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V三更◎

    云念跟在周逸风身边, 走进餐厅的时候,周行砚立即抬头望过来, 确认云念并没有被周逸风怎么样, 一直绷紧的情绪渐渐放松。

    半小时前周逸风的保镖拿了一张照片找过来,照片上,云念和周逸风一起并排坐在墓园大门口那棵树下, 周逸风偏过头,似乎是在跟云念说话。而云念正拧着眉。

    保镖说云念跟周逸风先走了, 让他过去找云念。

    云念少不更事心思简单,而周逸风在他父亲口中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周行砚几乎没多想就找了过来, 甚至怀疑周逸风要对云念做些什么。

    直到刚刚,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他没有想到,周逸风为了让自己出现, 竟然使出这种两头骗的方式, 该说不愧是叱咤溱城商界半个世纪的传奇人物。

    云念一见到他,就皱起了眉,柔嫩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准备说点什么,想了想, 又咽回肚子里。

    周逸风在一旁拍了拍他的头顶,说:“饿了吧,想吃什么, 自己点。”

    云念说不好为什么,就是有点生气, 路过周行砚身边时, 默默瞪了他一眼, 然后绕到距离周行砚最远的地方坐下来。

    周行砚没等他坐稳,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这餐饭我们吃不起。”

    云小少爷根本就没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扭头四处瞅了瞅餐厅,心想为什么吃不起?抬头无辜地看着周行砚:“可是我饿了。”

    他今天确实在外折腾很久,周行砚一时不忍,又重新坐回去,深深望了周逸风一眼。

    周逸风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主动向云念解释道:“是我利用你骗他过来的。”

    云念滑动菜单的手一顿,“啊?”

    周逸风笑了一声,“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单独见我这个祖父的。”

    云念“哦”了一声,继续去在菜单上挑挑拣拣,又抽空偷瞄了一眼,心里那点火气全消了,甚至还有点内疚,自己刚刚误会周行砚一声不吭丢下他跟别人走了。

    可仔细一想,周行砚是去见自己的爷爷,就算是丢下他先走了,也很正常。就像他见到了云孟齐和叶菲芸,同样也就顾不上别的人了。

    于是云念就更加没有脾气了,坐在那里乖乖地等着吃饭。

    周行砚一看他这样,只好也认命地坐着,不过在面对周逸风时,表情算不上和善。

    明明三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餐桌上却静悄悄的,空气里像是结了化不开的冰。

    只有云小少爷,今日胃口特别好,正埋头奋力地咀嚼着送进嘴里的食物,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趁着最后的严寒到来前努力囤粮的仓鼠。

    他一边自己喂自己吃饭,一边不经意地抬头看剩余两人,含糊不清地疑惑着:“你们不饿吗?”

    周逸风将自己面前那份蟹饼推到他面前,说:“这里你最小,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说这话时,他忽然很像个慈眉善目的普通人家的老爷爷,正在哄着不常回家的小孙子多吃点。

    周行砚微微抬眸,扫了他一眼。上回就有所感知,他看起来苍老很多,似乎比周行砚印象中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要年迈和疲惫。

    但距离两人重逢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或许这只是岁月留下的正常痕迹,人总在某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老去。

    周逸风看过去,定住了似的,眼神停留在这张脸上好几秒,过了一会儿,扯了下嘴角,像是在笑,说:“阿砚也吃吧。你喜欢我这么叫你吗,那次听到你爸也是这样叫你。”

    他的闲话忽然多起来,周行砚没有出声。

    这一餐,周逸风竟是连一句劝他跟自己回去的话也没有,好似不惜亲身上阵骗两人过来,真的只为了和他一起吃一顿午饭。

    云念终于吃不下了,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默默站起来,在包厢里来回踱步,背着手老气横秋的样子像是刚从周逸风那里学过来的。

    周逸风看得好笑,说:“让司机载你去附近走走吧,消消食。”

    云念觉得这样正好,他正不知道要怎么跟周逸风开口呢。

    云小少爷表情很雀跃,周行砚却瞧出来周逸风的打算,这是终于要支开旁人,和他摆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的架子了。

    司机接了消息进来,要把云念领走。

    云念欢欢喜喜地打算走,司机见到这玉做似的漂亮少年笑得这般灵动,也下意识跟着笑。

    周行砚目光越过周逸风,盯着说他:“照看好他。”

    司机从这目光中感觉到一种与周逸风相似的冷肃气场,唯一有所欠缺的仅是年岁积累。他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收敛神色认真点头:“知道了行砚少爷。”

    周行砚不是很喜欢被周逸风身边人这么喊,但司机已经领着欢欢喜喜的云念走远了。

    司机常随周逸风在这里办事,对这一片比云念熟悉,带云念去了附近最热闹的广场,他想年轻的小孩都喜欢热闹的地方。

    云念也不例外。

    一小时后周行砚打来电话问云念的消息,听到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那小孩说很快回来,结果一个人乱跑,我现在看不见他了。”

    周行砚的眼神当场变了,看向周逸风时带着一丝愤怒,“这就是你说的,办事靠谱?”

    两人刚才照旧没谈拢,周行砚根本不想从他嘴里多听一句对自己父亲的贬低,丢下他,赶去云念消失的地方。

    广场上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任何人在意一个陌生人的消失,司机见周逸风也跟过来了,感觉这下麻烦大了,不住地跟周逸风道歉。

    周逸风看向周行砚跑走的方向,神色平平地纠正他:“你没必要跟我道歉,现在着急惊慌的人不是我。”

    司机和他一起望过去,抹了把额头溢出的冷汗:“董事长,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周逸风靠着车座脸色如常,微微眯眼望向广场,“我倒觉得,是他过于紧张了。”

    司机一时间也拿不准了,祖孙俩面对这个事情,反应天差地别。

    周行砚在广场上飞快地确认每一个身形相似的行人,没有一个是云念,云念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到现在手机还躺在他的口袋里,平时不觉得这习惯有什么不好,现在扑面涌过来一阵大海捞针的无力感。

    而周逸风不止自己跟过来了,还把自己手下的人也全都带过来,分散在广场附近各处,寻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各个方向散开。

    即便如此,周行砚仍然觉得不安。

    手机上还正好传来云孟齐问候的消息,问他云念在不在他身边,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按灭了屏幕。

    正想着报警,眼前出现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他猛地抬头望去,对面,孱弱单薄的少年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好像一团随时被风吹散的云雾,正绕过广场中央的喷泉,缓步朝他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氢气球,一眼看到他,笑容止在脸上,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周行砚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怕一眨眼又不见,几步跨过去,攥住他的手腕,那只漂浮在头顶的氢气球在空气中颤了颤。

    “你怎么在这里?”

    “你跑去哪里了?”

    两人同时问出声。

    云念掰开他的五根手指头,说:“你捏这么紧干什么,好疼。”

    周行砚从刚才那阵惊慌中平静下来,逐渐恢复往常的镇静,声音却越发严肃:“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

    说完,有些不确定地松开云念的手腕。

    云念不解:“我没有乱跑,我和司机说好了的,在这里逛逛,半个小时就回车上。”他指着广场上空那座巨大的挂钟,数了数时间,确认道:“刚好是半小时。”

    周行砚一时哑然,不知道该不该怪自己的小题大做,弄得广场上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他和周逸风的下属寻人时制造出来的动静。

    他把云念的手机放回去,说:“我们回去吧。以后记得带好自己的手机。”

    云念把手机又塞回他手上,嫌弃道:“一直响,很烦。”又说:“那我们去和你爷爷告别吧。”

    周行砚知道他这是发现了周逸风的车,但是没有阻止他前去,只是对于他的称呼微微蹙眉。

    来到周逸风车前,云念还没开口,老人哼笑一声,幽幽道:“这是找到人了?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吧?”

    这话是对着周行砚说的,云念却是把自己的袖子往手腕上撸了撸,伸直了手臂,在老人眼前张开十根细嫩的手指,灵活地抓了几下空气,并解说道:“你看,都好着呢。”

    周逸风沉静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淡笑着问道:“玩得开心吗?”

    云念点点头,手上在抓着那只气球,“当然开心了。”

    紧接着,眼中闪过迟疑,忍不住似的,捂住自己的心口,遗憾地说:“但是我现在好像有点不舒服。”

    周行砚呼吸一滞,扭过头看他,那张脸仿佛突然之间就失去血色,眉头紧紧地拧着,在忍受突如其来的不适。

    他抢过云念手中的气球,作势要背起他离开,周逸风在车上说:“这附近有我的一处宅子,现在医生赶过去,时间刚好合适。”

    云念浑身发软,被周行砚扶着腰,模糊间只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医生”,急得直摇头,揪紧周行砚的衣服领口说,“不要医生,不能见医生,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现在进了医院,他怀疑自己就出不来了,就算能出来,云孟齐和叶菲芸也不会让他出来。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坚持。

    周行砚见他表现得像极了一个讳疾忌医的小顽固,不由他再抵抗,将他抱上周逸风的车。

    周逸风这次没有骗人,宅子就在一条街外,不过十多分钟就到了,周家的医生早接收到消息,已经等在那里。

    云念到周逸风的宅子里后,过了不久就醒过来,除了脸色还有点憔悴,看起来与平时无异,靠在周行砚肩膀上,打量现在身处的环境,极为宽敞的客厅,古朴的木质家具,屏风上绣着松树白鹤远山祥云,虽然还不清楚这里那里,但可以确定这里不是医院。

    周行砚发现怀里的人醒过来,主动解释说:“我们在他家里,等你好些了,我们就离开。”

    云念爬起来,不顾他的劝阻,在屋子里走动,四处打量着。

    周行砚进来时就留意过了,周逸风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中心开辟出这样一处静谧的园林宅院,每一处设计都精妙得恰到好处,就连一块屏风也大有来头,对于金钱的挥霍远超他的意外。

    不过云念看起来对这里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已经逛出了门。

    周行砚立即跟过去。

    一路走来没遇到任何人,但是总也走不出去,到处是相似的回廊,流水,山石,像陷入一座巨大的迷宫。

    这处宅子比周行砚想象得还要宽广。

    云念循着水声一直往前走,最后在一座曲折的石桥上看到正要喂鱼的周逸风。

    明明是冬天,那些鱼依旧活跃地游动在水里,随着周逸风撒食的动作,全都汇聚到一起,争相哄抢鱼食。

    云念看得跃跃欲试。

    周逸风也发现了两人的到来,转过身,神清气闲地问:“你也想来喂它们吗?”

    云念接过饵食,在桥上走动,变换着撒食的位置,于是他走到哪里,那群鱼就跟随他游动到哪里。

    周行砚只好在一旁守着。

    云念现在状态有些虚弱,喂了会儿鱼就又疲倦不堪了。

    周行砚抱着他沿来时的路返回,半路遇到周逸风的管家,在管家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诧异。

    管家是来领两人去刚安排好的房间,知道周行砚的身份,却没想到那些听说来的消息都是真的,老先生流落在外的亲孙子不肯回周家,却肯对一个病恹恹的孩子低眉顺眼,做小伏低。

    周行砚无视他脸上越发复杂的神色,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少年,确认道:“他的房间,地毯够厚吗?”

    管家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后,连忙又点头:“够厚,够厚,这就去让人把它们给换掉。”

    周行砚没说什么,目送对方离开,心里总觉得周逸风这个地方还是不够好。

    云念需要休息,之前定下的出游计划不得不暂停下来,这晚两人就在周逸风这里住下。

    第二天,医生又勤勤恳恳地过来给云念确认身体状况,说是还需要休养。

    周行砚看云念的脸色,相信周逸风喊来的医生没有说谎。

    之后几天,云念一直留在这里。周逸风像是要故意勾住云念在这里住下,不停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弄来一些新鲜玩意,哄得云念更加不想走。

    有一天早上喊醒云念,竟是要带他去看新养在池子里的鳄鱼。

    周行砚早上去云念房间,没找到人,出来一看,一老一小扒着栏杆,一起笑呵呵地望着正在水中游动的庞然大物。

    那鳄鱼浮出水面,露出鼻孔呼吸,两人就一起莫名地发出笑声。

    周行砚觉得这一幕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上前一步,把云念抱到离栏杆更远一些的位置。

    云念看了一上午鳄鱼,中午就去尝烤好的蛋糕和点心,周逸风知道他喜欢吃甜食后,在原有的基础上又请了专业的糕点师回来。

    云念坐在沙发上吃蛋糕,周逸风也在一旁坐下来,周行砚有意开口提醒:“我们已经出来一周,该回去了云念。”

    云念漫不经心地点着头,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周逸风装作随意开口:“你还真打算改姓云了?”

