不好吗,非得在这马车上窝着。

    中间他跟着小姐用过两回食水,但就这么在车上枯坐一天,也怪累人的。

    这些个贵人的想法,他是搞不懂。

    他往马车里看了一眼,见棠小姐似乎是睡着了,腿也不抖了,索性也靠着马车打起盹来。

    裴时清到时,便看见一架马车停靠在裴府对面的斜巷内,车夫倚着车打盹。

    晚风卷起车帘,露出一张精致的侧脸,眉如墨画,发髻松散,细碎的金光在她乌发上跳跃。

    风停,车帘很快合上,少女睡颜消失。

    裴时清却依然凝望着马车。

    息低声问:“公子,我下去知会车夫一声?”

    裴时清扬手制止,片刻之后,他说:“你先回府,如果有人来问,便说我今日有事,不知何时回府,改日再来找。”

    息邪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是。”

    今晚的风尤其调皮,时不时卷起车帘,拂起她的青丝,又在裴时清刚刚看入迷的时候,倏然将车帘合上。

    暮色很快褪去,檐角绢灯被人一一点亮,暖色的光倾泻而下。

    棠梨陡然转醒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她打起车帘,看到一只蛾子在灯下飞舞。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叫醒车夫,又去裴府门口问了一遭。

    小厮脸上陪着笑:“棠小姐,实在是不巧,我们大人今日有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您要不改日再来?”

    棠梨笑了笑:“多谢。”

    裴时清隐在暗处,看着少女踏着一地昏黄的灯光离开。

    待到马车前的时候,她忽然看了一眼裴时清的马车。

    泊车的位置没有点灯笼,裴时清便也沐浴在一片暗色之中,隔着车帘的缝隙静静看着她。

    棠梨很快挪开视线,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裴时清目送她走远,垂在袖中的手指缓缓蜷起。

    他听到车夫问:“小姐还等吗?”

    似是晚风吹散铃兰,一个“等”字幽幽传到耳边。

    裴时清猛然闭上眼,小几上放着的白玉茶盏应声而裂。

    棠梨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扶着马车回望。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棠妹妹。”

    棠梨和裴时清同时循声望去。

    陆辰远一身浅青色纱袍,站在灯火阑珊处,他快步走过来:“棠妹妹,你怎么突然入城了。”

    棠梨从马车上下来:“我来找裴大人,陆公子怎么会在这? ”

    陆辰远道:“家仆傍晚出门的时候,恰好看见你的马车候在裴府前,我今日下值才听到消息。”

    棠梨点头:“那倒真是凑巧了。”

    陆辰远看了一眼紧闭的裴府大门,道:“今日陛下亲封裴大人为太子太师,想必此刻裴大人正在和同僚庆祝,棠妹妹……改日再来吧。”

    似乎是方才看到的那只飞蛾在围着灯笼转悠,棠梨脸上被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片刻之后,她忽然一笑:“是吗,那改日我再备上贺礼来恭贺裴大人。”

    陆辰远颔首:“改日再登门拜访也不迟。”

    他又问:“这个点,城门已经关了,棠妹妹今夜要宿在青园?”

    棠梨神思恍惚,随便点了点头。

    陆辰远说:“走吧,我送你。”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飞蛾围着灯笼飞了许久,忽地扑入灯芯。

    灯火大亮,又很快暗下去,一缕青烟袅袅飘起。

    长街更暗了,裴时清看着无垠的黑暗,一动不动。

    马车如同被寒霜笼罩的神龛,琉璃神像寂寂无言。

    棠梨和陆辰远很少同乘一辆马车。

    陆辰远坐在马车角落里,背脊绷得挺直,就连衣袖的弧度都一丝不苟。

    棠梨亦是一言不发,只剩车轮滚滚,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沉默了许久,陆辰远终于开口:“今日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伤口可疼?”

    陆辰远和她在一个宅院中住了那么久,自然知道棠梨背上还有一道伤口。

    其实伤口已经结痂,只是到底伤得太深,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怕的疤,加之天气又热,现在时不时还会发痒。

    或许真的是因为在马车里坐了许久,棠梨此时倒真觉得伤口有几分火辣辣的痛。

    然而她面上不显:“没事,都好得差不多了。”

    陆辰远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马车又在沉默中继续前进,待到拐过一个弯,棠梨忽然看到前方河面上飘着点点灯火。

    她将车帘揽起:“有人在放河灯呢。”

    陆辰远注意到卖河灯的小贩还未离开,心念一动:“棠妹妹,不如我们也下去放河灯?”

    棠梨眸光微动,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好啊。”

    小贩手里还剩几只河灯,见一对璧人朝自己走来,连忙招呼道:“公子,小姐,要放河灯吗?快过来挑一挑,给你们便宜算!”

    棠梨提着裙裾蹲下去,捡起一只漆金荷花灯。

    小贩忙说:“小姐,这只荷花灯做工那可是顶顶的好,我少算你们几个子儿,要不把旁边几只也一并买了?”

    棠梨见旁边还零落着几只河灯:“好,那我一并要了。”

    小贩喜上眉梢,连忙把河灯递给他们,嘴里说着吉利话:“谢谢小姐,谢谢公子,祝两位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蜜里调油。”

    棠梨接过河灯的手指微微一僵,陆辰远亦是停滞了片刻。

    在陆辰远抬眸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棠梨微微一笑,说:“祝你生意兴隆。”

    因着小贩一句无心之语,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有些微妙起来。

    棠梨提着裙裾走在前方,陆辰远抱着几只河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发鬓上插着的那支攒珠梨花簪轻轻颤动,心也跟着轻颤。

    棠梨挑了个水势开阔的地方,抱着裙子蹲下来,仰起脸朝陆辰远讨河灯。

    月色皎洁,在水面上泛起鳞鳞银光,少女乌黑的眸底波光荡漾,像是藏着漫天星河。

    陆辰远愣愣将河灯递给她,在棠梨指尖触到河灯的那一瞬,他忽然开口问:“棠妹妹曾说要带我去河里捉鱼……还算数吗。”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了!

    第76章 亏欠

    ◎你就当前一世我们曾互相亏欠◎

    小贩倒真没骗他们。

    这漆金河灯用的是上好的绉纱纸, 花瓣晕染得精细,从粉白到深红,层层叠叠。

    棠梨捏着花瓣, 绉纱纸特有的纹理摩挲着她的指腹,倒生出一点微痒的触感。

    陆辰远眼皮生得薄,平日里若是不笑,倒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厉。

    然而他若是认真看人, 薄薄的眼皮半遮瞳孔,反而会生出几分执拗与深情。

    棠梨挪开自己的视线:“自然还算数, 日后陆公子若是有空去扶梨县, 我便带陆公子和微雨妹妹去捉鱼。”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笑:“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河边搭个烤架,再拿一些调料来,边烤边吃, 若是想喝鱼汤, 也可以取一口锅来……”

    “棠妹妹。”陆辰远忽然打断他。

    棠梨的手指还按在荷花灯上, 她看到陆辰远的手用了几分力, 荷花灯的花瓣已经变得皱巴巴。

    他的声音渗出几分苦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安静了一瞬,不知谁放的河灯幽幽飘到他们脚下, 搁浅在河岸上,灯光倏然熄灭。

    棠梨缓缓松开手, 低声说:“陆公子,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是他已经放弃了。”陆辰远几乎有些急切地说。

    棠梨忽然陷入沉默。

    风掠过河面,卷起她的衣袂。

    她就站在漆黑如墨的长河边, 如同一道孤魂, 似要乘风归去。

    陆辰远心中一痛, 苍白着脸说:“对不起。”

    棠梨摇头:“陆公子, 我们把河灯放了吧。”

    她淡漠的样子刺痛了陆辰远, 陆辰远往前一步,挡住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住她。

    棠梨被迫仰起头来:“陆公子?”

