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北狄

    ◎北狄殿下◎

    风雪袭人, 屋内点着的灯也被吹得晃晃悠悠。

    昏黄灯光落在门口那人身上,映得他身上甲胄泛着森寒的光。

    他忽然迈着大步急急走了进来,然后一把抱住了棠梨。

    少年身上的甲胄一片冰寒, 激得棠梨轻轻打了个颤。

    少年这才意识到,有些狼狈地放开她,鎏金面具下的眼露出一丝自责。

    棠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怎么穿成这样!”

    “棠姑娘。”十一开口唤棠梨,声音有些紧绷。

    十一方才见来人是阿苍, 所以并没有阻拦他,然而此刻注意到门外候着的车马将士, 霎时间意识到不对劲。

    棠梨看向十一, 十一给她使了个眼色。

    棠梨扭头看了门外一眼,这才发觉一队军容整肃的将士正无声立在风雪之中。

    为首的骏马打着响鼻,被一个小兵牵着, 显然是在等候它的主人。

    他们的装束……绝不是大庆将士, 而是北狄。

    棠梨瞳孔一缩, 随即不敢置信看向阿苍:“阿苍?”

    少年抿了下唇:“我慢慢跟你说。”

    他看向外面的将士们:“原地等候。”

    一人单手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左胸:“是, 殿下。”

    这驿站条件并不算好,哪怕是最上等的房间, 桌椅板凳也透出陈旧来。

    棠梨坐在掉了漆的八仙桌前,静静看着眼前少年。

    少年一身气派的玄色甲胄, 发冠高束, 鎏金面具为他平添几分矜贵。

    但他的肢体却透出一种僵硬,仿佛恨不把得身上的装束都扒下来扔到地上似的。

    棠梨见他举止局促, 主动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我们阿苍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的殿下了?”

    少年笨拙地接过茶水, 往唇边一送, 棠梨惊呼:“小心烫!”

    阿苍却已经被烫到, 他猛地将茶水放下, 疼得嘶了一声。

    两人四目相对间,棠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还一副威严的模样,怎么现在这么毛手毛脚的。”

    阿苍的脸一点点红起来,他暗自庆幸自己有面具遮掩。

    气氛缓和不少,棠梨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

    阿苍正了正脸色,终于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他找错地方之后,被部族的人绑了起来。

    此事惊动了族长,族长竟要亲自来审问他。

    然而那族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竟是彻底僵在了原地。

    北狄政变之后,新帝继位。

    传闻新帝当年曾与一女子育有一子,只是后来女子与他走失。

    一年前,北狄皇室的人追查到这里,族长才知道,那与新帝育有一子的女子,正是出自他们的部落。

    自己那个名唤娜仁的低贱婢女,居然为新帝诞下了一个儿子?

    可惜娜仁已死,她的孩子也不知影踪。

    此事就此慢慢淡去,直到族长看到阿苍的脸。

    阿苍竟然与娜仁有七分相似!

    娜仁身份虽然低贱,但当年在部族中也是知名的美人,为此可怜的娜仁在十九岁时曾被人□□,最后诞下一个孩子。

    娜仁也因为此事离开了部族,不知所踪。

    没想到后来她同新帝……居然又生了下了一个儿子。

    族长在看到阿苍的那一瞬,便知道错不了。

    这孩子长得肖似其母,但眉眼又有几分新帝的模样。

    激动之下,他连忙派人向北狄皇室报信。

    而阿苍也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北狄皇室认了回来。

    眼前少年身形有些紧绷,鎏金面具下的眼带着一丝紧张看着她。

    棠梨忽地一笑:“你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皇子,不是好事吗?”

    阿苍嘴唇动了动,又抿着唇不说话。

    棠梨叹了口气:“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斛律苍。”

    少女弯着眼眸:“那我还是可以继续叫你阿苍啦?”

    阿苍紧绷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他不看多看她,低头盯着地面:“嗯。”

    在他心脏砰砰直跳之际,他听到她问:“既然你还是阿苍,不是北狄皇子,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阿苍抬起眼睛来看她。

    棠梨漫不经心摆弄着桌上茶杯,只是阿苍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紧张。

    阿苍点头:“我会如实回答。”

    得了他这句话,棠梨不再迟疑,问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

    阿苍的表情随着她问出这句话微微一变。

    他迅速别开眼睛,不敢看她。

    “阿苍。”棠梨看向他,“是裴先生告诉你我会经过这里的,对不对。”

    阿苍睫毛轻颤,嘴唇绷成一条线。

    棠梨不再说话,只是微垂眼睫。

    灯花无人去剪,烛火摇曳,棠梨坐在飘忽的光下,而阿苍则沐浴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安静了片刻,阿苍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是,是他告诉我你会从燕门关经过。”

    烛火哔啵一声,风雪灌入窗棂,将微弱的火苗吹得越发黯淡。

    棠梨忽然一笑:“我知道了。”

    她脸上忽然显出几分倦色,“阿苍,我想歇息了。”

    阿苍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少女一脸倦色,到底是没能开口。

    他沉默片刻,道:“天气冷,我吩咐人给你多端一个火盆来,今晚早点休息。”

    棠梨轻轻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阿苍看她一眼,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阿苍忽然转身,看向灯影重重的屋内。

    烛火将她的剪影投在窗纸之上,她似乎心事重重,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那剪影便也一动不动。

    鎏金面具下的双眸染上暗夜的色泽,叫人窥不出其间情绪。

    他站在外面候了许久,直到屋里吹了灯,夜色攀爬而上,将周遭一切都覆盖才离开。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棠梨便起了身。

    待她收拾妥当下楼,阿苍已经候在了大厅之中,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米粥包子等物。

    他见棠梨下来,抬眼对她说:“用些东西吧。”

    棠梨沉默着走过去坐下。

    阿苍给她夹了一个冒着白气儿的肉包子,低声说:“小心烫。”

    一餐饭很快用完,棠梨终于开了口:“阿苍,不管裴先生同你说了什么,我一定要去他身边的。”

    少年平平稳稳递给她一杯茶水,似乎丝毫不受这话的影响:“我知道,我会护送你。”

    这回换棠梨脸上现出些讶异之色:“阿苍?”

    他却绕开了话题:“趁着现在雪小,赶快出发吧。”

    棠梨扭头看向窗外,外面细雪纷纷,银装素裹。

    昨夜的将士们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扮作一队普通护卫护在马车旁。

    棠梨也知道时间容不得耽搁,立刻收拾好东西,带着十一上了马车。

    天地茫茫,马车无声行驶在皑皑白雪中,路两旁枯枝隐隐绰绰,一片萧瑟。

    阿苍策马亦步亦趋,守在棠梨的马车外。

    行至中途,棠梨打起车帘来一看,发现他肩上覆满了积雪。

    “阿苍,进马车来吧。”棠梨对他说。

    阿苍的表情覆盖在面具之下,看不出变化,一双眼眸却微微一亮。

    他认真抖落肩上积雪,又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甲胄,这才进了马车。

    十一识趣地避去了另一辆马,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棠梨的阿苍两个人。

    马车里烧着炭,暖意洋洋,饶是如此,棠梨仍是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到他怀里:“暖暖身子。”

    汤婆子极为小巧,阿苍一只手掌就可以将其完全覆盖,他掌心微微用力,将汤婆子紧紧握住。

    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冰凉的指尖走向四肢百骸。

    窗外雪落无声,少女安静地倚在车壁上,拥着披风,瓷白的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她忽然回头看过来,阿苍狼狈地收回视线,盯着地面洁白的毯子。

    棠梨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们遇见到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呢。”

    阿苍抬头看她,心下道,是啊,正是冬日。

    棠梨语气里带了些笑意:“只是去年的事情,却仿佛过了好久。”

    “那个时候你又瘦又小,这一年多亏姑姑的功劳,你这个头啊才能窜得那么高。”

    阿苍也抿着嘴角,露出些笑意:“是,要谢谢姑姑。”

    棠梨拖着下巴,眼神温软,带了些眷恋之意:“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们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阿苍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长眉微蹙之际,棠梨忽然开口:“可你本就是草原苍鹰,又怎么可能在安乐窝中磨了意志,折了双翼呢。”

    “阿苍,你说是不是?”

    阿苍眉心拧起,望着她的眼眸。

    少女瞳色清浅,眼里含着的关切半分不作假。

    阿苍喉结微滚,下意识说:“谁说草原苍鹰就不能归家。”

    “可是你真正的家,到底是在北狄。”棠梨语气平和说出这句话,却叫阿苍脑中嗡声作响。

    “阿苍,大庆和北狄水火不容,若是被北狄皇室知道你窝藏了一个大庆女子,你又当如何自处?”

    阿苍猛然抬头,看着眼前面带笑意的棠梨。

    他嘴唇张合,似乎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反倒是棠梨叹了口气:“我早早看过路线,我们现在走的,不是回大庆的路。”

    “阿苍,你是想带我回北狄吧。”

    少女眼神中没有丝毫责备,却让阿苍如坐针毡。

    棠梨注意到他的回避,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臂上。

    原本冰凉的护具沾上几分暖意,那热意似乎透过护具,绵绵不断传到阿苍的手臂上。

    “可是阿苍,我想去大庆,我想在这个时候……待在他身边。”

    棠梨认真对他说。

    风雪掀起车帘,鎏金面具折射出一道森寒的雪意。

    阿苍忽然反手抓住她的手,声音喑哑:“不要去。”

    第92章 送君

    ◎终须一别◎

    少年的手掌宽大, 轻而易举抓住棠梨的手臂,她挣扎了下,没能挣开。

    棠梨蹙眉, 唤他:“阿苍。”

    阿苍却没松手,一双琥珀色的眼透过鎏金面具沉沉看着她,重复道:“我不想你走。”

    棠梨回望他。

    少年身形高大,车帘在他背后迎风招展, 雪光倒映而入,投下一道淡淡影子。

    棠梨忽然意识到, 彼时身形瘦弱的少年, 怎么也变得这般有压迫感。

    她定定望着他,笑了笑:“怎么,若我不愿, 你还打算将我绑回去么?”

    或许是她语气有些重, 少年的手指微微一松, 他别开眼:“不是。”

    棠梨看他如同小犬般垂头丧气, 到底是心下不忍,软了语气:“阿苍,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北狄。”

    “且不说你藏匿我有多少风险, 此时上京风云变幻, 我虽然不能帮上裴先生什么忙,但到底是想在他身边……又怎能独自安居一隅?”

    阿苍的睫毛微微一颤, 片刻后, 他缓缓松开棠梨的手:“他就这么好吗。”

    棠梨愣了下, 意识到他是在问谁, 弯起眼睛来一笑:“是啊, 他很好。”

    阿苍抿着唇,片刻之后喃喃道:“若是我……你也会愿意不顾危险来找我吗。”

    话音落,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棠梨,蜜色的瞳孔里似有水光。

    棠梨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当然会!你可是我弟弟!”

    弟弟。

    两个不咸不淡的字有些刺耳,阿苍看着她,却只看得到棠梨双眸中的一片诚恳和关切。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好,我送你。”

    棠梨张口正要说什么,他打断她:“要加快速度了,雪开始变大了。”

    他掀开车帘,踏入茫茫风雪中:“我去骑马。”

    帘子在棠梨面前掩上,几片雪花顺着缝隙飘入,打着旋儿落到棠梨手背上,一片冰凉。

    棠梨垂下眼眸,看着雪花在手背上化为水珠。

    上京。

    琉璃瓦上笼了浅浅一层白,寒夜鸦啼,一片肃杀。

    陆辰远疾步走在宫道上,两个小太监匆匆追着他的脚步,伞撑得极高,替他遮雪。

    宫门处点着的灯晕出模糊的光,远远看去,像是一轮坠落的月。

    眼看有人从宫道上走过来,侍卫面容整肃看向来人。

    看清陆辰远那一刻,他们垂首行礼:“陆大人。”

    陆辰远冲他微微颔首,折身对两个小太监说:“辛苦你们,不必送了。”

    小太监连忙还礼。

    眼见着陆辰远的身形融入一片黑暗之中,侍卫才好奇地打探道:“宫门都快下钥了,陆大人怎么还要出宫?”

    这些时日陛下身子不好,畅召重臣密谈,这位陆大人已经连宿宫中几日了。

    怎的今日这般匆匆赶出宫去?

    小太监这才说:“听闻是陆大人的母亲突发急病。”

    侍卫唏嘘不已:“宫里宫外,有得这位大人忙的。”

    同伴瞪他一眼,侍卫连忙住了口,陪笑道:“夜里冷,两位公公快回去歇着吧。”

    清冷无人的街道,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马蹄溅起雪泥无数。

    陆辰远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陈伯,劳驾再快些。”

    陈伯“诶”了一声,重重扬鞭,又说:“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夫人身体向来好着呢。”

    陆辰远难掩忧心,只随口应了一声。

    陈伯心里叹了口气,挥舞着马鞭,促使马儿跑得再快些。

    公子才在宫里熬了这么些时日,本就心力交瘁,家里若是再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马车一路疾驰到陆府,见屋里灯火长明,陆辰远匆匆下车,几乎跌倒在门前。

    听到响声,丫鬟开了门,陆辰远不顾身上沾染的雪泥,踉跄着走进屋。

    屋里只有蒋蓉的贴身丫鬟,陆稼坐在拔步床边,背脊佝偻。

    陆辰远的声音忽然便有些颤:“爹?”

    陆稼回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平静地看着他:“远儿回来了。”

    陆辰远不敢再往前迈出步子,只是看向床榻。

    陆稼的声音似乎苍老了不少,他低声说:“你娘睡着了,我们去书房。”

    陆辰远心中略微一松,这才发觉冷汗几乎将衣衫湿透。

    鹅毛大雪在窗外下得安静。

    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将陆稼脸上的丘壑映得愈发明显。

    他进屋之后便开始咳嗽,陆辰远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爹,喝点茶润润嗓子。”

    陆稼却接过茶来,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茶水被惊得摇晃不堪。

    陆辰远抬眸看他。

    陆稼脸色阴沉:“远儿,你真是胆大包天!”

    陆辰远眉心一跳,沉声问:“爹爹为何这般说?”

