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去祭奠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庄父先行,前方带路,庄继北则跟在后方,看着蜿蜒的山路,蹙了蹙眉,低声道:“这地方确实容易有雪崩,之前我走过一次,差点把我也埋在里面了。”

    温从轻声:“好好的你走这条路干什么?”

    庄继北道:“没办法,从邺城去渝州赴任,时间紧,害怕跟不上了京中怪罪,就挑了一条小路。就在这路上,我想想,就是前方,再有千丈,前方千丈外有个矮崖,我在那边还遇见了之前的那批刺客,被包围的时候,我躲在了矮崖下面的矮洞里藏了起来,之后又雪崩了,我才保住了命。”

    温从沉声道:“看来他们是真的盯你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得罪过什么人?”

    “我?”庄继北摇摇头,“我寻思我也没招惹过谁啊。”

    温从心沉了沉。

    本意从庄继北这边下手,说不定顺藤摸瓜还能知道那批刺客到底是谁的人,可庄继北身世当真清白,平日里胡闹也都是跟那些富家子弟,之后又去邺城,若是邺城那边的人想要杀他,肯定就在邺城想方设法动手了,怎么会拖拖拉拉专门挑在赴任路上呢。

    温从又想到自己父亲,他父亲得罪的人太多了,若是真让他想,能列出一排排的名字。

    不过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势力不容小觑,是有预谋有计划的,之后有可能还要动手。

    温从眼眸如刀,淡淡的杀意在心中徘徊,趁庄继北他们前行,自己稍稍落队,一声叫,猎鹰嘶鸣,稳稳落在他手腕上,纸条塞入小竹筒内,绑在猎鹰的爪子上。

    他顺了顺羽翼,猎鹰温顺的蹭了蹭他,再一抬手,猎鹰展翅高飞,隐于云端,顺而飞远。

    正要前行,庄继北却疑神疑鬼地溜了过来,意味深长地问:“你给谁传消息呢?你要干什么?”

    温从眼也不抬:“找人刺杀你。”

    庄继北一噎:“你好好说话啊。”

    “你管的那么宽干什么。”说完,上下扫了眼庄继北,“注意我们之间的距离,私下尚可,于公,我是东宫之人,你不要插手,我与你之间派系不同你也小心些。”

    庄继北反问:“你刚才是给太子殿下寄信?”

    “……”

    温从懒得听庄继北啰唆,骑马朝前踱步,庄继北赶忙追上,嬉笑道:“别生气啊,我就是随便问问。”

    两人一同朝前走,庄继北侧首,静静看着温从,也不说话,只是那么看着,看得温从头皮发麻,恼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庄继北话一顿,“我不该置喙你的处世,只是感觉这样对你好可惜。”

    “可惜?”

    “是啊,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聪明的那个人,屈居于东宫,只做个门客……当然,我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这点你信我,我只是感觉,以你的天赋,何不科考?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多管闲事了,可你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温从手微微握紧,“没那么简单的。”

    “有什么难的啊,不就是……”

    “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说了!我能考吗?我家世清白吗?!”

    庄继北一愣,抓了抓头。

    科举和家世清白有什么关系?

    难道温从的意思是,他的家族是罪臣之后,所以无法科考?

    庄继北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走科考那条路,自然也没上心过,这会儿恍然大悟,顿悟了:“我懂了,意思就是需要恩典,比如皇上大赦天下,你才能恢复旧籍去科考?”

    温从沉默不语,良久,“大赦天下,大梁朝总共才有过两次,如今战乱频频,又怎会再大赦。”

    庄继北静了下,像是突然有了一股动力,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有什么不能的,我说能就能!”

    温从嘲笑:“口出狂言。”

    庄继北笑了笑:“行,你就当我是口出狂言,你给我几年,我若是立了极大的军功,也未必不能求圣上给个这样的恩典。”

    “极大,能有多大?”

    “这你别管。只要你答应我,我若是做到了,你就肯定去科考就行。”

    “呸,谁答应你呢,说不定你让我等一辈子呢,我闲得慌?”

    “哎你这个人好没良心啊,真让你等一辈子你亏了不成?我那个时候都白发苍苍步履维艰了还在战场上给你拼战功呢,你凭什么不等我?”

    温从哧的笑出声来,“鬼才等你!”

    “啊?什么!你竟然愿意变成鬼了还等着我?!这么好吗!!”庄继北感动到哭,“那你可别忘了你的承诺啊,咱俩要是下来阎王殿,你可得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奈何桥。”

    “呸呸呸,你也不怕不吉利!”

    “有你陪,我不怕。”

    “快呸呸呸几声!”

    “我不!”

    “庄继北!”

    “哎呀你怎么跟我祖母一样那么讲究呢!”

    温从急了。

    此刻他就是和庄继北的祖母一样担忧,庄继北是个出生就丧母的命格,听庄府的人说,小时候还容易沾染上晦气,这会儿他们本身就是要去祭奠亡灵,这条路又是个如此狭窄的小道,经常雪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阴气重,生怕庄继北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温从飞速下马,牵住庄继北的手,急忙道:“你背过佛经吗?”

    庄继北:?

    温从抓住庄继北的手,翻身一同骑在了庄继北的那匹骏马上,他在前方,庄继北从后面拢住他的腰。

    温从道:“快快快,你现在就在心里念佛经,破煞气。”

    “……”庄继北应付一声:“好嘞。”

    走了一截子,温从皱眉问:“你念了吗?”

    “念了啊。”

    “我怎么没感觉到?”

    “老天啊,我心里默念,你还能感觉到?你成神仙啦?”

    “你肯定是在糊弄我。”

    “天地良心冤枉啊。”

    “庄继北!”

    “在!”

    “你念出声来!”

    “……”

    “快啊。”

    “我、不会佛经……”

    ……

    前方,直至矮崖处,庄父才停下,顺着陡坡向下,一旁的几个副将赶忙扶住他,庄父看了几眼那个矮崖,默然,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抱走继北的。

    下了矮崖,下方低谷,看似幽森,实则行百步后,穿过沙沙丛林,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那里被四周峡谷环绕,一池寂静泉水,雾气弥漫,过泉水,最前方,便是滋养着最肥沃的土地。

    步行一炷香,在花草初生的草地上,矮小的鼓包露了出来,庄父跪了下来,缓缓道:“蕴容,我和继北来看你了。”

    那也是庄继北头一次见他爹哭。

    他爹要强,自诩男儿轻易不落泪,长这么大,他把他爹气得再狠,他爹都不曾哭,可在他娘面前却会落泪。

    庄父回头看向庄继北,庄继北也不闹别扭了,走了过去,跪了下来,默默道:“娘,我是继北,我来了看您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我之前不是不来啊,是爹不让我来。”

    “……”庄父一巴掌扇到庄继北后脑勺上,“不会说话你就别说话!”

    庄继北吃痛得啊呜一声,摸了摸脑袋,不满道:“你这么打我小心我娘心疼了,晚上托梦骂你。”

    庄父道:“她只会觉得我对你教导不严!”

    庄继北道:“可别了吧您,祖母给我说过,说娘最不喜欢您刻板的样子了,像我这种,我娘指不定多喜爱了。”

    庄父道:“你祖母是骗你的。”

    庄继北:“啧啧……”

    祭奠了大约一个时辰,在庄继北的一声喷嚏下,结束了。

    庄继北在远处等着,坟墓附近则是父亲专门请来的大师以及阳气极重的男儿抬棺。

    当年那个风水大师说,可等二十余年后,再将棺木送回祖籍下葬。

    故而此次祭奠如此隆重也有这个原因。

    墓土被一点点拨开,露出下方一口精致的棺材。

    按理说这种地界虫蚁可松土,泥土多是湿润的,可此刻撬出来的土都结成了干块,发黑发沉,一点虫蚁也没有,这一块的土地像是被隔绝开了一般,而后,一股奇香扑鼻,竟像是从棺木中挥发出来的。

    棺木被抬了上来,刚要一动,咔嗒一声,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凭空断裂,分割开来,抬棺的士兵惊恐下跪,庄父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声,走上前去,看见了那早已腐蚀的白骨,面色陡然一沉!

    一旁的陈东也大惊失色。

    哪里是白骨,骨头已经泛黑,酥酥烂烂,像是有人拿毒酒浸泡过似的,而刚刚的奇香也是从骨头上传来的。

    没有虫蚁、奇香、醉骨。

    无不证明这具尸首生前被人下过剧毒,死后才能如此惨烈。当年无法发现,等皮肉腐烂残留遗骨后,才可发觉。

    庄父脸色阴沉得吓人,眼神中仿佛淬了寒冰,他握紧拳头,语气阴厉:“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有违逆,杀。”随后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百倍,陈东扶住他,他紧紧扣住陈东的手,“查,彻查!”

    陈东道:“是!”

    庄继北并不知道抬棺那边发生了什么,反正他爹面色不怎么好,直到他又一次打了个喷嚏,擦了擦鼻子,他爹才回头看他:“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庄继北道:“没啊。”

    庄父不放心,沉声道:“来人,去找几个道士。”

    庄继北一惊:“不用啊不用啊!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能那么脆弱,真有鬼找到我了,我也不怕。”

    庄父没理他的话,回到军营,庄继北就被按着和那几个老道士坐在一起装神弄鬼了,老道士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念着什么,然后说让他休息几天就好,休息?你当你是大夫呢,在这儿开医嘱呢?庄继北压根不听,摆摆手,该干啥干啥。

    那晚,庄父把他叫到军帐内,一张偌大的地图铺平在地面,庄父拿了把剑,正和几个副将指着地上的图商讨战略,见庄继北进来了,他当作没看见,继续和人说着话。

    庄继北站在一边,自己看,当听到一个副将说:“崇州一带暂且安稳,我们将兵力放在济州一带,未尝不可,从而还可以保住渝州和兖州两个方位。”

    庄继北想都没想就说:“崇州接壤了襄州和扬州,两边多山水,山水而上,就是渝州了,崇州的位置四通八达,不布置兵力,稍有差池,连渝州都要不安稳,反倒是济州,身处平地山区,就算闹事儿,也闹不了多大的事儿,能最快支援镇压。”

    庄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又指向另一地,问道:“此处离京城最近,去年将水运河槽全部关闭,如今圣上有了恢复之意,你们觉得何如呢?”

    刚刚那个副将笑了下:“若按我之前的想法,兵力守在济州一带,那边也就可以放心开河道了。”

    庄父坐回椅子上,“有点才学就班门弄斧,觉得旁人都是傻子,自持清高,骄兵必败,最要不得。”

    庄继北表情讪讪,低下了头。

    他只懂战,却不懂战后的和。

    旁人驻扎兵力,不仅仅是要维持战力,而是要将大梁朝懈怠了数年的商业回复如初,思虑周全,他的那点想法和对方一比,平白惹人笑话。

    庄继北谨慎了许多,不再贸然开口,也忽然意识到,他爹手下的人真的是有能人志士在的,他爹最厉害的点也在于,能将这些能人志士笼络住。

    了不得。

    他钦佩的眼神过于直白,庄父看透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一旁的几个副将也笑了起来。

    庄继北:他们在笑什么?

    庄父道:“兵力就放在济州吧,中郎将?”

    庄继北没反应,片刻后,才知道叫的是自己,立刻回了句:“在。”——

    第 52 章

    “你守在济州,渝州暂且不用去了,我回去会和皇上请旨,让你在此地驻守三年。”

    “三年?”

    “不错,济州是兵防重地,若有半点差池,拿你是问。”

    “是。”

    庄父挥了挥手,其他副将退了出去,只剩下父子俩的时候,又淡淡道:“这三年,顺便给你寻一门亲事。”

    庄继北刚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一口喷了出来:“亲事!?”

    “你有异议?”

    “我……”庄继北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不急吧?”

    “怎么不急?你的那些同窗,孩子都三两个了!”

    “煜宁不还没孩子呢么?”

    “你怎么不学学好的?你怎么不看看别人?”

    庄继北浑身难受,如坐针毡,他哀声道:“我不要,我不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婚,绝对不要,你把我绑着成婚都没用,况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哪家的?”

    庄继北扯了扯笑。

    庄父不解,以为他吞吞吐吐是有所顾忌,便道:“女方家世不好?那无所谓,只要姑娘人品好,不必在乎门第高低。”

    “不是……”

    “对方对你不中意?家里人看不上你?”

    “也不是……”

    “你且说是谁,哪家大人的千金,我自会替你走一趟上门求亲。”

    庄继北忍了又忍,那句:“万一我喜欢的不是女的呢?”还是没说出口,他爹年纪这么大了,再给气得一命呜呼了也不太好。

    过了好久,才道:“我想自己先立一番事业,然后再娶亲。”

    “等你立完恐怕都四十不惑了吧?”

    “哪有四十岁啊!”庄继北叫唤道,“你当初升官的时候,连而立之年不都没到吗!”

    庄父气笑了:“你能和我比?我是赶上了那个运势,正值圣上登基艰难,建功立业,杀出的一条血路,你呢?”

    “那说不定我也能碰到新帝登基艰难呢……”

    “放肆!”庄父一个杯盏砸了过来,“口无遮拦!”

    “是你先说的,我跟着你说的好不好……”庄继北知道这事儿不好糊弄,忙靠了过去,软绵绵的赔笑道:“你宽限我三年,三年后我肯定给你说我喜欢的是谁。”

    他无心断老庄家的香火,自己不好女色,难以延续子嗣,那不如赶紧趁这三年找一找老庄家其他支系子弟有没有孩子,过继来,那时他再给他爹说自己的取好,可能他爹还能有个接受的退路。

    “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庄父一眼看出了庄继北肯定又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指不定想什么呢,庄继北哈哈笑道:“没!没!”

    这晚,庄继北也顾不得冷战了,软磨硬泡才求得了一年的时间。同时也是这一晚,冷战结束,他和他爹睡在席上,推心置腹,他不带一点玩笑地对他爹说:“爹,咱以后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好不好?”

    庄父先是沉默,品味着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的伤天害理四个字。

    若是蕴容在世,想来也不愿他将儿子培养成一个心机深重之人。若是蕴容在世,或许也会和儿子一样这么劝他。

    庄父眸色柔和下来,摸了摸庄继北的头,似感似慨:“好。”

    庄父明日就要离开济州了,先移棺回襄州,而后再回京中上奏济州叛乱,临走时,问了温从一句:“温公子要一起回京吗?”