    周行砚不打算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仔细盯着云念不让他吃太多。

    周逸风望着墙上的画,依旧闲聊似的幽幽叹道:“想不到你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周行砚当然能听出来对方话中的冷嘲热讽,冷笑了声,“重情义不好吗,我欠下的,会亲自还,别人欠我的,我也会亲自拿回来。”

    云念虽然在场,但耳朵里自动过滤了这些绕弯子的对话,专注眼前松软可口的蛋糕。

    正因为他心性单纯,两人说话就没有刻意避着。

    周逸风知道周行砚指的是什么,叹道:“你父亲的那些东西,都是小打小闹的玩意,丢了也就丢了吧。”

    他是真心觉得周行砚父亲离家出走后在外面搞的那些什么科技公司不值一提,在他一手创办的周氏集团面前,任何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

    周行砚听不得这种话,那是他父母生前的心血,无异于亲生孩子遭小人暗算被生生夺走,周逸风却轻飘飘说出这种话,如果此刻去世的人有魂灵,可谓是诛心。

    周逸风见他神色有变,目光闪烁了一下,不再提那件事,接着说道:“跟我回去,才是你人生真正的开始。”

    周行砚还没开口,云念放下手里的美味,抬起头望着目光威严的老人,有些不高兴:“他是我的人,应该跟我回去的。”

    周行砚沉默下来。

    像是没想到云念忽然会开口,周逸风怔了怔,停顿片刻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他跟你回去,既然你这么离不开他,你跟他一起,和我回去,不也一样?”

    云念缓慢地眨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一时之间还没有捋顺对方这段话的逻辑。

    周逸风从管家那里接过厨房新烤好的饼干,放在他面前,说:“你看起来不是挺喜欢我这里的吗?”

    云念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下意识舔舔嘴唇,眼神明亮,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真的被引诱成功了。

    周行砚感觉有些不妙,轻轻喊了一声:“云念?”

    下一秒云念就忽然笑起来,歪过头去看沙发上的周逸风,问他:“老爷爷,你怎么比我还要傻?”

    周逸风和周行砚齐齐愣住,周行砚虽然对周逸风颇有微词,但说不出这么脱俗的话。

    周逸风挑眉,“我怎么就傻了?”

    云念说:“我有爸爸妈妈的,我爸爸还天天都等着我回去,就是再喜欢你这里,我也不能跟你走呀。”

    他颇有些无奈地摇头叹气,接着看向周行砚,不满地反驳道:“而且谁说我离不开他了?他要是真的想跟你回去,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你是他爷爷,就像我不管走去哪里最后都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一样,他也可以回爷爷身边的嘛。”

    周逸风笑道:“你说得有道理,看来你确实比我聪明嘛。”

    这番话,周逸风听得舒坦极了,甚至忽然理解了周行砚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死心塌地,言听计从。这么懂事会说话的漂亮小孩,要不是有父母,他现在是真的有点想一起打包带回去了。

    周行砚有点郁闷,但云念确实什么都不懂,这要怪他没有提前跟云念说清楚他和周逸风的关系。

    云念瞧了瞧周行砚拧紧的眉头,虽然迷茫,但还是说了实话:“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好像不是很想跟你回去。”

    周逸风的笑容僵在嘴角。

    周行砚很欣慰,抚了抚他翘起的头发丝,帮他把嘴边沾到的饼干碎屑擦掉,说:“今天早点休息,明早回去。”

    他的态度这样明显,周逸风也总不能把人绑住,靠在榻上闭着眼睛假寐,不去看两人离去时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陈叔开车过来接人,看到两人从周逸风的地盘走出来时,着实惊讶了一下。

    云孟齐在他出发前就交代过,说云念这几天又病倒了,在朋友家养着,可却没说这是周氏集团董事长周逸风的家,再看周行砚,依旧亦步亦趋跟上来,尽心尽力把这位早上又赖床了的小少爷抱上车,丝毫没有因为身后的宅子姓周,就在态度上做出任何改变。

    他朝门口又望了一眼,也没望见周逸风人影,一时有些不确定,小声问周行砚:“周老先生是不是被咱家小祖宗给惹毛了?”

    仔细想想,是云小少爷可能做出来的事。

    云孟齐昨天大半夜爬起来给车上铺了好几层又厚又软的垫子,就怕云念路途中坐着不舒服,云念靠倒在软绵绵的车座上,半梦半醒,听到这话,迷迷糊糊地说:“周爷爷还给我看鳄鱼呢。”

    陈叔瞪大双眼,恐吓,是恐吓没错了!

    他有些幽怨地从镜子里瞥了周行砚一眼,心想好歹是去周家做客,周行砚作为主人也不护着点,任由那个不好惹的老先生吓唬小孩,谁没听说过周逸风这些年来的手段。

    周行砚从镜子里对视上这道有些埋怨的目光,有些不解,低头把云念冷冰冰的手摁回毯子里。

    云念抱住他的胳膊,说:“我下回还想看。”

    周行砚苦口婆心地劝:“太危险了,不要看。”

    云念忽然变得特别委屈,松开他的胳膊,转过身把脑袋埋在毯子里,一动不动。

    周行砚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顿时茫然无措起来。

    露出来的那张雪白小脸上双眼紧闭,挂着泪痕,看上去不知道有多难过,周行砚轻轻推了推,他没有反应,却渐渐止住了抽泣声。

    快要到家时,云念皱着眉头醒过来。

    周行砚问他是不是很不舒服。

    云念说:“好像做了个梦,梦到你死了,我还哭了。”

    周行砚想到他半路上闭着眼睛哭得抽抽搭搭的样子,心里有点想笑,当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云念看了看他,仿佛还在回味那个梦,摇着头说道:“真奇怪。”

    周行砚不知道该不该因为这个梦安慰他,说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梦都是和现实相反的。”

    云念点点头,看上去很乖。

    不一会儿,云孟齐的电话就打过来,问云念是不是快到家了,云念“嗯”了一声,不想多说话。

    虽然不想这么快就从外面回家,但他答应了云孟齐和叶菲芸,要赶回来。

    再说了,他也挺舍不得爸爸妈妈的,就算云孟齐不说,他也会在生日之前回到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度过十六岁。

    可是云孟齐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不太像是迎接他回家的语气,云念奇怪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孟齐问他:“乖宝,你告诉爸爸,你是不是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

    云念疑惑起来,“没有啊。”随即想到一件事,又改口:“差一点。”

    电话里传来云孟齐那边的背景音,有其他人在说话,听起来很不善。

    云孟齐着急道:“先不说这个了,你听爸爸的,和哥哥先去找个地方待着,等我和妈妈把家里这些人先弄走,然后你俩再回来。”

    云念拽了拽周行砚的袖子,小声说:“是不是我们揍人的事情被发现了?”

    周行砚刚才听着电话里的背景音,已经猜到了,时隔这么久,没想到龚炬居然忽然有勇气直接找到云家去。

    “真不要脸!”云念气鼓鼓地骂着,捏了捏拳头。

    周行砚跟陈叔说:“你先带他去别的地方,我先回云家。”

    云念立即否决了他的话,拳头毫无攻击力地在空气中挥了一下,仿佛在隔空将那天没打下去的拳头打出去,“明明是他先欺负你,还敢去我家告状!”转头命令司机:“陈叔,我们直接回家。”

    周行砚觉得到时候闹起来的话,会吵到这个体弱多病的小病秧子,但要是强行不让他回家,只怕转眼就会气坏。

    云小少爷做好回家的决定后,迅速开始思考对策,对周行砚说:“等一回家,你就装晕倒,然后我就跟爸爸妈妈告状,说他欺负过你,你一见到他们就被吓倒了。”

    周行砚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陈叔在前面笑出声来,故意调侃:“小周原来这么不禁吓啊。”

    之所以陈叔还能一脸轻松的调侃,是因为谁都知道云孟齐和叶菲芸这对夫妻不可能舍得拿云念怎么样,而云念看起来是准备维护周行砚的。虽然这个维护的方式……有点怪。

    云念不理会胡乱打岔的陈叔,郑重地望着周行砚,说:“你别忘了我说的话啊。”

    周行砚不置可否。

    车已经停在云家大门口,张妈看到云念从车上下来,意外道:“你怎么回来了?云总不是说他给你打电话让你和小周先躲躲吗?”

    云念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在客厅和龚炬一家人迎面相撞。

    待看清龚炬的脸后忍不住笑出来,已经这么久了,他的眼睛周围还有一大圈淡青色,像恶搞喜剧片里特意画出来的熊猫眼妆。

    龚炬被这一笑刺激到了脆弱的自尊心,跳起来大骂:“我都这样了你还笑?良心呢!”

    云念捂住肚子笑得更大声。

    正因如此,云孟齐和叶菲芸心里没底,怀疑云念在这件事上真的不占理,把同学揍得这么惨。

    云孟齐清了清嗓子,警告他:“云念,要有礼貌。”

    云念稍稍止住笑意,扯了一下周行砚的衣摆,提醒他两人在路上说好的计划。

    他还特意带着周行砚来到沙发边,为了让周行砚“晕倒”的时候摔得更轻松。

    只是扯了好几下衣服,周行砚都纹丝不动。

    叶菲芸见他事到临头还在这里搞些小动作,又急又气,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手上一时没注意力度,云念又不防备,趔趄了一下。

    周行砚急忙把人揽住,看了眼叶菲芸,主动说道:“人是我打的,云念只是路过。”

    云孟齐和叶菲芸,还有张妈,都很错愕地看向他,周行砚一向给人脾气很好的感觉,毕竟面对骄横跋扈的云小少爷,谁都没有那样好的耐心。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周行砚会跟人动手。

    他们宁愿相信周行砚是被云念逼迫了。

    龚炬扬眉吐气地转过身对自己父母说:“爸妈你们看,我就说这次不是我的问题,我是受害者!”

    两个大人一听,开始护犊子,对云孟齐和叶菲芸说:“云总叶总,这孩子归你们家管对吧,现在孩子惹了事,大人起码得懂得教育!”

    “小孩子玩闹归玩闹,打人不打脸的道理都不懂吗,瞧把我们家孩子给打的。”

    两家都是生意场上的,平时还有些竞争,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

    云孟齐听他们放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有点晕,伸手制止:“等一下等一下,先别急,先让孩子把话说完,之后再说怎么处理,好吗两位?”

    云念心头早起窜起怒火,脸上都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提高了声音骂道:“龚炬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怎么不说是你先带人欺负他的!”

    龚炬心虚了一瞬,又硬气起来,指着自己的脸,粗着嗓子回嘴:“那也不能打我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你们俩就是狼狈为奸,我怎么欺负他了你倒是说说?两个骗子!”

    云念说的是实话,却被说是骗子,气得脸更红了,要扑过去像周行砚那样揍他,被云孟齐及时拦腰抱住,哄道:“乖宝,别激动别激动啊。爸爸相信你。”

    云念气血上涌,感觉眼前都变得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在云孟齐怀里委屈地啜泣着:“我没有骗人,龚炬还故意拿哥哥的父母出事的新闻来笑话他,这还不是欺负吗,为什么不能揍他……”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噤了声。

    龚炬心虚低头,龚炬的父母则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们看向周行砚,才隐约察觉这个男孩和云家的人长得都不像,忽然想起曾在酒会上偶尔听人提过叶菲芸带回来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

    周行砚紧盯着云孟齐怀里那道细弱的身影,心中翻滚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说实话,他一直以为云念对自己的具体来历什么都不清楚,因为这个小少爷精力不足,一向把日子过得心不在焉,不太可能会打探那些无人主动提及的事,同样也因为病弱,被人们纵成任性自我的脾气,可即便是发脾气的时候,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他父母。

    他以为云念根本什么都不懂。

    屋子里忽然想起云孟齐惊慌大喊的声音:“乖宝,乖宝?云念!?你别睡啊乖宝!”

    叶菲芸浑身一颤,歪歪倒倒地奔上前去,和丈夫一起查看儿子的情况,然后慌慌张张地喊:“张妈,快,快打电话!”