    陆稼将一封信重重拍在桌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陆辰远接过信来快速看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他将信折起来,递到烛火之上,火舌很快将信件舔舐干净。

    火光大作中,灰烬缓缓落下。

    “爹为何会拿到这些?”陆辰远的语气很冷静。

    陆稼看他面无表情将信件处理干净,只当他是知道错了,脸色稍缓:“若不是你杨伯伯拦下信件,连夜将其送到我们府上,你可知这封信若是被陛下看见……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又激烈起来,焦急之下,陆稼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陆辰远替他顺了顺背脊:“爹爹莫要动气,这些东西到不了陛下手上。”

    陆稼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重重一拍桌子:“远儿!我与你娘自幼教导你为臣者需鞠躬尽瘁,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正是彰显衷心之际,而你,而你居然结党营私,妄图干涉大统继承咳咳咳……”

    他俯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

    陆辰远见状,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爹——”

    陆稼一挥手,将茶杯打翻,茶杯磕在博古架上,碎了一地。

    “你娘得知此事,气得当场昏厥,我思来想去借此由头让你出宫………”

    “你倒好,你倒好!咳咳咳——”

    “爹!”陆辰远连忙帮他顺气,片刻之后,陆稼的咳嗽终于止住了。

    只是陆稼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他抬起青筋交织的手,无力挥了下:“从今日起,你留在你娘身边侍疾。”

    陆辰远沉默着站在原地。

    陆稼自幼养大的儿子,又怎能不知他的秉性。

    他一看陆辰远这幅模样,便知道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陆稼气得拿起手边镇尺便往他手臂上重重一抽:“你还想去掺和!是恨不得拉着整个陆家替你陪葬吗!”

    陆稼下手极重,袖子之下很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然而陆辰远面上不显,只撩起薄薄的眼皮看着陆稼:“爹爹,如今皇后失势,国无太子,立储一事并非不可一争。”

    “此事的确是刀尖上行走,但若是功成……”

    陆辰远的声音波澜未起,却让陆稼心口无端一跳。

    陆辰远后半句话没有明说,但父子俩都心知肚明。

    “六皇子背后之人,是周家。”陆辰远又说。

    陆辰远猛然抬头看向他。

    难道说……周后选择了六皇子?

    若真是如此,局势又不相同了。

    “爹爹应当比我更清楚周家的本事,太子虽然已经薨了,但周皇后还在,周家还在。”

    昔日少年羽翼已丰,如今垂眸静静看着他,倒生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良久之后,陆稼叹了口气:“可你是忘了谢家和周家的下场了么?”

    “狡兔死,走狗烹……能得善终的,又有多少人。”

    陆辰远面无表情道:“可是爹,这是陆家终其一生……也只有一次的机会。”

    陆稼觉得心底某个沉寂多年的角落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是啊,若是排除一切,这的确是陆家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朝廷局势,转瞬变化万千,若是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若是成功……

    压抑在胸膛之中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他依稀间又想起幼时跪在街边,羡慕地看那些金印紫绶、意气风发的朝廷重臣打马而过。

    还在世的爹爹对他说:“我陆家祖上,也是出过这般人物的。”

    陆稼指尖轻轻发颤,他想喝一口茶,压一压心中澎湃,却发现方才茶杯已经被他打碎了。

    于是他只能重重吐出一口气,一双眼透出些灼灼的光:“远儿,有几成把握。”

    陆辰远沉默片刻,回答他:“六成。”

    陆稼的眼睛霎时间亮了,然而他随之忧心忡忡道:“周家虽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我看……四皇子背后的沈家如今更强。”

    陆辰远眼角微微一动,眸色晦暗不明。

    “四皇子不会登上那个位置的。”他平静道。

    ***

    雪野茫茫,远处渠县笼罩在一片白蒙蒙之中,不大望得真切。

    城郊的矮林中,马儿打着响鼻,它身前,两人静默相对。

    雪花很快在他们肩上覆了浅浅一层白。

    最后棠梨先伸出了手,掸去阿苍肩上雪花:“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阿苍,就送到这吧。”

    少年身形不动,任由她替自己将肩上雪花尽数拂去。

    “你如今身份特殊,这一路上护送我而来,实在是太费心了。”

    “渠县就在不远处了,阿苍,你不用担心,快些回去吧,路上一定要多多小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少年忽然打断她。

    棠梨愣了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见少年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棠梨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阿苍开口了:“你与我,是亲人。”

    “亲人之间,不必讲这些的。”

    棠梨高悬的心终于一点点回落。

    她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原本就是亲人,是我见外了。”

    阿苍说:“快去吧,早些进城歇着。”

    这一次棠梨脸上浮现出点点怅然:“之后你在北狄,我们见面也不大容易,但只要我有机会,就会带姑姑他们来看你的。”

    “好。”阿苍答应得很快。

    棠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一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一时语塞。

    阿苍忽然伸手,不轻不重推了她一把:“快去吧,马都等急了,一会儿关了城门,你怎么进去。”

    棠梨只得点点头,她别开眼,鼻头发酸,正要开口,阿苍忽然翻身上马。

    大氅在少年身后迎风招展,鎏金面具倒映着茫茫雪色。

    “我走了,保重。”

    他扔下一句话,策马远去。

    马蹄声声急,棠梨立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才拭了下眼角湿痕,转身离去。

    而另一边,少年策马疾驰,雪泥飞溅,似乎将天地都抛在了脑后。

    寒风凛冽,雪粒割过面具没有覆盖的地方,生出几分痛楚。

    他纵马跃上一片高地,勒住缰绳,回望渠县。

    那辆小小的马车如同一滴水珠,无声融于天地之间。

    少年沉默地注视着远处,鎏金面具下,泪渍冰凉。

    第93章 生变

    ◎宫中大乱◎

    渠县。

    一只生着彩羽的雀儿拍打着翅膀落在枯枝上, 惊得落雪纷纷。

    十一顺着积雪的廊庑走到屋前,抖落肩上积雪,轻轻叩响门扉。

    屋内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进来吧。”

    十一推开门, 见棠梨正在作画,也不打扰她,而是静静立在一旁,看她提笔落墨。

    片刻之后, 棠梨放下手中画笔,问他:“有什么新消息吗?”

    十一点头:“公子已经到了定城。”

    棠梨倏然起身:“已经到定城了?”

    “是, 一旦攻下定城, 就离上京不远了。”

    “宫里现状如何?”

    “据说已经开始筹备撤离,一旦忠义军攻破定城,他们很可能会弃上京逃亡安州方向。”

    棠梨蹙起眉头。

    他们到渠县已经两月有余, 任谁也想不到, 两个月时间, 忠义军竟然势如破竹, 一路直取万州、嵇州,兵临定城。

    大庆布防亏空, 兵力衰弱不是一日两日,此次忠义军谋反, 更让这一短处显露无疑。

    所幸忠义军御下严格, 有军规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取百姓一粟一米, 所过之处倒也一片祥和。

    否则这场兵乱恐怕要搅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十一见棠梨蹙眉, 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 如今渠县还算安全, 我们只需在此处等待公子。”

    他顿了顿, 道:“棠公子和徐公子那边,公子也做了安排,他们二人如今都很安全。”

    棠梨沉默不语。

    哥哥们那边她反倒没那么担心,裴时清做事稳妥,既然回到歃血阁,一同起兵,便意味着他给众人安排好了后路。

    棠梨忧心的是这一世变数太大。

    前一世并没有忠义军起兵谋反一事,裴时清最后扶持四皇子上位,成了新朝首辅。

    而这一世……一切还会如此么?

    棠梨点点头:“嗯,有新的消息及时告诉我就好,这些日子要劳累十一了。”

    十一抱拳:“姑娘太过客气了。”

    ***

    定城郊野。

    树下积着残雪,军容整肃的将士们手执枪戟穿梭在营地之中,铁靴踏过冻硬的土地,发出铿锵之声。

    军营之中,裴时清和徐怀忠正执棋对弈。

    正值生死关头,屋里又烧着炭,气氛有些焦灼。

    徐怀忠沉思许久,终于落下一子。

    裴时清随之落下一子。

    徐怀忠眯眼打量了片刻,抛掉手中棋子,哈哈大笑:“我输了。”

    裴时清笑着捡棋子,“与老师下棋,自然要使出十成力气,若不是老师方才让的那一子,恐怕学生也赢得没那么容易。”

    徐怀忠抚掌大笑:“你啊你啊,看来跟着陶知禾那老家伙学得不少东西,棋艺早就在我之上了,又何必谦虚。”

    裴时清淡淡一笑:“赢的侥幸罢了。”

    就在这时,一人掀开营帐帘子大不踏了进来。

    薛放见两人正在对弈,好奇发问:“谁赢了?”

    徐怀忠但笑不语。

    薛放重重拍了下裴时清的肩膀:“好啊你小子,竟然把老师都下输了。”

    徐怀忠露出惆怅之色:“人老咯……”

    裴时清起身为徐怀忠斟茶:“老师哪里的话,您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待我们攻下定城,直取上京之日,还要仰仗老师寒蝉仗马、指点江山。”

    徐怀忠这等老狐狸,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哼笑一声:“你这小子,打得了仗,难道还坐不住江山?”

    此话一出,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薛放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裴时清。

    片刻之后,裴时清含笑道:“学生不可荷天下之任,却可辅明主。”

    炭火燃尽,发出爆裂之声。

    裴时清面不改色,拂衣向徐怀忠行礼:“臣,愿随明主。”

    薛放愣了片刻,也连忙屈膝行礼:“臣愿随明主!”

    徐怀忠连忙去抚他们:“你们两个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裴时清淡淡看了一眼薛放,薛放没敢起,埋着头不说话。

    裴时清则说:“老师少时曾随大庆高祖逐鹿天下,如今魏氏昏聩,不堪大任,当有明主挽大厦于将倾。”

    徐怀忠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伸手去扶他:“魏氏昏聩,终究是百姓苦啊!”

    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凝望着裴时清,徐怀忠语气严肃了几分:“渊儿,你可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大庇天下?”

    裴时清朝他行了一礼:“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怀忠垂泪,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旋即大笑起来:“好!好——”

    “你们谢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庆隆二十七年冬,一路攻城略地的忠义军拥徐怀忠黄袍加身,自立为王。

    世人方知,当年的勇武大将军乃是假死。

    当年皇室对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起了疑心,攻打北狄一事乃是皇室阴谋,大将军断了一臂,方才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此后为谋活路,更是被逼得以假死求脱身。

    勇武大将军蛰伏数年,如今终于与皇室宣战,不仅要报自己被迫躲藏多年的仇,更要帮昔年含冤灭门的谢家讨回公道。

    已至夤夜,宫中依然灯火长明。

    大殿中传来一声巨响,门外守夜的宫人们纷纷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龙椅上的手枯槁纤瘦,微微颤抖着,皇帝颓废地倚靠在龙椅上,胸膛起伏。

    地上狼藉不堪,笔墨砚台四处翻倒,兽首金炉的香灰洒了一地。

    几位臣子埋首跪在地上,鸦雀无声。

    “好个裴时清,好个徐怀忠!”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再度将笔山掀翻在地。

    “陛下,保重龙体啊。”一个老臣颤悠悠开口。

    然而他话音刚落,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肩膀高高耸起,咳得撕心裂肺。

    “噗——”

    皇帝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昏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陛下!”

    “陛下——”

    蛰伏在暗色中的皇宫像是忽然被惊扰的兽,各个宫殿的灯火接连亮起来。

    灰白的雪无声落下,覆盖在冰冷的琉璃瓦上。

    天色蒙蒙亮时,陆府的门忽然被人敲醒。

    耳房里的下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身:“谁啊?一大早的……来了来了!”

    下人来开大门,见自家公子发上落着碎雪,立在门外。

    他眨了下眼睛,惊呼:“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陆辰远匆匆踏入府中,“去把老爷夫人叫醒。”

    半盏茶之后,陆家人披着衣裳围坐在一起,屋门紧掩,气氛凝重。

    蒋蓉将陆微雨搂在怀中:“远儿,到底发生什么了?大早上的怪吓人的……”

    微雨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自家哥哥,陆稼则一脸凝重看着长子。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

    陆辰远沉默片刻,开口道:“昨夜陛下召众臣议事,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如今陷入昏迷,宫里已经在筹备后事了。”

    蒋蓉惊呼出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唇。

    微雨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安地抓住自家娘亲的手。

    陆稼和陆辰远对视一眼,问:“宫里现下如何?”

    “皇后昨夜一路恸哭赶到勤政殿,现下守在陛下身边不肯离开,其余妃嫔皇嗣也都守在勤政殿了。”

    陆稼沉吟片刻,又问:“周家、沈家有何动作?”

    “周家暂时没有动作,沈太尉现在正在宫里候召。”

    陆辰远语调沉沉:“忠义军已至定城,陛下又病重,上京马上就要生乱,我已经安排人手,爹娘赶快收拾东西,你们今日便带着微雨离开上京。”

    “远儿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蒋蓉急了。

    陆辰远安抚她:“娘不要担心我,我得留在上京。”

    他和陆稼看对视了一眼,陆稼看着自家长子:“你自己一个人,多多注意。”

    蒋蓉狠狠拍了陆稼一巴掌:“你这是说什么话!忠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还想让远儿一个人留在上京?”

    “娘。”陆辰远握住她的手:“您别急,孩儿有分寸。”

    蒋蓉瞪着眼睛:“什么分寸!连皇帝都自身难保了!”

    陆稼咳嗽了一声,蒋蓉连忙打住,只是一双眼睛却浸出泪水来:“远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上京呐……”

    陆微雨也伸手拽了下自家哥哥的衣袖:“哥哥……”

    陆辰远摸了摸陆微雨的头发:“微雨别怕,哥哥不会有事的。”

    哄劝了一番,蒋蓉和陆微雨最后到底是眼泪汪汪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陆辰远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悄无声息混入人群之中。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陆辰远才侧身对暗卫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暗卫屈膝行礼:“请大人随我来。”

    暗卫带着陆辰远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小院覆着一层细雪,看上去荒凉又冰冷。

    暗卫走上前推开门,光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里,照亮狭窄的屋子,也照亮坐在屋子里的老妪。

    屋里封了窗,也没点灯,刺目的光线涌入,老妪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陆辰远注意到她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

    “苏姑姑。”暗卫开口。

    老妪睁开眼睛,连滚带爬扑到他们脚下:“还不能见陛下吗?还不能见他吗?”

    暗卫声调冷沉下来:“苏姑姑,注意你的仪容。”

    老妪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了自己的脸一把,又往后抿着头发:“大人,行行好,让我快些见到陛下……”

    她说着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

    暗卫不再管她,将门锁上,对陆辰远说:“人陆大人已经见过了。”

    陆辰远眼眸微动:“这是人证?”

    暗卫点头:“稍后我会将物证一并交由大人,届时需大人出面,揭露四皇子的身世。”

    陆辰远颔首:“我明白。”

    “陛下如今已经陷入昏迷,娘娘什么时候动作?”

