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湖
第二十二章
不止卢氏, 汝宁侯与裴绍行都慌了。
“母亲……”
“祖母……”
老夫人抬手阻止,“都别说了,在云舒平安生产前, 卢氏就禁足春和院,好好修养身心, 罚三个月月钱给云舒置办补品, 就当你这个做婆母的尽心了。”
只是禁足,父子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卢氏被吴嬷嬷带走时,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陆云舒,心中暗恨。
姑且让她多蹦跶一阵子,待生下孩子,她便没有价值了。
待人走了,老夫人便打发汝宁侯一并离开, 屋里只剩裴绍行与司柳。
司柳哭了很久,没忍住跪了下来,手紧紧抓着老夫人的衣袖,“老夫人, 小姐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奴婢在照顾,眼下小姐怀了身孕,求求老夫人, 就让奴婢回小姐身边伺候吧。”
她与陆云舒只有彼此,实在见不得陆云舒受苦, 便一个劲的磕头。
裴绍行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有些涩涩的,闷闷的, 在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中,他终是出手拉住司柳, “好了,不要磕了,你留在栖云阁,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行哥儿,你可想清楚了?”
裴绍行并不认为留下一个丫鬟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个伶俐些的丫头罢了,祖母若是喜欢,孙儿可以再找,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不必了。”老夫人的眼神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你院里的事,自己拿主意就好。”她把司柳扣在心远堂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既然裴绍行答应了司柳,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夜深了,老身还要休息,云舒是你的妻,自己看着吧。”老夫人说罢便走,司柳抹了把泪,主动跟上去送一程。
裴绍行望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最后坐回床边,绞了张帕子为陆云舒细心擦手。
混沌中的人儿似有所感,睫羽轻轻震动着,但始终没醒,任由男人牵着她,过了会儿,是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声音越来越远,等人回来的时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药香。
裴绍行将药吹凉,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陆云舒下意识蹙眉,紧抿着唇。
“听话,安胎药还是要喝的。”男人声音轻柔,半哄半骗的,“喝完这个月给你涨月钱。”
陆云舒立刻松下紧绷的神经,任由他把药一勺一勺送进口中,直到喝不下了,别过脸去。
裴绍行拿出丝帕为她擦去唇边的药渍,“还真是个财迷心窍的主……”一说钱,什么都能商量了。
司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收回手同司柳低语几句后才离开。
大抵是喝了药的缘故,陆云舒恢复了些力气,睁眼时,床边只有一块折叠整齐的丝帕,她还没回神,司柳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陆云舒愣愣地摇了下头,眼前的丫头如释重负,“太好了,看来都保住了……”
“什么保住了?”裴绍行说起安胎药时,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眼下还有些懵。司柳目光落在她小腹上,“小姐,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陆云舒彻底清醒,倏地坐起身,抚着肚子难以置信,“这就……怀上了?”她还以为和离得等多一两年,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么快。
“怀上了……一个月……”陆云舒喃喃着,想到还有八.九个月便能离开,顿时红了眼,吩咐司柳把她藏在嫁妆底下的一只紫檀木匣子取来。
纵使司柳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见到一盒子银票也不免震惊,“小姐?怎么会有这么多……”隔墙有耳,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匣子里头是陆云舒在乡下时攒的一些积蓄,后来又将能变卖的嫁妆换成银票,她数了数,足有三千两,“再攒攒,还有大半年,一定可以攒够五千两。”
司柳再笨也猜到了她的意图,主仆两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次日一早,王大夫过来诊脉,确定她身子与腹中胎儿无恙,全府上下才勉强允许陆云舒下地,她刚走两步适应了,就打算换身衣服去东街,被裴绍行扼住手腕,“这才头月,你就敢乱跑?”
陆云舒不以为然,“去东街看看,顺便查个账。”
裴绍行把她按在椅子上,盛了一碗粥递过去,“生意上的事先放一边,我已经和东街的十三掌柜说了,往后账本交给司柳,每两日送一回,我帮你对一对。”
“你帮我?”陆云舒捧着碗,语气纳罕,“你自己的事不用管了吗?”
外界传闻汝宁侯大公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她不这么认为,侯府水深,除了卢氏这个一根筋的蠢货,其余个个人精,虽不知道裴绍行整日外出忙什么,但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裴绍行坐在她身旁,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呵斥她,沉吟片刻,“我的事……暂时不急。”
陆云舒淡淡哦了声,闷头喝粥,好不容易吃完了,便等着司柳把账本送来,结果等到的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她盯着药碗许久,“……账本呢?”
司柳疑惑的啊了声,在裴绍行眼神示意下,走到她身边给她捶肩,小意讨好,“账本小姐不是已经对完了吗?剩下的都是明日的事了,您今儿个就好好休息,让公子带您去游湖散心吧。”
原来在这里等她。
陆云舒也不知道司柳何时变得这么听裴绍行的话了,不过既然都开口了,她不好拒绝,三人一并乘坐马车去了郊外。
游湖是方青阳提出的,不过近日孟家添了喜事,孟千帆自愿做东,带着妻子李瑶娘一起外出游玩,而方青阳身边也多了一个妙龄女子,清颜白衫,杏脸桃腮。
除此之外,还有裴绍安与李瑶娘的表妹齐曼娘,六人围坐在黄花梨八方桌前有说有笑。
裴绍行刚上画舫便认出方青阳身旁的女子是红袖招的花魁胭脂,与此同时,胭脂也第一个发现他来了,朝他颔首微笑。
他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着痕迹地同陆云舒换了下位置,正好落座时挨着裴绍安,陆云舒只好坐在唯一的空位上,右边是裴绍行,左边则是胭脂姑娘。
见她淡定自若地坐在自己身旁,胭脂面上的笑意有短暂的僵硬。
方青阳没料到陆云舒会来,这才邀请胭脂一同游湖,在两个女子视线扫来时,不免有几分尴尬,“那个,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纪昀的朋友……”
“我认得你。”陆云舒毫不避讳,直视着他。
场面有一瞬的安静,最后孟千帆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有的人是老相识了,自不必说,就介绍一下这些不认识的吧。”
李瑶娘很配合地站起来,朝陆云舒屈膝行了一礼,“见过少夫人,妾身是孟郎新过门的妻。”又指了指身边的女子,“这是我的表妹姓齐,叫她曼娘便好。”
陆云舒笑容温和,“幸会。”便没了下文,似乎对另一个没有姓名的女子并不在意。
胭脂左右看了看,在方青阳的示意下起身,朝陆云舒盈盈一拜,“奴家胭脂,见过大公子,少夫人。”
裴绍行显然不想理会,借着喝茶的动作回避,正好对着裴绍安的方向,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是一黑。
裴绍安犹豫半晌,出于礼数还是问了声好,随后也别过身去,与齐曼娘面面相觑。
他们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胭脂与陆云舒长相气质皆有相似之处,而胭脂的眼神也跟黏在裴绍行身上似的一刻不离。
裴绍安的动作幅度不大,却无形之中拉近了与齐曼娘的距离,齐曼娘今日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由红了脸,又给表姐李瑶娘递了眼神。
因为一个胭脂,画舫又一次陷入诡异的安静,陆云舒只顾喝茶看风景,好半点没有动静,才回过头去,胭脂还维持着半屈膝的动作。
“哦……不必多礼。”陆云舒淡淡说着,另一只手在桌下伸向裴绍行,掐着他大腿上的肉狠狠一拧。
裴绍行一口茶喷出来。
胭脂好似抓到了机会,立刻上前用袖子替他擦拭,“公子,你没事吧……哎呀!”两人推搡间,胭脂又碰倒了茶壶,茶水泄出来很快浸湿了裴绍行的衣袍。
“对不起对不起!奴家不是故意的!”胭脂拿帕子去擦,却不料此举触及男人底线。
裴绍行蹭地站起,同她拉开距离,脸色不可谓不阴沉,“好了,这里不用你伺候。”
听到他的话,胭脂错愕抬眸,一双多情的眸蓄着泪光,梨花带雨,“公子……”他是把他当成丫鬟来使唤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陆云舒还要守着人前故作恩爱的承诺,素手勾住他的尾指,轻轻摇了摇,“人家都说不是故意的,别生气了。”
隐有撒娇的意味,裴绍行刹那间绷紧脊背,瞥了眼二人相勾的尾指,故作矜持坐了下来,“既然我夫人不同你计较,这次便算了,你先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胭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都是奴家笨手笨脚,还望公子不要介怀,就让奴家留在这里伺候大家吧,奴家可以在此弹奏一曲琵琶,为大家助兴……”
裴绍行抬起手,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冷冷吐出几个字,“听不懂话?”
方青阳了解他的脾气,知道他向来说一不二,便拉住胭脂,“胭脂姑娘,纪昀他是不想你太劳累,你且下去休息,一会儿我再叫你过来。”
裴绍行扭头瞪了他一眼,什么叫他不想胭脂劳累?关他什么事?