    张妈像是已经在云家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虽也有些慌乱,但到底比云孟齐还有叶菲芸面对亲生骨肉出事要镇定,翻出号码去给赵医生的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情况。

    见此情形,龚炬一家人早已噤若寒蝉,后悔今天找上门来咄咄逼人。叶菲芸和云孟齐有个身娇体弱完全禁不起刺激的孩子,他们早就知道,怎么偏偏今天被他们给刺激得犯了病,这要是有个好歹,往后生意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怎么做人。

    和他们一样出神的,还有一个周行砚。

    周行砚怔怔地站在那里,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起初,他甚至很荒唐地以为云念是在按车上计划的那样,代替他来装晕。

    然而云家所有人,除了他,都像是排练过无数遍一样,在经历最开始的慌张以后,都各自做起该做的事情,张妈去打电话,叶菲芸去开窗通风,云孟齐在给云念拿吸氧机,陈叔把车开到门口……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是被排除在外的外来者,他依旧没有融入云念的生活,甚至没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云念的一切。

    挑剔又任性的云小少爷,醒来后如果知道这一幕,会不会记得责怪他,到现在都没有学会照顾人。

    第25章

    ◎“可是我不想等下一次”◎

    云念醒过来时, 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医院的病房。除了家, 他住过最久的地方就是这里。

    最近他又要一直住在病房, 他猜得没错,云孟齐和叶菲芸根本不放心让他这么快出院,而且这次赵医生也说最好住院观察久一点。

    云孟齐和叶菲芸把手头的工作都停了, 在医院守着云念整整两天,两个大人连饭也忘了吃, 觉也忘了睡,一动不动盯着病床上的孩子,怕一眨眼就消失。

    第三天, 云念看起来精神好转了些,会和云孟齐撒娇了,两个大人这才渐渐放心, 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将云念拜托给赵医生,然后离开医院去紧急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赵医生是看着云念长大的,从那么一丁点大的小孩,一点一点磕磕绊绊地艰难地长到现在。从医这么多年,他见过很多和云念一样情况的小孩, 都没能坚持下来,被父母亲友提心吊胆地呵护,最后还是一夜之间就永远地离开人世。

    有好多次他也以为云念不行了, 尤其是这次,但第二天还是等来云念睁开眼睛。

    他在病房里陪云念说了会儿话, 看了看时间, 已经中午了, 但外面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今天的天气实在不怎么美好。

    刚要问云念饿不饿,病房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周行砚站在门口,与赵医生对视一眼,然后立刻挪开眼去看云念,云念靠在床头玩赵医生带来的游戏机,比起昨天,精神确实好了一些,但是脸色依旧糟糕,嘴唇像失去了血色,显得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更加出彩,清亮得像雨后的清澈湖面。

    云念听到动静,也抬头朝他看过来,眨着眼睛,目光缓慢游移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走神。

    过了一会儿,像平常一样说道:“周行砚,愣在那里干什么,抱我去窗边。”

    周行砚微怔,听着这句话,心里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床上病恹恹的少年已经开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态:“怎么还不乖乖过来。”

    赵医生瞧着这一幕,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云念差使身边人,比起很多自小受病痛折磨逐渐养成乖戾性格的孩子,云小少爷这样已经很令人欣慰了,娇纵些而已,宠着就是了,相信在云孟齐等人眼中,怕的不是云念骄横娇气,而是更怕有一天想被云念差使折腾也再也没有机会。

    赵医生脑子里想了些有的没的,站起来摸摸云念毛绒绒的脑袋,温声告辞:“那我就先走了,接下来你这个哥哥陪着你。”

    云念此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周行砚身上,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赵叔叔再见。”然后继续紧盯着周行砚。

    周行砚和离开病房的赵医生擦肩而过,来到床边,把张妈熬好的汤打开,轻声劝说:“先吃点东西吧,快到中午了。”

    云念自己掀开被子,光着脚就要踩上地面,周行砚眼疾手快地将他拦腰抱起,及时阻止了他的脚尖与地面相接触,在屋中张望了下,然后抱着云念来到窗边,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沙发上,又拿来一张厚厚的毯子,将他裹紧。

    云念总算称心如意,仰脸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胸有成竹地说:“今天会下雪。”

    那双雪嫩柔软的脚刚被周行砚藏进温暖的毯子里,又从里面钻出来,垂在沙发边,自在得意地晃来晃去。

    这副场景在周行砚的眼前发生过很多遍,恍惚间让他以为这还是入冬以来待在云家的日子。

    但室内的布置和窗外穿着病号服散步的病患提醒着他,云念现在虚弱到进了医院。

    他很强硬地把这两只暴露在空气中的脚重新塞到毯子里,隔着毯子,警告似的握了握对方细瘦的脚腕。

    刚一松开,一只脚又伸出来,在他面前嚣张地晃着。

    对于他委婉的警告,对方不以为然。

    于是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重复刚才的动作。

    云念像是故意要挑战他的耐心,等他松了手,直接将小腿搭在他肩膀上,命令道:“不许动。”

    周行砚抓着他脚腕的动作顿住,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无奈。

    云念观察着他的脸色,期待地开口:“你现在生气给我看呀。”

    周行砚只觉得他最近一天比一天不好伺候,但见他已经有力气像之前一样胡搅蛮缠,哪里还生得出气,越发温和地哄道:“先吃饭吧。”

    云念在他肩膀上踩了好几下,蛮不讲理地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今天我不吃饭。”

    周行砚十分清楚病中之人脾气乖张,但人不能不吃饭,无奈之下搬出叶菲芸来压他:“你妈让我务必确认你有乖乖吃饭。”

    云念瞪了他一眼,骂他是叶菲芸的狗腿子。

    骂完了,还是迫于叶菲芸的威严,认命地吃下周行砚带来的午餐。

    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吃得慢吞吞的,时不时地走神,周行砚看得着急不已,想喂他吃,被他怀恨在心地躲开了。

    下午周行砚留在病房,代替叶菲芸和云孟齐守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下雪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下来,但是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云小少爷却很不凑巧地睡着了。

    周行砚朝外面看了看,又看向床上的睡颜,最终还是没有叫醒他。

    云念这一觉睡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发现床边坐着周行砚,窗外是皑皑白雪,像做梦一样。

    周行砚见他醒来,有些惊喜,昨天到现在,他睡得太沉了,像是昏过去一样。

    云念已经在自顾自地起床穿衣服了,甚至破天荒地在室内给自己穿上鞋袜。

    周行砚见他这种奇怪的举动,问他做什么。

    云念坐在床边弯着腰给自己系鞋带,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我出去玩雪啊。”

    周行砚看他弯腰穿鞋时露出来的手腕脚腕不堪一握仿佛一折就断,即便此时身穿厚厚的外套,依旧细弱如即将夭折的奶猫,非常不赞同地望着他:“你的身体还没好。”

    云念听过这种话太多次,已经置若罔闻,手里的鞋带不听他使唤,怎么也系不出漂亮的形状,又急着出门,就随意糊弄几下,站起来就往外跑。

    经过周行砚身旁,被抓住手腕。

    周行砚冷着脸出声:“没有病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出去玩雪。”

    他觉得云念怎么对他闹都行,踢他可以,咬他可以,把脚随便踩在他身上也可以,但是不能这样任性地对待自己的身体。

    云念转过身去用力掰他的手,总也掰不开,忽然就抱住他。

    他一愣,云念就扒开他的领口,对着他的脖子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了十足的力气,一口下去,脖子上就轻微地见了血,留下两排带着血痕的牙印。

    周行砚吃痛,但仍是紧抓着手不放。

    他没因为这一口怎么样,云念却望着他哭了,漂亮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泪珠,断了线似的沿着苍白的脸滑落。

    周行砚连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云念央求他:“我就玩一会儿,就一会儿也不行吗?我还没有堆过雪人呢。”

    周行砚被他哭得心焦,安慰道:“你可以等身体再好一点,等下一次……”

    “可是我不想等下一次,不一定会有下一次,以前他们也跟我说下一次,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等到。”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还在汹涌地往下流。

    周行砚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么伤心,可源头仅仅是因为一场大雪。

    他瞧见周行砚脸上动摇的神情,连忙抱住对方胳膊轻轻地晃,“我们出去玩一下好不好……”

    周行砚听着他绵软又可怜的声音,有些发愣。他只见过云念对着云孟齐这样撒娇。

    最后云念如愿来到雪地上,周行砚陪着他堆雪人。

    医院在这种天气几乎没人再出来散步透气,空旷的雪地上,云念正在认真地指挥着周行砚调整雪人脑袋的方向。

    周行砚唯命是从,唯恐哪里做得不合小少爷的心意,导致小少爷忍无可忍亲身上阵。

    可即便如此,那双手也冻得发红。

    云念嫌手套碍事,扔在一旁,捧起一把雪胡乱揉了几下,绕到周行砚背后,丢上去,然后跑开。

    周行砚按照云念的意思给雪人装好眼睛,谨记自己陪玩的目的,也抓了一小把雪,准备丢回去。

    刚一转身,那跑远的身影忽然停下来,倒在空旷的雪地上。

    周行砚浑身一震,吓出一身冷汗,丢开那团雪,朝远处仰躺在雪地上的那团身影疾跑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上踩出一串凌乱不堪的脚印。

    对面的楼里有人从窗户往下看,指指点点。

    走近后,周行砚看到云念胸口平稳地起伏着,鼻间呼出的热气化为白雾,虽然闭着眼睛,但嘴角浮现出悠然的笑意。

    察觉到周行砚的接近,云念也不急着睁开眼睛,缓慢地呼吸着。

    周行砚看着这略显奇怪的一幕,愣住,却没刚刚那么慌了。

    过了片刻,雪上的云小少爷睁开眼睛,发出感叹:“原来睡在雪上是这种感觉。”顿了顿,又说:“感觉也不怎么样。”

    周行砚伸手,要拉他起来,“既然不怎么样,就不要吓人了。”

    云念把手递给他,然后反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拽。

    周行砚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被拽倒在地上,纹丝不动,略显苦恼地看着他,然后并排躺在他身边,口中不忘劝道:“已经玩了很久了。”

    云念翻了个身,跨坐到他身上去,说:“那好吧,你抱我回去。”

    周行砚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抱起,稳稳地沿着原路返回。

    待在医院的第四天,云念迎来了十六岁生日。

    穿进这个世界以前,他很努力,也很小心翼翼,但是没有活过十六岁。

    而书中,他比穿进来以前的自己幸运一点点,刚好死在十六岁的第一天,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

    被欺压数月的主角周行砚终于自此获得了解脱,从充斥着耻辱的云家搬出去,开启属于主角的耀眼一生。

    这天早上,云小少爷睁开眼,像往常一样面不改色地指使周行砚给自己端茶递水,因为周行砚给他擦脸时候的手太冰,还发了一通脾气,指责他怎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云孟齐和叶菲芸来到病房,就听到云念气呼呼的声音,紧接着看见周行砚脖子上的牙印。

    两人面对周行砚忍不住脸红,但看云念那样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云孟齐干脆把还在发脾气的云念给抱到一边去。

    第26章

    ◎“你该醒了”◎

    周行砚把衣服的领口往上拉了下, 遮挡咬痕。

    云孟齐还在那边对付自家闹脾气的孩子,嘴里一刻不停地哄着:“乖宝, 乖宝别闹, 今天可是你过生日,你还要不要当一个讨爸爸喜欢的乖孩子。”

    云念被他抱在手上挣不脱,听他念经似的絮絮叨叨, 于是抱着他的脖子,也想咬他一口。

    云孟齐灵活地躲开了, 并对周行砚传授经验:“小周看到没,要像我这样学会预判,小混蛋一转眼珠子就知道他想干嘛。”

    叶菲芸看得无语, 对云念说道:“你是属狗的吗?”又转过身问周行砚:“伤口擦药了吗,我让人去买?”

    云孟齐还在和云念闹着玩,闻言随口说笑道:“我儿子这么漂亮这么软, 一看就是属猫的, 猫有九条命呢。”

    叶菲芸因为这种说法笑出声。

    病房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自从云孟齐来了之后,云念折腾的对象就自动变成云孟齐,人高马大的男人比周行砚的反应要丰富很多,更会用夸张的表情来逗笑云念, 见云念笑,就立即做出被折磨得不堪忍受的模样,大大满足云小少爷的顽劣趣味。

    看时间差不多了, 叶菲芸让人去取蛋糕。云念原本想要过一个热闹盛大的生日,但因为在医院, 只能这样意思一下。病房里眼下就四个人, 叶菲芸看到云念脸上流露出来不满意的神色, 又去找赵医生。

    二十分钟后,病房外面的门被敲响。

    云念打开门一看,赵医生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包围着,站在门口冲他温柔一笑,然后扭头看向身边的这群孩子:“来,刚刚我们是怎么商量的,敲开门之后要跟哥哥说什么?”

