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一旁道:“小少爷若是挂念,不如写封信送过去。”
平日里庄继北肯定说不写,总觉得写信聊表衷肠,是一件磨磨唧唧且非常扭捏的行为。
可如今心中藏了事儿,不吐不快,还真去了书房,咬着笔头,开始沉思。
待他写完一封信,天色都暗了,不过年节下,四处都是灯红通明,大红灯笼高高挂,若是能站在高高的地方,俯瞰一城之景,更可窥见彩灯交错、人头攒动、光影繁华之盛象。
他信中将自己去了红袖招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写的清清楚楚,还将自己落水的事情好一顿诉苦,对祖母都隐藏的被推下水的真相,对长姐全盘托出,委屈极了。
单单是催促询问长姐什么时候回襄州的话,就足足写了有一整张纸。
大年夜那天,庄父在外,并未归来,满府上下齐聚在老太太院子里拜寿,笑语晏宴。
庄继北穿着一件赤红色的袄袍,袖腕处用暗色金线连了簇团的金花,胸前佩戴了明灿灿的金锁,一身装扮直叫人眼前一亮,好似泼天富贵。
夜晚守夜,庄继北陪着祖母待了好久好久,他困了,不肯守,闹了半天,祖母让他先去睡了。
可庄继北怎么也睡不着,心下又按捺不住,见远方隔了一道墙的那处别院放烟花,顿时起了心思,他问道:“隔壁可是温家?”
西边是他家占地,周围也不可能是其他高门,只有可能是其他门客的住处。
梧桐道:“正是呢。”
庄继北忙跑下去,道:“替我瞒着祖母!”
说着就飞奔到了那边别院,正好望见了十几支烟花直指天空,将黑幕一般的寂夜骤然点亮,撕破层层明光,空中绽放开来!
五彩烟花,颜色艳丽。
宛如花瓣,宛如雨,璀璨坠落。
那声音震耳欲聋,犹如拍水击石,震得庄继北不得不捂住了耳朵,大笑着跑了过去,欢呼道:“快!再放两簇!”
温从一笑:“你来了。”
整个别院,看似烟花绚烂,像是十分热闹,实则只有温从一人,冷冷清清,可庄继北一来,大喊大叫,立马让院子热闹了。
他主动去点火,放最绚烂夺目的,大声欢呼,指着上空兴奋地喊道:“快看!!满天星!”
空中的烟花如怒放的鲜花,花枝如引线,咻一下窜入高空!
花苞先起,花蕊由暗至明,猝然明烈,刹那滞空。
转瞬间,迸发出千万光彩,星火怦然坠落!
庄继北伸手,一时畅想,想要捕捉到那一点点的星火。
他很少这样放肆地大笑,笑到肚子疼,这是他过的最好玩的一个大年夜,不似往常苦闷无比地跪在祠堂,也不似往常一家人听父亲训诫。
庄继北玩了好一会儿,脸上都黑乎乎的了,他也不嫌弃,笑道:“你看我像不像走街贩火石的?”再一闻,一身的硝烟味。
温从拿来干净的锦帕给他擦脸,庄继北故意使坏,将自己的小脏手摸到了温从白皙的脸蛋上,大笑起来。
温从道:“你衣服都脏了。”
庄继北满不在乎:“脏了就脏了,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扔。”
也是这下,他才注意到温从的打扮,和往日没多大区别,除了系发的头绳变成了暗红色外,其余都是普普通通,还是那身简单的衣料,看着就冷。
庄继北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大力一挥,披在了温从肩头。
温从微微失神。
庄继北笑道:“我原以为你是耐寒,穿得那么单薄,但如今一看,明明那么怕冷,却连件厚实衣裳都没有,真是奇怪。”
温从低头,默默道:“我父亲不大管我的。”
庄继北点头:“看出来了。”
庄继北朝里屋看了看,问道:“也没个奴仆伺候吗?”
温从摇头:“父亲不信人,觉得有外人在碍事。”
“好吧……”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边别院,处处充满新奇。
庄继北打心底里讨厌孤独。
年节下的阖家团圆似乎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父亲不在,长姐不在,祖母每每到了这一晚又要去守夜,丫鬟小厮们,有的已经给放了家去了,待半月后再归来,像是翠竹翠屏这样的家生子,因着下人的身份,他们也只是私下里聚在一起说笑玩闹,反倒是旁人热闹,让他守着那么大的一个府宅独处孤寂。
“我能进去吗?”他指了指里屋,温从虽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替他开了门。
里面依旧很寒冷,温从将炉火点起,只需一炷香的时间,房间内就能暖和起来了。
庄继北道:“我晚上不要回去了,我就要住在这里。”
温从惊得睁大眼,“这……”
“放心,没人能发现的。”
他脱去外衣,见床榻之上还有温从的衣物,知道这是温从平日就寝的地方,毫不客气地躺了上去,拍了拍身边床褥,“上来呀,你床这么大,又不是挤不下。”
温从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
“哪样?”