    庄继北瞪大眼,咋呼道:“不!他不回去!”

    温从冷冷瞥了眼他,警告他不要多事,随后微微一笑:“是要回去的,不过还有私事儿未处理完,恐还要几天时间。”

    庄父点了点头,又看向庄继北,怕自己这个傻儿子得罪了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儿,不免谦让三分:“继北他从小被惯坏了,若是有得罪温公子的地方,烦请多担待。”

    温从笑笑:“大人客气了。”

    待庄父离开后,庄继北忍不住了,“你要走?你真的要走?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啊!?”

    “不然呢,陪你在这边瞎胡闹?”

    “怎么能是瞎胡闹啊,就当体验风土人情了,你别走啊。”

    温从朝前走,庄继北追在后面,上蹦下跳,嘴里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各种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反而吵得脑壳疼。

    回京,在他心中好似成了负担。

    太子殿下的人马来请了四五次了,他一一婉拒,再推辞下去,他担心太子亲自来济州。

    另外,很多事情不是装聋作哑就能避过去的,就算他真的不想做太子门客了,也应当光明磊落地直接说出口,而非这样遮掩推脱。

    温从回京的队伍是在三日后整装的,庄继北哭丧着脸,紧紧握着他的手,“非要回去?”

    “嗯。”

    “不回去会怎样?”

    “……”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济州啊?”

    “看情况。”

    “看情况是多久啊?”

    “……”

    “那你别忘了我啊。”

    “婆婆妈妈,你好啰唆哦。”温从抽回手,“行了,走了。”

    温从坐上了马车,车轮滚动,在土地上碾出几道显目痕迹,庄继北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骑马飞奔而去,喊道:“等等!”

    马车停下,温从掀开车帘,纳闷地看向外面,“你又怎么了?”

    庄继北下马,站在马车外,背过身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曾经亲手做的细柳簪,黑水木的颜色依旧幽深,阳光下,像是有蜿蜒溪水静静流淌。

    他用一块帕子将东西包住,转过身献宝似地举了上去,温从挑眉,刚要接过来,手下一顿,问道:“该不会是蝎子、蚂蚱、蝗虫这些乱七八糟的吧?”

    “……”庄继北噎住,“当然不是!是我……是我亲手做的一个……礼物。”

    温从笑出声来。

    不怪他这么想,庄继北这小子,小时候也给他送东西,千奇百怪的虫子都能被他淘来,当宝贝似的塞给他,有阴影了。

    接上来,正要打开看,庄继北又叫道:“等等!现在……现在别看……”

    温从讶异。

    “一会儿看……”

    “又不逢年过节,干嘛送我?”

    “就当提前给你的寿礼了。”

    温从勾唇浅笑,“行吧,谢谢中郎将了。”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动,良久,庄继北以为再也听不到温从声音了,蓦然间,从前方传出悠长的高音:“中郎将可别忘了将我的红玉髓赎回来。”

    “知道了!”

    ……

    五月后。

    庄父得到了调查结果,心事重重,他再三确认后,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便择了一日进宫。

    小皇子正是淘气的年岁,但凡旁人不理他了,立马伸出手来吱吱哇哇地叫唤。

    白白胖胖的景王殿下永远是全场的焦点,他不哭也不闹,爱笑极了,庄苑南时常捏着他脸取笑道:“和你舅舅是一个性子呢。”

    庄父抱了抱孩子,道:“比那浑小子可好太多。”

    庄苑南一笑:“再等两年多继北才能回京,那个时候他都五岁了。”

    庄父道:“小心把景王殿下带坏了。”

    “哪有父亲说得那么严重。”庄苑南将孩子递给一旁的奶嬷嬷手里,遣散了宫人们,低声道,“父亲今日进宫,可是有要事?”

    庄父道:“没什么重要事儿,皇上恩准,进宫来看看你,你在宫里可好?听说月前皇上新封了个娘娘?”

    庄苑南笑容收敛,微微沉眸,“姜美人?”

    “你与她不睦?”

    “不至于。”庄苑南剥了颗葡萄,轻轻嗤笑,“对方是太子殿下送进宫的,为人嚣张跋扈,不好相处,不过也妨碍不到我,若有口角,女儿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嗯,这点你比继北让我放心。”庄父似有似无地提及,“几月前去给你母亲移棺,回到了襄州,春日大雪,不是什么好景象,不由想起了你母亲当年生继北的日子。”

    庄苑南深知他父亲对母亲的深情眷念,身子坐直了些,安慰道:“爹……”

    “说起来,那年也是你跟着你母亲一起去济州的,幸好你没事儿。”

    庄苑南低了低头:“当初我年纪还小,尚且不记事儿,如今也只有一模糊印象,那些匪徒实在可怕……”

    “你可还记得那些匪徒的样貌?”

    “忘了……不过女儿却记得那些人像是一眼就能看出我们那辆马车有金银似的,路上那么多车子,就盯着我们杀,阿娘让嬷嬷先带我逃走……”

    “然后呢?”

    “之后就是雪崩,嬷嬷带我藏了起来,再见到阿娘时阿娘已经没了气息,旁边只有个血娃娃了……”庄苑南轻轻抹去眼泪,“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庄父身子发颤,他强装镇定,扯笑道:“无妨……无妨。”

    外面女官进来传报,时候差不多了,庄父起身,对庄苑南行了礼,“微臣见娘娘一切安好,望娘娘日后也珍重自身,顺心顺意,微臣先行告退了。”

    离开宫殿后,庄父面如死灰,各种残缺的消息让他一度在这烈阳天晕厥。

    夕阳西下,行走在红墙之下,他再也撑不住了,手扶在墙上,一旁的小太监搀了过来:“大人?”

    庄父看向他,咬紧牙关,沉声道:“皇上呢?”

    “回禀大人,皇上正在天星观。”庄父闭了闭眼,压住心中的躁动,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宫门,临了,他回头深深望了眼。

    另一边,东宫。

    暗卫禀告:“殿下,庄大人在京的这数月,先后去了司徒府和丞相府,与其密谋,今日又进宫会面了贤贵妃,恐有异。”

    “司徒府,司徒惟?”太子低声喃喃,“果然是个祸害,当初就不该留下他的命。”

    司徒惟当初被温从严刑拷打,才得知了些许关于当年另一位皇子的隐情。

    另一位皇子。

    太子勾唇冷笑。

    这些年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恨极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的好父皇还惦记着所谓的另一位,怎么,是想找回来替代他?

    他手上的鲜血已经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早已经收不回了,太医说父皇的身子每况愈下,最多也就是十年的光景了,这十年他不能有半点差池,他要死死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不容任何人动摇,哪怕对方是当今兵部尚书,当今镇国将军。

    要么功亏一篑,要么破釜沉舟。

    太子捏碎了手中的杯盏,“去吧。”——

    第 53 章

    兵部尚书兼镇北司大将军庄铭之死,仅在一个时辰内,便传遍了京城,消息飞速传往各个州城。

    自帝登基以来,重用庄铭,倍加信任与荣宠,庄铭也不枉提携,几年时间就在军中立足,掌握实权,与丞相分别成为了圣上的左膀右臂。

    一个为文,把控朝堂。一个为武,镇守边疆。

    庄铭死后,消息传出的一天之内,周遭二十六城立马传来异动。

    以崇州为首,本以镇压诛灭的叛军,死灰复燃,掀竿而起,重挑叛逆大旗,并一同笼络了接连的五座州城!以不可抵挡之势袭击京城方向,若非庄继北的势力尚且还在济州,恐怕连带济州都要造反,那时必然一场浩劫,生灵涂炭。

    内忧外患不止于此。

    庄铭在世时,其他将军深受其压,就算领兵,也要回禀庄铭,不可逾越。

    自庄铭死后,各方兵将势力压根不听朝廷分派,擅自做主,私下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仅仅五天,就已经扩充到原先的十倍有余。

    乱兵乱将,吃着朝廷的粮饷,却做不出御敌之事,明面上还要挤兑尚在济州驻守的庄继北,悻悻地说一句:“不是还有中郎将吗?”

    庄继北骤闻噩耗,嘶吼着要回京,他崩溃地喊道:“不可能!我爹从来没有隐疾!怎会突然暴毙!?”

    曾经追随庄父的副将,跪了一地,悲痛欲绝,“中郎将!万不可冲动!此时您若回京,叛军、敌军以及那些虎视眈眈驻守济州的人会一拥而上,大梁真的就要岌岌可危了!”

    庄继北哪里听得进去,凄厉嘶吼,压根不管什么驻不驻守,只想回去看父亲,忽然,后颈遭遇重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陈东稳稳扶住庄继北,道:“大家都是老将军的头号大将,心腹之臣,如此关头,万望一心!”

    一众将士齐声道:“绝不背弃庄将军!誓死守护中郎将!”

    那一月,大梁朝几乎被一种悲恸的气氛笼罩,百姓们也无不感伤,而最直观的便是频繁的战事,崇州一带已经血流成渠,陈东领兵,酷暑厮杀,勉强控制住了局势,他向京中请求,加派补给和支援,可消息传回京中后,并未落到皇帝耳边,而是太子手中。

    太子看了一眼,撂下道:“父皇重病,无需以此事叨扰。”

    满朝文武不敢再言。

    唯独一人,丞相大人几乎是直接在太子府外,破口大骂,骂太子不重君臣、不重仁义、难当大任,丞相像是发疯了一样,无比放肆,骂出的话更是异常难听,直到最后一句:“天道人伦!你违尽了,天道容不下你!皇上也容不得你!今日我就是撞死在这里,以死明志,也未尝不可!!”说着就要撞上柱子去,赵煜宁大惊失色,让奴仆赶忙捂住了父亲的嘴,生拉硬拽才带人走了。

    谁也不知丞相怎会如此暴怒,谁也不知丞相的怒骂是何意。

    总之,大家都有个一致的观点,那就是丞相不要命了。

    赵煜宁也哭诉道:“爹!你再这样下去儿子真的护不住你了!”

    赵丞相满脸泪痕,手颤抖着,指着宫墙方向,“你哪里用得上护我,你若是有心,就该给我们全家趁早寻个好地方,一起埋了尸骨,有朝一日,就算我们不死在那位手里,也要死在叛军刀下!”

    “父亲!”

    赵府,一家老小跪了一地,纷纷掩泪。

    赵丞相泪如雨下,转了身,挥了挥手,仰天长啸:“杀不得啊,杀不得啊!”

    那也是温从来了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赵煜宁知道自己父亲如今对太子府的人多有恨意,恨不能杀之而快,忙拦住温从,“家父……”温从推开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赵丞相的胳膊,“丞相,在下有要事相商!”

    书房内。

    丞相对温从是完全憎恶的语气,怒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啊!!”砚台重重地砸了过来,温从并未躲闪,额角被砸得鲜血直流,他站在原地,不卑不亢,沉声道:“看来大人是已经有了消息了。”

    丞相难忍怒意,“我实在没想到,你们这群鸡鸣狗盗之辈,竟然连庄大人都敢谋害!”

    温从道:“既然您已经知道是太子动的手了,此刻就请您速速相助,保住庄大人尸首,使人不能枉死!”

    丞相看了过来,“你们蛇鼠一窝……”话到一半,他又沉沉盯着温从。

    温从再道:“我已于一月前向太子递了辞呈,大人或许不信任我,但也请别在这个时候与我争执。庄大人乃镇国之将,突然暴毙,必然诸城人心惶惶,恐生变故。如今唯一还能堪当大任坐镇军中的,唯有庄大人的独子庄继北,但若是庄继北听闻噩耗,弃军而归,只怕外城皆要起兵叛乱了!”

    丞相明白轻重,温从又沉声道:“我会立刻奔赴济州,稳住中郎将,您……”

    丞相道:“太子那般信任你,你若想保,又怎么会保不住庄大人的尸首。”

    温从苦笑:“那是以前,如今我与太子离心已久,他防我防得厉害,我终究只是一介门客,难以相敌,眼下唯有您能出面……太子势大,宫外只有您还能依靠,望您珍重自身!”

    丞相疾步上前,良久,眸色深深,“温从,你且记着,老夫今日信了你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离京,我也定会守住庄大人的尸身,不让他枉死,日后得以昭雪!生死难定,我若有什么变故,你记住今日之话,务必……”他紧紧抓住温从的手握,扣得极紧,“务必护住中郎将!若是他再有任何差池大梁必要覆灭!”

    温从道:“我明白。”

    温从是真的没料到太子会杀了庄大人。

    如此愚不可及损人不利己的法子,竟然是当朝太子做的,也不曾想想,若是大梁都没了,你拿什么当皇帝?

    庄继北是庄大人唯一的儿子,不论是自己的威望,还是其父的余威,都是唯一能撑住军阵之人,于公于私,庄继北都不能再出事儿了!

    温从料理了京中事宜后,在丞相大人的协助下,顺利出京,半刻不歇,直奔济州。

    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到济州后,又听战报,兖州失守,战火集中在了襄州城,而济州这边有谭家原始兵力坐镇,尚且安稳,故而如今庄继北带兵已经杀向了襄州。

    等他再去往襄州时,早已不是当年景象,血战三月,襄州死伤过半,随处可见的尸骸,河渠里不再是清澈的水,而是深红的血,沿街满户大门紧闭,走了半个时辰,才能见到一个过路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于庄大人过世,已经五月有余了。

    这五月对大梁朝来说是一次考验,生死存亡。

    对庄继北来说更是考验。他是上过战场,可那都是基于历练二字上,真正让他统帅三军,这还是头一次。

    但这也是骑驴赶马了,由不得他拒绝。

    于内,三军之中,大部分将领都是庄父提拔上来的,对庄父忠心耿耿,说一不二,说一句庄家军也不为过。朝廷如今就算贸然分过来一个大将,执掌三军,这些将士也未必会认,甚至还会军心动摇,内战再起,只有庄大人的儿子最合适。

    于外,北境之匈奴,深深惧怕老庄将军的威名,时常交手,只要庄父一出手,那就是灭城之战,绝无苟且之余地。如今庄父突然暴毙,境外势力早已坐不住了,若非听说庄父还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估计现在早都派兵打来,直驱京都!

