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花三月,杏花疏影。
淅沥的春雨打在沿途的杏花树上,落了满地芳华,少女素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惊世绝俗的容颜,白衣胜雪,眉如远黛,狭长的丹凤眼好似噙了万年不化的霜雪,顾盼生寒,偏偏额间有朵绯红的桃花胎记,为她平添三分妖冶。
清冷而妖媚,乍看之下,不似凡人。
车窗外的雨丝拍打在陆云舒脸上,一片冰凉,她心亦随之逐渐下沉。
虽然她与陆云裳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命运却是天差地别,姐姐生下来是爹娘的心头宝,陆府的千金小姐,而她,是扫把星,是在庄子里野生野长的野丫头。
若说缘由,大抵是因为她娘钱氏生她时难产险些咽了气,好不容易把她生下来了,却发现她没有啼哭声,产婆仔细一瞧,发现她额间竟有一块妖冶绯红的胎记,丑陋不说,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那产婆,把产婆吓了一跳,她也就成了父亲陆向松眼里的鬼胎。
反正已经有个双生女儿了,陆向松打定主意把这个多余的鬼胎送去寺庙,可血浓于水,钱氏辛辛苦苦才生下她,自然不同意陆向松把孩子送走,硬是把陆云舒留在身边。
当时的陆府还不叫陆府,叫钱府,钱氏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可惜后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钱老太爷猝然长逝,原本的赘婿陆向松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人,遂将钱府改名陆府,但风光没多久,陆向松手底下的生意全都莫名其妙败了,祸不单行,年仅六岁的独子陆明远失足落水去了半条命。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与陆云舒同榻而眠的姐姐也险些在睡梦中被捂死。
短短六个月,她把家里能克的都克得差不多了,这次陆向松要把她送走,她亲娘也拦不住,最后一次求情就是希望别把她送去寺庙,让她在乡下自生自灭。
陆云舒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回想自己十六年来的经历,没有半点起伏。
眼看马车驶入城门,与她年纪相仿的婢子司柳按着眼皮,神色担忧,“小姐,我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的,估计……没什么好事。”
“就算有好事,也不会落在我这个扫把星头上。”陆云舒语气淡淡的说,“回去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陆家人把她丢在庄子上十六年不管不问,期间就派个婆子过来看看,并且每次来,婆子对她非打即骂。
从前年幼,她还会跪在地上哭着问爹娘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应她的只有鞭子和辱骂。
明明是和陆云裳一母同胞的妹妹,姐姐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她只是凡人脚下可以随意践踏的烂泥。
以前还小,不懂事,大一点了,陆云舒也隐隐约约明白爹娘的意思,便也没什么期待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想到她,还要把她接回家。
事出反常必有妖,要她回去,绝不是让她享清福的,她该为自己打算。
庄子离陆府不远,马车走了一个时辰便到,停车时天已经黑了,陆云舒下了马车,神态从容地看着面前这座宏伟大气的府邸。
她知道陆向松如今是扬州首富,家里钱多的是,看着占了大半条街的宅子,脸上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目光落在面前正红朱漆大门顶悬着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那上头龙飞凤舞地题了两个大字。
“陆、府。”
陆云舒一字一顿,望着匾额的眸色深邃。
后头陆嬷嬷皮笑肉不笑,“小姐说的不错,这上头写的呀,正是陆府两个字。”
在她看来,陆云舒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傻子没什么差别,这会儿特意跑来强调,又绕开正门,走到侧门处,“二小姐,请随奴婢来吧。”
陆云舒就定定站在正门前,一动不动。
陆嬷嬷再次示意她进门,“二小姐,请。”
陆云舒抬眸的一瞬间叫陆嬷嬷心底颤了颤,有些发憷,正想着如何应对,便听陆云舒柔声道:“陆嬷嬷,您莫不是上了年纪忘记了,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是陆家的嫡女,从侧门进,是何道理?”