    一群小孩用稚气的声音参差不齐地喊:“念念哥哥——生日快乐——”

    云念看着眼前这群直到自己胸口的小孩,有的还穿着病号服,有的正在换牙,他看着那个笑得最开心的门口漏风的小孩,也觉得很好笑。

    叶菲芸看云念站在门口笑得有点傻,连忙把他拉开,让赵医生和小朋友们进来。

    一群小朋友初次与云念见面,因为云念长得漂亮,像书上看到的那种小王子或者小精灵,而且在门口还冲着他们笑了,就以为这是个虽然也在生病但脾气非常好的哥哥,围着云念叽叽喳喳说起话来,你一言我一句,问云念为什么生病,哪里痛,是不是因为不听爸爸妈妈话没有好好吃饭才进了医院,病房里瞬间变得喧闹起来。

    云念面对一群幼稚的小不点,胡乱回应着他们的问题,故意逗他们玩。

    蛋糕送进来后,小孩子们都高兴地围上去看,云孟齐提前让人设计的蛋糕形状精致可爱,获得了响彻病房的欢呼声。

    云念见状,故作体贴地说:“那我们就快点分蛋糕吧。”

    欢呼声顿时更加热烈,一群小孩眼神放光地仰脸望着这个又温柔又好看的哥哥,又望着摆在面前的蛋糕,忍不住舔嘴唇。

    云念在这些充满期待地目光注视下,开始不紧不慢地切蛋糕,却只切出来一块,装进餐碟,转身送给了身后一直沉默着的周行砚。

    之后就不再继续了。

    一群小孩目光从期待变成疑惑,最后变成焦急。

    “念念哥哥,我们的呢?我也想吃。”

    云念抿嘴一笑,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扫视这群奶呼呼的小孩,一本正经地宣布道:“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我的蛋糕,你们要是想吃,就要一人先对我说一句好听的话。”

    叶菲芸和云孟齐对视一眼,只能继续哭笑不得地看着。

    云念合掌拍了一下,说:“现在可以开始了,你们谁先来。”

    小孩子们于是一个一个地排队去他面前。

    云念扮演着一个检查作业的老师,把蛋糕一块一块地分下去。

    最后一个小朋友上前,支支吾吾,脸憋得有点红,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说:“哥哥,他们都把我想说的给说完了。”

    小孩长得粉雕玉琢,眼神真挚,只是门牙缺了一块,说话漏风。

    云念望见他的样子,又想笑了,却坚持扮演一个铁面无私的课堂老师,“那你就不能吃了,你门牙都坏了。”

    小孩憋了半天,灵光一闪,说道:“那、那我祝哥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云念指着他大声地笑起来:“你好笨啊哈哈哈哈。”

    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一张嫩呼呼的小脸立刻糊满泪水。

    云念看到他的门牙,忍不住继续笑起来。

    小孩越想越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哥哥突然说自己笨。

    叶菲芸头痛地喊了声:“云念。”

    周行砚离得最近,上前一步,帮那哭得震耳发聩的小孩擦脸,趁着间隙,深深看了云念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云念今天尤其得恶劣。

    那小孩忽然发现另一个全程冷着脸的哥哥离自己这么近,还对自己动手,条件反射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缩在桌子下面,抱着桌腿,连哭声都停了。

    周行砚拿着纸巾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茫然。

    云念在叶菲芸的凝视下,渐渐止住笑意,从周行砚手上接过纸巾,把那小孩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手法相当随意地在小孩脸上擦了擦,然后拿起蛋糕,问他:“现在还要吃吗?”

    小孩很不争气地点点头。

    云念又笑了一声,一口一口喂他。

    小孩尝了甜头,当场与云念和好,问云念:“哥哥,你为什么说我笨啊?”

    云念很熟练地糊弄道:“小朋友不都笨笨的嘛,笨笨的才比较可爱。”

    “原来哥哥你是夸我可爱呀。”

    小孩不仅不难过了,笑得比刚进来时还要开心。

    周行砚看得咂舌不已,不知道该夸云念哄小孩的能力,还是该说小孩太好哄。想来也是,不是所有小孩都像云小少爷这样难伺候。

    热闹一番过后,赵医生带着那些孩子回原来的病房,留下云念一个人坐在还剩一半的蛋糕前。

    云孟齐有些意外地说:“平时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这次的蛋糕不好吃?”

    云念有点走神,怔怔地说:“吃多了牙会坏掉。”

    说完,病房的门又被敲响,云孟齐以为是赵医生又回来了,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西装戴墨镜的高壮男人,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看起来像来寻仇。

    云孟齐疑惑:“走错门了?”

    那人冷声开口:“请问云念是在这个病房吗?”

    云念从里面探出脑袋:“你找我?”

    对方朝他递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说:“老板送来的,住你生日快乐。”

    云念愣了一下。

    周行砚却是从打开的门后认出那人,是周逸风身边跟着的保镖。

    保镖也看见了周行砚,朝他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似乎这一趟并不是冲着他来的,又看向云念,解释道:“是周老先生。”

    云念点了点头:“哦,原来是周爷爷啊。”

    保镖并不多话,送礼物的任务结束,就又绷着脸折返回去了。

    在云孟齐和叶菲芸的困惑目光下,云念在那盒礼物中拆出了一颗蛋,顿时更困惑了。

    周行砚皱了皱眉。

    云念端详着,满意笑道:“它真的产蛋了,他没有骗我。”

    叶菲芸看向周行砚,周行砚解释道:“是他之前在周老先生那里看过的鳄鱼。”

    叶菲芸微微诧异。

    云孟齐按住自己的心口,大口呼吸:“宝贝,离开家的那一周,你到底还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

    云念拿着那颗蛋把玩,不理他,还说要把它孵化出小鳄鱼。云孟齐也快要犯心脏病了。

    最后那颗蛋被没收走,谁也不再提起来。

    云念嫌两个大人大惊小怪,问反应最淡定的周行砚:“我的鳄鱼蛋呢?”

    周行砚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云念从背后压到他肩上去,“你肯定知道。”

    周行砚不说话了。

    云念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扯了几下他的耳朵,不满道:“我在跟你说话,周行砚。”

    周行砚看了眼时间,岔开话题:“不早了,休息吧,明早还要做检查,不要再想什么鳄鱼了。”

    云念把他的领口扒开,找到脖子上的咬痕,想要再咬一口。

    周行砚在这时把他从后背抱下来,放在了床上,又盖上被子,哄小孩似的哄道:“乖,睡觉。”

    云念躺着,静静地盯着他的脸,最后说:“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周行砚摇头:“瞎说,你每次都能睡着。”

    云念又开始走神,周行砚以为他困了,将灯光调暗,听他在耳边轻声说:“我十六岁啦。”

    周行砚说道:“是啊,恭喜你,祝你生日快乐。”

    云念看他还在调节那个不太灵敏的灯,有点着急,说:“你别把灯调那么暗,我会害怕。”

    周行砚停手,坐在床边,只觉得云小少爷这两天不仅格外恶劣,还格外娇气。不过这也没什么,过生日又生病的小孩子有特权。

    他放软声音,道:“好,是我错了。”

    云念又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月辉洒进来,床上的人看起来像是终于睡着了。

    周行砚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那张从被子里露出来的半张小脸是一种异于平常的病态苍白,唇上血色也淡到接近于无,就连呼吸也浅到快到消失。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

    温热的呼吸洒在手上,一切都很正常。

    周行砚意识到自己略显荒唐的举动,收回手,敛住眼中情绪波动,和平常一样,掖好被子后安静地离开。

    刚站起身,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回过头,云念确实又醒了,睁着眼睛,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他只好耐心询问这位小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云念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确定自己明天能不能醒过来,有很大可能,他会像现实里的那个他一样,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

    云念忽然有点纠结,要不要再去看一眼云孟齐和叶菲芸,和他们多说些话,他挺喜欢他们的,可是那样的话他就更舍不得了。

    周行砚见他很长时间都不说话,脸上还有种令人看不懂的哀戚惊惶,于是又坐回他床边,细细一想,问道:“是灯太暗了吗,我再把它调亮些。”

    云念任由他把灯调到最亮,由此将他脸上专注的神色看得更清楚。

    周行砚发现他盯着自己看,没多想,问:“这样好了吗?”

    云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苍白的嘴唇抿了抿,冷不丁地说道:“周行砚,告诉你一个秘密。”

    周行砚“嗯”了一声,认真地看着他:“你说。”

    云念说:“人死后会有另一个世界。”

    周行砚勾了勾唇角,“你怎么知道?”只当他是在说胡话。

    云念淡定地说:“我就是知道。”

    周行砚点头:“好,我相信你。”

    云念再任性自我,也知道这句话一看就是胡言乱语,但周行砚的语气非常正经,好像他说什么都信。

    “所以你就别伤心了,你的爸爸妈妈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过上开心的日子了。”

    他下意识地这样对周行砚忽悠道。

    周行砚眸光微闪,很诧异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

    云念纠结了一下,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周行砚的衣袖,带着些恳求的语气缓缓开口:“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迁怒他们。”

    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原文中之后有关叶菲芸和云孟齐的描述,但凭着有限的认知,他觉得自己没了,周行砚的怨气找不到人撒,作为自己的父母,叶菲芸和云孟齐肯定免不了要被为难。

    云念抓着周行砚的袖子,可怜得快要哭出来,在这一刻忽然有点后悔,只希望周行砚做个恩怨分明的好人。

    周行砚反手握住这只细嫩的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蹙眉。

    他能感到云念今晚的反常,此刻越是听不懂云念这些意味不明的话,就越是焦躁难安,眉头越皱越紧。

    云念看他这副表情,本来打算就此歇息下,结束今天,但还是忍着疲倦,耐心地忏悔道:“还有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抢你项链,我不知道那是……”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周行砚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不忍再听似的阻止道:“别再说话了,你累了,需要休息。”

    云念仍是要说,柔软的嘴唇贴着他指腹轻轻擦过:“还有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就睡了。”

    周行砚纵容道:“好,只能一句。”

    云小少爷努力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用自己仅有的良心,气若游丝地缓慢说道:“周行砚,你以后会过得很好,就算没有你爷爷帮助,你也会很厉害,但是你要记得吃早饭,不然会得胃病,还有……”

    还有什么……他记不起来了,眼皮耷拉下来,将睡未睡。

    面对忽然如此体贴善良的云念,周行砚不仅没有预想中的丝毫欣慰与放松,反倒更加绷紧了身体,心跳得飞快,难以抑制地感到焦灼,无措。

    可云念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点了点头,怕对方看不清,发出的声音竟是莫名带着一丝轻颤:“好,我知道。”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胸口微微起伏,睫毛还在轻颤。只是睡着了。

    周行砚再次为今晚的自己感到荒唐,认识这么久,他早该知道云念的想法变幻不定,可能今晚看起来体贴可爱,明早起来就会因为一点点小事闹脾气。

    他将灯光重新调暗,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

    云念处在一种蒙昧不清的状态,恍恍惚惚地想,自己这次可能是真的死了。

    可耳边好像时不时就有哭声传来,时远时近,大部分时候是一种很粗犷浑厚的嗓音,很难听,云念想睁开眼睛让他别再吵了,但努力了很多次都不行,最后就渐渐不想动了,之后那些哭声出现的频率逐渐降低,代替哭声的变成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语气有些熟悉,但云念照样努力了很多次,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什么都听不清,听不懂。

    除了那些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的眼前也不能消停,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想是不是周行砚又在那里折腾房间里的灯,真是不让人省心,那个灯都快坏了,赶紧换掉吧……他想开口告诉周行砚。

    就这样心烦意乱地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云念,你该醒了。”

    这道声音太清晰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他猛然睁开眼睛。

    第27章

    ◎“已经差不多了吧云念?”◎

    周行砚失手打翻水杯, 蹭的一下站起来,搁在腿上和桌上的资料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顾不得这些, 踩上干净的纸页朝云念走过去, 却不想整个人都在颤抖,竟是趔趄了一下,扶住桌角才重新站稳。

    云孟齐推开门大步走进来, 见状顺口便说:“小周都说让你回家学习不用在这守太久,你看我就说你腿麻了——”

    看清床上的情形后, 云孟齐的话音戛然而止,手上的那杯水也应声而落,身形晃了晃, 惊愕慌乱的反应不比周行砚差多少。

    男人踉跄着踩在水杯碎片上,朝床上的少年奔过去。

    云念缓慢地眨着眼睛,看向朝自己冲过来的两道人影, 有些迷茫, 不懂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激动。

    周行砚先一步来到床边,手伸出去后,又害怕地收回来,像是担心自己不知轻重,将这场虚幻如泡沫的梦直接弄碎。

    他连呼吸都放缓, 轻声地问:“你怎么样?”

    云念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于是从云孟齐身上收回视线,细细地打量他。

    周行砚忽然一动也不敢动, 心焦如焚却又不敢催促,期待地等待他张口对自己说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云念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 缓缓转动眼珠, 思考片刻, 发出阻塞喑哑的嗓音,艰难开口:“你是谁呀?”

