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那场册封礼异常隆重,大礼行了三日有余,文武百官皆来庆贺。

    至此,众人便心知肚明,景王不会威胁到祁王,而祁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注定就是日后的皇帝了。

    祁王大喜,所有人都大喜,唯独温从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怅然,摇头叹笑:“皇上为了景王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啊。”

    比起这些高兴的不高兴的,都不能影响他。

    他只挂念着,庄继北会不会因为贤妃娘娘的册封而回京。

    但没有。

    一直未归京。

    连丞相府的公子赵煜宁的大婚,他也没有回来。

    丞相府的公子娶了寿康侯府的嫡长小姐,大婚当日,他去吃了酒席,除了贺礼时在首位、在人群喧闹地,其余时候都在僻静的桌前独饮。

    丞相府的公子过来敬酒,等四处无人时,才悄声靠近道:“温公子?你是不是因为继北没回来不高兴啊?”

    他微微挑眉,笑了下。

    这位丞相府的公子,从来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躲得远远地,好似自己能吃了他,今日倒是稀奇,能主动过来攀话。

    对方便又道:“虽说如今从邺城那边传来的消息,都说的是继北立了什么功,表现的如何如何好,可我和他书信的时候,却能看出来,他在那边过的不容易,那种贫苦之地,他一个从小富贵长大的人,能适应下来很艰难。加之那边又战乱,他去了才稍稍镇压一二,若是如今抽身回来京城,担心再生叛乱,两年的心血功亏一篑,这才没回来的。”

    温从道:“你和我解释做什么?”

    赵煜宁不禁笑道:“我看您很牵挂他。”

    温从沉默了。

    婚宴结束的那天,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

    或许未来不久后再和庄继北见面,就是在庄继北的婚宴上了。

    第三年时,庄大人和贤贵妃就已经坐不住了,催婚,不,应该是逼婚,庄继北又像是压根不想成婚,屡屡拒绝,惹得庄大人从崇州一带回来后骂了庄继北好久。

    第三年时。

    也不知是他疲于面对太子了,还是太子做的事儿让他越来越没耐心。

    皇上从来不太管太子,太子的培养也是直接甩手扔给了那些文官。

    文官,大有贪生怕死之徒,和武将根本没法比。

    或许也是因此,让太子从小就生成了一种外表心高气傲,实则内里唯唯诺诺胆小怯弱的样子。

    前线将士出生入死收服的疆土,太子却一个念头出来,当即就是一句:“不如和敌军求和。”便有想法割地与敌军求和。

    也是因此,在这件大事儿上,他第一次和太子有了争执。

    温从属于不想惹是非,但也绝不怕事的性格。

    真要硬碰硬,和人对上了,基本不会示弱,必要将对方逼到死角,投降认输不可。这点和庄继北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对待太子他也不客气,话说的直白,太子大怒,没忍住,当即就是一句:“温从!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连臣的身份都不是,拿什么来教训我的?!”

    为了这么一段话,温从不再说话了。

    太子之后再怎么道歉也无用。

    失望就是失望。

    对太子的那一星半点的好感瞬间清空。

    而他也再也不想在太子身边虚与委蛇。

    在一天,他选择了离开,出去散散心,若是散心后,还有意回到京城那个大染缸里让自己变成肮脏不堪的人,那是他自找的,以后绝不抱怨。若是这次散心归来,想要从此真正地离开,再与太子无纠葛,那他也就真的离开了,也真的要对父亲说一句:“对不起,你儿子做不到。”

    他去了济州。

    去济州的一月后,那边的城令大人发现了他的身份,以为他是受太子之委托来巡查的,任凭他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出来看一看山河风光,和太子没关系,对方都不信,十分殷勤地招待着他。

    尤其是城令家的大公子岳文岚,一个十分彬彬有礼的公子,见了他还会微微脸红,对他的态度更是处在一种微妙的暧昧之间。

    他在对方的大力邀请下,无法拒绝,因为只要他拒绝了住在驿馆或客栈又或者某处的院子里,对方三天两头地过来,让人看见也不好,索性直接暂住在城令府里,待一月,就会告辞。

    而这一月,传来消息,庄继北被晋升为五品中郎将,即刻赴任渝州。

    年岁渐长,谁也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谁也不能像少年一样肆意妄为了。

    他不会去给自己徒增烦恼,也不会给庄继北徒增烦恼,因渝州离济州近,便想着离开济州,去一个谁也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的地方,独自闲游。

    也正是这一天准备告辞的时候,岳文岚匆匆进了大厅,面上是难掩的喜意,高声道:“父亲!文容回来了!”

    岳大人一惊:“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岳文岚道:“说是路上遇见了匪盗,险些丧命,幸得搭救,这才匆匆回家!”

    随后便是一抹巧丽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乍一看,仿佛是个女儿身形,纤细柔弱,但实际上是个男儿,也就是岳文岚的弟弟,岳文容。

    一进来,抱住了岳大人,失声道:“爹!”

    岳大人急忙道:“你哥哥说你遇见了匪盗?你可有事?!”

    岳文容摇头,“爹,你放心,我没事,幸好中郎将大人救了我!”

    温从正在喝茶的手一顿,呼吸一滞,看了过去,只见一墨色身影缓缓入内,身材修长,十分健硕有力,墨色长袍不仅没有将他在沙场上历练出来的生杀气压下去,反而衬托的更浓郁了,便是远远地都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气场,沉稳而肃杀。

    有些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巧妙。

    庄继北进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温从,短暂的惊讶,微微皱眉,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温从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官位低微的城令府?

    温从和以往在京中的一身华服不同,简单的月白色素服,髻上也是一支普通的玉簪,如果不是周身矜贵气质难以遮掩,这身打扮还真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平易近人。

    两人对视只是一瞬,而后心有灵犀的很快就都收回了视线。

    岳大人对庄继北连连道谢,没想到是如今正负盛宠的中郎将救了他家小儿,当机立断:“下官身份虽卑微,但还请中郎将大人一定一定要留下吃一顿饭,下官定要重谢大人搭救小儿之恩!”

    岳文容十分亲昵地牵住了庄继北的手,“庄公子,你可以留下住几日吗?”

    岳大人倏然变色,立刻道:“文容!不可无礼!”

    岳文容自知失言,忙又道:“对不起,是中郎将……”

    庄继北不经意地收回手,撤出一步距离,道:“那就叨扰岳大人了。”

    并非他想在这里待着,而是此次去渝州的路上,遭遇伏击,他胸口中了一箭,一直没对外说,暂时寻个地方休养几日也方便。加之他身边的副将们暂时没自己身边,为了安全,在城令府也是最好的法子。

    而后岳大人引荐了庄继北和温从见面,两人仿若陌生人,点头之交,从见面到分开,无一句对话。

    或许庄继北想说话,可他一想起那句‘只有利用,绝无真心。’就自动抿唇闭嘴了,心想,自己真要开口搭话了,温从可能也觉得他厌烦,反正温从向来都觉得他很烦,他现在都这么大的人了,没必要给别人添堵。

    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庄继北住在靠岳文容的院子,温从住在靠岳文岚的院子旁,两人离得也不远,也就五个院子两个花园的距离。

    不过他俩倒是挺默契,都不出门,谁也见不到谁,除非岳大人盛情邀请,才会出席。

    就像今日,岳大人搞了个接风宴,布置的十分妥善,请他们一同来用膳,庄继北不好驳了人面子就去了。

    坐在宴上,这位置,真就让人心情复杂。

    他坐在温从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

    交谈闲聊时,顺势打量了一眼,发现他清瘦了许多,难不成太子府的待遇还没祁王府时好?

    庄继北许久不在京中,对京中的事情也只是通过书信往来,眼下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京中故人,也别管尴不尴尬了,想了想,还是客套了一句:“看来京中也是冬日料峭,岁寒无比,温公子看着清减了许多。”

    一句客套话,也没想着温从会答,可温从却突然抬头,直勾勾的盯着他,盯得庄继北头皮发麻,良久,才听温从默然笑了下:“温公子……”

    庄继北转移话题道:“你见过小皇子吗?如何?”

    温从道:“见过一面,景王殿下很好,我离京前,皇上还带景王殿下去了畅林园游玩,殿下很高兴,”

    庄继北一笑:“他才一岁,去了那边玩,没多久也就忘了。”

    一旁的岳文容插话道:“中郎将看起来很高兴。”

    岳大人提示道:“景王殿下的母妃贤贵妃娘娘,是中郎将的嫡亲姐姐,论起辈分,中郎将还是景王殿下的舅舅呢。”

    岳文容又知道自己失言了,低了低声道:“庄公子,我刚才没有想冒犯的意思……”

    庄继北喝了口酒,“没事。”

    岳文容莞尔一笑,筷子夹起青笋,送到庄继北碗里,庄继北顿了下,诧异地看向岳文容,心道,你给我夹的哪门子菜?又不是没有布菜丫鬟。

    正想着,那边的温从淡淡道:“他不喜欢吃青笋。”

    岳文容一愣,庄继北也愣住了,只见温从夹起一道金丝酥糜肉,放入他的碗中,自顾自轻声:“我觉得这个他会更喜欢。”——

    第 42 章

    庄继北一整个懵住了。

    这是干什么?

    比起岳文容给他夹菜来的莫名其妙,温从给他夹菜完全就是诡异了。

    庄继北拿起筷子的手空中停下,忽然,眼眸一黯,他看着碗中的菜,选择了前者,淡笑:“糜肉太腻,还是青笋爽口。”吃了下去。

    庄继北没看温从的面色,想来不会太好,只听见了耳边岳文岚打圆场,笑道:“我喜欢吃糜肉,让我尝尝。”才解了难堪。

    有些亏,吃一次也就罢了。

    若是次次都败在一个人手上,也未免太丢人了。

    利用。

    别利用他了,

    他受不住了。

    他比不得旁人心志坚定,他怕自己再次沦陷。

    这一夜,庄继北像是被那顿接风宴给干扰了,心绪极乱,加上重伤在身,深夜,发起热来。

    还是岳文容来给他送夜宵时发现的,见人脸上发红,浑身滚烫,摇了两下叫道:“庄公子?!”

    再一看,竟然从那件墨色衣裳上看出了淡淡血迹,岳文容大惊失色,忙跑到了外面,喊道:“来人!!快去请大夫来!”

    发热来得快,又急又猛,连给人喘息的机会都没,大夫一看,又发现伤口溃烂,似有感染之态,忙又处理伤口,捏了一把冷汗,直言:“这……先要处理胸口处的箭伤,只好下一剂猛药,只是不知道中郎将能不能撑得住,我担心后半夜病势会更重!”

    岳家人都已经在房门外等着了,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

    岳文容道:“那你先处理伤口……”话刚说完就被岳大人拦住了,冷冷扫了眼他,岳文容急得要哭了:“爹!你赶紧让他给中郎将看病啊!”

    岳大人道:“一剂猛药下去,出了任何差错,你担待得起?”

    大夫闻声也连连点头,又擦了把汗,弓着身子,不敢再言。

    在场之人,谁也没有那个资格敢替里面那位做主,当真是身份千尊万贵,要是有一点差池,他们都得去陪葬!

    好在岳大人还算冷静,立刻对岳文岚说:“你,你快去请温公子来!”

    岳文岚犹豫道:“温公子未必会帮忙做主吧,毕竟……”

    “哎,糊涂啊!”岳大人急道,“那两人饭桌上时,一看就是相熟相识的,你快去将人请来!”

    岳文岚这才去了。

    温从听到这边消息的时候,面色一变,来不及更衣,立马就冲到了庄继北的院子,他看向大夫,问了情况,先道:“你先稳住伤情。”随后将随身的一枚玉佩卸下送到岳大人手中,沉声道:“派快马去渝州寻江楠江大夫!”

    岳大人赶忙就派人去了。

    一夜,人仰马翻,整个岳府灯火通明,小厮丫鬟们个个低头快步,行色匆忙。

    温从进了房间,岳文容正在给庄继北擦身上,担忧的眸色让人不忍动情。

    温从止步,静静看着岳文容,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心中滋生,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烦躁而难耐。

    他从来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

    只要没有利益纠葛,一个人,就算他再怎么不喜,也能维持面上的从容。

    可对岳文容这个人,他做不到。

    温从屏气,脚步声让岳文容回头看来,岳文容放下手里的湿布,谨慎地盯着温从:“你……”

    温从道:“我来看看。”

    他刚要走过去,岳文容却横向一挡,温从眸中冷光一闪而过,语气不善:“你最好想清楚了你在和谁说话。”

    低沉的嗓音,幽深沉寂,气势如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上气。

    岳文容哪里是温从的对手,温从收回目光,站到窗边,这时再看,不禁脸色更沉了。

    脱了衣服后的庄继北,几乎浑身是伤,新伤旧伤,刀伤剑伤,狰狞的痕迹还未消退,十分刺目。

    旁人只敬佩庄继北屡战奇功,只羡慕庄继北频频升官,却不知他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就像是赵煜宁所说,这么一个贵胄子弟,硬生生将人扔到了那种极北苦寒之地,堪比酷刑。

    庄继北挺下来了,不仅将两城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甚至还开疆扩土,占领敌城。

    可也正是上面的这一切,才让他落得一身伤痕。

    温从伸出手去,还未触碰到庄继北,一旁就有声音打断了他——“庄公子说,他不太想和您见面。”

    温从手停在空中,静了下,他回头看向岳文容,一个还未加冠,正是年轻的少年,明明胆子很小,也很怕他,但能鼓起勇气对他说了这句话。

    而他,阴谋诡计、纵横谋划了半生,到如今,反而比不上这个少年的半分勇气。

    听见此话后,他收回了手,站起身来。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庄继北不再需要他了……

    和他料想的一样,可却不知真的经历了,才发觉如此痛苦折磨。

    他要离开,听床上的庄继北□□了一声,听不太清,岳文容快步上前,蹲在床前,“继北哥哥,我在,你说什么?”