    这个位置,这种压力,庄继北必须承担。

    等他再见到庄继北时,他已经快认不出那个人了。

    风霜刀剑磨炼出来的沉厉,面容早已不似少年般白皙,更像是军中的虎将,气势不逊于身旁任何一个老将。一身漆黑铠甲,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迹,看样子是刚从城外回来的,身后两列副将,基本都是大梁朝能叫得上名字的中股之将。

    庄继北放下宽刀,问:“朝廷的补给什么时候能下来?”

    一旁的巡领道:“月前又催了一次,说是再等一月……”

    庄继北陡然止步,反唇讥笑:“一月?”

    巡领低头:“属下立刻再催。”

    进了大厅,庄继北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边的温从,怔了下,一旁的陈东见势垂眸,道:“属下先行告退。”

    时隔五月,再次见面,谁也没想到是这番光景,深夜,庭外炙肉,温从将京中局势介绍了一遍,但没有直接给庄继北说他知道就是太子杀了庄大人。

    时机不好,真给庄继北说了,他担心庄继北直接杀回京城,太子正愁没办法料理庄府之人,如此回京,形同谋逆,正中下怀。

    庄继北道:“父亲从无隐疾,医官们每月也都请脉,不会是暴毙的。”

    温从道:“若是真有问题,你回京后可查看尸身,再做定夺。我让人将庄大人的遗体放在了千年寒潭下,可维持一年不腐不坏,另又有丞相大人从中周旋,没人能动得了的。”

    庄继北深深看了眼温从,几乎说出那句,你也知道我爹的骤然离世是有问题的是不是,可他知道,温从既然从见面后没说明,那后面也肯定不会说了。

    他想回京。

    他比谁都想回京。

    他想见见父亲。

    很想。

    可他一旦离开了襄州,诸城叛乱,外敌入侵,就足以让他父亲守了几十年的疆土瞬间化为虚无——

    第 54 章

    “你也看到了,别说襄州粮草短缺,其余几个较为富庶的城池,这三个月都已经供不上了,百姓供不上,将士们的口粮也供不上。打一场仗,流血死人,大家都能理解,可断然没有被饿死的道理。如今尚且是父亲的余威还在,我还能带兵撑数日,可没了补给,后续力量又跟不上,等我们的人死完了,大梁可真就要完蛋了。”

    温从沉眸,“每年户部与兵部都会给各地拨款五千两白银按季度发放,就算中间有贪墨,到你们手上也合该能剩……”

    “呵……”话还没说完,庄继北就笑了,他摆了摆手,讥笑道,“哪怕能给我们剩一千两都是好的!五千两,那是写在明面上的文书,朝廷真正能拨下来的能有两千两就算是大恩大德了,中间经手不少人,你若是想及时拿到补给,少不得给些油水,这就又剥去了五百两,剩余的一千五百两,分发到各个府衙,府衙填了一部分烂账,再剥去五百两,仅存的一千两交到我们手上后,还没有要给下面士兵犒赏呢,就先要被巡查御令们督促着去巡防□□给各州城修葺补给,忙活完了,活儿我们干了,钱,一分也没得。”

    “怎会如此……当初庄大人……”

    “我爹……”庄继北侧首,擦了擦眼角的泪,“你们只知道我爹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权力的背后就是压力,朝廷不给拨钱,那钱从哪里来,只能自己想办法,开辟的荒山,过往的商客,都是私下想办法筹谋,能保证不饿肚子就行了,可我没我爹的本事。”

    越说,声音越发哽咽。

    庄继北捂脸,泪水抹了一手。

    温从握住他的手,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庄继北破涕为笑:“如今想想,小时候的我真他娘不是人,仗着家里得的赏赐多,把钱不当钱,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肯让我手脚寒酸了,从来都是嘴上教训我,让我俭省,我一听,转头随手一把金瓜子就赏了下去。”他自嘲一笑,“如今……如今要是有人能给我赏一把金瓜子,我又何愁今日之困。”

    温从沉默了,“别担心,我离京的时候听说下放的粮草马车已经在路上了。”

    庄继北呼口气:“但愿吧。”说完,又纳闷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襄州?是京城有什么动乱?”

    “没。”温从笑,“就是担心你,想看看你。”见庄继北目光狐疑,又一笑:“我……我已向东宫提了辞呈。”

    “哦?”庄继北乐了,“太子能舍得放人?”

    “我决意要走,他想拦也拦不住。”

    “那就是说太子至今还是没放人的。”

    温从一笑:“怎么,太子不放了我,你就不敢见我了?”

    庄继北撇撇嘴,“我手下的人说,恐太子忌惮我拥兵过重,你小子这个时候来了襄州,该不会是来算计分化我手下兵力的吧?”

    “……”

    温从一阵无语,“嗯,是。你打算如何,现在把我脑袋砍了,挂城门示众,除去威胁?”

    被怼了的庄继北反笑起来,“那不能,我舍不得,真把你脑袋砍了也不能放城门上,我藏我被窝里。”

    “呸!”

    庄继北笑了笑,他挑起一块炙羊肉,“托你的福,我三个月没碰荤腥了,今天让群人抽空去山上抓了点猎物,还算能吃。不过这边山地不多,我们这些兵痞子,吃不上饭,山都薅空了,这点肉,来得不容易。”

    温从咬了一口,烤得正正好,他不禁侧目一笑:“我记着你以前都是要让一群丫鬟伺候着用膳的,不肯自己动手碰碗筷,脾气大得很呢。”

    “是啊,你家小少爷如今了不得了,自己端着碗筷吃饭,还给你亲手烤肉呢,你偷着乐吧。”

    这晚,两人就宿在了府衙内,府衙的房子早前被叛军打砸的不成样子,勉强一两间能住人,但温从来的突然,房间暂时还没收拾好,庄继北提议晚上住一起吧。

    洗漱后,一张大床,看样子也是简陋搭成的,下面是木板,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庄继北眼也不眨地躺了上去,好似没有觉得硌得慌。

    庄继北以前毛病可多。

    多到什么地步呢。

    比如睡觉的床褥,从来都是三天一换新,换新的那一层还必须是太阳暴晒过的,床底下的硬板都是用了南阳而来的汉白玉,上面的棉褥一层一层都是绣娘们精心缝制的,里面的棉花一点也不敢马虎,全是北边送来要进贡的软绵,就那样,庄继北还挑剔的不得了,直言京城的床远比不得襄州的床舒服,闹着要将襄州的床走水路运到京城,为此还在家中闹了好久。

    时事造就人。

    如今是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木板也不硬了,说躺就躺,说睡就睡。

    娇纵的小少爷也要尝尝苦日子了。

    可……

    温从默然。

    可在他心里,庄继北不该过得这么苦的。

    温从悲悯的眼神让庄继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止住:“你别别别!”

    两人一同躺下来,温从好奇道:“怎么不回原先的庄府呢?”

    如今他们正在襄州城,庄府老宅也没卖,里面的奴仆也没有遣散,随时回去随时住。

    庄继北扯笑:“不回去,兵荒马乱的,我如今日日披甲,煞气重,我娘的棺木灵牌好不容易安置回故地,经不得冲撞。”

    温从会意,点了点头。

    庄继北像是真的累了,没一会儿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如今初夏,蚊虫猖狂,嗡嗡的不得安宁。

    温从没睡,在外随手捡了个枯死的芭蕉叶,一下一下给庄继北扇着风。

    庄继北舒服地嘟囔一声,一夜清眠。

    次日,又是个烈阳天,早早的外面的士兵就已经操练起来了,陈东所携两部三队整顿即将去周边的诸城巡防,庄继北过去送行,嘱咐道:“保重好自己。”

    陈东一笑,先是拱手谢礼,而后趁人不注意,上前压声,“中郎将可曾问出温氏来此地何为?”

    庄继北唇线抿紧,哪里肯说,“温从是好人。”

    陈东呼吸一滞,“您没问?”

    “总之他不是来害我的就对了,以他的城府,真想害我,直接从京中想方设法劫了我的补给,就够我死一百次了。”

    “中郎将……”陈东思前想后,寻了个委婉的说法, “我知道您与温从情投意合……”

    庄继北险些被这个四个字噎死,面上绯红。

    “不过感情归感情,床上的事儿,下了床就不必再提了。你二人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东宫谋士,这些年我们虽未与东宫结仇,但您也知道,皇上和太子关系并不融洽,我们就是皇上用来制衡太子的一枚棋子,就算温从人没问题,但若是皇上知道您跟东宫走得近,恐生嫌隙啊。”

    劝人难。陈东从来知道这个道理,若是对旁人,他半句废话也不想说,爱死不死爱活不活,自有天命,可面前之人是自家主子唯一的儿子,是他家主子临死也未必能放得下的人,他跟了主子半生,就算不为了庄继北,也要为了老主子说出这些话。

    庄继北眸色一黯,像是被说动了,陈东适时而止,笑了笑:“好了,我先走了,中郎将留步。”

    待送走陈东后,庄继北身边的副将陆奇又靠了过来,低声道:“下面人对温公子的出现颇有异议。”

    庄继北手拍在木桩上,重重地砸了三下。

    陆奇见庄继北心情不佳,立刻给了其他副将眼神,众人按下了想要汇报的事儿,暂且退下了。

    庄继北去了远方烈火焚烧后的荒原,踩着黑焦的土地,听见了后方轻缓的脚步声,头也不回,“你怎么来了?”他蹲下身,用手抓了一把土,略显颓靡,“襄州的水土是最好的,种什么得什么,收成也快,这么好的土地,如今被火药炸成什么样了……”

    眺望远方,天光鸿亮,地下焦土漆黑,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本该是风吹麦浪一片田野,小时候他经常叫上书院里的三五好友来野地里抓泥鳅,而现在……土地干涸,别说抓泥鳅了,想摸到一点杂草都难。

    温从跟在后面,“我给你带来麻烦了。”

    “没。他们那些人,跟我爹一样,老古董,见不得人身边有个亲近要好的。没了你也会有别人,你信不信,就算哪天煜宁来找我,他们也会对我说:那是丞相家的公子,那是寿康侯府的女婿,我们应该怎样怎样……唠叨个没完……”

    温从垂眸,蓦然止步,提声道:“中郎将。”

    被叫官称,庄继北立马停住了。

    “中郎将需要我吗。”

    “啊?”庄继北嬉皮笑脸,“需要啊需要啊,你在我身边我踏实多了。”

    温从沉沉的望着他。

    并非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在询问他这个问题。

    庄继北收敛笑意,“你看不上我的。”他指腹磋磨着泥土,一阵酸楚蔓延而来,“我浪荡半世,一无所长,唯一会带兵打仗,用的还是我爹的兵。你看,我这么一个糟糕的人,等我爹死了,彻底成了个我自己都瞧不起的废物。”

    “那就是需要了。”温从耸耸肩,放松一笑,“我早已给太子递了辞呈,他同不同意不重要……良禽择木而栖,我选中的人,一定是最拔尖的那个。”

    庄继北愣住。

    “以前那么自负,如今却妄自菲薄。中郎将,勿要偏颇。你总觉得是庄大人为你铺了路,可这路本就是坎坷崎岖的,铺路是让你能朝前走,可却不会保证你不摔跤。换作任何一个人来把控局面,都未必会有你更好,你已经尽力了。”

    庄继北眼睛发酸,他背过身去,呼吸急促。

    从父亲死后,再也没人给他说过这种话了,他听不到任何宽慰,所有人都认定了,他必须要做得足够优秀,他必须要能做到他父亲能做到的地步,他必须承担这一切。

    他一直在拼了命地朝前赶,不敢停歇,他害怕歇下来以后周围人看他的目光。

    温从走上前,从后方探了个头过来,“不会吧?又哭了?”

    “……你走开。”

    “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动不动老哭呢?”温从绕上前,用手轻轻帮他擦掉眼泪,“哎呦呦,再哭下去,一会儿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欺负了呢,冤枉死我。”

    “你还能欺负我?从来都是我欺负你好不好!”

    “你还挺得意?”

    “那是。”

    “成,我们中郎将最喜欢欺负我了,以后我就挨着中郎将,您爱怎么欺负怎么欺负,随便您。”他用手拨弄庄继北的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笑一笑。”

    “我不。”

    “真不笑?”

    “不要。”

    “我亲你一下也不笑?”

    “……不。”

    “哦好吧,那就算了。”

    “算了?!”庄继北赶忙追上去,“别算了啊,笑呢,笑呢!”

    “晚啦!”

    又是一月时间,守备军整整苦守了一个月,浴血奋战,惨烈迎敌,敌军有预谋的将力量汇集成三股,每一股力量都是他们驻守兵力的两倍之多,每一场对战众人都是豁出命去的,庄继北也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身上的血口子一道接一道。

    每日听到的都是各种噩耗:“报!!八百里加急!!雍州守备军已全军覆灭!!”“报!!济州一带突发暴.乱!!请求支援!!”

    庄继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面色铁青,直奔营地,商量对策,调配兵马。

    温从也没闲着,庄继北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众人虽心有异议,却也没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争执。

    温从负责后勤安防,他的治理下,井井有条,不过也有些人喜欢生事,瞧不上温从,故意刁难,但和一个文人比嘴皮子,只会让自己丢人难堪,和一个谋士比心机,也只会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这日,庄继北一大清早就冲到了南边的补给仓,搓着手,急不可耐,欣喜地说:“卒兵说粮草今日就能到!”

    众人都激动了起来,纷纷眺望,恨不能亲自去迎接。

    看着一列列马车驶近,无不是眼含热泪,大力拥抱,喊着:“有救了!有救了!”

    庄继北狂奔而去,见到了押送官,那官员道:“给中郎将问好了。”

    庄继北道:“免礼!一共来了几车?”

    “下官刘吉,回禀中郎将,此次运送共一百八十三辆。”

    “好!”庄继北拍手道,“来人!卸货!快!”

    刘吉眉心一跳,按住庄继北的手,“您要卸货咱们绝对不拦着您,但是下官也是奉命运送物资,如今物资到仓,也该您给下官签了字,下官也好回京中交代一声,您看是吗?”

    庄继北道:“这……”

    他想说,且不急,能不能等我们验了货。

    可刘吉却抢话,笑道:“以后咱们都要常见的,您还能信不过我吗?”

    庄继北一想,也是,他不想得罪了以后要给自己送补给的人,讨好还来不及呢,正要大手一挥,一旁的温从却笑语晏晏地站上前,按住了庄继北准备按手印的手,面不改色:“您有您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中郎将乃军中之主帅,若是自己先违反了规矩,日后又怎么给下面人立规矩呢?”

