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虎斗
◎裴某言尽于此,小陆大人好自为之◎
残月如霜。
陆辰远尚未换去官服, 沿着长街缓缓行走。
月下之人衣袍翩然,若非街上一片冷寂,两旁尚有被马蹄掀翻的摊子, 眼下场景倒有几分怡然自得的雅致在。
月色照孤影,他茕茕孑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不远处的青园。
往日里灯火明亮的青园如今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只余蝉鸣声声。
陆辰远停住脚步,仰头看向青园门口那两个狂放不羁的大字。
棠梨离开了上京, 甚至并未与自己辞别一声。
棠墨晚另搬了一处住处, 偌大的青园,转瞬变成了一座空宅。
良久,他默默垂首, 拖着沉重的步伐折身离去。
陆辰远苦笑一声, 眼眸中浮现出淡淡茫然。
人生数十载,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挫败的感觉。
陆家家风清正, 爹爹一生没有纳妾,他是陆家独子。
因是独子, 自小爹娘便在他身上寄予厚望。
而他,亦不负爹娘所愿, 自小苦读诗书, 悬梁刺股,只为早日博得功名, 光耀门楣。
他这一生, 在遇到棠梨之前, 皆是顺遂。
自幼被赞为神童, 祖父、外祖父家人人争相宠爱, 皆指望着他某一日蟾宫折桂,仕途通达,再提携兄弟,中兴家道。
他也的确做到了。
不及弱冠之年,便高中探花,美名传唱上京。
只可惜……他头顶还有一个三元及第、师出名门的裴时清。
说来陆辰远并不是心存攀比之人,但独独在这位裴大人面前,他却一挫再挫。
年少时的心高气傲,从未被这么彻底地击垮过。
那人仿佛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峦,一道波涛汹涌的长河,立在他身前,叫他避不得、躲不掉。
科举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分明他们才是良缘早定,本该共赴一生之人,如今却前缘尽断,不知归途。
他原以为自己能依靠一片真心,至少让她念起旧情。
却不知……有的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一次她的不辞而别,让他无比清晰认识到,他原来……已经是那等无干之人。
心中凄惶,身形也略有些踉跄。
就在这时,一道略略有些阴柔的声音响起:“小陆大人就甘为丧家之犬吗?”
陆辰远浑身绷紧,回头看去。
男子肌肤雪白,生着一双丹凤眼,此时正含笑看着他。
陆辰远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
对方打量他的同时,他亦在打量对方。
片刻之后,他冷声说:“我已经回绝过你的主人了。”
男子笑了下,颇有些赞赏:“你知道我是谁的人?”
陆辰远垂着眼睫:“请公子回去转告你家娘娘,娘娘的好意,微臣受不起。”
男子忽地笑了一声:“小陆大人,你若甘为人手下败将,我家娘娘自然也不会找上你。”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青园:“小陆大人不会不知道那处宅院属于谁吧?”
陆辰远被正中心事,掀起薄薄眼皮,冷冷看他一眼:“与你们何干。”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你若处处不如人,又怎谈与人相争?”
陆辰远眼角的弧度徒然变得锐利,像是一把足以割伤人的刀。
男子又说:“太子已死,储君之位空悬,各方势力必然要争个鱼死网破。”
“周家如今已被斩断左膀右臂,虽如困兽,却也未尝不是契机。”
“娘娘予你青云阶,你若踏上,功成之后,便是新朝功臣,帝王臂膀,如此坦途大道……小陆大人就不心动?”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飘忽:“不,不止是你一人的青云之路……”
他凑近陆辰远,蛊惑道:“还是整个陆家,甚至……整个蒋家。”
陆辰远眼睫微微一颤。
说完这话,男子也不着急,而是等待他给一个答复。
天气似乎慢慢转阴,迷雾渐起,乌云避月。
在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吞没之际,陆辰远忽然问:“为何是我。”
男子看着笼罩在阴暗中的青年,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因为你足够干净,也足够聪明。”
***
庆隆二十七年夏,太子薨,周后被禁足小佛堂,前太尉周詹于归乡途中被马贼劫杀,马车翻落悬崖,尸骨无存。
周氏自此一蹶不振。
又月余,群臣上书,劝立储君,皇帝按而不发。
接连下了几场雨,忽然就入了秋。
街道行人寥落,空气如同弦上之箭,一片悄然滑落的秋叶便足以让人心神震颤。
皇城跟脚的百姓总是更敏感些。
皇帝龙体欠安,储君未立,前朝后宫皆是一片紧绷。
百姓们整日龟缩在家不愿出门,心里期盼着一切快些尘埃落定。
毕竟谁当皇帝不是当,但他们还想过个好年呢。
风声鹤唳中,一人便如雨后春笋,猛地冒出头来。
前有裴时清连跃几阶,不过短短三年位极人臣,后有陆辰远势头如虎,博得功名不过短短半年,已位列三品。
众人戏言,若是陆辰远早生三年,与裴大人一较高下,恐怕还有得是精彩。
宫中气氛紧张,上京最大的酒楼汇贤楼却依旧灯火通明,笙歌曼舞。
陆辰远便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如美玉一般的俊颜已染上几分薄红,弧度锋利的眼尾也在一片莺声中晕开些许妖冶。
长桌对面,一人白衣如雪,眉眼间笼着淡淡清寒,正举杯独酌。
分明是莺歌燕舞,脂粉环绕,他却似一片出尘的雪花,似要乘风直上九天。
陆辰远的眼被微微一刺。
他斟满酒,走到他面前:“下官还未来得及恭喜太尉大人。”
裴时清缓缓饮尽杯中酒,将手中白瓷酒盏一放:“小陆大人客气了,该是裴某恭喜小陆大人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陆辰远笑了下,替他斟酒:“敬裴大人。”
裴时清慢悠悠将酒盏接了,一饮而尽。
有人见他们二人对酌,拎着酒壶凑过来:“妙哉妙哉,两位大人也算是有缘分啊!”
那人已经喝得满身酒气,脸更是涨成猪肝色,分明是喝多了。
有人心思灵活,已经意识到不对,正要开口阻拦,却听到那人醉醺醺说:“若我没记错,小陆大人的未婚妻……是裴大人的学生吧?”
小陆大人此前议亲的那位姑娘,他们亦有所耳闻。
对方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千金难求,其兄如今也在翰林院为官,听说新科状元徐江松还是她义兄。
只是这姑娘……不是已经跟陆家退亲了吗?
此话一出,场上不少人的酒都醒了一半。
有关系好的同僚忙给那人使眼色,然而他却继续飘飘然道:“这乃何等缘分!来来来,诸位大人,我们共饮一杯!”
话音落,在场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陆辰远捏着酒盏,指节微微泛青。
裴时清却忽地一笑,他拎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笑道:“同饮。”
有人连忙凑上来:“同饮同饮!”
气氛再度热络起来。
众人尽兴而归时,已是半夜。
陆辰远从杯盘狼藉中脱身而出,猛地被秋夜干净爽利的风拂面,只觉浑身都舒展开来。
他笑着和同僚道别,乘着晚风缓缓走了一段路。
他不想带着浑身酒气归家,这是一如既往的习惯。
没走多远,忽然听得身后马蹄哒哒。
陆辰远往旁边避了下,却听到有人唤他:“小陆大人。”
陆辰远回头,看到裴时清一只手虚虚揽着车帘,端坐在马车中。
陆辰远的背脊慢慢绷紧,他朝着裴时清行了一礼:“太尉大人,不知有何事?”
“小陆大人还是唤我裴大人吧。”他眼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却笑不及眼底。
陆辰远并未出声,只是站在长街角,淡淡凝望着他。
风中穿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今夜有云,月亮被朦胧雾气掩映,月华晦暗地流动在两人身上。
“与虎谋皮,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陆大人。”裴时清的语调隐隐多了几分冷。
陆辰远眼眸微动,不见慌乱,反倒问他:“难道裴大人就不是在与虎谋皮么。”
梆子敲过三声,浓稠的夜色似乎也被余音搅动,泛出些微波澜。
裴时清脸上彻底敛了笑意,一双清寒的眸如同被荒寒之巅的山雪覆盖,透出彻骨的冷:“是么?”
陆辰远不躲不让,与他对视着。
裴时清倏然一笑:“与虎谋皮,也要看对方到底是不是虎。”
陆辰远垂在身侧的手猛然绷紧。
裴时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裴某言尽于此,小陆大人好自为之。”
话毕,他并不等他反应,合上车帘,驱使车夫扬长而去。
直至马车彻底拐入另一条巷子,陆辰远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整理了下被揉皱的衣袍,身形挺直,一步步,踏入月色凄迷里。
***
庆隆二十七年,皇帝胸闷气堵,昼夜难安月余,太医院束手无策,一时人人自危。
不久之后,新科探花陆辰远引荐了一名天竺方士到宫中。
皇帝服下方士炼制的仙丹之后,通体舒畅,一夜酣睡,龙心大悦。
当即封方士为玄闻天师,又赐陆辰远良田数倾,美宅一座。
那玄闻天师的确也有几分手段在,皇帝随他打坐数日之后,胸闷之症竟缓解了个七七八八,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皇帝龙体安康,群臣便开始坐不住了。
一群人上书皇帝催着立储。
另一群人则弹劾起陆辰远和玄闻天师来,说自古帝王因服丹而致龙体亏空者不在少数,陆辰远将此人引入宫中,其心可诛。
面对质疑,皇帝却对陆辰远表现出极大的袒护。
甚至还当场斥责言官:“难道你们是将朕比做那等昏庸无道之人?”
这话说得也没错。
皇帝虽然服用丹药,但并不痴迷,加之太医院众人精心调养,皇帝的身体至少表面上是渐渐康健起来。
应天殿外,裴时清陪在刚刚打完坐的皇帝身后。
因着才打完坐,皇帝穿的乃是道袍,松松垮垮,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多了几分亲和。
已是初秋,皇帝一身单衣,却不觉热,相反,他脸上透出红润的光泽,目光炯炯,气息浑厚。
皇帝指着一棵花叶灼灼的木槿花,笑道:“怀渊,这花开得甚好,朕倒是觉得,朕之身体,便也如此花,焕发出新生机来。”
裴时清落后皇帝半步,闻言笑道:“陛下说笑了,此花怎能跟陛下相比,陛下如龙在渊,自然是福寿比天。”
皇帝开怀大笑:“怀渊啊怀渊,人人皆道你性子冷清,却不知你哄人的本事,那是一套一套的啊。”
裴时清微微一笑。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正所谓乘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朕这身子大好,前朝倒也一派欣欣向荣。虽然死了一个周詹,却又多了一个能臣。”
裴时清眸光一动,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皇帝笑道:“近来望云风头正盛,朝臣皆道朕对他颇为偏袒,你如何看?”
裴时清道:“为人臣子,得君主赏识,乃是大幸。”
皇帝又笑了,他再度拍了拍裴时清的肩:“细数史上能臣,如你们年轻者,不过廖廖。”
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路还长,大庆,需要如你们一般的能臣。”
裴时清朝他抱拳:“臣必不负陛下重望。”
皇帝似是漫不经心道:“望云入朝为官时日不久,我听闻他最近和六皇子走得有些近,你得多提点他。”
裴时清颔首称是。
帝王伸手,折下一朵开得灼灼的花,又随手抛到地上,冷笑道:“六皇子年纪虽长,本事却不见长,要我看,不如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弟。”
立储之事,尤为敏感。
裴时清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雪塑冰雕一般。
皇帝看他一眼,心中满意。
望云是极好的,但就是太年轻!沉不住气,看看怀渊,这个时候就知道三缄其口了。
皇帝眼角染上了些笑意,主动拍了拍裴时清的肩:“不说这些!走,朕近日新得了一幅好字,带你去瞧瞧。”
裴时清笑道:“是。”
***
与此同时,扶梨县。
一个黑衣男人坐在摊子前,慢悠悠吃了一碗面。
满面风霜的大娘招呼他:“客人,咱们店里免费加面的,不够跟我说咧!”
男人道了谢,又问:“店家,跟你打听个事。”
大娘是热心肠的人,两手往围裙一模,笑问:“什么事?”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见青书院:“那书院怎么近日不开了?”