    温从怔了下,侧目。

    这个称呼像是一把利刃,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落下一道痕迹。

    温从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待下去了,可也正是此时,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那只手发热滚烫,明明是虚弱有伤的身子,力量却极大。

    岳文容张了张唇,又胆大了一次:“他……他可能抓错了……”

    可昏沉中的庄继北却直白的揭穿了一切,嘴里支支吾吾迷迷糊糊的叫着:“别走……温从……别走……”

    温从没怎么照顾过病人,

    不熟练,说句笨手笨脚也不为过。

    若说长大后的庄继北哪一点和小时候一样,那一定是黏人劲儿。

    小时候黏人,抓住他就不放手,长大了也是,当初还在京城,时常钻到他的院子他的房间他的床上,来缠着他。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温从想抽开手,庄继北不松开,口齿不清地叫着别走别走,温从道:“你先松开,我不走。”

    庄继北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挣扎的更狠了,眉目间也是煎熬之态,眼睛里挤出了泪花,温从不忍,坐下身,他抱住了庄继北,问道:“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庄继北迷迷糊糊地嗯嗯啊啊,温从浅笑:“你说过,你抱着我就会不难受。”

    不知是真是假,但当他抱住庄继北后,庄继北似乎真的不挣扎了,温顺许多,甚至连脸上的那种痛苦之意也淡了些。

    这场大病让庄继北虚弱不少,请来了江楠医治后,温从道:“你是贵妃娘娘的人,贵妃娘娘派你照看中郎将,如今中郎将受了伤,你知道怎么回禀吗?”

    江楠立刻道:“在下明白。”

    次日,江楠立刻书信送往京中,将庄继北的病势添油加醋,好一顿说,贤贵妃大惊,直接扑向皇上那边,跪地求道:“阿弟重病,恳请皇上宽限怜悯一二!”

    皇帝一听,神色凝重,当即下旨,免了庄继北赴任之时限,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再去渝州赴任,不必着急,另外,又派遣了数名医官去往济州,伺候的奴仆丫鬟小厮太监无数,各类奇珍药草补品流水一般直接押送到了济州。

    庄继北是在两日后醒来的。

    醒来时头疼欲裂,眼睛酸涩,唇齿干渴,哪哪都是疼,哪哪都像是火烧火燎。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他也这么问了,吓得周围人忙道:“可不能说这种晦气话!”

    庄继北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失望地闭上了眼,可他又不甘心,等人都散了,只有岳文容在身边时,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还有其他人来看我吗?”

    岳文容道:“有的,济州的命官们都来看您了,还有渝州的府衙也派人来照看了,另外还有京城中的……”

    “不是,我没问这些人。”庄继北抬起胳膊,疼得嘶一声,他抓了抓头,“就这些了吗,没了吗?”

    “……您想问温公子是吗?”

    庄继北眼睛一亮,他盯着岳文容,期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看岳文容一直没有回答,又神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扯了扯笑:“他没来,是吗。”

    岳文容沉默不语。

    “哦,这样啊。”庄继北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没事,我就问问。”

    岳文容端来药碗,药碗发烫,烫得他手抖,庄继北扫了眼,道:“不用你来伺候我,放那里吧,我自己会喝,又或者叫个丫鬟进来吧。”

    岳文容道:“我想陪在继北哥哥身边。”

    庄继北愣住,惊愕地看去,一句继北哥哥,险些噎死他,弄得他面上青红交错,连话都不会说了。

    继北哥哥?

    老天。

    这辈子还没人这么叫过他。

    如果有,他大概率是想打死那个人,或者拔了那个人的舌头。

    怎么会有这么腻味且恐怖的称呼,听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听得他想直接蹦起来撞墙,听得他想弄死对方!

    庄继北语无伦次:“别,你别,你别这么叫我。”

    岳文容失望地哦了下:“好吧,中郎将。”

    庄继北扶额道:“你要不愿意叫中郎将,那就像以前一样,叫我庄公子,只是千万别叫我那四个字,我听着闹心,想打人。”——

    安心安心哈,不搞什么感情插足,岳家只是个过渡,这章之后基本没戏份了~

    第 43 章

    岳文容眼睛里一层雾水,湿漉漉的。

    庄继北一想,这三天有可能都是对方在照顾自己,自己一醒来,说话就这么不客气,是不是不太好,于是又委婉道:“我只是没这么被人叫过,不习惯。”

    岳文容哭笑不得:“那您在京城时没人叫过您哥哥吗?”

    “没啊。”庄继北回忆了下,“我们一群狐朋狗友,别说叫哥哥弟弟了,不连名带姓地叫你都算客气的了,稍有不如意,就打到一起了,你若是真那么叫了,旁人还以为你嘲讽他呢。”

    “庄公子看着那么稳重,竟然也会有那种胡闹的日子呀。”

    “……”庄继北卡顿一下,先审视了一下自己,和稳重两个字是怎么挨上边的,随后发现可能真的是随着年龄的变化,人也不似之前轻浮浪荡了,便道:“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了。”

    岳文容噗嗤笑出声来,“好想认识年轻时候的庄公子,一定幽默风趣,很有意思。”

    庄继北笑了笑:“还是别了,我可能只会让人烦躁恼怒。”

    岳文容和他说了会儿话,庄继北故意转移话题,支开了对方,等到房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可也空落落的,他大病一场,温从果真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吗,会不会太冷漠无情了?就算是利用,好歹也得有点表面功夫,客气两下,他们如今连陌生人的关系都不如吗。

    庄继北自己也矛盾极了。

    一边明知温从对自己无意,自己也不该去继续想这个人。

    可另一边又不受控制,他根本忘记不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弥漫在心头,无法释怀。

    有时候清醒也是另一种折磨,昏睡的时候,至少还能做梦,说不定梦里的温从就很好,对自己又温柔又亲昵,不说重话也满腔热爱,如今一醒来,他只要想起温从,就是那疏冷的模样。

    庄继北长长出了口气,又一次劝自己清醒点。

    清晨,外面吵吵闹闹,像是岳家人都去迎接谁了。

    可能是京中来人吧。

    听岳文容说,皇上赏赐了好多东西来这边。

    见四下无人,庄继北吃力地坐起身,活动了下肩膀,酸疼无比,他扶着桌子,勉强站直了身子,心道,如今怎么这么脆弱了,多大点伤就直接从床上起不来了,想当初,他被数剑刺来,一身血窟窿的时候,都还能挥刀继续和敌军拼个你死我活呢,该不会是老了吧?

    庄继北忙摸了下自己的脸,莫名有种恐惧,他老了??是啊是啊,他都是被叫哥哥和舅舅的人了,顿时窒息。

    本身还想去外面看看热闹,瞬间没了心情。还不如养精蓄锐,省得自己未老先衰。

    不过这间房子也着实太闷,庄继北打开了窗户,窗户正对的院子大门,大门外,透光处,金光耀眼,一片花海,金黄的花瓣溢满一地,他怔了下。

    是向日葵。

    只有夏日才会出现的向日葵。

    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向日葵了,喜欢那种向阳而生的朝气,喜欢那种明烈灿烂的光芒,喜欢那一望无际的原野。

    小时候,还在襄阳城,他名下便有一片农场,里面别的什么都没种,只种了一片向日葵花海,他曾经说过,向日葵是他的吉星,看一眼就能驱散百病,万事无忧。

    那股从泥土中迸发出的清香,沁人心脾,直入肺腑。

    庄继北忍痛快步走了出去,到了院外,蹲在一盆盆花旁,一道斜影落下,他抬头看去,暖橘色的衣衫好似能与花海融为一体,温从轻声:“喜欢吗?”

    “喜……”

    话声突然一顿,庄继北吸口凉气,一下子拍到大腿上,猛地站起身,手叉腰大怒道:“你小子是不是咒我死呢?!”

    庄继北回过劲儿来,“我就说你不怀好意,我当年只给你说过我喜欢向日葵,说我要是哪天死了,一定要死在向日葵的花海里。”他指了指这些花,“我这会儿还没死呢,你就搬这么多花过来,你是不是咒我呢!你、你太坏了!”

    温从被气笑了,火气一上来,当即就连嘲带讽地笑道:“中郎将吉星高照,福大命大,哪里是旁人能诅咒得了的,像中郎将这样丰神俊朗的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您足智多谋异想天开,说不定刚一死,刚躺下,立马地上就长出花了呢,改日您不如直接让皇上再给您赐个封号,花仙子,如何?”

    “你!”庄继北气噎,“你才是花仙子,你全家都是花仙子!老子上了战场第一个把你这株花砍了!”

    “哦,那您可一定要多保重,否则您这三病两灾的,以后还能不能抡起刀来都难说呢。”

    “用不着你操心!别说一把刀了,十把刀,一百把刀都不在话下!你瞪我干什么!你再瞪我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温从挑眉:“你试试?”

    庄继北一个疾步向前,单手将温从横空抱起,温从失色,低吼道:“庄继北!放我下来!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我没毛病,我要是有毛病能单手把人扛起来,我还能把你举着再来个飞跃呢,你信不信?”

    “庄继北!”

    “你不信?”

    “……你、你就是脑子有问题!”温从拧了把他,庄继北吃痛一声:“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那么爱拧人啊。”一疼,这才将人放了下来,温从松了口气,险些因为庄继北丢尽脸面,他相信,以庄继北那没脸没皮的性格,刚才说的都有可能发生。

    原先还想着让人运来向日葵,哄哄对方能病好得快些,如今想来,还不如病着呢。

    温从转身就要走,庄继北跑过去拦住他,眉眼一动,好奇道:“之前一直没问你,你为什么会在济州啊?”

    “来给你收尸。”

    “真的么?你什么时候来的济州?什么时候离的京城?”

    “忘了。”

    “你没忘,你就是不想告诉我。那太子殿下呢,没来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庄继北微微一笑:“没什么,许久不见,寒暄一二。”

    温从蹙眉,再要开口,却见庄继北已经转身离开了。

    只是转身的一刹那,庄继北嘴角的笑意立马淡了,眸色阴沉,阴云不定。

    是温从吗。

    如果是,要杀了他吗。

    但或许也不是。

    可温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在回避。

    自从圣旨下来,将他调离邺城,去渝州赴任的路上,前后遇见了三次伏击,两次刺杀,一次比一次惊险,那些杀手也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身上的箭伤便是因为他们所得。

    想杀他的人是很多,毕竟他掌控一军,他死了,总有人得利。

    不过能派出死士来杀他的就没那么多了。

    首当其冲就是京城势力。

    而温从如今正巧出现在了济州,若非自己护送岳文容来岳家,也不可能知道温从在这边,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深思。

    别人老友相见,不说增进感情了,至少也能做到宾客之交。他和温从再见,处处提防,生怕遭遇不测。

    若放在几年前,他还能坦然面对温从,觉得对方也没那么可怕。今时今日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可真是傻的可爱,过于单纯,完全不设防,他都庆幸于那时的自己没真把温从惹急了,否则以当初自己的天真无知,被对方弄死了还要说声谢谢呢。

    一直被刺杀不是个办法,总要揪出背后之人。

    庄继北看向院外的花海,心生一计,他跑了出去,顺着温从刚刚的方向,追上了对方,那时温从正在和岳家大公子说话,两人站的很近,近到过分亲密,庄继北不乐意了,毫不客气,身子横插在两人中间,笑嘻嘻道:“呦,这是做什么呢?”

    岳文岚忙拱手谢礼:“中郎将安好。”他脸红了红,“是我拦下了温公子,想邀他明灯街游玩。”

    “这么巧?”庄继北一把拉住温从的手,宣示主权一般,笑道:“我也是来找他说这个的!”

    温从一脸诧异。

    庄继北委屈巴巴地回头,“我可是大病中,想着出去玩散散心,病也好得快,你会陪我的对吗?”

    温从似笑非笑:“中郎将想和我去游花灯节?”

    庄继北点头:“是的是的。”

    温从又笑:“中郎将不怕一不小心死在了外面,正好用上了这些向日葵?”

