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石子硌着马车的轱辘。
车厢一个晃荡。
季潼睁眼,愣了一愣。
“你衣裳怎么啦?”
胸前湿了一片。
赵澜放下茶杯,镇定道:“茶洒了。”
季潼笑他。
赵澜从容自若地任她笑。
不久入京,赵澜无情地将季潼赶了下车。
干哥哥顾念情分,帮季潼解围,没有引起任何非议。
季潼骑着自己的小白马,和季准回到季府。
回京第二日赵澜进季府,出府后季准虽仍不信皇帝会和季潼梦中一样荒唐,却着手遣散季府了。
他不能拿阖府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赌。
那些人如河流汇入海洋,各自奔命。
流黛被季潼送了出去。
宋峋在马屏死后,等到董丞相归案,早递辞呈,离开京城。
季家并非老牌豪门望族,短短一日,偌大京城,除这一对父女,一个不剩。
季准想送季潼离开。
季潼:“我独自一人,出京也是无依无靠,哪里都比不得爹爹身边安全!”
季准不再坚持。他抱着帝王不会那样绝情的期待。
季家遣散仆人的事情得到了帝王的关注。
早朝特地询问。
季准按照和赵澜商量好的说法,道有解甲归田的打算,以后不会在京中长待,会带着女儿回老家台州。
萧衍高坐宝座,情真意切的挽留后,“勉强”收下他献诚的兵符。
十日后是萧衍诞辰。
季准早朝后单独向萧衍报告打算第十一日启程。
萧衍只道:“将军,失去您,朕如同失去左膀右臂,您再想想吧!”
皇帝及冠的寿辰是大日子。宫中早早开始准备。
各附属国包括狄国,送来贵重的贺礼。
刑部判定狄笙和刺客有关。狄国皇帝收到狄笙和刺客的尸体。知道移形阵、美人计,对大邺的摄政王均没用,彻底认输。面对皇帝的敲山震虎,选择露出肚皮投诚。认狄笙和刺客有关。亲笔信中怒斥狄笙的行为,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具断成几截的白骨。信中说,那是他亲手斩断的,这具尸骨任由大邺的皇帝处置。
赵澜是受害者。
萧衍将这白骨送赵澜。
赵澜夜里询问季潼如何处理。
季潼讶然:“为何问我?”
他不希望季潼多想,但当季潼真的不多想的时候,他却并不开心。
胸前涨得疼,赵澜猛地立身。季潼习惯他私下喜怒无常,在他走出门前道:“狄笙……让她入土为安吧。”
一代佳人一颗棋,半生风华半生假。最后让她入土为安的不是她信任依赖的父皇,不是对她诉诸爱语的公子王侯,而是她唯一针对过的贵妃娘娘。
越临近萧衍诞辰,季潼越紧张。
季准察觉到她的异常,建议她白日出府逛逛。
即便萧衍真的丧心病狂,不会大庭广众出手。
目前季府厨娘丫鬟都是赵澜临时派来的人。
季潼领着叫琥珀的小丫头踏上长安街。
长安大街车水马龙。
人流的喧嚣与充满市井气的叫卖声冲淡季潼内心的恐惧。
她给自己和季准挑两身衣裳,给琥珀也挑两身。
三人同样的布料材质。
琥珀十五岁的年纪,生得白皙,小巧可爱。眼睛大而圆,捧着衣裳爱不释手,悄悄对季潼说:“这是属……奴婢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衣裳!主子,奴婢可喜欢您啦!”
季潼冲她笑:“我也喜欢你。”
付账时琥珀表现出和她年龄长相不符的沉稳大气,告诉掌柜的记账,季潼才知道,半条长安大街,都是摄政王的产业。
她惊住了。
摄政王道士出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这么富有!半条长安街,称作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琥珀与她耳语:“这两年的事。王爷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让我们置办这些。不许我们往外说。”
季潼默了默:“那你告诉我?”
琥珀:“您不同。”
暗卫们都默认她是女主子。
季潼出去买了首饰贿.赂成衣铺的掌柜的,请她别将她们来过这事说出去,将衣裳的银钱十足地付过,拉着琥珀离开。教育琥珀以后不可以自作主张,秘密也不可以随便透露。
琥珀笑眯眯望着她:“好哦。”
说话间,一道声音落在季潼耳侧:“潼姐!”
季潼循声望去:“秦轻?”
秦小将军每十日可以休一日,再次见到他潼姐惊喜至极,非常懂事地将季潼和琥珀手里拎着的包裹放到小黑身上:“你出来逛街?”
和秦轻一起回来的兄弟们起哄,被秦轻赶跑。
季潼点头:“刚逛一会。”
秦轻主动提出:“我带你逛,可以帮你付账,小黑可以帮你驮东西!”