下意识去观察陆云舒的脸色,见她没有生气,又搬着椅子朝她靠近了些,“我也不知道那个花魁会来,若是坏了心情,咱们就回去。”
边说边抚着她平坦的小腹,希望她能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生气。
陆云舒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一如既往的温柔声调,“不打紧。”
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李瑶娘注意到她二人的动作,眸子亮了起来,“嫂夫人这是……”
裴绍行立刻点头,“昨日也是王大夫诊的喜脉。”孟千帆夫妻二人立刻道喜,齐曼娘也借机与裴绍安搭上话。
胭脂离开得不情不愿,每一步都走得极缓,自然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最后在一片喜气中,转身重重跪下,几人吓了一跳,纷纷看向她。
胭脂对着她们磕了一个响头,“大公子,少夫人,求你救救胭脂吧。”
方青阳瞪大眼睛,“怎么回事?胭脂姑娘,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可只有他说话没有用,胭脂需要的是打动裴绍行,或者,陆云舒也可以。她看了眼眸含坚冰的男人,最后决定向陆云舒求助。
“少夫人,求您收留胭脂吧。”纤细柔弱的身影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任谁看了都会心疼,可陆云舒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好好的红袖招不待,求我收留你?”
胭脂摇头,“少夫人有所不知,奴家身为红袖招的头牌花魁,看似光鲜亮丽,无数权贵环绕,但说到底是贱籍,可以任人欺辱买卖,而奴家最初也是良家女子,只因家中有个哥哥,父母便将奴家卖入青楼换钱……”
听到这里,陆云舒不禁侧目。
胭脂抹了抹眼角的泪,“那时我已十四岁,有自己的尊严,只可惜我一介弱女子,无力挣扎,即便攒够了赎身钱,徐妈妈依旧不肯放过我这颗摇钱树,七日后便要将我高价卖给屠员外做妾,那屠员外早年是杀猪的,发家以后连纳了十四房小妾,无一不是惨死的下场。”
“如今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便求到少夫人这里,哪怕是让我留在侯府浣衣做饭,为奴为婢,也好过……也好过……”说到最后,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孟千帆动摇了,眉宇间流露出同情之色,“原来,胭脂姑娘的身世这般可怜。”
李瑶娘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方才住嘴。
方青阳生怕陆云舒拒绝,忙道,“嫂嫂,听闻您最是宅心仁厚,贤惠能干,不如将胭脂姑娘收入府中……”
陆云舒面不改色,“侯府不留任何一个无用之人。”
“怎会是无用之人?”方青阳开口替她解释,一一细数她的长处,“胭脂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温柔善解人意。”
胭脂也膝行几步攀上陆云舒的手,“少夫人放心,无论您要奴家做什么,奴家都愿意!”
“是吗?”陆云舒顺势翻开她的手,一双柔荑纤细白皙,“胭脂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只会风雅之事,能干什么粗活?”
胭脂愣了愣,“粗、粗活?”
裴绍行原本还很着急,生怕陆云舒心软,听到她的话,心下又安定了,以她的性子,只怕胭脂讨不到便宜。
胭脂默默收回手,螓首低垂,“虽、虽然奴家没做过粗活,不过,只要是少夫人吩咐,奴家一定去做。”
陆云舒睥睨着她,轻笑了声,“算了吧,我不想给自己请个只会琴棋书画的千金小姐回去供着。”
胭脂又急了,抱住她的双腿,“不,少夫人奴家可以的!奴家什么都能做!”
方青阳看不下去,扶起胭脂后,开始指责陆云舒,“我看你是纪昀的妻,才敬你一声嫂嫂,没想到你是如此黑心肠的女人,胭脂姑娘苦苦哀求,你居然还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苦?”陆云舒却未有怒意,不疾不徐地反问了句,“胭脂姑娘苦在何处?当年若不是红袖招的徐妈妈见她可怜,哪里有如今的花魁胭脂?可是谁曾想啊,徐妈妈尽心尽力捧起的花魁,到头来居然反咬她一口,在外人面前处处说她不是。”
所谓知己知彼,东街除了十三铺,其余店铺的情况陆云舒都派人打听过,胭脂身为红袖招头牌,身世她自然也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卖惨博取同情,绝无可能。
胭脂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只管哭泣,“少夫人,就算你瞧不上奴家的出身,也不能空口白牙诬陷于我……”
凭她的美貌,如此哭泣,就算陆云舒不动心,她不信裴绍行会无动于衷。
可她猜错了,裴绍行就是无动于衷,目光始终落在陆云舒身上,此刻他只觉得他的妻格外魅力四射。
方青阳见不得美人落泪,“嫂嫂,方才是我冲动,我道歉,你就看在胭脂姑娘可怜的份上收留她吧,反正侯府家大业大,也不缺她一口吃食。”
陆云舒不回答,他便用胳膊碰了碰裴绍行,冲他挑眉,“你说是吧,纪昀?”原以为对方会向着自己,顺着他的话将胭脂收了,可他忘了,裴绍行从来就不是听人摆布的性子。
裴绍行只顾扶着陆云舒坐下,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既然青阳如此怜香惜玉,为何不直接替胭脂姑娘赎身?顺便带回府好吃好喝供着,反正方家家大业大,自然不缺胭脂姑娘一口吃食,不是吗?”
此话一出,不止孟千帆,裴绍安也觉得合理,“如此甚好,既能成全方兄一片好意,又能护住胭脂姑娘。”
他一本正经的说话,叫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孟千帆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今天是出来游湖散心的,别说那些让人不开心的话了。”他将裴绍安拉开,齐曼娘适时出现同他攀谈,这才将人支开。
方青阳上回之所以提议游湖,就是想借机把胭脂引荐给裴绍行,没想到杀出裴绍安与劳什子表妹便罢,还来了个油盐不进的陆云舒。
什么时候裴绍行同他妻子关系如此亲密了,言辞间如此护着她,甚至不惜打他的脸。
看着几乎要贴着一起的夫妻,方青阳还嫌不够乱,阴阳怪气地打趣,“纪昀的妻好生厉害,短短一个月便将人驯得服服帖帖,往后莫说什么莺莺燕燕,就算梅姑娘回来了,只怕也进不了纪昀的心了。”
裴绍行拥着陆云舒准备到船尾吹吹风,闻言脚步一顿。
胭脂借机跟了上来,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大公子,您不要生气,更不要因为奴家与少夫人生了嫌隙……”
裴绍行仿佛碰到了垃圾,急忙抽出手,胭脂见他行事皆看陆云舒的脸色,遂又转向陆云舒,准备再哭一哭,求一求。
陆云舒一直维持的得体笑容再挂不住,轻轻侧身躲避,她不出声不发脾气,只是觉得没必要和她们一般见识,但胭脂与方青阳没有因为她的不计较而收敛,反倒蹬鼻子上脸。
她缓缓转过身,眸色冷厉,“如果这次游湖的目的是为了将胭脂塞给裴绍行做小房,那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是否纳妾,不是我说了算,但若想求我收留,我还是那句话,不收无用之人。”
撂下最后一句话,当即甩袖而去。
裴绍行急忙追上前,“云舒,我没有要纳胭脂做小房的意思,你……你不要因为旁人的话误会于我。”
陆云舒知道他方才有所动容只是因为方青阳言语中提到了梅青青,她轻轻拂开他,“这是夫君的事,夫君自己决定便好。”
卢氏向来听风就是雨,总能逮着机会折腾她,她可不想继续背个善妒的罪名,所以如今能推卸的都推卸了。
好在李瑶娘及时解围,“男人的事就让他们男人自己解决吧,嫂夫人,我带你去船尾坐坐吧,那里风景好。”
陆云舒就坡下驴,“有劳了。”
裴绍行只好作罢,扶额来回踱步,胭脂趁着陆云舒不在,决定再试探一次,刚凑上前就被呵止,“够了!方青阳,马上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休怪我不顾及多年的兄弟之情。”
方青阳也不高兴,“明明是你夫人性子古怪不近人情,怎么又怪我和胭脂了?”