    庄继北嬉皮笑脸:“那也是我命里该有一劫,不怕不怕。”

    温从上下扫了眼他,有些捉摸不透,庄继北这人做事,从来没章法,他也没多心,便道:“随便吧。”

    花灯节。

    冬末的最后一个节日了。

    不算什么大节,只是给了无数姑娘公子们出街游玩的机会,若是山水之城,还会有彩船沿水而下,船上明火,金灿灿的,而街头更是热闹,人头攒动,姑娘们身穿满绣花纹的衣裳,公子们腰间香囊尽是精致大团花纹,一眼望去,衣袖飘动,浓香迷人。

    庄继北身边是温从,身后还跟着岳家的两兄弟,那两人互相搭话,笑闹着。

    庄继北一边和温从说着话,一边余光瞟向四周,时刻警惕,这么一个适合刺杀的地方,会有人来吗。

    尤其是自己还和温从在一起,若真是温从要杀自己,想来也会推波助澜吧?

    走着走着,温从看向了摊子上摆放的糖人,烧制好的麦芽糖用小勺子在滚烫的烙铁上可以勾勒出任何想要的图案,温从弯腰选了只兔子,问道:“你要吗?”

    “嗯?”庄继北看了眼,“老虎吧。”

    两个糖人拿在手里,温从尝了一口,低嗔:“好甜。”

    庄继北正要尝,手蓦然顿住,眼中划过一抹寒光。

    有毒?

    没毒?

    吃不吃?

    他看向一旁温从已经吃过了的糖人,灵机一动,霸道的伸手就抢了过来,撒娇道:“我喜欢你这个图案!”

    温从手上一空,被庄继北塞了个老虎糖人过来,好笑道:“你怎么这么多变啊,刚刚买的时候怎么不买我这个呢?”

    庄继北哈哈笑道:“你要是买老虎,我就喜欢老虎,你买什么我喜欢什么。”

    “明白了,就是我买什么,你要夺走什么。”见庄继北要吃,温从拍了下他,“我都吃过了,你也不嫌脏吗?”

    “不嫌弃。”他眨了眨眼,“亲都亲过了,还怕这个?”

    温从一怔,耳朵飞快红了,比起唇齿间的甜腻,更像是心被一层糖霜覆盖了。往日总觉得不正经的话,现下却觉得异常动听。

    花灯节有换装的地方,大多都是一身鲜红色的袍子,乍一看跟个喜服似的,偏偏还有不少人去穿,庄继北啧啧道:“真要穿这种衣服,干嘛不从家中出来的时候就穿上呢,在这里花钱穿了,让人画的像都丑了。”

    刚要赶紧从这一群群‘鲜红嫁衣’中穿梭过去,一回头,温从却不见了,庄继北几乎是一瞬间,神经一紧,立刻看向周围,心想是有人要来刺杀他了吗?甚至藏在宽袖里的手都已经轻轻抚在了短剑上,也是这时,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一袭红衣,仙气飘飘的温从。

    庄继北痴在原地。

    温从笑着走了来,“怎样?”

    “你……”

    “只用回答是否漂亮。”

    庄继北诚恳地点了下头,“你……可真像个新娘子。”

    温从不以为意:“不像吧,我形单影只的,若真是新娘子,也没个新郎官陪我啊。”

    庄继北想也不想的就接道:“有我呢啊。”说完话,才觉失言,抿了抿唇,温从看了他几眼,半晌,道:“你要换一件吗?”可能是觉得这话有歧义,又扯笑道:“只是节日气氛罢了。”

    “好啊。”庄继北看向那边的花衣铺子,径直走了过去,进了铺子里面,屏风遮挡住周围,他冷眼扫向四周,“会有人来吗……”难道是温从故意让他进到这个铺子,四周设了埋伏?他换着外衣,手下却时刻按在短剑上,若有动静,即刻待发,可直到他换完衣服,也没个杀手出现。

    庄继北一头雾水地走了出去,那身鲜红长衣让他穿得像是战袍,那上面的红色像是血染就的,刺眼夺目,走在街上,人人侧目惊叹,投去惊羡目光。

    庄继北目不转睛地朝着温从而去,温从伸出了手,他牵住。

    可能真的有人将温从认错了,街边的大娘笑道:“好俊的郎君好漂亮的姑娘呦!”

    庄继北挑眉,看向温从,心想对方不会要因为这句话发怒吧,毕竟小时候的温从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小姑娘了,但,谁让他长得那么漂亮呢,漂亮到换上一袭红衣后,倾国倾城,一见倾心。

    温从没发怒,反而对那个大娘莞尔一笑,将庄继北的手牵得更紧了。

    温从的手还和小时候一样,触及冰凉。而他也和从前一样,会用自己的余温一点点暖热温从。

    指缝间的温度,辗转于心头,徘徊于脑海。

    温从问:“你要画像吗?”

    庄继北凝眸,这一刻,他真的想不管不顾、败坏风情地问出口,是不是你要杀我,而你究竟还杀不杀我了。

    可见温从眼底的光,清澈明亮,不染一点污秽,他还是将话压下去了。

    他们立于拱桥之上,万物作景,明月似灯,霓虹倾泻,皎洁月色落在一袭红衣之上。

    人海之中,牵着手,靠在桥边,唇角含笑,四目相对,瀚海花灯下,留下了最美的一幅画卷——

    第 44 章

    风平浪静,除了游玩再没发生任何事情,庄继北陷入茫然,难不成真的会有杀手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刺杀机会,要知道,花灯节这种人挤人的时候,对方就算真的把他弄死了,也可以堂而皇之找个借口,说花灯节人过多,防守不利,加之常年多战,流寇盛行,故而中郎将惨遭毒手,总之,这种能编出来还不好被人驳回的理由,太多了。

    可一晚上了,安安静静,静到庄继北反而开始心慌。

    他宁愿被刺杀,也不愿意永远自己在明对方在暗,颇受被动。

    临了,岳文容提议去那边河道放花灯,时辰不早了,那边已经放了两三批花灯了,花灯顺着河道而下,彩灯中的火光耀得人眼前一阵眩晕。

    也正在此时,突然一道青光穿刺而来,紧随其后便是一声惊呼,庄继北冷笑:“终于来了!”

    他一把推开一旁的岳文容,反手激战,短剑丝毫不逊于那莲花弯刀,刺杀者数量之多,比以前更甚,庄继北手下好似削铁如泥,顿时血染红衣,惊恐的嘶吼声响彻大街!

    这些人统一的黑色夜行服,统一的暗器,目标一致,死死地盯着他。

    若是庄继北一个人和他们对抗,倒也无妨,还能较量几下,可偏偏身边有两个一直在给他添麻烦的。

    岳文容见他危险,哭着扒住他的胳膊,忙道:“我们快逃吧!”

    岳文岚则忙护住一旁的温从,可他又不善武力,几下就被人踢飞了,那一刻,温从和岳文容同时被人抓住,短刃锁喉。

    黑衣人道:“中郎将若是再动一步,他们可就要死了。”

    庄继北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可以啊,连你们自己人你都胁持?

    岳文容哭喊道:“救我!庄公子救救我!”

    庄继北被迫停手,漫不经心,“我今晚等你们等得好苦,险些让我觉得你们不会来了。”

    黑衣人冷冷凝视他,“你和我们走一趟,这两个人我就放了。”

    庄继北笑笑道:“真有意思,倘若我不呢?”

    黑衣人丝毫不客气,刀刃见血,岳文容脸色惨白,惊呼大喊:“血!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们!”

    温从只是静静地抬手,摸了下脖颈间的血珠,看了眼手指上的鲜红,他好像并没有被吓到,甚至还轻轻地说了句:“你们太扫兴了。”

    这下是真的有点棘手了。

    他刚刚那话就是试探下对方会不会真的下杀手,现在看来,别说下杀手了,人家连自己人都能下手!

    黑衣人还算有良心,又道:“给你一个机会,这两人,我们只带走一个人,你选一个我可以放了。”

    庄继北惊讶,想都不想地道:“你放了这个小白兔。”

    黑衣人看了眼,“这个?”指的是温从,庄继北嘶一声:“那是狐狸,哪里是小白兔了,我说的是那个一直哭的。”

    黑衣人看了几眼,松开了岳文容,继续扣押着温从,没了顾忌,庄继北眼都不眨,置身穿刺,交战中,不落下风,温从被狠狠划了一剑,庄继北当即就是一句:“你们怎么连自己人都杀啊!?”

    话声刚落,数剑刺来,目标不偏不倚,不仅能杀向自己,还能将温从连带一块解决了,而且看那身法,根本不像是要对温从去手下留情的样子,庄继北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低骂,难道不是温从派的杀手?来不及多想,他还欲反抗,温从却一把将他抓住,身子朝后一倾,厉声:“快走!”两人同时坠入河道,沉溺,在湍急的水流中伴着花灯消失不见……

    庄继北不善水性。

    从小如此。

    一碰见水,别说游两下了,胸腔口鼻顿时被那股水流刺激的连呼吸都困难。

    几次,差点被淹死,河道的水最终流向的是沧澜江,他们就那么被冲到了江边,一处沙地上,搁浅。

    庄继北猛地咳嗽几声,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想扶一把温从,温从反手甩开了他,眼神异常冷漠,“滚开。”

    庄继北愣住,解释道:“我不知道……我以为是你的人……”

    温从冷笑:“我真后悔见到你,从在济州见面的那天起,我就该走了,否则今日也不会因你差点丧命!”

    庄继北哑住。

    他差点害死了温从……

    刺客让他选择放走谁的时候,他只以为那些人是温从的手下,不会真对温从做什么,那样问也只是在给他演戏,没想到这一切真的和温从没关系。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发现自己要说的话当真是愚蠢至极,越描越黑。

    杀手顺着河流追了来,庄继北这会儿本就心情差极了,后悔懊恼不知所措,这些人一来正好给了他发泄的地方,他杀了过去,虽自己也受伤了,可那些人也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留下了一个人慌忙逃命。

    “梅花印!?”

    温从蓦然出声,他踉跄起身,一把拉开庄继北身上被杀手刺中的地方,一点猩红,剑锋落下时,在他胸口好似扭转出了一朵像是梅花一样的血红伤疤。

    温从脸色倏然一变,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那边追去,庄继北在后面叫道:“不用追他,他已经要死了!”

    果然,等他们到了前方的沙地上后,那个杀手已经毙命,倒在了地上,口吐黑血。

    庄继北道:“这些人都是死士,不会被我们抓住审问的,他们牙槽里藏了毒药,发觉不对就会咬下去,当场自尽。”

    温从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惶惶然地奋力扒着寻着这死士身上的东西,庄继北拉了把他,温从飞快甩开他胳膊,怒吼道:“滚开!”

    庄继北怔了下。

    他默然,就那么跟在温从身后,看着温从将那些死士一个个搜身,随后泄力一般失望地坐在地上。

    庄继北道:“这批人死了,肯定有人知道我们逃走了,后面还有人要追来,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身吧。”

    良久,温从才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刺杀你的?”

    “我离开邺城的那天……也有可能是我还在邺城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他们不方便下手,毕竟邺城都是我的兵将,府里也都是我的私卫。”庄继北小心翼翼地探道,“看你神情,你好像也遇见过他们?”

    温从身子颤了下,“我爹……”豆大的眼泪落下,他从未见过温从如此绝望的面孔,“我爹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和你胸口的伤痕一模一样……”

    “温伯父??”庄继北不解道,“可我之前听说温伯父是救驾太子殿下而过世的。”

    温从不再说话,低了低头,回想起了那个夜晚。

    父亲被人从猎场带了回来,胸口的血窟窿咕噜咕噜冒血,医官围了一群,祁王怒声:“他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你们一定要救活他!”

    当晚,连夜救治,他明明听医官说了那句“命是保住了……”一转眼,再等他进去看父亲的时候,父亲却又快没了气息,父亲紧紧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好扶持祁王殿下!”临终遗言,不是对儿子的不舍,不是父子间的亲情哭诉,仅仅是一句冰冷的交代。

    父亲被从猎场带回来的时候,他看过身上的伤口,无比确定,对方胸口没有那宛若梅花印的剑伤,可父亲死的时候,他再看,那一小朵梅花印,格外明显。

    他给祁王殿下说,求祁王殿下彻查,祁王却只对他说:“你记错了。”

    记错了。

    他记错了?

    那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

    可当今晚再次见到梅花印迹时,电光石火间,一道道刺眼白光扑面而来,席卷脑海,让他不由得重现了那日的一幕幕,才惶然惊醒,他从未记错。

    温从无力去恨庄继北了,任凭庄继北将他背走,他们穿梭于砂石之间,走了好远好远,才寻到了一处村庄。

    那里的村民一见他们浑身是血的模样,以为他们是兵匪,本不欲收留,还是庄继北好声好气,求了好久,才有一个大爷叹气允诺了,将他们安排在了村子里的一个茅草屋里,给了他们一些水和吃食,得以落脚。

    一夜,温从未曾阖眼,眼神涣散,像是被抽去了七魂八魄。

    庄继北也沉默下来,不敢多声。

    还在京城时,鲜少听见温从说起自己的父亲,论起来,他提起温伯父的次数都要比温从多得多。

    好不容易说起温伯父了,温从也是语气不善,似有讥讽,不过这讥讽不对他,而是对已过世的温伯父。

    以至于他一直觉得,这父子俩肯定是生前有大矛盾,所以阴阳两隔了温从也没有释怀。

    他甚至觉得温从是恨温伯父的。

    可今晚一看,却又混沌了。

    究竟是恨还是爱呢。

    直到天亮,温从才稍稍闭了眼,休息了片刻,庄继北将外衣脱下来搭在他肩上,见天色亮了,出了门,一则查看有没有人再追来,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会立刻带温从离开,不给这边的村民惹麻烦,二则也是找点清水。

    冬日的井水根本没法用,手刚一伸进去,冰得他连连哆嗦,一个姑娘快步而来,谨慎道:“你就是阿公昨夜收留的人?”