    陆辰远声音里藏了几分颤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少女看他半晌,直到眸底有了湿意:“你就当前一世我们曾互相亏欠,所以……今生无缘。”

    陆辰远手中的荷花灯掉到河畔,激起一圈漪涟。

    片刻之后,他忍着颤抖的声音说:“夜深风急,我送棠姑娘回去吧。”

    哪怕夜色沉沉,棠梨也看到了他泛红的眼。

    她红唇微动,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将陆辰远怀中的河灯一股脑放到水里,然后对他说:“走吧。”

    没有点燃的河灯顺着河流飘走,很快便沉在如墨夜色之中。

    ***

    棠梨忽然归家,青骊和秋月高兴坏了。

    青骊大半夜又忙活起来,硬要给她做些平日里爱吃的宵夜。

    棠梨说了自己没什么胃口,但青骊却依然给她做了茯苓牛乳霜和翠玉豆糕。

    往日里爱吃的东西,如今放在面前却索然无味。

    棠梨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一口一口尽数吃下。

    青骊握着她的手腕,心疼极了:“要不是上京如今不太平,得在家里仔细养着,你看你都瘦了一圈。”

    恰巧青骊提起此事,棠梨开口:“姑姑,大夫说我的伤恐怕还要再养一段时间,如今上京不太平,我想先把你和秋月送回扶梨。”

    秋月一听自然大呼小叫不肯。

    青骊也皱着眉头:“要走便一起走,哪能我们先动身。”

    棠梨说:“前段时日爹爹来信说自己贪凉洗了个冷水澡,病了一场,如今恐怕身体还没好利索,我实在是担心他,姑姑你们先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回扶梨到底舟车劳顿,我摔到的又是手臂,大夫说若不仔细养好,恐怕将来落下病根,画都做不了了。”

    青骊听得心惊肉跳,一想到路上如此颠簸,棠儿的手现在又使不上半分力气,的确是不好轻易挪动。

    但她又担心棠梨届时一人返乡没个照应……

    犹犹豫豫间,棠墨晚说话了:“姑姑,就依棠儿说得办,等妹妹把伤养得差不多了,我刚好也可以告假随她一同回家。”

    “至于在上京就更不必担心了,这不我还在呢,邢家人也会帮忙照顾妹妹的。”

    青骊总算被说动了:“成,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摔成这样,是该好好养养。”

    “等风头过去了,还是回城里跟你哥哥一起住,墨晚租下的那处新宅院我看了,虽然比不得这里,但胜在房屋规整,家具整洁,你和墨晚住完全足够。”

    棠梨笑着应道:“好,姑姑。”

    她原本想告诉家里人她打算继续将这处宅院租赁下来,只是如今看裴时清的态度……她反倒有些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愿意继续租房子给她了。

    解决了一桩心事,棠梨不由放松许多,几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棠梨歇下的时候,天边星子都暗淡了。

    秋月嚷嚷着棠梨伤到了手,要给棠梨沐浴,棠梨哪里敢让她帮忙。

    此前一直躲在京郊不敢回来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秋月要是发现她背上那条狰狞的口子,还不得把天都掀了。

    棠梨连忙说:“大夫说了我身上那些擦伤不能碰水,近日我都是三五日才沐浴一次的。”

    秋月半信半疑:“当真?”

    这么热的天,要真不能碰水,小姐不得馊了。

    棠梨点头:“我岂会骗你,我昨日才沐浴过呢,太频繁不好。”

    秋月这才讷讷点了下头,怪不得她觉得小姐身上依然香香的。

    好说歹说将秋月糊弄走,棠梨才用清水草草擦了一遍身子。

    这个天气,不擦身子自然不行,方才说的都是唬他们的。

    她揽着头发,小心翼翼笨拙地穿上衣裳,苦笑一声。

    在自己家反倒像做贼似的。

    棠梨擦着头发走出屏风时,一眼便看见了窗棂上的那道人影。

    她被吓了一跳:“谁?”

    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是我。”

    棠梨松了口气,她披了件披风,推开门:“阿苍?”

    阿苍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似乎在看她后背的墙,棠梨却不自在地躲了一下。

    少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伸手要摸她的后背。

    棠梨惊呼一声,忙往后避,却碰到了伤处,疼得闷哼一声。

    阿苍松开她的手,笃定地说:“你受伤了。”

    方才他就发现她动作不自然,并不止手臂受伤的地方,而是整个背部。

    如今这么一试探,才确信她后背受了伤,而且是不轻的伤。

    鎏金面具下的眼睛立刻浮现出几分生气:“到底是谁伤了你?”

    棠梨还是采用了那套说辞:“我同邢小姐去山上采蘑菇,不小心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后背刮到了岩石上,碰出了一道口子。”

    “阿苍,我怕姑姑他们担心,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

    “你骗人。”阿苍却毫不犹豫揭穿她。

    普通山坡怎么会摔成这样?她的手臂骨裂得那么严重,养了那么久都不见好。

    谎话被人戳穿,棠梨有些尴尬,但她还是咬死了这套说辞:“那山坡比较高,所以我摔得比较严重……”

    “总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姑姑,知道吗?”

    “让我看看你的伤。”少年伸手便要来抓她的衣服。

    棠梨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连忙伸手阻止他:“不行!快好了,你不用担心。”

    阿苍看出她的窘迫,及时收手,解释道:“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伤。”

    棠梨明白不能以普通人的想法揣度他的思路,也不愠怒,只是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男女有别,以后也不能随意看人家姑娘。”

    鎏金面具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倏然看向她,片刻之后,他点头:“好。”

    “我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过几日你和姑姑他们先回家等我……”

    “我不走。”阿苍打断她。

    “我要跟着你。”

    棠梨一愣,随机笑起来:“也行吧,那你就等我,我们再一起回家。”

    阿苍不像姑姑或秋月,他有自保之力。

    夜已深,棠梨打了个哈欠:“回去睡吧。”

    阿苍默默点头,很快消失不见。

    棠梨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只剩下一片浓重夜色,才扭头回了房。

    一宿难眠。

    天色才蒙蒙亮,棠梨便悄悄起了身。

    看着自己眼下浓重的黑青,她无声叹了口气,用脂粉厚厚压上一层,勉强盖住,又给自己唇上点了口脂,看上去才没那么憔悴。

    绚烂的天空投映在池塘之上,风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

    蜻蜓在池塘上低飞,激起一圈圈涟漪。

    姑姑他们都尚在梦中,就连要上值的哥哥都还未起身。

    棠梨悄无声息出了门。

    她心思落在旁处,便没注意到关门的时候,一道精瘦的身影出现在长街末尾,恰巧看见了她。

    阿苍满身泥污,头发里甚至还沾染了几根草屑,手中攥着一把根茎深绿的植物,面无表情看着棠梨消失的方向。

    犹豫片刻,他兔起鹘落跳入院落中,将手中植物草草一放,又翻身出墙,默然无声跟在了棠梨身后。

    裴府。

    裴时清一身绛紫色方心圆领袍,里着白花罗中单,束大带,腰间挂着青龙缠云墨玉佩、锦绶等物。

    一头墨发也尽数束起,侍女正在帮他戴进贤冠。

    玉面公子气息冰冷,一身庄重朝服更添疏离。

    侍女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替公子束发戴冠。

    息邪垂首候在一侧。

    公子昨晚回府的时候,已临近半夜。

    他自幼跟在公子身边,自然察觉到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差。

    公子平日里修身养性,极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

    他惶恐不安,一夜守在公子门外,却听到他辗转反侧,竟是彻夜难眠。

    息邪约莫猜得到缘由。

    想起棠姑娘,他心底叹了一口气。

    裴时清终于穿戴妥当,泠泠清音响起:“走吧。”

    门卫见大人出来了,连忙推开大门。

    天光倾泻而入,裴时清提步跨过门槛,抬眸那一刻,却僵在原地。

    第77章 结心

    ◎我心悦你◎

    晨光熹微, 远处天际透着冰一般的蓝。

    棠梨站在青色石墙下,头顶一枝开得正盛的花在风中微颤。

    她听到声响,回头看来。

    周遭一切皆在她转瞬回眸间暗淡, 她微微一笑,又似有烂漫春花次第开放。

    众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息邪最先回过神来,他咳嗽一声,吩咐众人:“先去马车边候着。”

    一干人等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棠梨带着笑走到裴时清面前:“恭喜裴大人。”

    裴时清一双黢黑如墨的眼望着她, 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汹涌的滔天巨浪,又似乎藏着一场绵绵不绝的春雨。

    然而等棠梨定睛看去, 却什么也没有。

    裴时清一言不发, 棠梨却不想与他僵持,带着轻巧的笑意说:“多谢裴大人近日照拂,我在京郊养得很好, 不知裴大人的伤……”

    他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随即几乎是半拽着她往裴府里走。

    看守连忙低头, 飞快将大门打开了些, 又缩着脖子退到一侧,看着自家大人牵着那姑娘往跨院中走去。

    他虽然伤了腿, 步子却迈得飞快,棠梨跟在他身后几乎一路小跑。

    他随手推开一间房的门, 将人往里一带, 反手重重合上房门。

    棠梨背脊抵靠在门上,气喘吁吁, 一张芙蓉面泛起微红, 就连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

    裴时清半靠着门, 将她圈在怀中, 亦是气息不匀。

    一时间两人呼吸相闻, 气息交缠。

    半明半暗的光从窗棂中倾泻而下,空气中浮动着裴时清身上的冷香。

    他的气息尽数拂过棠梨的额头,扬起她的鬓发,擦过她的肌肤,几乎叫她轻轻战栗。

    他的手掌忽然绕过她的发,轻轻托住她的脖颈。

    棠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背脊轻颤。

    裴时清低头,声音喑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哪怕骨头一阵一阵地发软,但棠梨还是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那个“还”字。

    她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的眼:“裴大人知道我来找过你。”

    “是下人禀报与你的吗?”