裴绍行带陆云舒出来游湖散心,本就是想缓和夫妻关系,结果被人搅和,适得其反,回去说不准又得冷战个十天半月的。
其实陆云舒根本没把事情往心里去,随着李瑶娘去到船尾,裴绍安与齐曼娘都在,四人便坐在一处闲聊。
大抵是肚子里多个人的缘故,陆云舒最近特别能吃,坐下来也不挑剔,桌上的点心茶水吃得有滋有味,李瑶娘十分羡慕,“嫂夫人有了身子,胃口还这般好。”
陆云舒也是第一次怀孕,不知道李瑶娘什么情况,齐曼娘则扶着她,“我表姐这些天吐得厉害,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这才出来散散心。”
三个女人便就着这些话题聊了起来,裴绍安始终安安静静陪在一旁,时不时给两位嫂嫂端茶递水的,齐曼娘为了解闷,把七弦琴拿出来。论琴音,不比胭脂的琵琶差多少。
这边气氛和睦,远处平静的湖面也响起一阵悠长空灵的箫声,箫声一起,说笑的几分皆循着声音看去。
对面一艘画舫缓缓行驶在湖面上,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唯有箫声穿破迷障,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对方是为何附和齐曼娘的琴音,可是对方的箫声独特,时急时缓,几番对阵,齐曼娘明显跟不上了,额上不由沁出几滴香汗。
陆云舒没有心情关注这些,从那箫声响起的刹那,她就好似冻结一般,一动不动,只有一双凤眸逐渐泛起了红。
曾几何时,午夜梦回,都有这个箫声作伴。
是玉章哥哥的箫声,而琴曲相合之法,也只有她懂,她立刻起身走过去,齐曼娘意会,让出位置。
指尖触及琴弦之际,她再忍不住落下泪来,随着指下滚拂,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对面的箫声明显一滞,随后以更为高昂的音调回应。
不止船尾的几人目露惊艳,外头的人也停止了争吵,孟千帆啧啧称奇,“果真是妙,齐表妹的琴音何时如此超然万物了。”
裴绍行刚亮起的眸子迅速暗了下去,原来奏琴之人是齐曼娘。也对,陆云舒商贾出身,多半不懂这些琴棋书画的风雅,索性坐在船舱里喝茶,没有出去,他不走,孟千帆也不好过去。
而远处的画舫之上,赵慎在一曲终了后,喉头不禁哽咽,吩咐侍卫左祁,“叫船家掉转方向,靠近那艘画舫。”待身边的人都走了,赵慎再支撑不住,握着竹箫的手微微颤抖。
陆云舒同样情难自禁,眼看着对面的画舫靠近了,心跳开始急速加快,她知道,船上的人一定是玉章哥哥。
可惜两船将要靠近时,侧面忽然蹿出另一艘画舫,比起陆云舒这般的更高大华贵,硬生生挡去两船的视线。
丹阳郡主从船舱中出来,走到甲板处,正好对上赵慎,“臣女丹阳,拜见燕王殿下。”
赵慎满怀期待的心瞬间冷却下来,睨了她一眼,嗯了声。
丹阳郡主也不恼,绞着手姿态扭捏,“丹阳还想呢,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才能吹出如此美妙的箫声,原来是燕王殿下。”
听她自称丹阳,赵慎想了许久才记起来人是何身份,毕竟是将门遗孤,不好冷待,便客气地寒暄几句再把人弄走,可丹阳好似听不懂似的,甚至邀请他到船上坐坐。
孤男寡女,加之身份使然,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赵慎不会乱来,“不必了,本王还有要事,就不陪丹阳郡主叙话了。”
直白的拒绝,丹阳只好作罢,黯然离去。
她早早打听到赵慎来了汝宁,便使了些银子叫驿站的人到赵慎面前提议游湖,又通过箫声确认他的位置,这才到赵慎面前露了脸,只是没想到传闻中战功卓绝的燕王私底下竟是个冷漠疏离之人,硬是半点机会都不给她。
丹阳回到船舱里,对着镜子怀疑人生,她这样的相貌,裴绍行看不上,燕王殿下也看不上,她究竟差在哪里了?
赵慎又岂会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自他及冠后,无数贵女用尽手段只为在他面前露个脸,但他一向洁身自好,区区美色,不足以引诱他为之倾倒,现在他只关心另一艘船上抚琴之人。
他要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
可当他绕开丹阳的画舫后,哪里还有第三艘船。
望着空荡浩渺的湖面,赵慎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她是因为当年的不辞而别生气,所以即便认出了他,也要避而不见?
左祁察觉到主子的情绪变化,好奇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赵慎回神,轻摇下头,“没什么,你派人去打听打听,今日还有哪家小姐游湖。”
“啊?”左祁愣了愣,又茫然点头,“……哦,马上,马上就去查!”
走时心中疑惑更深,殿下寻寻觅觅这么长时间都没找到那个姑娘,如今单凭琴音就能找到吗?殿下也真是的,什么女子这般神秘,连个名字都不说,叫他怎么找嘛。
这些左祁也只敢心中抱怨,可赵慎好似能听见一般,静静望着湖面,“青青……一定不是你的本名,本王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
陆云舒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世间真有两个男人会因为一个假名字而执着,裴绍行执着于一个叫梅青青的人,而赵慎则执着于调查青青背后的她究竟是谁。
最初陆云舒的确想与吹箫之人相认,可转念一想,当初他都不辞而别了,说明他大有来历,他不说,就是不想让她知道,那她现在也没必要与他相认,给彼此都留下一块遮羞布吧。
李瑶娘还沉浸在琴箫合奏之中,拍拍她的肩,“嫂夫人,原来你也会抚琴,不如往后你常来孟府,给曼娘指点一二吧。”
陆云舒的琴技再高超别出心裁,也是玉章哥哥教的,她不会外传,以免给他招惹麻烦,便笑着婉拒,“都是瞎摸索的,没什么章法,齐姑娘的琴技出挑,万中无一,我若指点,就是班门弄斧了。”
“好吧。”听得出她的拒绝之意,李瑶娘不勉强,又开始好奇吹箫之人,“那吹箫之人想来身份尊贵,瞧他那画舫精致华贵,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裴绍安一直都关注朝中之事,想了想道,“兴许是燕王殿下。”
“燕王?”李瑶娘与齐曼娘异口同声。
船舱里的孟千帆同样惊讶地张大嘴巴,痴痴望着湖面,裴绍行却很淡然,“燕王又怎么了,惊讶成这样。”
“燕王啊!那可是燕王!战功卓绝赫赫有名的燕王!”孟千帆的父亲虽在京城为官,也没能一堵燕王真容,刚刚他居然就这样和燕王的画舫擦肩而过。
思及此,他捶胸顿足,“燕王殿下可是咱们大晋第一战神,威名远播,有他在,北戎蛮子愣是不敢南下半步,这样的大人物,我爹都没见过呢!早知道里头是燕王殿下,说什么也得把人拦下。”
裴绍行白了他一眼,“那你现在去追。”对于燕王他的态度与孟千帆截然不同,似乎很是抵触。
孟千帆讷讷试探,“你、你们家不喜欢燕王?”
裴绍行啜了口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早年他们一家还在京城时,倒是与燕王赵慎见过几次,只是两人立场不同,从来说过话。
孟千帆讪讪一笑,转移话题,“咳,刚刚那个,琴声不错吧,齐表妹极擅音律,与燕王殿下的箫声相合……”
“你刚刚夸过了。”裴绍行冷冷说着。
孟千帆笑容一僵,“哦……是、是吗?我都不记得了呢。”
孟千帆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裴绍行不是看不懂,“绍安的婚事得看二叔二婶的意思。”
刚要过来的齐曼娘裴绍安皆是脚步微顿,二人面面相觑,红了脸,为了避嫌,齐曼娘先走一步,“表姐夫过誉了,后来的琴音乃裴少夫人所奏,曼娘不敢居功。”
裴绍行略有愕然,旋即抬脚往船尾走去,见到陆云舒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你和燕王什么关系?”
陆云舒难得有了片刻的独处时间,被裴绍行扰了清静,稍稍侧目,“夫君说笑了,我只是个平凡女子,怎会认得燕王殿下。”
起初他以为抚琴之人是齐曼娘,而齐曼娘是宦官人家出身,认得燕王不算稀奇,可意外的,那个回应燕王箫声的竟是陆云舒,这便耐人寻味起来。
“不认识燕王,为何又懂以琴相合之法?”裴绍行问完,还没等陆云舒回答,不远处丹阳郡主朝他挥手,“绍行哥哥!”
丹阳郡主在赵慎跟前吃了瘪,见到裴绍行后,又起了心思,命人靠近他们。
眼看她过来了,裴绍行只能装出夫妻恩爱的假象,飞快揽过陆云舒的腰肢,迫使她坐在自己腿上,薄唇沿着她纤细脖颈一点点下滑。
丹阳郡主笑意瞬间散去。
外人看来,她们举止亲昵,恩爱有加,只有陆云舒能听到他的威胁,“要知道,汝宁侯府与燕王立场不同,你若不老实交代,我可得叫祖母好好查查你,到时候,你在侯府得到的一切,转瞬便能化为乌有……”
他算是拿捏了陆云舒的短处,只要谈钱,便会乖乖顺从。
可陆云舒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咬紧一句话,“妾身与燕王殿下素不相识。”
裴绍行眸子微眯,落在她腰间的大手用力掐了一把,她只眉心微蹙,再无旁的反应。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他收了力道,捧过她的脸吻了吻,“好了,是我的错,不该怀疑你。”
陆云舒暗暗吸了口气,她知道丹阳郡主在看着他们,便挤出一丝笑,等他二人相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俨然是和好如初了。
方青阳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对不住了。”
画舫在此时靠岸,裴绍行压下他的手,“今日就这样吧,我夫人累了,先回去了。”
他搂着陆云舒离开,胭脂盯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裴绍行的注意力全放在陆云舒身上,起初以为跟着他们的是丹阳郡主,等到了侯府门口,胭脂终于露面,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他脚边,“大公子,求您收留胭脂吧,若是您不愿收留,胭脂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胭脂的红袖招的头牌花魁,不少人都认得她,纷纷驻足看起好戏,甚至有人脑补出侯门公子始乱终弃的故事。
裴绍行看了眼周围围观的百姓,最后叫胭脂起来,“你就算在侯府门前跪上三天三夜,侯府也不会收留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便没有收留帮助你的义务。”
“大公子,求求你了!求求你大发慈悲吧!”胭脂整个人匍匐在他脚边,一边哭一边磕头。
陆云舒如今是裴绍行的妻,若是侯府招来非议,只怕她也会牵扯其中,“我可以收留你,但事先说好,侯府不留无用之人,另外赎身的钱,你自己不是攒了吗?拿来,我去和徐妈妈说。”
如今侯府的每一笔开支里都有一部分是属于她的,拿她的钱给胭脂赎身,想都不要想。
胭脂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这么多人看着,她的确没有脸要求人家出钱为她赎身,“谢、谢少夫人……”
陆云舒嗯了声,“先回去吧,稍后记得把银子拿来。”
帮一个妓子赎身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裴绍行不想给自己添麻烦,这才一再拒绝,陆云舒却轻易地答应下来,倒让他有些不舒服,“你怎么想的,难道……你真要把人塞到我房里?”