    暗卫眸色一深,拱手道:“娘娘说了,还请大人静候消息。”

    陆辰远沉吟不语。

    忠义军已经打到定城,立储一事箭在弦上。

    皇后应当近两日便会有所行动。

    早一步将皇储控制在手中,局势便更有利于她。

    哪怕忠义军攻破了皇城,皇后也可以携太子退位让贤。

    前提是,她必须让无权无势的六皇子得到那个位置。

    暗卫见他沉默不语,行了一礼:“之后还要多多劳烦大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陆辰远眼尾弧度锐利,像是一柄出窍利刃。

    暗卫忽然便有些不敢看他。

    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也是个人物,敢在这等关头招惹此事……

    只可惜遇上忠义军谋反,朝廷局势一夕之间地覆天翻,皇室都自身难保了。

    不知自家娘娘用完此人之后,还会不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第94章 皇位

    ◎大庆已然岌岌可危◎

    北风呼号, 卷着雪粒撞击窗棂,劈啪作响。

    殿里的人乌泱泱一片,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皇子们低垂着头, 各怀心事,年纪尚幼的皇子也被嬷嬷抱在怀中,不哭不闹。

    往日珠环翠绕的妃嫔们一个个换上素衣,发髻上只压着一两支不惹眼的簪子。

    有人熬得双目赤红, 时不时让贴身宫女涂些薄荷油在耳后,有人借着掩袖的机会小小打着哈欠, 昏昏欲睡。

    有人时不时往里屋张望, 紧闭的门却全然没打开过。

    里屋里烧着银骨炭,温暖如春,太医们却浑身如坠冰窟, 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皇后坐在榻边, 握着皇帝的手。

    她的妆容已经有些剥落了, 发鬓上那支和田玉簪也折射着黯淡的光。

    长公主则坐在一旁抹泪, 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宫女战战兢兢端着一碗药进了屋,皇后闻声回头, 伸手接过药来:“本宫来吧。”

    宫女行礼告退。

    皇后盛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几口, 有宫人连忙扶起皇帝。

    皇后正欲将药送入皇帝口中, 他喉咙处忽然发出浑浊的呼噜声。

    皇后一惊,药碗打翻在地, 她扑过去:“陛下!陛下——”

    太医们纷纷围上去, 这个忙着把脉, 那个忙着给他身下垫枕, 扶他咳痰……

    片刻之后, 皇帝缓缓咳出一口淤血,气息平稳了不少,眼神看上去也明亮了许多。

    太医们对视一眼,心中终于稍稍一松。

    皇后匍匐在皇帝身边痛哭:“陛下!您吓到臣妾了!”

    长公主也围上去抹着眼泪道:“皇兄!大家都很担心您。”

    皇帝疲惫地抬了下手,皇后会意:“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吧。”

    长公主哭哭啼啼拉着皇帝的袖子:“皇兄……”

    皇帝艰难道:“你……留下,叫沈平澜、顾渤、瞿益钟、陆辰远……进来。”

    皇后和长公主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两人都快速挪开视线。

    皇帝像是一只快要燃尽的烛,摇曳欲熄。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匍匐在地,其中唯有一人如初升之日,光泽耀目。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多落了一会,忽然唤他:“望云,过来。”

    一屋子人都看向陆辰远。

    青年起身,疾步走到皇帝身边,躬身行礼:“陛下,臣在。”

    皇帝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缓缓叹了口气:“想不到最后在这里的,不是怀渊……而是你。”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皇后最先出声:“陛下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也别提那叛贼!”

    皇帝忽然看向皇后,哪怕他如今气若游丝,但一双鹰隼般的眼却依然带着沉沉威压。

    皇后霎时缄口不言。

    皇帝闭了闭眼,声音苍老:“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谢家……”

    众人闻言,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皇后脸色发白,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徐怀忠还在定城?”皇帝又问。

    “是,叛军如今在定城附近徘徊,明威将军领兵对抗中。”

    皇帝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一道声音悠悠响起:“天要亡我魏氏,若是打不过,这皇位……便让给他徐怀忠吧。”

    “陛下!”

    “皇兄!”

    众人纷纷阻拦他。

    皇帝脸上却露出些奇异的笑:“当年与父皇一同逐鹿天下之人,又差得到哪里去。”

    “可怜我不孝,竟让大庆二世而亡……”

    皇帝已经连“朕”都忘记用了。

    “陛下!药给您重新煎来了,来,我喂您喝。”

    皇后打断皇帝。

    太医连忙将刚刚煎好的药呈上来。

    皇帝却摇了摇头:“叫老四进来。”

    皇后脸色一白,连忙说:“陛下,要不要把其他皇子公主也叫进来?”

    皇帝重复道:“叫老四进来。”

    长公主起身:“我这就去叫他。”

    一室鸦雀无声,四皇子跟在长公主身后,拘谨地进了屋。

    四皇子往大臣那边看了一眼,沈平澜垂首跪在地上,并未抬头。

    四皇子走到皇帝身边:“父皇。”

    皇帝点了下头,“你跪下。”

    众人心思各异。

    四皇子抖了抖衣袍,跪在地上。

    少年脸上表情不变,蜷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四皇子魏煊,温良敦厚,聪颖过人,得天庇佑,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爱民之君——”

    “陛下!您不能传位于四皇子!”皇后打断皇帝。

    皇帝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周氏大胆!”

    众人纷纷埋头。

    长公主尖利道:“皇后!你是妄想祸乱朝纲么?”

    皇后却一脸无惧:“陛下,您今日若是当真传位于四皇子,恐怕才是真的乱了皇家血统,葬了魏氏江山!”

    皇帝气急攻心,咳出一口血来!

    长公主狠狠掌掴了皇后一巴掌:“贱人!胡言乱语!”

    这一巴掌用尽了长公主所有的力气,皇后被打得脸一偏,发鬓散乱,唇边也缓缓溢出一丝血迹。

    她冷笑一声:“陆大人。”

    陆辰远闻声,缓缓起身:“陛下,恕臣死罪。”

    皇帝脸色阴沉盯着陆辰远。

    陆辰远沉默片刻,掷地有声说:“四皇子……并陛下血脉。”

    “什么!?”长公主最先惊呼出声,其余人等饶是极力镇定,却也还是没忍住露出惊疑之色。

    四皇子呵斥道:“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沈平澜一脸平静跪在地上,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怒目圆睁:“陆辰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辰远跪到地上,重重一叩首:“陛下若信我,臣可传唤证人。”

    四皇子脸色青白,似乎要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他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对皇帝说:“父皇,陆大人必然是受奸人指示,故而在此诬告孩儿!”

    陆辰远依然维持着叩首的动作。

    四皇子气血上涌,对皇帝说:“孩儿和母妃身正不怕影子斜,陆大人!你若有证人要传唤,便叫上来!”

    沈平澜终于掀起眼帘来看了一眼四皇子。

    皇后被扇了巴掌的脸已然高高肿起,她捂着脸冷笑道:“四皇子好气度,既然不怕,便让陆大人将人带上来吧!”

    长公主阻止道:“皇兄!你就任由外人妄议皇家,玷污淑妃和四皇子的名声吗?”

    皇帝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冷声道:“陆大人,把人带上来吧。”

    “另外叫淑妃也进来。”

    “皇兄!!”长公主还妄图阻止,陆辰远却已经起身出去唤人了。

    皇帝卧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却透出一副阴狠的模样。

    长公主触及他的视线,也不敢再说话。

    屋里一片死寂,皇帝双目微阖,看不出在想什么。

    四皇子面皮紧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四皇子猛然抬起头来。

    淑妃穿着一身浅青色宫装,发鬓上只压着一支檀木簪子,她对上四皇子的视线,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

    四皇子嘴唇微动,眼眶发红。

    淑妃不着痕迹摇了下头,四皇子将情绪尽数收敛,恭恭敬敬唤道:“母妃。”

    皇帝睁开眼,看着淑妃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淑妃性子娴静温柔,知书达理,虽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对她却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淑妃忽然重重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妾死罪难逃。”

    皇帝表情僵硬,四皇子不敢置信看向淑妃,众人也纷纷如芒在背,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陛下,人带到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僵局。

    众人闻声看去,才发现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躲在陆辰远身后。

    长公主眯了眯眼,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你是何人?”皇帝沉声问。

    皇帝甫一开口,那妇人便吓得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回,回陛下,民妇是当年淑妃娘娘的稳婆……”

    皇后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要怕,陛下和本宫会为你撑腰。”

    “陛下!臣妾来说吧。”淑妃叩首。

    皇帝久久凝视着淑妃,最后冷声道:“皇后,淑妃,四皇子,沈相,还有你——留下。”

    皇帝指着稳婆。

    稳婆脸上滚出豆大的汗,她不停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她又往皇后的方向“娘娘……”

    皇后呵斥她:“你慌什么!”

    她凤目扫视周围一圈:“其他人都退下!”

    众人躬身告退,陆辰远最后一个退出屋,将门细心合上。

    长公主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

    众人见他们出来,不敢围上来,只是脸上露出探究之色。

    长公主本就心烦,随手指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妃嫔道:“陛下身体抱恙,你居然还穿得花枝招展?来人,给我掌嘴!”

    那妃子吓得脸色煞白:“殿下,臣妾这就去换……”

    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却已经冲过去,狠狠扇了那妃子一巴掌。

    那妃嫔位分低,家中也没什么背景,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眼见宫女还要掌嘴,惠妃开口阻止:“殿下,饶了她吧,陛下在里头修养,扰了他的清静也不好。”

    长公主见是惠妃,虽然火气还未下去,倒也收敛了些许,只冲着那妃嫔冷冷道:“还不滚回去换衣裳!”

    那妃嫔连忙磕了好几个头,被宫女搀扶着退下了。

    怎料他们才走到门口,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哟,这是怎么了?”

    众人闻声望去,华容公主立在大殿门口,拦住那妃嫔。

    妃嫔试图躬身行礼避让,华容公主却已经伸手抬起她的脸。

    她左右端详之后,一脸心疼道:“啧啧,婆母,您这手下得可真够狠啊。”

    华容公主抬着嫔妃的脸,一脸挑衅看向长公主。

    妃嫔连忙别开自己的脸,躬身畏畏缩缩道着歉。

    华容淡淡看她一眼:“下去吧。”

    她缓缓踏入殿中:“父皇如今龙体抱恙,婆母却大兴责罚他的妃嫔,不知父皇之后问下来,婆母又该如何应对?”

    长公主原本就心烦意乱,见她一副争锋相对的模样,冷笑道:“你一个已经出阁的公主,竟敢私闯皇宫。”

    华容被这话刺到,张口就要反驳她,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巨大一声响。

    众人皆是心中一惊,长公主和华容对视一眼,两人提步便要闯入屋里。

    长公主的手才搭到门环上,一声恸哭顺着缝隙飘出来:“母妃——”

    门被长公主猛然推开,有妃子往里面瞥了一眼,吓得尖叫出声:“啊!”

    烛火摇曳,淑妃倒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前,光洁的额头上豁然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簪发的檀木簪子断成两截,静静躺在一地血色中。

    四皇子匍匐在地,连滚带爬朝着淑妃爬过去:“母妃!!”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长公主,她回头睨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我见一个拔一个的舌头!”

    被吓哭的宫嫔们连忙捂着嘴,瑟瑟发抖。

    长公主踏入屋内,砰一声关上门。

    一刻钟前。

    淑妃朝着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慢慢直起身,含泪道:“陛下,臣妾死罪难逃,只望陛下看在这十多年的情分上……饶了沈家。”

    原来当年淑妃嫁给皇帝之前,曾在上香路上被人掳走。

    然而当时两人乃是先帝亲自赐婚,婚事又已经在筹备中,无奈之下,沈家人只得瞒天过海,婚事如期举办。

    淑妃万万没想到,她嫁过去仅仅几日,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腹中孩儿不是龙嗣,而是贼人之种。

    到底也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嫡女,淑妃当即拿了主意,只有让腹中孩儿成为龙嗣,她和沈家人才能活命。

    于是她精心谋划,瞒着所有人腹中孩儿的真实身份,以动了胎气早产为由,将四皇子生下。

    只是百密一疏,坏就坏在接生的稳婆是个极有经验的,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不对劲。

    稳婆也是个没心眼的,将婴孩抱在怀里,嘟囔了一句:“这孩子瞅着是个足月的。”

    当时淑妃因为生产耗费体力,已经昏昏欲睡,没有听到她这句话,反倒是旁边帮忙的两个宫女心中一惊。

    两个宫女也不是蠢人,知道兹事体大,更何况在宫里,若要想活命,就得牢牢记得嘴巴严,少打听。

    后来四皇子渐渐长大,宫中关于四皇子长得不像皇帝,也不像淑妃的言论流传已久。

    但自古以来孩子不像爹娘也是常有的事,宫人虽然议论,却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太子不也长得不像皇帝吗?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入了皇后的耳。

    宫中妃嫔若论家世,周家和沈家也算是势均力敌。

    皇后虽然已经有了太子,但淑妃的四皇子到底是潜在的威胁。

    皇后于此事上留了心眼,命人暗中去查,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皇后得知当年淑妃成婚前被人掳走,过了一夜才找回来之后,心中当即一惊。

    她顺着蛛丝马迹继续查,直至查到当年接生的宫女身上。

    两个宫女几经转折,一人已经放出宫去,一人因为病了一场没了命。

    皇后的人找到活下来的那个宫女,终于从她口中得知了当年稳婆的话。

    皇后当即便明白,四皇子的身世有问题。

    淑妃不是蠢人,如今连稳婆都已经被带到皇帝面前,她便明白,自己苦苦瞒了多年的事,终是败露了。

    这些年她韬光养晦,将四皇子教导得性格内敛,温和敦厚,便是无意相争,只求平安一世。

    怎奈世事难料,阴差阳错间……她的孩子还是卷入了这场斗争之中。

    事已至此,淑妃匍匐在地,表情平静:“爹爹,女儿对不起沈家。”

    沈平澜无话可说,老泪纵横看着自己的女儿。

    皇帝半闭着眼,放在被面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而四皇子已经瘫软在地,脸色青白如鬼。

    皇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淑妃,你祸乱宫闱,瞒天过海,还险些让我大庆江山被交到一个奸生子手里,该当死罪!”

    淑妃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郑重朝着皇帝磕了一个头:“臣妾犯下死罪,无话可说。”

    她看了四皇子一眼:“这孩子无辜,陛下可否念在十几年父子情分……”

    “淑妃!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呵斥道。

    “一个奸生子,也有资格与陛下父子相称,淑妃,你真是——啊!”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淑妃猛然起身,使劲浑身力气朝着桌子撞去!