    周行砚怔住。

    云念仍然看着他,用生锈的脑子努力思考面前这个人的名字。

    旁边传来云孟齐毫不顾忌形象的大哭声,那张棱角分明俊朗帅气的脸上瞬间挂满散发柔弱气质的泪水,哭得不能自已,扑倒在床边边哭边喊:“我的宝啊你终于醒过来啦!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呜呜呜呜啊……”

    云念的注意力被吸引开,迟缓地扭动脖子,看向床边哭得毫无形象的男人,眉头微微拧紧,说出了那句很早就想说的话:“你哭得好难听啊,爸爸。”

    云孟齐张开的嘴缓缓合上,吸了吸鼻子,一边继续流眼泪,一边望着云念笑出声,就这么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忘了说。

    接着,叶菲芸和赵医生先后进来。

    确认云念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后,赵医生摸摸云念的脑袋,夸奖他是个坚强的孩子,然后把这一刻重要的时间留给云念的家人们。

    病房的门关上,叶菲芸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气质出众的绝色美人,就算哭起来也怎么看都养眼,云念忍不住向她撒娇:“妈妈,抱。”

    叶菲芸主动上前拥抱他,分开后眼中依然还是湿润的。

    已经哭完了的云孟齐故作稳重地上前,拍了拍妻子肩膀:“儿子都醒了,别哭了,该高兴才是。”

    云念看了看床边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一个看起来很眼熟,但依然没有想起来。

    于是他坚持盯着周行砚看了半天。

    云孟齐瞧见他苦恼的样子,大惊失色,把赵医生又给找回来了,问孩子怎么醒过来只记得爸妈不记得哥哥了,赵医生再三保证这是长期昏迷醒来后的病人的正常反应,可能会出现一些记忆模糊反应迟钝的表现,云念的症状不算严重,慢慢调养就能恢复正常。

    云孟齐放下心来,回到床边去逗他,问:“宝贝,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云念见他把自己当傻子,就很虚弱地开口说道:“我叫云孟齐。”

    云孟齐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来,抓住还没来得及离开病房的赵医生,“这情况看起来不像不严重啊老赵,你不会故意安慰我们的吧。”

    云念紧接着说:“我爸爸叫云念。”

    赵医生笑出声,拍了下老朋友肩膀:“我看着比之前还要机灵,放宽心吧。”

    云孟齐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放过赵医生,走回床边坐下,捏了下儿子的脸蛋,笑得一脸纵容:“你是我爹,你还是我祖宗,行了吧?”

    云念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之后云念开始逐渐恢复,从一个生锈的机器人慢慢变得和以前一样正常运转,消瘦苍白的小脸也比之前多了些肉,虽不及自小健康奔跑的孩子,但至少看起来不似去年冬天那般胆颤心惊。

    只是,他仍然不是很愿意亲近周行砚。

    尽管云孟齐和叶菲芸都分别跟他强调过很多次,周行砚是和他认识很久的好朋友,一直很关心照顾他,然而在周行砚接近的时候,云念还是会很抗拒地躲开。

    随着时间变长,这种抗拒不仅没有减淡,还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拒绝其他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周行砚。

    叶菲芸越看越觉得云念的表现透着古怪,带他去做了详细全面的检查,结果显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云念都已经从长期昏迷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更加不像是记忆力受损的样子。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云念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

    这不是云念在医院呆得最久的一次,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到现在想起来,云孟齐和叶菲芸还是心有余悸,看着云念就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离开视线。

    至于周行砚,在忽然之间受到云念莫名其妙的抵触以后,一连走神好多天,最近看上去才恢复如常,只是减少了去医院的频率。

    云孟齐也有意让他尽量少出现在云念面前。这不仅仅既是为了照顾云小少爷的心情,也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着想。

    去年云念还咬了他,今年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更加不待见他,说不定要怎么发威。

    周行砚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因为今天接云念回家,叶菲芸还是叫上了周行砚一起,显得热闹隆重。如果不是因为云念需要静养,云孟齐甚至想为此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叶菲芸和云孟齐还有点事,去了赵医生办公室,周行砚就先去了病房。

    床上鼓起一团,露出毛绒绒的脑袋,正背着他酣睡着。

    只是几天没见,周行砚此刻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竟是有种近乡情怯的滋味。

    他从那场大雪守到积雪消融,又守到万物复苏,时间越久,折磨越深,很害怕那晚其实就是永远的告别,也很生气,一个刚过十六岁的人,凭什么那么肯定地认为命运自那晚画下句点。无数次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时,他都在后悔,后悔那晚走得那么毫不犹豫。

    他在床边出神地站了很久,直到床上背对着他的人有转醒的迹象,将他从那段糟糕的回忆中拉出来。

    云念悠悠转醒,总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一时间有些脊背发寒,转过身来,对上周行砚的眼睛,惊颤了一下,困意全散了。

    周行砚来到床边,伸手去抱云念,刚碰到衣角,就被躲开。

    云念缩在床里边,藏在被子里警觉地看着他。

    最近,这副表情很常见,不像是忘记他,更像是防备他,好像他是个会随时出手伤人的坏人。

    可他又怎么会伤害对方?

    周行砚不信邪,单膝跪在床边,企图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云念大叫道:“你不许碰我!”

    周行砚的执念被这一声冲淡了,眼神柔软下来,正要道歉,云念被换上小心翼翼的神情:“你不要抱我了,好不好?”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在祈求他的可怜。

    周行砚仔细端量他的脸,想要看出一丝猫腻,沉声问:“为什么?”

    云念被他盯得既紧张又心虚,见他紧抓着这件事不放,忐忑了一会儿,自己从被子里钻出来,挪到周行砚面前,心一横,朝他张开手,说:“那你抱我吧。不过先说好,这次是你先要抱我的。”

    周行砚闻见他身上带着暖意的淡淡香气,又看见他从衣服里露出来的雪白柔软的肌肤,虽然依旧不解其意,但很难拒绝这样的主动。

    刚要像以前一样把人捞到怀里穿上衣服,病房的门被打开,伴随着熟悉有力的脚步声。

    云念像看到救星,迅速转移方向对着门口,对走过来的云孟齐喊道:“爸爸!”

    云孟齐没多想,以更热情的姿态回应了儿子的呼唤,几步奔上前去,把云念从床上拦腰抱起,铿锵有力地一声令下:“咱们回家!”

    说着,直接就拿起毯子将云念裹住,大步出门。

    他的身形极其魁梧高壮,云念躲进他怀里,自以为这样可以避开周行砚的目光,小声说:“不能让他追上我们。”

    正在收拾东西的周行砚动作一顿。

    云孟齐见云念这奇怪的毛病又犯了,调侃道:“是不是之前咬了哥哥,现在终于不好意思了,所以干脆装不记得啊?”

    云念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轻轻撞了几下,咕哝着:“你别说话了。”

    云孟齐忍不住笑道:“这是被我说中了?”

    云念抬手去捂他的嘴,被他躲开了。

    他接着喋喋不休:“生病了不舒服,在亲近的人面前闹脾气很正常嘛,但是这样装糊涂就不大好了吧乖宝?你找哥哥好好认个错,道个歉,哥哥未必不会原谅你嘛。”

    云念始终埋着头,催促着:“快走快走。”

    他觉得云孟齐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不仅咬了周行砚,还经常因为感到无聊而故意欺负周行砚,现在他还好好活着,等周行砚回过味来了,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云孟齐一点也没有体会到他最近的忧愁,反倒觉得自家宝贝儿子使小性子的样子真是越看越可爱。

    云念刚坐上车,周行砚也跟着上来了,还带来了他的衣服。

    陈叔非常高兴地在前面说:“恭喜咱们小少爷出院。”

    云念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几句,而是悄悄往云孟齐的身边挪,想离得周行砚更远一些。

    云孟齐故意提高声音,感慨道:“老陈啊,幸亏你今天开过来这车够宽敞啊,不然我要被挤下去了。”

    云念忍无可忍地扭过头来对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讨厌。”

    说完,照样往他身上贴。

    叶菲芸轻咳一声,云念这才有所收敛,贴着云孟齐坐着,偷偷摸摸去观察周行砚的脖子。

    冬天都过去了,身上穿得单薄,周行砚的脖子上自然也是一片平整紧致的皮肤,没有任何痕迹。

    云念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这仅有的证据都消失了。

    周行砚默默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还是不明白,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让自己被生生地疏远到现在。

    捏着云念的外套,他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要我帮你穿上吗?”

    云念连忙摇头:“不用不用。”

    不仅现在不用,以后都不用了。云小少爷暗自决定,以后就算再无聊,也不会再故意给周行砚找麻烦。这样说不定时间一久,周行砚就会把之前的事给忘了。

    叶菲芸和云孟齐,甚至包括司机陈叔,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云念忽然转性,想了想,最后一致认为云念在装,说不定背后在憋着什么坏心思,给人一个惊吓。

    然而回家已经半个月,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再加上云孟齐和叶菲芸仍旧对昏迷的事心有余悸,对云念看得更紧,至今没出过门,而周行砚虽然已经凭着远超同龄人的水平提前拿到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依旧在参加各种学科知识竞赛,把奖杯和奖金一堆堆地往回搬。

    通常云念起床时周行砚早走了,而周行砚回来时是深夜,云念早就睡下,于是两个人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云念对这种状态很满意。除了不能出门,醒来后的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他在等着叶菲芸和云孟齐放松对他的看管,这样他就能更自由地出门玩了。

    又过了一周,叶菲芸和云孟齐因为一笔生意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停下对儿子的亲自看顾,出差去另一个城市。

    他们把云念拜托给张妈……和周行砚照顾。

    云孟齐在家时基本一手包揽了照顾病弱小少爷的事情,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无微不至,乐在其中地纵容着云念耍性子闹脾气。

    云孟齐一走,云念又不好意思跟张妈胡搅蛮缠任意撒气,连说话都没什么兴致。

    当天晚上,就因为放洗澡水的问题把自己给郁闷到了。那水温忽高忽低,云念被忽冷忽热的水一刺激,气得跺脚,湿着头发就跑出来,踩出一地的湿印子,猛地拉开房门,朝楼下喊:“张妈!”

    没有人应。

    张妈这个时候应该在洗衣房,云念不确定地想着,来到走廊上,窝着火往前走,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滴了一路。

    他一边抹眼睛上的水珠,一边还在喊:“张妈。”

    到楼梯口,毫无防备地撞到一堵肉墙,连连后退,险些就要摔倒。

    周行砚及时将人拉住,扶稳,眼中浮现出错愕神色:“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湿着头发,光着脚,身上一件薄薄的T恤沾了水,隐隐可见下面皮肤的颜色。

    云念心情很坏,气呼呼地说:“不关你的事。”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声音当场就软了下来:“我没事。”他给周行砚让了个路,说:“你走吧。”

    周行砚今天回来得比之前都要早很多,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周行砚不肯走,在他让路的时候就已经紧跟过来,伸手就把他抱了起来,往房间里去。

    云念瞪着他,严肃地说:“你得赶紧放我下来。”

    周行砚已经很久没离他这样近了,也很久没听他对自己说这么多话,把人又往怀里抱紧了些,避免他因挣扎而掉下去,口中好生哄劝道:“先把鞋子穿好,再让你下地。”

    云念想到自己房间里那令人生气的洗澡水,又着急又生气:“我不回房间!”

    周行砚便拐了个弯,把人抱到自己房间去。

    周行砚房间只有很硬的椅子,没有软软的沙发,他把云念放在床上,几乎能预测到云念离开后的行动,刚一脱手,立即就攥住了对方脚腕,轻轻地叹息一声:“不要急着跑。”

    云念就算急着跑,现在也跑不掉了,坐在床边被他抓着脚腕穿袜子,穿鞋。

    这里没有云念的鞋,周行砚拆了一双自己的室内拖鞋给他套上,周行砚的个头在这大半年又高了不少,云念本来还算与身高匹配的那双脚,像偷穿了大人的鞋子。

    周行砚看了看,感觉挺好,站起来拍拍他的脑袋,说:“好了。”

    云念立刻下床,急于跑出去,没迈出两步,就被那双鞋子绊倒,摔在周行砚身上。

    他苦不堪言地瞪着周行砚,想要发脾气,眼底刚窜上火,瞧见周行砚手上刚刚被自己挣扎时留下的浅淡挠痕,气势又弱下来,小声地说:“我不穿它了。”

    说完,要将那双拖鞋从脚上脱下来。

    周行砚微微扭头,扫了眼自己的手背,很快又盯紧了他的眼睛,说:“鞋子不许脱。”

    语气中竟是带了一丝威胁意味。

    云小少爷今晚已经够倒霉了,他觉得自己最近对周行砚可以说是非常客气非常友好,可周行砚居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除了叶菲芸,根本没有人敢这样命令他!

    他将两只鞋子一前一后地踢开,高昂着下巴瞪周行砚:“你凭什么管我?我偏要脱。”

    周行砚时隔数月,在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那种刻意忍耐出来的委曲求全。

    他把云念放开,走过去把两只拖鞋捡回来,不顾对方的抵抗,把人强硬地按回床上,蹲在床边,又给他穿上了,然后仰脸望着他,攥住他脚腕的五根手指齐齐往里收紧力度。

    云念以为他要把自己的脚腕给掰断,但想想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于是用力地踢了几下腿,事与愿违,他没有甩开周行砚。

    周行砚的力气大到让他开始有些疼了,紧盯着他的眼睛,开口却是十足关心的话语:“你爸妈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今晚要不是我回来得早,是不是要光着脚把自己冻到生病?”