    刘吉一定,身子僵住,他认出来了,这不是太子身边的吗?!怎么会又在中郎将身边了??他慌了神,只见温从侧过身,轻笑:“中郎将,还是先点单子吧。”

    刘吉背后一身冷汗,还欲开口,庄继北非常信任温从的说:“行吧,那要不你就再等等,不在乎这一刻半刻的,陆奇,速速卸货!”

    陆奇道:“是!”

    若说卸货时,庄继北还抓了一把粮食,一把粮食能换来多少条人命啊。

    刘吉面色发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见一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起身道:“下官去城外候着吧。”

    庄继北道:“不用,坐下喝杯茶吧。”

    半个时辰后,陆奇吼了一声:“中郎将!不太对!”

    那刘吉竟直接吓得跪地磕头:“中郎将饶命!中郎将饶命!”

    庄继北一惊,快步而去,只见每一辆车子都是上面铺了一层粮食,下面别说草了,全是用沙土堆出来的,庄继北勃然大怒,到了刘吉面前,一脚踹了过去,吼道:“你说!”

    刘吉哭诉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啊……实在是没有粮食……”

    庄继北长刀出鞘,抵在了刘吉脖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吉吓得瑟瑟发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他想到了温从,但没敢看。

    他深知温从是太子一党,可如今对方又跟了中郎将,连这样一个谋士都倒戈了,难道是太子真的跟不得?

    他家中在京城也有耳目,知道如今局势紧张,兵部尚书之死、丞相之震怒,几遭下来已经让人起了疑心。

    运送粮草一事,他不愿接的,是东宫施压,他不得不接。

    此刻想来,这不就是个送命的活吗!

    故而这会儿也不再遮掩,大哭大喊道:“中郎将!求您放过在下,在下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及地孩童,全家都靠我一个人养啊!我也是受人所迫!”

    庄继北咬牙切齿:“你有爹娘你有妻儿,但你的爹娘妻儿是谁在守?是前线的将士们守着的!没了他们,谁能活?!他们就没老母和妻儿吗?他们就活该去死吗?!”

    震怒之下,刘吉惶然哭诉:“是……东边那位,下官不敢不从啊,下官也想让大家都活命,可是东边那位的安排,下官怎能反抗得了?!”

    庄继北惊住,身子朝后倾了下,不可置信:“东……”东宫……

    来不及多想,军中本就人心不稳,光靠着等粮来活了,若让人知道这些粮食都是假的,军心就散了。

    庄继北忍声道:“陆奇!把这些粮草全部收下!”

    陆奇道:“可这……”

    “先收下!”庄继北拎住刘吉的衣领,阴沉沉地说,“你也别把自己甩得那么干净,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是你不敢违逆那边,你明明就是打量着我新官上任,好欺负是不是!?”

    “不敢!下官万万不敢啊!”

    “怎么谭家那边就能领到足车的粮食,我这边就领不到,你掌管粮库这么多年,你手底下贪了多少私粮,用我全部给我抖搂出来吗?”

    “我……”刘吉煞白着脸,无以言对。

    庄继北松开他,收刀回鞘,“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你手里的余粮,有多少送多少,三日之限,我不管你从哪里给我调,总之,三日后我要是没见到,我就拿你开刀祭军!滚!”

    刘吉吓得屁滚尿流,赶忙跑了。

    庄继北从未有过一刻会对太子如此失望,如此厌恶。

    太子……“什么狗屁太子!”他忍不住骂出声来。

    温从缓步上前,“刘吉三日后就算能运来粮,恐怕也不到五十车,远远不够。”

    庄继北道:“我已经让人私下去联系瑞之和郭允他们了。”

    温从道:“也可。”

    “你是还有什么法子吗?”

    “有,不过剑走偏锋,有些不仁义。”

    “且说说看。”

    “临近我们的吕阳城,几乎已经是座死城了,我在想,要不要让那边的兵防松一松,敌军以为我们大意了,有概率会直接破城,那时我们再从外夹击,说不定能剿灭一波敌军,还能顺势得到不少他们后续的粮草补给。”

    庄继北皱眉,“那城中百姓呢?虽说是死城了,但里面也不是真就一个人都没,敌军进去了占领那座城,等我们后续包围绞杀,那里面的人都死了啊。”

    温从静了静,良久,才道:“所以我说有些不仁义。”

    “不行。”庄继北果断否决。

    温从点头,他知道庄继北的性子,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的。

    上面瞒住了粮草一事,下面的士兵们大喜过望,人人叫喊,有粮食了!

    庄继北回到府衙后,看着自己桌上的两碗白粥,没了胃口,道:“分给下面人吃吧。”

    温从端起一碗,“保重身体最重要,你要饿出病了,谁来撑着?”他看向一旁人,“另一碗端走吧。”

    窘迫。

    如今也要两人对付一碗稀粥了。

    说是粥,其实也就是添了点米花的水,庄继北不想吃,坐在台阶上,心情沉闷,温从就在一旁一勺一勺喂,喂了大半碗以后,庄继北忙道:“你也吃啊。”怕温从不肯,庄继北捂住嘴,堵住了勺子过来,“你吃,我不吃了,饱了。”温从一笑,将剩余的半碗饮尽了。

    正是同日,庄继北召集了好几位大将,筹谋退路,就算他借来的粮食能用,可朝廷的粮食下不来,他们也最多就是几天的活头,这几天时间就是给他们用来撤退的。

    分批撤。

    城内尚存的百姓,想办法送往崇州一带,兵将则沿路掩护伏击。

    兵防图上的旗子插得密密麻麻,每一步的部署众人都想到了,可偏偏也是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急报!急报!!城门被破,外城突围!!!!”

    待庄继北带人杀过去的时候,正好和敌军首领碰面了,对方冲不进来,而庄继北顾忌军力有限,也没敢杀出去。

    那敌军首领说了这么一段话:“穷途末路,困兽之斗,就算我不杀你们,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而后那些叛军很快就在外面驻守了军力,每一处的粮道、兵道,无一不是他们的人,彻底将庄继北等人封死在了襄州城内。

    也是这时,陆奇才道:“……他们对我们驻军地怎会如此了解?就像是他们在拿着我们的城防图和我们作战!”

    庄继北面色沉沉,看着地上的图,道:“城防图……泄密……”

    满座将士纷纷跪下,悲愤不已,自证清白。

    庄继北道:“我没有怀疑你们,而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泄的密,泄密之人的身份如何,泄密了多少内容,这才能让我们后续有改动的余地。”

    陆奇道:“城防图向来是军事机密,除去几位大将,无人知晓,况且城防图每年都有变化,去年襄州城一带刚刚变动,粮道也有迁移,布军之数更是大变,可眼下敌军直击要塞,显然是拿到了最新的城防图。”

    另一人沉声道:“除去我们手里的,便是给朝廷递交的,递交到兵部和圣上的两份中间不转任何人之手,京中兵部都是老庄将军安插的自己人,绝对忠实可靠……如此算下来,并无他人了啊。”

    正当众人沉思时,一道声音轻缓响起:“还有……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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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5 章

    庄继北看向温从,温从压了口气:“圣上自从封祁王殿下为太子后,国事政事交了一大半,太子府是有军事城防图的,而且不止一份。”

    有人惊愕:“你的意思是太子……怎么可能!”

    “太子怎么会勾结外敌,他是不想要这万里江山了吗?!绝对不可能!”

    “诸位是不是忘了……我们的粮草可就是东宫批红东宫押送,如今呢,照样落了个空荡荡!”

    或许还有人听见此话后,不经意间将目光转移到了温从身上,上下打量,猜测此次泄密是否和他有关,温从对这样的目光招收不误,从容不迫地拱手道:“诸位不放心在下,自从进城后,明里暗里可都让人监视着在下呢,在下从未拒绝,要跟就跟要看就看。现在出了差错,又将这个罪名落在本人身上……”他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实在当不起呢。”

    满座诸将纷纷低下了头,被说的羞愧难忍。

    他们都是军中好手,个顶个的都是从沙场上厮杀出来的一身军功,今日出了纰漏,不先找自己问题,反而去猜忌他人,还惹得人家撕破脸说出了监视的事情,越发羞愧。

    庄继北对他的们的话不感兴趣,脑海中只剩下了东宫二字。

    他眼睫微低,默不作声,没有旁人的惊讶,像是早就猜到了,只是如今得到证实以后,彻底失望了。

    对大梁朝的失望。

    太子都是这样一个人,等来日其就位,大梁朝还有什么指望,要让他们去给这么一个人卖命吗?

    温从轻声对庄继北说:“太子早年就主张求和,并与敌军多次有联络,那些人承诺过他,只要得了边境几城,绝不侵扰,所以太子是有心放弃了这边的,另外……”

    他声音低了些,“太子的生母淑妃娘娘乃是南疆贡女,虽说南疆如今与大梁交战,是为仇敌,但在太子心中未必这么想,南疆或许是太子的一大助力。”

    庄继北转头,竟笑了:“怪让人绝望的,我有种预感,太子上位后,恐怕我们这些人就要一个个都没活路了,大梁也就要被灭得差不多了。”

    温从听出了庄继北的灰心,他握紧庄继北的手。

    他没有告诉庄继北的是,太子可能更想让你死,他虽对太子杀庄大人的动机还不明确,可太子既然能杀了庄大人,又怎会再留庄继北这个隐患呢,只怕这次也有意让庄继北葬身在襄州城。

    有人道:“难道我们真的就要被困死在这座城里?”

    “我有一个办法。”温从轻轻说,“他们知道我们兵力空缺,粮草不足,无法和他们正面交战,既如此,我们就随了他们的意,几位主帅就在这襄州城内待着,该困斗就困斗,该打就打,另一批人则趁作战间隙,从南边的水路离开,能走多少人走多少人。”

    “那城里的人……”

    “中郎将,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说要全部活下去了,能保住一半很不错了。”

    其余人对视几眼,拍桌道:“我最初也是这么设想的。我和那些人交战多了,眼熟,我不能走,你们走吧!”

    “哎我也不行,我是主力军,我要是走了,他们立马就能看出来!”

    “我更不行,我官位比你们都高,你们走吧,反正我是得留下。”

    庄继北听得心里发酸。

    他道:“我要留下。”他抬手止住众人的话,“不论如何,我要留下,不用劝我。”

    温从道:“中郎将既然要留下了,那我肯定也要留下。”

    庄继北欲意开口,但一看那边的几位将军还吵个没完,都不肯走,于是道:“抽签决定吧你们。木棍,长的留下,短的走。”

    那几人面面相觑,开始抽签,等放到手心,公布的时候,庄继北挑眉:“我没记错的话,我是一半长一半短发下去的,怎么到你们手里只剩下长的了?谁使诈?”

    几人互相推搡,都不肯承认,庄继北重新抽签,这一次,他来盲抽,不交于他人之手,选出了一半人,而后道:“生死一战,劳烦各位了。”

    这一夜,庄继北没敢休息,只等作战,能拖得久一点活的人就多一点,温从端了杯清水,道:“喝口水吧。”

    庄继北道:“嘴里没味道,不想喝。”

    温从又道:“我有糖,你吃吗?”

    “咦哪来的?”

    “你喝了我给你吃。”

    庄继北欣然接受,干了一碗水,眼睛发亮:“糖呢?!”忽然,脑袋沉沉的,眼前也变得模糊,身体更是支撑不住了,他伏在桌旁,哑然:“我好像不太舒服。”

    温从低吟:“没事,睡吧。”

    庄继北紧紧攥住温从的衣角,骂道:“你、你又给我下药了?!”

    不等他回答,那边的陆奇就来了,拱手道:“温公子。”

    温从说:“带他离开,别回头。”

    陆奇:“是!”

    后半夜,城门大开,突袭开始,庄继北晕晕沉沉地被人扛着走了,他强撑的意志让他不停地低喃:“放开我……放开我……”但那些将军哪里肯听,誓死要护住他,见他醒了,就又是一击,将他打晕,再带着逃离。

    待庄继北等人离开后,那是一场恶战,温从也披甲上阵,他以为自己会怕,却没想到,战场上的生杀远比朝局之上暗潮涌动的无形杀人来的痛快得多,他手上的鲜血没断过,唯有这一次,他无比清醒自己正在做什么。

    父亲说,他们没办法光明磊落地行走在阳光下。

    “我看未必。”温从喃喃道。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抱负。

    他不是在守大梁的江山,而是在守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片净土。

    敌军攻城,他们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唯一幸运的消息就是那边已经撤出去了,长矛对准了温从的脖颈,他眼神淡漠,没有丝毫表示,那敌军却一笑,“他就是温从?”说完,收回长矛,“带走他!”

    敌军将人带了回去,手下人不理解,怎么就要单独把这个人留下呢,那敌军恨得牙痒痒:“我就是听了可恶的大梁太子的话!说是那个温氏在哪里,庄继北就在哪里,才疏忽大意,觉得姓庄的还在,谁曾想让他们暗渡陈仓将人转移了出去!”

    那人来回踱步,“将人扣下来,看一看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不会来赎走他。”

    “还有姓庄的!会不会也回来救他?”

    “想什么呢,他们好不容易逃出去,要是还能折回来,那就真是找死了。”

    “那大梁太子若是不赎走他呢?”

    那人没有回答,视线在温从身上扫了眼,不怀好意,哼笑一声,走了。

    温从被绑在了木桩子上,脚下四方皆是柴火,他看着夜晚的皎洁月色,心无旁骛,旁人问的说的仿佛从未听见,那人捏住他的脸,阴恻恻地问:“你知道他们的逃跑方向对不对?!”

    温从低低笑了下,“你看起来比我还闲,我死就死了,你要是死了,边疆三道防线,你们可就要全败了。”

    “你放屁!老子都打到襄州城了,你们大梁离被灭……”

    “那怎么不继续打呢?”温从唇角勾起,笑意绵绵,“因为你打不过去了,因为你们也受限于人。与大梁敌对之势力不止你们一个,而你们又互相争斗,若等到大梁真的被灭了,都想瓜分这块地,谁能打得过谁呢,我猜,那时就是你们的亡命路了。”

    一番话正中下怀,那敌军面色发青,心也沉了下来。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继续追击逃兵,继续进攻的原因。

    他冷冷笑道:“巧舌如簧,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温公子啊。”

    “赫赫有名?不敢当。”

    “你说你们东宫的那位太子会不会让人来救你?”

    “你想要赎金?”