    他轻叹了一声,手指在有意无意摩挲她的脖颈,激得棠梨头皮发麻。

    棠梨却微微仰起头,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昨晚我在你府外候了一日,却不曾想裴大人加官晋爵,正和同僚庆祝,我落了个空。”

    “裴大人,我是个喜欢把话说明白的人,所以,我今日便早早来候着你。”

    裴时清垂眸看她,眼睛里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要同我说什么。”

    棠梨咬了下唇,贝齿陷入一片柔软中,激起疼痛,却反而让她的脑子分外清醒。

    “上次在悬崖之下,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裴大人,我要继续租赁你的宅院,我想……留在上京陪你。”

    裴时清忽地笑了下:“陪我?”

    饶是耳尖已经开始发热,但棠梨还是一字一句说:“裴大人,我再次向你道歉,为我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

    “我当时担心我的家人,担心他们可能会被风波牵连,所以才想和你划清界限……”

    棠梨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伤人,可她前一世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

    前一世,只是一个长公主之子便让整个棠家万劫不复。

    这一世,若她的家人直接参与到党争中来,恐怕所面临的危险会胜千倍万倍。

    出乎意料的是,裴时清说:“不必向我解释,我明白你的想法。”

    他甚至冲她微微一笑:“观棋亦如观人,此前我常常说你最大的弱点便是优柔寡断,常因不敢痛下杀手而错失良机。如今学得几分心冷,倒也不枉我这个先生教你。”

    他难得耐心对她解释:“可是棠梨,上京局势远比你想得复杂,我置身其中,也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你的决定是对的,你最好尽快离开上京,至于你两位哥哥那边,我也会从中相助,安排他们尽快到其他地方上任……”

    “裴大人!”棠梨忽然打断他。

    “我会将姑姑他们送回扶梨,然后询问哥哥们的意愿,若他们不愿离开上京,我也不会从中干涉。”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无权插手。

    棠梨不自觉踮起了一点脚尖,让自己努力和他平视:“但是裴大人,我的选择是留在上京,陪你一起。”

    裴时清的面容陡然转冷,他故意用有些尖锐的语气问:“留在上京?你能做什么?”

    棠梨没有丝毫被他激怒的意向。

    她反而淡淡一笑:“裴大人,你别忘了,我如今也是上京一画难求的丹青手。”

    许多权贵都因此跟她有了交集。

    或许……在某些时刻,她也是能帮上一点忙的。

    裴时清面无表情看着她。

    如今棠梨在上京权贵圈中的确有些许名气,但……

    她当真以为那些权贵那么好结交应付?单凭几幅画就可以让那些老狐狸出手相助?

    况且……他又怎么可能让他护在心尖的人替他从中周旋?

    然而少女一脸雀跃,笑意盈盈看着他。

    裴时清的心弦忽然被人扫动。

    像是那一日在北境行军,在于风雪之中,看到那朵开在峭壁上的花。

    指尖与花瓣相触的时候,冷冽的风雪和花瓣的柔软缠绕在一起,顺着他的手指攀附而上。

    一重是滔天寒意,一重却又是无尽的温暖。

    “棠梨,我给过你其他机会。”他凝望着身下的少女。

    棠梨僵住,片刻之后,她缓缓垂下头。

    再抬头的时候,却已经是泪盈于睫。

    屋子里光线尚暗,挂在她眼角那滴泪闪着盈盈的光,似乎略一用力,便要掉下来,摔成千万瓣。

    她嗓音有些冷:“如果裴大人说的机会是故意将陆公子与我安排在一处,又故意躲避着我不见……”

    她尾音微微发哽:“这算什么机会?将我弃如敝履,把我推给别人的机会吗?”

    话音里已经藏了几分尖利。

    裴时清脸色发白,摩挲着她后颈的手微微用力,语气却藏着诸般无奈:“棠梨……我实非良人。”

    棠梨忍着鼻酸问:“谁又是良人?陆公子吗?还是哪个王侯将相,上京权贵?”

    裴时清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先生,此前说那些话是我混账了,是我太自私了……”

    “但这次坠崖,我忽然想通了,若我余生与裴先生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此生不复相见,又有何意义?”

    “将死之时,我最遗憾,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跟你表明心迹。”

    裴时清心尖猛然一跳。

    眼前少女泪眼婆娑,鼻尖通红,像是一枝在狂风骤雨里飘摇的花。

    她忽然冲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裴先生,我心悦你。”

    脑中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断了。

    琴音嗡鸣处,摧枯拉朽,山崩地裂。

    少女的红唇还在喋喋不休:“裴先生,此前的话都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说,你——”

    她的唇忽然被一根如玉的手指按住。

    裴时清常年清冷如雪的双眸此刻冰消雪融,竟透着一丝温柔。

    他垂眸看她,一抹晨光跃进窗棂,在他眸底落下小小一片光泽,像是星辰堕入其中。

    “我知道了。”他说。

    裴时清手指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托了托。

    冷香拂来,棠梨的唇被温热轻轻覆住。

    ***

    人已经走了许久,鼻端却似乎还萦绕着冷香。

    棠梨伏在软榻上,两腮仍泛着红。

    侍女垂眸,将托盘放到桌案上,柔声说:“棠姑娘,大人离开前吩咐我们给您准备些吃食。”

    棠梨这才回过神来,她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好,多谢。”

    侍女屈膝告退。

    托盘里放着一碗银丝面,一盘酱肉,各有酱菜数碟。

    银丝面汤色金黄,葱花翠绿,还卧着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棠梨不由得食指大动。

    昨夜虽然吃了宵夜,但今天一大早便来找裴时清,折腾了许久,此时倒是有些饿了。

    她夹起荷包蛋,小口咬下去,滑嫩生香的蛋液立刻争先恐后溢出。

    是溏心蛋。

    她喝了几口面汤,又去夹酱菜。

    萝卜结入口香辣脆爽,海带结鲜滑生津……

    棠梨忽然一愣,旋即有蜜意在眼底漾开。

    溏心蛋,萝卜结……

    结心。

    “结心……”

    唇齿轻叩,棠梨低吟着这两个字。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她的眼眸如同被暗夜点亮的烟火。

    她放下木箸,用手背贴着脸颊,忍不住笑起来。

    另一边,裴时清阖眼坐在马车上,往日清冷的容颜如今却透出几分温柔。

    息邪悄悄看了一眼又一眼,心中自然也是欢欣的。

    公子想必和棠姑娘和好了。

    世人皆道公子师出名门,又才华冠绝,前途无量。

    可他却知道,公子脚下……乃是万丈深渊。

    人生数十载,唯他一人踽踽独行,实在是太苦了。

    若得一知心人相伴,那真是再好不过。

    息邪带着几分笑,再度朝裴时清看去。

    然而就在这时,裴时清忽然睁眼,淡淡睨他一眼。

    息邪吓得连忙垂首。

    裴时清声音冷了几分:“去把一直跟着我们那人请过来。”

    息邪心中一凛,连忙道:“是。”

    他方才就隐隐约约察觉似乎有人跟在马车身后,但今日所受冲击之大,让他来不及仔细分辨。

    没想到是公子提前发现了。

    息邪羞愧难安,迅速跳下马车去捉人了。

    片刻之后,息邪抓着一个少年跳上了马车。

    裴时清看着眼前鎏金面具覆面的少年,慢悠悠道:“你不在青园,跟着我做什么。”

    鎏金面具下的那双眼透着戒备,寒意森森盯着他。

    裴时清倏然笑了:“不过来了也好,我恰好有事要交给你做。”

    阿苍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裴时清看着他,黢黑双瞳变得幽深:“我要你,立刻送你们家姑娘离开上京。”

    第78章 布局

    ◎你家公子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阿苍背脊猛然绷紧。

    昨日棠梨才跟自己说过, 她会晚些再离开上京,为何这人要他现在就送走棠梨?

    裴时清淡淡道:“你是棠梨救下的,理应对她忠心不二。”

    见息邪没什么反应, 他又说:“如今上京局势不明朗,陛下恐怕很快就要有大动作,我不放心她,所以要你把她送走。”

    阿苍有些不明白, 哪怕风波波及平民百姓,棠梨不都已经在京郊避祸了吗, 上京城内的大动作又与她何干?

    裴时清知道这少年虽武力高强, 却心思纯粹。

    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放心把棠梨交给他。

    于是他耐心对他解释:“你在草原长大,自然熟知动物习性。”

    阿苍有些戒备地握紧身侧长剑, 眼前这个人……似乎很了解他。

    裴时清淡淡一笑:“狼在外出捕猎的时候, 为了防止自己的幼崽被人偷盗, 会故布疑阵, 将自己的幼崽藏在安全之地。”

    阿苍沉默片刻,“我明白了。”

    他犹豫了下, 又说:“你……不送她回扶梨?”