“哪有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的……”
“这有什么,郭允林瑞之叶琦他们来我家,我们四个人还挤在一张床上过呢。”
温从抓了抓头,“可那是白天不是吗?”
庄继北被逗笑了,“怎么了,晚上就不能了?你怕我吃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这么扭扭捏捏干什么,上来啦!”
他一把抓住温从,将人往床上一拽,温从无奈,只能换下外衣,两人就躺在这张床上,各有所思。
温从是个木讷的,不像旁人会主动讨好自己,也不会主动找话题。
庄继北习惯了别人找话奉承自己,也不会主动开口。两人就这么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几分尴尬。
好久,庄继北才道:“所以那天你为什么会在红袖招啊?”
温从像是早就料到庄继北会问这个问题,没有思考,淡淡道:“替父亲做事。”
“怎么做,做什么事?”
“嗯……”温从唇角浅笑,“不告诉你。”
庄继北一乐,翻了个身,伸手去挠他,将人挠的在床上来回翻腾,庄继北压在温从身上,按常理来说,他这个时候应该说一句:“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揍你了啊。”但又觉得这话不该对温从说,于是改成了:“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我捏你脸了啊!”
温从长得漂亮,是他见过所有小孩儿里最漂亮那个,冰雕玉琢,美目盼兮,可惜生成了男儿身,若是女儿身,必然要迷倒一大片。
庄继北盯着那双眼,清澈却又深不见底,明明和他一般大的年纪,却被其父指派去红袖阁做事。
那种肮脏的地方,哪里是能轻易涉足的。
他隐隐心惊于温从的涉世之深,又不觉地钦佩于对方的敢于涉世。
房间温度升上来了,闹一闹,薄薄的汗水透过内衣渗出来。
温从有几分无措,像是少有面对这样的情景,庄继北笑着拧了下他的脸蛋,肌肤实在脆弱,稍一触碰就留下的浅淡的红痕,他翻下身去,道:“不逗你了。”
庄继北揉了揉眼睛,“这下是真困了。”
温从道:“你要是真想睡这里,就睡吧,明早我叫你。”
庄继北点点头。
原本他以为自己换了张床会睡不着,至少也没这么容易地入睡,可谁知刚一闭眼就陷入了梦乡。
他像是踩在棉花上,将那团棉花捂在怀中,捧在心上,抱得极紧,绵绵软软,舒服极了。
这一晚他睡得极好,以至于被温从叫醒的那一刻还恋恋不舍。
元宵节前,庄府上下人等忙的喘不上气,庄继北也是,大半的时间都留在了会客以及被会客上,单说这些日子长辈给的压岁钱就足够他装一个包袱了。
亦有书院同窗间分别是三绕五绕的亲戚,不在书院见面了,拜客参宴时又相聚了。
一群子弟穿得喜气洋洋,围在一张大桌子前高声欢呼玩得疯狂。
他们还见到了不少人家的姑娘,文静甜美,个个公子露出惊艳的目光,当然,其中不包括庄继北。
而在这期间,庄父一直没有归家,连带着永宁府的那位五郎,也就是庄继北的舅舅,按理说也该见一面了,却也未见。
直到元宵节后的五日,传来消息,经御史审查,王家通敌叛国结党营私霸占田产私收贿赂,已回禀圣上。
不日,圣旨传下,宣,满门抄斩!
庄继北心咕咚一下,听见这种消息时,呼吸一滞。
周围低声议论的丫鬟们也纷纷捂着胸口,暗暗心惊。
解决了王家,庄父以及其他同僚终于各回各家了,庄父心情大好,将年上没给大家发的赏赐挨个翻倍发了下去,轮到庄继北时,庄继北看着自己父亲眼角满含喜意的样子,内心痛苦极了。
庄父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一句:“您就不怕良心受谴责吗?”
那几日,他一直昏昏沉沉,不敢睡觉,害怕夜晚。
怕极了。
他害怕自己一闭眼就是王家的冤魂来府里索命,或者飘到他床边勒住他的脖子要让他偿命。
这样的心态持续了将近有一个月,直到再无人提及王家了,才勉强罢了。
书院开课,梧桐替他备好了厚礼,又给他带了吃食,外面马车早已套好,进了书院后,熟悉的竹香缓缓袭来。
春日已至,众人褪下了冬装,一身加棉的春装穿了出来,显得轻薄不少。
枯燥乏味的功课,再过十年也不变,庄继北在堂上和其他公子飞快地传递纸团,看着纸团上画的各种妖魔鬼怪滑稽花样,忍不住偷笑。
林瑞之给他扔来一个纸团,不小心砸到了庄继北身后席位的侯荣,侯荣嘶一声,直接就道:“夫子!他们……”
侯荣的话还没说完,庄继北就斜倚着,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搭在后面的书案上轻轻点动,勾起唇角,上下扫了眼他。
侯荣嗓子一痒,喉结滚动下,硬生生将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
庄继北笑道:“夫子,侯荣可能最近脑子不大好,一惊一乍的,耽误您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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