陆云舒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她只是觉得醉仙楼不够热闹,放个曾经花魁弹弹琵琶招揽客人还是不错的,可裴绍行这么一说,她竟认真考虑了会儿,点头,“夫君喜欢的话,可以留着伺候,也好帮妾身分担一些。”
她现在有了身孕,将来得靠这个孩子逃离侯府,自然不能让他乱来,免得伤及孩子。
谁知裴绍行一下就生气了,“人是你收的,你留着伺候你自己吧!”进了门便甩开陆云舒兀自离开。
陆云舒望着他怒气腾腾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好在,还有九个月她就可以离开了,再不必忍受他的臭脾气了。
她抚着小腹,思绪却不自觉飘到湖面。
燕王殿下,就是玉章哥哥吗?
省亲
第二十三章
夤夜时分, 驿馆里灯火通明,赵慎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到左祁进来禀道, “殿下,打听到了, 今日游湖的一共就三艘画舫, 一是咱们的,另外就是丹阳郡主,至于最后一个,是孟府的。”
孟府?
赵慎略一思忖,“可是京中守备大人的族亲?”
左祁点头,“正是孟大人之子孟千帆,还有她的新婚妻子李氏, 以及李家的表姑娘齐氏,听说还有汝宁侯府的两位公子。”
赵慎只关心一点,“抚琴之人是谁?”
左祁回忆起画舫下人的话,“画舫上的婢子说, 游湖时齐姑娘倒是带了一床七弦琴。”
“齐姑娘?”赵慎低喃着,抬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明日一早备份薄礼, 送去孟府。”
只是不巧,等赵慎一早去到孟府时, 孟千帆已经带着李瑶娘去白马寺祈福了,而齐曼娘知道陆云舒今日回扬州,也出门去给她践行了。
孟夫人见赵慎神色落寞, 又道,“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 不妨到寒舍坐坐,我已经派人去找千帆了,他们很快就来。”
赵慎这次外出寻人本就是夹缝中求得的一丝机会,不能多作逗留,“孟夫人不必辛苦了,本王这次来只是想见见齐姑娘,不在的话,烦请夫人告知一声她的下落,本王有些事想找她问问。”
孟夫人一时愣住,虽说齐曼娘相貌才情出众,但京中贵女如云,燕王殿下怎么就偏偏看中了曼娘?如今京中形式复杂,嫁入王府就意味着卷进夺嫡之争中,对于她们这样权势不高的人家,前途势必艰难,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孟夫人收敛情绪,垂下眼帘,“曼娘正巧去给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践行了,不知殿下找她有何要事?”
赵慎怎会不知孟夫人的顾虑,解释道,“孟夫人放心,本王不会给孟府与齐姑娘带来困扰的,只是昨日游湖有幸听闻齐姑娘弹奏一曲,其曲甚妙,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想见见这抚琴之人。”
原来如此,孟夫人松了口气,“那殿下可得尽快,送完侯府的少夫人,曼娘也要离开汝宁了。”
赵慎道了声谢,翻身上马直奔汝宁侯府。
而齐曼娘此刻正向陆云舒讨教琴艺,陆云舒原本不想教的,但看在她们都即将分别的份上,略指点一二,便在下人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这次回扬州司柳依旧被扣在侯府,只有裴绍行陪她一起回去,面对卢氏与老夫人的强势,陆云舒尽可能表现出柔顺的一面,期望司柳能过的好一些。
司柳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哭了,陆云舒要为她撑起一片天,自不能同她一般在人前痛哭,只能笑着安慰,等进了马车无人看见,才默默流下泪来。
哭着哭着,裴绍行进来了,见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沉默良久道,“回家的好日子,哭什么?”嘴上嫌弃,手里的帕子已经递过去了。
陆云舒接过来随便擦了擦,马车缓缓向前行走,带起一阵凉风,陆云舒索性撩开车帘任风吹在脸上,就在这时,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下跪。
她正诧异,一道骑着汗血宝马的玄色身影一闪而过,从她的车前经过,紧接着门口的汝宁侯也行了跪礼,朗声道,“臣裴庆元拜见燕王殿下。”
老夫人作势要跪,被赵慎及时托住,“不必多礼。”
如此近的距离,听到他的声音,陆云舒浑身一震,刚憋回去的泪水又一次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玉章哥哥离开她时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少年郎了,尽管时间过去三年,他的嗓音相貌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是以陆云舒一下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所谓的燕王殿下,就是她十岁那年捡回家的玉章哥哥。
陆云舒探出窗外,“玉章哥哥……”
可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山人海里,汝宁的百姓听闻燕王虎驾在此一拥而上,生生隔断了她与赵慎之间的视线。
赵慎似有所感,回眸看去,只有此起彼伏的人头,百姓们蜂拥而上,很快将汝宁侯府的门口团团围住,正当他注意到马车时,探出窗外的女子突然缩回马车里,只有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
“你疯了?”裴绍行气急,“外面这么多人挤来挤去的,你把头探出去是想死吗?”
陆云舒还有些心惊肉跳,一半是因为赵慎的出现,另一半则是她刚刚探出头时险些被人撞到头,好在是裴绍行眼疾手快把她拽回来了。
“抱歉……我会注意的,不会伤了孩子。”她声音柔和,却难掩冷淡。
裴绍行莫名又被激起了火气,“我是因为在乎这个孩子吗?”脱口而出后,方觉这话有些不对劲,“我不是说孩子不重要,我是说你……”
算了,当他什么也没说。
裴绍行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陆云舒镇定的头脑此刻乱七八糟,满脑子都是从她身旁经过的燕王赵慎。
可惜赵慎并未留意到汝宁侯府省亲的马车,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没看到熟悉的脸庞,只好问,“不知哪位是齐姑娘?”
齐曼娘从来就没见过真正的皇亲国戚,更何况是赫赫有名的战神燕王,早就被他一身威严气度折服,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忽然被叫,怯生生抬眸。
只一个对视,赵慎便否认了,她不是他要找的人。
齐曼娘敏锐察觉到他看清自己时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心中更加惶恐,“殿、殿下……”
赵慎收回目光,恢复了最初的冷静自持,“齐姑娘莫怕,本王只是想找你问些事。”
汝宁侯与老夫人一开始以为赵慎是冲着侯府来的,心一下高高悬起,听到他说找齐曼娘,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齐曼娘四下张望,见无人帮自己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去,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殿下,您、您有什么就请……请直问吧。”
赵慎不想暴露自己的目的,请齐曼娘随他到驿馆一趟,齐曼娘只好跟在队伍后面,只是走没多久,便停在一处小巷子里,巷子前后皆有侍卫把守。
赵慎回头看她,“外头人多口杂,有些不话不方便直说,只好委屈齐姑娘随本王到这了。”
齐曼娘直摇头,“臣女不敢,不委屈。”
赵慎见她识趣,也不啰嗦,“昨日湖上抚琴之人是你吗?”
最开始抚琴的的确是她,齐曼娘便微微点了下头,赵慎又问,“这曲子是何人教你的?可是一位年轻姑娘?”
齐曼娘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教习姑姑的样子,“是……齐家的教习姑姑,已经不年轻了。”
“不对。”赵慎有些着急,“你再想想,这曲子只有她会,不可能是……”他顿了下,意识到自己失态,及时收住话头,“抱歉,只是能不能麻烦你,再好好回想一下,一定是个年轻姑娘,与你差不多年纪。”
齐曼娘知道他是拿着这条线索找人,老实回答,“昨日除了臣女以外,还有一个人也会抚琴,正是昨日与殿下琴箫相合之人。”
赵慎甚至顾不上体面,下马攥着她的胳膊,“她到底是谁?她在哪里?”