    “怎么?”

    “想要多少?”

    “你觉得你值多少?万两黄金,少一分都不行。”

    “那我还挺值钱,但太多了。”

    “那你想多少?”

    “五千吧。”

    “五千?不行。”

    “八千?”

    “最少九千。”

    “好的。”

    “你料定了太子会来救你?”

    “没有啊,他肯定不会来的。”

    “……那你跟我讨价还价?!”

    “闲着没事儿,找人聊聊罢了。”

    “……”

    几句话,温从心底就有数了。

    万两黄金,用来干什么,自然是军费挪用。

    他们缺军费,却又不能问他们上面的主子要,说明有人不支持他们继续进攻,他们也有压力,甚至不敢拖得时间太长。

    他们盯着大梁的城防图,专注于粮道和兵需道,只怕也有这个缘故。

    今年又是个蝗虫多发的灾年,才夏日,已经诸州连报灾情,这些敌军的领土估计也未能幸免,秋日粮少,等到了冬日的大雪天,粮草、布匹、棉衣、硝火,哪一个不是用钱的,他们也该担忧起来了。

    如此推断,这些敌军大概率是想趁着秋日之前,将大梁的几座州城攻下,缓解冬日之急。

    另外,从那人对自己用的那句‘赫赫有名的温公子’可见对京中局势十分了解。

    既如此,怕是京中也有人在和他勾结,太子吗?

    短短一炷香,温从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捋了个清楚。

    他还捕捉到了关键一点。

    那就是这些境外势力似乎是有意于扶持太子上位的,毕竟太子更好把控。正常情况下,谁人不知皇上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了,不传位给他还能给谁,景王吗,那么小,不算其内。可这些人以及太子却像是深有惧意,生怕位置不保。

    难不成……

    那位和太子同龄的皇子真的还活着?

    之前他受命替太子查另一位皇子时,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个皇子已经死了。

    再之后,太子派了别人去查,让他专门负责京中事务,后续如何,一概不知。但就目前形势来说,看样子那位皇子是还活着了,甚至还有可能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还是个重要人物……

    温从晃了晃脑袋,甩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想自救,已经准备好了慷慨赴死,他只希望庄继北能跑得远点,再远点……——

    第 56 章

    三日过后。

    太子未回信。

    像是根本不记得有温从这个人。

    连敌军都唾弃一声:“这么狠的心啊。我说你小子,扶持太子这么多年,人人都说太子对你最宠爱不过,结果呢?”

    温从:“……”

    宠爱。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两个字。

    不如让他聋了。

    最后期限便是今夜,若是太子再不作声,今夜就会烧死温从。

    温从长出一口气,有了几分释然。

    深夜,忽然,他听到了细微的一声,看了过去,空中落下一个人影,转瞬即逝,很快,守在此处的护卫全部倒地,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他身上的绳子被快速割开,庄继北扶住了他,温从愣住,“你怎么回来了?”

    庄继北抱住温从,“你就是个该死的东西。”他抱得更紧了,“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又给我下药这件事!”

    温从唇颤了颤,“庄继北……你回来干什么……你……”

    庄继北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德望街吗。”

    温从一怔,“记得。”

    “去那里等我。”

    “你……”

    庄继北拔出长刀,咧嘴笑了下:“快走,我不爽约。”说完,生怕温从不走,又叹道:“你要是不走,在这里我还得保护你,你走了,我才能放心大胆的和他们杀。”

    外面已传来声音,庄继北见温从还不离开,贴了上去,落下一个吻,“温从,我喜欢你,我不舍得就让你这么死了。你去等我,你会等我的,对吗。”

    温从失神,听见庄继北那句我喜欢你,心骤然一停,又猛地加快,他哭笑不得:“你选的真是个好时候……这次你不能爽约了……不能再骗我了……”他擦了擦眼泪,朝后一步步退去,庄继北掩护着,大笑:“不骗你,谁骗你谁是狗。”

    温从翻了墙,一路跑走,去德望街那条背巷子,庄继北来之前就将固定的暗哨全部杀了,这会儿温从跑的格外顺利,等到了德望街,寂静诡谲,片刻后,远处传来一阵嘶吼声,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油,竟将半座城都浇透了!

    一把大火落下,火光漫天,烈火将整座城席卷开来,那些敌军犹如一个个火球连滚带爬的凄厉吼叫,一个个的被活活烧死。

    温从等了又等,心神俱乱,他正迈出一步,忽然被人扣住胳膊,猛地一个后拽,刚一转头,眼前立马黑了,就那么被人打包带走了,长夜纵马,铁骑驰骋,直冲城外。

    他以为是庄继北,可当安全后,一下马,再一看,愣住了,“中郎将呢?!”

    陈东道:“温公子,好好活着,别进城了。若是有缘,来日再见。”

    说完话,策马离开,正好赶在了城门关上的前一刻冲了进去。

    而温从则被陆奇等人强制接应走了。

    也是后来,温从才知道,原来庄继北敢再次孤军直入,是因为城内还有藏在庄父运送灵棺士兵中的一批死士。他们被庄继北一直秘密隐藏在庄府旧宅,旧宅下面有地道,都是当年庄父让人挖的,故而当庄继北被温从让人带出来遇见了陈东前来支援的兵马后,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商量对策重新杀了进去。

    襄州城是一道防线,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四通八达,要塞重地,庄继北宁死也不肯让出去。

    这一战,率领残余力量,孤军直入,直捣黄龙!

    七天七夜,杳无音讯。

    朝廷派了蒋明启率兵支援,那人担心里面危险,迟迟不肯进入,温从不等了,让人想办法攻破城门,城门大开后,里面全是人的尸首,鲜血在地面发黑,空荡荡,犹如一座死城。

    顺着襄州城的中轴线朝前,最北边的城门已经大开,看马蹄血印,像是庄继北的队伍不仅赢了,还在追击敌军,以至于到了敌军腹地之处!

    蒋明启愤怒道:“穷寇莫追他不懂这个道理吗!他这样莽撞带兵追去,万一队伍的人全死完了,是谁的过错!?”

    温从冷冷道:“闭上你的嘴,听清楚了,你要是敢不带兵继续前进,今日我就拿你的头颅祭城!”

    蒋明启大怒:“你大胆!!”

    话声刚落,他就被几把刀对准了胸口,这些都是庄继北的兵,根本不听他的话,他立马软了声音:“好说好说!”

    温从换了一匹快马,追击而去。

    庄继北才不莽撞。

    什么穷寇莫追,命都豁出去了,不杀了他们,怎能甘心。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是一只脚踏入阎罗殿的人,谁还怕谁。

    等温从找到庄继北的时候,对方已经逼到边界地带了,一路上,血就没停过,他看见了幸存的将士,对他们说,后面援军来了,再撑撑,而后是翻到了一处低谷水洼中,找到了坠落在石缝间的庄继北。

    两处中箭,三处刀伤,每一处的伤口都是致命程度,他找到庄继北的时候,对方呼吸已经很弱了,若非他来得及时,喊来人救援,恐怕再等一炷香,庄继北也就死了。

    战后,将受伤的士兵全部送往了崇州,那边刚刚也被攻下,尚且有地方疗伤。

    庄继北的军帐被陈东等人严防死守,连军医都是他们自己人,不需要朝廷派下来的。

    蒋明启见状,骂骂咧咧:“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太子殿□□恤你们,才找了京中名医下来,你们却拦着不让看!?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不成?!我告诉你们,庄铭他已经死了,没人再会纵容你们这些兵痞子……”

    几匹快马咻地冲来,长剑哗一下划出一道痕迹,蒋明启顿时尖叫一声,滚在了地上抱着臂膀,哀声嚎叫,长剑对准了他的眉心,几匹马在他身边来回踱步,将他围住,来者皆是庄将军以前的下属,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修罗,哪里将这么一个人放在眼里。

    蒋明启一句放肆压在嗓子眼里还没说出口,那长剑就已经朝他眉心重重地压了下去,他叫喊道:“你们不能杀了我!不能杀了我!”

    另一个副将拔出宽刀,神色不耐,长刀狠狠插入对方的脚腕,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响彻阵地,那副将道:“聒噪。要么滚蛋,要么在这里多说一个字,就是这个下场!”

    那些将军嗤笑一声,众人朝前奔去,下了马,沉声道:“中郎将如何?”

    陈东道:“不大好,人还没醒。”

    众人面色微沉,不敢大意,立刻道:“若有消息,立刻通知我们。”

    陈东道:“是!”

    温从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出来后,将陈东叫到一旁去,低声道:“中郎将重伤在身,外面一定要严加看守,小心些。”

    陈东道:“都是自己人,可靠的。”

    他多看了几眼陈东,见对方像是不知道庄继北被刺杀过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下,陈东大惊,温从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担心有人会钻这个空子来刺杀,军防巡营务必再谨慎些。”

    陈东道:“明白了。”

    等安排完外面,重新进到帐篷里,庄继北高烧不退,刚刚用凉水擦了两遍身子,药才灌进去,恐怕后半夜才能见成效。

    庄继北睡了三日才醒,醒来后,身子动不得,只能睁着眼睛,朦胧地望着上空,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是活人还是死人?

    看向一旁,温从在。

    哦,那就是还活着呢。

    他没惊扰温从,对方就趴在他的床边,像是累了很久了。

    浑身烧痛,犹如被炙到火炉上快要烤焦了,筋骨宛若被敲断粉碎,太阳穴突突跳,疼得他嘴里直吸气。

    温从听见了一点动静,醒了,见庄继北醒来了,忙道:“先别动。”他用木板将人固定好以后,道:“我以为你不会醒了。”

    “我也以为。”庄继北嗓音沙哑,勉强笑了下,“刚一睁眼,我以为是阎罗殿呢,往旁边一看,哪来的这么漂亮的鬼,合该我庄继北命好,生前生后身边都是佳人在侧。”

    “还有心情说笑话,看样子是疼得还不够。”

    “哎,那够了。”他咬紧牙关,手指用力地抻了出来,指了指下面,“我腿是不是折了啊?”

    “嗯,摔断了。”

    “彻底断了还是以后就好了?”

    “你想哪一个?”

    “……这哪是我想的啊,我想一想就能决定的话,我当然是要活蹦乱跳的。”庄继北眼珠子一转,以为自己是真废了,所以温从才不答话,他仰天长叹,“完了,我要废了,你以后得照顾我一辈子了。”

    “想得美。”

    庄继北费力地偏过头去,双眼对视,明明没说一句话,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想到了那日的表白,温从眼神躲闪,准备起身,庄继北一把拉住他,道:“我那天不是骗你玩的。”

    “怎么?”

    “老子是真喜欢你。”

    “哦?”

    “就跟戏折子里那种一样,那么多人里,独独看上了你。”庄继北盯着温从,手握得更紧了,“看在我说不定哪天就要死了的份上,温从,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能不能看上我?我这人是一身坏毛病,比不上旁人体贴,人也顽劣实非良配,可我有那个自信,这世上再来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我对你的真心。”

    温从懒懒的哦一声。

    “所以呢,你能不能看上我,别折磨我了,给个准话吧。成就成,不成咱就……”一拍两散?那不行,散什么散,不成他就想想别的办法。

    正绞尽脑汁地思考呢,就听温从轻飘飘地说:“看不上。”

    庄继北心跳漏了一拍,陡然停住。

    温从气定神闲的淡道:“我为什么要看上一条狗。”

    “?”

    “如果我没痴没傻没记错的话,有人给我说过,让我去德望街等他,他会来找我,骗我就是狗。”温从面不改色,竖起两根手指,“如果要细究,你已经骗我两次了,小时候一次,长大了一次,真要投胎转世,你已经当了两次狗了。”

    “……”庄继北哀声,“……你怎么那么喜欢翻旧账啊,你这个习惯很不好。”

    “那我不翻了。”

    “哎你别走!”“汪汪!”

    温从一怔,回头看去,庄继北像一只小哈巴狗似的,满眼星光地望着自己,“我错了。”道完歉,庄继北松开了手,释然一笑,“我问你不是想逼迫你,没事儿了,你走吧。”

    温从站在原地,眼眸晦暗不明,在庄继北闭上眼的那一刻,俯身贴了上去,紧紧咬住庄继北的唇。

    庄继北一惊,舌尖一麻,震惊从大脑窜到脚心,瘙痒难耐。

    温从低吟:“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怯懦,我不在乎生与死,更不怕赴死,庄继北,以后别丢下我了。”

    说完话,温从从他身上起来,庄继北哎一声:“你别挑逗了我就不管了啊。”

    温从似笑非笑:“这就算挑逗了?先把你伤养好吧,可别真成了残废,那样才是真的干瞪眼了。”

    半月后,京中传出消息,圣上病重,由丞相宣布,宣五品以上官员进京侍疾。

    只是一个消息,温从心就已经沉了一半,“看来丞相大人如今和太子的关系真是势同水火了。”

    庄继北道:“怎么讲?”

    “丞相对太子所作所为到了不加掩饰的痛恨。我离京时,两人已经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如今你听这旨意,丞相替皇上传出来的,而非太子,加之早一年前国事就已经交给太子手里了,此举必然是两方争斗的结果。”

    “皇上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我必须要趁还没归京提醒你。我离京前,太子就已经掌控了三司,宫墙内外,皆是太子的人手,大有封宫之势,皇上平日想传个什么消息出来,并不容易。”

    “他这是要做什么?!要篡位??”

    “如今皇上病重,指不定哪日就易主了,前路危险,一定要谨慎行事。”

    庄继北倒吸口凉气,脑子发懵。

    他才走了几年,怎么京中就像是变了天了。

    要是等太子登基,还能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庄继北忙道:“快!回京!我要回去见皇上!”

    温从失笑:“你想让皇上给你放权?”

    “襄州一战,我的功绩不小了吧?我起码要在如今皇上还在的时候,给自己捞点保命的本钱。”

    “来不及了。”

    “什么?”