    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

    裴时清看他一眼,施施然道:“狡兔三窟。”

    这一次, 息邪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我会好好保护她。”

    裴时清朝他行了一礼:“多谢。”

    少年有些不悦道:“我是为了棠梨。”

    裴时清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

    棠梨吃完东西之后, 莫名开始觉得困倦。

    或许是因为接连两日大悲大喜, 情绪波动过大, 此刻棠梨只觉得浑身倦怠, 连指头都透着乏。

    裴时清今日还要上朝, 不敢耽搁太久,棠梨迷迷糊糊被他带到水榭,裴时清便匆匆离开了。

    既然说好了要等他回来,棠梨也没打算离开。

    她倚着软榻,闭上眼,心想,就睡一会儿。

    眼皮如有千斤重,棠梨很快便陷入一片黑沉的梦境中。

    与此同时,翰林院。

    一个年轻郎君伸了下胳膊,缓解酸痛的肩颈,见陆辰远依然握着一卷书册出神,喊了他一声:“望云!”

    陆辰远猛然回过神来。

    年轻郎君见他眼下浮着一片黑青,原本的调侃都尽数咽到口中,变成了一句:“望云兄若是没有休息好,快回去歇息吧。”

    陆辰远苦笑,冲他微微颔首。

    他今日实在是心神不宁,出了许多次小岔子,确实该早点回府歇息了。

    年轻郎君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目送着陆辰远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翰林院。

    正值傍晚,天边浮着大片瑰丽的云彩,琉璃瓦在夕阳映照之下熠熠生辉。

    分明是人间至极的美景,陆辰远却如同一道游魂,沿着翰林院外墙的阴影缓缓走动,无心欣赏风景。

    直到一道女声响起:“小陆大人。”

    陆辰远抬头看去,一个侍女笑着对他说:“我们家夫人有请。”

    陆辰远面无表情抬起眼,一只纤纤玉手恰巧掀开了马车车帘。

    珠围翠绕、气度雍容的女子冲他微微一笑。

    陆辰远脸色微微一变。

    棠梨再度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冷雨噼里啪啦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下雨了啊。

    她动了动,只觉浑身酸软,喉咙也略有些干哑。

    然而下一刻,棠梨的表情忽然变了。

    软罗帷帐,刺绣背面,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而非裴时清的水榭里!

    棠梨头皮发麻,后背霎时出了一层冷汗。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警惕地握在手中。

    这屋子的布置像是女子的闺房,点的香亦是发甜,根本不像是裴时清会用的香!

    门忽然动了。

    棠梨死死盯住门口,用力握紧手中簪子。

    看清来人之后,她忽然卸了力,惊疑不定问:“阿苍?怎么是你?”

    阿苍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放下,“该用饭了。”

    棠梨狐疑地爬下床:“阿苍,我们在哪里?”

    阿苍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不说话。

    棠梨穿好鞋子,沿着屋子转了一圈,伸手去推门。

    阿苍却伸手拦住她。

    棠梨一愣:“阿苍?”

    少年眼神游移不敢看她,“你先把饭吃了。”

    棠梨看着他,片刻之后笑了下:“好,我吃完饭,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沉默地退到一旁。

    棠梨也没管他,自顾自吃完了饭,将木箸一摆,问:“说吧。”

    分明是温和的语气,阿苍却莫名有些不敢看她。

    棠梨见他支支吾吾,索性站起身子,逼到他面前:“阿苍,我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少女比他矮了半个头,阿苍透过鎏金面具,看到她的发髻略微有些松散凌乱,像是草原上生长的狼尾花。

    少女见他不说话,带了些小性子狠狠戳了下他的肩膀。

    阿苍纹丝不动,气得少女鼓起脸颊:“你就是把我卖了我也认了,告诉我实话!”

    阿苍认真地看着她。

    像是幼时在军营里凝望着远处的阿连山,像是凝望行军时渡过的歧支河。

    越过阿连山,跨过歧支河,就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阿苍不懂汉人常说的情不自禁,但此刻,内心深处的某种冲动促使他问了出来:“为什么那么相信我。”

    她方才说的话虽然带着几分情绪,但却根本没有任何警惕怀疑。

    她……全心全意信赖自己。

    棠梨气笑了:“你是我的弟弟,我不相信你相信谁?”

    阿苍胸膛深处忽地又酸又涨,似乎是欢喜,又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

    满腔复杂的情绪,让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是裴大人叫我带你来这里的。”

    棠梨彻底僵住,随即声音微微发颤:“……他让你带我来这里?”

    裴时清早已告诉过阿苍,她醒来之后一定会闹,或许还会哭,会耍赖。

    但是一定不能顺着她的意思,而是要让她好好呆在这里。

    给他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后,一切会尘埃落定。

    他这么对阿苍说。

    阿苍收回思绪,认真地说:“裴大人已经把姑姑他们送走了,他要你呆在这里,等他两个月时间。”

    棠梨表情变了又变:“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棠梨狐疑地看他一眼,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阿苍,他要做什么?”

    阿苍摇头,“我只答应了他,要在此处护你安全,等时间到了之后,他回来找你。”

    他把裴时清留给她的信递给她:“他让你看这个。”

    棠梨苍白着脸接过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勿忧,勿念。”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他是在告诉她,自己会在入秋之后回来。

    棠梨面无表情捏着信纸,片刻之后,她将信纸收入袖子中,冷声道:“一直跟在我身边那位少侠,烦请出来吧。”

    阿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默默低头不语。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推开了门,单膝跪地向棠梨行礼:“十一见过棠姑娘。”

    棠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相貌平平的男子。

    对方生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若是棠梨在街上看到他,只会下意识忽略此人。

    在扶梨县那次刺杀之后,棠梨便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有裴时清安插的人。

    否则当时自己染上瘟疫,裴时清怎么可能那么快赶过来?

    后来来到上京之后,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了。

    坠崖之前她和陆辰远在一起,转头裴时清便也出现在了茶楼。

    一次尚且可以算作巧合……但又怎么可能次次这么凑巧?

    刚开始她以为对方是裴时清安插来监视自己的耳目。

    毕竟当年裴时清莫名其妙一身是伤出现在扶梨,后来自己又得知他与歃血阁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凡为人谨慎些,都会对她放心不下。

    但时至今日,棠梨却更加偏向于对方是裴时清安排来保护自己的。

    就好比这一次。

    她相信阿苍不会说谎,既然阿苍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必定是有人一路遮掩带他们前来的。

    只是……棠梨慢慢蹙起眉头。

    她明白裴时清在朝中树敌颇多,平日里有暗卫相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许多朝臣世家都会安排暗卫保护自己周全。

    但如同这般训练有素、形如鬼魅的暗卫,却是极为难得。

    一个息邪必然已经花了大量钱财培养,裴时清又怎能随随便便分出一个暗卫保护她?

    况且,这个暗卫……称呼自己为十一。

    棠梨想起当时坠崖,息邪来找他们的时候,分明就有几个这样的暗卫隐在其中。

    难道……他们是一整支队伍?

    她明白能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人,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但联想到种种,棠梨越发觉得裴时清的身份扑朔迷离。

    他当真只是南陵裴家一个分枝的子嗣?

    十一半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却将棠梨变化莫测的神情收之于眼底。

    他一直奉命暗中保护棠姑娘。

    虽说公子不让他干涉她的生活、窥探她的隐私,但时日久了,十一还是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棠姑娘。

    这位姑娘,是个有主意的。

    当时公子交代自己带她来此处避祸,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不会答应。

    公子却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我自然知道她不会答应,否则又为何要你一起跟来?”

    他心知这姑娘在公子心中的份量,惶恐问道:“若是姑娘不愿,我该如何?请公子赐教。”

    公子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十一心中大骇,不由自主开口:“公子,当真要如此?”

    那宛若神祇的白衣公子淡漠地垂着眼睫,他不敢多看,立刻垂首抱拳道:“是,谨遵公子吩咐。”

    “十一。”棠姑娘忽然唤他。

    十一仰头看她,手心竟难得生了层汗。

    他心底想,会如公子所料吗?

    “你家公子的身世,你知道多少?”那姑娘眼眸微动,试探着开口。

    十一心底忽然一松。

    不知是感慨公子料事如神,还是感慨这姑娘实在是聪明。

    他唇角不由得露出点笑意,随即朗声说:“姑娘想听什么,我一一告诉你。”

    ***

    月明星稀,满地如霜。

    一辆马车缓缓沿着长街驶入裴府。

    裴时清半倚在车壁上,扶额假寐,身上的冷香里掺了淡淡的酒意。

    接连几日宴饮,息邪实在是担心伤了公子的身。

    他早早吩咐人准备好了醒酒汤,屋里也换上了舒缓提神的香,难得明日沐休,得让公子好好歇一歇才是。

    车身微微一震,随即停了下来。

    息邪轻声道:“公子,到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车帘忽地被挑起,一道锋芒毕露的剑光倾泻而入!

    息邪大惊,祭出软剑格挡!