“已经走了。”齐曼娘低着头不敢看他。
“走了?”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可他不想就此放弃,“她去哪儿了?”
齐曼娘:“刚刚随着马车走了,殿下看到过的。”
赵慎瞬间石化,刚刚走的马车?不就是汝宁侯府回扬州省亲的……扬州?回扬州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猜测的,“你的意思是说,昨日与我琴箫相合之人,是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
齐曼娘隐约有种直觉,直觉赵慎绝不是寻找知音这般简单,可陆云舒已嫁为人妇,纵使赵慎是皇子,是战神燕王,也没有纠缠的道理。
见齐曼娘艰难应是,赵慎便觉膝盖有些发软,“她……叫什么名字,是何相貌?”
他既期望那个人就是他找了三年的人,又不希望她不是。
“臣女不太清楚少夫人的闺名,只知她来自扬州陆家,相貌么……自然是极美的,雪肤乌发,容色清丽,额间还有一朵天生的桃花胎记,只要见过一眼便不会忘记。”
听齐曼娘如此说,赵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下,单凭最后一点可以确定,侯府的大少夫人不是他要找的人。
尽管要继续找,但心底总归存了一丝希望,赵慎向她作了一揖,“多谢齐姑娘。”
齐曼娘是万万不敢受他的礼,连忙避开,朝赵慎离开的方向叩拜。
陆云舒要回扬州,又懂琴箫相合之法,必定与他要找的人有所关联。赵慎得了线索,打算跟着汝宁侯府的马车,去会一会这大少夫人。
陆云舒还不知道赵慎跟来扬州了,一路上与裴绍行说不到两句话,车厢里安静异常,只有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裴绍行对她的性子了解一二,知道若自己再不主动搭话,只怕这一路上两个人得闷死,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册子,“这些是给岳父岳母的礼物,你瞧瞧可有什么遗漏的。”
这次回扬州省亲,所备的物件都是陆云舒亲自点好了的,至于裴绍行自己准备的那份,她没有过问,闻言只是瞟了一眼,没接过,“夫君准备的自然是极好的。”
她和陆向松钱氏的关系并不怎么样,这次省亲也只是应付罢了。
可裴绍行不知,只当她对自己的付出满不在乎,“既然你这样说了,到时候若有失礼之处,就不怪我们侯府。”
陆云舒想到爹娘的嘴脸,唇边扬起一抹嘲讽,“她们不会的,怪来怪去,都怪不到侯府头上。”
她们走的路线不全是官道,能节约三四日的时间,等陆云舒一行人到时,陆向松与钱氏早早便得了消息侯在门外。
陆府虽没有侯府气派巍峨,却也是扬州当地数一数二的高门了,裴绍行率先下车,站在门外的下人们低低议论,“这就是汝宁侯府的大公子吧?”
陆向松与钱氏见过他的画像,自然第一眼便认出了裴绍行,两人快步上前将他围了起来,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紧接着陆府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上前来拉着他嘘寒问暖。
陆云舒掀开车帘时便看到眼前这一幕,整个陆府上百人,愣是没有一个过来扶她,好似她只是个外人。
不过说回来,她在陆府只做过两三日的二小姐,说是外人也对,陆云舒又是自嘲一笑。她的肚子到现在只有两个月,加上她本就身子纤细,并未显怀,下人们也察觉不到,她也不想开口求助于任何人,自己扶着车厢缓缓挪动。
陆家人的热情裴绍行始料未及,等他好不容易从七大姑八大姨中挣扎出来时,就看到陆云舒一个人站在马车上,吓了大跳,急忙推开人群过去将陆云舒抱下来。
骤然腾空的感觉迫使她用力搂住裴绍行,抬眼只看见他紧绷的侧颜,正皱眉训斥下人,“怎么回事,你们小姐回来就没有一个人看到吗?”
嘈杂的人群静默了片刻,陆向松上前装模作样把下人骂了一通,然后赔着笑脸,“都是我们陆家平日里管教下人太过松散,导致这帮人缺了礼数,再者,云舒如今是侯府的少夫人,雍容华贵,今非昔比,下人定是看呆了,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陆云舒第一次见识到陆向松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钱氏赶忙过来,“云舒啊,快让为娘看看你。”她含泪伸手,想要触摸陆云舒的脸,对方却偏头躲开。
裴绍行垂眸看着怀中小人儿冷淡的神色,替她解释,“哦,云舒怀了身孕,又一路舟车劳顿,估计是乏了,先让她休息会儿。”
“你说……她怀了?”钱氏大喜过望,“好,好啊,看到你们夫妻恩爱,我也放心了……”她笑着笑着,逐渐哽咽,转过脸去悄悄抹泪。
陆向松立刻差陆嬷嬷去安排房间,这次陆嬷嬷不敢再把陆云舒安置到偏院去,直接将主院隔壁最大的秋雨院腾出来。
如此一来,正好回家几日的陆云裳不乐意了,抱着孩子出来准备同钱氏告状,却见自己的父母亲正围着陆云舒和一个陌生男子有说有笑。
只一眼陆云裳便愣在原地,且不说父母亲的谄媚态度,就是那抱着陆云舒的男子,足以令她惊愕。原以为汝宁侯府的大公子无人敢嫁,该是个三头六臂的怪人丑人,没想到却是如此俊秀的郎君,与姚煜相比竟不落下风。
最重要的是,看他对陆云舒体贴入微,寒暄至今,还抱着她不肯放手。
想到自己乱成一团的后宅之事,陆云裳无端生出几分凄凉,走上前去唤了几声,陆向松与钱氏并未理会,像是没听到一样。
陆云裳又唤了几声,最后还是怀中的婴儿啼哭引起众人注意,陆向松瞥了眼,就让嬷嬷把孩子抱走,“今日家中有贵客,你快下去。”
陆云裳不愿,“爹爹,今儿个这般热闹,锦儿也想出来看看呢。”话音落,怀中婴儿配合地朝陆向松笑起来,眉眼弯弯,肤色瓷白,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并不得家中人的喜爱。
陆向松眸中的冷淡毫不掩饰,就连一向疼爱她的钱氏碍于贵客面前,也劝陆云裳带着孩子下去。
裴绍行不知内情,对于这个孩子十分好奇,“这是……”
陆府人大惊失色,送不走陆云裳,便用身体挡住视线,钱氏支支吾吾,“这是小女云裳的孩子,还小,没什么好看的……”
陆云舒见状眉梢微挑,“这是云裳姐姐的孩子吧,瞧着似乎是个小姑娘,如此玉雪可爱,母亲不喜欢么?”
陆向松与钱氏脸色一白,却也不能训斥,任由陆云舒走过去。
在她伸手之际,陆云裳抱着孩子躲开,神情警惕,“你要做什么?”
“姐姐紧张什么?”陆云舒笑了笑,“我只是看这孩子可爱,想摸摸,怎么,我身为姨母,也不能摸摸她吗?”
撇开她和陆家的恩怨,孩子是无辜的,作为长辈,陆云舒当然不会埋怨一个孩子,便将胸前佩戴的平安锁取下,仔细给锦儿戴上,“姨母不知道你的存在,回门一次什么都没准备,这个平安锁原打算给我腹中孩儿的,现在就送给你吧,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直与她不对付的陆云裳红了眼睛,脸颊贴着孩子流泪。陆向松却没有半点动容,一脸晦气的叫陆嬷嬷把人带下去。
裴绍行给陆云舒递了眼神,带着询问,然后在陆家人的推搡下进了正厅。
陆云舒与陆家人不熟,并不想凑这个热闹,正好进门的时候被一个婢子叫住,一路跟到偏院,见到了陆云裳。
看着这座偏院,陆云舒竟有几分亲近感,好歹这也是她出嫁前住过的地方,虽然只有两三日。
她只是出于念旧的心打量这座院子,落在陆云裳眼里,就是赤.裸.裸.的鄙夷。
“如今高嫁攀上侯府,很得意了?”她凉飕飕地问。
陆云舒缓缓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咱们姐妹两个,哪个不是父母的棋子?哪个不是世人眼中的高嫁?”
陆云裳沉默了会儿,“你很厉害,汝宁侯府这样的门第都能被你收得服服帖帖。”尽管不想承认,可她看到的是她们夫妻恩爱,互相敬重,单凭这一点,自己就输了。
陆云舒过得好不好旁人未必清楚,但她知道眼前的姐姐过得不好,“此事还多亏了姐姐成全,若非姐姐不愿嫁,这样的婚事也落不到我头上。”
陆云舒轻车熟路走进去,陆嬷嬷这会儿又有了眼力见,忙上前倒茶,“二小姐请喝茶。”
陆云裳站在边上,看着眼前陌生妹妹的得意神情,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当初是她一意孤行非姚煜不嫁,用尽手段攀上知州府这根高枝,为了避祸,又将陆云舒推进汝宁侯府。
可到最后,什么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她一样都没得到,更莫说富贵荣华了,反倒陆云舒这个贱丫头,一入侯门便能讨老夫人欢心,轻而易举分得一半掌家权,大公子裴绍行也对陆云舒百依百顺。
陆云舒接过陆嬷嬷递来的茶,轻啜一口,是前年的旧茶了,便又放下,“不管怎么说,云裳姐姐都是陆家的大小姐,哪怕嫁了人,回到娘家也不至于连一杯像样的茶都喝不到吧?”