    那姑娘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别紧张,阿公看你们浑身是伤,让我给你们拿来了药草。你是想要热水吧?”

    那姑娘将他盆里的水倒了出去,十分麻利地从一旁房子里端了盆冒着雾气的热水出来,笑道:“我房里有火炉,热水管够,用完了你再去拿就好。”

    陌生的善意最能打动人心,庄继北低了低头,道:“谢谢你……”他想翻找点值钱物品给人家,全当谢礼,可找了半天,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怕是在大水中已经冲丢了。

    姑娘笑出声来:“不要你的东西,就是一点水和草,漫山遍野都是,哪里值钱,你快进去吧,天还没大亮,正冷着呢!”

    庄继北哦一声,端着水盆,默默进了屋子。

    还是淳朴的乡民们好啊,若是放在京城,别说收留他了,一看他这么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说不定一群人都去为了赏钱举报他了。

    热水放到温从手边,他记得温从爱干净,肯定不会用自己剩下的水,他无所谓,温从用剩下的水他还觉得挺香,就那么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对不起啊……我误会你了……”庄继北抓耳挠腮,“主要是你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巧合了,我正被接二连三的刺杀着呢,你就出现了,而且能养得起死士的,没几个人,我就以为是你要杀我了。”

    “我要是知道不是你,我昨晚肯定救的是你选的是你一定是你……”他捏了个温从的衣角,拽了拽,温从一动不动,片刻,手抬了抬,庄继北本能地朝后缩了下,以为对方是要打自己,温从却对他道:“没什么要道歉的。”

    “啊?”庄继北茫然,“你是不是被气傻了啊?”

    “你现在这样挺好的。”温从靠在墙上,闭着眼,音律缓缓,“有心计总比没心计好。”

    “我都这个年岁了,再没一点心机,当真是傻到家了……”庄继北苦笑,“只是好不容易自作聪明一次,还聪明错了……”

    温从筋疲力尽,不想再去问一句:“你真的觉得我有杀你的心?”没必要,也显得他过于痴傻。

    他们俩都是傻子。

    他没有好好珍惜年少时的庄继北,那个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少年。

    如今的庄继北长大了,成熟了,有城府了,懂算计了,是好事。

    可他却觉得庄继北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温从睁开眼,见庄继北正在给他擦手上的血,乖巧温顺,和以前并无二致,就是这么一个人,放在以前一定会嗷嗷大哭慌神一般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而现在却已经能独当一面。

    还是那句话,庄继北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温从吐出一口气,手背扶额,缓了好久,他想起身,却被庄继北压住。

    “你这么一言不发真挺让我害怕的。”庄继北眼眶一红,“温从。”他低着头,嗓音沙哑,“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

    “你又要说你没事你不在乎?你在乎的,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你明明在乎的!你在乎我昨晚没有选择你选择的是岳文容,你在乎我误会了你有刺杀我的想法,你在乎我不信任你。你明明在乎的,你为什么非要压着藏着,等到有一日再爆发呢?!”

    “那你想让我怎样?”温从好笑道,“我把你打一顿?我骂你一顿?庄继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负责。你希望我原谅了你,你觉得可能吗?”

    庄继北眼眶逐渐湿润,他一把抹掉溢出的泪水,哽咽地哭道:“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啊。小时候你不告而别,我原谅你了。你害我在婚宴的所有人面前丢人,我也原谅你了。你害得司徒大哥哥残废我还原谅你了。”

    他又擦了把眼泪,“你只觉得我误会了你,可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误会你啊,王二小姐是不是杀的?永宁府五小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你都能把他们杀了,我凭什么不觉得你会杀了我?我在你心里能有多少分量?你自己说的,只有利用绝无真心,好了,如今我没有值得你利用的地方了,还有可能挡了你和太子的路,我凭什么不认为你会杀了我?温从,你好狠的心啊。”

    庄继北说着说着,嚎啕大哭,哭声越发悲惨,看着庄继北拿他的衣袖擦眼泪鼻涕时,温从吸口气,嫌弃的立马将衣服脱了扔到庄继北面前,指尖抵住庄继北额头,生怕对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再靠过来。

    见势,庄继北哭的更凶了,“你怎么能那么狠心,你是不是这一次又一生气,连个招呼都不打转头就走了?!”

    温从冷笑:“你这人倒是挺好玩,几句话就把你的错一笔抹消了?当初我为什么离开襄阳城,难道不是受你欺辱玩弄?”

    “你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旧事重提啊!我他娘不是给你道歉了吗!”

    “是,您是道歉了,您一边道歉,一边捉弄人,看着别人淋了一天大雨,庄少爷,您心底别提多痛快了吧?”

    “淋雨?”庄继北呆住,“我什么时候这么捉弄你了啊?”

    “装傻有意思吗?”

    庄继北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啪一下将抹布扔进水盆,水花四溅,“我这人行得端坐得正,是我干的我绝不否认,不是我做的我凭什么认!?我什么时候捉弄你去淋雨了?我追在你屁股后面给你道歉都来不及,我脑子是有病吗?”

    温从怔了下,“你给我写道歉信,约我去德望街的后巷子赴约,我如期而至,你却爽约,你忘了??”

    “……”庄继北更悲愤了,“你这人说个话怎么还掐头去尾的呢?我不是也吩咐小厮给你去传话,说我去不了了吗,这怎么能算爽约呢?”

    温从顿住,半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庄继北也反应过来了,“难道说你那天没见到福瑞和福顺??”

    见温从的表情,庄继北勃然大怒,恨不能现在就杀回京城,将两个小厮提起来一顿暴揍,他起身,来回踱步。

    “赴约前的一晚,祖母突然病重,我分不开身,就让小厮给你去传话说改日再见面。等他们传话回来,我还专门问了,有没有把话带给你,没想到这两个该死的东西竟然敢欺主瞒上!”

    温从呼吸一滞,片刻,也觉得可笑,摇了摇头。

    困扰了他这么多年的不甘心,背后竟然只是这么个缘故?

    庄继北气哭了,又是一个猛地吸气,哀声痛哭,“但这和我有关系吗,那你为什么不来质问我,你要是来问我,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人无情,说走就走!”

    “佩服,理都让你占了。”

    其实庄继北不是真的想哭,毕竟都这个年纪了。

    主要他太了解温从了,也太知道怎样才能让对方心软。

    这会儿不哭更待何时,等温从又一次冷淡离开?

    哭,这个方法在温从这里很有用的,哭得越惨,温从越好哄。

    就像现在,可能是他声音太大,吵得温从头疼,对方揉了揉太阳穴,“你先静一下。”

    庄继北眼泪哗哗。

    “你和我在这里纠缠没用,你有空不如想想,刺杀你的人究竟是谁,另外想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地方回济州城内。”

    庄继北擦着眼泪,楚楚可怜:“你别担心,我会查出来。至于离开……”他弱了几分气势,“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爹来。”

    “……”温从一噎,“有出息。”

    “我爹知道我在这边大病一场,派人传话,说让我继续待在济州,他要来看看我。”庄继北摊开手,“儿子不顶用,只能靠老子了。”

    庄继北也觉得不好意思。

    这么大个人了。

    出了事儿还得靠老爹出面。

    他不会给他爹说自己被刺杀的事情,这件事他要自己去解决。

    但是他爹过来的好处就是,他爹在的这段时间,他是安全无恙的。

    所以他也不打算继续逞强了,惜命一点,等他爹找到他了再说吧。

    庄继北试探道:“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

    温从轻飘飘道:“岂敢。等你父亲来了,知道我还敢生他儿子的气,说不定把我和刺客一起剁吧剁吧解决了。”

    庄继北讪讪一笑。

    小村庄别有一番风貌,鸡鸣犬吠,日头一上来,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许多,冬日田地里的活不多,大家都在各家的草屋外要么编织一些新奇玩意儿拿到城里卖,要么将秋日收了的粮食一一晾晒,处理谷物。

    庄继北那张脸十分讨巧,既不像温从那般过于漂亮让人心生向往,也不像军中汉子一样魁梧粗糙。一眼看去就是颇有为将之风,但那张脸又风流潇洒,平白将冷冽气冲散了许多。

    他往那里一坐,笑吟着村民们谈天说地,一点也不见外,连大爷们都笑话道:“你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倒是什么都懂,也能和我们闲话说到一起去。”

    温从也道:“你连农耕种地养蚕纺织都懂?”

    庄继北笑道:“前几年在邺城,那地方穷得很,别看我是去当官的,照样要下地干活,要不然那儿的百姓根本不认你。”

    温从不可思议:“你真的下地了?”

    “这还能有假?”庄继北乐呵呵地回忆,“别说下地了,我还喂过猪放过牛呢。”

    温从更加错愕,他不禁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是我意想不到的。”

    庄继北道:“有空了带你去邺城看看,那边比以前好多了。诶,对了,我前年听人说,你替太子殿下巡视诸州,最后怎么没来邺城呢?”

    温从抿唇不言。

    怎么答?

    答一句,我就是不想看见你所以才没去的?

    还未开口,庄继北又抓头笑道:“当时我以为你要来,还提前让人把邺城洗洗刷刷,收拾了好一遭呢,还让人给你准备了几个风土民情的节目,可惜,你没来看看。”

    “你那么希望我去?”

    “是啊。”

    “你不是记恨我说那句只有利用没有真心吗?”

    “……”庄继北眸色一黯,挥手淡笑,“管他呢。没真心就没真心,反正这世上的人也没几个真有真心的,和我相处哪个不是为了我的家世。”

    温从静默。

    触及不好的回忆,庄继北将玉米扔进篓子,站起了身,刚要离开,却突然被温从抓住手,迎着阳光,温从盯着他,说:“不是利用。”

    庄继北一愣,以为要有什么含情脉脉的对话了,谁知温从又戏谑道:“你当年那么笨,我能利用你什么?”

    庄继北:“……”

    温从道:“你当时听见我说的那句话,只是我的一时气言……”

    庄继北纳闷:“气言?我当初怎么招你惹你了?”

    温从松开他:“反正你只要知道是气言就行。至于利用你,以前无,现在无,未来也无。”

    庄继北叉腰:“哎我怎么这么不服气,那你凭什么不利用我啊??”

    温从:“??你什么毛病?”

    庄继北:“人都说有用之人才配被利用,我就这么无用?”

    温从:“……你的意思我可以利用了?”

    庄继北高声:“当然不可以!”

    温从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庄继北蹲在温从腿边,戳了戳他的脸,温从推开他的手,反被他握住手指。

    庄继北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慷慨大方,你若是真觉得我有什么地方能让你惦记,你说就对了,我不会拒绝,只是……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互相别搞那些阴谋诡计了,你也说了,我笨,我这么笨,看不透猜不透,等我恍然大悟的那天,会很难受的。”

    温从听完,那一刻,竟然想脱口而出一句,那我若是惦记你这个人呢,可这句话太有歧义,又压住了。

    思及此,他眉心一跳。

    歧义?

    什么是歧义?

    被人误会真意才叫歧义,可他想表达的就是那个意思。

    他惦记庄继北这个人,他受不了庄继北和那个岳二公子你来我往,也受不了庄继北未来身边会有另一个人。

    温从抬眼,捏了捏庄继北的脸,“你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既看不透也猜不透……”——

    第 45 章

    按照庄父的脚程,最快也要七天左右才能来到济州,可庄继北的性子,只在村庄里待了三四天就已经坐不住了,时常想出去看看。

    温从劝不住,又担心庄继北一个人出去再遇见刺客,便跟着他一起出去晃荡了。

    乡土之地,村子众多,出了这个村子,多行几步就是另一个村子。

    那些村舍的名字也都起得极具特色,桥西村,桥东村,一说名字就能辨别方位。

    出了村子朝繁华地带走,离济州城还挺远,不过在各村的大路汇集点有集市镇子。

    镇子里住了不少人,这些人虽比不得济州城内的百姓富庶,却也是不用下田种地的殷实之家。

    不大的镇子沿街买卖倒是不少,一进去,窄窄的小道挤满了人,口里吆喝着:“新鲜出锅的包子!尝一尝喽!”“麦芽糖!一文钱两枚,您看看来!”“扬州布匹,仅需一钱银子!!”颇有人烟气。

    庄继北他们是跟着村民一起来的,村民们一般也不会独自来这边,都是几家几户若要去镇子里,就提前一天约定好,等到了次日,各家一起出点散碎银子,租了别人家的驴子,坐在驴车上来的。

    庄继北这辈子骑过不少好马名马,唯独没骑过驴子,从驴车上跳下来,一跃到驴子身上,好奇道:“他真的能驼动我吗?”

    村民见状大笑不止:“小郎君!快下来!小心它把你踢翻!那驴子脾气倔着呢!”