陆嬷嬷自然知道陆云舒的嫡出的,更知道她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可这一切都是老爷的意思,“二小姐,您就不要为难奴婢了,老爷说了,这正门旁人能走得,唯独您,就是得从侧门进府,以免坏了府里的气运。”
陆云舒沉默半晌,平静地理了理裙裾,抬脚跟在陆嬷嬷身后,无视了下人们嘲弄的目光。
“还真当自己是陆府的千金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若不是大小姐心善向老爷夫人求情,谁会想起她呀。”
“反正过几天人就嫁出去啦,希望这些天咱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千万别被克死了。”
“听说那大公子也是个恶煞……”
陆云舒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将下人们的议论尽数听进耳朵里,正当她好奇,前头带路的陆嬷嬷已经回头瞪了那几个多话的丫头一眼,周围立时噤了声。
很快走到了书房门前,陆嬷嬷敲了敲门示意后就走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那十六年来素未谋面的爹娘就在里头。
陆云舒望着紧闭的门,神色终于有了微微的波动,小心翼翼将门推开后,她回忆起自己学过的礼数,莲步轻移,屈膝福身,“爹、娘。”
请过安了,才敢缓缓抬起眼去看,主座上,陆向松一袭石青色直襟长袍,四十出头的人依旧丰神俊朗,相貌端严,并没有想象中商人的铜臭气,而他身边则坐着一位眉目柔婉的妇人,比起陆向松的严肃不可亲近,钱氏瞧着慈爱得多。
“好女儿,快起来。”钱氏弯腰扶起她,盯着陆云舒上下打量,眼眶不知不觉泛起了红,“好……好啊,都长这么大了,也该和云裳一样了。”
陆云舒平日生活拮据,衣着也朴素,今日回府,她特意穿了身最整洁的白裙,素净得没有半分点缀,一头及腰墨发也只简单绾了个髻,唯一还能看的就是一张脸,肌肤赛雪,清媚动人,若非眼神不够柔和,倒与钱氏十分相像。
“娘……”陆云舒看着眼前与自己轮廓相似的中年女人,一双清润明亮的眸子湿漉漉的,问出了藏在心底十六年的问题,“我真的会和云裳一样吗?”
十六年来,她没有见过自己的双生姐姐,不知道她们长得是否一样,但有一点肯定的,陆云裳比她好命,自小在爹娘膝下承欢,又有兄长疼爱,如今还许给了知州府的嫡公子为妻,惹来无数闺中女子艳羡,像她们陆家这等门楣,能嫁进官宦人家,已是高攀。
算起来,她和云裳一般年纪,也该婚嫁了。
那她的嫁妆,应该也与云裳一般无二吧。
她都打算好了,陆府容不下她,她也不想待在这里,只等出嫁了拿着嫁妆远走高飞,好好盘算将来的日子。
钱氏愣了愣,没想到这个女儿会这么直接,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一旁的陆向松率先呵斥她,“放肆!有你这样和母亲说话的吗?”
陆云舒下意识道,“爹,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儿在庄子里长大的,有娘生,却没娘教导……”
“啪——”
陆向松二话不说,一个耳光甩在陆云舒白皙小脸,顿时浮现出一道红掌印。
“老爷!”
钱氏急忙把女儿护在怀里,“老爷,你这是做什么?云舒才刚回来,这么多年没人管教,又对咱们家不熟悉,您就不能宽容些吗?”
“宽容?”陆向松冷哼,“我能让她回来,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陆云舒总算明白,十六年来她都不能回家,是眼前这个爹的缘由,知道陆向松不喜欢自己,她也不会凑上前讨人嫌,只敛着眉眼不去看。
钱氏见父女俩刚见面对吵起来,心里也隐隐作痛,“老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她朝陆向松使眼色,陆向松这才作罢,拂袖背过身去。
陆云舒原本也做了心理准备,幻想过爹娘见到她时会是什么态度,可当眼前这一幕真切发生了,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酸了鼻头。
“云舒,不要哭……”
钱氏满脸心疼,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她对陆云舒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抬手为她拭泪,自己却又哭了,“你爹爹就是这个脾气,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你们父女俩熟悉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陆云舒低低嗯了声,也没去看陆向松,现在她还有娘亲疼爱,她知足了,反过来握住钱氏的手。
她渴望母亲很多年了,可还没等她感动到落泪,钱氏忽然转了话锋,“娘知道,这么多年了,是娘对不起你,如今,娘还有一事相求……”
陆云舒心头一跳,“……娘?”
她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钱氏看着她略显慌张的小脸,生怕她会逃走,急忙拽着她的胳膊,“云舒……你哥哥他、他前阵子吃酒,失手打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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