陷入自己思绪中的陆云裳看着她,并不觉得陆云舒是好心,只觉她话里话外地嘲讽自己,“你什么意思?觉得你现在高贵了,便瞧不起人了?”
陆云舒总算知道,有些人是不值得同情的。
她悠然起身,“既然姐姐不欢迎,那我先走了。”
等她出了偏院,陆云裳懊恼地一跺脚,都怪她脾气太冲,居然忘了约她来是有正事要谈,将孩子放到床上便急匆匆追出去,“云舒!云舒!”
她拦下陆云舒,“是我想多了,妹妹不要生气。”
陆云舒不着痕迹抽回衣袖,“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既如此要求,陆云裳也不客气,“你在侯府也能说上话了,能否在侯爷跟前引荐姚郎?”
原来是为夫君仕途而来。
陆云舒觉得她有些可怜,“你做这些,图什么?”
陆云裳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很久,“我不图什么,只求夫君仕途顺利,我的锦儿能平安长大。”
“那你自己呢?”她的话并不是陆云舒欣赏的答案。可陆云裳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我怎么了?”
陆云舒叹了口气,“你所求所愿都是丈夫孩子,就没想过为自己打算?”
为自己打算?
陆云裳心中重复了一遍,最后苦笑一声,“女儿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要做的便是在家相夫教子,如今姚郎想到京中搏个前程,以陆家的人脉关系,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虽说汝宁侯府多年不在京城了,但到底是离京城,离天子最近的世家,总会有门路的。
陆云舒是不喜欢她,但也心生惋惜,“你错了,生在陆家,你应该看得明白,除了你自己不会抛弃你之外,什么父亲母亲,什么夫君朋友,都会有舍弃你利用你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更谈不上依靠。”
陆云裳彻底怔在原地。
陆云舒言尽于此,转身离开,可她的一番话已被院外之人尽数听去,裴绍行洋溢着笑的脸逐渐沉下,藏在袖中的玉簪折成两截,深深刺入掌心,也不觉疼痛。
陆云舒面无表情地踏出偏院,就与裴绍行撞了个满怀。
赵慎
第二十四章
“夫君。”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笑吟吟地福了福身。
裴绍行侧身让开一条路,没有说话,看得出来, 又不高兴了,多半是听到了她与陆云裳的对话。
陆云舒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快到用膳时间了, 我带你去前厅吧。”
“不用,我刚从前厅过来,认得路。”裴绍行看她的目光很淡,双手不着痕迹背在身后。
陆云舒沉吟半晌,哦了声,扭头走开,心中暗忖他是如何找到偏院来的。
裴绍行看她走远了, 将染了血的玉簪随意丢在身后的草堆里,抬脚不紧不慢跟了上去,夫妻俩维持着来时的状态,一前一后隔着距离行走在小路上。
到了前厅, 陆云舒刻意停下等了会儿,裴绍行心领神会站到她身旁,任由她挽着自己步入正厅。
陆云舒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人一起用膳, 除了陆向松与钱氏,其余都是不认识的族亲, 可她们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十分热络。
与陆明远站在一起的妇人更是直接过来挽着她的手臂,“好妹妹,到我这儿来坐吧。”
钱氏怕她说出“我不认识你”“跟你不熟”之类的话, 赶在陆云舒甩开林氏前按住她,“云舒, 快见过你嫂嫂。”
嫂嫂?
陆云舒定睛去看,林氏的神情与周围谄媚的族亲无甚区别,她难掩不快,拂开林氏,“我喜欢安静,坐在边上即可。”
“云舒,你怎么和你嫂嫂说话的?”陆明远看不过,过来教训她,“你嫂嫂也是一片好意,莫不是你攀了高枝,反过来瞧不起爹娘兄弟?”
和陆云裳不亏是兄弟,说的话如出一辙。
上回出事陆明远还在大牢里,陆云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兄长,原想着人多不好撕破脸,可他却偏要找茬,“兄长说笑了,这高枝还是兄长招来的,云舒怎么敢瞧不起你呢。”
陆明远的事在扬州当地人尽皆知,只是当着陆向松这个家主的面无人敢提,现在倒好,被陆云舒拎出来说了一遍,七大姑八大姨最好事,又将这事当成谈资。
陆明远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本就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当即发作,“陆云舒你个小贱……”
钱氏急忙捂住他的嘴把人拉走,只剩陆明远的新婚妻子林氏茫然无措,她是苏州人,并不清楚陆明远之前的事,但在人情世故面前,林氏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招待她们。
“云舒妹妹,你兄长性子急,脾气不好,你别见怪。”眼前这位可是陆家未来的摇钱树,林氏又去拉陆云舒的手,“过来,到这边坐。”
裴绍行下意识把妻护在怀里,“不用了,内人怕生,坐在我身边就好。”不顾众人的目光,随意找了个角落扶着陆云舒坐下。
怕生?什么意思?她是外人?
林氏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默默收回去,赔着笑脸转身招呼旁边看热闹的一群人。
陆云舒没有抗拒,顺着裴绍行的意乖乖坐着,安静吃菜。今日最重要的人都落座了,其余人自然跟着动筷,期间偶尔有人找陆云舒搭话,甚至有人拿她的胎记说事,皆被裴绍行皮笑肉不笑地挡了回去。
那多嘴的妇人是陆家三姑奶奶,“二姑爷你是不知道,云舒这丫头自小命苦,生下来老太爷就没了,钱家破产,全靠二哥一个人撑起了家,后来这么多年陆家一直不顺,直到一个游方道士说云舒这丫头的胎记不详……”
“是吗?”裴绍行未有怒色,“我倒觉得这桃花印甚美,自云舒嫁进侯府,为府上招了不少财,克不克娘家不清楚,倒是挺旺夫家的。”
见她成功引起了裴绍行的注意,三姑奶奶顺嘴又笑呵呵地说,“说到这个呀,倒是我家瑶儿,生得珠圆玉润,那叫一个有福气呢,二姑爷肯定没见过吧?”
说罢又朝对面的绿琉璃镂空屏风喊了声,“瑶儿,还不快过来见见你表姐夫。”
被唤作瑶儿的少女轻声应是,低垂着头从屏风后出来,莲步轻移,身姿袅袅,“瑶儿见过二表姐,表姐夫。”
上座的陆向松皱起了眉。
这是想把她自己的女儿送给裴绍行么?
陆云舒则不紧不慢捧着茶盏,看着眼前的荒唐饶有兴致。
真是可笑,从前十六年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如今只是因为她高嫁了,一回娘家,什么乱七八糟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打着关心问候的幌子,行算计坑害之事。
三姑奶奶刻意说起她身世,不就是存了挑拨离间的心,好让自己的女儿取她代之。
若她们真有这个手段本事,陆云舒倒也愿意把少夫人让给她们坐,可惜了,她们不够资格。
裴绍行打量起面前的羞涩的少女,姿色身段都是极好的,清眸顾盼间情意绵绵,显然被调.教过了。
陆向松不清楚他的性子,怕他真看上了陆云瑶,不由呵斥三姑奶奶,“三妹,贵客面前你弄这一出,成何体统?”
三姑奶奶寡居陆府,女儿也随陆家姓,进了陆家族谱,陆向松自认为仁至义尽了,可在三姑奶奶看来,仅仅是这样根本不够,她的女儿相貌不输大小姐陆云裳,又是陆家正儿八经的姑娘,与陆云舒共事一夫有何不可?