    所有人都没料到淑妃的动作,旁边的人甚至来不及伸手去阻拦!

    檀木八仙桌被撞得狠狠摇晃了一下,淑妃额头上溢出大片血迹,她晃了晃,缓缓倒到地上。

    四皇子凄厉的哭喊间,长公主推门而入。

    长公主看着面前的一片血色,脸色有些发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快步走过去伸手探淑妃的鼻息。

    众人都看着她,皇帝甚至微微直起了身子。

    然而长公主很快放下手,摇了摇头。

    四皇子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皇后拿着绢帕擦拭着自己的眼角,惋惜道:“淑妃妹妹,你真是……糊涂啊。”

    须发皆白的沈平澜老泪纵横,瘫倒在地。

    皇帝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眼前发花,气急攻心,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

    皇帝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再度陷入昏迷。

    那一日,宫中发生了许多大事。

    淑妃暴毙,皇帝下旨传位于六皇子。

    种种变故,细心之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其中异样,然而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

    宫中只对外宣称四皇子之母淑妃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四皇子思母心切,也跟着大病一场,情况危急。

    太医建议四皇子前往据阳行宫疗养,宫中立刻安排人手即刻动身,随行前往行宫。

    民间本对此事议论纷纷,然而众人很快便自顾不暇了。

    淑妃暴毙三日后,忠义军攻破定城,此时大军距上京,只有一步之遥。

    饶是太子已定,但皇帝陷入昏迷之中,宫中已然先乱了。

    每日都有私通侍卫逃跑的宫女,甚至连一些妃嫔都携了金银细软妄图逃跑。

    长公主抓住两个逃跑的妃嫔,当场将人活活打死,又令人将其曝尸以儆效尤,众人这才收敛了些。

    雷霆手腕下,宫中看似安宁了不少,但实则日日能听见缭绕不绝的压抑哭声。

    大雪连绵不断,红墙被一片惨白笼罩,往日繁华的宫廷如今却如一座坟茔。

    往日争奇斗艳的后花园如今枯草戚戚。

    长公主和皇后都披着厚厚的斗篷,沿着宫人打扫干净的宫道上缓缓踱步。

    大庆风雨飘摇,皇帝也昏迷不醒,两个女人都身心俱疲。

    长公主端详着皇后眼尾的纹路,叹道:“皇后,你也老了。”

    皇后笑了下:“岁月无情,谁都逃不过。”

    长公主缓缓抚了下自己的鬓角,漫不经心道:“皇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姐这便是说笑了,谢渊恨我入骨,若真到那一日……说不定他得将我挫骨扬灰。”

    皇后话中处处是不祥,然而她却像是在讨论旁人般,眼中并没有恐慌。

    长公主睨她一眼:“忠义军可是已经打到皇城跟脚了。”

    皇后停下来,看着长公主:“那皇姐就不怕么?”

    长公主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憔悴,却依然将自己拾掇得精致华贵的女人。

    皇帝娶过两个皇后。

    谢氏乃是她亲自谋划而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谢家成为左膀右臂。

    而眼前的周氏,则是皇帝羽翼丰满之后扶正的。

    若不论其他,魏汐其实是更喜欢谢氏的。

    谢家教女有方,谢玄婵的确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端得起母仪天下的称号。

    只是她当年听信谗言,在她的死和谢家的覆灭中做了一只推手。

    但要说对不起她?魏汐也并不觉得。

    她来对谢家愧疚,谁又来对她愧疚?她的深情错付,她的多年煎熬,又去怨谁?

    说到底,谢渊若是要恨,该恨的人太多太多。

    而她,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

    于是长公主笑了:“皇后好气魄,那你我便安然待在宫中,等待忠义军来访。”

    长公主这话说得古怪,皇后眼皮微微一跳。

    但她也不是蠢人,大庆已然岌岌可危,身为魏氏长公主,魏汐不乱不慌,只能是她留了后手。

    既然她都不慌,自己又何必去慌呢?

    周氏当年与勇武大将军也是交好的,甚至于爹爹曾想将自己许配给徐怀忠,如今他既然领军兵临城下……

    她就带着太子,将皇位拱手相让又如何?

    谁的江山不是江山,周家如今已是苟延残喘,倒不如富贵险中求。

    只是皇后有些好奇,长公主的后手……又是什么呢?

    起风了,又开始下起碎雪。

    皇后拢住斗篷,笑着对长公主说:“皇姐,又下雪了,回去吧。”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唤来宫人撑伞。

    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宫闱深处。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走个剧情,方便大家看

    第95章 乱局

    ◎公子受伤,现在生死未卜◎

    雪扑簌簌落个不停, 很快将营地笼上一层白。

    营帐里烧着炭,暖意融融。

    徐怀忠脸色酡红,已是微醺之态。

    薛放替徐怀忠斟上一杯酒, “老师,最多再喝一杯。”

    徐怀忠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畅快大笑道:“无碍!今夜我们不醉不散!”

    他夺过壶来, 替裴时清和薛放都斟满酒:“来!举杯共饮!”

    裴时清唇角带笑,微微点头:“祝老师早日一统天下。”

    徐怀忠眉梢微挑, 心中畅快。

    知他者, 果然还是渊儿啊!

    徐怀忠愈发红光满面,他主动伸手与裴时清碰杯,大呵一声:“好!”

    薛放在旁边一头雾水, 不明白徐怀忠为何忽然变得如此雀跃。

    裴时清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 给徐怀忠夹了一筷子菜:“老师用些菜, 空腹饮酒伤身。”

    徐怀忠喟叹道:“你啊你……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有渊儿为助, 将来必能踏平北狄,共创盛世!”

    徐怀忠这话说得直白, 薛放这才明白他为何如此开心。

    他旋即心中一惊,原来徐怀忠……不仅想要夺下大庆江山, 还想踏平北敌一统天下?

    他垂在袖中的手用力握紧, 眸色晦暗。

    在他心绪波澜起伏之际,裴时清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暗含警告之意。

    薛放反应过来, 连忙举起酒杯加入宴饮。

    三人喝得酩酊大醉, 薛放被人扶走的时候, 又哭又笑, 像个孩子一般。

    徐怀忠已经由人服侍着下榻,裴时清最后一个踏出营帐,亦是步伐踉跄。

    两名副将看见他们的醉态,摇了摇头。

    主公今晚实在是放纵了,谢大人和薛大人也是胡闹,居然一起陪着主公醉成这样。

    裴时清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抬起一双醉意朦胧的眼:“这不是陈将军和杨将军吗?”

    两人连忙正色道:“谢大人。”

    月色映雪,也将面前的公子映得面如白玉,他冲二人微微一笑:“要一同饮酒吗?老师的秋露白可是难得一见,往日他可舍不得拿出来。”

    扶着裴时清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将,闻言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陈将军和杨将军对视一眼,皆露出无奈之色:“谢大人,你醉了,快回去歇息吧。”

    裴时清性子清冷,见他们拒绝,也只是微微颔首,继续跌跌撞撞往主营中走去。

    两名副将在后面忍俊不禁:“没想到谢大人喝醉了竟是这般模样……”

    “到底也只是及冠不久的青年人……没看到主公还把他当孩子宠呢,说是主营的床榻宽大些,让他宿在那边……”

    “到底是自幼养在身边的情分。”

    小将把裴时清扶回营帐之中,只是出门打了一趟水,便发现裴时清已经匍匐在床塌边睡熟了。

    他费了些力气将裴时清弄到榻上去,替他掖好被角,悄无声息离开了营帐。

    夜色已深,营地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巡夜的士兵们昏昏欲睡,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发僵的手指,等待着下一班人来换值。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乌云笼住月色,一片朦胧的黑中,栖息在树梢的寒鸦忽然被惊动,拍着翅膀无声飞远。

    有警觉的士兵似乎听到了一些动静,但仔细侧耳倾听,却只剩下北风呼啸,烧了一夜的篝火发出哔啵之声。

    他打了个哈欠,靠在营帐旁,打算悄悄打上一个盹。

    然而在他困意袭来之际,脖颈之上忽然传来刺痛!

    他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他的背脊往下淌,还未意识到那是什么,就已经横尸雪地。

    死亡由此拉开了序幕,鬼魅般的人影穿梭在营地之中,刀起刀落间,血色四溅!

    有人察觉到动静匆匆赶来查看,却直直对上森寒的刀芒!

    那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嘶吼道:“敌袭!!”

    “噗嗤——”刀剑没入血肉。

    营地之中接连亮起火把来,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连甲胄都未来得及穿着,便提起刀枪冲出了营帐!

    原本寂静的夜被一片喊杀声彻底打破!

    敌袭虽来势汹汹,但忠义军也训练有素,双方交缠在一起,对方很快落了下风。

    他们顺势点燃了几个营帐之后匆匆撤离。

    穷寇莫追,忠义军没有继续纠缠,而是迅速点燃火把查看营地的状况。

    就在这时,主营传来惊呼:“谢大人!!”

    副将心里一惊,急忙冲了过去!

    然而他们到底是来迟了一步。

    主营一片狼藉,地上横陈着数具尸体。

    被割喉而亡者有之,被箭矢贯穿胸膛者有之,甚至有人被活生生砍下首级,整个主营俨然一副修罗地狱的模样!

    而一片血流成河中,裴时清席地而坐,一身白衣破烂不堪,几乎被血色浸透,更让人心惊的是,一把断剑贯穿了他整个肩膀。

    “谢大人!!”

    “谢大人——”

    裴时清似乎试图抬头看向他们,然而他的头只微微动了下,整个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

    雪落无声,似是寒鸦振翅,猛然将棠梨从睡梦中惊醒。

    她浑身冷汗,扭头看向窗外,正是天色蒙蒙发亮的时分。

    棠梨惴惴不安,再无睡意,只好披衣起身,找了卷书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叫来十一,让他去打听一下裴时清的消息。

    十一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宽慰她:“姑娘莫要着急,公子他们刚刚夺下定城,如今正整军修养,不会有什么事的。”

    棠梨心中不安依然缭绕不散,只交代他:“我明白,你小心些。”

    过了午时,十一还未回来。

    丫鬟们将饭菜热了一遍,再度端上来:“姑娘,你好歹用些吧。”

    棠梨实在是没胃口,但在丫鬟关切的眼神下,还是拿起木著,随意夹了几口菜。

    刚吃了几口,门扉忽然被人敲响。

    棠梨心跳剧烈加速,猛然起身。

    十一周身风雪,红着一双眼站在门口。

    棠梨的心重重坠到谷底,她长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问:“十一,情况如何?”

    十一声音颤抖:“昨夜忠义军军营遭敌袭,公子受伤,现在……生死未卜。”

    “哐当——”

    棠梨失力般往一旁倒去,弄翻了几案上的碗筷。

    “姑娘!”丫鬟忙来搀扶棠梨。

    棠梨浑身都在颤,一双眼变得猩红不堪,语气却异常冷静:“裴先生现在在哪里?”

    十一摇头:“徐怀忠已经命人将公子送去秘密疗伤,我们的人也不知他现在在哪。”

    棠梨抓着桌沿的手缓缓收紧,直至骨节泛青。

    裴先生离开的时候,分明承诺过自己,会一切小心的。

    如今忠义军还未攻进上京城,他怎么可能就出了事?

    棠梨细细思索着裴时清离开前的一举一动,眼眸忽地一亮。

    他当时对她说:“若是有危急情况联系不上我,可以去找邢易。”

    若是出事,上京应当是最乱的,裴先生又怎会无缘无故让她去上京找邢易?

    片刻之后,她抬眸看向十一:“十一,我们去上京。”

    十一下意识拒绝:“姑娘!忠义军已经抵达定城,距上京不过一臂之遥,现在去会有危险!”

    棠梨摇了下头:“我要去上京找一个人。”

    十一不知她为何要这个时候去上京找人,但还是觉得不妥,哑着声音道:“姑娘,公子或许留有后手,我们不如留在此处等消息。”

    “十一,你们公子的确智谋无双,可是……”

    “他是人,不是神。”

    棠梨闭了闭眼:“我必须去上京。”

    十一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前往上京。

    他咬了下牙:“公子命我护姑娘,姑娘的安危本该压过一切,但如今……”

    “我同姑娘一起去上京!”

    ***

    忠义军遇袭,裴时清负伤,如今生死未卜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众人心思各异,有人拍手称快,称逆贼自有天收,老天都在帮大庆!

    有人则愈发紧张,忠义军本就是打着替谢家平冤的名号起义的,如今裴时清生死未卜,徐怀忠难道不会有所动作么?

    果然后者是正确的。

    据说当夜裴时清遇刺重伤,徐怀忠大怒,后又悲恸大哭,称若非自己让裴时清住在主营,今日重伤者便是他。

    “魏氏丧尽天良!当年谢家替他征伐天下,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如今魏氏竟连谢家唯一的子嗣都不肯放过!其心可诛!”

    徐怀忠大怒之下,隔日便下令攻往上京城!

    勋贵世家早已撤走,平民百姓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如今见战火烧至家门口,慌不择路,也来不及顾上那点家产,四处奔走逃命。

    上京,彻底乱了。

    往日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四处是遗落的家当物什。

    偶有几条毛发脏乱的狗凑到包裹上闻一闻,从中叼出些吃的,又匆匆跑远。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披着灰色斗篷,匆匆贴着墙角拐入小巷之中。

    她身后,几个黑衣人随之跟紧。

    有躲在家中的百姓注意到这一行人,心中嘀咕: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街上乱逛。

    但看到她身后紧紧护送的黑衣人,又下意识觉得对方身份不简单。

    邢府紧闭了多日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看守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看见一个姑娘,愣了下:“这位姑娘……你找谁?”

    棠梨冲他微微一笑:“烦请大哥帮我前去通报一声,棠梨求见邢大人。”

    片刻之后,棠梨被请进了邢府。

    邢易正坐在书房中练字,见她来了,放下毛笔,冲她微微一笑:“棠姑娘。”

    棠梨悬着的心忽然便落回了肚子里。

    她明白,自己赌对了。

    “邢大人安好,不知钰儿现在可在府中?”

    邢易摇头道:“早早送走了,现在家里只剩我守在此处了。”

    两人视线交错间,棠梨吩咐道:“十一,先去外面等我。”

    十一埋头道:“是。”

    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棠梨往前走了一步,双眼微亮:“邢大人,裴先生他……现在在何处?”