    温从瞧了一眼,“他比驴脾气还倔,叫不下来的。”

    是没叫下来,庄继北拼了全力试图征服这头驴子,然而驴子也是个火暴脾气,后蹄子一蹬,龇牙吼了一声,脑袋一转,几下扑腾,将庄继北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庄继北欲哭无泪:“他怎么这么凶啊……”

    温从跳下驴车,看着庄继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的模样,扑哧笑出声,“你还骑驴吗?我可是很想看见庄公子训驴成功呢!”

    庄继北:“……我都摔成这样了!你不说扶我一把,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温从道:“你这个人真难讲话,你要骑驴的时候我没劝你吗,你一天就是自己作死,还总把责任甩给别人。”说着,还是伸出手了,庄继北一把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温从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一看,又是那张满是污痕泥滋的脸,实在没忍住,又捧腹笑了起来。

    庄继北一头黑线:“……”快步冲走,狠狠道:“笑死你!”

    说完话,看见地上有泥土,眼睛一亮,蹲下身就捏了一团,转身啪一下砸在了温从的粗布麻衣上,温从爱干净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被庄继北的泥团一砸,顿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黑印,这下温从笑不出来了,气急败坏:“庄继北!”

    他朝庄继北杀去,庄继北跑的极快,一边跑一边跳:“诶,你抓不到……还是抓不到……哈哈哈哈笑呀继续笑呀,你能抓到我我是你孙子!”

    温从:“呸!我可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温从看着地上的泥土,心一横,也捏了一团,比庄继北那个还要大,直接朝人丢了过去。

    正常情况下庄继北是肯定能躲开的,只是他惊讶于温从竟然也能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惊呆在原地,直直被砸到了,温从看丢中了,大笑:“你怎么跟个呆鸡一样!”

    庄继北笑道:“你完了你完了!”

    他捏了一手的泥巴朝温从冲来,将人按在地上,大力摩擦,温从尖叫连连,两人都成了个泥人,最后还是村民把他们俩叫了起来,一旁的几个小娃娃愤愤道:“阿爹!你不让我们玩泥巴,怎么他们这么大个人了还能玩?!”“就是就是!我们也要玩!”

    村民:“……”

    两人玩得脏兮兮的,寻了个河道,将脸和手简单清洗了下,如今半路上,衣服没法换了,就以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不像样子的模样,坐在了驴车上,跟着去了镇子那边。

    路上,几个村民低声叹息:“都怕了去镇子里了,去一次穷一次,多去几次,直接啃树皮好了!”

    另一个老者道:“这个月的税收又不知道要怎么算了呢。”

    还有人道:“我是真没钱了,去年的粮食都交了一大半上去了,如今留的口粮春日不到就用尽了!”

    庄继北和温从对视一眼。

    庄继北纳闷道:“怎么这个时候还要交税呢?况且你们是耕农贫户,按照大梁律例,应该是不用交的吧?”

    那村民嘲笑道:“哪能啊!收起钱粮来,谁管你是什么人呢,全都要交!年年交,月月交!”

    庄继北错愕道:“月月交?”他面色一沉,冷声道:“给谁交的?官府?他们好大的胆子啊,敢私收关税!”

    那村民摆了摆手,叹气道:“官府好说话,也好交代,一年半载给点粮食就应付过去了。是那些乡绅,难磨着呢!”

    庄继北又是一愣,大为困惑:“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说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就是给官家按年交钱,给那些老财们按月交钱。”

    庄继北怒极反笑:“长见识了。”

    驴车摇摇晃晃到了镇子里,众人下了木板车,只见前方人头攒动,都在那里挤成一窝蜂地看着什么,村民们也跟着挤了进去。

    前面搭了个台子,一个穿着绸缎的、像是个管家的人,一副尖嘴猴腮模样,喊道:“本月的、下月的交粮都在这里画上了,一个点代表一榖粮,往日什么时间交,以后还是什么时间交!”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有人吼道:“你们把粮食全都收走了,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是啊!你们太过分了!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那管家笑道:“告?你现在就去告!告回来了,该是多少还是多少!照样要交!”

    骂声一片,唾沫星简直能把人淹死,那台上的人惺惺作态,完全不怕,嚣张姿态让庄继北恨不得冲上去将人暴揍一顿,当然,他也确实差点冲过去了,不过又被温从一把抓住手拦住了。

    温从对他暗自摇头,庄继北咬牙切齿:“这种刁钻小人,祸害百姓,不该打吗?!”

    温从看他:“打完了,然后呢?”

    “然后?”庄继北冷笑,“打到他们再也不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为止!”

    “不会的,等你一走,过上一两月,依旧会卷土重来。说不定还会因为你的打骂让他们心怀恨意,报复不了你,那就叠加在百姓身上。”

    庄继北又气又恼,“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

    温从面色平静,从始至终,好似心情从无波澜,连语气也是淡淡的,只有在庄继北冲动的时候才会声音大些拦住他。

    人声鼎沸,大多都是怨言,全是各种骂声。可,也仅此而已。

    百姓们有说:“不交了不交了!爱怎样怎样!”可实际上一扭头就找自家人去商量对策,看怎么酬对出来一点粮食。

    庄继北抓住一个路人问道:“为什么非要交,大家一起不交,看他们能怎样!”

    “把你家里人打得半死不活你交不交?单说人家都是跟官家有关系的,真要得罪了,一纸文书下来,把你家田地都能全收走了,敢不交?”

    庄继北更加震惊。

    这算什么……

    官商勾结?

    当初在邺城时,他刚去,也有官商勾结,但几下就全部处置了,他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来直去,谁要犯事儿了,什么求情全部是放屁,当街问斩。

    而邺城那边,穷,比济州穷太多,讲真,就算有乡绅要这么鱼肉百姓,也收不回来什么,因为百姓们是实实在在穷到已经去啃树皮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越富庶的地方贪污越多,他早有耳闻,可没想到会官商勾结这么严重。

    一股怒火压在心头,让他脸色都憋红了。

    他的官职不在济州,他的权力也干涉不到济州,庄继北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想等到回京城禀圣上处理了。

    忽然,他快速转头,看向温从。

    “你……有办法吗?”

    温从挑眉:“我?”

    “你肯定有,你肯定有,别人没有,你肯定有。”对温从,别的可以不信任,但对方的智慧还是信一下比较好,庄继北缠了上去,“你帮我解解气!我要是回京中给圣上说,圣上派人下来巡查,很容易被糊弄过去,治标不治本,你肯定有一了百了的办法!”

    “和你我并无多少关系的事儿,为什么要插手?”温从眼神淡漠,无动于衷,“百姓那么多,这边的解决了,那边还有受难的……”

    “那就挨个解决!”庄继北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人活一辈子,要凭良心,食君俸禄,为君解忧,为民解忧,只要是在我脚下的土地上,他就断然不能藏污纳垢!”

    温从定住了,心里颤了下。

    他从未见过庄继北如此严肃的神色,不容置喙,沉厉极了。

    可这一刹那,他竟不觉得这样的人是愚蠢的。

    如果人人都像自己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梁朝也早都完蛋了——

    第 46 章

    温从轻笑,替庄继北整了整领子,庄继北闹别扭似地扯了扯,好似只要他不出手相助,他就再也不理他了。

    庄继北悄悄打量着温从,拽了拽他的衣袖:“你一天总是给太子出谋划策,也给我出个谋划个策,好不好呀……”

    温从睨了眼他,认命一般呼了口气,他走到前方,看着贴在墙上的那张纸,顺手拿起笔,多加了几个点,而后又从容不迫地放下了笔,道:“行了,走吧。”

    庄继北:?

    什么?

    什么什么?

    你在干什么?

    这就完了?

    你不得隆重地选个地方筹谋算计两天,然后得出一个狠毒的计谋?

    庄继北茫然地站在原地,一脸懵,温从挽住他的胳膊,“行啦,走了走了。”

    “这就……没了?”

    “没了啊。”

    “啊?”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

    “我在和你说正事儿!!”

    “我也在说正事啊,你好可爱,软乎乎的。”温从两手捏在庄继北的脸上,笑得前仰后合,“又凶又软,好玩死了。”

    “……”

    他被温从拉着去了一个茶馆,坐在那里,一碗清茶,温热下肚。

    茶馆的生意是比不上酒馆的,人也不多,这会儿也就他们两人坐在这里喝茶,庄继北问:“你带钱了吗?”

    温从:“没啊。”

    庄继北睁大眼:“什么!?”

    温从捧腹大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好骗!”笑声过于明朗,连路人都看了过来。

    庄继北:“……”

    冬日寒风,他们从楼下搭了块破帘子的地方移到了二层靠窗位置,滚烫烧着茶水的大锅就在他们窗口下面,热气腾腾。

    二层能点酒菜,他们点了两盘热菜,尝起来味道也不差,颇具地方特色,而后温从又点了一道济州的特色醋鱼,尝了一口,摇摇头:“太酸。”

    庄继北道:“你不吃?那我全吃了。”

    温从点头:“不吃了,你吃吧。”

    庄继北闻声直接将盘子拢了过来,大口啃鱼。

    他是真的饿得慌,在村民家里吃的饭吃不习惯,他从小吃的都是细馍馍细粳米,家中做的菜食也都有荤油在,哪怕是绿菜那也是兑了鸡汤而后爆炒的。

    他嘴挑,吃不惯这边的野菜,太糙了,吃一口下去,卡在嗓子眼,苦涩极了。

    故而庄继北这几日基本没怎么好好吃饭,随手捏个果子勉强饱腹罢了。

    一边吃,一边问:“你到底想了个什么办法啊。”

    温从面不改色,朝后一靠,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一派闲适,“先吃吧。”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狼吞虎咽,几下就解决了,从窗子往外看,街巷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异常吵闹。

    庄继北打个嗝儿,擦把嘴,朝外探了探头,忙道:“哎哎哎!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你快看你快看!”

    一群人都去看热闹了,重点这热闹像是有传染力一样,看一个打一个,没一会儿就打成一团了,各种嘶喊辱骂声,听都听不清,急得庄继北抓耳挠腮,“他们在说什么啊,他们在吵什么啊,我好急啊,我好想知道!伙计伙计!那边怎么了?!”

    他顺手扒拉来伙计,伙计也很迷茫,摇摇头:“这位爷您等着,我这会儿就下去给您打探去!”

    庄继北忙点头:“好好好!快点回来啊!”

    等了又等,庄继北脖子都要伸酸了,伙计还不见回来,没多久,一眨眼的工夫,谁知道那边的伙计也和人打起来了,越打越热闹,从他们窗户下面走了好多的五大三粗身材非常魁梧的壮汉过去,凶神恶煞,一看就是专业的打手,这些打手一过去,一整个鸡飞狗跳鲜血喷溅,喊叫声此起彼伏,庄继北哆嗦了下:“这……这什么情况啊?”他拍桌站起,“我去看看!”

    温从眼也不抬,抿了口茶水,“坐下。”

    庄继北又啪叽屁股黏在了凳子上。

    他心里痒痒,平常就喜欢凑热闹,如今那边有热闹,自己还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情,而且有人打架哎!他要是下场了,那些人是自己的对手?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庄继北又开始叨叨:“那些乡绅派来的打手在欺负百姓,真的不要去看看吗?”

    温从给他又倒了杯酒,“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让我出手,这会儿要是反悔了,以后再想让我帮忙可就没那个机会了。”

    庄继北瞪大眼,“什么?这就是你想的办法?让百姓和豪绅打起来??”庄继北险些破口而出一句你这不是添乱呢吗!?

    可一看温从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庄继北又抓了抓头,继续坐着。

    那边越闹越乱,乱到什么地步呢,没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原先官府是来镇压的,结果镇压不成,百姓暴怒,三方互殴。

    眼见态势要收不住了,庄继北心中一慌,直接朝楼下走,温从跟在他身后,轻轻道:“死不了人。”嗤笑道,“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可没想着要闹出人命来。”

    庄继北怔了下。

    温从的话像是一剂强心药,让他忽然之间通透了许多,再看那边的乱象时,也有了不同的想法。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让他们打起来的。”庄继北微微眯眼,“你改了税收的公告,那管家说,一个点代表一榖粮,原先的收缴量已经引得人人不满,抱怨四起,可也仅仅只是抱怨,没人真的敢反抗,所以你又在上面加了几个点,加到百姓们根本负担不起,弹尽粮绝,到了不反抗就必死的地步。原本不温不火的事情,闹的越来越大,动刀流血,甚至有反叛意向,大到无法收敛,大到再也不能隐藏,这时才会有人真的坐不住了,真的怕了。”

    温从看了眼他,会心一笑:“无法解决矛盾时,那就激化矛盾。”

    庄继北不再紧张了。

    正如温从所说,不会闹出人命,官府和豪绅他们不敢,甚至他们现在已经怕了,刚刚过去的打手,也未必是要对付百姓的,说不定还是劝拦他们自己人的。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在整座镇子,乃至其下的所有村庄里的村民都义愤填膺地赶来造反时,官府发声了:“大家稍安毋躁!切莫伤人!!本县令向大家郑重保证,绝无多缴税银一事!那都是那些恶商们自己的主意!他们欺上瞒下,害得本官好苦啊!害得大家好苦啊!本官已经下令,将他们立刻抓捕,定要严惩问罪!”