“大哥你别激动,瑶儿这孩子你是看着长大的,是何品行你最清楚,除了我,她最孝敬的就是大哥你了。”
陆向松最引以为傲的陆云裳不得夫家欢心,又生了个先天不足的女儿,这辈子算是废了,至于陆云舒那丫头,自认没受过陆家恩惠,将来发达了怎会念着陆家?不像陆云瑶,除了依靠陆家再没有别的背景,若是能一同入了侯府,来日就算陆云舒不肯帮衬陆家,有云瑶在也是一样的。
三姑奶奶一句话,便让陆向松陷入沉思,开始权衡利弊。
裴绍行面上带笑,眼神已冷到极致,“瑶姑娘是不错,但终究是我的妻深得我心。”当着众人的面,他撩开陆云舒的额发,指腹抚过那朵妖冶绯红的桃花胎记,随即落下一吻。
不仅厅中众人觉得荒谬,陆云舒自己都怔住了,呆呆望着眼前放大的俊颜,“你……”
他行事就没个分寸吗?仗着身份高陆家人不敢议论他,如此胡来。
陆云瑶出现在裴绍行面前,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却受此奇耻大辱,身前交叠的手紧紧绞在一起,骨节泛着青白,最后扭头跑出前厅。
三姑奶奶恨铁不成钢,可她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忙不迭追上去。
裴绍行看着她们一个两个都跑出去了,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意,给陆云舒夹了一块已经剔好骨刺的鱼肉,“多吃点。”平静得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陆云舒久久凝视着他,低头夹起鱼肉放进嘴里,味道竟莫名复杂起来。
一顿饭吃得在场之人极为尴尬,那些存了与三姑奶奶一般心思的人不敢再提,吃完便各自散去了。
陆云舒以为今日算是结束了,临走时被陆向松叫住,“云舒,随为父来一趟。”又吩咐钱氏带裴绍行去秋雨院休息。
许久不见,父女之间有话要说也正常,裴绍行便随着钱氏离开。
只有陆云舒自己知道,陆向松突然找她绝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刚进书房关上门,陆向松便阴阳怪气道,“看来,你如今不仅得了侯府一半掌家权,还颇得裴大公子欢心。”
“托父亲的福。”陆云舒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回应。
陆向松坐在书案前,朝陆云舒招招手,“过来些。”
陆云舒一动不动,“父亲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女儿好回去休息了。”
陆向松还想同她打亲情牌,可看她一脸漠然的样子,便知此举行不通,便旁敲侧击地打探陆云舒如今究竟掌握了侯府几成产业,盈利如何。
他当她还是个孩子,可陆云舒早就将他看透了,“父亲不必费尽心思打探侯府情报了,汝宁距扬州千里之外,即便父亲有心扩展陆家的生意也很难融入,若想侯府给陆家牵线搭桥,父亲去找侯爷或许来得更快。”
陆向松这次这么大排场,一半原因也是期望能见到汝宁侯,可惜来的只有裴绍行,他不得已找上陆云舒,“好女儿,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从我陆家嫁出去的,现在翅膀硬了,想撇下陆家自己飞,断无可能。”
“哦?”陆云舒侧目看去,“那父亲是想趁这次回门,问女儿借钱?”
陆向松一噎,他刚刚的确想说来着,“咳,你也知道,你出嫁时,家里给你添了不少嫁妆……”
“侯府下的聘礼父亲不也拿了么?”陆云舒不吃这一套。
陆向松眉头紧锁,“那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可有回报一二?如今家中困难,不过是叫你拿些钱,推三阻四的!”
“首先,我叫你一声父亲,是因为我身体里有一半你的血,而这些恩情,早在我嫁进侯府换出陆明远时一笔勾销。”陆云舒不惧外人如何议论她,说她无情无义也罢,她是绝对不会给陆家拿一分钱的。
她拿出钱袋子丢在地上,“其次,侯府始终是老夫人管家,我说的不算,而我这次只回来三天,这些钱就当垫吃住,过后我不会再来,父亲也不必寻我,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
搭线借钱之事,有一就有二,次数多了肯定瞒不住老夫人,而老夫人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她有价值,若是见她和卢氏一般假公济私,拿着侯府的钱补贴娘家,只怕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她不会为陆家人冒险自毁根基,丢下钱袋她转身欲走,陆向松却觉她在羞辱自己,当即冲上去打了她一巴掌。
陆云舒被打了个趔趄,碰巧钱氏回来了,进来便扶住她,质问陆向松,“好端端的,为何又要打她?”
“我打的就是她这个不孝女!”陆向松忍她很久了,推开钱氏。
钱氏不依挡在陆云舒面前,随后又问,“你怎么又惹你父亲生气了?久久回来一次,要好好同你父亲说话。”
得知事情原委后,继续劝她,“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陆家的女儿,未在双亲膝下尽孝便远嫁汝宁,如今你父亲只是想求你帮个忙,而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
陆云舒看惯了她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把戏,躲开钱氏,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无耻,但没想到,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陆向松的一巴掌,钱氏的虚情假意,彻底终结了仅存的一点情分。
陆云舒肿着脸离开书房,身后还有陆向松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声音很快引来陆明远。在前厅的时候人多口杂,他不好发作,这会儿逮到她,自然是来算账了。
“这不是我的好妹妹云舒吗?挨打了?”陆明远绕着她上下打量,目光戏谑,“在前厅的时候,你这侯府大少夫人好不得意,回了家,还不是得乖乖听父亲的话。”
陆云舒没心情同他争辩,避开他,陆明远却又黏了上来,“别急着走啊,咱们兄妹之间还没好好叙旧呢。”
“你我之间,没什么可叙旧的。”陆云舒扶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又一次躲开。
陆明远铁了心要找不痛快,直接拽住她手腕,“喂,你很没礼貌啊,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媒人了,如果没有我,指不定你还是乡下的野丫头,又怎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呢,多少该给为兄一些好处吧?”
陆云舒看过去,他抬手比了个数。
“你、做、梦。”陆云舒轻嗤了声,原以为陆向松够无耻了,没想到他的儿子陆明远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陆明远恼羞成怒,扬手打去,巴掌将要落下之际,裴绍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腕,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淬满了寒意。
陆明远就是个吃软怕硬的性子,可事情做都做了,他想挣开,“你放手!我教训自己的妹妹,关你什么事?”
可他这点力气哪里是裴绍行的对手,裴绍行眉毛都不动一下,便叫陆明远疼得吱哇乱叫,“放、放手!放手啊!”
真的很痛,他自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种罪。
“没有折断胳膊,是看在你与云舒血脉相连。”裴绍行指节愈发用力,对方疼得险些跪下来。
林氏一直都和陆明远在一起,只是躲在暗处没有露面,眼看裴绍行这个煞星动手了,再忍不住冲出来,“裴公子手下留情!”
她伸手去掰,裴绍行嫌脏,先一步松手,林氏检查陆明远的伤势,手腕青紫交加,她想骂人,但是不敢,最后只能哭。
陆云舒自觉递上帕子,裴绍行接过擦了擦,“你记住了,云舒从前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侯府的少夫人,是我裴绍行的妻,你们下次动手之前,还请掂量掂量,想想自己能否承受侯府的怒火。”
他不是爱拿身份说话的人,但今日他算看清了陆家人的嘴脸,道理说不通,便只能用她们的方式办事。
陆明远显然气不过,敢怒不敢言,最后被林氏扶着去上药了。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前面陆云舒被针对的时候没有下人过来,等陆明远受伤,才有两个婢子装模作样跑过来。这样的不公与针对,陆云舒习惯了,而这样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裴绍行见她出神,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想摸摸她红肿的脸,却又怕弄疼她,“你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吗?”
最初他以为陆云舒再不济,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可没想到她在陆家的日子都水深火热的。
陆云舒不喜欢示弱,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回了房间,有裴绍行的吩咐,下人很快送来冰块与手帕,敷过脸,裴绍行提议,“我叫人收拾一下,咱们明日一早启程回汝宁。”
陆云舒靠在床沿,“夫君安排就好。”
裴绍行没有再同她置气,只是心里发酸,说不出的心疼,终是缓缓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阵阵暖流顺着他的掌心传到陆云舒身上,她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事吗?”
裴绍行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陆云舒好强,若是说出同情她可怜她的话,估计他今晚该被扫地出门了。
“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咱们就回家。”替陆云舒掖好被子,裴绍行起身出去。
陆云舒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一时五味杂陈。
离开秋雨院后,裴绍行回到那个地方,将目睹了事情经过的下人找出来问话,得知全貌后,便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陆明远院子前。
院外的守卫见他气势汹汹,想进去通报,裴绍行二话不说把人全打趴了,彼时陆明远还在上药,听到零星几点惨叫,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房门被人一脚踹了个稀巴烂。
陆明远和林氏同时站起身。
裴绍行踩着满地狼藉走进去,边走边活动脖颈手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很恼火。”
陆明远大感不妙,颤着牙,“你……你要做什么?”
*
陆云舒做梦都想不到裴绍行那样性子的人,居然在陆明远的地盘上把人打了一顿,听到消息后,赶忙披衣去找人,刚拉开房门,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牵住她。
“快走!”裴绍行抱起她往外跑,陆向松则领着鼻青脸肿的陆明远,以及数十个小厮正往这边赶来。
陆云舒一时没缓过来,双脚不听使唤跟着他走,脑子里想的却是他气息平稳,应该没受什么伤。
陆向松当然不敢与汝宁侯府正面起冲突,带着人来只为讨个说法,按照他的秉性,多半要问他和陆云舒索要赔偿。
打都打了,自然是为了让他们不痛快,赔偿是不可能的。
陆云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堂堂侯府公子,打了人就跑?”
裴绍行脸皮厚,“这有什么,他都敢打死人,我还给他留了一口气呢,该感恩戴德才是。”
陆云舒窝在他怀里,知道他反常出手是为了替自己报仇,心中微暖,“……谢谢你。”
裴绍行没有理会,抱着她在屋顶上上蹿下跳,耳边风声猎猎,也不知他究竟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等双足落了地,陆云舒问出关键的问题,“不是说了明日再走吗?随行队伍还不知我们已经跑了,万一陆家的人去找他们……”
“放心吧,随行队伍里有阮生,别看他文弱,很能打的,已经和他通气了,我们先走一步。”不知是因为抱个人跑累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裴绍行此刻气喘吁吁。
陆云舒除了有些恐高,别的都还好,落地以后便站在旁边淡定地整理头发,理着理着,动作一顿,“那我们怎么回去?”