    第96章 攻城

    ◎乱臣贼子◎

    邢大人凝视棠梨片刻, 忽然摇头一笑:“你们两个……”

    见棠梨神情紧张,邢易正色道:“你放心,他虽然受了伤, 但并不算重。”

    棠梨才放松的眉头又再次蹙起:“邢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邢易露出为难之色:“具体我也不知,但他提前给我这边递过信。”

    “他让我安心在上京等待,若是你上门来……”

    邢易从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便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棠梨急急接过信来, 展信读了一遍。

    片刻之后,棠梨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凝重, 思忖片刻, 将信纸合上,扔到一旁的炭盆中焚烧干净,回头对邢易说:“邢大人, 可否借笔墨一用?”

    北境的冬似乎总是别旁的地方更冷峻些。

    往日绿意融融的草原如今一片肃穆的白, 鹅毛大雪在寒风中肆虐。

    冻僵的树枝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棱, 每一根都尖锐得仿佛杀人利器。

    放眼望去,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陷入一片亘古的寂静中。

    就在这时,哒哒马蹄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一匹皮毛黝黑的骏马踏着茫茫雪原疾驰而过, 骏马之上,少年鎏金覆面, 手提长枪。

    一串急促的马蹄印在雪野之上, 直至看见不远处驿站,他才勒马缓行。

    大雪几乎将整个驿站覆盖起来, 阿苍下马, 抖落肩上积雪, 大步踏入其中。

    “今日可有来信?”阿苍才踏入驿站, 便开口问道。

    一个胖子正悄悄打着盹, 被他吓醒,似乎思索了两秒才说:“有,早上有信鸽来过。”

    阿苍双眸一亮:“信在哪?!”

    胖子伸手在木盒里抓了抓,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阿仓连忙展开纸条读了一遍,胖子注意到他扶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片刻之后,少年风也似的离开了驿站。

    屋子里充斥着浓浓药味。

    忽然有人推开门,丝丝缕缕的光倾泻而入。

    伊尔嗓音沙哑:“药放桌上。”

    话音落,却无人回答。

    他皱着眉头看过去,模糊的光里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伊尔猛然起身:“阿苍!”

    阿苍沉默立在原地。

    伊尔却激动得下了榻,小心翼翼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伊尔眼神一黯,旋即又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阿苍往前走了一步,将手中信递给他。

    伊尔接过来从此看了,神情变化莫测:“你如今已是北狄皇子,当真要蹚这趟浑水?”

    “棠梨于我有恩。”

    伊尔道:“这不是儿戏,事关大庆朝政,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阿苍却道:“她所求我之事,我必须做到。”

    “裴时清在北狄培养私兵,若是被大庆皇帝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若是还被发现此事与你有所牵连……”

    “你在北狄又如何自处!”

    阿苍将信一把夺过来:“不愿相助就算了。”

    见他折身要走,伊尔连忙唤住他:“阿苍!你就当真要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阿苍脚步一顿:“她是我的亲人。”

    伊尔脸上浮现出哀戚之色。

    片刻之后,他喃喃道:“我帮你便是。”

    阿苍回过头来。

    伊尔又说:“可如今我于歃血阁而言……已是一枚废子,又出得了多少力。”

    阿苍看着他:“你在北狄的势力呢。”

    伊尔一愣,旋即苦笑起来:“看来裴时清将我的后路摸得清清楚楚。”

    他无奈摇头:“裴时清此人,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叹道:“也罢,看在我欠他一条命的份上。”

    ***

    陆府。

    檐下的积雪刚被下人打扫干净,陆辰远站在廊庑上看一只鸟雀在枝头啄着红彤彤的柿子。

    一个黑衣人步履匆匆走过来朝他行礼道:“大人,娘娘要见你。”

    青年表情淡淡,眉梢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起。

    黑衣人瞧出他的不愿,小心翼翼开口劝道:“大人,娘娘已经是第三次来请您了。”

    陆辰远沉默片刻,反问他:“是么。”

    “娘娘前一次因为大人的推拒刚发了脾气,周家如今大权在握,大人这个时候恐怕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黑衣人斟酌着说。

    时常冷着一张脸的郎君忽地笑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愈发锐利:“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这个时候她不忙着抵御敌军,倒忙碌着收拢权势。”

    话毕,陆辰远又自嘲笑道:“她手下能人如此之多,少了我一个便进行不下去了么?”

    黑衣人沉默着垂首。

    近日皇后先是将原先收养太子的妃嫔扶为贵妃,又接连提拔了不少与周家沾亲带故之人。

    没有皇帝的遏制,皇后如今愈发肆无忌惮。

    而从中斡旋之人,正是眼前的陆辰远。

    众人皆知,如今大庆的第一宠臣,不是陆辰远又是谁?

    当然,这“宠臣”二字,便值得人好好琢磨了。

    皇后近日行事猖獗,她手中的刀自然也惹人厌恶。

    不少人痛心疾首,昔日意气风发探花郎,今日却做小伏低甘为佞臣。

    甚至有人将他此前向皇帝举荐方士一事拿出来作为佐证,称他狼子野心,早与皇后有所勾结,其二人乃是狼狈为奸,迟早要葬送大庆江山。

    黑衣人知道其实他们家大人对这些传闻都有所耳闻,然而他从未做过任何解释。

    他跟了陆辰远许久,深知他私下绝非蝇营狗苟、玩弄权术之人,有时候实在是替他感到不值。

    陆辰远说:“你回去复命,就说我身体抱恙,需要好生休养几日。”

    黑衣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言提醒他:“大人,忠义军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

    “我听民间传言……原先魏家是想将皇后许配给徐怀忠的,或许这两人之间真的有什么首尾,若真是如此,等徐怀衷登基那天……”

    关于皇后与徐怀忠之间的传闻近日可谓是甚嚣尘上,陆辰远亦有所耳闻。

    真相到底如何他并不在意,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哪怕她与徐怀忠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怀送抱……也完全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若再深想一层,恐怕她连皇位都能当做筹码予以交换。

    陆辰远闭了闭眼,一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若遇明君……他何尝不愿肝脑涂地,甘作贤臣。

    只可惜,如今的他,早已不配当一个贤臣了。

    父亲若是知道他当初所做种种,根本不是为了参与党争……恐怕会气得跳脚。

    黑衣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徐怀忠绝非等闲之辈,那谢家世子如今生死未卜,叫我看来,恐怕其中没那么简单。”

    “大人还是提早给自己留好后路。”黑衣人欲言又止,朝他抱拳。

    他没有注意到,陆辰远在听到裴时清名字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好。”他听到陆辰远回答。

    青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眸色晦暗:“你将此信,送去陶府。”

    黑衣人心中一惊。

    大人近来频频与那位清流砥柱陶知禾陶大人来往,究竟是在做什么?

    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埋头接过信:“属下这就去。”

    “路上多加小心,不要泄露行踪。”

    ***

    时值傍晚,天色已经阴沉沉黑下来,乌云翻滚在天际,枯枝败叶被寒风席卷着四处飘零。

    勤政殿中点着灯,灯火飘摇,饶是满殿通明也驱散不了压抑。

    皇后扶额坐在太师椅上,凤目微阖,面上看不出表情,太子立在她旁边,背脊绷直。

    大殿中一片黑压压,朝臣皆垂首不语。

    “轰隆——”

    整个大殿亮如白昼,随之落下大雨。

    殿内依然安静得针落可闻,隆隆雨声中,忽有战鼓齐鸣,响彻天地!

    皇后猛然站起身,太子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母后!”

    大殿中霎时沸腾起来,朝臣低声交谈,有人面色铁青对皇后说:“娘娘!他们进攻了!”

    皇后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宫女扶住。

    她面色戚戚,缓缓跌坐回太师椅上:“终究是我大庆……对不起百姓。”

    为首几个老臣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撩起眼皮道:“娘娘,大庆气数已尽,不必自责。”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难道之前的传闻……当真要坐实了!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为首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此刻她以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若皇后早已做好将大庆江山拱手相让的准备,他们这些人……又何必负隅顽抗?

    太子此刻已经意识到什么,瘫坐在地,脸色发白。

    太子生母乃是宫婢出身,因为生母身份低贱,他虽自幼挂在婉妃名下,但依然谨小慎微,养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他明白若非皇弟们尚且年幼,这太子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落到他身上。

    可是如今……他就算再蠢也该明白了,皇后原本就没打算为大庆挑选继任者!

    待到忠义军攻破皇城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皇后依然在掩面哭泣,太子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怨毒。

    一片嘈杂中,大殿门忽然被人推开。

    众人纷纷望去。

    青年肩披墨色大氅,眉眼间染了些雨水,如同一株清瘦的竹,立在沉沉夜色之中。

    落雨如柱,将他身后的一切都模糊。

    陆辰远踏入大殿,双手捧上一封信,掷地有声说:“禀娘娘,忠义王命人传令。”

    皇后起身,眼眸通红:“信上说什么?”

    陆辰远看她一眼,展信开始读:“呈魏氏:忠义军大军已临城下,若于今日辰时前开城门,迎忠义军,则不掳一草,不杀一民。”

    陆辰远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后被旁边的宫人搀扶着,一副哀戚之色。

    有朝臣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娘娘!不能降啊!”

    “臣等愿誓死抵抗!”

    “愿誓死抵抗!!”

    大殿中响起嗡嗡之声。

    皇后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都安静!”

    众人纷纷抬头看她。

    皇后含着泪:“诸位将军苦守上京多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忠义军若是当真不杀百姓,我就算是做大庆的罪人又如何!”

    “扑通——”

    有臣子跪倒在地:“娘娘忠义!”

    剩下之人相互对视,纷纷也接连跪在地上,高呼:“娘娘忠义!”

    一片呼声中,皇后遥遥望向陆辰远。

    陆辰远表情不变,抬手朝她行了一礼。

    这场罕见的冬雨下了一夜,天凉蒙蒙发亮之时,变成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中坠落,覆住琉璃金瓦,落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以几位老臣为首,朝臣浩浩荡荡站在城门处。

    地上泥泞不堪,众人肩上落了白,裤腿袍角处却沾染了不少污泥。

    陆辰远也在前列,雪下得越来越大,他却穿得单薄,只是背脊依然如同修竹般挺拔。

    地面开始震动,众人表情微微一变,旋即纷纷埋首,侧耳倾听轰隆马蹄声逐渐靠近。

    太监尖细的声音缭绕在荒寒的上空:“开城门——”

    将士们弓着身子,用力拉开厚重的城门。

    刺目白光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漏出,被冻硬的旌旗贴在桅杆上,率先探入城门。

    马蹄踏泥,为首之人背负长枪,鹰隼般的双目居高临下环视众人一圈。

    有不愿屈服者银牙咬碎,蜷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只能不甘地闭了闭眼。

    几个老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都没主动迎接上去。

    一臣事二主,若是有气节之人,早该羞愤至极,一头撞死!

    他们如今虽然降了,却也不肯背负骂名。

    徐怀忠手握缰绳,不快地眯了眯眼。

    僵持之中,陆辰远动了。

    他迎上去:“微臣陆辰远,参见忠义王。”

    在他身后,几个臣子悄悄啐了一口。

    灰白的雪花落到陆辰远消瘦的两肩上,他整个人便如同一株被压弯的竹,朝着徐怀忠弯腰行礼道:“娘娘已在宫中等候,还请忠义王随我来。”

    徐怀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挪向他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

    方才还露出不屑的朝臣瞬间换了一副脸孔,卑躬屈膝低头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鞋尖。

    徐怀忠冷哼一声,这才动了动缰绳,道:“走吧。”

    他率先打马踏上长安街,大军随之浩浩荡荡涌入上京城。

    饶是街巷两旁空无一人,灰白的雪也下个不停,但徐怀忠依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当年随魏大哥征伐天下,尚且年少的他跟在魏大哥后面踏入上京城中时,亦是一个雪天。

    只是当年的他,是陪衬,而如今的他……已将整个天下拢入指掌之中!

    他眺望远方的皇城,胸中激荡,扬起马鞭高呵道:“驾!”

    作者有话说:

    进入收尾啦!

    第97章 手刃

    ◎自然是送娘娘上路◎

    雪下个不停。

    皇后身着祎衣, 袖角滚着红色罗边,腰间佩着双环玉佩,头顶凤冠在一片雪色中折射出森冷的光。

    宫人替她撑着伞, 裸露在外面的手冻得发青,倒衬得皇后红唇冷艳。

    长公主亦是身着庄重的礼服,双手合在腹部,冷眼睨着长安街上黑压压的军队。

    周遭一片雪白, 唯有那支军队如同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色游龙,沿着长安街行进。

    而此刻的皇宫, 像是一颗任人采撷的果子, 在枝头摇摇欲坠。

    在他们身后,有人满面泪痕,有人神色麻木, 也有人在小心翼翼整理着仪容, 甚至轻轻掐了下脸颊, 为了让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差。

    众人心思各异, 俱都默默看着忠义军朝皇宫逼近。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忽然传来震动之感, 立在高处的众人清楚看见另一支气势汹汹的队伍忽然从长安街后方追赶而来!

    像是拉开了序幕,那些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巷随之涌出无数支小队。

    他们渐渐汇合在一起, 像是一只凶猛的鹰, 一举衔住黑龙的脖颈!

    皇宫里众人隔得远,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忠义军队伍很快溃散, 长安街响起一片喊杀之声!

    皇后脸色微变, 身形一晃, 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脸上则露出些欣喜之色, 她急切地扶住阑干,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而与此同时,两个女人身后已是一片混乱。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慌不择路妄图跑下城楼,妃嫔们也提着裙摆,互相拥挤着往下逃!

    只是慌乱了一瞬,皇后便镇定下来,她回头,看见正往下跑的太子,厉声道:“太子!回来!”

    太子却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怨毒,随之匆匆随着人流消失在转角处。

    皇后气得浑身颤抖,正要吩咐人去把太子捉回来,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叛军……叛军被包围了!我们有救了!”

    长安街上战马嘶鸣,杀声震天,天上落下来的雪花都沾染了血色。

    徐怀忠被人砍了一刀,此时用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气喘如牛。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随手抓起一个兵卒,替他一挡,恐怕他现在已经身首异处!

    来袭者形容有素,神出鬼没很快便将忠义军打的七零八落。

    他心中惊疑不定,暗自观察着这些清一色身着黑色甲胄的士兵。

    到底是哪里来的兵?!

    不可能是魏帝派出的兵,大庆一群群酒囊饭袋,养不出这么精锐的兵……

    他一边观察着,一边由亲卫保护着缓缓往旁边一个小巷里撤退。

    眼见他马上就要脱离包围圈,忽有一人策马持枪,踏着雪海尸山奔袭而来!