    云念又开始后悔了,刚刚不该冲动,和周行砚对着干。

    他埋着头,躲开周行砚看过来的视线,嗫嚅着想说点什么。

    周行砚见他又恢复成这副躲闪自己的模样,心口发紧,问:“又不想跟我说话了?”

    云念左看右看,就是避开他的眼睛,装死装得明显。

    周行砚咬了咬牙,把人按倒在床。

    云念惊讶地忘了反抗,愣愣地看着对方的动作。

    周行砚指腹摩擦过他的脖子,在细嫩的皮肤上寻找到一块位置,说:“好像就是这儿对吧。”

    云念依旧愣愣的:“啊?”

    周行砚低头,凑近脖子那侧的雪白皮肤,颇有些恼火地开口说道:“这么久了,已经差不多了吧云念?”

    说话时,他的指腹依旧在云念的脖子那一侧摩挲,时轻时重,仿佛要在那块柔嫩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一直躲是不是不太好,总要想个解决办法。”

    云念终于开始挣扎,想要躲开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这只手,一边笑一边惊叫:“你别……快拿开,把手拿开呀。”

    云小少爷显然十分怕痒,又觉得此刻笑出来显得很没面子,忍得脸都红了,眼尾浮上艳丽的色彩。

    周行砚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游移在他的眼尾,嘴唇,最后落在那截白嫩修长的脖子上,挪开指腹,上面果然留下红痕。

    云念终于得救地松了口气。

    却听周行砚凑近耳畔,咬牙切齿地说:“要是还为之前的事过意不去,那我在你身上咬回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行吗?”

    第28章

    ◎“怎么又这么喊我”◎

    云念想都没想, 立刻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周行砚早该想到会是这样, 别说是咬一口, 就是不小心扯下一根头发,在云小少爷的眼中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但他依然没有放松对云念的钳制,从耳畔抬头, 注视着他的双眼,问:“那你现在想起我了吗?”

    云念有种强烈的预感, 如果自己还是摇头,那一定会被咬。

    云念怕痛,陷入两难, 最后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有些想起来了,有些还是想不起来。”

    周行砚打量着他这副连撒谎都不会的样子,笑了一声, 低声说道:“装模作样。”

    然后放开他的手, 从他身上下来。

    云念躺在床上,实在是有些困了,自暴自弃地说:“周行砚,你还不抱我回房间睡觉吗?”

    周行砚瞧了他这一身狼狈,说:“现在还不能睡。”

    云念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嘀咕着:“那我就直接在你床上睡。”

    周行砚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头发还是微微湿润的状态,这样睡着肯定会感冒, 于是手臂从他腰下探过去,云念以为他还没放弃咬自己, 可又明知自己挣脱不开, 只能呜呜地哭着, 装可怜:“你不能咬我,我怕痛。”

    “都还没真的动你,就哭成这样?”

    周行砚装作并没有看出来他在装哭,叹气,又在那柔软微湿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心想刚刚要是那一口真咬下去,该哭成什么样?

    云念听他这么说,装哭就变成了真哭,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周行砚摸到一手湿热的液体,后悔今晚玩笑开得太过,有些惊慌,把枕头拿开,给他擦脸上的泪水。

    云念越想越觉得委屈,他都这么困这么累了,周行砚还要折腾他,在周行砚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并不重,连牙印都没有留下,周行砚只感觉被一小片极为湿润柔软的舌尖抵上手背,奇妙的触感挥之不去,在脑海中放大。

    云念松了口,见周行砚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于是也不敢继续哭了,自己乖乖给自己擦眼泪,瞥见周行砚手背上被啃出的一小块水渍在灯下微微泛光,脸一红,连忙又去给他擦手。

    还没碰到,周行砚已经把他抱起来,下了床,往浴室走。

    云念小幅度地挣扎,无济于事,被放在浴缸里。

    温热的水迅速涌上来,将他淹没。

    周行砚说:“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洗干净了,才能睡觉。”

    云念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晕晕乎乎地想起来自己今晚之所以撞到周行砚手里,都是因为洗澡。

    他舒服地眯缝着眼睛,口中蛮不讲理地推卸责任:“都是被你弄脏的。”

    周行砚并不反驳,坐在旁边,拿沾过水的温软毛巾给他擦脸,动作轻柔,这张哭成小花猫的脸,逐渐恢复成原本干净又漂亮的样子。

    等周行砚把他的头发吹干,衣服换上新的,他已经困得不省人事,扒着周行砚的肩膀,被重新抱回床上,终于得以安稳地入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云念发现自己霸占着周行砚的床,太阳都升到半空中了,周行砚依旧还坐在房间里看书。

    云念在他床上滚来滚去,想起来后,从被子的另一边钻出来,抬起头来问:“你怎么还没出门?”

    周行砚放下书,走过来,平静地说:“当然是为了伺候没人要的小少爷。”

    云念一边习以为常地任由他给自己穿衣服,一边和他闲聊起来,不赞同地反驳道:“我有人要,他们过几天就会回家了。”

    周行砚专注地给他整理领口的皱褶,“嗯”了一声。

    云念觉得他在敷衍自己,把他的手挥开,瞪着他严肃开口:“我说真的,我爸我妈不会不要我的。”

    周行砚一条腿抬上床,追过去,低头赔罪:“是我的错,我又乱说话了。”

    云念这才愿意到他手边去,故作大方地开口:“就原谅你这一次。”

    周行砚帮他把最后一粒扣子扣好,带他下去吃早饭。

    叶菲芸和云孟齐离开的第二天,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云小少爷就暴露出本来面目,面对周行砚时伪装出来的客气礼貌都前功尽弃,随着时间发展,漫不经心的云少爷早就将那阵关于未来的恐惧抛到脑后,像之前一样心安理得地使唤起周行砚来。

    周行砚没有丝毫异议,照顾这位小少爷的手法一天比一天熟练,小少爷皱一皱眉,不用开口,周行砚就能马上满足对方心里的需求。

    这份了解来自每分每秒的细微观察,日久天长,仿佛刻进骨子里成为本能,就连云孟齐也对此感到叹服。

    周行砚成了叶菲芸和云孟齐最为信赖的人。

    云念最喜欢周行砚的地方,就是只要有周行砚跟着,叶菲芸和云孟齐就不再阻挠他外出。

    每隔几天,他都会命令周行砚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带他出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要漫步目的地在外面呆上一天,体味难得的自由。

    除了自己的事情,周行砚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云念的身上,无微不至,呵护有加,耐心到让所有人咂舌。

    后来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有周行砚在的地方,不一定能找到云念,但是有云念出没的场所,一定会看到周行砚的低眉顺眼、做小伏低的身影。

    大家都在猜,周行砚到底欠了云家、欠了云念什么,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种状态持续到夏天结束,秋天到来,周行砚离开云家,去昭城报道,昭城拥有世界上最顶尖的大学,也是新兴产业发展的温床,周行砚在去往昭城两个月后创立一家科技公司,飞快地在行业内崭露头角。

    而云念再次被家里严加看管起来,已经过去大半年,阴影还深深留在叶菲芸和云孟齐心里,他们坚决不许云念在没有靠谱的人的陪伴下出门,哪怕只是想去两公里外的公园里坐一会儿。

    受到叶菲芸和云孟齐认可的“靠谱的人”,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有一个周行砚。

    叶菲芸和云孟齐都不在家的时候,云念有时候会希望周行砚还在家里。

    周行砚离开的第一年,云念总是期盼他能回来,最好每隔几天就回来一趟,保持从前的频率,带他出门。

    周行砚确实也尽量这样做了。

    昭城离这里很远,但他擅长将所有的事情以最高的效率完成,挤出时间,回应远在千里的云念的期待。

    几乎每周,他都会如期赶回来,迎着那道雀跃的目光,被扑个满怀,这时候的云念,丝毫看不出往日里那副身娇体贵的小少爷架子,而是像一只终于可以出门撒欢的快乐小狗。

    周行砚的心都化了,为了见到这样的云念,风雨无阻。

    第二年,云念的身体转好,身形虽依旧瘦削单薄,但脸色一天比一天瞧起来健康,体检的结果也在显示比起一年前,一切稳中向好。

    在赵医生的夸赞声中,叶菲芸和云孟齐终于放松对云念的管制。

    云念可以在被允许的情况下独自出门,在城市各处游走。

    周行砚的公司进入上升期,事业蓬勃发展,能够挤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回去见云念的频率也在逐渐降低,从以前的每周一次,到半个月一次,再到一个月,两个月……

    他开始疯狂地思念云念,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全是同一个人的影子。

    可云念已经不怎么需要他了,渐渐地也不再回他的消息,不知道是懒,还是不想。

    无论是哪种原因,对于一个记性不好的人来说,这是遗忘的开始。

    冬天的时候,周行砚放下手头的项目,硬是挤出时间回去了一趟。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到达云家时,花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念正在和云孟齐打雪仗,笑得尤其开心。

    周行砚刚到,一团雪就直冲他砸过来,他任由那团雪落在胸口,朝始作俑者望过去。

    云念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扔掉另一只手里的雪团,三两步跑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然后踮起脚,在他和自己自己来回比划了一下,最后微微蹙着眉,说:“周行砚,你怎么好像越来越高了。”

    云孟齐也走过来,在周行砚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爽朗大笑:“好嘛,现在就念念最矮了。”

    刚才不觉得,此时两人站一块,才发现周行砚的个头已经直逼云孟齐。只不过现在还比不上云孟齐那异常夸张的一身腱子肉,健壮之余,又有几分儒雅。

    云念看得很郁闷,这两年他也长个子了,追上云孟齐是不抱希望了,但总觉得努努力会追上周行砚。然而周行砚早就脱离他记忆中的形象,永远都比他要长得更快。

    他抬脚去踢云孟齐,怪对方明目张胆地笑话自己,追着在雪地里跑。

    周行砚站在那里默默看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云念累了,掉头回屋子里去休息。

    从周行砚的位置,能看到落地窗后的云念正在喝一杯张妈递过去的果汁,喝完了舔舔嘴角,放下杯子张望一圈,然后懒洋洋趴桌上休息,根本没有发现还有个人在盯着自己。

    云孟齐走过来,见他一直看着屋子里面,也没多想,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着那里,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顺便闲聊:“怎么样,听念念他妈说,你现在发展得不错嘛,年轻有为啊。”

    周行砚收回目光,沉稳开口:“还在起步,有得忙。”

    云孟齐笑了一声:“还很谦虚,不错不错。”

    周行砚和他一起回屋子里,张妈迎面走过来,惊讶道:“哎哟,小周回来了,这都多久没回了!”转头去喊云念:“念念,你哥哥回来啦!这下高兴了吧!”

    云孟齐觉得奇怪,问张妈:“小周刚在外面和念念见过面啊,念念回屋后没跟你讲啊?”

    张妈意外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又想,一定是太高兴了。她没有那么敏锐,印象还停留在去年云小少爷欢天喜地迎接小周哥哥回家的日子。

    云念拿着一颗橘子,在手里抛来抛去,懒洋洋地走出来,在三人身上打量一圈,无辜地问:“怎么了?”

    周行砚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比刚刚见到时更为柔软宽松的家居服,随着走路时的颠动,宽大的上衣晃荡在腰间,隐藏在布料下面的纤细腰身有一瞬间会被勾勒出来,若隐若现,下面的两条腿匀称修长,步态轻巧而慵懒,像一只猫。

    比起上回见面,云小少爷的个头好像又往上窜了一截,身形褪去最后一丝属于稚嫩孩童的青涩感,那张脸更是完美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整个人远远看上去已经隐约可见风流之态。

    周行砚定定地注视着他,从上到下,一点一滴,要将他的样子分毫不差刻进心里,借着这一幕,度过下一段分开后的时光。

    云念却是顾不上瞧周行砚,因为云孟齐几步跑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那颗橘子。

    一边剥橘子,一边如临大敌般地嗔怪道:“想吃橘子就喊爸爸来帮你剥啊,乖宝,你的手这么嫩,把手弄脏了怎么办啊。”

    云念横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恼火:“怎么又这么喊我,我都纠正很多次了。”

    云孟齐捂住了嘴,做愧疚状:“对不起,爸爸这不是喊习惯了嘛,一时间改不过来,你多体谅一下爸爸好不好?”