大娘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了然道:“见青书院啊,听说是棠山长近日里身体不适,关了书院修养好一段时日了。”
男人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
大娘看着男人站起身,很快消失拐角处。
见青书院,往日朗朗读书声消失不见,整座书院都被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如此一来,灶房刀案相击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男人悄无声息潜入灶房房顶,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忙碌。
身形和年龄都对得上,男人握紧手中匕首,轻轻跃下房顶。
刀案相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匕首闪着锋芒,压在女人的脖颈之上。
男人冰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喊叫,可饶你一命。”
话音落,匕首之下的女人却忽然兔起鹘落,往后重重一击!
男人的匕首险些被击飞,他心中大惊,反手祭出一把细剑,如同灵蛇吐信,直直朝着女人的咽喉此去!
“当——”
女人不知何时抽出一把软剑,横剑格挡!
金石相击,火花四溅!
男人往后踉跄了几步,面上显出狰狞之色:“你不是青骊。”
女人笑了下,提着软剑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急如闪电刺过来!
男人心中大骇,与她交手几招,飞快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筒,正欲放出——
剑芒闪过,软剑割喉,男人瞪着眼睛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走个剧情!速速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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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纵马
◎我不希望……你也不开心◎
烟波江上, 一条孤舟独泛。
小几上摆放着几只黄澄澄的螃蟹,菊花酿酒,香气扑鼻。
徐怀忠细细品尝着口中微甜的蟹肉, 良久之后,他放下木箸:“死了?”
来人半跪在地上:“一剑封喉。”
徐怀忠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倒是舍得安插高手,只可惜了墨隐……好歹也是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却折戟于无名之辈手下。”
他旋即又问:“周后那边可有后续动作?”
“墨隐命陨, 周后那边并没有任何反应。”
徐怀忠慢条斯理剥开一只螃蟹,用木箸挑起蟹黄, 放在口中一抿:“周后心机深重, 此次打草惊蛇,恐怕不会再轻易动作。”
“不过她倒也是个有本事的,周家已被剪除羽翼, 现在无疑是笼中困兽, 竟还能顺藤摸瓜找到渊儿身上。”
“但她还是小看了渊儿的手腕, 既然能将那姑娘藏起来, 又怎会考虑不到她的家人呢?”
下属道:“阁主,那我们的人……”
徐怀忠饮了一口菊花酒, 眯眼道:“薛放刚去找过他,若他还没忘了自己姓什么, 就不会做出不分轻重的事来。”
“只是欲成大事……”他重重将酒盏放下:“又怎能被旁人干扰心智。”
“他是将人藏得足够好, 但歃血阁也不是吃素的。”
“一个月内,我要见到此人。”
下属叩首:“是!”
徐怀忠捏碎蟹壳, 又交代道:“渊儿极为护短, 切莫伤到人。”
***
似乎是从第一片枫叶变红开始, 湖边矮山忽然便层林尽染。
推开小窗看过去, 山林如火, 碧水如玉,美不胜收。
棠梨坐在小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却迟迟不见翻页。
阿苍走进屋子里,唤了她一声,棠梨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对阿苍笑了笑:“怎么啦?”
阿苍的目光落到她手中书册上,忽然开口说:“你不开心。”
棠梨合上书册,若无其事说:“没有呀,我看外面枫叶红了,今日不若去赏景。”
阿苍看她几眼,否决了她的提议:“我们,去街上逛逛。”
十一对棠梨的看管已经不如此前严格,她偶尔也能到府外去逛一逛,只是需要带上幂篱。
几次下来,棠梨也摸清楚了自己现下身处何地。
她在一个叫做暄城的地方,约莫是在上京以北,靠近边境。
她在街上看到过不少胡人。
裴时清依然隔一段时间便给她写一封信来,棠梨也收到过姑姑和爹爹的信。
姑姑和告诉她,他们如今也不在扶梨,却没有在信上说明现下身处何地。
爹爹交代她,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裴大人照顾她这个学生,早早为他们铺好退路,一定要多加珍惜。
亲人暂时不能相见也并无大碍,好好照料自己才最为重要。
棠梨收到信的那天,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她不知道裴时清同爹爹说了什么,竟叫爹爹愿意暂时将见青书院的学子们安插到其他书院,自己则隐身而退。
若说要怨裴时清……她实在是怨不起来。
上京局势一天一变,她却躲在此处,锦衣玉食,好不潇洒。
他替她绸缪周全,甚至连家人都考虑到了,又叫她如何生怨?
只是如今一家人分隔两地,又正值动荡之际,棠梨实在是难以心安。
阿苍还在等她回答。
棠梨站起身子,洒脱道:“许久没出去逛了!就今天出去吧!”
反正她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倒不如放宽心。
暄城冷得比上京早,还没正式入冬,棠梨已经穿上了薄袄,还披了一件镶着毛边的披风。
雪白的狐狸毛簇拥着棠梨,越发衬得下巴尖尖。
阿苍脸上的鎏金面具有些惹人注目,所以两人都带上了幂篱。
暄城街上还算热闹,似乎完全没受上京的影响,往来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吵吵嚷嚷。
两人沿着街闲逛。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棠梨看糕点做得可爱,会顺手买上两块;看到一家首饰铺子门口放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棠梨也会带着阿苍进去随手挑一支发簪。
闲逛了一会,棠梨显出几分倦意。
在一家文玩店,棠梨看到一枚紫色小花制成的书签,手指久久停留。
久到阿苍都忍不住开口问:“你喜欢?”
棠梨收回手指,笑了笑:“只是见它好看,走吧,饿了,找吃的去。”
阿苍看了书签一眼,不明白她既然喜欢,又为何不买下。
然而少女已经离开了店铺,他只好匆匆记住那书签的样子,跟着她离开。
两人找了一家卖羊肉的小店。
店家正在灶台上切着羊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招呼道:“客官来得正好!新煮好的羊肉咧!”
棠梨笑:“那便给我们切一斤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几张饼。”
这店虽小,但手艺却实打实的不粗。
羊肉肥而不腻,炖得软烂弹牙,香味入里。
阿苍胃口大开,就着羊肉汤稀里哗啦吃了不少。
当他再度抓起一块肉的时候,棠梨已经放下了木箸。
阿苍将羊肉放下,问棠梨:“你吃饱了吗。”
棠梨点点头。
阿苍盯着她看,直到把棠梨看得后背都有些发毛,才忽然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棠梨被吓了一跳:“阿苍?”
少年却抓着她大步走了出去。
棠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跟着他又快又急一路小跑:“阿苍,你要带我去哪?”
阿苍却不说话,而是带着她七拐八绕,最后把她带回庭院的马厩前。
他将马儿放出来,马儿打着响鼻,兴奋地撅起前蹄。
棠梨有几分奇怪:“阿苍,你要我去骑马?”
阿苍却已经揽住她的腰,将人轻轻扶上马,自己随之而上,高呵一声:“驾!”
马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棠梨尖叫一声,少年从背后护住她,道:“别怕!”
棠梨从没坐过那么快的马!
“阿苍!我们要去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在耳边呼号风声。
四周景物飞快后退,天地都在旋转!
马儿驮着他们一路出城,朝着郊外的方向而行。
她初时只敢伏低在马背上,后来却慢慢直起身子,学着阿苍目视前方。
街道房屋渐渐被他们抛之于脑后,前方天宽地阔,草木欣荣,郁郁葱葱。
大朵大朵的白云浮在天际,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植物枝叶的清新。
棠梨一只手慢慢松开马鞍,五指张开,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溜过。
天为盖,地为舆,乘云凌霄,好不畅快!
棠梨忍不住大笑起来。
直到骑出去十余里,可见不远处草野茫茫,阿苍才驱使着马慢慢停下来。
棠梨伏在马背上,只觉得魂都还飘荡在空中,胸膛处却在剧烈跳动。
阿苍扶着她下了马,鼻尖上坠着几颗细汗,气息亦是不匀。
棠梨笑着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好小子!疯起来真的不要命!”
阿苍随意抹了一把汗,问她:“现在还不开心吗?”
棠梨眼眸微动,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我们阿苍!我现在很开心!”
阿苍下意识想避开她的手,却又生生忍住,任由她揉了自己的头发一把。
棠梨放开手之后,他才说:“我不是小孩了。”
棠梨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是我忘了,你都十四了,已经是个大人啦。”
鎏金面具下,那双琥珀色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她一眼。
她分明……还是把他当小孩。
阿苍再度抓着她的胳膊,将她送上马。
棠梨连连惊呼:“不骑了!腿软!”
这一次阿苍却慢悠悠带着她,踏着茸茸青草,沿着清澈小溪走动。
棠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张弛之间,棠梨积郁已久的情绪一扫而空。
她看着远处漂浮的白云,将身子舒展开,懒洋洋趴在马背上:“阿苍,谢谢你。”
阿苍没有回答。
棠梨也没有扭头回去看他,而是半闭上眼,听耳边清风拂过树梢,脚下流水淙淙。
直到棠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阿苍终于小声开口:“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去骑马。”
“刚开始没权力私自用马,第一次被抓到的时候,被人打了个半死。”
“后来我被正式选入铁骑军预备役,有了私自用马的权力……”
“每次我不开心,都会在训练结束后去骑马。”
“我常骑的那匹马,通体黑色,独独额头有一道白色的毛,所以我叫它额间一点白。”
棠梨忽然笑了一声:“额间一点白?”
阿苍低头看她:“对,额间一点白。”
棠梨直起身子,笑道:“好奇怪的名字,但又……莫名的契合。”
阿苍点点头:“是,军中叫它小黑,但我觉得它更喜欢我取的名字。”
棠梨问:“额间一点白还在服役吗?”
少年的眼神微微一黯:“它战死了。”
棠梨沉默片刻,只能开口安慰道:“……节哀。”
“那一战我也沦为战俘,大庆军队对铁骑军的人毫不客气,因为他们知道,铁骑军的人宁死不降,所以他们抓到铁骑军后,会以折磨对方为乐趣。”
“消磨他的意志,让他生出死志,却求死不能。”
棠梨眉心一跳。
她扭头看向阿苍,却不敢开口问他。
阿苍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说:“我逃出来了,免于虐待,然后遇见了你。”
少年的鎏金面具在一片苍翠的绿意中愈发显得闪闪发光。
“我不开心的日子太多,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也不开心。”
棠梨的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麻。
鼻头发酸,她忍住泪意,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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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危险
◎一腔痴情错付◎
后山上的枫叶很快便落了个光。
某天棠梨睁眼的时候, 感觉到空气冷冽,她拥着披风推开窗,却见外面已经覆上了淡淡一层白。
“下雪了!”棠梨开心喊道。
往日里阿苍和十一定会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 出声附和。
然而今天却只有风雪拂过窗棂的声音。
棠梨霎时后背发寒,她猛然握住桌上一根簪子,急急后退了几步。
风雪清寒,忽地响起一道笑声。
棠梨一颤, 仰头看向窗外!
一席精致的紫色缎面长袍从屋檐下飘了下来,随之出现一张笑意晏晏的脸。
棠梨愕然道:“是你?”
来人高鼻深眼, 瞳孔泛着琥珀色, 正是当年与棠梨有过一面之缘的伊尔!
伊尔微微一笑:“没想到姑娘还记得我。”
棠梨警惕地靠着桌案,问:“伊尔大人登门拜访,不知有何要事?”
伊尔负手而立, 笑着对她说:“姑娘莫要如此紧张, 说来我们还是老熟人。”
棠梨握紧袖子中的簪子, 脸上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也对, 我和伊尔大人,也算是熟人。”
“老朋友登门拜访, 也得好好招待一番,茯苓!玉兰!”
无人回应。
伊尔眸子里含了几分戏谑:“姑娘狡猾, 伊尔已经上过一次当, 这一次不得不谨慎些了。”
棠梨面色微变:“你把他们都杀了?”
伊尔摆摆手:“我可不是那等嗜好杀戮之人,雪天适合浅眠, 等姑娘到了地方, 他们自然会醒来。”
到目前为止, 棠梨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杀意。
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她盯住他:“我那两个弟弟呢?”