    对方手中长剑冷芒璨璨,过处如同劈山裂石般扫荡一片!

    白马踏泥,马蹄声阵阵,叫徐怀忠没由来地发慌。

    直至那人勒马回缰,于兵荒马乱间遥遥投来一眼——

    徐怀忠蓦地瞪大眼。

    那分明应该重伤而亡的谢家世子白衣银甲,立在漫天战火之中,一双眼像是淬了万年的寒冰,淡淡望着他。

    “你……”

    “你为什么还没死?”徐怀忠没能克制住自己,脱口而出!

    裴时清显然听到了他的话,那双浸着冷意的眼睛中浮出淡淡讥诮之意。

    眼前一切都像慢动作般,徐怀忠看到他挽弓搭箭,闪着森芒的箭尖对准了自己:“自然是来送老师一程。”

    徐怀忠大惊,手中长剑狠狠刺入马屁股中!

    那马受惊撅蹄,旋即发了疯般往前跑!

    然而裴时清的箭更快,长箭挟裹着凌厉的风声,一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力度之大,让徐怀忠当即跌下马来!

    徐怀忠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忍着剧痛爬起来,他原本还想抢马逃命,走了两步,却再也没有力气,跌倒在地。

    裴时清此刻反倒不急了,他好整以暇收起弓箭,牵着马缓缓踱步靠近他。

    徐怀忠缩在墙角,浑身泥泞,对着裴时清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渊儿!我是你的老师,自幼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会杀我呢?”

    “老师错了,是我利欲熏心,不该妄图觊觎皇位……渊儿,我给你,我都给你!!只要你放了我,我把皇位让给你!”

    雪仍在下,洁白的雪花落在裴时清的墨发上,他整个人如同琉璃玉像,一尘不染,偏偏手中提着的长剑染了血,鲜血凝固在剑尖,将落未落。

    “渊儿!”

    “你当真要亲刃你的老师?若真是如此,你爹娘在地底下又有何颜面?你的祖父必会不得安息!”

    他苦苦哀求之间,忽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沉默的出现在裴时清身后。

    徐怀忠眼眸大亮,喜悦道:“小放!救我,快救我!”

    他对着薛放大吼大叫:“你师弟他疯了!快杀了他,杀了他!我把皇位给你!”

    薛放缓缓走到裴时清身旁,一言不发望着他。

    徐怀忠忽然感到不妙,但他还在试图与这个昔日最乖巧的徒弟求情:“小放,你是我亲手带大的……我是你半个父亲啊!”

    薛放身上的甲胄像是被冻硬了一般,让他整个人周身都散发着寒气。

    他阴郁地盯着徐怀忠:“是你对师弟动的手。”

    徐怀忠妄图解释:“是我糊涂了,我会向渊儿赔罪……”

    “徐怀忠!”薛放一声怒呵打断了他!

    “我爹爹是不是你害死的!”

    “当年到底是谁向陛下告密,说我爹爹与前太子勾结?!”

    徐怀忠摇头:“小放,不,不是我害死云化将军的……”

    薛放却已经红着眼睛冲了上去,一剑插到他胸口:“徐怀忠!你让我认贼作父!你让我无颜面对我薛家老小!”

    徐怀忠不敢置信般瞪大眼,喉头涌出无数血沫,口中嗬嗬作响,片刻便没了气息。

    薛放从他胸膛中拔出自己的剑,无力跪跌在地,悲恸大哭起来。

    裴时清只是看他一眼,命人照看好他,旋即冷呵一声:“驾!”

    白马扬蹄,向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宫里乱成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混在在一起。

    太监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袱,狠狠撞开平日里他卑躬屈膝伺候的主子。

    宫女手忙脚乱翻着妃嫔的妆奁,试图再抓上一把珠宝……

    皇后发鬓散乱,拖着长长的裙摆在大殿中走动,那朝服的袍角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原本庄重华美的衣裳像是添了一道丑陋的疤。

    她随手抓住一个逃跑的宫人,呵斥道:“跑什么!慌什么!”

    那太监狠狠打开她的手,闷头跑了。

    皇后气得脸色青白,又急又怒道:“来人!给本宫来人!”

    大殿中只有慌忙逃命的宫人。

    皇后浑身发颤,抬手将桌案上的兽首香炉扫翻,香灰四处洒落,沾得她的头发都变成一缕一缕的白。

    她再也忍不住,咬着牙低泣起来。

    然而只落了两滴泪,皇后便抬起袖子狠狠一抹脸。

    徐怀忠死了,谢渊打过来了!她若是再不逃,焉有命活!

    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着厚重的裙摆匆匆往偏殿跑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的大殿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

    刺目的光线一丝丝漏入大殿,有冰凉的雪花率先飘落进来。

    皇后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缓缓回过头去。

    殿门大敞,北风卷着血腥味的雪花争先恐后涌入殿中。

    天光灼灼中,立着一道清瘦的影子。

    似是傲雪寒梅,又如出鞘宝剑,灰白雪花在他身后翻飞。

    他忽然动了,分明落脚极轻,但他的脚步声却如一道惊雷隆隆响在耳畔!

    那一瞬,皇后仿佛听到厉鬼哀嚎,索命冤魂齐齐从地底伸出手来,钳住她的手脚,让她进退不得。

    那人步子迈得极慢,提着长剑不疾不徐朝皇后走来。

    剑尖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喑哑之声。

    皇后想,她该逃的,然而手脚已然失了力气,变得绵软一片。

    她只能惊恐地瞪着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

    大殿中点着的昏黄烛火映亮他脸庞那一刻,皇后浑身瘫软跌倒在滴地,面如死灰。

    烛火跳动,那人于忽明忽暗的灯火中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清寒的眼:“周娘娘,好久不见。”

    周娘娘。

    魏琅还活着的时候 也是这么叫自己的。

    皇后看着眼前那张琉璃玉像般的脸,忽然惊觉,他的眉眼,与那位早逝的前太子这般相似。

    眼前青年垂眸,提起剑,两指相并,缓缓拭过剑刃。

    皇后背脊发凉:“裴……谢渊!你要做什么!”

    裴时清连眼都未抬,手下动作不停,嗓音淡得像是他鞋尖融化的雪:“自然要送娘娘干干净净上路。”

    皇后惊恐地往后退,直至背脊抵上冰冷的大柱,她颤着声音对裴时清说:“谢世子,你姑父还躺在宫里头呢……”

    裴时清微微挑起眉梢:“姑父?我哪里来的姑父?”

    皇后心底一沉,立刻换了说辞:“谢世子……一切好商量,只要你放了我,我会说服朝臣拥你登上帝位!”

    裴时清的手指缓缓挪动到剑尾,鲜血汇聚到一处,悬在剑尖,最后像是不堪重负般,啪嗒一声滴到地上。

    裴时清便是这个时候抬起眼眸的,皇后竟被他那一眼慑住,整个人顿时失了声。

    冰冷的剑尖划过她的脸颊,先是微凉,后又奔涌出滚滚热意。

    皇后愣了愣,脸侧传来巨大的痛意,她伸手去摸,摸到了满指鲜血。

    皇后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下挪动,目光触碰到宫女为她精心挑选的翠玉耳坠,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那只被人削掉的断耳静静躺在地上。

    裴时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听闻当年姑姑在你宫门口求情,嗓子都喊哑了,娘娘也装作没听见?”

    回应他的只有皇后凄厉的叫声。

    然而皇后很快便喊不出声音了。

    银芒闪过,她的手腕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裴时清淡淡看着她:“听闻当年太子表哥入狱,娘娘命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学着彘狗四处攀爬?太子不愿,娘娘便亲自用绣鞋踩烂他的手掌?”

    皇后已经痛得只剩呜咽之声。

    原本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眼歪口斜,涕泪横流,倚着大柱不停抽搐。

    裴时清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份耐心,一剑贯穿她的胸口。

    皇后口中溢出鲜血,垂死挣扎般扭动了下,一双眼睛掺杂着滔天恨意死死盯着他。

    裴时清却冲她勾了勾唇角,只是眼中并无笑意:“太子表哥被你虐杀致死,死时四肢不全,体无完肤。”

    “太子仁善,托他的福,我今日且留你个全尸。”

    他的长剑又往前进了一寸,在她胸膛里轻轻一搅——

    皇后眼眸里霎时失了光芒,整个人便如同一滩烂泥倒了下去。

    大殿中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因着风雪不停地涌入,这味道闻起来便带着沁人骨头的冷,冷得隐在暗处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殿下,出来吧。”一道更冷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心中大骇,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立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端的是一副不染尘埃的谪仙模样,只是白色的衣袍上染了一片不合时宜的血渍,叫人忍不住想替他尽数拂去——

    若不是他面前的女人死状可怖。

    长公主如今觉得齿冷,却逼迫着自己挤出一丝笑来:“谢世子大仇得报,恭喜。”

    眼前之人……便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会亲眼看到裴时清杀了皇后这一幕,她知道他心思狠辣,却没料到他原来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

    如今算是骑虎难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往下走了。

    裴时清没有丝毫反应,她便也不敢再往下说。

    僵持了片刻,长公主到底是唤出自己的人,将皇后碍眼的尸身拖了下去。

    只是血流得太多,在大殿上留下了一道不雅的拖痕。

    裴时清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开口问:“殿下已经将太子控制起来了么?”

    长公主连连点头:“世子放心,太子方才妄图逃跑,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我立马叫人把他带上来……”

    “明日我便会宣布父皇驾崩,太子继位之后,会立刻尊您为新朝首辅,世子之前交代的事,我们也会一一去办。”

    无非是为谢家洗刷冤屈,追封前皇后谢氏为圣尊皇太后等事。

    她原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将大庆江山拱手相让,只要能保住她的一世荣华富贵……哪怕之后下了阴曹地府,被魏家人戳着脊梁骨骂,她也认了。

    没想到这些谢世子无心于帝位,兜兜转转,她也算是保住了大庆江山。

    很快有人把太子带了上来。

    太子被人五花大绑,就连嘴里都塞了一团布,他看到大殿之中长长的血痕,发出惊恐之声。

    长公主对着裴时清赔笑:“世子,太子带上来了。”

    裴时清缓缓朝着他走了两步。

    太子立刻剧烈挣扎起来,险些将拉住他的人撞翻。

    裴时清眼神示意,有人将他嘴里的布一把扯了出来。

    太子立刻高声嚷嚷:“别杀我!我不当皇帝!我不当!”

    长公主狠狠瞪他一眼,对裴时清说:“太子自幼胆小,他这是被今日之事吓坏了,等之后好好调教下便是。”

    裴时清笑了笑:“不劳殿下费心,既然太子自己也不愿当皇帝,那换个人便是。”

    长公主当即变了脸色,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好在裴时清并没有让她猜测太久。

    话音刚落,便有人迈入大殿之中。

    长公主看过去,竟是早早被送到宫外“养病”的四皇子!

    长公主一脸讶异,看着四皇子走到裴时清面前,朝他行了一个大礼:“裴大人。”

    裴时清扶着他的肩:“殿下此行辛苦了。”

    四皇子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早已热泪盈眶:“大人之恩……魏煊没齿难忘!”

    长公主心思转了几转,立刻猜测到此前四皇子被送出宫去“养病”……原来是另有玄机。

    看如今这情形,这裴时清……怕是要扶持四皇子登上帝位!

    长公主心里一惊,不知道裴时清到底图什么。

    四皇子并非魏家血脉,裴时清废了那么大力气,最后扶持一个外人登上帝位,倒不如自己做皇帝得了。

    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显。

    再怎么说,四皇子非皇室血脉一事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若四皇子登基,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姑姑。

    对长公主而言,这自然是好事。

    捋明白了前因后果,长公主当机立断,看向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太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太子!你同姑姑说实话,是当真不想继任大统?”

    她疾言厉色,目光中却隐隐有警告之意。

    在宫中长大的又岂有蠢人,太子在被人抓住的那一瞬,便知道大势已去。

    如今他要想活命,便断断不能与裴时清作对!

    太子立刻匍匐着抓住长公主的袍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姑!烨儿无能!不堪重任!父皇当初想立的人是四皇兄!还请姑姑做主,让父皇册封四皇兄为太子!”

    长公主抹着眼泪,把他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你父皇当初那是病得太重,被周后巧言令色蛊惑了……”

    “你自小便没了母妃,是诸位皇子中最无依靠的一个,会被那毒妇拿来利用也在意料之中……”

    “此前是姑姑软弱了,没能及时出手帮帮你,若叛贼攻入皇宫,恐怕今日就要成为烨儿你的死期!”

    姑侄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倒还真有几分情深意切的意思。

    哭得差不多了,长公主主动扶起太子:“裴大人,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您看……”

    裴时清只是淡淡道:“如今陛下虽长卧不起,皇储之事,却也不是裴某一介外人能插手的。”

    长公主心中暗骂一句,面上却露出一副和蔼的表情:“大人为斩杀逆贼,只身涉险,潜伏于忠义军中,如今一举歼灭叛贼,实乃我国之砥柱,大庆之幸!”

    “如今陛下卧榻不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正需裴大人这般肱骨之臣出谋划策……”

    她说了半晌,裴时清却面无表情。

    长公主再度暗自淬了一口,只好又凑到四皇子面前:“煊儿,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

    四皇子只是朝她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仰仗裴大人关怀,并未受苦。”

    长公主心底里冷哼一声,张口闭口不离裴时清,是被他下了蛊不成!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时清总算开了口:“禀殿下,叛贼徐怀忠已伏诛,叛军也已被控制,如今朝廷内外乱做一团,还请殿下早日定夺。”

    四皇子望着他,眼神微动,裴时清却只是垂首而立,并未给出回应。

    四皇子咬咬牙,朗声说:“皇后周氏,勾结叛贼徐怀忠,构陷忠良,离乱百姓,致我大庆战火绵延数月,民不聊生!”

    “如今徐、周二人均已伏诛,然朝廷内外动乱重重,父皇病卧在榻……”

    太子适时开口:“四皇兄!烨儿愿自废太子之位,拥立皇兄继位!”

    四皇子和太子视线相交之际,太子忽然跪拜在地:“皇兄天纵神武,智韫无双,乃——”

    “我不同意!”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荡在大殿之中。

    众人纷纷闻声看去。

    陶知禾背脊微微佝偻,负手立于风雪之中,而他旁边——竟陪同着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裴时清的目光从旁边的陆辰远和棠墨晚身上挪过,面色终于一分分阴沉下来。

    棠墨晚触及他的视线,目光微微闪躲,而陆辰远却是岿然不动,一双锐利的眼定定看着他。

    自朝廷生变以来,陶知禾日夜忧心,寝食难安,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用浑浊的眼凝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片刻之后,颤颤悠悠走向他。

    裴时清身形不动,在陶知禾停下脚步那一瞬,他躬身行礼:“老师。”

    陶知禾一刹那老泪纵横:“怀渊,老师今日若是不来,你当真要犯下大错,葬我汉室江山?!”