    说完,又拉着周行砚过来,“要不你让你周哥哥评评理,这事真不能怪爸爸。”

    第29章

    ◎“哥哥没有坏心的”◎

    云念这才重新看向周行砚。

    周行砚也在看着他, 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随意地挥了下手, “算了。”兴致缺缺地转身上楼。

    云孟齐也没说什么, 转过身来继续跟周行砚说话,“你回来得正巧,乖……念念明天过生日, 十八岁呢。”

    说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既庆幸又欣慰的神色。显然, 这十八年不仅仅对云念来说险象环生,对他和叶菲芸来说,同样也非常不容易。

    小祖宗现在仗着自己快满十八周岁了, 硬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连云孟齐喊了十几年的称呼都要逼他改过来,云孟齐常常哭笑不得。

    周行砚点了下头, 说:“我知道。”

    “本来还在想要不要通知你回来, 又怕你太忙了,因为这点小事让你跑一趟。”

    云孟齐朝他的脸上看了看,像家人一样关怀道:“没好好休息吧,瞧这脸色,不太好。”

    周行砚就是冲着给云念过生日才赶回来的, 闻言,含糊道:“在车上已经休息过了,没事。”

    云孟齐又拉着他说了些明天过生日的事情, 这几年云小少爷命运多舛,前年过生日从鬼门关走了一大圈, 去年身体还很弱, 也没敢太折腾, 今年就是难得的天时地利人和,十八岁,怎么也要大办一场。

    云家要给云念举办一场生日宴会,邀请了很多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的,让难以忍受寂寞与无聊的云少爷好好尽情尽兴。

    对于云念的这些事情,从前到现在周行砚都没什么决定权,默默听着。

    云孟齐说他是一个好哥哥,明天生日宴会有他在,云念一定会更满意。

    晚上,四个人坐一块吃饭。

    云念下午睡了个长长的午觉,撑着下颌眼神放空,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心不在焉地听云孟齐和叶菲芸说话。周行砚还是一向的沉默寡言。

    叶菲芸不知怎么就和云孟齐突然提起云念读书的事,云念明年夏天就要高中毕业了,这时候考虑大学的事其实已经算晚了,但云念的身体是这半年才有转好的迹象,在此之前没人敢想那么长久的事情。

    云念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坐起身子,眼睛亮亮的,说:“那我要出国,去……去……去哪里还没想好,反正要出国。”

    话音刚落,周行砚第一个说:“不行。”

    云念瞪了他一眼。

    周行砚沉默太久,忽然开口,叶菲芸显得有些意外。

    云孟齐一点头:“对!不行!”

    虽然云念比之前的情况要好,但比起普通人,仍旧是个不堪□□的病秧子,所以在上学这件事上,叶菲芸和云孟齐一致认为,云念要留在当地。

    叶菲芸冷静分析:“云城就有很优秀的大学,离家近,以你现在的成绩,够上它也不难。”

    云念自从身体转好,学习上的事也有精力去应付,并且应付得更好,叶菲芸说得都是实话。

    但云念不想,他要远走,他要自由,家是个很好的地方,但有太多束缚,尤其对于他而言。

    他发了脾气:“你们要把我一辈子拴在家里吗?”

    餐桌上陷入寂静。

    叶菲芸反思了一下,自己是否过于专横。云孟齐神色讪讪。

    周行砚出声打破静寂,不紧不慢地开口:“去昭城怎么样?”

    他的语气从容,姿态沉稳,是一副认真提建议的样子。

    叶菲芸在思考这个可行性,周行砚在昭城,明年夏天就是两年了,已经站稳脚跟,为人稳重,靠谱,只是昭城好像有点远,出了事,她不一定能立刻赶过去,再说……

    云孟齐一拍桌子,道:“昭城,就昭城!行!”

    叶菲芸扭头看他,他在桌下轻轻扯她的衣服,眼神示意她:昭城再远,能远得过地球的另一边?

    再说他们还有稳重靠谱的小周,论起照顾云念,云孟齐也不敢说自己做得比他好。

    叶菲芸点头了,说:“不过你必须考上。”

    云念没有理叶菲芸,而是扭头看向周行砚,笑了一下,心想周行砚还是这么好用。

    周行砚被这突然的一笑晃了眼,冲他点了下头,像一个真正纯良正直的好哥哥那样开口鼓励道:“加油。”

    云念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然后拉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顿晚饭,除了那一笑,没跟周行砚说一句话。

    云孟齐在儿子走后,对周行砚满足地说道:“看到了吧,越来越乖了,现在也不怎么挑食了。”

    叶菲芸也感叹道:“以前连吃饭还总要人哄呢,行砚你还记得吧。真是长大了。”

    周行砚眼底划过一抹异样的神色,点了下头,说:“是长大了。”

    第二天早上云家就热闹起来,很多云家的故交亲朋都来了。

    云念被簇拥着,和一群同龄人们说话,听他们说生日快乐,脸上时而浮现出灿烂的笑意。

    过去这么久,现在的云小少爷有了新的朋友,为人善良,也没什么坏心思,相处得很好,云孟齐说云念经常会和他们结伴出去玩。

    周行砚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停留在那道身影上。云念在人群中眉飞色舞地说了些什么,然后领着这些朋友去了别的地方。

    亲朋好友们送来的礼物堆满整个房间,光是拆礼物就要花上大半天,周行砚的礼物泯灭其中。

    这一天他几次与云念擦肩而过,有时云念根本没发现他,有时发现了,但也很快被那些朋友们拉走。

    他望着云小少爷歪掉的领口,准备上前帮忙整理好,下一秒云念就会自己把自己收拾好,看起来已经不需要被人整日寸步不离地跟着,贴身伺候着。

    入夜后,云家终于寂静下来。

    周行砚下楼准备倒杯水,路过客厅的沙发时,云念居然直接在上面睡着了。

    到处都没看到人,客人都走光了,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张妈还有云孟齐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周行砚放下水杯,走近沙发,看到漂亮的少年发出匀称的呼吸,鸦羽般的睫毛轻颤着,身上穿得单薄,仿佛是感受到冷了,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周行砚刚弯下腰,伸出手,对方睁开了眼睛,清润明亮的眼睛看向他。

    两人对视不过几秒,沙发上的人放开抱枕坐起来,很自然地避开周行砚的手,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周行砚收回手,站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道依然有些孱弱的身影。

    云念回过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问他:“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周行砚朝他走过去,说:“困了的话回床上睡,沙发上容易着凉。”

    云念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光,转身就往楼上走,朝背后摆了摆手,语气有些懒散地说:“我知道了,晚安。”

    周行砚只好停下朝他走近的脚步,微微抬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转角。

    那句“生日快乐”始终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第二天早上,周行砚路过花园,又听到里面传出说笑声,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云孟齐又陪着云念在雪地上玩。

    云念亲自动手,堆了个跟自己一样高的雪人,手和脸都冻得有点红,趁云孟齐不注意,垫着脚把两只手一起塞进他脖子里。

    云孟齐夸张地大叫,云念脸上露出得逞的坏笑,伸手去解他的围巾,抢过来,给雪人的脖子戴上。

    云孟齐追上去,说:“小坏蛋。”然后从背后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在雪地上撒腿狂奔,口中喊道:“乖宝,爸爸带你去飞!”

    云念揪着他的头发,怕自己摔下去,被刺激地大笑,嘴里断断续续地骂道:“你疯了,爸爸你是疯了吧。”

    周行砚看了好一会儿,云孟齐架着儿子撒完欢,终于把人放下来,招呼周行砚:“来一起拍个照吧。”

    云念这才看到周行砚,脸上还挂着笑意,不知道是专门对着周行砚笑的,还是刚才的兴奋劲没过去,望了他几秒,先一步站到雪人边,一只手揽住雪人的胳膊。

    云孟齐先按快门给他拍了一张。

    周行砚朝他走过去,他正在给雪人系围巾,随口说道:“今天还怪冷的。”

    周行砚把他的手抓过来,感受到一片冰冷湿滑,下意识地捂在手心。

    他往回缩了一下,被周行砚握紧,于是微微蹙眉。

    周行砚很有眼色地松了手,取出一个首饰盒递过去。

    云念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串沉香手串,散发着古朴质感,老气横秋的。

    “这是干嘛?”

    “开过光的,能护佑你平安,”周行砚一本正经地说道,“送过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下,本来昨天就能到。”

    云念笑出声,想了想,拿出来套上手腕。

    周行砚看了看,粗细大小都很合适,深褐色衬得手腕如霜雪般莹白光润。

    云念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笑道:“谢啦。”然后转身继续给雪人系围巾。

    周行砚把东西送出去后,没吃早饭就急急忙忙赶回昭城。

    临走前,云念还在客厅里找云孟齐扳手腕,和他说了再见,还祝他一路顺风,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好像如今他在与不在都没有区别,生活里并不会少什么。

    周行砚这一走,又过去数月,中间回来几次,云念行色匆匆,赶着去玩,或者去学□□是错过,并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只能按捺着那份难耐的心思,带着没有得到任何舒缓的思念,重新赶回繁忙的昭城。

    夏天,周行砚终于等来了好消息,云念被昭城大学录取,等天气再凉快一点,就会来昭城报到。

    夏天快结束时,周行砚又回了云家一趟。

    这一次云念没有办法再不理他,因为他要来带云念走。

    云孟齐和叶菲芸最近忙着谈一笔大生意,絮絮叨叨地对两人嘱咐一堆话,然后把云念交给周行砚,从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离开,被周行砚带去昭城。

    云孟齐哭得像卖孩子,叶菲芸无语:“是谁之前天天说小周那人最靠谱,把孩子交过去最放心,现在这又是在干嘛。”

    云孟齐一边冲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车子挥手,一边抹眼泪,宽慰自己:“是,是,小周这人靠谱,是个正直的好哥哥,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而车上的云念在度过短暂的不舍之后,只剩下兴奋,不停地拉着周行砚问这问那。

    周行砚深深注视他这张凑过来的脸,心里满足,话都多了不少,一路上不厌其烦地细细回答他的每一个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因为相隔距离甚远,路上云念又一直兴奋,一刻不停在说话,等到了昭城,已经累得昏昏欲睡。

    虽然周行砚已经提前修完课程,拿满学分,不再需要经常去学校,但为了方便云念上学,早在收到消息时,他就把住处换到校旁,一套宽敞明亮的公寓,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毗邻大学城却有独得一份的幽静,同样十分适合云念休养。

    云念刚进屋就累瘫了,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转着眼珠打量视线范围内的空间,感觉这里无论墙饰还是家具还是头顶的灯都很像自己在家里的卧室,全都很符合他的心意,很满意地说:“周行砚,这里不错嘛。”

    周行砚给他开了一瓶水,弯腰递给他,说:“卧室在左边。”

    云念不想动弹,维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望着头顶上方的那瓶水,说:“我不想喝。”

    周行砚手指微动,按捺下把人抱起来亲自喂水的心思,把水放一边,平静如常地说:“我还有个合作要谈,得马上赶过去,可能会回来得晚一点,你先休息,饿了冰箱里有吃的。”

    云念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周行砚也没从他脸上瞧出什么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更是没有什么对他的不舍,找了个毯子搭在他身上,不声不响地关门走了。

    门关上后,屋子里一片静寂。

    云念来不及思考这与云家有哪些不同,直接在沙发上沉沉地睡过去。

    醒过来时,在沙发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落地窗外火红的一大片夕阳,夏天还没正式结束,晚霞像烧起来一样,烧得客厅里都通红一片。

    云念枕着胳膊,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夕阳,感觉肚子饿了,起身去冰箱里找吃的。

    吃完后又开始犯困,坐回沙发上,挑了个好评如潮的恐怖电影开始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这种时候,屋子里真正连一个人都没有,连张妈都不在,感觉更刺激了。

    云小少爷在天黑之后拉上窗帘,一连又看了好几部,最后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又睡了过去。

    最后一部影片播放结束,墙上的屏幕暗下来,沙发上的人睡得更熟,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熟睡间,云念好像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随之,梦里的场景变成了睡前看过的恐怖片,他是被恶鬼追进家门的倒霉鬼,正要被掐住脖子拎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的脖子没有被掐住,反倒是腰上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他低头一看,从梦中猛然醒过来。

    屋子里依旧是他睡前那样,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透不进一点光,一片昏暗。他早在睡梦中就被人从沙发上抱起来,被一条极为有力的健硕手臂死死箍住了腰,像是要将他生生拦腰折断。

    满室寂静中,耳边传来无比深重的呼吸声,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

    他惊颤了一下,刚睡醒的脑袋混沌不堪,本能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这可怕的禁锢。

    对方又伸出一只手来,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按回去,坐在腿上,埋进他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嗓音喑哑,带着一丝警告意味:“不要动。不要挣扎。”

    云念闻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的酒味,并不浓重。

    清醒过来的大脑逐渐分辨出来,这个喝醉了酒就死抱着他不放的人,是下午一到家就赶着去应酬的周行砚。

    他忽然就不怕了,这个借酒发疯的男人又拍又打,用力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命令道:“周行砚,放我下来!”