伊尔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护卫?”
棠梨的背脊又绷了起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们若是无碍,我便跟你走。”
伊尔定定看着她,片刻之后,他一笑:“我说了,我不是嗜血之人,既然是裴大人派来保护你的人,我也不好动他们,不是么?”
棠梨已经明白,裴时清当初把她藏在这里,恐怕要防的人中……就有歃血阁。
想到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棠梨眸光微动,试探道:“我知道裴大人与你们关系匪浅,但既然你们明白我和他……我和他是朋友,又为什么要动我?”
“朋友?”伊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见过谁会把朋友藏得那么周密?”
他似乎很是头疼地说:“阁主给我们的上限时间都已经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你,阁主可是大发了一回脾气呢。”
伊尔眸色微深:“幸好还是找到了。”
他忽然逼近棠梨,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走吧!阁主再不见到你,恐怕要发脾气了!”
棠梨一声尖叫闷在喉头,她死死抓着伊尔的肩膀,急急说:“裴大人若是知道你们将我掳走,必会生气,你们的关系本来就岌岌可危,非得添一把火?”
伊尔大笑道:“比起他生不生气,眼下更重要的是将你控制在手里!”
他足尖一点踏上屋檐,在雪地留下淡淡很痕迹,扬长而去。
伊尔速度极快,纵身几跃便出了城。
棠梨一路被他捂着嘴,喊叫不成,眼见前方停着一辆马车,她大感不妙,努力挣扎起来。
伊尔说:“对不住了,先委屈一下姑娘。”
他用帕子蒙住棠梨的口鼻,甜腻的气息袭来,棠梨眼前发黑,费劲最后力气将手链扯断,晕了过去。
***
上京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枯黄。
下人正在打扫满园落叶,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裴时清,忙躬身行礼:“公子。”
裴时清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往水榭走。
屋子里早已掌上灯,熟悉的熏香包裹住他,让裴时清紧绷了一整日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
“公子,已为您备好水,请公子沐浴。”
裴时清沐浴之时向来不喜人伺候,淡淡嗯了一声。
丫鬟行了一礼,悄声退下。
裴时清正欲往屏风之后走,忽然瞥向桌案。
他目光随即一冷,凝视着最上面的那本书。
昨日他分明将此书放回了书架。
下人向来不敢随意挪动他的私物,此书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裴时清随意拿起一旁的玉笔,挑开书册。
一封火漆信出现在面前。
裴时清眸光微黯。
是歃血阁的信。
裴时清知道自己最近的动作不如徐怀忠的意,此前他们派出薛放,如今又不知会搞什么花样。
他展开信,快速读了一遍,脸色霎时间变得无比阴沉。
“砰——”
桌上笔洗被挥袖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息邪闻声连忙入内查看,却见裴时清周身气质凛冽,面若寒霜。
“公子?”
“息邪,备马!”不等息邪回答,裴时清已身形如风,踏入夜色茫茫夜色之中。
棠梨醒来的时候,只觉后脑一阵一阵地抽痛。
视线渐渐清晰,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去摸簪子。
袖中却已是一片空荡荡。
烛火跳动,摇椅上的人听闻声音,缓缓回过头来。
正是徐怀忠。
他穿一身玄色长袍,肩披织金大氅,半白的头发在头顶用玉冠利落束起,端的是一副清贵的气派。
不像是一个民间组织的首领,倒像是朝中重臣。
见棠梨戒备地望着他,徐怀忠一笑:“姑娘不用如此如临大敌,怕你身上带着尖锐之物,不小心伤到自己,我已经替你全部收起来了。”
他端起桌上白雾袅袅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喟叹道:“听说你唤渊儿一声先生。”
棠梨一言不发。
徐怀忠将茶盏放下,捋了捋胡须,笑道:“渊儿唤我一声老师,如此一来,我倒也可以算作你的师祖。”
棠梨一动不动坐在软榻上,片刻之后,忽然笑着问:“既然能唤您一声师祖,不知您能否告诉我……为何要将我绑来此处?”
徐怀忠发出喑哑的笑声:“我不过是请姑娘过来坐一坐,又怎么能叫绑人呢?”
棠梨心知从这人口中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
她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既然您邀我来坐一坐,我便好生在这呆着,只是还得麻烦师祖给我的家人递一封信,以免他们担心。”
徐怀忠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讶异。
他旋即叹了一口气:“这是自然,我原本也并非无理之人,只是渊儿那孩子……实在让我伤怀,他将你如此周密地保护起来,竟教我不知是不是也在提防于我。”
棠梨轻笑一声:“您这话说的不对,裴大人既然是您的学生,又怎么会提防自己的老师呢?”
“至于他将我藏在那个宅子里……”
棠梨眼睫微颤,却是不肯再说。
徐怀忠仔细观察着棠梨的表情,对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恹恹地说:“我累了,想歇一歇。”
徐怀忠见状起身,漫不经心说:“那你便好好歇息,等渊儿来了,我自会让你们见一面。”
哪知棠梨发出一声轻嗤:“不必了,他囚我数月,棠梨知他身份尊贵不敢讨要说法,如今换个地方呆着也不错。”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只盼事情尘埃落定之后,裴大人能放我归家。”
徐怀忠眸光一凛:“你知道他的身份?”
棠梨很是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又怎会把我囚禁起来?”
棠梨定定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师祖不会当真以为他是对我情根深重,将我视为软肋,才把我藏匿起来的吧?”
徐怀忠微微眯着眼,似在斟酌她的话。
少女忽然伏案大笑,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么?”
“是在青楼里,我扮作他身边的风月女子。”
棠梨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一片凄哀:“我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但却在成婚之前失了清白,原以为走到这步路,只要我退了亲,安安心心跟着他,日后也可在他身边谋得一二名分。”
“但在我不小心窥到了他的秘密之后……”
棠梨冷笑一声:“您既然是他的老师,岂会不知他的秉性?”
“他这个人,疑心病重,偏偏又背负深仇大恨……怎会愿意枕边之人知道他最深的秘密?”
“他如今不杀我,不过是还残存几分情愫罢了。”
“他将我囚于那处庭院,让我与家人不得相见,视我为禁.脔……倒是先将我对他的几分情意消磨殆尽。”
“师祖,你应当也知道我虽出身微寒,比不得他满门勋贵,却也是书香世家。我爹爹自幼教导我们兄妹人不能堕了风骨,可如今我却自甘委身于人下……实在已经无颜面对家人。”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一片森寒:“如今呆在那庭院之中,不过是想看一看昔日谢家世子……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棠梨自嘲一笑:“若是他败了……说不定我还有重新为人的机会。”
沉默良久,徐怀忠终于开了口:“倒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份隐忍。”
他似笑非笑瞧着她:“但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替渊儿先将你杀了?”
棠梨啼笑皆非:“我虽比不得你们运筹帷幄,搅弄风云,却也不是个傻子。”
“师祖……其实对他也心生提防吧,否则又怎会把我捉过来当筹码,好让他乖乖听话?”
徐怀忠认真打量她,旋即笑起来:“我如今算是知道那孩子为何会独独对你倾心。”
“你放心,他所谋之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棠梨反问:“这对我而言是个好消息么?”
徐怀忠大笑道:“可怜渊儿,一腔痴情错付,竟弄巧成拙……”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留你一命,放你自由。”
棠梨朝他行了一礼:“那棠梨……便提前谢过师祖。”
他看她一眼,笑着扬长而去。
棠梨这才脱力般靠到软榻上。
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才惊觉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第84章 缰绳
◎若无缰绳,野马必死◎
往日苍劲的青松被皑皑白雪覆盖, 雪园一片茫茫雪色,倒当真地如其名。
伊尔立在屋檐之下,双肩落满了雪, 正看着一只苍鹰展翅滑过苍穹。
“大人,抓到一个刺客。”
雪园乃歃血阁其中一个分营地的事并非秘密,时常有骚扰之人,伊尔并不奇怪, 只是慢慢回头。
那刺客戴着一张鎏金面具,被按在地上, 一席玄衣被长剑挑得破破烂烂, 血污了满地白雪。
伊尔皱了下眉:“把他面具取下来。”
那人忽然发出剧烈挣扎,下属狠狠踹他一脚:“老实些!”
他伸手揭下他的面具。
少年挣扎着去抢那张鎏金面具,下属却转手便将面具扔到雪里。
他发出野狼一般的嘶吼, 挣开下属, 扑向雪地, 小心翼翼将面具捡了起来, 掸落上面的雪沫。
几息之间,凌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张略略有些苍白的脸。
伊尔先是注意到他脸上的刺字, 铁骑军的人?
随即才看清那少年的全貌。
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忽地消失,随即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少年扭过头, 在看见他的时候, 亦是一愣。
伊尔低声对下属说:“你先下去。”
下属抬头:“那这刺客……”
“交给我。”
下属抱拳:“是。”
待人退了下去,伊尔才快步走到他面前, 一把抓着少年的肩膀将人带起来, 仔细凝望着他的脸。
伊尔放在他肩上的手开始颤抖, 片刻之后, 他伸手扒开他凌乱的发——
少年后颈的位置, 豁然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
伊尔一把将人揽入他怀中!
少年也没推开他,只是忽然伏在他肩头剧烈咳嗽起来。
伊尔慌忙之中放开他,才意识到对方满身是伤。
他咬牙道:“谁伤的你!”
少年一言不发,伊尔先慌了神,他拉着少年:“跟我来!”
然而他却猛然挣扎起来:“棠梨在哪里!”
伊尔动作一顿,脸上慢慢浮现出不敢置信:“……你是来找她的?”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她在哪里?”
伊尔神情莫测看他:“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少年沉默片刻,开口道:“亲人。”
伊尔脸上倾泻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很快收敛表情,道:“她在这里,你放心,很安全。”
少年一动不动立着。
伊尔咬牙道:“你先跟我去处理伤口!我带你去见她!”
少年终于动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夫道:“小公子受伤严重,大大小小伤口无数,虽说如今天气寒冷不易溃烂,但还是需要多加注意。”
伊尔身侧的手一绷,颔首应道:“好,劳烦您开最好的药。”
大夫退下之后,伊尔走到少年面前,久久凝视着他。
伊尔沉默片刻,终于艰难开口:“阿苍……我是哥哥。”
阿苍不为所动,重复道:“带我见棠梨。”
伊尔面部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下:“阿苍!你认出我来了!我是哥哥!”
阿苍仍然重复:“你说了等我包扎好伤口,带我去见她。”
伊尔咬牙切齿道:“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你竟为了她落得如此狼狈!”
“亲人。”
“我才是你的亲人!”伊尔暴呵道。
阿苍覆面的鎏金面具发出森冷的光,他一动不动看着他。
像是那个落雪的夜,年幼的阿苍和苦苦哀求的额吉倚在门扉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踏入风雪凄迷中。
“我会出人头地,得到大汗的赏识!”踌躇满志的少年毅然决然将年迈的母亲和弟弟抛在身后。
然而待他功成归来,家中已遭兵祸,额吉逝世,弟弟失散……
他疯了似的找了足足一整年,弟弟却杳无音信。
他心灰意冷离开草原,打算到大庆碰碰运气,然后……遇见了阁主。
曾傲骨不可折的伊尔跪在榻前,红了眼:“阿苍……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阿苍面无表情:“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伊尔浑身一颤,犹如困兽发出痛苦的嘶吼:“……我不知道蒙特的人会打到家里去,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离开!”
阿苍冷漠地下了榻:“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
他再度重复:“我要见棠梨。”
伊尔很想问他为何会入了铁骑军,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对上少年犹如看陌生人的眼神,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好,我带你去见她。”
风雪愈来愈急,伊尔脚步匆匆穿过回廊,身后跟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
正在巡视四周的守卫见到他,纷纷停下来行礼:“伊尔大人。”
伊尔略一颔首,行色匆匆离开。
守卫们目送他走远,继续开始巡视。
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印下一行黑色的脚印。
伊尔出示了几次令牌之后,终于停在一间地下石室门前。
石室门前的守卫见到他,十分惊讶:“伊尔大人,阁主不是已经吩咐寒阙大人过来了吗?”