    汉室江山?

    他这话太重,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

    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那一身寒意的青年身上。

    裴时清微微抬眼:“老师的话,学生听不懂。”

    陶知禾胡须微颤,从袖中掏出半支断箭,狠狠摔在他面前!

    断箭在地上高高弹起,最后落到小白面前。

    陶知禾怒道:“那你跟我解释,北狄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上京!”

    第98章 刀藏

    ◎为她殉葬◎

    大殿中一片死寂。

    唯有这对师生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 裴时清俯身拾起那支断箭,漫不经心道:“老师误会了,学生虽非忠臣, 却也不是贼子。”

    “不过是借北狄之兵一用,以平徐贼。”

    陶知禾却立刻反问:“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又要扶持四皇子继位?”

    那双浑浊苍老却目光灼灼的眼质问着他:“怀渊,你当真不知四皇子的身世?”

    这回换四皇子惶惶不安地看向裴时清。

    裴时清的手指慢悠悠抚过断箭:“四皇子乃淑妃娘娘所出, 其外祖为沈相。”

    “怀渊!”陶知禾打断他,“四皇子生父, 乃是胡贼!”

    他这话如同一记钟声重重敲在四皇子耳畔, 他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声,不敢置信地看向陶知禾。

    母妃当年被人糟蹋不假,但那人, 那人……居然是北狄之人?!

    他晃了晃, 勉力撑住自己的身形, 咬牙切齿开口道:“裴大人, 请您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属实?”

    裴时清扫他一眼, 眸中没有什么情绪:“殿下是忘了我此前与你说的话?”

    四皇子肩膀一颤。

    “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皇嗣血脉, 又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殿下自幼学的是治国之道,陛下也常赞殿下忠良仁厚、睿质夙成, 这国君……殿下又如何当不得?”

    “殿下五岁之时便能说出国之兴亡, 在百姓苦乐, 却因淑妃娘娘授意, 小小年纪便懂得藏形不漏, 抱朴守拙。”

    “微臣且问殿下一句,若这皇位拱手让于你,殿下可接得住?”

    可接得住?

    彼时漫天风雪,母妃刚刚自戕于他身前,而他转眼之间从云端之上的四皇子沦为一个奸生子。

    他被秘密送去“养病”,坐在四处漏风的马车之中,只觉人生数十载,如同大梦一场空。

    巨大的哀恸与震惊之后,便只余麻木。

    他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野,五内如焚,七魂离散。

    他知道他自己不甘。

    分明自幼他便是学东西最快的一个,母妃却告诫他,要在先生面前表现得笨一些,切莫引起旁人注意。

    分明母妃出身于权贵之家,却日日谨小慎微,就连位分不如她的嫔妃都敢给她脸色看。

    因此朝廷内外想起这对母子,便是淑妃虽家世显赫,却胆小沉默,就连他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这么多年,他又怎么可能毫无怨怼,但母妃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煊儿,是母妃对不起你,你必须牢牢记住,若想活命,便永远不要去肖想那个位置。”

    前太子平庸无能,被皇后鸩杀之后,他不是没起过心思。

    那一夜,母妃却用剪刀抵在自己的脖颈处,泪如雨下,告诉他,若他妄图争夺皇位,就踏着自己的尸身走!

    他抱着母妃苦苦哀求,再不敢肖想皇位。

    直至父皇传召,母妃自戕,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自诩天潢贵胄,怀才不遇,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原来只是他偷来的。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母妃用自己一条命,换来了他一条贱命。

    他乃忠孝之人,断不会辜负母妃替他保下的这条命,却也只是如此这般,苟且残生。

    直至那人策马出现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出了这番话。

    可接得住……

    那一刹那,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熊熊烈火点燃。

    裴大人说得对,凭什么?

    凭什么把这一切的过错算在母妃头上?算在他头上?

    母妃以命换命,当真忍心她的孩儿余生如同鼠辈,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么?

    四皇子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他原本就已经不是皇室血脉了,至于生父是汉人,亦或胡人又如何?

    只要他对得起这天下黎民,对得起大庆每一寸山河,又有谁来讨伐他?

    四皇子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陶大人言笑了,我乃父皇四子,母妃乃淑妃沈氏,还请陶大人……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他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被他看得往后退了半步,手指颤抖指着他:“你——”

    大殿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陶知禾胡须发颤,看着裴时清道:“怀渊!为师当年支持你为谢家平冤,是要你肃清宵小,以告忠魂!不是要你引狼入室,毁我汉室江山!”

    裴时清面上恭恭敬敬,语气却发冷:“老师,四皇子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乃陛下与淑妃之子,自幼得陛下教导,朝廷内外谁人不知?”

    “你!”陶知禾气得往后踉跄半步,被陆辰远和棠墨晚扶住。

    棠墨晚皱着眉说:“裴大人,陶大人这也是为了您好……”

    裴时清扫他一眼:“还未来得及问,棠兄为何会在此处?”

    棠墨晚脸上浮现出不自然之色,他摸了下鼻子,看向陆辰远。

    陆辰远坦然道:“裴大人,陶大人言之有理,还请裴大人……仔细考虑考虑。”

    裴时清便笑了:“小陆大人辛苦了,此前与皇后虚与委蛇,假装叛降忠义军,如今周氏和徐贼俱已伏诛,待之后论罚赏功,还得好好褒奖小陆大人,您说是不是,老师?”

    裴时清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看着自己的爱徒,冷哼一声。

    陆辰远眉眼微动。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在与皇后虚与委蛇,背了不少骂名。

    昔日朝中同僚俱都以为他已经成为皇后的堂下客,实际上,他却是早早联系了陶知禾,与陶党里应外合,担任着一个“细作”的位置。

    陶知禾乃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当初他写信投诚,是冒着被皇后这边发现的风险,将四皇子的身世捅破,才得了见陶知禾一面的机会。

    原本陶知禾对他是不算信任的,这位门生遍地的清流砥柱用他锐利的眼看着自己:“原以为陆大人也要做佞臣。”

    陆辰远朝他抱拳行礼:“下官不敢,望云不图飞黄腾达,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民。”

    陶知禾笑道:“好一个俯不怍于民,陆大人既有心,那陶某也不会辜负,这段时间……还要委屈你了。”

    如今被裴时清这番话一说,倒像是他别有所图,故而才投诚陶知禾。

    只在言语之中,便不动声色离间他与陶大人的关系,这谢家世子,好毒一张嘴。

    但想到自己所为……陆辰远的眸光黯淡下去。

    若论卑劣,恐怕他才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思绪纷繁,陆辰远没有开口反驳,只淡淡笑了下。

    裴时清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陶知禾拂了拂衣袖,语重心长对裴时清说:“怀渊,我素来知你秉性,你乃心怀苍生之人,兹事体大,四皇子继位实在是不合适,听老师的话,不要胡闹了。”

    四皇子肉眼可见地再度紧张起来,只是这一次,他面皮紧绷,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若是赌输了……左右也不过就一条命而已。

    裴时清笑着道:“老师既然了解我,便应该明白,学生绝非戏言。”

    “怀渊!”陶知禾怒道:“你……别逼老师。”

    裴时清朝他行礼:“恕学生无礼。”

    他直起身子,眼眸中渡了一层寒冰:“来人,将几位大人请下去。”

    “且慢!”陶知禾忽然开口。

    裴时清眼皮忽地一跳。

    陶知禾闭了闭眼:“怀渊,你若还在意你那徒儿……便不要与老师作对。”

    此话一出,棠墨晚率先低下头去,陆辰远也随之别开视线。

    裴时清将他们的反应收之于眼底,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阴郁可怖。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发问:“她现在在何处。”

    陶知禾哼了一声:“你莫要一意孤行,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自然会将她还给你。”

    裴时清一言不发立在原地,但眼尾却泛出诡异的红来。

    长公主见气氛僵得厉害,连忙打圆场道:“裴大人,陶大人哪会对棠姑娘做什么……叫本宫看来,我这几个皇侄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哪个都做得了皇帝。”

    “陶大人,是吧?”长公主朝着陶知禾使眼色。

    然而对方只是沉着一张脸,并没有接她的话。

    长公主面皮抖了抖,恨得牙痒。

    陶知禾这老东西,一贯端着一副清高的蠢样子,她以前便看不惯他!

    若不是他门生遍地,就连裴时清都要尊他,她岂能容忍他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棠大人。”裴时清终于开了口。

    棠墨晚手指轻轻一颤,并不敢看他,只说:“裴大人,皇家之事不容我置喙,但陶大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还望大人仔细……”

    “棠梨若是知道你伙同他人设计她,你这兄长,又还有何颜面面对她?”

    棠墨晚先是脸色一黯,旋即他斩钉截铁道:“棠儿是我妹妹,我怎么会害她呢?”

    裴时清握剑的手缓缓收紧,脸上却浮现出一点笑意:“是么。”

    “不会害她,便可以用她作筹码么。”

    棠墨晚嘴唇微动,哑口无言。

    “小陆大人呢?”裴时清笑问陆辰远,“你也不知道棠梨在哪里?”

    陆辰远眼眸微动,试图开口劝他:“裴大人……”

    裴时清手中长剑急如闪电,直直刺向陆辰远!

    剑刃冰凉,贴在陆辰远的脖颈处,如同一条银蛇。

    陶知禾脸色大变:“怀渊!莫要伤及无辜!”

    “无辜?”裴时清冷笑:“老师,你今日当真要逼我手刃同僚,欺师灭祖!”

    陶知禾痛心疾首:“怀渊,你莫要冲动!”

    他颤颤悠悠指着四皇子说:“陛下还有三子,为何你非得选择这一个继位!”

    “太子怯弱蠢笨,其余两子年纪尚幼,不扶持四皇子,难道老师想要旁人摄政为王,让大庆子民拥戴一个傀儡皇帝么?”

    “你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陶知禾怒喝出声!

    裴时清手一颤,长剑一偏,陆辰远脖颈上缓缓出现一道血痕。

    陆辰远面色不变,只垂着眼睫。

    陶知禾痛心疾首道:“谢家祖上最重声名,哪一个不是不堕风骨之人……”

    “你兄长魏琅魏太子!哪怕被人虐杀至死,也未开口求饶半句!你父亲谢国公,蒙冤入狱,知大势已去,最终也是笑着慷慨赴死!”

    “反倒是你,分明觊觎帝位,却依然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欲盖弥彰,掩耳盗铃!”

    “你是怕谢家人骂你狼子野心,愧对先祖,又不肯舍弃权势,才一意孤行,非得扶持一个野种上位,以便将来偷龙转凤,让这天下易主!”

    “怀渊——你若执意如此,将来如何面见谢家列祖列宗!”

    他胸膛剧烈起伏,整张脸涨得通红。

    棠墨晚忙扶着他,替他顺气:“陶大人,您当心身体……”

    压在陆辰远颈上的剑已近脱力,裴时清身形微晃,偏偏嗓音平静得近乎有些冷:“原来老师……一直这么看我。”

    “乱臣贼子?包藏祸心?”

    裴时清压着嗓音笑起来,笑声清越,让每个人都心中一惊。

    “裴大人!”陆辰远唤住裴时清。

    压在陆辰远脖颈上的长剑微微一松,裴时清垂眸看他。

    往日里冷清如雪的眼眸此刻笼上了一层如纱的血色。

    陆辰远与他对望:“裴大人要做什么,不如以我为质。”

    裴时清忽地一笑:“小陆大人就不怕我杀了你?”

    “怀渊!你莫要一错再错!”陶知禾再度开口劝阻他。

    “老师这话说得不对。”

    “小陆大人一片赤胆忠心,甘愿以身试险,为我这逆贼所用,我也欣然应允,又怎么能说是错呢。”

    他语句之间尽是嘲讽,陶知禾被气得险些站不住。

    “你到底要如何!”

    裴时清神情冷下来:“带我去见棠梨,否则我杀了他。”

    “谢渊!!”

    剑芒微闪,有殷红的血顺着陆辰远白皙的脖颈滑落。

    “带我去见棠梨。”

    见他当真动了杀心,棠墨晚忙道:“裴大人!一切好商量,我这就吩咐人把我妹妹请来,您别冲动……”

    裴时清眉眼岿然不动:“带我去见棠梨,我要亲自去接她。”

    棠墨晚有些恼:“裴大人,您这又是何苦?难不成我会还会害我妹妹?”

    回答他的却是一道冰冷的声音:“息邪,把棠墨晚绑起来!”

    棠墨晚被神出鬼没的息邪捂住嘴拖了下去。

    裴时清问陆辰远:“现在可以去见棠梨了么。”

    陆辰远苦笑:“我带裴大人去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往大殿门口走去,他前脚刚迈出殿门,便有重军围住大殿。

    殿内霎时间慌乱起来,长公主道:“裴大人!我同您一起去!”

    裴时清停住脚步,侧首道:“殿下留步,我的人会护你们安全,殿下且在此处等我回来。”

    “谢渊!”陶知禾挺身向前:“你若是执意要扶持这孽种上位,休怪我无情!”

    裴时清身形一顿,本已踏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的长剑刚刚垂下,便立刻有人代替他压住了陆辰远。

    朔风吹拂,灰白雪花纷纷涌入大殿之中。

    裴时清两袖招风,一步一步走到太子面前,在他惊恐的视线中,扬剑——

    斩下了他的头。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长公主再也没忍住,爆发出一声尖叫!

    裴时清衣袍上沾染了大片血迹,剑尖仍在滴血,他轻声道:“原本他可以活,老师,是你逼他死的。”

    陶知禾手指颤抖指着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旋即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裴时清却面带笑意,将方才杀过人的剑再度压在陆辰远的脖颈上:“棠梨若是有事,我也不在意让这里所有人……为她殉葬。”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第99章 杀意

    ◎棠儿,过来。◎

    一天前。

    屋子里光线极暗, 浅淡的檀香在暗色中晕开。

    棠梨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后脑处隐隐作痛,棠梨抚着头直起身子, 环视周围。

    意识慢慢回笼,她眼底浮现出淡淡笑意。

    哥哥也是真是的,平常从来不醉酒的人,昨晚非得拉着她酣畅淋漓喝了一顿。

    看外面这天色, 估计还早。

    但到底是心事重重,棠梨再无睡意, 揉着头起了身。

    得知裴时清受伤的消息, 她匆匆找到邢府,接了裴时清的密信,随之联系阿苍。

    饶是她也没想到……裴先生居然还偷偷在北狄养了一支军队。

    若非徐怀忠将人逼到绝境, 裴时清又怎么会祭出自己的底牌?