    兵刃相接间,裴时清忽然睁眼。

    剑光飒沓,恰恰落在他的眉眼之上,映亮他幽深的瞳孔。

    黢黑如墨的双眸中哪有半分醉意,反倒掺着几分孤绝料峭的寒意。

    薛放手轻轻一颤,随即笑嘻嘻收起剑:“跟师弟开个玩笑!师弟莫不是真动了杀意?”

    息邪一言难尽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的薛放,冷声道:“薛公子,这种玩笑也是随便开得的?”

    薛放慢慢打量着息邪,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随即竟是激动地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息邪!你都长那么大了!”

    息邪脸色一黑,避开他的手:“薛放公子,一别多年,许久不见。”

    一行人回了屋。

    薛放翘腿坐在榻上,一边往嘴巴里抛着花生,一边举着酒壶摇晃。

    “当年你不辞而别,我还担心你在上京混得不好,万万没想到师弟却是在上京吃香喝辣,住着这么大的府邸……”

    他拎起酒壶,一仰头,清冽的酒水顺着壶口化为一条细线,注入他口中。

    他不羁地用袖子一抹唇,赞道:“好酒!”

    裴时清又为他取了一壶酒:“若师兄想在上京长留,我的府邸便是你的府邸,临湖泛舟,对弈品茗,春来赏花,冬来观雪。”

    薛放忽地将手中的空酒壶重重一放。

    白瓷敲击在紫檀木的扶手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薛放脸上的笑意忽地消失不见了,他眼白泛着红,眉眼之间竟生出几分阴郁之色。

    “师弟,你是被上京的浮华……迷了眼么?”

    气氛忽然紧绷。

    息邪肌肉绷紧,手暗中抚上腰间软剑。

    裴时清见他不接酒壶,施施然取出一只杯子,为自己斟酒。

    冷白指节按在天青色的瓷杯上,仿佛一片落入荒野的雪。

    他缓缓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嗓音因为酒水的润泽渗出几分清透:“师兄何出此言。”

    薛放冷冷一笑,反手将空酒壶一抛,伸手夺过他面前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语气里浮现出几分质问:“阁主是如何交代的,你又是如何做的?”

    裴时清冷白的指尖在瓷杯上停滞片刻,似笑非笑问:“师兄原来是到上京问罪的?”

    薛放嗤笑一声:“我哪里敢。”

    “倒是有的人,甘为人手中利刃,替他清君侧,让他稳坐高台……”

    “昔日谢家子,今朝裴氏郎,有人的血海深仇,恐怕早就消磨在上京的繁华富贵中了!”

    裴时清岿然不动。

    薛放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气血上涌,拔出长剑往香几上一抛!

    银瓶乍破,酒水飞溅,香几应声而裂。

    裴时清沾了浑身酒水。

    “薛放!”息邪怒斥。

    长剑插在断裂的香几上,尾端仍在发颤。

    裴时清面无表情伸手,将长剑拔了出来,递给他:“我竟是没想到,歃血阁叫你变得如此浮躁。”

    薛放狠狠打开他的手,长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薛放语气中带着几分狠戾:“浮躁?你要我眼看他踩着我家人的骨,践踏着我亲人的血,端坐帝位,笑拥江山?”

    薛放喉咙中发出几声凄厉的笑,他表情有些扭曲:“谢渊,我没你那么好的气度,在仇人身旁依然能如鱼得水,若我是你,我早已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裴时清双眸冷寂,幽深如古井的瞳一动不动盯着他。

    分明他一个字未说,薛放却感觉到他的眼神就好似一把锋利的刀,沿着他的面颊一刀、一刀刮过。

    他忍不住避开他的视线,垂在榻上的手更是狠狠握紧,几乎将那紫檀木碾为齑粉。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出口的那些话。

    是,他薛家和谢家一样,皆在那年落得个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下场。

    但薛放忘了,龙椅之上那人,是灭谢家满门的铁血帝王,亦是谢渊的姑父。

    谢渊乃是眼睁睁看着那人举起屠刀,向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向着自己的……亲生骨肉。

    谢家满门二百余人,皆化作地下亡魂,独留他一人在世间行走。

    他又怎能不恨?

    似是掩饰,薛放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我只是来提醒你,当初答应阁主的事,你莫要忘记。”

    “倒一个周氏,死一个太子又如何?我们要的,从来不是让他得葬皇陵,让他魏氏江山绵延千秋!”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凄厉:“别忘了当年琅哥哥是如何死的。”

    “他是被人一刀刀、一剑剑,放干浑身鲜血,死在发臭的地牢里的。”

    薛放凄然一笑:“师弟,不要辜负琅哥哥。”

    他丢下这句话,抓起长剑怏然离去。

    裴时清坐在一地狼籍里,手中还握着酒杯。

    他微微闭眼,似乎看到脏污不堪的地牢中,他那冰魂雪魄、如圭如璧的太子兄长如同神佛低眉,任由那些宵小之辈肆意折辱,至死,没发出一声哀求。

    他端坐的时间有些久了。

    息邪猛然跪在地上,唤道:“公子。”

    裴时清缓缓睁眼,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取药箱来。”

    他松开手,息邪才发现,那只天青色瓷杯已经碎成一块块,扎得他满手鲜血淋漓。

    息邪心中一惊:“公子!我这就去取药箱!”

    “息邪。”裴时清忽然又唤住他。

    息邪回头。

    裴时清的脸隐在暗处,叫人窥不清情绪。

    “多宝阁第三层第四个格子,有几封信,你吩咐人追上薛放,将信交给他。”

    息邪抬头看他:“公子此前不是说……证据不足么?”

    公子追查昔年之事时,发现薛家被卷入前太子谋逆案一事,实在是有蹊跷。

    他怀疑……此事与徐怀忠有关。

    当年薛家亦如谢家一般,被满门抄斩,徐怀忠念在昔日与薛将军的情谊上,暗中救下薛放,从此将薛放带到歃血阁,养在膝下。

    这是徐怀忠一直以来的说辞。

    这些年裴时清得了些新的证据,薛家被灭一事,疑点重重,最终指向的居然正是徐怀忠。

    证据不足,他不敢贸然将此事告知薛放,只能继续寻找蛛丝马迹。

    然而这一次让裴时清认识到……若是再不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薛放听,他这傻师兄,恐怕真要替徐怀忠卖命。

    裴时清无声喟叹:“你只管命人将东西交给他,至于信与不信……全在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秋风辞》 汉·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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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为笼

    ◎裴先生……太苦了◎

    阿苍第三次将东西送入屋子里, 棠梨却依然声称自己没胃口。

    阿苍皱了下眉,亲自打开食盒,把食物一一拿了出来。

    满桌子好菜, 让人观之食指大动。

    偏偏棠梨瞥了一眼,神情怏怏道:“阿苍,我真的不想吃。”

    阿苍充耳不闻,盛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喝汤。”

    自从那个十一和她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半个时辰, 棠梨就变成这样了。

    他不知道十一和她说了些什么,但是棠梨这般模样, 让他十分不悦。

    见棠梨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阿苍沉默片刻,干巴巴警告:“你不吃东西,我就找他打架。”

    棠梨终于没忍住, 瞪他一眼:“想不到你还会威胁人。”

    她终于是拿起了勺子, 开始喝汤。

    面具之下, 阿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也坐了下来, 陪同她用饭。

    只是一顿饭棠梨吃得食不知味,平日里爱吃的菜如今却连动筷的意思都没有。

    阿苍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棠梨本想冷落一旁,但对上少年的视线, 她手轻轻一抖, 还是乖乖吃了下去。

    棠梨原本不是这么容易被影响的人。

    好歹前一世也平白受了许多磋磨,寻常之事如今已经很难影响她的心境。

    然而……

    一想到裴时清的身世, 她再度觉得食不下咽。

    她知道他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但万万没想到……

    他竟出身于当年荣极一时、最后却被满门抄斩的开国公府, 谢家。

    当年谢家灭门惨案震惊朝野, 幼时棠梨亦有耳闻。

    她记得爹爹曾叹道:“帝王脚下埋忠骨, 可惜,可惜啊。”

    昔日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之后,一夕之间不得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棠梨不敢想象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谢家种种,棠梨也是听闻过的。

    谢家原也是绵延百年的名门清流,基业甚丰。

    谢家那位开国公与魏炀帝年少时乃是至交好友。

    后来被魏炀帝说动,倾举族之力跟随魏氏讨伐前朝,谋夺天下。

    后来魏炀帝登基,封谢氏为开国公,谢氏则将视若明珠的嫡长女嫁与帝王家做太子妃。

    一时间谢家荣宠无双,天下人莫敢不尊。

    怎料当年的开国公本以为是要与明君一同开创盛世,后来却也让谢家落得个功高盖主、帝王猜忌的下场。

    开国公和魏炀帝先后去世之后,新帝登基,皇室对谢家的猜忌便如笼中猛兽,一下子被解开了绳索。

    加之新帝当年迎娶谢玄婵,原本就是出于政治考量,他心悦之人另有其人,也就是如今的周皇后。

    周氏虽得皇帝宠爱,但到底只是一个贵妃,处处被谢皇后压了一头,自然视谢家为眼中钉、肉中刺。

    开国公逝世后,周家没少从中作梗,帝王猜忌之下,谢家终究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可怜谢氏满门,含冤葬身于屠刀之下。

    如今得知裴时清的身份,棠梨不由得背脊生寒。

    在位之人,是他的亲姑父,前太子魏琅,则是他的表兄。

    然而天家无父子,前太子魏琅,被周氏囚于地牢,生生放血而亡。

    裴时清的姑姑谢皇后,在勤政殿前磕了一夜头,血流满面,没能换得帝王一顾。

    最后被赐下鸩毒,草葛裹尸,死后连皇陵都没能入。

    随之而来的,便是谢家被满门抄斩,一把大火,将过往荣华烧了个干干净净。

    裴时清他……怎能不恨?