    一番话,解了百姓多余的税收,也安抚了百姓的心。

    庄继北嗤笑:“严惩问罪?我不信。”

    “走了。”温从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信吗?”庄继北在后面追问。

    “不信啊。”温从道,“但不信又能怎样。至少可以保证一年内这边的百姓不用再多余给豪绅交钱粮了。”

    温从缓缓止步,知道庄继北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也知道庄继北是想从根上让那些人永永远远再也无法作恶,但那不现实。

    他坚信,哪怕再过几千年,当官的也未必全是好官,经商的也未必都凭良心,人性的劣根所在,亘古不变。

    “看在我今日心情不错的份上,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非黑即白,有人的地方就会藏污纳垢。”

    庄继北眉头皱起。

    “你若有心再加把火,你可以安排一个村民进京上告,你从中周旋,接过案子,自己处置。可庄继北,这样没用,等哪天你的权利无法再覆盖到此地后,依旧会卷土重来官商勾结欺诈百姓。”

    “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让时局变得更好些,仅此而已。”想了想,温从再次重复,“仅此而已。”

    庄继北沉默了,“那就没有办法让天下都变得更好吗……就没有办法真的根治了这种不正之风吗……”

    温从戏谑道:“有啊,你去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再带一批忧国忧民的好官哈哈哈哈哈……”

    “……”庄继北调整心态,明白了温从的话意,不再垂头丧气,追了过去,转而一笑:“温公子,你刚刚那话可是大罪,要被满门抄斩的大罪!”

    “啊,这么骇人呀,只可惜所谓的满门抄斩最后也只能斩掉我一个人呢,毕竟我家只剩我一个了。”

    “谁说,还有我呢。”

    话声一顿,两人同时愣住,懵懂对视,庄继北唰一下脸色绯红,正好,这时那边的村民已经牵着驴车回来了,叫道:“两位小郎君!回去啦!”庄继北忙道:“回去了回去了!”落荒而逃。

    小山村的日子又待了两天,那天夜晚,突然听见了外面阵阵马蹄声,轰隆隆的,庄继北从泥炕上忽一下坐起,正要惊喜地问一句是我爹来了吗?!

    一听,外面动静不太对,陡然变色,温从也醒来了,庄继北翻身捂住了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透过门缝的光,火把明亮,庄继北朝门外,慢慢挪动,眸色一沉,透过门缝的光,看见了一批身穿银甲的似兵似匪之徒正在清点人数,只是这一幕,庄继北心底的猜测就得到了印证,“济州……兵变了。”——

    第 47 章

    庄继北好歹也是做了三年都尉的人,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守城□□更是习以为常,和邺城那边的叛军经常打交道,导致他一看那些人的面貌风情,再一看那行头动作,就知道这是一伙叛军。

    济州离兖州近,早在半年前,就有兖州动荡叛乱的消息,但一直被压了下去,圣上调他去往渝州赴任,也有一个目的便是渝州离兖州近,担心兖州将渝州影响了导致渝州叛乱,也顺便让他可以适时平叛兖州。

    渝州传了他要去赴任的消息,城内倒是没人敢作乱,还挺安稳,毕竟自己人虽然没有到渝州,可他手下的兵早在他之前就已经派了三万余力量提前驻扎了。

    没曾想,如今渝州是安稳了,反倒是有重兵把守的济州来了个出其不意的叛乱。

    叛乱这种事儿,就看能不能及时镇压了。

    能,那济州城就还是他们的疆土。

    不能,那济州一带就会被叛军攻下,城池易主。

    此刻外面穿银甲的兵匪们就是在清点济州一带的人数,不会伤害百姓,但不允许任何一个百姓逃离出济州,也不允许任何一个多疑的人在他们清点人数后出现在济州。

    相比起温从常年在京城那种地带生存的人,面对的多是王侯将相朝公贵族,对这些人可能还会一时没了主意,庄继北却不同,和这类人打交道太多了,除了刚才短暂的惊讶,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

    两人猫着身子,温从问:“能逃掉吗?”

    庄继北摇头:“难。”

    “等朝廷收到了这边的消息,恐怕整座城都要被占领了。”温从蹙眉,“原先我只当庄大人脚程慢,所以迟迟未来,可现在想想,你在济州失踪的消息应该早都传到庄大人那边了,庄大人爱子心切,怎么可能让我们等了这么多天还不见踪影,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庄大人在路上也遇见了伏击。”

    “放心,我爹带的兵马都是大梁的主力军,出不了事儿。”

    “……我的意思是,没人能救我们了。”

    “我啊。”庄继北笑嘻嘻道,“求我,我救你啊。”

    温从拧了庄继北,“有办法你不早说!”

    两人躲在房子中,外面清点人数的兵匪一炷香后就要点到他们这个破茅草屋了,庄继北哗一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扯成碎絮絮的模样,又将地上的煤灰往身上涂抹,再又割破手掌,鲜血给浑身上下抹了一遭,尤其是脸上,各种血印,温从看愣了。

    庄继北道:“你也别闲着啊,和我一样这么做。”

    虽说他还没懂庄继北到底要做什么,可对方面对叛军的经验一定比他多,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好好地衣服就这么被生生撕扯坏了,煤灰一点点的擦在脸上,嫌弃极了,等要割破手时,庄继北抓住他的手,笑笑:“你不用,用我的血就行。”

    等两人都成了狼狈模样后,庄继北又道:“在自己身上掐出些印子来,像是瘟疫肺痨那种。”

    温从豁然开朗,“你想用重病而死躲过盘查?可万一他们不信呢?”

    庄继北道:“会信的。我在边关那么多年,刀子竖在我眼前我都不带眨眼的,丝毫不怕,但你猜我最怕什么?”

    温从道:“疾病。”

    庄继北笑道:“没错,尤其是那些传染性极强的痨病,甚至瘟疫。爱死人的地方都这样,各种瘟疫盛行,稍微控制不住,满城都要死了,当年我也遇见过,只一看那样子,也别管查不查了,能躲多远躲多远,叛军更是如此。”

    掐了一身密密麻麻可怕的红点点后,庄继北又脱了裤子。

    温从惊恐道:“你干什么?!”

    庄继北疑惑:“撒尿啊,病死的人都是屎尿失禁的。”

    等尿了一地后,他将茅草扑在上面,闻着臭臭的,哎这就对了,勉强寻了个干净的位置潦草躺下,摆出病死的模样,又拍了拍身边空位,道:“来吧,我的患难鸳鸯。”

    温从:“……闭上你的嘴。”

    当茅草屋被踹开的时候,外面的兵匪当即吼了一声:“里面人!出来!”忽然闻见了一股骚臭味,捂着鼻子,朝里面侧身看了一眼,只是一眼,惊惧喊了一声:“啊!”然后慌忙退回了脚,站的远远地!

    其他兵匪好奇,也进来看了一眼,但动作和刚刚那个一模一样,连神情都一样!

    那兵匪忙道:“呸呸呸!这地方怎么他娘的还有痨病鬼啊!”

    “这可怎么办!要向上报吗?这可是大事,万一济州人都染了病……”

    “啪!”那兵匪一巴掌扇了过去,“再敢乱说一句老子砍了你!”他抓了几个村民,冷声道:“里面死了的两个,你们认识吗?!”

    外面的村民朝里面看了眼,茫然,死了?

    有个聪明的人道:“大爷,这两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借住在我们村子,这会儿病死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该不会是从外城带来的病吧?!”

    另一个大爷也懂了,跟着打掩护:“对啊对啊,我之前听他们说,他们是从蛮阳那边来的……”声音减弱,那兵匪脸色铁青,呼吸都紧住了。

    蛮阳……

    那可是疫病最多的地方了,朝廷都不管那种地方了,只一封城,怎么会还跑出来两个呢?!

    兵匪咬牙道:“来人!把这个草屋烧了!快!放把火赶紧烧了!”

    房间里的温从眉心一跳。

    见火光已经落在了外面的茅草上,片刻就能烧个一干二净,他心中正乱,却突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庄继北对他挤眉弄眼,做着鬼脸,就是这么一个玩闹的动作,紧张情绪全部逼退了,好似只要庄继北在,就不会出事儿。

    兵匪这会儿对这个村子算是避之不及,恨不能没来过,见大火烧了起来,立马带队离开了,生怕染病,对这些村民也是不管不顾了,威胁他们不要去别的地方,好好在村子里待着,生怕这些人里也有染了病的在外面乱传染。

    村民们因祸得福,大喜过望,忙道:“军爷您放心,我们肯定不走!”说完喜极而泣,拍拍胸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这种局势,能待在自己的村子是最好的,他们生怕这些叛军把他们召集到济州城内不许出入,生不如死,现在好了,只有他们村子被隔离在外!

    也是这时,才有人想起来庄继北和温从,惊呼道:“快快快!救人啊!”

    说着就朝茅草屋方向冲,可当他们朝里面看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了,而那时的庄继北和温从已经从冰雪覆盖的荒田里逃离了。

    庄继北将之前那头死倔死倔的驴子牵走了,当然,他们不会抢人财物,他自己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作抵押,就去温从身上搜刮,温从的玉佩一类也都在城镇里抵押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一枚宛若眼泪的红玉髓,晶莹剔透,漂亮极了,属于只看一眼,庄继北就想说一句:“啊啊啊我好喜欢!!!”

    温从不乐意押下这个,面色不爽,庄继北安抚道:“红玉髓是漂亮,但这玩意儿现在不保命啊,驴子更重要,你把这个给村民留下,等来日我领兵再给你赎回来,我保证!”

    温从默然低头,良久,才深深看了眼庄继北:“不能骗我。”

    庄继北哄道:“谁骗你谁是狗!”说着,就拽着一脸不乐意的温从骑着倔驴子狂奔离开了。

    他们没有选择出城的路线,那边必然已被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庄继北沿着水路河道,一路向东边的雪山而去,越走越崎岖,越荒凉,人越少,这荒山野岭的,察觉不出半分人烟气。

    温从以为庄继北是知道什么小路,准备顺着山中小路离开,可看了又看,发现庄继北只是在山中绕圈,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直到一束火光亮起,庄继北这才笑了:“找到了。”

    找到了大梁的驻守兵队。

    这群兵队是迫于无奈,藏进了山中,等待支援。

    庄继北过去后,被人用长矛对准脖颈,他站在原地,对方的副将呵斥道:“你是何人?!”

    庄继北眼珠一转,没自爆身份,毕竟他也不知道如今遇见的这批兵马是否靠谱,说不定人家晚些时候看形势不对投靠叛军了呢,那自己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献祭的。

    他道:“将军!将军安好!我们是从襄州城来的!我主家是做客商的,济州遇难,想着来山中躲藏一下,没成想遇见了将军们,求将军们收留一二!”

    那副将上下扫了他一眼,“襄州城?”

    庄继北陪笑道:“对对对,襄州城林家!本家是如今的襄州城豪商林瑞之老爷。”

    林家虽说在他们官宦之族里没什么名声,但却是最有钱的那个,只可惜商为最底层,有钱也没用。

    自打林父过世后,林家又无人官位在身,林瑞之接手林家后,开始经商,来往于各个州城之间,名气不小。当初他想发展邺城的商业时,就多亏了林瑞之鼎力相助。

    副将是没听过,但副将身边的一个小士兵凑了过来,低声道:“将军,是有襄州林家的,他说的不错,如今林家主事儿人也正是那个林瑞之林老爷,我家中的堂姐就在他家做农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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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8 章

    副将冷笑:“你能寻来这种地方,倒是机敏。”

    听出了试探,庄继北忙道:“我们这种走商的人,若是没一点求生手段,早都在路上被那些匪徒杀死了,平日里必须多留个心眼……况且……况且我们家林老爷认识小庄将军,闲谈时,小庄将军也会指点一二。”

    副将一惊,“可是京城庄家?!”

    庄继北点头哈腰:“正是正是!就是如今刚刚封了中郎将的那位!”

    副将倒吸一口凉气,“你们竟然认得庄家人……”

    刚刚那个士兵又压声道:“将军,这个我也听我堂姐说起过,好像是庄家当初还在襄州城时,几家都在一起读书,是相熟的。”

    这一刻,那副将才信了,收回长矛,“算你们幸运,来了安生坐着,别惹事。”

    庄继北忙点头,拉着温从就要进去,谁知那副将又叫了一声:“慢着!他是什么人?”他狐疑的审视着温从,只观气度,不似凡人,加上对方眉间一点忧愁,像是不情不愿过来的。

    温从也确实是不情不愿,甚至想现在就回到村子,把自己的红玉髓拿回来。

    庄继北苦思冥想,正在头大怎么解释温从的身份呢,毕竟温从一看就不像是那种会在外面闯荡的形象,刚要开口遮掩,就听温从石破天惊地淡淡回了一句:“我要回柳南风。”

    “……”

    满座愕然。

    纷纷侧目。

    瞠目结舌。

    庄继北呆住了。

    那个副将也惊呆了,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扫荡,半晌,才点了点头,“……进、进去吧。”副将也是知道柳南风那种地方的,因为在济州城就有一处开着。

    温从抬颚,依旧是那副不情愿的模样,“我不进去。”庄继北尴尬的笑了下,抓住温从的手,装腔作势的训道:“快跟我进去!”