    “太子手下的蒋明启两天前就已经回京了,如果我没猜错,这份功绩也会被他抢走。”

    “…………我真是谢谢他十八代祖宗。”——

    第 57 章

    温从预料的没错。

    待他们回到京城后,蒋明启早已包揽大功,得了赏赐,又升了官,比起他家门槛都快被恭贺者踏破,曾经的庄府却显得门庭冷落,毫无人烟。

    庄继北回京后,太子下了道旨意,说他疏忽职守,险些酿成大错,幸而蒋参军相助,才得以解困。

    罪名落下来,等待审问,不过皇上仁心,念其家父过世,便暂且压住,让庄继北只在府中守孝一年。

    庄父的葬礼早在几月前就办了,就算有丞相作保,也拦不住太子的道德施压,于温从而言,庆幸的是丞相之前已经私下让人验尸了,如今就算下葬后尸体腐烂也无妨,问一问丞相就全知道了。

    人,究竟是被毒杀暗杀还是怎样,总要查,只不过不是现在。

    两人一同进了庄府,空空荡荡,静悄悄,连个奴仆都没有。

    翠竹翠屏等人早被贤贵妃调去了永宁府,怕是贤贵妃也知道庄大人死因有异,担心府中再生事端,所以尽早将府内都遣散了,庄继北回来后,问过要不要添一批新人来,庄继北婉拒了。

    正值秋日,无人打理的庭院一地枯黄落叶,大门推开时,秋风呼啸,迎面扑来的灰尘瞬间将时间推移到了几年前。

    这是温从第一次来京城的庄府。

    很大。

    比太子府都要大。

    泛舟行水,莲花摇曳,若是夏日,定是一番美景。

    湖水中央的亭子像是当年在襄州的那个水榭亭台,长长的风口廊道,好似一眨眼还能看见香裙浮动,丫鬟们手捧时鲜瓜果酒水,穿梭而过。

    两人不知不觉走上了廊道,因许久无人修葺刷油,踩在木板上,嘎吱嘎吱响。

    亭子上方落了一匾,名为枕霞亭,与其对应的正对面,那边也有一阁楼,名为枕霞阁,听闻庄大人当年望子成龙,寻了不少名书古籍存放在内,里面的藏书完全不逊色于宫内的书阁。

    物是人非。

    庄继北从进了庄府后就沉默不语,眼底黯淡,良久,才道:“带你去祠堂看看。”

    温从错愕:“我?”

    祠堂,非生人不可近。

    被庄继北牵着过去的时候,他还有几分迷茫,等到了祠堂外面,局促道:“还是你一人拜吧。”

    “为什么一个人?”

    “我是外姓人。”

    庄继北蹙眉:“你不是。”

    温从失笑:“不合规矩的。”

    “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合规矩的。”庄继北牵着他,正大光明地进了祠堂,“祖宗在上,儿孙不孝,未能勉其自身绵延子嗣,儿孙日后愿承子嗣过继,为延续门楣。望祖宗庇佑。”

    说着,他拉着温从一起叩首,温从哑住,意识到了庄继北这是在做什么,清俊的面容露出几分惊愕,将那清冷之意消散了不少,他扯了扯笑:“没必要这样的。”

    “有必要。我看上你了,你也没嫌弃我,自然要见祖宗。”

    “……”

    明明是情话,却被庄继北说得这么糙,像是两人勉强凑合在一起似的。

    心底渐暖,温从低头笑了下。

    夜晚,让人从府外带的酒菜,两人在庭院里铺了个席子,坐在席子上,赏一轮明月,共进晚饭。

    温从诧异:“守孝期还沾酒水吗?”

    “不碍事。”庄继北闷了一口,“酒壮怂人胆。”

    温从未解其意,问道:“回京后你打算怎么办?太子想卸了你的权,如若不是皇上用一年孝期的说法保下你,这次没那么好过去的。你呢,怎么应对?”

    庄继北不作答,又闷了一碗酒,像是要将自己灌醉似的,见温从不喝,还劝酒道:“陪我,尝两口。”

    温从被呛得直咳嗽,脸颊烧红,庄继北还在给他灌,温从用手挡住:“你哪来的那么大酒瘾,自己喝,我不喝。”

    庄继北撒娇似地钻进他怀里,他糊里糊涂地说:“温从啊,你说我要是明天死了怎么办,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啊。”

    温从用力掰开他的脸,“别撒酒疯。”

    庄继北哈哈大笑:“我没醉真没醉!”

    说话间,看着庄继北这张脸,温从想起一件事,趁对方正糊涂着呢,似有似无地问:“你父亲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京中密辛?”

    “嗯?”庄继北再闷了一口酒,“哪一方面的?”

    “……皇妃皇子的?”

    “啊?没吧?”

    “那你可知你父亲是否帮皇上查过什么?”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啊。”

    院内冷风瑟瑟,温从望向天空,心道,能让太子如此急不可耐非要杀掉的人,一定是触碰太子逆鳞了,太子的逆鳞只有那一条……

    小皇子。

    说起这个,牵扯出了几十年前的一桩案子。

    他们如今的这位皇帝,自幼沉迷道术和星象之说,登基后,后宫里有位淑妃娘娘和一位没名号只有表字为霜的娘娘,两人同时有了身孕,皇上大喜,不仅招来承天台的老道们算运势,自己也素斋半年,测了一测。

    算出来的结果是,这两位娘娘诞下的都会是皇子,可又判言相生相克必有大灾,故而迫于无奈等两位娘娘诞子后,皇上命当年的巡查御令王大人将霜娘娘的孩子送出了宫,远离京城。

    同月,霜娘娘暴毙,从兖州一带传来消息,巡查御令遭遇流匪,一行车马全部遇难。

    皇上彻查,得到消息,秘密送出宫的那位小皇子似乎并没有死在那一场灾难里,被谁带走了?不清楚。而后又是几月,查出来是淑妃娘娘派人下的毒手,皇帝下旨赐死淑妃,也是因此,对留在宫里的祁王也不甚宠爱了。

    皇帝从未放弃过找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太子也没放弃,毕竟除之后快才能接了后顾之忧。

    见庄继北已经昏睡过去了,温从将人抬起来,扶进了房内,庄继北趴在床上,拧着眉头,盯着那边正在调香的温从,温从将熏香抱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拽住对方腰间的束带,随手扯了下,外衣即刻敞开。

    温从愣了下,庄继北抱住他的腰,磨磨蹭蹭,低头嗅着,“要什么熏香,你就够香了。”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浪荡话?”

    庄继北一层一层用脸蹭开了温从的外衣里衣,温从身子吃力,倾斜过去,庄继北顺势压住,抵住了他的唇,醉眼朦胧,又亲又咬:“你不能忘了我……”

    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温从不知道哪里触动了庄继北的伤心事,怎会情绪如此多变,哄了哄,两人在床榻间纠缠,越发走火,薄纱帘内暗光旖旎,熏香的淡淡雾气于帘外悠然。

    庄继北半醉半醒间,问了句:“我能在上面吗?”

    温从挑眉:“要是不能呢?”

    庄继北吸吸鼻子,“我可怕疼了。”

    半推半就,温从心底像是在打鼓,那种破了世俗之束缚,放肆一把的滋味,这辈子第一次体会,他握紧拳,眼尾发红,连呼吸都紧住了,却听庄继北哼哼唧唧的委屈道:“疼……”

    温从吃痛的扬起下颚,忍声:“你疼??”

    庄继北小声道:“那你松点好不好,我可怕疼了……”

    “……庄继北!”

    “你别凶我!”

    温从紧紧抓住床幔,细密的痛意凌.虐着他的每一寸神经,让他发疯让他沉迷。

    庄继北眼睫湿润,一双水露露的眼眸,一派单纯无辜,险些让他觉得这会儿正在和自己做这种事的人是不是眼前这个。

    温从后半夜睡着了,等他低喃道:“庄继北……”

    无人应答的时候,忍着痛意从床上坐了起来,四下无人,他连叫了几声,都不听半点动静,他心中隐约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翻开自己的包裹,丞相给他的信里写的是庄大人的验尸结果,也不知这封信什么时候被拆开了……被庄继北拆开了……

    温从心惊,再看向那边的矮桌,没记错庄继北的长剑白天就是放在那里的……

    温从倏然变色:“糟糕!”

    那时,庄继北人已经在太子府了,并成功挟持了太子,锋利的长剑抵住了太子的喉咙,寝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太子没想到庄继北能这么疯狂,咬紧牙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庄继北道:“知道,当然知道,若是不知道,我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你这是行刺!你行刺本宫是要干什么!?欲意谋反吗?!”

    庄继北身上还有浅淡的酒味,太子以为对方是喝了酒在发酒疯,便又劝道:“你现在放开本宫,我还能饶你不死!”

    庄继北哧的一声,像是听见了多么好玩的话一样。

    他没醉。

    从始至终都没有醉过。

    便是再给他十壶百壶他也不会醉。

    从小到大他都是别人口中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为非作歹,只知道吃喝玩乐,倒也没说错,他的酒量就是在风月场上和狐朋狗友们练出来的。

    他这辈子,只醉过一次,那就是被温从抛弃在柳南风大醉的那次。

    而那一次,也仅仅是因为他想醉了,想不省人事,刻意逃避现实。

    庄继北灵巧地握着手中的长剑,侧锋避过,朝前慢慢走,剑分毫不移,始终落在太子颈边,他边笑边道:“殿下,我得谢谢您饶了我一命,但为什么您不能也饶了我爹一命呢,我爹做错了什么?”

    阴恻恻的声音好似阴魂孤响,太子打了个寒颤,呵斥道:“你乱说什么?!”

    庄继北唇角扬起,今夜的酒,今夜的放纵,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了,他也没打算活过今晚。

    酒壮怂人胆,他得喝,他得大口的喝,这才能让他的手能拿剑拿的无比稳,才能让他看着对方那身黄袍也不加惧意。

    剑刃划过了对方的脖颈,留下深深血痕,血水蜿蜒流到内衣上。

    太子瞳孔骤缩,他还想出声,可身体不受控的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了杀意,深深的杀意,尤其是那剑刃一点没松开,反而越发刺痛,甚至他能感觉只要对方稍微施力,他的喉咙就要被一剑划过,血溅当场!他再也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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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8 章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身子是僵硬的,就这么硬生生地站在这里,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我爹没有对不起过您吧,他为了大梁拼了一辈子,刀山火海,死都不怕,临了却落在你手里,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啊?”庄继北不解,诚恳发问,“人伦之情,你杀了我父亲,我自要为我父亲报仇雪恨的,你想怎么死?”说完,他又哂笑下,“哦对,你没有选择的权力,我爹被剑伤而死,所以我今天带的也是剑,我会一寸一寸的刮下你的肉,我会将你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割下来。”

    太子失声,“庄、庄继北!”

    “我不是要谋反,我就是想报仇,你死了,我跟你一起死。”

    庄继北笑了笑,夜晚仿佛阴魂鬼魅,那双眼不带半点感情,一抹寒光划过,庄继北正要动手,却听门突然被撞开,温从赫然在外,厉声:“庄继北!住手!”

    太子见到温从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求着喊着:“温从!温从救我!!”

    可他这一声不仅没让自己获救,反而让庄继北更加恼怒了,他长剑一挥,猛地扎入对方的腹部,太子不可置信的低了低头,闷出一口血来,庄继北毫不在乎,淡淡道:“失误,抱歉。”

    说完,要拔剑,温从疾步向前,按住了他的手,忍声道:“庄继北,你冷静点,你现在的做法是错误的,是最愚蠢的!你……”

    庄继北蓦然抬头:“那怎样才不算愚蠢,像个傻子一样委曲求全?我爹死在了他手里,温从,那是我爹!”他的声音一度哽咽,“我爹被他杀了……”湿润的眼眶没有将他的眼眸衬的柔情,反而更添了几分生杀与冷酷。

    温从道:“我知道,但我们还有很多种办法不是吗……”

    庄继北道:“什么办法?除了杀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要一了百了,我只想让他死!”

    温从吸口气,“你不能杀他。”

    庄继北讥笑:“你是铁了心要救他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太子已经半跪在了地上,捂着腹部的长剑,血流了一地,他也知道,这会儿能救他的只有温从,他挪动一下,血流的猛烈一下,就这样挪到了温从脚下,抓住了对方的衣角,抬头道:“帮我叫人来……”

    温从俯视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庄继北却笑了,他嘲讽道:“我早该想到的,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你又曾是祁王府门客,肯定向着他,怎么,温从,你这么多情,也喜欢他啊?”

    温从怒吼:“庄继北!”

    温从面上露出一丝崩溃,那么多羞辱的话,庄继北却选了最伤人心的一段,他不想让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顷刻破碎。

    温从红着眼一字一句道:“我喜欢谁我不喜欢谁,我和谁上床不和谁上床,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乐意,我人比谁都清醒。但庄继北,你不清醒,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你只敢这么一了百了,你自私透顶了!”

    庄继北正要发作,又见温从指着太子,疾言厉色:“他死了,你死了,对你而言是一了百了了。但你姐姐呢,景王殿下呢,你们庄府的亲眷呢,你们满府上下的奴仆呢?!你父亲厮杀一生,赚下的名望和功勋,被你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庄继北握紧了拳头,呼吸逐渐沉重。

    温从失望地摇头:“你是鱼死网破了,可所有人又要因你而死,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你究竟是想报仇,还是想杀更多人?”

    庄继北身子发抖,“我只想让他死……我只想让他死!!”

    时机已到,温从适时上前,轻轻抱住他,低声道:“庄继北,我们坚强点好不好。”他用袖子沾掉对方脸上的泪珠,“没什么是不敢的,你不就是觉得你斗不过他吗,所以想选一个最快的方式杀了他。”

    庄继北眼泪哗哗往下流。

    “有什么斗不过的,先试了再说。”温从安抚道,“我陪你,赢了报了仇,输了大不了再来杀他。”

    庄继北失声痛哭,跪在了地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

    他从来就是个懦夫,他知道自己心机手段玩不过太子,他知道自己没有争权夺利的本事,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今日一过再难复仇!

    “不怕,我陪你。”温从蹲在他身边,“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说完对他笑了笑,庄继北这人,外强中干,以前父亲是他的精神支柱,父亲没了,一度处在崩溃边缘,他觉得自己就像孤舟像浮萍,不用风吹,自己就能落水沉溺了,他爹教了他很多,可唯独没给他教会离了他怎么活下去。

    庄继北泪水弥漫,温从站起身,对他伸出手来,庄继北静默了好久,“我做不到的。”

    温从一笑,握住他的手,将他朝上拽了一把,柔声道:“能做到,我说能,就能。”

    庄继北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爆哭:“我爹也给我说过这句话,可是我爹不见了……我没爹爹了……”

    温从想了想,犹豫片刻:“那你把我当你爹?”