伊尔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立刻道:“阁主吩咐我再过来看一看。”
下属不敢多言,忙侧开身子让他进去。
见阿苍要跟进去,下属伸手一拦:“伊尔大人,阁主交代了,此地关押的人身份特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伊尔冷笑一声:“闲杂人等?我带来的人,又怎会是闲杂人等?”
下属对上他冷冷的视线,一个激灵垂下头:“是,请大人恕罪。”
歃血阁线网遍布天下,许多人在外谋事,身份都是保密的。
下属不疑有他,请阿苍进去。
石室甬道两侧点着火把,将整个甬道照得阴森悠长,两人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不停回响。
眼见着阿苍周身都溢出不悦的气息,伊尔苦笑一声:“她不住这种地方,此处只是一个甬道。”
阿苍脚步慢了一拍,旋即少年嗓子里溢出一声淡淡的“嗯”。
两人行进了不久,前面出现两条岔道,伊尔带着阿苍往右拐,又走了几步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排修葺华美的房屋并肩伫立,外面分明是一片冰天雪地,这儿却溪水淙淙,杂花生树。
伊尔带着阿苍走到其中一间房前,轻扣两声房门。
屋子里并没有人回应。
于是伊尔又开口闻:“寒阙,是我,阁主让我来看一看。”
依然悄无声息。
伊尔面色微变,一抬腿踹开了房门!
香炉里甚至还燃着缥缈的熏香,只是屋子里……却一片空荡荡。
阿苍一把抓住伊尔:“她人呢!”
***
与此同时,一匹雪白的骏马被人高高勒起,马儿嘶鸣,惊落檐下积雪。
薛放披着厚厚大氅看着来人,面无表情道:“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裴时清发上染了白,就连睫毛都被覆上浅浅一层霜色,一张脸更是苍白如雪。
只那双黢黑眼眸如同黑曜石,幽深不见底,静静看着薛放。
他一路换马,疾驰而来,此刻反倒不急了。
“风大雪急,却累得师兄在此处候着我。”
薛放懒洋洋一笑:“老师之命,不敢不尊。师弟,随我来吧。”
裴时清下了马,慢悠悠拂落衣上积雪。
薛放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已然被缰绳磨得鲜血淋漓。
薛放眼神一变:“你——”
裴时清却淡笑道:“老师不是在等着我么,师兄还是快些带我去见老师吧。”
薛放喉结微滚,最后将千言万语咽下,化作一句:“你先跟我来处理下伤口。”
裴时清却站在原地不动。
薛放看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跟我来!她现在没事!你向来顾及仪态,难道当真要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这是要明摆着告诉他,那姑娘就是你的软肋,你的死穴么?”
薛放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警告之意:“谢渊,别犯蠢。”
裴时清这才微微一笑:“有劳师兄了。”
看来当日送去的东西,到底是有用的。
室内烧着银炭,温暖如春。
有人为裴时清奉上干净衣袍。
薛放瞥了一眼正在处理伤口的裴时清:“知道你喜洁,衣服都是崭新的。”
裴时清眼睫低垂,笑道:“劳师兄记挂。”
薛放叹了一口气:“谢渊啊谢渊,我是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蠢,既然想得到要把她保护起来,防止别人挟持她威胁你……”
“如今又怎会冒冒失失就跑过来呢?你应当明白,被老师抓来那一刻,她就该成为弃子了。”
裴时清没有抬头,而是看着大夫用白纱将自己的手掌一圈圈缠起来。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抽去骨头尚能活……那剜去心脏呢。”
薛放眼神大变,他像是不敢置信般看着他:“你疯了!”
大夫包扎好伤口,弯腰退下。
裴时清道谢之后,慢悠悠起身:“走吧,带我去见老师。”
薛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若是还想让她有命活,就不要在老师面前表现出你方才的意思!”
“现在他或许要留她威胁你,但等你事成之后……他必然会将所有会扰乱你心神之人杀干净!”
裴时清黢黑眼瞳凝望着他:“师兄,你以为我什么也不表示,他就会放过棠梨么?”
薛放脸色一白。
裴时清却问他:“若是你发现手中野马快要脱缰,你会怎么做?”
薛放沉吟片刻:“……自然是勒住手中缰绳。”
裴时清淡淡一笑:“野马前方乃是悬崖万丈,若无缰绳,野马必死。”
“他若是想保马,就不能弃了那条缰绳。”
薛放细细咀嚼他的话,片刻之后缓缓摇头:“谢渊,你当真是……疯了。”
裴时清却扭头看向茫茫雪野:“走吧。”
第85章 草原
◎身陷囹圄◎
屋内, 徐怀忠正温酒以待。
小厮推开房门,裴时清快步走进来,朝他行了一礼:“见过老师。”
徐怀忠缓缓放下手中酒盏, 叹道:“渊儿一路从上京赶过来,想必十分辛苦吧,倒是老头子我任性了。”
裴时清接过酒盏,替他斟满一杯酒:“老师说笑了, 老师既然想见我,渊儿又岂敢不应。”
徐怀忠接过酒来喝了一口:“渊儿, 莫怪老师狠心。”
他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是要做大事之人, 不可让旁人干扰心智。”
裴时清点头:“老师教训得是。”
徐怀忠又说:“况且那女子对你生了怨恨,你若继续留她在身边,难免坏事。”
裴时清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但面上不显:“学生明白, 只是不知她如今在何方?一别数日……”
徐怀忠哈哈大笑起来:“渊儿啊渊儿, 你也有一日会为一个女子魂牵梦绕……”
他眼眸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可惜了你这心上人, 被你毁了一桩上好的亲事,又被你暗中囚禁, 与家人分离……”
“将来事成,你可得好好补偿人家!”
裴时清不动声色看着他, 心中却慢慢证实了方才的猜测。
定是棠梨对他说了些什么, 才会让徐怀忠误以为两人之间乃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甚至棠梨对他心怀怨怼。
裴时清转瞬便想通了。
她是要徐怀忠误会他们之间关系并没有想象中亲密, 这样一来……她便不足以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冰寒覆盖的双眸深处渐渐有一丝温柔溢开。
若是他当真没有在收到信后赶到这里, 恐怕倒正正坐实她的说法。
倒是有几分聪明, 竟连徐怀忠都唬住了。
只是哪怕这计划也算可行, 他又怎么会放任她一人在这里呢。
裴时清点头笑道:“是,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徐怀忠摆摆手:“罢了,你先去见她吧,我们晚上再长聊。”
裴时清行礼告退。
薛放候在外面,见他那么快就出来了,有几分讶异:“怎么那么快?”
裴时清擦过他的肩膀,脚下步伐生风:“自然是赶着去见人。”
薛放跟在他身后,一路追赶:“你认识路吗!跑那么快!”
片刻之后,两人到了一处小院前。
薛放吩咐人打开院门:“虽说这姑娘被掳来做了人质,但老师是以贵客身份相待,倒也不算委屈她。”
有侍女垂首将门打开,裴时清抬眸看去。
隔着一个小院,屋子里窗棂半开,一个身披狐裘的少女正围炉煮茶,白雾袅袅,将她的眉眼晕得模糊。
少女闻声抬眼,在看见裴时清那一刻,她猛地站起身:“裴先生!”
裴时清立在残雪之中,片刻之后,他笑着唤她:“棠棠。”
棠梨没有继续动作,她站在半开的窗后,眉梢笼着淡淡的惆怅,眼眸中泪光闪动。
裴时清叹了一口气,走上前,然而棠梨却往后退了一步,脸庞隐到一片暗色中,含怨道:“你为什么要来。”
裴时清只能隔着一段距离,与她遥相对望。
空气凝滞了一瞬,薛放咳嗽了一声:“我先出去等你。”
棠梨忽然声音尖利:“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薛放一愣,眼神颇为复杂看向裴时清。
裴时清丝毫没有愠怒,只微笑道:“好。”
“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让你家里人给你写信。”他又说。
棠梨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嘭一声关上了窗棂。
裴时清凝望着被合上的窗棂,片刻之后,才对薛放说:“走吧。”
薛放跟在裴时清身后,一脸不理解:“你这是哪得罪人家了?给你这么摆脸色?”
裴时清淡淡道:“是我不对在先,她生气也很正常。”
薛放见他不愿细说,叹了口气。
裴时清忽然又说:“让她留在此处也好,上京那边……我的确分身乏术。”
薛放眸光微动:“你这是在给他留把柄。”
裴时清看他一眼。
薛放立刻哽了一下,他停顿片刻,硬邦邦说:“随便你。”
他大步越过他,将地上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于是便也没有看到,在他身后,裴时清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眸中一片冰寒。
***
风雪呼号。
帐中灯火摇曳,羊毛毡上躺着的那人动了动睫毛,缓缓苏醒。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女子端着羊奶掀开帐子,看到那姑娘醒了,又惊又喜疾步走过去,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棠梨惊愕地看着她,片刻之后,试探着开口:“我听不懂你的话。”
中年女人一喜,旋即又说了一大堆,将羊奶塞给她,然后起身匆匆出了帐子。
棠梨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下来。
她已经不在之前的地方了,看样子……她现在是在某个草原的部落里?
棠梨不知道歃血阁阁主为何会把她送到这里来,好在棠梨敏锐察觉到,方才那女人对自己没有杀意。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打算先观察一下情况。
不一会儿,中年女人领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狼毛皮袄,皮肤黝黑,五官硬朗俊美,见到棠梨的时候,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见棠梨面露警惕,对方笑着对她说:“姑娘别怕。”
他会说汉话!
棠梨有些惊喜,她直起身,问他:“这位公子,我是大庆朝的人,投奔亲的路上被盗贼掳走,流落到这里,公子若能送我回滕州,我愿以千金馈赠。”
男人耐心听她说了一大堆,最后脸上露出些怜悯之色:“姑娘……送你来那人说,你家中起火,你家里人都已经被烧死了。”
棠梨脑子嗡地一声,旋即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恐怕是歃血阁编出来的瞎话。
然而棠梨故意让身子晃了晃,随即尖叫:“我要回去看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男人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掌如同一座大山,压得棠梨无法动弹。
他耐心说:“你的家人已死,嫁给我之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棠梨不敢置信说:“他们将我卖给了你?”
男人对她粲然一笑:“我花了百两白银呢!”
棠梨险些一口血呕出来。
徐怀忠是疯了么!
男人见她神情恍惚,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力度之大,棠梨如同被熊掌拍了一下,痛得眉头都轻轻蹙起。
“你好好养身子,等娜米的丧事举行之后……我就可以娶你了。”
棠梨顿时毛骨悚然,谁的丧事?
似乎勾起了不快的回忆,男人不愿再多说,他的手掌在棠梨肩上一压,将她塞到被子里:“你休息。”
他指着旁边的女人,“乌日娜会照顾你,另外我已经在族中找会汉话的婢女了,等找到之后,我将她送给你。”
男人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
那个被叫做乌日娜的中年女子连忙围过来,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棠梨听不懂她说话,一时之间也问不出什么,和她耗下去没有意义,于是棠梨一把用被子捂住脸:“我要睡了。”
乌日娜见她蒙上被子,倒也不再打扰她。
棠梨却丝毫没有睡意。
直到对方吹了灯离开,周遭一片安静,棠梨才小心翼翼起身,将周围探查了一遍。
然而她刚刚掀开营帐的帘子,便有雪亮的刀锋对准她。
棠梨手心冒汗,只能继续回到营帐中。
一片漆黑中,棠梨将自己蜷成一团。
她被歃血阁抓走,不知道裴先生会不会得知消息……
只是如今朝廷中必然已生了乱,裴先生定然忙得不可开交。
自己眼下身陷囹圄,唯有保存精力,再寻找机会伺机逃跑……
男人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就送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子过来。
那女子讨好地依偎在棠梨身边,告诉她自己叫做其其格,翻译为汉人的语言,就是花朵的意思。
而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呼和巴日,是老虎的意思。
而从其其格口中,棠梨也陆陆续续弄明白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她在一个名为扎拉特的部族,呼和巴日乃是这个部族中最年轻的勇士,也是老族长的亲侄子。
老族长的孩子们纷纷夭折,自己又在一场大战中受了伤,无法再繁育子嗣,因此这呼和巴日将来极有可能继承族长之位。
只是这位勇士像是中了诅咒一般,他从十五岁开始娶亲,至今已经娶过十一位女子,皆因各种原因暴毙身亡。
最近的这一位,便是他口中的娜米,这个女子死于难产。
后来呼和巴日不知从哪听说,只要娶一个汉人女子,便可以破解他身上的诅咒。
而棠梨,便是那个被挑选上的汉人女子。
其其格开心地对棠梨说:“等呼和巴日继承族长之位,您就是族长夫人啦!”