    刚喊完,腰上的软肉就被用力掐了一下,他又痒,又痛,一下就软了身子,跌回周行砚怀里,可怜地喘着气。

    “都说了,不要挣扎。”高大的男人紧紧搂着他,不轻不重地又掐了一把,呼吸深重,哑着嗓子道,“小混蛋,知不知道,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说完,又埋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透出浓浓的满足感,然后沿着他的腰,他的胸口,他的脖子,一路贪婪地嗅着。

    云念被对方这副反常的模样吓到,一时间不敢再动,也不敢再开口,心里默默想着,周行砚的酒量真的很差。

    他不动了,周行砚嗅得更用力,更贪婪,埋在他颈窝处,发出满足的叹息:“宝宝,你现在好乖啊。”

    云念被他死命地掐着腰按在怀里,想动都动不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可屋子里黑糊糊的,对方又只顾埋头在自己身上到处乱闻,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喝了酒的男人还埋着头,隔着衣服,在他身上四处乱蹭乱闻着,口中喑哑不清地说着话,一会儿是“宝宝,你好香啊”,一会儿又变成“小混蛋,别乱动,让哥哥再抱一会儿”。

    云念忍无可忍,在他耳边大声说:“周行砚,你是狗吗!别闻我啦!”

    周行砚的动作微微一顿。

    云念以为他终于被喊醒了,没想到腰上又被掐了一下。

    虽然隔着衣服,力气也不大,但云念娇生惯养的,最怕疼,气得脸都红了。

    他又像是察觉到了一样,轻抚后背去哄,贴着云小少爷的耳畔低声问:“宝宝,怎么长大了身上还是这么软啊?”

    云念气得大骂:“你今晚好吵啊周行砚,不许你这么喊我!”

    周行砚把他又往怀里拉了拉,紧贴着心口,抚弄他的头发,捏着他柔软的耳垂,语气里透出一丝委屈:“那谁能这么喊,宝宝怎么又不乖了。”

    下一秒,云念整个人从沙发上被抱起,周行砚只托住了他的屁股,刚一站起来,高大的身材使他仿佛置身半空,摇摇欲坠。

    他怕掉下来,只好拼命搂住对方的脖子。

    周行砚站起来后像是忽然宕机,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会儿,抱着云念往右边的卧室走。

    云念趴在他怀里,好心提醒他:“我的卧室在左边。”

    周行砚“哦”了一声,脚下的方向却没做出任何改变,在黑暗中用下巴蹭蹭他的头发,柔声哄道:“宝宝别怕,哥哥没有坏心的,就是抱你去洗澡。”

    第30章

    ◎“你怎么这么闲啊”◎

    第二天醒来, 周行砚恢复成一脸沉稳的样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去给云念做早餐。

    云念还在赖床, 靠在床头接云孟齐打来的视频。

    云孟齐望见他正在打呵欠,担心道:“乖宝,昨晚没睡好?是不是认床, 新地方不适应?”

    云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认床倒是没有认床,也没有觉得不适应,但是确实没睡好, 周行砚昨晚在他一再强调自己已经洗过澡的前提下,依旧像一头倔脾气的驴把人抱进浴室重新洗了一遍,还不让他自己来, 说是要尽哥哥的责任照顾好他, 把他困在浴室半天不让走。

    云念怀疑自己都被洗掉了一层皮。

    之后又把他搂在怀里一声声“宝宝”“乖宝”地乱喊,怎么也不放,压着睡了一晚上,到今早看起来才恢复正常。

    云孟齐茫然追问道:“乖宝,又点头又摇头, 是什么意思?”

    云念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就眉心乱跳,阻止他:“不许这么喊我。”

    云孟齐无奈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怎么样, 有没有乖乖的,有没有听哥哥的话?”

    云念不赞同地反问道:“我都是个成年人了, 为什么还要听话。”

    “那你和哥哥互相照顾嘛, 好不好?哥哥平时很忙很辛苦, 念念既然是大人,也可以好好照顾哥哥了。”

    云孟齐只好顺着他的话来聊。

    骄矜的云小少爷一口回绝:“我不会照顾人。”

    云孟齐只当没听出来这明显的拒绝,笑道:“哥哥喜欢做什么,你就去配合,这样不就行了嘛。”

    云念心想周行砚喜欢喝醉了像狗一样在自己身上乱闻,抱着他不放,还掐他,这样也要配合吗。

    他表情有些凝重地思考起这个问题,云孟齐以为自己的话引起他不满,在他的背景里看了看,有些意外:“乖宝,最近怎么还研究起投资来了,那个东西费心神,别把自己累着了。”

    云念转过脸一看,床头随意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投资书籍,用另一本压着。

    他想起来自己还在周行砚床上,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镜头移开,糊弄过这个话题,“你别管这么多了爸爸,我都是大人了。”

    云念强调自己的已成年身份,满脸上写着不服管教。

    云孟齐鞭长莫及,隔着手机屏幕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絮叨了一会儿,挂了电话。

    刚挂电话,周行砚就推门进来了,见云念还坐在自己床上发呆,身上是昨晚自己亲手给他换上的衣服,心口涌上一阵热意,几步走到床边。

    云念又被他抱起来,惊了一下,但见他脸色如常,已经没有了昨天夜里的癫狂,放下心来,习惯性地用命令口吻说道:“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路。”

    周行砚看见他脸上的抗拒,装没有发现,一副体贴又认真的样子,温声解释说:“你的鞋子还在外面。”

    昨晚云念是直接被抱进浴室的,之后又被抱到床上,整个过程没找到机会让脚接触到地面,鞋子当然也没有被穿上的机会。

    听到周行砚这句解释,云念一时间不好再说什么,默认了对方的行为。

    周行砚抱着云小少爷从卧室走出来,忽然问:“宝宝,怎么身体绷得这么紧,哥哥抱得不舒服吗?”

    他又忽然用昨晚那种语气说话,只是现在的表情实在太正经,云念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先带你去看看房间,好吗?”

    周行砚没再执着于那个问题,低头瞥了怀里的人一眼,继续认真地说道。

    云念没什么所谓,而且周行砚在说话时已经朝房间走过去了。

    已经快要过去一天一夜了,云念这才见到自己的房间。

    里面铺着柔软的地毯,但周行砚依旧没放他下来,径直将他放在床上。

    坐好后,周行砚半蹲在床下,神情专注地给他穿袜子。

    隔了不知道多久,再次握住那截雪白的脚腕,柔腻的触感让周行砚舍不得放手,云小少爷现在不同于以前了,既不让抱,也不让碰,只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人,好像这样就能让人却步似的。

    可是现在一双袜子,周行砚就穿了近一刻钟,穿上又脱,脱下又穿,强迫症似的不停调整。

    云念把眼睛都瞪累了,最后只好坐在床边,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周行砚看云念乖乖坐着,既不像以前那样在他身上乱踩,也不和他说话,而是任由他拿捏,又觉得有时候太乖了也没那么好。

    云念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挂饰,脚心忽然被挠了一下,痒得下半身一颤,回神盯着还在给自己穿袜子的周行砚,眼中浮现出不满。

    周行砚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云念把脚往回缩,嫌他怎么越来越笨手笨脚,说:“你别弄了。”

    周行砚将脚腕握紧了些,诚恳地说:“乖,马上就好。”

    有了这个保证,倒是确实瞬间就灵巧起来,三两下就穿好了鞋袜。

    云念想了想,坐在床上,和他约法三章:“周行砚,从现在开始,有两件事情你要记住。”

    周行砚依旧维持半蹲在床下的姿势,微微仰脸望他,一边帮他扣好松开的扣子,一边随意问道:“哪两件事?”

    云念板着脸严肃认真地说:“第一,你不能管我闲事。”

    周行砚低头,额头轻轻抵在他心口,虔诚又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怎么敢。”

    云念稍稍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是,周行砚从没像叶菲芸和云孟齐那样管制过他,更不会限制他出门或者交朋友。这也是他愿意来这里的原因。

    “好吧,这点算你通过。”云小少爷微微点头,接着说,“第二,你喝了酒之后不许碰我。”

    周行砚半跪下来,双手从背后绕过去,圈住他,仰脸望他,一副等待解惑的表情:“那没喝酒呢?”

    周行砚是很少碰酒的,就算碰也不会太多,昨晚其实也没有喝很多。

    云念被这么问题给难住了,就连周行砚再次用与昨晚相似的姿势在床边抱自己也没意识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说:“需要经过我的允许。”

    云小少爷经常犯懒,又过惯了被捧在手心的日子,从小到大被娇惯得连路也不想自己走,十八岁的人,一双脚嫩生生的,皮肤像初生婴孩般柔软细嫩。

    只要不喝酒,周行砚使唤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周行砚在他怀里蹭了蹭,喃喃地叹息一声:“宝宝,你这样才乖嘛。”

    云念没怎么听清,在他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把,疑惑又不满地说:“你现在怎么回事,比我爸爸还粘人,快起开。”

    周行砚深吸一口气,当场就放开他,脸上也变成平静的神色,认真说:“因为好久都没见面了。”

    云念想了一下,决定体谅他这一回,“那以后就不要再这样了。”

    周行砚不置可否,作势又要去抱他,“去吃早饭吧。”

    云念瞪着他:“刚刚是怎么跟你说的?”

    周行砚收回手,一副很听话的样子,说:“好,你自己走。”

    云念稍显满意,和他一起去吃早餐。

    距离新生入学还有好几天,云念不急着去想学校的事,吃完了早饭,上午又分别和家里的同龄朋友们又聊了聊天,很惬意放松。

    周行砚时不时从他身边路过,几次之后,他忍不住问:“周行砚,你怎么这么闲啊,你的公司是要倒闭了吗?”

    他说的当然毫无依据,周行砚的公司刚换了个更大的办公楼,昨晚又拿下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大项目,仅仅创立两年就成为行业酒会上大部分人向往的存在。

    不过处在事业正如日中天的公司老板居然这么闲,确实有点不正常。

    周行砚在沙发后面停下来,垂下手,捏捏他柔软的耳垂,好心地问:“念念,你不是第一次来昭城吗,趁学校还没开学,就不想出去玩?”

    云念从家里出发时,当然是有这个打算,不过等真的到了这里,忽然就不怎么着急了,反正云孟齐和叶菲芸现在管不到他了,他想什么时候出去玩都可以。

    “随便呀,都可以。”

    他一边在手机上和人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摇了几下脑袋,想躲开那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

    周行砚放开他耳垂,指腹若即若离地在脖子和脸颊上摩挲着,顺嘴就说了几个很受欢迎的游玩地点。

    云念脖子发痒,缩了下脑袋,刚好把他的手指夹在颈窝处,顿时痒得身子一软,滚到沙发上躲起来。

    周行砚定定望着他这副禁不起逗弄的样子,指尖微动,心里也有点发痒。

    手机上来了个电话,周行砚看了眼名字,顺手接了。

    打电话的是周行砚曾经搬出寝室前的室友,刚来昭城时一起接过一个本地企业的技术委托项目,渐渐就熟悉了。

    对方在电话里问:“算算时间,你那个小美人弟弟应该从家里搬过来了吧,都不带出来介绍介绍?还是不是一起发过财的好兄弟了?”

    周行砚仍然无法习惯这名前室友混不吝的说话语气,下意识朝沙发上的人瞥了眼。

    云念早就止住笑意,但此刻仍旧维持倒在沙发上的姿势,蜷着身子玩手机,一条修长笔直的小腿从沙发边垂下来,悠闲自在地轻晃着。

    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你等着,我问问他的意思。”

    云念没所谓,一口就答应下来,说正好出去看看。

    周行砚带他来到室友宋悬说的一家特色菜馆,离学校近,店面不大但装潢优良环境雅致,看得出来老板品味不错。

    以前来过几次,后来周行砚忙公司的事,已经好久没来了。

    云念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深目高鼻头发微卷的年轻男人拦住,那人什么话也没说,一上来就先绕着云念转了两圈。

    然后摸着下巴啧啧感叹:“弟弟,原来你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不是小美人,是大美人了。”

    云念不慌不忙地上下打量完他,问:“你就是宋悬?”

    对方得意地拍了拍胸膛,“没错,正是在下,在下宋悬。”接着有些严肃地纠正道:“不过弟弟,我和你哥哥是好兄弟,他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是不是也要喊一声哥哥来听听?”

    云念撇了下嘴,心里觉得这个人不要脸。

    周行砚刚把车停好下来,就看到两人聊了起来,前室友的手还要往云念肩膀上搭。

    他几乎是整个人冲过去把云念拉到身边,远离那只不守规矩的爪子,沉下脸瞪了对面一眼。

    云念在他怀里,突然改变了主意,笑嘻嘻地说:“宋悬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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