    满眼泪水的庄继北抬起头,呆住了。

    温从笑了笑:“行了,起来吧,咱们回家。”

    庄继北就这么被温从带了起来,跟在温从身后,一下一下耸动着肩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小时候,他最爱闯祸,闯了祸又没能力解决,都是他爹出面,像现在一样,牵住他的手……啊不,是拧住他的耳朵,把他安安全全带回去。

    庄继北脚步顿住,擦了擦泪,哭道:“那他怎么办啊……”

    那边的太子扶着门槛,狠狠地望着他们,外面的守卫私卫暗卫都被庄继北清除了,没人在,整个院落就他们三个人,温从也没了顾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子,嗤笑一声,牵着庄继北朝外走了。

    回去的路上,庄继北抱着自己那把血剑,走在黑寂的街道上,他道:“我斗不过太子的……”

    “要想名正言顺地让太子倒台,你就必须斗得过他。”

    “你会帮我?”

    “嗯。”

    “温从?”

    “嗯?”

    “你别抛下我了。”

    “好。”

    “温从?”

    “在。”

    “对不起。”庄继北低了低头,“我不该那样说你。”他掰着温从的指头,声音微弱,“我知道你只喜欢我,我在太子府那么说是故意气你的……”

    “那你得求我原谅你了。”

    “求你。”庄继北哭哭啼啼地擦泪,“求你原谅我。”

    温从挑眉,不禁笑出声来,拧了拧庄继北的耳朵,“不原谅。笨死了,要不是我醒来的及时,你的脑袋就要被挂在城墙上了!”

    两人走的很慢,慢到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今夜走到第一缕晨曦出现时,才回到了家中。

    次日,风平浪静,从东宫也没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例如刺杀。

    庄继北是疯子,太子不是。

    他想让庄继北死,但绝不是鱼死网破的死。

    倘若昨晚将遭遇刺杀的消息传了出去,对方还是圣上亲封的中郎将,满朝上下必不能善罢甘休,以丞相为首,势必要拿捏好这个把柄,用庄继北将太子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全部扯出来,公之于众。

    太子筹谋半生,为的就是自己能顺理成章坐到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昨晚那一遭,他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如若说之前的太子和庄继北还能有表面的和睦,如今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不斗也得斗,而且是自有一死。

    庄大人的祭礼早在半年前就办完了,但庄继北回来后,不认,重新办了一场,哭的昏天黑地,凡是亲眷好友相熟的同僚,皆来探望。

    庄继北状态太差,被贤贵妃叫进宫待了数日,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子,景王殿下,小殿下在地上爬来爬去,黑亮的大眼时不时的瞧着他的舅舅。

    庄继北是武将,身上的杀气尽管已经压制了,但小孩子最敏感不过,他喜欢这个舅舅,却又害怕这个舅舅,每每想接触的时候,伸出手来,庄继北刚抓住他的小手,小殿下立马哇哇呜呜的回身找庄苑南抱抱。

    和长姐的相处,让情绪好转了些许,在庄苑南的叮咛下,离宫回府了。

    守孝一年,再不见客,温从陪了他一年。

    直至一年守孝期满,庄继北才重新开府见人。

    这日,温从接过清茶,注视着贤贵妃,开门见山,“娘娘,庄继北,他究竟是谁?”

    昭仁宫内。

    斜阳伴枝头,秋风徐徐,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庄苑南一身金色华服垂地,她听见温从的话后,略吃了一惊,可很快,又摇头叹笑:“阿弟能得温公子的助力,不胜感激,与其我先回答你的问题,不如让我先好奇下,明明太子权势最稳,来日也定是他登基,温公子为何弃优择异呢?”

    面对庄苑南审视的目光,温从从容不迫的抬头对视,良久,挑了个能让娘娘接受的较委婉的说法:“我与他自幼相识,我待他如挚友如知己。”

    庄苑南沉沉低眸,好似秋水涟漪的眼中几分心机,这样的说法,她不信,可温从做的很多事情她又有所耳闻,确实处处帮着继北。

    对温从,忌惮大于信任。

    他弟弟从小就是个直肠子,哪里抵得过这些谋士的算计,不过继北给她写过信,每一封信里都会提到温从,甚至直言温从是他后半生唯一的希望,隐晦的表达了想法,她觉得不可思议,可又像是早有预料,旁人家的公子,早早地就有通房丫鬟伺候着,庄继北没有,身边就翠竹几个亲信而已,名声浪荡,但做事儿却老实。

    故而她很早就有了那个想法,如今只是落到了实处。

    “他的眼睛倒是刁钻,一眼就看上了满京城中最好的人。”庄苑南背过身去,心情微妙。

    温从耳尖发烫,但今日不是来谈情叙旧的,还是那个问题,温从再次问道:“烦请娘娘告知,中郎将的身世究竟如何。在下别无他意,知道任何消息也绝不会外传,您可以放心,我只会为了中郎将好,若有害他之意,必教我不得好死难以轮回。”

    听着如此狠毒的誓言,庄苑南终于开口:“我若是说我不知道,你信吗?本宫真的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知道,连皇上都不知道。”

    “在下不懂。”

    “我母亲是永宁府的嫡出姑娘,她其下是还有不少弟弟妹妹,但没人知道,其实当初永宁府的大姑娘原是双生胎,也就是说我母亲还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妹妹。”

    “传言双生胎不详难以存活……”

    “不错,早有先例,若是双生胎,还是一样的长相,必要杀其一。但我外祖母不同意,悄悄将另一个孩子送到了京外养着,起名赵蕴宁。她也就是后来大家传言中的霜娘娘,诞下小皇子的那个娘娘,生下小皇子后撒手人寰,小皇子则被皇上让王大人带出宫,我母亲知道妹妹死了后,不顾自己有身孕,立马就去找了那位王大人,谁知一过去,王家人已经全部惨遭杀害,匪徒险些杀了小皇子,而后母亲带着小皇子一路奔逃,动了胎气,藏在了矮崖下,拼死也生下了一个男孩。”

    温从蹙紧眉头。

    “你一定想问,那到底继北是谁的孩子是吗?没办法判定了。小皇子当年是早产生出来的,孱弱瘦小,哪怕长了一个月,也和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大,两个孩子放一起,加之两个母亲长相又一模一样,生出的孩子也有几分相似,被淑妃派去的杀手也不知道要杀哪一个,杀了一个,留了一个,之后留下的这个孩子就是继北。”

    “那皇上知道这些吗……”

    “知道。皇上如今对太子大为失望,心心念念自己那位宫外的儿子,据我所知,皇上和太子两人都不清楚继北究竟是谁的孩子,他的身份无从知晓,只是太子一意孤行,非要认定继北会影响他皇位,所以动了杀心。”

    “不错,中郎将在外遇见过好几次刺杀。”

    “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继北,他心性率真,若是知道了,受不住的。”庄苑南字字有力,八风不动,“继北永远是我们庄家人,是爹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

    温从点头,“在下不会多言。”

    离开皇宫,从最初难以平复的心情到逐渐接受,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难怪太子要除了庄家人,这是生怕庄继北影响了他的位置啊。

    当年他奉命替太子查小皇子时,那一年所有的新生儿都查了一遍,可唯独没想到竟会是这个插曲。

    他很庆幸,幸而当初的自己不知道庄继北有可能就是小皇子,如果知道,以自己的心性,当年会不会对庄继北下手也未可知。

    温从坐在马车上,对车夫轻声:“去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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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9 章

    丞相府内,刚刚结了一场宴会。

    往常像是孩子的满月宴都是放在夜晚办,可现下丞相病重,加之据说孩子出生后大病小灾不断,赵煜宁连同夫人进庙里烧香拜佛数次,才堪堪好了些,不好办得太隆重,只寻了些亲眷和至交好友来宴。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大家心知肚明,如今丞相府地位尴尬,就算大办特办了也未必会有多少人来。

    太子有架空皇上的趋势,而丞相之前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两方对峙,其余人等若是此时来参加了丞相府的满月宴,等于站队丞相,得罪了太子。

    他未出门的这么长日子里,温从让他静思,对他说:“想清楚了,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庄继北想来想去,只知道自己要和东宫为敌,可仅仅只是知道而已,他该怎么做?一点思绪也没。

    他问温从,“我该怎么办?”

    “我可以带你向前走,但走哪个方向,要你自己决定。”温从对他说,而后宽慰道:“出去走走吧,散散心,会想到的。”

    温从不告诉他,只让他自己想。

    这便顺势来了丞相府。

    “啊呜!”赵煜宁抱着儿子,怀里的小家伙用手抓着上空,咯咯发笑。

    庄继北摇了摇拨浪鼓,小家伙笑声更欢乐了,他挣扎着,像是要抓住庄继北的手,像是要庄继北抱。

    赵煜宁道:“这小子,哭了一个月,天天晚上嚎,也就今儿能给个面子,还笑呢。”

    庄继北接了过来,十分生疏地抱了两下,一旁有奶嬷嬷来教,摆出了一个生硬的姿势,小家伙确实很喜欢庄继北,用手抓着他的脸,明亮的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赵煜宁的夫人道:“常听老一辈人说,孩子若是和谁投缘,那便是有福气,大富大贵之人呢!”

    庄继北失笑:“嫂嫂别取笑我了。”

    孩子小,玩一玩就饿了,闹着要吃奶,被奶嬷嬷带了下去,众人也都散了,庄继北从怀里掏出一块同心锁,道:“回京以后还没来得及清点家当,这是小时候压在我床头的一块金锁,小时候祖母给我求来的,挺管用,就当给孩子的贺礼了。”

    赵煜宁一惊:“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庄继北塞了过去,“啰唆,让你拿你就拿。”

    赵煜宁拿在手里,无奈道:“诶,你现在给我儿子送了这么大的一个礼,以后你有儿子了,我找不出同等的礼怎么办?”他略显苦恼,“我家里的东西也无非就是些金玉瓷器名人字画,和你这个分量完全不一样啊,到时候送不出去,显得我很没规矩似的。”

    “不送都行。”

    “那怎么行,得送的,哎,你是不知道,如今我爹一病,家里大小事儿都是我在管,女客还好,有家中女眷接待,若是男客,迎来送往,我连人家底细都不清楚,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这又不像是咱们小时候能插科混闹,还都得是正经话,累得我一天脑子都昏沉沉的。”

    庄继北乐了,“不错嘛,一家之主了。”

    赵煜宁苦笑道:“如今我又有了个儿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幸福?”

    “什么啊,是压力,大大的压力!”他手托腮,一脸丧气,“我只擅长给别人当儿子,根本就不懂怎么给人当爹……”

    庄继北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大笑道:“练练,练练就会了,一年抱一个,经验都是积攒出来的嘛。”

    “你就打趣我吧。”赵煜宁笑道,“对了,你知道司徒娶了哪家的姑娘吗?”

    庄继北手一顿,蹙眉道:“自打那年春猎后,再没交集,倒是不太清楚。”

    “史家姑娘,说来也巧,你再猜猜史家人和哪家有姻亲?”

    “哪家?”

    “袁家!”赵煜宁解释道,“早些年袁老爷子有个养子名为蒋玉兰,此人成年后,就独自出门开府立户了,之后袁二郎得了官位,那人倒也有志气,从来没攀亲过。”

    庄继北听他扯得那么远,一时还没理清关系,纳闷道:“蒋玉兰?没听过这号人物。”

    “哈哈哈,他哥哥你肯定听过的,就是那个蒋明启。”

    “蒋明启??”

    “这辈分要是再往上算,袁家和蒋家早都相识,袁家老爷子当年一直不得子,便寻了祖上有支系关系的蒋家,抱了孩子过来,也就是蒋玉兰,人虽蒋姓,但却是实实在在袁家人。”

    庄继北啧啧笑:“如今倒是两个殷实顶贵之家了。”

    “呸。那个蒋明启算个什么东西,我不动脑子想,都知道肯定是那小子抢了你的功劳,眼巴巴地进京讨好太子来了。他们蒋家人也是真没出息,早年间能把儿子抱给别人家养,如今又能让蒋明启这个没头没脑的榆木疙瘩进了兵营去装腔作势。那人,我看一眼就恶心。”

    “消消气。”

    “若放在当年,蒋明启这种孙子给我提靴都不配!”赵煜宁冷笑一声,“也就是这些年我安分了,不想惹是非了。”

    庄继北抿口茶,“长大了。”释然一笑。

    “我给你说这些,其实就一个意思,继北,你得提防着点袁家、蒋家还有……司徒家。”他一把握住庄继北的手,言辞诚恳,“我说这话,是有些不仁义不道德,但我是看在咱俩从小长大的份上,兄弟情义上,你也别怪罪我。当初咱们年纪小,只觉得司徒家是败在了太子门客温氏手里,实则不然,是皇上容不得司徒家,这也是我听我父亲说的。司徒家早年间管漕运,颇得信赖,你还记得当初温从说的火药案吗,之后此案我爹也经手查了,正是司徒家沿路贩运的,赚了不少银子,他家和太子府也有关联,太子……”

    话声过半,赵煜宁脸色沉了沉,透窗朝外看了看,见四下安静,才又压低声继续道:“太子这些年明里暗里和外敌有勾结,那些火药八成就是送给敌方的,借司徒家的手,沿水路,南下。”

    庄继北沉了面色:“南下?”

    “太子生母,淑妃娘娘为南疆贡女,太子和南疆从来没割下关系,这些年虽说我们和南疆不和,打来打去,但是个人都能想明白,南疆国力哪能跟我们耗这么多年。”

    “你的意思是,司徒家叛了皇上,投了太子?”庄继北疑惑道。“可当初瑞大哥也的确是被东宫弄成那样的啊。”

    赵煜宁摆摆手,“皇上憎恶背叛,是要司徒家满门的命。太子保住了司徒家满门,只毁了一个司徒瑞,孰轻孰重?这到底是害人还是保人?对外说去,太子对司徒府已经严惩,对皇上说去,太子也有理由为司徒家开解了,那火药案又压成疑案,不了了之,这么多年下来了,当年风声鹤唳的火药案,到今天还有结果吗?没了。司徒家被惩了吗?也没,人照样好好的。”

    庄继北面色微动,愈发觉得自己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他看向赵煜宁,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位老友,刚刚初见面,还觉得对方和以前一样,说笑玩闹打打骂骂,直到对方说了这一番见解,他才意识到,人真的都是会变的,从前最不愿理会朝局的赵煜宁,也能与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了。

    是啊,赵煜宁都已经有儿子了。

    上有老下有小。

    正如他自己所说,大大的压力压在肩头,不抗也得抗。

    赵煜宁被庄继北盯得毛骨悚然,抖了抖身子,“喂喂喂!”