棠梨笑得勉强,问她娜米什么时候下葬。
其其格偷笑起来:“您别急,娜米明日下葬,您和呼和巴日的婚礼,就定在三日后!”
三天。
棠梨心中一凛,时间太紧张了。
然而她面上不显,反而拉着其其格说:“我也想通了,既然我家里人都死光了,不如就跟着呼和巴日好好过日子。”
“只是其其格,我第一次来草原,你能在我成婚之前,带我出去逛一逛吗?”
其其立刻格摇头:“呼和巴日吩咐过了,不能带您出去逛。”
棠梨知道她看上去虽然单纯,却并不傻。
于是哀求道:“那我可以在周围逛一逛嘛?总不能成婚之前我就一直呆在营帐中吧?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
其其格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棠梨立刻趁热打铁:“其其格,我不会乱跑的,我只跟着你在这周围转一转,你也知道,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回去能投奔谁?倒不如留在这里,将来还能做族长夫人。”
其其格终于被说动,她对上棠梨可怜巴巴的眼神,到底是有些心软:“那……好吧。”
第86章 疑阵
◎原来裴大人,竟是一个痴情种◎
其其格是个极为固执的人, 说带棠梨在周围转一转,便只带她在周围转了一圈。
棠梨还没来得及观察出一条能逃跑的路线,便被她抓住胳膊拉回了帐子里。
其其格力气极大, 手掌钳住棠梨胳膊的那一瞬,叫她根本动弹不得。
棠梨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她回了营帐。
好在出去走了一圈,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发现自己住的营帐在整个村落的最边缘,隔着营帐不远的地方, 是一条小河。
其其格不让她往更远处走,因此她不知道那河水的深浅。
若是河水够深, 她完全可以顺着河水潜走。
虽然现在天寒地冻, 潜在河水中太久很可能会出事,但棠梨一想到要嫁给呼和巴日,就直犯恶心。
她宁愿放手一搏。
时间很快过去。
中途棠梨又央着其其格带她出去过一次, 这一次棠梨终于得了机会仔细观察那条河。
虽处在冬季枯水期, 但河水依然不算浅, 藏一个人完全足够。
呼和巴日的前妻下葬之后, 棠梨和他的婚礼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
部族里的人开始宰羊杀牛,乌日娜带来了一套华美的衣袍。
棠梨在乌日娜和其其格的逼迫下不得不穿上那件衣裳。
两人双眼发光, 大为赞叹,其其格笑着说:“棠姑娘一定会是呼和巴日最美的一个妻子!”
棠梨看着铜镜中一身异族服饰的陌生少女, 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山洞, 裴时清从袖中摸出薄刃短刀递给她,他告诉她, 必要之时可以动手。
那时她的恐惧比现在更甚, 但她还是刺出了那一刀。
没有人能够时时刻刻救自己, 大多数时候, 只能靠自己。
这是裴时清教会她的。
其其格摇着棠梨的手臂:“棠姑娘, 你不开心吗?”
铜镜中眼神犀利冰冷的少女猛然散去,棠梨对其其格露出一笑:“自然是开心的。”
她的手指抚过头上华丽的穗子,问其其格:“其其格,你能帮我要回我的那只簪子吗?在我们大庆,出嫁时头发上都得戴簪子。”
她苏醒之后,发现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连一对耳饰都没有给她留下。
其其格眼神中带了些怜悯,她拉住棠梨的手:“你放心,我去为你要。”
棠梨也拉住她的手:“谢谢你。”
***
雪覆枯草,朔风吹拂。
荒原之上,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少年挡在身后,脚下鲜血将残雪融化。
他手中握着一把宽剑,仍是杀气腾腾的凶煞模样,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握剑的手在轻颤。
而他身后那少年亦是形容狼狈。
两人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为首之人脸上笑意冰冷:“伊尔大人,万万没想到背叛阁主之人会是你。”
伊尔冷笑:“我不过是不忍见阁主滥杀无辜罢了。”
那人嗤了一声:“滥杀无辜?这四个字也会出现在歃血阁身上?伊尔大人说笑了。”
那人手中细剑垂在地上,剑尖淋漓鲜血几乎凝固成冰。
他朝伊尔走了两步:“伊尔大人已经背叛歃血阁,按照阁规,该由我亲手为歃血阁铲除叛徒。”
伊尔的表情忽然变得懒洋洋:“是么?难为绝风大人了,想坐我这个位置很多年了吧?”
绝风的目光霎时变得阴冷,他提起手中细剑,一剑朝他刺来!
四周的黑衣人也迅速包抄合围,像是响尾的毒蝎,收紧包围圈!
然而被围困在包围圈中的男人,却像是塞北的狼,冷静地盯住猎物的咽喉,一击必杀。
渐渐的包围圈有四散之势。
绝风狠戾道:“你早些求饶!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伊尔大笑起来,手起剑落,他割断一人的咽喉:“你是担心你精心培养的人被我杀光吧。”
绝风面上显出几分恼怒之色,他厉声下令:“格杀勿论!”
黑衣人瞬间整顿队形,再度化作杀气腾腾的利刃,一点点逼近他们二人。
伊尔提剑斩断一人手腕,那人手中的拿着的剑高高飞起之际,他和阿苍忽然对视一眼。
那分明受了重伤,苟延残喘的少年倏的兔起鹘落,夺过半空中落下的剑,直直刺向绝风!
一剑封喉。
血流如注,绝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藏在鎏金面具下的冷漠双眼。
那是一匹藏得更深的狼。
懂得潜伏、观察,然后伺机而动。
伊尔看着绝风倒下去,酣畅大笑:“我且留你们一命!回去向阁主报信吧!”
黑衣人见绝风已死,并不恋战,很快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伊尔这才用宽剑撑住身子,长长呼了一口气。
阿苍盯住他血丝满布的双眼:“谢谢。”
伊尔笑道:“你是我的弟弟!你要保护的人,便是我要保护的人。”
阿苍面无表情看着他。
伊尔体力不支,索性倒在了雪地上,他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快去追人吧。”
伊尔得知棠梨被从雪园暗中转移出来,动用所有关系查探其下落,终于抓到了线索。
徐怀忠实在是狡猾,竟同时准备了四辆马车,前往不同方向。
他们花了不少功夫,总算确定了其中一辆马车上的是棠梨,于是循着方向一路追来。
哪知风声走漏得太快,他们还没追上人,便被绝风等人包围,平白在此地磋磨了许多时间。
若是再不追上那姑娘,恐怕出了事也鞭长莫及了。
伊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此时躺在雪地上,面色灰白,形容狼狈。
他见阿苍还不走,开口道:“你无需担心我,快些去找她吧,晚了恐怕真要出事。”
阿苍终于动了。
却是将他身上的披风扯下来,盖在他身上:“我会回来找你。”
伊尔闭着眼不看他。
那少年似乎又停在原地看了他一会,终于如同疾风掠过,向着茫茫荒野而去。
身上披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身下却一片冰凉。
有灰白的雪花扑簌簌从天空落下,落到伊尔眼角的时候,被一片温热的水渍融化。
地面忽地振动起来。
伊尔睁开鹰隼般的眼,握住手中宽剑。
来人策马疾驰,如流星飒沓,叫这寂静荒野都生动起来。
伊尔用手半枕着头,眯眼看向来人。
为首那人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溅起雪泥无数。
他立在伊尔面前,一双清寒的眸竟比荒原的雪还凉上几分。
伊尔轻叹:“你还是来了。”
“看来他的障眼法没能迷住你的眼。”
裴时清问他:“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伊尔道:“你不该来的。”
裴时清语调冷了几分:“回答我。”
伊尔忽地有些好奇,那姑娘究竟为何能一再让他们乱了章法,陷入圈套。
他眯眼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
裴时清淡淡望着他。
“你从一开始,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对么。”
裴时清沉默片刻,问他:“你的问题就是这个?”
伊尔笑道:“是。”
裴时清回答他:“知道。”
伊尔愣了片刻,从胸膛里发出闷笑,笑道最后,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般,摇头打量他:“原来名动天下的裴大人,竟是一个痴情种。为一女子,多年绸缪,付之东流。”
徐怀忠将棠梨掳至此处,看似是要将她作为裴时清的掣肘,让他听命于自己。
然而直至方才伊尔才想通,棠梨不是筹码,而是……诱饵。
这是一场徐怀忠布了已久的局。
徐怀忠此人,疑心病重,裴时清又远在上京,鞭长莫及。
这一次逼裴时清前来,乃是请君入瓮。
从那一日他不小心撞见鬼面在模仿棠梨时,他便生了怀疑。
鬼面此人,尤擅模仿,能将人模仿得九成之像。
可是徐怀忠已经命人将棠梨掳来,又为何要让鬼面模仿她呢?
直到这一路追着棠梨的踪迹,伊尔愈发察觉到不对劲。
徐怀忠又何必那么大阵仗,甚至准备了四辆马车,故布疑阵?
仔细想来……徐怀忠所行之事,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朝廷局势如此动荡,随时可能瞬息万变。
裴时清一日不在上京,风险便多一分。
难道徐怀忠是在调虎离山?
直到伊尔看见他策马而来……他忽然意识到,徐怀忠是在以棠梨为饵,诱他离开上京,孤身直入草原。
大庆如何,与他无关。
徐怀忠与裴时清如何,也与他无关。
只是那姑娘,是弟弟如此在意之人。
她不能有事。
伊尔叹了口气,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裴时清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他:“四辆马车上,最不可能是棠梨的,是哪一辆?”
伊尔眉头一皱,旋即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面色微变。
他的心腹分明确认过,那辆马车上应该是一个身形臃肿的妇人。
裴时清语气微厉:“告诉我。”
伊尔的手指,落在与阿苍离开的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
裴时清扭头吩咐了一句什么,朝他行了一礼,如同离弦之箭,踏入荒野之中。
有人过来将他扶起:“公子让我救你,请随我离开。”
伊尔被人扶起那一瞬,朝着离去那人喊道:“早些回去!或许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然而那身白衣却如同一片雪花,融入茫茫风雪之中。
第87章 绝境
◎你们汉人说的永结同心◎
草原的风, 如利刃割脸。
被残雪覆盖岩石之下,一双如同野狼般的眼静静盯着下方星罗棋布的帐篷。
部族里的人正烹羊宰牛,欢声笑语不断。
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身穿艳色长袍, 腰扎彩带,佩着弓箭,正举着酒杯敬酒。
下方的交谈声陆陆续续传来。
“……汉人新娘,身体娇弱……”
“要多加怜惜……”
阿苍抓着岩石的手猛然收紧, 岩石化为齑粉,从他指缝中落下。
他胸膛起伏片刻, 摘下了脸上的鎏金面具, 用衣袖爱惜地擦拭了一遍,将面具拢入怀中。
片刻之后,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影轻轻滑入了帐篷之间。
锣鼓喧天, 拼酒笑闹声不绝于耳。
大帐之内, 棠梨半垂着头, 任由其其格将她的头发梳成一绺一绺的小辫。
其其格在她发间辫入彩绳, 又耐心地在发梢坠上璎珞宝石等物,不停感慨:“你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棠梨笑了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其其格手脚麻利为她带上额饰:“快了快了!呼和巴日在外面与人比拼射箭呢!等这轮结束, 就该是你们的结亲仪式啦!”