    胸口起伏片刻,棠梨闭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裴先生……太苦了。

    如今他将自己送走,不过是想在腥风血雨来临之前护她周全,她又怎能对他生怨?

    十一原本做好了棠梨要闹的准备,没想到棠姑娘得知公子的身世之后,便再也没提过要回上京的话。

    相反,她整日里怡然自得,或是提笔作画,或是傍池喂鱼。

    观察了几日,十一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放松了些。

    公子交代过,他们所处的位置越少人知道,棠姑娘的安全就能多一份保障。

    最理想的状态是棠姑娘呆在此处,直到政变结束。

    因此即使是十一也不能与外界联系得太过频繁。

    上京局势风云变幻,棠姑娘这般沉得住气,倒叫十一刮目相看。

    棠梨正临水而坐,提笔作画。

    她此时正坐在一处小阁楼中,阁楼外荷叶亭亭,碧波荡漾。

    微风拂来淡淡荷香,叫人心旷神怡。

    谢家多年积累,饶是一夕之间蒙此大难,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裴时清准备的这处庭院亦是处处雕梁画栋,曲水荷池,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莫说是住一个她,就是住上百个她都不会嫌小。

    棠梨笔下微微一用力,浓重的赤色在宣纸上晕开,笔下粉荷倒像是染了鲜血,透出妖冶。

    唇上刺痛尤在,似乎轻嗅之间,便能闻到冷香在唇齿之间弥漫。

    棠梨微微闭眼,将那些扰乱人心思的情愫都赶了出去,冷静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接连多次遇险,她又怎不知裴时清良苦用心。

    虽说方式是粗暴了些,但的确是有效的,至少她现在不就乖乖呆在这处庭院中了吗。

    可是越仔细琢磨,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如今置身于这处庭院,棠梨惊觉这庭院的格局竟有些像青园。

    不,或者说青园的飞檐斗拱,一花一木,分明是照着这处庭院的格局来布的。

    更令她诧异的是,这庭院中甚至备下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棠梨仔细看过,画具都是崭新的,并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裴时清不喜作画,这些画具……又是为了谁准备的呢?

    若说藏书阁中的孤本典藏都是为了替此间主人解闷早早布置下的,可那些画具,分明是新近才添的。

    棠梨在其中看到了徽音阁新出的荷香纸。

    徽音阁的荷香纸只在七月荷花正盛的时候售卖。

    取的都是当年新开的荷花做材料,制成的纸色白如雪,散着淡淡荷香,故而得此名。

    荷香纸不易保存,只消月余,香气散尽后,便与普通宣纸无异。

    这处庭院中的荷香纸香气犹存,所以必定是不久之前采买的。

    这些东西……又是他在什么时候备下的?

    棠梨凝视着手下被她毁于一旦的荷花图,面无表情搁下了笔。

    本以为当时自己犯蠢,告诉裴时清自己要离开上京会伤到对方。

    却不曾想……他或许根本没给过自己离开的机会。

    若是她当时真的离开上京,会不会也如同这次一般,被人悄无声息送到这处宅院中来?

    他是想保护她不错,却也在为她编织一个华丽的牢笼。

    棠梨想到这里,不由得气闷。

    好一个太子太师,好一个首辅大人,若是此刻见到他,她倒是真想问问——

    是不是从将青园租给她那一刻,他便开始谋划这一切了?

    自己还当他光风霁月,克己复礼,原来……原来他一开始就抱了别的心思!

    得知他身世之后的心疼都被冲散了不少,棠梨将桌上画纸揉成一团,恨恨往地上一摔。

    阿苍和十一在庭院中切磋武艺。

    原本两人都是不喜言辞的人,但整日里呆在庭院里,憋得慌,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两人开始在闲暇时间切磋起武艺来。

    正打到酣畅淋漓处,忽然听到阁楼里哐当一声。

    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冲到阁楼中。

    博古架被人撞歪,上面摆放的东西散落一地,棠梨正弯腰拾捡。

    十一问:“棠姑娘,怎么了?”

    棠梨拿起一只掉落的银质小瓶,摇头道:“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撞倒了博古架。”

    阿苍飞快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我收起来,不放这。”

    棠梨心神恍惚,随意点点头:“好。”

    他这屋子里不知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还是收起来好,省得又不小心被她撞坏了。

    十一听到棠梨这么说,也忙蹲下来一起帮忙捡东西。

    棠梨一边捡,一边观察这些被她不小心碰掉的东西有没有损坏,若是坏了,最后她一一赔他便行。

    捡着见着,她手指忽然一僵。

    她垂眸看去。

    是一尊不过巴掌大小的玉质小像,雕的是两个坐在棋盘前的小人。

    小人的脸还未来得及雕刻,只能看出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男子。

    女子依偎在男子膝头,微微仰着头,一副娇憨的模样,男子的手轻抚女子的头发,温柔似水。

    棠梨的心尖像是被绵绵细针一扎,耳尖都霎时泛起红来。

    十一和阿苍注意到她的停顿,纷纷看过来。

    棠梨用袖子将小像一遮,面上发热,偏偏神情淡然:“怎么啦?”

    十一摇摇头,又开始捡起东西来。

    倒是阿苍狐疑地看了她的袖子一眼,最后挪开视线。

    棠梨微恼,但她遮遮掩掩在先,此时若是把小像拿出来,反倒有些尴尬。

    于是她只好绷着一张脸,悄悄将玉质小像收到了袖子中。

    ***

    上京。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长街角,长公主半倚在马车里,往日娇艳的面容笼上几分阴郁之色。

    侍女跪坐在软毯上,替长公主剥着葡萄。

    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琉璃小盏中,煞是好看。

    侍女将银签递给长公主,柔声道:“殿下,裴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您先用些葡萄吧。”

    长公主睨她一眼,忽然一把夺过银签,往她脸上一掷:“他是你什么人,你竟也要为他说话!”

    银签锋利,划过侍女的脸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侍女浑身颤抖匍匐在地,不停求饶:“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长公主胸口起伏,头上金簪摇晃,恶狠狠瞪着她。

    自从她得知真相后,越发暴躁易怒。

    一对奸夫淫.妇,竟将她诓骗了十几年,还让她鞍前马后为那奸生子绸缪?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那蠢妇剥皮抽骨!

    她不好过,底下的人自然更不好过。

    就连孙朝洺近日里都不敢触她的霉头,偏让这侍女碰上了。

    长公主睨着抖如筛糠的侍女,眼睛里划过一丝狠辣,正要开口,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殿下,恕下官来迟。”

    长公主掀起车帘,只见裴时清一身官服,双手作揖立在她的马车外。

    长公主哼笑一声:“裴大人如今也是大忙人,竟叫本宫好等。”

    裴时清淡淡道:“陛下有事相商,一时间拖得久了些,还望殿下赎罪。”

    长公主眼眸微亮,打发跪在地上的侍女:“下去。”

    侍女知道自己侥幸得了一命,连忙佝偻着身子退下。

    长公主扶了下头上金簪,笑着对裴时清说:“方才等大人等得有些心焦,一时失态了,大人多多包涵。”

    裴时清笑了下:“自然不会,公主请。”

    长公主目送着他上了另一辆马车,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时清要带她去哪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街缓缓行驶,不多时,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前。

    长公主下了马车,随着裴时清一路往宅院中走。

    裴时清一言不发,长公主也不明白他今日邀自己来到底是作何打算,只好敛了心思跟着他走。

    待到跨过一座拱桥,不远处的荷池霎时映入眼帘。

    荷池旁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闻声回过头来。

    长公主看清那人的一刹,脸色苍白如雪,浑身发颤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侍女扶住她的那一刻,长公主眼眸中迸发出滔天怒意,正要气势汹汹往前走,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且再看一看。”

    那声音如同朔风吹雪,激得长公主轻轻一颤,她瞬时清醒过来,再度仔细看去,却发现荷池边的男子,和驸马只是有七分相似。

    只是方才那场景分明像极了她与驸马初遇,这男子又穿着与当时驸马类似的衣裳,心神大乱之下,长公主才会认错人。

    长公主回过神来之后,生出几分恼怒:“不知裴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竟是为了愚弄本宫?”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她。

    长公主也并非无脑之人,盯着他,一点一点压住自己的怒气,问:“裴大人到底是作何打算?”