    庄继北回过神来,“谢了。”他扔了个桃子过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蒋明启,这人我之后确实要好好‘犒劳’下,但不是现在。至于司徒家,罢了罢了。”

    赵煜宁笑了笑。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庄府温公子请见。”

    赵煜宁立马坐直了,瞪大眼:“庄府、温公子?他什么时候成你们庄府的人了?”

    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外面的红绸子绕得人眼花缭乱,丫鬟们都悄悄打量着温从,满目惊艳。

    初冬,寒意渐露,温从站在庭院间,此刻天色已黑,红灯笼挂在上方,灯火柔和,温从那身灰鼠锦的绒褂子被照得一层淡光,洁白的肌肤映着细腻的光轮,添了几分柔和之意,矜贵清雅。

    待庄继北招手叫了声:“这儿呢!”

    温从扭头看来,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晶莹冰霜凝结在黑鸦鸦的睫毛之上,将那双眼衬得水光潋滟。

    不过最吸引人的一定是对方发髻上的那根水簪。

    懂行的都能看出来,那是千金也难得的黑水木,木纹流畅细滑,制成簪子后,华美锐利,仙气十足。

    赵煜宁嘶一声,心中暗道,这怎么人人都混得这么有钱了呢。

    赵煜宁对温从的惧意那是血脉里刻着的,小时候子弟里只有他见过温从的手段,所以知道厉害,这会儿不自觉地朝庄继北身后躲了下,温从见怪不怪,笑笑:“来的匆忙,只带了一份薄礼,还望见谅。”

    赵煜宁看了眼一旁小厮托着的礼盘,应是一幅名人字画,边角的纹路乃是金封,绝非凡品。

    赵煜宁忙道:“多谢温公子了。”他看向庄继北,“您是来接继北走的吧?哈哈我们刚好聊完了。”

    庄继北埋怨道:“你不留我吃饭了?”

    赵煜宁擦把汗,尴尬笑笑。

    庄继北百无聊赖,小厮拿来他的大氅,随意披上,便道:“行,我先走了,有空约。”

    离了丞相府,坐在马车内,温从嗅了嗅,笑道:“奇了,今天倒是没酒味儿。”

    “哪能啊,一身酒味还不把他儿子熏哭了,哎你知道吗,人家小家伙见我一个劲儿地笑呢,笑得可开心了。”庄继北掀开车帘,“去荣喜街。”

    “不回去吗?”

    “去酒楼坐坐,府里静悄悄的,太冷清。”

    下了马车,荣喜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两边的酒楼也多,一家挨着一家,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没进去,远远地就是一股酒香。

    进了天字号的厢房,淡香袭人,庄继北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道:“你还没吃饭吧,你吃,我不吃了。”

    温从也不客气,尝了几口菜,“心情不错?”

    “哪儿看出来的?”

    “这一年来,你从睁眼到闭眼,从天亮到天黑,向来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的,我说对了吧,散散心是有用的。”

    庄继北轻笑,他揉了揉眼,“把窗子开开,太闷了。”

    温从放下筷子,到了窗边,打开窗户,这个房间的位置绝佳,一眼望尽京城繁华。

    灯火璀璨,人声沸腾,夜晚不似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

    他斜靠在窗边,弯唇笑道:“呀,中郎将就不怕被人看见了,误会你又成了浪荡公子?”

    “要的就是看见。”庄继北嗤笑道,“这不才合了太子的心愿吗?”

    温从知道庄继北是醒悟了,点点头,“太子如今四处派人盯着你,生怕你有半点对他不利的动静,古有卧薪尝胆,隐忍十年而不发,现如今,你虽比不得越王,却要也能做出八九分姿态来。”

    “太子能信吗?”

    “能。”温从淡淡道,“说句不好听的,太子是从来没瞧得上你的。”

    “……”

    温从回眸一笑:“不过也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才方便你行事,骄兵必败,败的一定是他,死的也必须是他。”

    庄继北垂眸,默然:“温从啊,你以前是不是也很瞧不上我,特别讨厌我的那种?”

    温从惊讶:“你才知道吗?”

    “……”庄继北恹恹地,“哦现在知道了。”

    温从靠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将人拽了起来,“你以前,天天和人打架,官宦子弟的恶习你哪个没有,我又不眼瞎,看上你干什么。”

    庄继北憋屈地问:“那之后为什么又看上我了呢?”

    “……眼瞎?”

    “哎你这个人!”庄继北甩开他的手,“为什么呀?”

    说着就挠了过去,温从痒得身子都缩在了一起,笑着求饶,“够了够了我说我说,我看上庄公子貌美如花丰神俊朗,被庄公子的一番赤诚打动了!”

    “骗人!”

    两人在床上翻滚打闹着,温从笑得喘不过气,忙握住了庄继北的手指,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难应付啊。”

    庄继北委屈巴巴地蹭在他胸前,“那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啊。”

    “……有、有钱?”

    “温从!”

    “哎行行行,我想想啊……”温从认真沉思,勾了勾手指,庄继北眼睛一亮,靠了过去,只听温从低声说:“床上功夫好,算不算?”

    他一呆滞,当场尖叫起来,“你又糊弄我!!!”他用被子砸温从,两人裹在了一起,□□渐浓,双目对视时,庄继北气呼呼道:“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觉得我上次、上次表现的不好是不是!”

    温从眨眨眼:“那倒也不至于。”一顿,委婉道,“略显生疏而已。”

    庄继北一噎。

    这不怪他啊。

    人家公子哥从小都有丫鬟在身边解事儿,他是第一次,第一次还是和男的……要是不生疏才有问题吧。

    温从扬首,轻轻咬住他的唇,贴耳私语:“再试试?”

    “那……万一我还没表现好呢?”

    “嗯?”温从柔软的唇紧紧贴在他脸颊上,“我尽量放松?”

    庄继北脸一红。

    两人一边阴阳怪气,一边再次尝试,伴着凉凉夜风,肆意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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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0 章

    科举在即,约莫也就是七个月后了,往年东宫笼络名士的任务都是交给温从去做的,温从也从来不负众望,上有清贵下有名流,什么书香门第寒门傲骨,基本只要和温从接触过,都会成了其下羽翼。

    朝中无亲信,这是太子非常在意,且急切想要改变的点。

    如今正值官员调配的动荡年月,科举是他最不能放过的。

    故而很早之前,太子就重新派了手下门客去国子监以及各大书院寻访,试图找到可用之人。

    然而……

    “废物!一群废物!找些文人,很难吗?!温从怎么就能做好?!”太子怒喝,金黄的册子唰一下扔飞出去,砸到了下面跪着的四人身上,“拿钱砸都砸不来?!”

    那四人有苦难言,一个人大胆点,道:“殿下,并非属下几人不尽心尽力,实在是……早些年,您将笼络人心的事儿都交给温氏打理,可温氏这人!心怀鬼胎,看似在帮东宫效力,实则是将人笼络在自己麾下,我等去了各大书院,那些学子也只听过温公子的名号,只认温公子三个字,一概不听我等之言啊!”

    太子道:“怕是那些人都要被温从带到庄府去了吧。”

    太子眉目沉沉,浓浓戾气仿佛要杀人,看着下方四人,也不再训斥。

    他并非听进去了这些人的话,而是知道,这些人,能力就到这儿了,逼死他们也没用。

    这世上只有一个温从,不可能遇见第二个了。

    温从……

    温从与别的门客不同,旁人遇到棘手难题了,只会来给他诉苦,说事情多么难办,温从不会,一旦接了任务,势必完美完成。

    当初温从也遇到了难以笼络文人墨客这个难题。拿钱砸,文人有傲骨,瞧不上,名望诱惑,文人清高,更是不屑,与之打交道,好好相处,对方也都是豁达开朗之士,根本不会因为你的友好而动心。

    他不记得温从最后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了。

    似乎在他的印象里,温从是无所不能的,凡事也无需他去过问。

    太子心抽搐地一疼。

    对庄继北的恨意越发深切,如果不是庄继北,温从就还是他的!

    等来日他登基了,庄继北死了,温从就还会回来!

    东宫剑拔弩张,人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到里面那位,自从温氏走后,东宫的大小难题都积聚在了太子那边,日日需要他劳心,整个人常常阴云密布,大发雷霆。

    有门客叹道,当初只觉得温从把他们的地位压了,巴不得温从走了,现在想想,还不如让人回来呢,至少不用天天被叫过去骂一顿!

    还有人说,温氏去了庄府,那位中郎将得了一大助力,估计轻松不少了吧。

    轻松?

    庄继北压根不知道轻松这两个字怎么写。

    温从对他,根本不似外人想象的那样。

    替他解决所有问题?不会。

    温从会对他说:“我可以给你建议,但你若要成长,你需要自己去解决问题。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给他出计谋让他混得顺风顺水?也不会。

    温从又会对他说:“你年少过于得意,经历点磨难是考验。心机与手段,要你自己掌握,若是只靠我,来日我遭遇不测,你怎么活下去?”

    庄继北:“……你就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遭遇不测?”

    温从微微一笑,戒尺敲在庄继北脑袋上,疼得他啊呜一声,忙捂住了头。

    温从道:“礼记看不完,不用吃饭不用睡觉。加油哦。”

    庄继北:“……”

    和太子宣战后的这半年,没有想象中势同水火斗的你死我活,准确讲,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毫无斗争,庄继北整日被温从按在府里看书学习看书学习,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茗茶品诗也不在话下。

    看着庄继北这半年的一点点蜕变,隐忍沉稳,不再像以前一样会冲动行事,温从还是比较欣慰的。

    不过欣慰之余,还有些许落寞。

    他曾经说过,他希望守护住庄继北的赤子之心,可如今又是他亲手将人一点点扭转变化,变得世俗变得趋于名利。

    他明明可以像对待太子一样,包揽了所有事情,替庄继北铺平道路,可也正如他所说,那样是害了庄继北,他要的是庄继北变得更好,靠自己的实力站到最高点,而非自己托着他。他也信,庄继北有那个实力。

    半年的强训和熏陶,让庄继北终于有了机会。

    那天,温从道:“你若是想要和太子抗争,必要有自己的势力和人脉,说说你的想法。”

    庄继北笔尖一顿,留下一团深深墨印,他侧首,反问:“你觉得呢?”

    温从替他研磨,头也不抬,“你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能依赖任何人。”说完,他蹙了蹙眉,抬头正声,“依赖是非常危险的习惯,哪怕以后你坐大坐强了,有门客来投靠,你也要记住,先自己想,你自己的主意一定要大于门客的主意。”

    庄继北抿了抿唇,放下笔,“皇上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太子又有统领三司之权,除朝会外基本见不到皇上,故而如今朝局都是太子说了算。太子手下的势力有三司五部以及新提拔的兵部蒋家,另外他的母妃淑妃是南疆人,说不定还有南疆的支持,然后他又是亲封的正统之位……”庄继北越说越觉得自己是蚍蜉撼树。

    温从见他不继续说了,静静道:“你只说了太子的优势,你的呢?”

    庄继北低头:“除了丞相和我爹给我留的残余力量……”

    “妄自菲薄。”温从淡淡点评,“你手里的王牌不比太子少。太子有十二言官、有御史台,你有丞相一派之亲信。太子有三司之权,有兵部蒋家谭家,但他们在全大梁的兵马之权中,连一半威望都没有,怎能和你们庄家相比?太子有南疆,南疆既是他的优势,说不定也会成为对他正统之位的致命一击,贡女之子而已,而你的长姐,贤贵妃,人在后宫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太子明里暗里给皇上后宫塞了多少人,没有一个能撼动你长姐的地位,退一万步讲,就算有天你真的和太子斗败了,有贤贵妃在,太子也要不了你的命,他不能也不敢。”

    “……”

    庄继北听完,醍醐灌顶。

    有种,怎么自己明明现在什么都没拥有,却被温从说得自己都能把太子按在地上打的错觉。

    但必须承认,温从的话给了他很大的信心。

    温从道:“近在眼前的就是科举,科举中的学子,不论身份高低,只要有才学者,皆要为我所用。你可知其意?”

    “可我未必能笼络到,也没有契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傻子一看都知道我是去攀人脉的。”

    “科举的学子大多来自哪边?”

    “……南方?”

    “不错。”温从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庄继北恍然大悟,拍桌道:“邺城一带,学子诸多,每年能占一半人数。”

    “是了。以你如今的身份,北方学子大多都是家世显赫有地位的,他们家族为了自保,未必会愿意与你结交。但南方学子不同了,你当年常驻邺城一带,可以说那边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百姓们只是老实但不是蠢,分得清好坏,你与南方而来的贫寒学子结交,事半功倍。”

    庄继北点头认同:“南边的学子虽说没有家世,但这也恰恰是他们的长处,他们不会因家族势力而动摇本心……”说完,他诧异地回头,“我原以为你会把你曾经在太子府结交的人脉带给我呢。”

    “我看不上。”温从放下墨条,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忽然庄继北将他的手拽了过去,替他按压,很舒服,他漫不经心地笑笑:“能被我带过来的人,说明不可靠,我看不上。带不过来的人,与其花费那个时间劝说,不如让你从头开始。能成就成,成不了,就当锻炼了。”

    斜阳落日,余晖洒在窗边,晕黄的光透过朦胧的薄纱,庄继北嗅着温从身上的墨香,如痴如醉。

    他将温从的簪子悄悄松下,柔顺黑发松垮垂下,及腰,他手轻轻握在对方腰间,腰肢纤细,他不悦地蹙眉:“是瘦了吗?”

    温从被他折腾得腰间发痒,庄继北道:“是瘦了,是累瘦的吗?”

    温从忍不住低声:“现在可是白天!”

    庄继北笑了笑:“白日宣.淫,正合了我浪荡的名声。”

    炙热的吻顺着脖颈向下蔓延,轻柔的衣裳很快褪下,庄继北一手挽住温从的腰,扶住他的头,温从就抵在书桌上,身子后倾,他吃力地扬起下巴,露出精致的锁骨,衣衫似坠不坠地搭在肩头,云雨翻涌,衣衫沾染上层层情.欲,好似一副泼墨山水,浓淡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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