    棠梨明白兹事体大, 若是被人发现他与北狄有所勾连, 那是断断讲不清的。

    她甚至想自己前往北狄送信, 却被邢易阻下。

    “姑娘身子单薄,此去北狄, 哪怕兵强马壮,也需两日时间, 姑娘又怎么扛得住?”

    “你放心, 我府上养了信鸽,那边也有接头的驿站, 此事必能稳妥办成。”

    棠梨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邢易是裴时清信得过之人, 此事交给他去办, 并无不妥。

    于是她安心待在邢府, 等候消息。

    隔了几日,邢易告诉她,那边来信已汇合成功,忠义军攻入上京之日,便是他们行动之时。

    棠梨心下稍安,只等最后一切尘埃落定。

    虽然裴时清提前告知过邢易,上京不会有兵祸,但邢易为人谨慎,还是建议他们暂且去别处避一避风头。

    棠梨答应了。

    他们刚秘密搬入邢家买下的这处隐秘别院,隔天便有意想不到之人上门。

    棠梨彼时正坐在书房中翻着画册,看到突然出现棠墨晚,又惊又喜:“哥哥!你怎么会在这?裴先生不是说你和大哥都被暂调到其他地方了吗?”

    棠墨晚揉了下她的脑袋:“现在外面那么乱,担心你。”

    棠梨故作生气:“裴先生花了一番心思,好不容易把你们两个调走,为的是尽可能保护你们,你倒好,非得跑回来。”

    棠墨晚笑了笑。

    “大哥呢?”棠梨拉着他问。

    棠墨晚眸光微动:“他被事情绊住了,没能一起来。”

    棠梨松了口气:“也好,伯母孤零零一个人,要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

    棠墨晚责备道:“还知道担心别人,你自己都整日在外瞎跑。”

    兄妹俩说了好一会话后,棠墨晚提议这些日子气氛压抑得紧,如今几人难得凑到一起,不如好好吃上一顿。

    于是晚上三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炙羊肉,还喝了不少酒。

    棠梨酒量浅,原本是不大喝酒的,但今日哥哥难得劝酒,又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一不留神便多喝了些。

    棠梨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收拾妥当,正欲推门,忽然发现自己推不开。

    棠梨脸色当即一变。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了,棠梨神情戒备,环顾周围。

    是在邢大人的别院没错,难道是丫鬟不小心误锁了门?

    然而棠梨检查了一圈,发现就连窗户也被锁上了。

    她神色沉了下来。

    “有人么?”

    “来人啊!”

    她叫了两嗓子,没有回应。

    棠梨直觉不对劲,她眼尾一跳,忽然联想到哥哥昨晚的异常。

    当时她沉浸于与兄长会面的欣喜中,下意识将一些不合常理的东西忽视了。

    比如哥哥再担心自己,也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比如哥哥向来不喜欢饮酒,为何昨晚会忽然提起要喝酒?

    她心中不安,在屋内反复踱步。

    片刻之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冲到桌案前。

    画册之下,果然压着一封信。

    棠梨匆匆展信读了一遍,握着信纸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几个时辰前。

    宴饮刚结束,天色暗得发沉。

    邢易是个做事谨慎的人,别院地处隐秘,他还安插了许多护院,足以护两人无虞。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栽在棠姑娘的亲兄长身上。

    邢易没有棠梨那么幸运,他的酒里被掺了东西,如今睡得昏天地暗。

    火光跳跃,将棠墨晚的脸映得明明暗暗,他对着昏死过去的邢易躬身行了一礼:“对不住了,邢大人。”

    别院中的人已经被尽数换下,棠墨晚面色凝重对着领头之人说:“在事情结束之前,务必照顾好邢大人和我妹妹。”

    “邢大人约莫会昏睡一天一夜,等他醒了,好好同他解释;至于那位姑娘……你们切莫伤她,好好哄着她就是,但是记住,千万不能放她出房间。”

    那人抱拳道:“是,还请大人放心。”

    棠墨晚匆匆离去,马车在暗夜雪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痕迹。

    直至别院中一片安静无声,一个躲在暗处的人影闪了出来。

    那人发梢都结了冰,一张脸更是被冻得惨白一片,他不断搓着自己的手脚,探头探脑往别院里看。

    正是徐江松。

    徐江松满脸焦急,却不敢贸然闯入别院。

    上京生变之前,他和棠墨晚便被裴时清调任到了其他地方,或许是为了两个人相互照应,裴时清将他们安排在同一处府衙内做事。

    几日前,他不小心发现棠墨晚和陆辰远暗中有所接触。

    当时他不小心撞见棠墨晚偷偷摸摸看信,棠墨晚还拿着那封信对他说:“是上京一个同僚,问我现在是否安好。”

    然而后来,徐江松却看见他鬼鬼祟祟把信用火烛烧了。

    棠墨晚或许以为他只是匆匆一瞥,没能看清信封上的字,哪怕看清了,光凭几个字也看不出什么。

    但他却不知道徐江松尤其擅长记人的字迹,他只是一眼,便确认了那是陆辰远的字。

    徐江松不比寻常人,自幼受的锉磨多,心思也比旁人敏感上几分,他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以他对棠墨晚的了解,自家妹妹已经与陆辰远退亲,他断不会做出私下接触陆辰远的事。

    尤其这个时候,这两人为何会私下通信呢?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昨日棠墨晚说有事需要离开府衙一趟,他便暗中跟了上来。

    他亲眼目睹棠墨晚同一群黑衣人接头,嘀嘀咕咕说了一堆话,随即敲响了一处别院的门。

    徐江松没有跟上去,而是等在暗处等候。

    黑衣人埋伏在院子周围,徐江松不敢贸然现身,只能侯在暗处。

    万万没想到,他目睹了门前的这一幕。

    徐江松整个人听得背心发冷,听这意思……墨晚是要将自家妹妹囚禁起来?!

    还有他口中提到的那位邢大人。

    如今上京还有几位邢大人,莫不是与裴时清交好的那位邢易邢大人?

    墨晚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囚禁朝廷重臣!

    他后怕之余,瞬间反应过来,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到底会是在什么情况下,墨晚连自家妹妹都要囚禁?

    他霎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便是那位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谢家世子,率领忠义军起义,如今又生死未卜的裴大人!

    不,将棠梨关在此处……绝对不会是裴大人的意思。

    毕竟他亲眼看到墨晚和陆辰远有所接触,而陆辰远和裴大人两人向来不对付。

    他飞速地思索着,旋即拿定了主意。

    他得先把棠梨放出来,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方才看见别院中安插的人手不少,光凭他一个人没办法硬闯,得找人帮忙!

    只是他不过是一介寒门出身,在上京也还没有彻底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如今兵荒马乱,他上哪儿去找人?

    焦急之下,徐江松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临近半夜,又下起雪来,正是酣眠时分。

    温府的门忽然被人重重敲响。

    看守被吵醒,揉揉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

    怎料那敲门声如同鬼催命般,一连串再度响了起来!

    看守骂骂咧咧起身:“谁啊?大半夜的!”

    他推开门,一张被冻得青紫的脸出现在面前:“我乃蕈州通判徐江松,求见你们家大人。”

    近日里找上门来的人如同过江之鲫,看守虽然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没什么耐心:“什么急事儿非得半夜找人,深更半夜的我们家大人歇下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徐江松一把扶住门:“劳烦您通传一声,说是天大的要紧事……”

    看守心烦:“都说了我们家大人歇下了!”

    “此事事关忠义军副首领裴时清!你们家大人若还想稳坐高台,便让他出来见我!”徐江松冷着脸一呵,亦是有几分官威在身上。

    那看守吓得一个哆嗦,然而到底是勋贵人家的下人,看守也不糊涂,问:“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有证据?”

    徐江松连忙将腰间的折扇解了下来递给他:“将此物交给你们家大人,他便会明白。”

    看守接过来一看,是一把绘着稚童闹溪的折扇。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这位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吗!

    温韬于酣眠时分被吵醒,脸上倒也不见愠怒之色,只一双桃花眼泛着些水光,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

    看守跪在地上:“打搅了大人休息,实在是小的该死,只是事关紧急,小的不敢耽搁。”

    他将徐江松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将手中折扇呈了上去。

    温韬接过折扇展开,脸上浓浓睡意才散了几分。

    果然是状元郎的折扇。

    若他没有记错,这折扇上的画,乃是那位棠姑娘画的。

    而这状元郎,似乎是她的义兄。

    如今裴时清生死未卜,棠姑娘的义兄却执了折扇来求自己,只能说明……

    裴时清的这位小徒弟出事了。

    这事颇为棘手,毕竟正逢多事之秋,背后又牵涉到忠义军的亲信,按理来说,他是不该插手的。

    毕竟他也是皇室中人,别人都要来夺自家江山了,他哪有帮着外人的道理?

    加之裴时清此人,心思颇深,就连他都摸不清楚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也算是多年知交,自己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谢家世子。

    如此看来,此前他们二人的种种,到底有几分真心……就不好说了。

    只是温韬旋即又想裴时清蛰伏朝廷多年,一朝反叛,马上就能为谢家沉冤昭雪,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过往种种,虽如雾里看花,但温韬到底不希望他死。

    如今裴时清那边他插不上手,但他珍之爱之的小徒弟……

    罢了,就当他惜才,他书房里,可是还挂着这位棠姑娘的画作呢。

    寒风凛冽,呼呼地往耳房里吹。

    徐江松揣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中焦急不已。

    这位少尹大人向来是个不喜掺和闲事的主,净喜欢些煎雪烹茶的雅事,虽是皇嗣,却远离权利斗争。

    徐江松来找他,也是被逼无奈。

    如今上京权贵逃的逃,躲的躲,也唯独这位还安然呆在府中。

    只是隔岸观火是一回事,出手相助又是一回事,这位大人愿不愿意帮自己……他心中实在是没底。

    徐江松正在心中盘算着,若是温韬不肯出手相助,他又该去找谁……

    门外忽地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这不是徐大人吗?”

    徐江松忙回头望去,温韬立在门口,笑意盈盈看着他。

    ***

    长街寂然无声,忽然有人纵马而过,马蹄溅起雪泥无数,惊得檐下黑鸦仓皇展翅。

    临近城门,打杀痕迹越来越重,狼烟四起,大片干涸的血迹将脚下土地都染得一片血腥的红。

    城门已被裴时清的人控制,远远见一行人策马疾驰,为首将领高呵一声,众人纷纷祭出手中长枪!

    眼见为首那匹白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将领怒斥道:“来者何人!”

    裴时清用力一扯缰绳,马儿高高扬蹄!

    战马嘶鸣间,裴时清淡淡望向为首之人:“是我。”

    那将领脸色一变,躬身行礼:“末将见过谢公子!”

    话音一落,众将士呼啦啦跪了一地:“见过谢公子!”

    裴时清朝他们颔首:“诸位辛苦了,且待举杯同庆。”

    将领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是!”

    城门大开,一行人鱼贯而出。

    城外尚有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早已僵硬的身体上。

    裴时清顺着官道一路疾驰,往保平县的方向赶去。

    一行人策马疾驰,很快便到了。

    保平县因为临近上京,许多百姓生怕兵祸,已连夜窜逃。

    整个县城里空空荡荡,一片萧索。

    陆辰远带着众人越走越偏,直到隐隐约约见到南城门,裴时清忽地勒马叫停,寒意森森的眼望向陆辰远:“看来小陆大人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陆辰远被绑了一路,脖颈上都浮现出深深勒痕,他脸上却毫无惧色:“她就在城中……”

    “只是我也不知她具体在何处,请大人自己派人去找吧。”

    陶大人还留了后手,早在之前他们便商议好,若是裴时清不配合,那他们会将四皇子的身世散布出去,以此向朝臣施压,扶持其他皇子登上帝位。

    裴时清如今已经出城,陶大人那边应当有所动作。

    他需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陆辰远抬头看他,两人视线相交中,裴时清冷冷一笑:“小陆大人可知你在此处拖延时间,也并无任何用处。”

    陆辰远定定看着他,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雪落无声,冰凉的雪粒擦过陆辰远的脸颊。

    裴时清的声音却更寒上一分:“我晚回去一个时辰,我的人便会杀一个皇子。”

    “若是皇子杀完,便杀公主。”

    “陛下子嗣不丰,不知道又有几个皇嗣够我杀呢?”

    陆辰远终于怒喝出声:“裴时清!你疯了!”

    裴时清淡淡道:“现在知道棠梨在哪里了吗?”

    陆辰远锐利的眼几乎化作一把利刃,直勾勾看着他:“你若想登上帝位,又何必如此!皇子公主们都还小,你怎么下得了手!难道你还要让当年的谢家惨案重现!”

    “闭嘴!”裴时清手中长剑凌空刺来,直指陆辰远咽喉!

    剑尖锋利,当即便让陆辰远的脖颈处一片鲜血淋漓。

    殷红血珠顺着剑刃一滴滴坠落,将脚下白雪染得一片触目惊心。

    “我再问一遍,她在哪里。”

    凛冽剑气似乎下一秒就要贯穿他的喉咙,陆辰远却丝毫不惧:“你想杀便杀吧。”

    裴时清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瞳色渐渐发深。

    一旁的息邪大感不妙。

    公子……动了杀心!

    息邪明白陆辰远与棠姑娘关系匪浅,虽然如今两人已经退亲,但依然是有情分在的。

    若是公子真的杀了陆辰远,恐怕……

    裴时清扬起长剑那一刻,息邪急急阻止:“公子!”

    “裴先生!!”

    与此同时传来另一道声音。

    裴时清手轻轻一颤,剑刃擦过陆辰远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众人闻声望去,棠梨拥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面色煞白立在无人的街道上。

    她的身后除了徐江松外,竟有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见裴时清看过来,温韬对他淡淡一笑:“不知我如今该唤你裴大人……还是谢世子。”

    温韬乃皇室之人,此时出现在棠梨身旁,实在古怪。

    裴时清并未回应他,只握剑的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几不可察地有几分紧绷:“棠儿,过来。”

    棠梨却没动。

    她站在雪色清寒处,发髻微微有些乱了,目光落在裴时清手中长剑上。

    寒风拂过棠梨的衣袍,也将她有些发颤的声音送到裴时清耳畔:“裴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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