    裴时清朝着玄衣男子招了下手,玄衣男子走过来,朝两人行礼。

    长公主又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此人的确有几分驸马的神韵。

    若说这男子的长相只是有五分相像,那他的一举一动则硬生生给自己多添了两分相似。

    长公主越打量越发觉得心惊。

    最后她竟是脱口而出:“此人乃是你精心调教过的。”

    裴时清笑而不语,却只是淡淡立在拱桥边:“殿下看此人如何。”

    长公主后背发寒,心道此人果然是深不可测,若不是今日看到一个以假乱真的假驸马……她都不会想到他竟早早便开始绸缪。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笃定,谢家之仇,必能得报。

    这盟友……倒是交得值。

    于是长公主正色道:“甚好,若是像今日这般远观,倒真与那人相差无几。”

    裴时清点头:“如此甚好。”

    他似是不经意般问:“殿下可还记得,驸马会因一物起疹子?”

    长公主愣了下,脸上浮现出怅然之色,她苦笑:“怎会不记得。”

    驸马不能靠近茼蒿,若是被茼蒿近身,会立刻浑身起满疹子,高热不止。

    因此他十分讨厌茼蒿,公主府里因为这个原因,向来是不允许茼蒿出现的。

    裴时清点头:“殿下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也不能沾惹茼蒿,否则会浑身起疹子。”

    长公主瞳孔一缩。

    随即她冷笑道:“是么。”

    万万没想到,洺儿没随他爹,倒叫那奸生子随了去。

    裴时清施施然拂了下衣袖,微笑道:“我需殿下配合我,做一出戏。”

    第80章 复仇

    ◎我姓谢,不姓裴◎

    酷暑难耐, 已过三伏天,却依然热得人汗流浃背。

    在长公主的建议下,皇帝准备到行宫小住几日避暑。

    各宫闻风而动, 妃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随驾。

    最后皇帝带了皇后,以及妃嫔三人、皇子公主若干随行。

    朝中关于帝后不合的传闻已不是一两天,各方势力皆在观望。

    然而此次行宫出游, 帝后同乘,言笑晏晏, 哪有半分不合的样子?

    众人生生掐灭了不该有的猜测, 心道,周皇后不愧是陛下恋慕了多年之人,陛下待她, 那是荣宠无双。

    只要周皇后不倒, 周家再被人弹劾, 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成不了气候。

    行宫出游,皇帝之举也给周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听说那周太尉近日精神大好, 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然而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急转直下。

    行宫外有一处寺庙, 香火甚旺。

    一日皇帝兴起, 携妃嫔皇子登山上香。

    原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乃是万里挑一的好日子。

    皇帝心情大好, 行至山巅, 还赋诗一首, 直抒胸臆。

    这山巅寺庙后有一处金泉, 有时遇见风大,便会乘风逆势而流,洋洋洒洒如奔天宫。

    寺中人道,此乃祥瑞之兆,观之可明耳目,清心欲。

    皇帝意动,自然打算去看。

    谁也没有料到,岔子就是在这里出的。

    要观金泉,需登高台。

    通往高台的小路逼仄险峻,皇帝身边的曹内侍出言劝阻,皇帝却一意孤行,甚至携皇后的手一马当先,走到了队伍最前沿,太子紧随其后。

    皇后扶着皇帝的手,初时还笑意晏晏。

    待到快要登到高台的时候,众人忽地发现高台处站着一个玄衣男子。

    皇帝当即不悦,皇家前来上香,寺庙却放这闲杂人等扰了清净。

    他兴致大失,正要出言斥责此人,忽地看到身旁皇后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鬼,直勾勾地盯着那男子。

    皇帝自然循着视线看去。

    那男子忽然侧过脸来,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皇帝蹙眉,只觉此人有些眼熟。

    跟在他们身后的长公主却先一步惊呼出声:“孙郎!”

    偏偏就在此时,男子直直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皇后身形摇晃,竟是踉跄着往后跌去!

    登高台的小径又险又窄,太子踩着不规则的石阶立在父皇母后身后,本就站得不稳,见母后跌过来,连忙伸手去扶!

    太子脚下不稳,扶着皇后往后倾倒,他身后之人毫不设防,一脚踏空,众人齐齐跌做一团!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绊了太子一下,他身形不稳,竟直直翻落小径两侧的围栏,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太子可有碍?”棠梨惊讶地放下画笔,挑眉看向十一。

    十一道:“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太子摔落的那一侧坡势平缓,只滚出去不过几丈,太子便被一丛荆棘拦住了,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不过……”十一停顿片刻。

    棠梨好奇问:“不过什么?”

    “太子被救下之后,不多时身上忽然起满了红疹,随即高热不止。”

    棠梨皱了下眉:“受惊过度?”

    十一摇了下头:“据说长公主看到之后,说像是因为茼蒿才起的疹,孙驸马当年便是如此。”

    棠梨眸光微动,茼蒿?

    长公主的驸马和太子……竟都不能沾染茼蒿?

    有那么巧的事吗?

    棠梨沉吟片刻,又问:“此事之后,宫中可有什么变动?”

    十一惊讶于棠梨的敏锐,看她一眼,道:“皇后被禁足了。”

    “陛下颁发旨意,说她人前失仪,连累太子受伤,命她禁足福宁殿,闭门思过。”

    棠梨笑了下,人前失仪?

    皇家还真是会给自己找理由啊。

    棠梨又问:“长公主那边呢。”

    “长公主直哭当日在高台上看见了驸马,下山后大病一场,身子还没好透彻,便赶着回京悼念亡夫了。”

    棠梨慢悠悠拿起画笔,沾了些颜料,慢慢在纸上揉开:“你们家公子有托话过来吗?”

    十一低头,将一封书信呈上。

    棠梨接过来,拆开信纸一看。

    上面只有两句话:“山雨欲来,静候佳音。”

    棠梨冷着脸,随手将信纸往桌上一放,没放稳,信纸轻飘飘落到地上。

    十一埋头将信捡起来,不小心瞥到上面的字,思索片刻,还是开口劝慰:“棠姑娘,公子也是为了你好。”

    棠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气闷不已。

    分明就知道他会搅弄风云,但如今他与长公主合谋,做着这等危险的事,自己却躲在美屋华宅中虚虚度日……

    总觉得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此刻……竟妄想站在他身旁,也帮他出谋划策。

    而非如现在一样,像只被豢养起来的鸟儿,被安置在主人早早为它打造的华美金笼中。

    见棠梨不语,十一朝她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福宁殿。

    红烛已经要燃尽了。

    长发披肩的女子坐在跳动的烛火旁,似乎短短几日内,脸上便多了几处沟壑。

    岁月到底是在这个大庆最尊贵的女人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

    “云霓,几时了?”

    宫女柔声道:“戌时了,娘娘该歇息了。”

    周皇后缓缓拨弄自己的头发,忽地发现如瀑青丝中,夹杂了几缕白发。

    她用手指缠绕着白发,问:“我吩咐人送给太子的安神汤,可送过去了?”

    宫女点点头:“娘娘放心,已经送过去了。”

    周皇后竟是忽然用手指缠绕着白发一用力!

    白发断落在她手上。

    宫女惊呼出声:“娘娘!”

    周皇后削葱般的玉指抓着白发,喃喃道:“送到了就好,送到了就好……”

    宫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娘娘,您放宽心,陛下只是一时生气……”

    周皇后却打断了她:“给我备衣,我要去见陛下。”

    宫女哽住:“娘娘……”

    周皇后语气忽然威严逼人:“快去!”

    宫女擦干眼泪,忙不迭起身:“是。”

    皇帝今夜宿在淑妃宫中。

    夜色寂寂,帝王躺在榻上,眉眼间浮现出淡淡倦意。

    淑妃挽着袖子,轻轻替他揉着眉心。

    大殿里点着淡雅舒缓的香,像是空谷幽兰;女人的手也好似娇嫩的花瓣,让皇帝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

    淑妃性子温柔娴静,寡言少语,虽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却能让他在心烦意乱的时刻放松下来。

    女人绵软的呼吸拂在他面上,带着幽兰似的香气,几乎让皇帝有些恍惚。

    从前,他也是如此一般靠在眉眉身上。

    只是眉眉不似淑妃般安静,她一会用指尖轻轻拨弄他的睫毛,笑道:“陛下的睫毛长得浓密,就连臣妾都要嫉妒呢。”

    一会儿又会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吹气:“陛下,你我如此,像不像世间寻常夫妻?”