小黑甩甩尾巴,沉默着凑得离季潼近了些,和秦轻一起用圆眼巴巴望着季潼。
琥珀瞪着圆圆的眼,敌视秦轻。每次他一靠近季潼,主子情绪就不好。主子情绪一不好,他们这些底下办事的都不好过。她左手一翻,弹出一颗石子,打到秦轻脚腕。
武功不佳的半吊子只会摔倒不明所以。
秦轻却轻松躲过了,还锁定了琥珀。
“潼姐,你这婢女……”
秦轻是季准心腹。
预知梦里没有显示他的结局。但想也知道,季准倒台,秦轻的日子不会好过。
季潼将秦轻拉到就近的戏楼,包间简略地讲萧衍会对付她爹,让秦轻自己小心。
“这位琥珀姑娘是……聘来保护我的。”
秦轻浓眉紧皱,点点头。
秦轻并非只会冲锋陷阵的悍将。
他有自己的zhengzhi考量。
季潼的话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前途。
包厢寂静无声。
楼下大堂戏音绕梁,季潼听几耳,听着听着听进去。
秦轻问季潼要不要回府,季潼摇头,秦轻叫季潼千万小心,匆匆上马离开。
下一曲不是方才那小生。
季潼皱眉,去找戏楼老板,一问方知,上一曲是京城有名的梅老板梅思君唱的,五日只唱一场。
这些时日压抑烦闷因那一曲一散而空,难得有那样好的嗓子。季潼拜托戏楼老板牵线,让她认识那梅思君。
唱戏为下九流行当之一。不乏有贵女看上俊俏的小生让戏楼老板帮忙的,但那位梅老板……
戏楼老板忍痛推开季潼递上的白银:“季小姐,不是小的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忙啊!那位梅老板……不是寻常戏子,你可知他是谁?”
“谁?”
戏楼老板苦着脸道:“那位是……”他不敢说:“您知道便知道,不知道罢了,总之这单生意,小的真不敢做。”
季潼没想到戏楼老板怕成这样。给他银子,让他帮忙联络。她保证自己只想听戏,没有旁的心思。
出了戏楼,季潼想去其他戏楼撞撞运气,找一找梅府。琥珀拉她去僻静处,小声道:“小姐,您不必找了,知道那位真实身份的,没人敢告诉您的。那位……姓萧!”
季潼:“萧?!”
琥珀道:“当今皇上有位堂弟,叫做萧致。”
季潼点了点头。
她有印象。
现今萧衍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同辈亲戚,便是那萧致。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废物,作为彰显兄友弟恭的吉祥物留条命在。
季潼睁大眼眸:“你是说……”
琥珀:“萧致常溜出亲王府,改名换姓唱戏,艺名梅思君。”
季潼怔然。居然是萧致。
倘若是个旁人,什么丞相儿子,尚书女婿,她尚能舔着脸追去要人家这几日屈尊唱上几曲。
若是萧致……
这么紧要的关头,主动勾搭那样敏.感的人物,徒添麻烦。
季潼恹恹回到包厢,听着差一点味道的戏曲。
街头,奢华马车转回来,停到楼前。标致的小生轻下车,上到二楼,妆容未卸,眉眼生辉:“戏楼老板说的季小姐,原来是你。”
季潼惊讶:“你认识我?”
梅思君——萧致风流笑着:“皇嫂怎会不认得。”
季潼皱眉:“莫要胡说。”
萧致生得肖似先王妃,女气的漂亮,五官精致秀气,偶尔扮作花旦也不违和。
他从善如流:“承蒙欣赏,本来我的确有五日一场的规矩,今日送您一场。”
季潼真的喜欢萧致的唱腔。
萧致看出来了。
唱到一半长袖一舞,将小生和花旦的戏份都唱了。
萧致唱的是有名的剧目红鬃烈马。唱过问季潼对宝钏寒窑十八载,皇后十八日的感想。
季潼道:“求仁得仁。”
宝钏等薛平贵不是为爱情,而是一个高门贵女当上皇后的野望。
她成功了。
萧致拊掌大笑。
季潼意犹未尽,萧致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季姑娘,你这个表现,某人知道,可得剥了我的皮。”
季潼提醒他:“事实上我和萧衍已经和离,他也默认了。”
萧致:“我去城外赈灾,你可要去?季姑娘若愿舍财赈灾,我不介意这两日再唱上几场。”
季潼:“赈灾?”
萧致:“是啊,今年豫州受了蝗灾,十万百姓吃不上饭流离失所,现一部分正在城外等着救济呢!”
十万百姓。
梦中倒是有零散灾民来京,不过并没有任何官员上报,豫州的受灾数量居然以十万计。
季潼疑惑:“他们怎么不进京,在城外滞留?”
萧致:“因为不许他们进来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京城啊。”
七日后帝王及冠的诞辰。怎么可以有难民进京破坏这样的好日子。
礼部的授意下,守城官兵不许这帮失去身份文牒的灾民进入。
季潼决定跟去看看:“一部分……城外到底有多少?”
琥珀拉着季潼的衣袖,欲言又止。
萧致笑着一盯,琥珀不甘不愿松手。
萧致看向季潼:“几千人。”
季潼沉默。
在萧致上马车前说:“等一下。”
萧致挑眉,见她进了一旁的粮店。
一辆辆粮食车排在萧致的马车后面。
萧致立着看着季潼进进出出,眼里趣味越发浓重。
车上,萧致侧目道:“没想到季姑娘心善至此。”
他感慨道:“可惜我儿时身弱,十多年一直都在宗庙度过,不然也可以早点认识季姑娘,说不准当年和季府结亲的……啊呀。”
一枚橘子砸到萧致的面上。
他笑眯眯看着琥珀:“好凶的橘子。”
这笑和琥珀的笑如出一辙。季潼没有注意到,她望着车帘外的世界。
马车到了城外。
施粥的棚子已支上。
情况没有季潼想象得那样惨烈。
灾民们有条不紊地在日光下排着队,领着属于他们的晚餐。
男女老幼都有份,领过捧着碗挪几步,就地蹲着坐着喝粥。
季潼目光从他们瘦弱的身躯、黝黑的皮肤、沧桑的神态上掠过,最终定到一个棚前的身影。
那人白衣玉冠,清雅出尘,半身立在光下,似地狱人间的摆渡之人。
抬眸望来,正和季潼对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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