    温从也是真舍得脸面了。

    竟然愿意让自己被人误会为男倌。

    温从像是只是说说,并不在意,庄继北心里却瘙痒极了。

    他盯着温从,抿紧唇,感慨,若是柳南风那种地方真有温从这么标致的美人,强取豪夺也不为过。

    许是庄继北的眼神过于火辣辣了,温从嗤笑道:“怎么,听一句柳南风,就又想去柳南风了?快去啊,京城如今新开了一家呢。”

    “……”庄继北头痛道,“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爱旧事重提啊。”

    “哦,那我不提了,我走了。”

    “不行!你走哪里去!?”庄继北一把抱住他的腿。

    温从筋疲力尽,“当然是去洗洗啊!”他踢开庄继北,强忍满身污垢,去了山中的雪地里,用雪水擦脸,看着一身的污渍,想死的心都有了。

    庄继北随手擦了把脸,越擦越脏,温从看不下去,替他也擦了擦,然后道:“去和刚刚那个士兵问问吧,看庄大人什么时候来。”

    庄继北莫名其妙:“一个小士兵,能知道什么?”

    温从道:“他应该是你爹的人。”

    “啊?”庄继北回头看去,心中诧异,犹豫一二,朝着刚刚那个士兵的方向去了,两人脱离人群,去了一块寂静地,外面有温从守着,想来无人会发现,庄继北开口就问:“你是我爹的人??”

    那士兵一改之前的卑微模样,面色微沉,拱手道:“中郎将,在下陈东,任庄将军旗下中护军一职。”

    之前还懈怠散漫的庄继北一下子站直了。

    他张了张嘴,整个一震惊。

    “你真是我爹的人!?”随后赶忙捂住嘴,行了礼,“拜见陈将军。”

    对方忙扶住他行礼的手,笑了笑:“中郎将不必虚礼。”

    庄继北羞涩笑了下。

    对方看着身子小小的,生杀气也不重,可官位比自己都高,正经的正三品中护军一职。

    陈东道:“庄将军如今已在济州城外围,知道中郎将在城中被困,特遣在下前来宽慰,望您不必担忧,只需在此地暂时藏匿。”

    庄继北道:“我爹怎么知道我会找到这里来,他就不怕我真被叛军擒住了??”

    陈东一时无语,顿了下,“……中郎将要是真的能被叛军擒住,那也就坐不到中郎将这个位置了。”

    “哈哈也对。”

    “济州,易守难攻,西边是江水,东边是高山,北边和南边都被叛军把控,庄将军说您不善水性,所以大概率不会顺水路而下,或许会进山,便让在下在此等待。”

    庄继北恍然大悟,“不愧是我爹,还真懂我。”

    陈东笑笑。

    庄继北又追问:“那我爹什么时候打进来?既然都已经把外面围了,那就快打啊!还等什么?”

    他说完,只看面色,对方像有隐藏之意,转移话题道:“中郎将累了一路,好好休息吧,不用着急,不久后您会见到您父亲的。”

    庄继北还想追问,可对方压根不给他机会,直接走掉了,温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拦住了他,轻轻道:“不用问了,问不出结果的。”

    “啊?”他追在温从身边,“看你这神情,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你给我说说啊,明明眼下进攻是最好的时机,既能护住城中在守力量,也能减少伤亡,为什么我爹不进攻,是不是……是不是这是一个新战术?!我爹没教过我啊,你快教教我,我以后上战场了也能用!”

    温从被他吵得头大,“你上辈子一定是麻雀托生的,吵死了。”

    “你告诉我我就不吵了啊!”

    “哎呀呀,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啊啊啊温从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呀?”

    “对对你肯定知道!”

    “哈哈那我就不告诉你我知道什么。”

    “……”庄继北气得跺脚,“啊啊啊温从!!!”

    庄继北不大敢放肆。

    挺收敛的。

    中护军是他爹的心腹,要是被对方看见了他和温从如此亲昵的状态,顺嘴说了过去,他爹会不会多想啊?

    不会吧,他爹老古董一个,应该不会想歪。

    但说不定呢,说不定身边人煽风点火,他爹那么守旧,还不轮着马鞭就来把自己抽死了。

    庄继北刻意和温从保持了一下距离,至少在中护军面前是这样的。

    深夜,突然惊醒。

    慢着!

    中护军该不会认真了吧,真当温从是柳南风的男倌,以为他又去逛那种地方了??

    庄继北那叫一个紧张,连滚带爬地到了温从身边,温从也没睡,被他闹得翻过身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怎么这会儿不避讳了?”

    庄继北道:“他不会误会什么了吧?我的清白名声要没了,万一他真当你是男倌了怎么办呐!”

    温从哦一声。

    “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

    温从敛眸,“你很介意这点?”

    “当然啊,逛那种地方是什么光彩事儿吗?”

    “那地方又不是女人。”

    “问题就在这里啊!”庄继北哀声,“我去的要是什么青楼,我爹或许还能留我一命,让他知道我找的是男人,他还不得手撕了我!”

    温从切切实实的从庄继北眼中看出了惧意。

    他问:“所以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呢?”

    庄继北怔了下。

    对外,他自然脱口出女人啊,他抛不下那个面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就奇了怪了,老庄家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怪胎,是祖坟没摆对位置吗。

    面对温从的质问,庄继北还想装下去,可转念,他不想骗温从,虽说如今不能对温从表明自己的心意了,可能这份感情要永远隐藏下去,可能永远只是自己单相思,但至少也该让温从知道下,自己喜欢的是男的,那说不定哪天大暴雨把温从家的祖坟也冲错位置了,温从也喜欢上男的了,那自己还是第一顺位人呢。

    异想天开。

    不过庄继北豁出去了,也没隐瞒,抱膝而坐,闷声道:“这种事儿,也不是我能左右的,能瞒一天是一天……”

    温从眸色一凝,心颤了下。

    他压住躁动的情愫,深吸一口气,道:“他认出我了,不用担心。”

    温从的一句话好似定心石,庄继北顿时松了口气。

    他躺在地上,长长叹息,“不早说,吓死我了。”

    温从道:“是你自己不动脑子。若是对方没认出我,哪里能让我站在那边听你们说话,哪里能让我留在此地,我要真是柳南风的人,你父亲那忠心的下属,可能已经一刀封喉,替你、替他的主子正清誉了。”

    庄继北嘶一声,好兄弟似的拍了拍温从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那幸亏你真的不是那种人,要不然我都保护不了你。”

    温从:“……”

    他爹身边的人,藏龙卧虎,千奇百怪,都是从江湖豪杰那边搜刮来的。

    别看陈东等人,高矮胖瘦,乍一看不怎么像是个威武的将军,但实际上交起手来,几下就把你撂倒了。

    庄继北虽猖狂,却也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打不过对方,所以这一刻无比庆幸温从身份清白。

    既然不怕被知道了,庄继北也坦然了,就躺在温从身边,温从像是有一股神力在,只要在他身边,自己就睡得格外踏实。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温从问了一句:“你想过吗,若是回京城了,你要如何?”

    他听见了,但没回答。

    他没明白问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思考未来。手头上的烦心事儿都没解决呢,还想未来,歇着吧。

    温从偏首,静静地看了眼庄继北,再看向天空,星河浩海,明明早已不是秋日了,可他却看见了牛郎织女星,缠绵悱恻,两端牵引,那两颗星星真亮,亮到他移不开眼。

    他其实想问,“若是回到京城了,你会娶妻成婚吗……”——

    第 49 章

    他们在山中足足待了十日之久。

    匪夷所思的长。

    近乎离谱的等待。

    庄继北都快费解,他爹是不是在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问了中护军,中护军面色沉稳,不见半点慌张,对他说:“别急。”

    “……”

    又是别急!

    来来回回就是这两个字,不管他问什么,对方都用这两个字应付自己。

    那边的温从和中护军一样,风轻云淡,完全不担忧,等庄继北再去问温从,为什么他爹还没攻打进来,温从也是两个字,不是不急,而是:“快了。”

    “……”

    庄继北一忍再忍,又忍了五日。

    度日如年,直到第十六天,时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再也坐不住了,朝外冲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我爹不打进来,咱们就想办法冲出去!要是再不对济州城动手,济州城的守卫力量就真的要撑不住了!”

    中护军意味深长地看他,说:“济州城的驻兵乃是三司统卫谭家掌管。”

    庄继北点头:“对啊,我知道啊,谭家。可就算谭家再怎么厉害,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会被消耗殆尽的。”

    中护军无奈地摇头笑了,随即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庄继北更茫然了。

    他知道中护军给自己说的话有深意,可怎么想都察觉不出其意。

    看向温从,温从快速收回视线,似乎也不愿回答他。

    庄继北沉郁地低下头,心一横,心想,你们都不说,那就别说了,老子自己出去看看。于是等到了晚上,旁人都睡下了的时候,他悄悄起身,潜了出去,顺着溪流一路跑,跑着跑着,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宛若鬼似空灵的声音——“庄继北。”

    他腿一软,怕鬼的心让他尖叫一声,温从扶额,慢悠悠走来,似笑非笑:“就你这胆量,还想出去?”

    一见是温从,庄继北气恼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装鬼来了?”

    温从道:“那也比不上你,你想干什么去?”

    庄继北顾左右而言他:“去……转转。”

    温从哦一声,语调挑高,笑眯眯道:“出山转悠?”

    庄继北撇撇嘴,“你管我呢,你们都不给我说,还不兴我自己出去看看了?”

    温从牵住了他的手,想了又想,软糯糯地柔声:“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庄继北抽回手来,冷笑:“少来,少在小爷面前装无辜。我被人害死了你都死不了。”

    “……”

    他朝前走,温从朝前一挡,他朝右转,温从快速朝右堵来,庄继北心累了,他踢了踢地上的土,“我觉得你们真的很过分啊,既不告诉我外面怎样了,也不让我出去看。万一我爹出什么事儿了呢?!”

    温从道:“我说了,庄大人很安全,你可以放心。”

    庄继北问:“那他为什么不进攻?”

    温从沉眸静默。

    庄继北道:“若是他不进攻,任凭谭家军的实力多雄厚,也会被耗尽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又跟了一句:“你们这些文臣根本不懂战场险恶!”

    也正是这一句,让温从抬眼盯着他,眼底幽深,不见光亮,温从轻轻嗤了下,“你自己都把不进攻的原因说出来了,却还要一直追问。文臣是不懂,你懂。”

    庄继北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我……”陡然,声音哑住,一个让他不想承认的念头从心底钻出,他连退三步,倒吸一口凉气,怒吼道:“你胡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温从懊恼地低下头,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了,失言了,不该说的。

    庄继北这人,外强中干,内心脆弱极了,哪里经得起这么刺激。

    幸而他刚刚话还没说得太绝对,还有回旋余地,便又道:“也可能是我猜错了。”

    庄继北眼眶一红,朝外狂奔,一眼便看见了正前方的陈东将军,陈东对他非常客气,抬手止步,并道:“中郎将,慎行慎言。”

    庄继北哪里怕他,冲过去,扣住他的肩膀,质问道:“我爹为什么不来!?你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现在就去亲眼看看!”

    “中郎将,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坏了大事儿。”

    庄继北怔住,恍然,大笑起来,“你们的大事儿就是置友军于不顾!?他们也是我们大梁的将士啊!”

    “他是谭家的将士,是谭家的势力。”对方缓慢靠前,其实心中也挺讶异,跟在庄将军身边的,哪个不是人精,庄将军也颇有权衡手腕,怎么庄将军的儿子却如此天真,“谭家如今是庄大人最棘手的对手。并非是不解救济州城,只是……需要等一等。”

    “等到济州城内的守卫力量难以支撑,使得济州城被攻占后,然后我们的兵马才会攻城支援?又能杀了叛军重新占领城池立一大功,又能削弱了谭家的势力,还能趁此机会在济州城留下我方人马?一箭三雕……”庄继北怒极反笑,“好歹毒啊。好深的计谋啊。”

    陈东不欲再谈,这会儿庄继北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回吧。”

    温从从后方而来,拉住了庄继北,庄继北一动不动,盯着陈东,温从轻声道:“回来了。”

    那晚温从将人带回去后,寸步不离,他知道庄继北心里受不了,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劝,因为在他看来,庄大人的做法并无过错。

    斗争斗争,你不斗我不争,谭家和庄家不和,那就会斗争,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但他也非常理解庄继北。

    庄继北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朝堂立足需要哪些手段本领,也不知道他父亲遭遇过别人的什么陷害、阴谋和吃过哪些亏。

    庄大人从未将这些阴谋诡计传授给庄继北,也可能是当初庄大人也没想过自己儿子会和自己一样上战场入朝堂。

    从小的思维已经定性,如今突然让花房里长大的花儿面临暴风雨,接受这一切,挺残忍。

    那几日,他们轮流看守着庄继北,担心他离开,可出乎意料,庄继北根本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沉寂着脸,坐在溪流旁,一动不动。

    陈东担心道:“这孩子不会把自己逼疯了吧?”