    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咯咯笑着滚到他身上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皇帝眼眸中浮现出点点痛色。

    他的小姑娘,他的眉眉啊……怎就犯了这样大的错呢?

    那年春日,百花齐放,莺声呖呖,还是太子的他随父皇坐在迎春园中。

    父皇的手往亭台处一指,“开国公的嫡长女,你未来的太子妃便在那。”

    他循着父皇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一身石榴红裙,笑意晏晏,古灵精怪的少女。

    似流火明媚,如骄阳灼热。

    而他未来的太子妃,谢玄婵一身素雅绿衣站在她身旁,寡淡得如同一滴褪色的墨。

    他眼眸微动,不着痕迹问父皇:“不知谢小姐旁边那位是哪家千金?”

    父皇一笑:“老周家的嫡女,听说小名叫做眉眉,身份倒也尊贵,只可惜听说已经在议亲……”

    他默不作声垂下眼,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她的小名。

    眉眉。

    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议了亲又如何?他若想要,抢来便是。

    后来他得偿所愿,登上帝位,封了她为贵妃。

    新婚之夜,红烛如血,他身下的少女扑簌簌颤抖,泪流满面。

    他俯身,吻去她眼角泪珠,温声道:“眉眉,别哭,我日后,让你当皇后。”

    她的指甲陷进他的后背,“陛下说到做到。”

    他说:“好。”

    于是为了践守诺言,他亲自赐死发妻谢氏,任凭周氏虐杀太子,一步步,将她扶上后位,许她无上尊荣。

    可她呢?

    昔日恋人转头迎娶了长公主,而后命丧水患,他原以为她早已放下。

    却没想到,他多年痴心,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太子肖似其母,却不似皇帝。

    乃是宫中流传已久的密闻。

    皇帝原本没放在心上,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他的眉眉……竟包藏祸心至此!

    皇帝慢慢睁眼,眼底浮现出一丝杀意。

    淑妃却似没看到一般,继续帮他揉着额头。

    长夜无声,忽有一道尖细的声音想起:“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冷笑道:“不是命她禁足么?让她滚回去!”

    太监出去传令了。

    然而皇后却跪在殿前,不肯起来。

    红烛燃尽,灯火黯淡。

    淑妃终于开口相劝:“陛下,更深露重,皇后娘娘跪久了恐伤了身子。”

    皇帝却阖着眼眸一言不发。

    淑妃叹了一口气,到底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面人声喧哗,脚步凌乱。

    皇帝终于不悦睁眼。

    就在这时,忽有凄厉之声贯穿长夜:“陛下!”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

    ***

    风弄竹梢,竹影摇案。

    裴时清和陶知禾对坐在棋盘前,闲闲落子。

    陶知禾忽然弃了手中黑子,往后一仰,摇头道:“棋差一招。”

    裴时清捏着白子,将其稳稳落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陶知禾叹了口气。

    这一次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整肃周家,到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

    裴时清已经被人逼落悬崖,九死一生了一遭,焉知周家会有何后手。

    “周后……比我想得更加狠辣。”陶知禾忧心忡忡。

    当年周后待字闺中时,曾与孙驸马议过亲。

    还是太子的皇帝看中周后,先帝一纸婚书打散了这对鸳鸯,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但权贵人家,婚嫁原本就不自由,聚散离合实乃常事。

    更何况周家和孙家还未到订亲那一步,所以也算不得强夺臣妻。

    后来周后欢欢喜喜嫁入帝王家,得了圣宠,又一步步成为皇后。

    世人皆道帝后恩爱非凡,又怎会想得到周后竟如此大胆,早在嫁与帝王家之前,便有了身孕。

    周后这些年精心遮掩,竟无人发现端倪。

    直到这一次人前失仪,太子又刚好滚落山坡接触到茼蒿……才让皇帝生了疑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周后掩藏得再好,依然被抓出了蛛丝马迹。

    原来当年周后即将嫁与皇帝之前,孙驸马曾约周后到观鹤山密谈。

    两人一夜未归,而当年的随从,皆因各种意外暴毙身亡。

    查到此处,皇帝内心的猜忌已经被证实了十之八九。

    不久之后,长公主哭红着眼,持了一物进宫。

    那是女子的贴身肚兜,肚兜上还绣着皇后的小字。

    长公主面色发灰,说这肚兜乃是驸马锁起来的箱笼中发现的。

    至此,皇帝终于不得不相信,他亲封的太子,竟是皇后与他人秽乱所生!

    奇耻大辱,皇帝如何能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家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任谁也没能想到,在周家大厦将倾的时刻,周后居然亲手给太子送去了一碗鸩毒!

    宫闱秘事,旁人难窥其全貌。

    无人知道那一夜周后和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

    皇帝只对外宣称太子突发急病而亡,皇后自请移居小佛堂,吃斋念佛,为皇帝祈福,自此无故不得出殿门一步。

    没过几天,周太尉辞官告老,周家瞬间像一只被拔掉了爪子的病虎,再无法惹人忌惮。

    面对陶知禾的点评,裴时清只淡淡为他斟了一杯茶:“周后此人,的确能伸能屈。”

    若非她先一步下手赐死太子,恐怕整个周家都要为他陪葬。

    陶知禾苍白如雪的须发在风中微微颤抖,他闭上眼:“婵儿当年……如何斗得过她。”

    裴时清饮茶的动作一僵,随即缓缓道:“姑姑与人为善,又岂是那等毒妇能比。”

    想起谢氏满门的惨死,陶知禾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他睁开眼,拍了拍裴时清的肩:“仇恨是一把刀,别伤着自己。”

    裴时清黢黑的眼眸如同被霜雪覆盖的荒原,雪停处,忽又起了一场风,摧枯拉朽,搅碎一切。

    他垂眸,掩住眸底情绪:“我明白,老师。”

    陶知禾点点头,又交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提防她有后手。”

    裴时清将茶杯轻轻放在香几上,面无表情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数辆马车碾着官道行驶,车后扬起黄沙漫漫。

    一老者端坐马车之中,面色枯槁,却依然背脊挺直。

    忽有鹤唳之声破空穿来,护卫尚来不及反应,一只通体漆黑的箭羽已贯穿车壁,尾端微微发颤。

    周詹猛然睁开眼,那锋利的箭尖离他不过寸余,散发着森森寒意。

    安静了片刻,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下,许多护卫尚来不及拔剑,便被一箭封喉!

    刀剑声起。

    来者如同地府阎罗,手中长剑一步一染血,漫天血花绽开,染得道路两旁的树叶都透着诡异的红。

    周家人没能抵抗很久,便成了地上横尸。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腥臭味,就连风都变得粘稠。

    周詹依然端坐于马车之中。

    被刀剑刺穿的马车篷上,缓缓落下一滴冰凉的血,恰恰溅在他的脸颊上。

    周詹面上狠狠一抖,一直绷直的背脊终于塌了。

    空气一片死寂,像是陷入亘古。

    周詹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来者何人,请现身吧。”

    一把细剑挑起残破的车帘。

    周詹眯着混浊的眼睛看去。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

    周詹缓缓叹了口气:“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

    对方不为所动。

    周詹笑了一声:“周某今日命尽于此,死前只想看看到底是哪位英豪取我性命?”

    风拂落叶,一片沙沙声中,忽然响起一道如玉石相击的清音:“周大人树敌众多,想杀你之人,如同过江之鲫。”

    周詹先是一怔,混浊的眼里随即射出一道精光:“是你。”

    劲装男子扬手一挥,车帘碎为千万条,纷纷扬扬往下落,倒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周詹抬头看去,一人白衣胜雪,立在马车前方。

    周詹心神微动,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前太子,魏琅。

    然而与人浑身染血,寂寂无声死去不同。

    眼前遍地尸殍,血色朦胧,他却好似踏月而行的谪仙,衣袖不染世间半点尘埃。

    裴时清微微一笑:“周大人,别来无恙。”

    周詹忽地笑了,笑声牵扯着胸膛,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之后,他抓着马车壁,问:“裴大人简在帝心,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裴时清唇角依然含着笑。

    只那笑意掺了三分寒,倒像是寒冬腊月里积在青松枝头的雪。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如古井,深不见底,竟叫周詹有几分心惊。

    “周大人想听理由么。”

    周詹知他今日必死,此刻倒难得豁达了一回:“我命丧于你手下,倒也不算折辱,理由么……”

    他忽地一笑:“裴大人愿说便说。”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姓谢,不姓裴。”

    周詹的瞳孔剧烈一缩,表情僵在脸上。

    然而裴时清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轻飘飘抬起手,长剑如钉,一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细密的血珠溅到裴时清的脸上,濡湿他漆黑的长睫。

    他如一尊白玉神像,一动不动维持着握剑的姿势,直至血凝成珠,从睫毛滑落。

    “公子。”息邪小心翼翼唤他。

    冰雕雪砌的白衣公子终于动了。

    他缓缓拔出长剑,在刀剑与血肉摩擦的森然之声中,扬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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