琪琪格嫌棠梨脸上胭脂颜色不够重,又为她捻上一层胭脂, 直到棠梨整个脸颊都透出桃花般的娇粉, 才满意地点点头。
棠梨将其其格刚刚为她讨回的簪子插到头发里,乌日娜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她亦是笑容满面, 走过来往棠梨手中塞了一把什么。
棠梨抬起手来看, 却发现是一把花生, 还有几个红枣。
乌日娜对着其其格说了几句话, 又含笑看向棠梨。
其其格也笑起来:“乌日娜说, 听说你们汉人成婚都要在床上铺花生红枣等物,所以乌日娜给你找了些。”
棠梨握着花生的手微微一颤,她抬起头来,笑着对乌日娜说:“乌日娜,谢谢。”
乌日娜似乎听懂了,又说了几句话。
其其格带着揶揄笑起来:“乌日娜叫你不要担心,呼和巴日虽然勇猛,但是会心疼女人,你好好配合他就行。”
棠梨佯装娇羞低下头,笼在袖中的指尖却深深陷进掌心之中。
其其格道:“我和苏日娜出去看看还有没有要帮忙的,你在这里休息下,马上就要开始结亲仪式啦。”
两人一前一后掀开帘子出了帐篷,棠梨等待片刻,从头发上拔下簪子,又从袖中摸出一物,飞快在簪子上涂抹了一遍。
她手心微微出了汗,又很快变凉。
铜镜中倒映出的那双眼,亦是掺着凉意。
不要怕。
她对自己说。
下一刻,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篝火的光映着雪色,将铜镜中那双寒凉的眼倏然照亮。
阿苍伸手掀开帐篷,如同一片雪花,滑入大帐之中。
屋子里尽是喜庆之色,铜镜前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跪坐在羊毛毯上,听闻声音,她缓缓回过头来。
阿苍的瞳孔猛然一缩。
少女泪光盈盈看着他,那张脸……分明不是棠梨!
棠梨迅速垂下眼睫,掩住眼底冰凉的杀意。
铜镜中倒映出一张面若桃花,含羞带怯的脸。
呼和巴日不由心旌摇荡,连步伐都放轻了不少:“……你现在饿不饿?”
棠梨抬眸看他,却一言不发。
呼和巴日挠了挠头,将手中大碗放下:“刚煮好的羊肉,为你撕碎了,先吃些吧。”
棠梨道了谢,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便开始吃。
少女动作优雅,白皙如玉的手执着木箸,将小块小块的羊肉送入檀口之中。
红唇轻动,长睫半敛,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红珊瑚耳坠也随之摇动。
呼和巴日的目光渐渐深了,他情不自禁俯身,
棠梨忽然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结亲仪式还没举行,您就这么等不及么。”
呼和巴日俊脸一红,往后退开:“你先歇着,一会仪式开始,我来接你。”
他有些仓促地起身,掀开帐篷帘子大步跨了出去。
棠梨面无表情夹起羊肉送入口中。
味同嚼蜡,却依然细细嚼碎,咽了下去。
她得吃饱,才有力气逃。
又过了一会,帐篷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号角被吹得呜呜作响。
呼和巴日一把掀开帘子,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对棠梨伸出手:“来吧,我的新娘。”
棠梨缓缓朝他递出自己的手。
呼和巴日大笑着一把牵住她,将人拽了起来。
帐篷外一片笑语欢声,姑娘小伙们围着篝火跳舞,肆意扭动着身躯。
长长的红毯从这边铺到另一个更为华丽的帐篷外,上面撒着干枯的淡紫色小花。
众人见汉人新娘出来了,围过来开始起哄。
“呼和巴日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娇滴滴的!看那小身板,能不能受得住我们的第一勇士?”
话音刚落,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呼和巴日见棠梨一言不发盯着地上的淡紫色小花看,以为她不开心了,握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道:“他们没有恶意,我们比汉人民风更开放而已。”
棠梨笑了下,问他:“地毯上这花是什么?”
呼和巴日看向那些紫色的干枯小花,露出笑意:“哦,这是草原上常有的一种花,我们叫它同心草,就是你们汉人那个永结同心的意思。”
“所以我们会在新人结亲时将这种花洒在地上,图个好寓意。”
他察觉到棠梨的眼神飘忽了一瞬,然而她很快回过神来:“这样吗?”
呼和巴日握紧她的手:“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不像那些汉人三妻四妾,只要你给我生下儿子,我这辈子都只会有你一个人。”
棠梨扯了下嘴角,淡淡说:“走吧。”
呼和巴日牵着她,一路沿着红毯走到帐篷前。人们在两侧振臂欢呼,年长的妇人从篮子中抓出一把一把的同心草,往他们头上撒。
有人打起了帐篷的帘子。
呼和巴日蹲下身子,笑着对棠梨说:“上来,我背你进去。”
见棠梨不动,他回头看她:“这是我们的习俗,快上来吧。”
棠梨终于动了。
她的袖子垂落到他肩膀旁,似乎要拥住他的脖颈。
呼和巴日嗅到她袖间的香气,脸上渐渐露出些笑来。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簪子重重划破他的脖颈!
呼和巴日痛得大呼一声,正欲反手将棠梨挥开,不料那看似娇弱的少女手上竟然有几分力气,居然扼住他的脖颈,牢牢以簪子抵住他的喉咙!
忽逢巨变,现场瞬间乱了起来。
有大汉怒不可遏嚷嚷:“呼和巴日!扭断她的脖子!”
其其格和乌日娜站在人群中,苍白了脸。
棠梨手心尽是冷汗,却稳稳抓着簪子,簪子锋利的尾端鲜血淋漓。
有人见呼和巴日被一个弱女子制住,出言嘲讽:“呼和巴日!你是我们的第一勇士!不要怜惜她!用你的手掌拍烂她的脑袋!”
棠梨高声说:“我对他用了毒!他现在四肢麻痹,浑身僵硬,若是没有解药,一个时辰内就会暴毙而亡!”
众人哗然。
然而见呼和巴日嘴唇颤抖,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对棠梨的话已经信了几分。
“卑鄙无耻的女人!你对呼和巴日做了什么!”
“给他解药!否则我杀了你!”那大汉挽起弓箭,手臂上的肌肉尽数鼓了起来。
棠梨冷笑道:“你敢放箭,我立刻杀了他!”
棠梨手中那根簪子又往呼和巴日的皮肤中陷进几分。
呼和巴日的脖颈鲜血直流,他被迫仰头看着棠梨,深邃的眼睛中流露出悲伤。
棠梨涂抹在簪子的毒汁不算多,但足以让他此时喉咙发紧,四肢麻痹。
呼和巴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棠梨垂下眼睫:“对不起。”
呼和巴日眼眸中的悲伤更深了。
棠梨高声道:“让我走!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给你们解药!”
“想走?!不可能!”
“放开呼和巴日!!”
一片喧哗中,一个两鬓染了白霜的高大男人重重一呵:“让她走!”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看向他们的族长。
呼和巴日也凝望着他,嘴唇开合,脸上是浓浓的哀求。
族长面无表情道:“我们放你走,你给他解药。”
他大手一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棠梨却抓着呼和巴日,往反方向走去。
其其格和乌日娜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其其格满面泪痕,颤抖着说:“怎么办,她一定会被杀了的。”
呼和巴日中了毒,身体僵硬不堪,棠梨带着他,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走到河边。
河边积着残雪,河水汩汩流动。
呼和巴日看出她的意图,惊愕地瞪大眼睛,他喉头发出含混的声音。
棠梨听明白了,他在说,你会被冻死的。
棠梨苦笑一声。
茫茫草原,她又不会骑马,光凭这两条腿,又如何能跑过他们呢?
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河边不远处,已经有人挽弓搭箭,似乎只要棠梨一放开呼和巴日,便会将她一箭射死。
棠梨低头看了一眼河道,对呼和巴日说:“抱歉了。”
她拽着他,义无反顾跳入了河中!
站在河边的其其格险些晕了过去。
“呼和巴日!!”一个虬髯大汉怒喊出声,疯了般射出手中箭矢!
箭矢射入河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众人连忙围到河边,浪花拍岸,河中哪还有两人的身影。
虬髯大汗暴怒之下又举起手中弓箭,疯了似的往水中射箭!
当他再度举起弓箭之时,一根黑色箭羽破空而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质,一箭贯穿了他的脑袋。
“阿日斯!!”
虬髯大汉栽倒在地之际,他们的部落里传来尖叫怒骂声。
族长闻声看去。
兵荒马乱间,白驹扬蹄,一个白衣男子挽弓搭箭,眼神如万道冰棱。
他心神惧颤间,一支冰寒如雪的箭矢飞旋而来!
第88章 雪夜
◎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爹爹!我也想下河玩!”扎着双丫髻的女童奶声奶气摇着棠溪白的手。
“你是女孩子家, 哪能跟那些野小子一样在河里打滚?”姑姑一脸不赞同。
棠梨抿紧了嘴,一张小脸上满是倔强:“可是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在河里游水!”
年轻时候的棠溪白相貌儒雅,摇着手中折扇笑眯眯看着她:“棠棠想学游水?”
“想!”棠梨的声音又脆又亮。
棠溪白一把抱起她, 哈哈大笑:“走!爹爹带你去学游水……”
“屏住气,让身体上浮起来……”
“不要怕……”
不要怕。
四肢百骸像是被万千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过,酥麻一片,胸膛里也不知何时呛了水, 火辣辣地疼。
棠梨的身子被水流冲撞到一块水底暗石之上,又被水流卷着往前走。
她缓缓沉下气, 努力挥舞着僵硬不堪的手臂, 朝着水面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往日几息之间便能游到河面的距离,如今却如同天堑。
棠梨的双唇已经被咬烂, 后脑一片一片的刺痛感炸开, 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依然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上游。
还差一点点距离, 只要一点点……
棠梨脑中传来尖锐的嗡鸣, 喉头也渐渐溢出腥甜。
终于,她的指尖抓到了岸边的岩石!
然而那岩石上生着湿滑的青苔!她的指尖倏然滑落。
水浪拍打而来, 棠梨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块岩石越来越远。
……她还能再试。
眼前一片模糊,水中忽然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朝她游来。
棠梨彻底失去意识之际, 心想, 原来她临死之前,最想见到的人……是裴先生啊。
棠梨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 她死在了那条冰凉的河中。
河水冻结成冰, 将她凝固在其中。
她看到许多熟悉的人从她面前经过。
爹爹和姑姑哭嚎着, 老态龙钟。
秋月揉着眼睛问:“小姐, 小姐你在哪?”
阿苍站在一片荒寒处, 形只影单,鎏金面具失了光泽。
最后梦中忽然落了一场雨。
雨中她身着大红嫁衣,被包裹在坚冰之中。
裴时清站在她面前,缓缓俯身,指尖触上冰层。
分明是寒凉如雪的手指,却如同烈火灼灼,霎时间让她身上的坚冰四分五裂。
血液开始汩汩流动,胸膛开始跳动,四肢开始回暖。
棠梨嗅到熟悉的冷香。
有冰凉的唇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棠儿,该醒了。”
心弦被人猛然拨动,余音震颤间,棠梨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屋里光线很暗,她却猛然撞进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中。
他眼底噙着笑,又掺杂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发间:“棠儿。”
棠梨这才猛然惊觉,他们竟躺在一起。
棠梨猛地往后一缩,试图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一片绵软,虚脱无力。
裴时清的眼眸一点点暗淡下来,他收回自己的手,下了榻,定定看着她。
棠梨这才发觉他的脸颊生生瘦了一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出些尖利。
“你落水伤了身,需要好好卧床修养。”
棠梨别开眼睛不想看他。
裴时清面色微微发白,孤身立在原地。
屋子里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棠梨终于开口道:“我要睡觉。”
他轻声说:“好。”
折身离开前,他说:“你的家人已经在路上,马上就能见到他们。”
棠梨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便已经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蓄积已久的泪水猛然滑落,渗进被褥之中。
小院中长着几棵红彤彤的柿子树,柿子上积了残雪,轻盈的鸟雀在枝头跳跃。
息邪立在柿子树之下,欲言又止看着裴时清。
裴时清淡淡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跨院,息邪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公子……为何不向棠姑娘解释?”