    温从惊讶侧目:“孩子?你见过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

    陈东笑:“多大了都是孩子,他满月酒我还喝过呢。”

    温从再次惊讶:“保养挺好,长得真年轻。”温从垂眸,轻轻道,“他不会把自己逼疯,他只是需要时间缓缓。”

    “何意?”

    “从小被教导仁义道德,长大后却接受的只有世俗的恶意。是个人都会崩溃。”

    “你就没有。”

    “……”温从揉揉太阳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从小学的是仁义道德了。”

    陈东惊愕:“哪个小孩子小时候学的不是这些呢?”

    温从笑而不语。

    他就是。

    他的好父亲可从来不屑于给他教正直善良仁义诚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词,他爹说:“谁信了,谁就要被人踩在脚底下。”所以从小给他教的都是勾心斗角权谋制衡。

    他和庄继北仿佛是两个极端。

    一个单纯灿烂,近乎不谙世事。另一个涉世已深,颇具城府心机。

    前者的庄继北如今正痛苦着,可后者的他也同样痛苦。

    肮脏。

    他就像是一滴墨水,落在了庄继北那张白纸上。

    他更想将庄继北的那份赤子之心守护住,而非让其改变。

    陈东道:“你怎么了?”他退了一步,“眼神看着要杀人。”

    温从阴阳怪气道:“确实想杀人,你这么一个多余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出现在这里。”要是没有你出现,庄继北还会被蒙在鼓里,继续快乐,偏偏你来了,打破了一切。

    温从走了,陈东站在原地,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啊?!”

    三天后,庄父所带领的军队正式对济州城发起猛烈攻击,一眼望去,好似伏尸百万血溅千里,重重的鼓声轰隆隆地传入耳中,伴着将士们的嘶吼声,很快城门大破,攻入城内!

    叛军的头颅被一刀挥下滚落在地,叛军的心脏被一矛刺穿,滚下马来!

    铁骑所踏之处,遍地尸骨残骸,杀戮所及之处,再无圣心怜悯。

    攻城那日,憋坏了的陈东恨不能立马冲出去也上战场,可庄父当初给他的命令是,守好庄继北,庄继北在哪里,他在哪里。

    陈东蹲在庄继北身边,笑眯眯:“中郎将?小庄将军?小公子?咱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庄继北嘴唇干涩,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又重新低下头来。

    陈东不理解,怎么之前闹着要出去,如今可以出去了反而不出去了。

    温从看了看,心中隐隐作沉,“有的折腾了。”

    仅需五天时间,荡平济州,杀尽叛军,圣上大喜,拨了银粮犒赏三军,庄父借机对京中提议,济州不稳,还望暂时驻扎数日,京中允了。

    故而此刻庄父的兵马就在济州停留。

    大胜之后,庄继北等人也被接出了山。

    回济州的路上,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战后残骸,早已对战场麻木的庄继北却有了惧意,不是惧生死,而是惧人心。

    和他所想一样,一战,一箭三雕。

    庄继北走得很慢,进军帐的时候,呼吸都停了,外面的太阳格外灿烂,照耀在头顶,可他的头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温从站在外面,没跟着,只是远远望了眼,喃喃:“要下大雨了啊。”

    那天,庄继北和庄父针锋相对,吵得极其厉害。

    温从坐在小石坡上,望着天空,无视了那边军帐里传来的阵阵怒吼,陈东被那边的声音吓到了,哆嗦几下,咋舌道:“这哪是父子俩,比仇敌还凶啊。”他胳膊肘戳了戳温从,温从纳闷看来,陈东道:“温公子啊,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他们要吵架的,你既然早知道,怎么不拦着点呢?

    温从道:“为什么要拦?”

    陈东:“避免争端啊。”

    温从淡笑:“人不会因为一时的隐忍而淡化情绪,但会因为日积月累的压抑再度爆发,那样的爆发更猛烈,伤害更大。所以……吵吧吵吧。”

    陈东:“……”文人的话果然高深莫测。

    临了,是里面的庄继北踹开军帐的帘子,对后面怒吼了一声:“不用你不认我!是我不认你这个老子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吵得这么过激,几个副将还想劝拦,庄继北上了马,甩开手就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没他这个爹,我照样能在军中自立天地!”说完,骑着烈马就狂奔走了。

    温从骑一匹快马紧随其后,见庄继北再跑就出了安全范围了,喊了一声:“庄继北!”——

    第 50 章

    庄继北始终没有停下,甚至还在加速,温从一阵头大,驾的一声,速度比庄继北还快,冲了过去,陡然勒马,堵住了庄继北的去路,骂道:“你这个死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庄继北道:“谁让你追来的?我让你来了?谁让你管我?我让你管我了?!你让开!”

    温从下马恨不能扬起马鞭抽死这个发疯的傻子,他压下一口气,“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你自己有点分寸,再折腾下去谁都不好收场。”

    “收场?我在乎一个收场?让他有本事派兵把我抓回去,反正我不是庄家人了!”

    “你先下马。”

    “我不下,我就不下,你让不让开,你不让开我冲过去了!”

    “你试试?”温从就站在庄继北面前,马蹄扬起,落下,不死也伤,庄继北也就是嘴上能耐,实际上立马抓住了缰绳,抿紧唇,愤恨道:“你到底帮谁啊?!”

    “……”

    这么多年了,还能听见这么童真的问题,也是耳目一新。

    温从好笑地摇头,好声好气地抓住了庄继北的手,将人朝下拽了拽,“我帮你,当然帮你,我不帮你我追过来干什么?”

    “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最好以后都不要见面了,他活成了我讨厌的那种人,我讨厌他。”

    “因为一点心机手段就讨厌?”

    “一点?!”庄继北忍声低吼,“因为他的决定死了多少人!”

    “所以呢?”温从盯着庄继北,“如果因为这个你和你父亲有了隔阂,那庄继北,你是不是更厌恶的人其实是我?”

    庄继北一怔,语无伦次:“你不要把问题往你身上引啊,我又没说你。”

    “死在我手下的人也不少,你的一腔热血满心正义,我比不过,所以你更应该厌恶的人是我。”

    温从垂眸,松开了抓住缰绳的手,转身,留下一地黯淡,庄继北的脑子暂时还没缓过来,怎么矛头突然就指向了温从呢。

    见温从越走越远,他赶忙下马,追了上去,抓住温从的手,被对方甩开,又抓一次,又被甩开,庄继北求饶道:“我没那个意思啊!”

    见温从不理他,又朝前追去,堵住温从的路,对方就那么低垂着脑袋,恹恹的,他将人的脸用手托了起来,不可思议:“你脑子是怎么长的啊?我要是讨厌你,我早都不理你了,我干嘛还要一直跟在你身边?”

    温从晃了下脑袋,躲开庄继北的手,庄继北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我对你没意见,我知道,你如果不狠辣点,你可能连自己都保不住。”

    温从轻飘飘地哦一声:“那又能怎样呢,那我也是坏人,我害了那么多人,我该死。”

    庄继北道:“我管你是坏人好人呢,我觉得你挺好就对了。”

    温从歪头,问道:“那你父亲呢,他做错了什么,他也是要自保才那么做的,他也是为了你们一家子才卷入漩涡的,你觉得他是好人坏人?”

    庄继北哑住,别过头去,“他……”

    温从点点头:“看,你还是觉得我们这种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那你找你的岳二公子吧,他多好,光风霁月,一尘不染,就是你要的那种又干净又纯粹的,反正他给你夹菜你也喜欢,他遇了危险你也第一个救,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低贱如尘埃哪里比得过……”

    庄继北一把拥住温从,温从话声一顿,挑了挑眉,只听庄继北道:“温从。”

    温从拉长尾音:“嗯?”

    “别翻旧账。”

    “哦。”

    “求你。”

    “呵。”

    “走,咱们回去。”

    温从站在原地不动弹,若有所思,“我不提到岳二公子,你也不会走,果然还是岳二公子管用,是该回去,行,我们快回去吧,我去谢谢岳二公子,免了一场闹剧。”

    “……”

    “你瞪我干什么?”

    “温从!”

    “啧,庄公子果真骁勇,只在我面前骁勇了,在岳二公子面前就是庄哥哥了,是吧,庄哥哥?”

    “……”

    “庄哥哥?”

    “你!你闭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你能怎样?”

    “我就堵住你的嘴了啊!”

    “好大的威风啊,你……唔!”

    温从突然睁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庄继北竟直接亲了过来,唇贴唇,他刚要开口骂,庄继北正好趁这个空隙侵略而来。

    吻很短暂,刚刚吻上,唇齿相依,后方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陈东喊道:“中郎将!”

    然后忽然一阵疾刹,震惊错愕迷茫彷徨,看呆了,马蹄一个抖动,常年马背上厮杀的中护军,竟然被摔下了马,想出声,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庄继北松开温从,朝陈东走来后,陈东才结结巴巴:“我……你……你们……”

    直到回到驻军营地,三人都还处在失神状态中。

    最受震撼的一定是陈东,几次想开口,都在庄继北和温从的两道凉飕飕的视线下,硬生生压了回去,无比煎熬地想着,要不要将这事儿给庄大人说。

    庄继北和温从可能是小时候亲惯了,两人都在自我安慰,对方不会当真的,毕竟他们几年前也这么做过。

    陈东脸颊烧红,羞涩到捂脸,最后连庄大人都不见了,转身就走,恨不能装瞎。

    庄继北:“……他没事儿吧?他不会把自己逼疯了吧?”

    温从静默一刻,“不久前中护军也这么问过你。”

    “啊?”

    “他也怕你变成了疯子。”

    “?”

    “我以为你不会疯的。”温从幽怨地盯着他,“结果你真疯了。”说完,转身就走。

    庄继北和庄父开始了冷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怨恨自己的父亲,反正先怨恨了再说。

    庄父对庄继北倒还好,早上问一声,晚上叫一声,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比起以前好的一点是,以前他和庄继北吵架了,一冷战,他们俩还没怎样呢,他的老母亲就先受不了,第一个去劝和,生怕自己的好孙子吃了亏,如今不会了,庄继北孤身一人,只能自己去想开……“您怎么就觉得他是孤身一人的?”陈军小心翼翼,适时开口,“说不定中郎将有人陪着呢?”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庄父摸不着头脑,惊讶地看向陈东,“你想说什么?”

    “是啊,你想说什么?”庄继北大步走来,坐在了下首位置,上下扫了眼陈东。

    陈东想了想,还是先闭嘴,庄继北挥了挥袍子,淡淡道:“今年的祭礼,我不和你一起去了。”

    庄父沉色:“庄继北!这可是你母亲的祭礼!”

    庄继北道:“我不跟你去,我自己去,你先去,我后去,我们不要见面,不要一起出行了。”

    庄父愣住,摔了杯盏,“我是不是太久没教训你了?!”

    庄继北站起身,笑了笑:“我现在已经大了,你打不了我了,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要么你答应我,你以后再也不那样做,改邪归正,要么咱俩以后都不用见面了,哪怕拜见长姐,也是你先去,我后来。”

    庄父怒极反笑:“你!好样的!你好样的!”

    陈东赶忙拦住庄父,给庄继北使了使眼色,庄继北满不在乎,陈东忽然做了个嘴型,庄继北一定,咬咬牙,指了指他,恨恨地出去了,出去以后,迎面就是温从,气急败坏道:“他竟然敢威胁我!威胁我!”

    刚刚陈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不走我就将你和温从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尚且站在道德上风的庄继北果断退缩,要是他爹知道了,局势立马就要逆转了,那就不是冷战了,是绝战!

    庄继北的母亲是永宁府嫡小姐,原名赵蕴容,性情温婉,当年还在京城闺阁中时,求亲的人能把永宁府门槛踏破,可她偏偏对那些人都不中意,只看上了还是个小官的庄父,下嫁于庄家。

    头三年生了长女庄苑南,隔了两年去济州会见其外祖的时候,先遇匪徒,后遇雪崩,生下了幼子庄继北便撒手人寰了。

    那年的庄父一度情绪失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崩溃痛哭。

    而后风水先生说先夫人是路遇不测而殒命,算其八字,并不适合移棺,建议就在济州下葬,为此,庄父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在济州安葬了夫人,而襄州的祠堂,则只空空摆放了斜角对望的灵牌。

    当初庄继北来济州的时候,就想过要去祭拜母亲,可奈何他不知道地方啊。小时候家里人忌讳,怕他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都是让他在襄州祭奠,父亲他们则来济州,自己一次也没来过,就算哪次偷偷藏到车子里,哭着闹着想跟来,也会被人赶下去。

    如今在济州,还是他第一次来祭奠,心底颇为触动。

    他想,他母亲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又美又温柔,也一定是最好的母亲,小时候他时常缠着长姐问母亲是怎样的,长姐说母亲不似平常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母亲经常带她出去玩,游山玩水,哪里热闹去哪里。

    父亲也说过,母亲明媚开朗,眼界极广,非寻常女子可比拟。

    这也是为什么庄继北小时候,长姐被教养得温婉贤淑,而自己却成了个天天往外跑的疯孩子,因为他要像他的母亲一样!既然没见过您,那我就变成另一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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