裴时清身形微微一顿,又继续提步往前走:“她生我气,是应该的。”
息邪无奈地看着裴时清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
徐怀忠分明就是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公子竟真的顺了他的意,一路赶来北境,为了棠姑娘身陷囹圄……
他气愤的是棠姑娘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生公子的气。
公子这不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嘛!
裴时清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回头看他一眼:“你不许多嘴。”
息邪难得反驳了一句:“公子和棠姑娘分明互相倾慕,又何必让棠姑娘误会公子,生了心结?”
檐下白雪皑皑,肩披大氅的青年忽地一笑:“心结?”
细雪纷纷,清寒之意笼上眉目,平添几分寂寥。
裴时清声音也淡:“说来的确是我太过贪心,若无爱慕,又何生心结,若无爱慕,又怎会让她一次又一次陷入险境之中?”
息邪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细细琢磨裴时清话中含义,裴时清已经岔开话题:“上京已乱,老师那边应当马上会有动作,你且做好准备。”
息邪神情一凛:“是。”
入夜时分,又下起雪来。
雪花扑簌簌落下,一院寂静无声。
棠梨早早在侍女的服侍下用了饭,躺在榻上修养。
河水刺骨,她又落水太久,被救起来之后昏昏沉沉烧了两日,才醒了过来。
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如今棠梨连指尖都透着倦怠。
屋里烧着银骨炭,淡淡的药香也沾染了几分暖意。
棠梨倚在榻上看雪。
白日里啄食柿子的鸟雀也没了踪影,只剩一轮孤寂清冷的圆月挂在漆黑天幕上。
满室寂寥。
她拥着被衾,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冷香。
棠梨微微出了神。
她知道自己早上耍小性子了。
上京本就是局势瞬息万变的时候,他却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救她,甚至也潜入冰凉刺骨的河中。
他们分明已经许久未见,然而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她却如此冷落他。
换作任何人,想必都不会好受。
她既然知道他身份特殊,便该对他的举动表现出更多的包容。
无论是他悄无声息将她送走,还是如今冒着风险千里迢迢来救她……
可是她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说好要结心的人,又怎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转手将对方推开,只留自己直面一切?
她要的不是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她要的不是他刀尖行走时她却安居一隅享受。
哪怕棠梨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微薄,可是她也想……尽可能帮助他,站在他身边。
棠梨的指尖轻轻摸了摸被子上的绣花。
那花的形状像极了同心草。
“同心草……”
棠梨轻轻念了出来。
原来他当时制成书签送她的那一朵……就是同心草。
那些郁积于心的情绪忽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在默默告诉她。
彼时她尚有婚约在身,而他……是她名义上的先生。
那些隐藏在无言之下的情愫,忽地在这个雪夜摇荡心旌。
棠梨一把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
他们之间,总是隔了千山重重,如今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她又为什么还要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呢?
然而双脚刚刚触上冰凉的地面,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投到了窗棂上。
棠梨猛然停住脚步。
那人脚步极轻,步子极慢,似乎是不想吵醒房间里的人。
他颀长的身影如同流动的雾气,慢移的云,最后定格在某一处。
月光将他的影子勾勒得清晰。
棠梨的目光划过他如山峦起伏的侧脸线条,如修竹笔挺的背脊,唇角渐渐溢出一丝笑来。
他似乎侧耳倾听了一瞬,抬起手,在窗台上放下什么,然后悄无声息离开。
棠梨心念一动,匆匆推开门!
廊下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月色在裴时清眉眼间镀上一层清辉,他整个人犹如踏雪而来的谪仙。
他站在回廊尽头,衣袖随着寒风微微摆动。
棠梨一眼便看到了那枝放在窗台的梅花。
她提起裙摆,随手抓起梅花,匆匆朝他奔过去。
风弄衣带,满袖盈香。
她在他面前站定,扬起头,眼波潋滟:“裴先生。”
裴时清凝望她片刻,忽然弯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棠梨受惊,吓得低低呼了一声。
裴时清却已经抱着她进了屋。
裴时清抱着她走到床榻坐下,直到他掏出绢帕,捧着她的玉足细细将沾染的碎雪擦干净,棠梨才回过神来。
他的手指温热,轻轻擦掉她足上沾染的雪泥,叫棠梨脸颊都染上薄红。
“裴先生,脏……”
她试图缩回自己的脚,裴时清却用了点力气抓住她的脚腕,细细地替她擦拭。
少女的脚趾圆润可爱,透着淡淡的粉色,被裴时清修长的手指捉住,局促的缩在一起。
他却浑然不觉,展开绢帕,仔细地拂过每一处。
脚心传来些微痒意,让棠梨忍不住往他怀中缩了缩。
直到棠梨憋得满脸通红,轻轻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裴时清才放开了她。
棠梨连忙缩脚,却没能快过他的动作,他捉着她的脚腕,将她的玉足拢到了自己怀中。
棠梨被迫蜷着身子,两人之间的姿势极为暧昧。
窗外雪还在扑簌簌下,呼吸纠缠间,棠梨率先开了口:“对不起……裴先生。”
裴时清却连眼睫也没抬一下,似乎在等她说下半句话。
于是棠梨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不对……早上不该同先生耍小脾气的。”
托着她玉足的手掌忽然动了下,棠梨感觉到他滚烫的指腹停留在当时她被蛇咬伤的那处地方,轻轻摩挲着。
在棠梨起了一背鸡皮疙瘩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棠儿何错之有?”
棠梨微微挣扎了下:“裴先生千里迢迢赶来救我,我却给你摆脸色……”
按在旧伤上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惩戒:“错在此处?”
棠梨不明所以,点了点头:“错在此处。”
暗夜之中传来一声轻笑,那噪声却并不怎么愉悦,反而带着森森寒意。
裴时清放开她的脚腕,猛地俯身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看来还不知道错在哪里。”
棠梨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吻吓懵了,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他。
裴时清气极反笑,又俯身衔住她的唇,尖利的齿尖狠狠研磨了一下:“还不知道?”
棠梨耳尖泛红:“裴……裴先生呜——”
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颈,又凶又急的吻辗转在她的齿间唇上。
棠梨渐渐不能呼吸,手掌无力地推着他的肩。
她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直到花瓣都被揉皱,裴时清才放开了他,声音喑哑:“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1 16:51:39~2023-11-13 22: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染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贪恋
◎我会走向你◎
一双水光盈盈的眼可怜巴巴看着他, 裴时清无奈至极,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棠梨吃痛,轻轻嘤咛一声。
裴时清猛地又低下头。
棠梨唇上还在发麻, 往后一躲,高挺的鼻梁悬停在离她寸余的距离。
裴时清淡淡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棠梨,不要动。”
灼热的气息拂过棠梨脖颈, 激得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夜色沉寂,他的眼神幽深难辨。
气氛忽然变得古怪。
棠梨轻轻唤他:“裴先生?”
少女发髻蓬松如云, 面颊染着薄红, 像是初春开在枝头的灼灼桃花。
偏她要用不谙世事的眼神看着他。
两人呼吸相缠间,裴时清的目光越变越深。
棠梨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张开红唇, 像猫儿一样轻哼:“裴先生。”
裴时清忽然抬手覆住了她的眼眸。
“帮我。”
院内枯草结了霜, 月色似乎也凝结在屋檐之下。
棠梨掌心滚烫, 后背竟绵绵密密出了一层汗。
她听到窗外雪越下越大。
直到枝头的柿子树被压低了枝桠, 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响——
裴时清埋在她颈窝之间,忽地咬住她的肩膀。
已是三更。
两人同卧一榻, 裴时清从背后抱住她,绵长的呼吸尽数拂在她耳侧。
棠梨的脸颊依然滚烫, 她贴着被衾, 试图让自己脸上的灼热散掉一些。
裴时清的嗓音含着些沙哑之意:“棠儿。”
棠梨轻轻应他:“嗯。”
“棠儿。”他再度唤她。
棠梨翻了个身,主动看着他:“裴先生, 怎么啦?”
裴时清静静看着怀中之人, 片刻之后, 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你可以怨我的。”唇离开她额头的那一刻, 他说。
棠梨指尖卷起他的一缕墨发, 白玉般的手指缠着乌黑,说:“我本来该怨的。”
她叹了口气:“有人白日里还在同我说要结心,转头就把我迷晕了送到千里之外。”
“我自然知道他是想要保护我,但就把我这么撂在一旁,不痛不痒写几封信来问一问,几个月不露面。”
棠梨察觉到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
棠梨瞪他一眼:“有人笨得要死,跟我一点也不默契,害得我在徐怀忠面前演了好大一场戏,却抛下上京种种,傻兮兮来救我,害得我戏也白演了,还凭白无故在水中受了一遭苦……”
棠梨说着说着,忽然顿住。
棠梨想起方才他问她那句“知道错了吗”。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方才问我哪里错了……”
裴时清含笑看着她。
棠梨继续道:“难道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跳到水中打算自救?”
揽着她腰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带到怀中。
紧密相贴间,裴时清再度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遇到危险第一想到的不是我,而是要以身犯险自救。”
他语气有些凶:“下次不许了,明白吗?”
棠梨埋在他怀中沉默片刻,却说:“……可是我没错。”
裴时清身体一僵。
棠梨的发顶蹭着他的下巴,抬起头:“还记得那次在山洞,我被蛇咬吗?”
“若不是你提前将刀给我,或许后来你会受伤。”
她展开双臂,轻轻搂住他的腰:“我们裴先生啊,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时时刻刻想着你来救我。我也要有自保的能力,我也要努力不给你添麻烦……”
“这么说来,我哪里做错了呢?”
两人静静相拥,良久之后,他轻轻喟叹道:“你啊……”
棠梨察觉到他要说什么,忙抓着他的衣服仰头,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裴先生,我不是在怀疑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棠梨眼眸明亮温柔,像是倒映着一轮圆月。
“但在你走向我的同时,我也会努力走向你。”
哪怕情况凶险万分,她也会抓住唯一的机会,努力走向他,而不是站在原地。
棠梨注意到那双向来藏风藏雪的眼此时却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像是有人提笔点墨,在他眼尾揉开淡淡的红。
棠梨心疼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他的眼尾。
指尖沾染了一点湿痕。
棠梨也红了眼,对他说:“所以下一次,别再不问我的想法,就把我推开。”
裴时清一把将她按到怀中,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
良久之后,她才听到一道闷闷的声音:“嗯。”
担心棠梨这次落水伤了身,裴时清请来了几位大夫为她调养。
每日各种补品汤药连绵不绝往屋子里送,短短几日内,棠梨的下巴便圆润了一圈。
今日难得放晴,棠梨握着一卷书靠在桌案边,打眼一看,眉目温婉,雪肤乌发,整个人散发着圆月般的清辉。
裴时清便立在屋檐下静静看。
直到棠梨略有些倦怠,伸手揉了下眼,才注意到裴时清。
她欢喜地站起身:“裴先生,你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
裴时清这才跨进屋中,笑着摸了摸她的发:“一时赏景赏痴了。”
棠梨愣了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手中书册便要敲他:“好啊,还敢调侃我。”
裴时清捉着她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带。
棠梨也顺势抱住他,嗅着他身上沾染了风雪之意的冷香。
依偎了片刻,棠梨开口问:“裴先生有心事。”
裴时清沉吟片刻,轻抚她的发:“我的棠儿真聪明。”
棠梨戳了下他的肩:“说吧,是什么事。”
他淡淡叹了口气。
“原本打算直接让你留在此处,但那日你既然同我说了,我便给你第二个选择。”
棠梨瞬间意识到什么,她正色道:“要回上京了?”
裴时清颔首:“上京局势有变,我需尽快赶回去。”
棠梨想也没想,便说:“我要同你一起回去。”
裴时清没有出言反驳她,而是问:“此行并不轻松,或许还会有危险。”
“……我会给裴先生添麻烦嘛?”棠梨小心翼翼问他。
裴时清沉默片刻,轻轻拥住她:“怎么会是麻烦呢?”
“我只想离你不远,能随时探知你的情况,如果可以,我能像上次一样躲在京郊吗?”
裴时清眼眸含笑:“好,我会把我们棠儿好好藏起来。”
***
已是夤夜,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烛火晃动,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
桌案前那人时而提笔疾书,时而眉头深深蹙起,消瘦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层浅青色的胡茬。
陆辰远半揽着袖,蘸了些墨,欲再写,忽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那人压低声音唤:“大人。”
陆辰远在纸上落笔,随口道:“进来。”
下属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朝着陆辰远行了一礼。
陆辰远微微颔首,随口问:“深夜来访,有何事?”
下属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那位裴大人……反了。”
陆辰远落在纸上的笔锋忽地一曳,竟像是要将宣纸生生划破一般。
陆辰远蓦然抬眸,锐利的眼看着他:“细说。”
下属似乎也酝酿了片刻,才颤幽幽地开口:“大人可还记得十几年前被灭门的开国公府谢氏?也就是前皇后的母家……”
陆辰远眼角轻跳,忽地生出某种猜测。
下属与他目光相交那一刻,陆辰远开口问:“他是谢家人?”
下属点头:“正是,裴大人……裴贼正是开国公府世子,谢渊!”
陆辰远眸光一动,面上浮现出些不敢置信的神色:“谢家……不是满门被灭么。”
下属叹道:“当年的确发现了小世子的尸身,谢家人瞒天过海,蛰伏那么多年,着实让人震惊。”
陆辰远转念一想,毕竟是当年与先帝一同打江山的谢氏。
如此庞大的家族,一招狸猫换太子的本事,自然是有的。
“现下情况如何了?”
“谢渊打着替谢皇后、前太子以及谢氏满门平冤的名头,于滕州起兵谋反。”
滕州。
去年裴时清曾于滕州大挫周家气焰,想来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暗中有所准备了。
陆辰远沉吟片刻:“陛下那边有何动作?”
下属道:“连夜召见沈大人、钟大人……还有陶大人。”
陶知禾?
下属又说:“但是陶大人……不在上京。”
陆辰远眉头微蹙:“陶大人抱恙已久,不是一直在府上休养吗?”
下属小心翼翼提点:“……毕竟陶大人是裴大人的老师。”
陆辰远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陶知禾乃是朝廷清流砥柱,这些年因着年迈体弱退居国子监,但这个时候他不赶去宫里向陛下求情,反而不在上京?
陆辰远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一趟棠府和状元府,暗中将此事知会棠大人和徐大人。”
下属领命,就要退下,陆辰远忽然开口交代道:“注意行踪,不要被那边的人发现了。”
两人于长夜之中无声对望,下属率先低下了头:“是。”
来人冒着风雪匆匆离去,窗外再度归于一片寂静无声。
陆辰远手执狼毫,却再也落不下去一个字。
僵持许久,他终是起身翻出了放在角落的一个木匣。
木匣里放着满满一盒子信。
陆辰远的手指爱怜地从那些信上拂过,直到看到“小陆哥哥”四个字,他的动作才忽然一僵。
墨迹已然褪色,指尖却似乎仍然残留着淡淡余温。
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浅明亮的眼。
许久之后,陆辰远妥帖的收好那些信,终是坐到了窗前。
雪如鹅毛,纷纷扬扬,他望进无边夜色之中,似乎要透过这茫茫雪夜看向扶梨。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他终于展开宣纸,提笔落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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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谋反
◎他于茫茫风雪中看向她。◎
今日并不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一早便落起了雪, 刚被打扫干净的庭院很快又覆上浅浅一层白。
马儿打着响鼻,呼出团团白气。
宽敞的马车中早早备好了暖炉汤婆子等物,棠梨拥着披风, 雪白的毛边缀在脸颊边,显得整个人温软可爱。
只是此时,厚厚的衣裳下探出一只小手,牢牢抓着裴时清的袖子, 将他的衣袖揉得皱巴巴一团。
少女一脸不舍,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此时委屈巴巴垂了下来, 倒像一只惹人垂怜的小狗。
裴时清眼尾含笑, 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棠儿乖。”
“……我真的不能跟先生一同走吗?”棠梨再度询问。
裴时清揉了揉她的发:“我要去找老师,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棠儿先去上京等我, 到上京后, 不要随意走动, 明白吗?”
棠梨知道他有事要做, 明白这一次他没把自己留在此处已是最大的让步。
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好。”
裴时清垂下手来,顺势轻轻蹭了下她白玉般的耳垂。
棠梨却是展开双臂, 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裴时清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站定之后, 又回抱住她。
棠梨埋在他胸膛,嗅着满怀冷香, 闷闷说:“要及时写信给我。”
裴时清轻抚她的背脊:“嗯。”
“不要受伤。”
“嗯。”
“……裴先生。”棠梨的声音忽然沾染了些哭腔。
裴时清手臂一紧, 低头轻声问怀中人:“怎么了。”
他察觉到她背脊轻颤。
在他收紧手臂, 将她往自己怀中扣得更紧的时刻, 他听到她问:“裴先生, 你为自己准备了退路吧?”
那双被冰雪覆盖的眼,在此刻划过一丝暗色。
棠梨没能及时听到回答,抓着他的手,仰起头来,一双眼通红不已:“如若不能事成,你还有其他退路吗?”
他的棠儿……向来如此聪明。
眸中积压的清寒之意一点点化开,最后他眼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嗯,我不会死。”
他替她整理好披风:“我还要来迎娶我的棠儿。”
棠梨定定看着他,终是红着眼一笑:“好,开春的时候,你要来娶我。”
风雪大了些,棠梨打着车帘,目送裴时清翻身上马。
他肩上大氅烈烈作舞,忽地勒马回头,于茫茫风雪中看向她。
棠梨冲他一笑,裴时清深深看她一眼,冷喝一声,策马离去。
棠梨愣愣跌坐回马车之上,有人给她塞来一个汤婆子,棠梨木讷地接住。
掌心热意源源不断传来,却有冰凉的水渍落到手背之上。
十一听到哽咽声,错愕看过来,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十一慌了神,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棠姑娘,公子才走,棠姑娘便哭成了这般模样……
他小心翼翼递过去一条帕子:“棠姑娘,别,别哭……又不是见不着公子了。”
棠梨却不接帕子,只是哑着声音问:“十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上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愣了下,抿唇不语。
棠姑娘……实在是太敏锐了些。
棠梨见他不说话,又说:“上京局势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时候,他又离开了那么久……如今要匆匆赶去找徐怀忠,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十一,你说吧。”
棠梨抓着汤婆子,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他:“他都已经决定要让我去上京,便说明不打算瞒我了。”
十一沉默片刻,不得不认同她的话。
他了解公子,或许此前是为了不惹姑娘伤心,才迟迟不说。
一片静默中,十一终于缓缓开了口:“歃血阁放出消息说……公子于滕州举兵谋反。”
棠梨手中的汤婆子滚到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十一不敢再说。
棠梨沉默片刻,若无其事弯腰捡起汤婆子:“歃血阁应当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吧。”
“十一,他会没事的。”棠梨似乎在宽慰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一定会没事的。”她重复道。
可是握着汤婆子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前一世此时她已在流放路上,只听说皇帝病逝,裴时清扶持四皇子继位,转眼便成了新朝首辅。
她从未听说裴时清起兵谋反的事,这一世……这一世变数为何会如此之大?
车帘被风雪掀起,窗外雪野茫茫。
棠梨忽然意识到,她这个本该死去之人如今都好端端坐在这,朝堂局势又为何不能发生变化?
棠梨的指尖霎时间变得一片冰凉。
十一见她面色难看,开口道:“……棠姑娘莫要过多挂怀,歃血阁不仅是天下第一大杀手组织,其阁主徐怀忠更是大有来头。”
“他便是那位勇武大将军。”
棠梨猛地抬眼:“勇武大将军……不是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吗?”
况且当年勇武大将军身陷北狄铁骑军中,断了一条胳膊才逃出来,徐怀忠的手……
她的确没仔细观察过徐怀忠的双手。
十一道:“徐怀忠当年……乃是假死。”
开国公谢逸与徐怀忠可谓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当年随他一同征伐天下,也有过一段豪情万丈的岁月。
但后来先帝登基,再深厚的关系也敌不过一句“飞鸟尽良弓藏”。
开国公谢氏与勇武大将军在民间呼声甚高,功高盖主,先帝又怎能容忍。
徐怀忠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当年身陷囹圄,好不容易从铁骑军中逃脱,便生了疑心,早早给自己备下后路,假死逃脱。
而谢逸却相信了他们所谓的兄弟情深,直到屠刀落下,谢氏满门被灭。
“徐怀忠假死之后,绸缪多年,最后组建了歃血阁,不止培养杀手,更在暗中操练军队。”
“他被斩断的那只手,也由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接上了一条义肢,平日里不轻易动作,便瞧不出来。”
棠梨问:“裴先生一直以来都知道他的谋划么?”
十一点头:“当年正是因为此事,公子才与徐怀忠闹掰的。”
棠梨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棠梨大抵猜到徐怀忠为何会打着裴时清的名头起兵谋反。
谢家满门蒙冤,的确是个好由头。
但徐怀忠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造反,让棠梨不得不多想。
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难道说……徐怀忠将她绑来此处,不是要以软肋要挟裴先生,让他乖乖听自己的话。
而是以她为饵,设局请君入瓮?
十一见她面色越来越不对劲,忙开口问:“棠姑娘?”
棠梨狠狠咬住下唇,直到有淡淡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既然裴时清上一世没有起兵谋反,而是扶持了四皇子上位,便说明他并不想坐上那个位置的。
而这一世的种种变数,很可能就是因为她从中参与。
棠梨闭眼,任由唇上疼痛转为麻木。
事情已然发生,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她现在要想的是该如何弥补。
徐怀忠能利用她掣肘裴先生一次,就还能利用她第二次。
在裴先生成事之前……她不能去上京,也不能跟他有所联系。
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十一。”她的语气忽然一片冷肃,让十一不由得正了脸色。
“我们不去上京了。”
十一讶异挑眉:“可是棠姑娘,公子已经在上京为你打点好了一切。”
“正是因为他帮我打点好了一切,才更容易被人觉察。”
棠梨意有所指:“歃血阁手眼通天,能将我掳走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也不想误你们公子的事吧?”
十一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点头道:“好。”
“只是棠姑娘,你想好了去哪里吗?”
棠梨笑了下:“我们不去上京,去渠县。”
渠县?那不是就在离上京不远的地方吗?
十一看着眼前成竹在胸的棠梨,霎时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渠县之于上京,就是一个灯下黑的好地方,还能及时探听上京的消息。
“十一,我们改道,从锦州绕往渠县。”
无论是按原路线还是新路线,他们都得先出燕门关。
风雪愈来愈大,一行人在燕门关整顿暂歇。
十一的意思是不如就在燕门关修整两日,等雪停了再走。
棠梨却坚持赶路。
“天气会越来越冷,此时再不走,怕后面大雪封了路。”
十一明白她说得有道理,只能说:“这样也好,只是恐怕要辛苦姑娘了。”
棠梨摇头笑道:“我坐在马车里,风吹不到雪淋不到,辛苦的人该是那些护卫。”
十一抱拳:“公子有命,本应如此。”
棠梨笑了笑,又叫小二多切了些牛肉,再上几壶热酒。
羊肉汤滚烫,一碗下肚,湿寒之意被尽数扫空。
棠梨捧着碗失了神,也不知道这样的雪天,裴先生有没有吃好、睡好?与徐怀忠汇合了没?
还有爹爹、姑姑、阿苍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围炉而坐,用些热食?
裴先生告诉自己,那日自己被歃血阁掳走,十一昏迷不醒,阿苍却提前苏醒了,一路追着她而来。
只是中途找错了地方,被他的人救下。
原本棠家人和阿苍都要来此地与棠梨汇合,但因为棠梨中途计划有变,要去上京,裴时清索性让他们折道换了个地方。
如此便好。
如今她要孤身犯险,她的家人们最好是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正分神想着,屋外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之声。
十一率先警觉起来,他握住手中长剑,将棠梨护在身后。
门扉被人推开,风雪猛然倒灌而入。
冰凉雪花落到棠梨睫毛之上,她轻眨了下眼,看清了门口立着的人。
她倏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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