“自然是边走边玩咯。”裴绍行胸有成竹,从怀里取出好几个药瓶,里头装的是陆云舒怀孕期间各种安胎药,服用说明也贴了字条标注清楚,想来这件事谋划已久。
陆云舒:“……”
他是不是又犯病了,居然能想出这一出,但到底默许了此事,当夜驾车离开扬州。
翌日一早,阮生领着队伍北上,出城时被守城将士拦下盘问,只得停车。
赵慎没有劳烦守城兵去查,而是亲自走了过去,阮生隐约觉得此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只被那骇人的气势震慑,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有将士朝那人作揖,“殿下,需要我们盘查吗?”
赵慎抬手阻止,“不必了,本王亲自会一会。”
阮生一个激灵,殿下?看这气势,莫不是赫赫有名的战神燕王?
真是他,侯府岂不是糟了。
阮生甚至在想,是不是公子昨夜打人的事传到燕王殿下耳朵里,这才拦车找茬。他正胡思乱想之际,赵慎站定在马车前,他忙下来行礼,“草民拜、拜见燕王殿下。”
赵慎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你家主子呢?”
果然是冲大公子来的。阮生如此想,额上渗出几滴冷汗,“公子他……他有事先行一步了。”
赵慎微愕。
终究是又错过了。
梅青青
第二十五章
陆云舒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 回汝宁的路上除了偶尔下来看看风景,大多时候是在睡觉,而裴绍行格外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 一路绕来绕去,只需一个月的路程, 生生花了两个月。
回到侯府, 裴绍行白日惯例外出办事,但只要得了空都会早些回家,陆云舒则忙着处理积压三个月的账本。
这日一早,陆云舒去东街巡视完铺子回来,顺道买了双新鞋,正与司柳说笑着往侯府去,却在大街上被人撞了下。
陆云舒没有提防被撞了个趔趄, 好在司柳眼疾手快将她托住,旋即呵斥那人,“走路不长眼睛吗?没看到我家小姐大着肚子,若是撞出个好歹, 看你怎么赔!”
撞到陆云舒的是个年轻女子,荆钗布裙,风尘仆仆, 此时倒在地上神色慌张,双手合十朝她拜了好几下。
所幸陆云舒没有受伤, 她也不会为难对方,“下次走路自个儿注意些。”她弯腰扶起女子,一打眼便看到她的磨破的绣鞋, 隐约还能见到雪白的脚趾。
女子注意到她的视线,羞赧地蜷起脚。
正好陆云舒这里有一双新的, 递了过去,“脚对未出阁的女子而言十分重要,这双鞋你先穿着吧。”
女子怯生生垂着头不敢看她,迟疑着伸出手,却是越过绣鞋握住陆云舒的腕,喉中呜咽,神情急切,几乎是泪如雨下。
看清她相貌之际,陆云舒眸中罕见的划过一抹惊疑。
竟然是她。
女子像是找到了救星,一只手用力抓着她,另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很是急切,情急之下,便没了分寸。
手腕上的疼痛让陆云舒眉心微蹙。
司柳只觉得此女子莫名其妙,如今弄疼陆云舒,她自是二话不说把人推开,“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小姐心肠好送你一双鞋,你何故抓疼我家小姐?”
女子被司柳推到在地,她也不恼,快速爬起来追上去,疯狂摇着陆云舒的手,心底呐喊着:“云舒,云舒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青青啊!”
梅青青是她幼年时的玩伴,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陆云舒依旧记得她,可看她如今这幅样子,惊讶难免,“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梅青青听到她的话,便知道她是想起自己了,忙不迭比划起来。
陆云舒虽不能完全看懂,但勉强读出其中之意,试探着问,“你……是来找人的?”
梅青青点头如捣蒜,又开始比划着。
但陆云舒已经没有心思与她沟通了,只定定看着梅青青腰间垂挂的月牙佩,暗暗攥紧了拳,这枚月牙佩她早早就当了,怎么会出现在梅青青身上?
想到裴绍行保存的另一半月牙佩,陆云舒大概能猜到梅青青的来意,“好了,我帮你安排下客栈,你且先住着。”
梅青青比划半天,是求她帮忙找人,并不是寻落脚地,于是不停摇头。
司柳被这一幕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她是什么人?之前认识吗?”司柳绞尽脑汁回忆,脑袋里的确没有眼前这个女人。
“没什么,你先把账本拿回去。”陆云舒承认自己此刻的决定有些卑鄙,但在不清楚梅青青的意图前,她断不会让人出现在侯府。
原想着带梅青青到别处安顿,对方却转头跟上司柳,司柳忙推开她,“你做什么?不要拉我!”
梅青青不死心,脸上满是泪痕,甚至朝司柳下跪,祈求司柳能把她带进侯府,只要见到纪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便再也不用四处流浪任人欺负了。
司柳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纠缠之下引来路人驻足,对着她和陆云舒指指点点。
衣衫褴褛身形纤弱的哑女,跪在一位贵夫人与丫鬟脚边苦苦哀求,任谁见了都觉得是陆云舒这位贵夫人仗势欺人。
陆云舒如今已有四个月身孕,但即便如此,她汝宁侯府少夫人的身份摆在这里,没人会选择同情她,她扶着隐隐作痛的小腹,拉过司柳,“别管了,快、快回府……”
她气若游丝,小脸雪白,司柳当即过来扶她,将一切流言蜚语抛之脑后,忙不迭往侯府而去,进门便招呼小厮去请大夫。
自上次离开陆家,陆云舒的情绪很稳定了,鲜少大起大落,可今日猝不及防见到梅青青,心中难免起了波澜,似气似惧,便动了胎气,一阵一阵的疼。
这两个月也是她们夫妻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下人传话,裴绍行一听是陆云舒不舒服了,手头上所有事皆撇到一边,匆匆回府,只剩后头的阮生与黑衣人面面相觑。
黑衣人只好戴上面具,“既然主上有事,我改日再来。”阮生看着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最后回头看了眼身后高悬的匾额,上头只有老侯爷亲笔提的“血影”二字。
……
裴绍行一进门便扑过去握住妻子的手,“云舒,你怎么样了?”
陆云舒额上满是冷汗,花瓣唇毫无血色,轻摇下头,“没事……”
“不要强撑,痛就一定要说出来。”裴绍行拿过软枕塞到她后腰处,又问大夫,“我夫人情况如何?”
王大夫诊过脉后,叹声道,“少夫人这是受了惊吓,情绪波动太大导致胎动,安心静养几日便好。”大夫落笔写了个方子,又叮嘱裴绍行看好陆云舒,务必静养些时日。
等送走了王大夫,裴绍行又陪了她一会儿方才离开,看着他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背影,陆云舒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有搁在锦被上的双手缓缓蜷成拳。
歇了半日,陆云舒又起来忙活了,不过这次没出府,只是去到心远堂同老夫人禀报这几个月来东街十三铺的营收情况,顺便领了这个月的份例,等回去时天色已暗。
陆云舒不由的又想到了梅青青,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可寻到了客栈安置下来?那会儿自己腹痛难忍,便忘了给她留些盘缠。
算起来,她们幼时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那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野丫头,梅青青则是县丞之女,虽谈不上多富贵,却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姑娘,可惜后来家道中落,梅青青父母双亡,等她得了消息去寻时,梅家早已人去楼空,自此二人彻底失去联系。
思及此,陆云舒叹了口气,将钱袋取下递给司柳,吩咐她去寻人,“若是找到她了,好好安置,等我改日身子好些了再去找她。”
司柳虽不理解,却也应承下来,“可要带回侯府?”
陆云舒忖了忖,摇头,“等我问清楚情况再说。”她虽是侯府的少夫人,但说到底自己是外人,无权收留旁人,还得请示老夫人才行,另外,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关于那块月牙佩,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司柳出府了,换芷荷翠白过来伺候,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着她回栖云阁,一路上偶有经过的下人,都会福身行礼,只是眼神中总多了一丝怜悯。
陆云舒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今夜的不同,但面上不露惊慌,直到踏入栖云阁,看守院子的守卫与丫鬟皆是低头不敢直视她。
往常他们不会这个样子,除非,栖云阁里来了人,譬如卢氏与老夫人,但她刚从老夫人处离开,便只能是卢氏了。
陆云舒如此想,不慌不忙走了进去,可当她经过窗前时,意外见到了梅青青的身影,脚步一顿。
此时梅青青手里拿着月牙佩,正跪在裴绍行面前哭得几欲晕厥。
裴绍行怎么也想不到,拿了钱离开汝宁的梅青青会去而复返,堂而皇之进了侯府,甚至进到他与陆云舒的房间。
梅青青见他无动于衷,哭得愈发伤心,她本就身子弱,又漂泊了这些天不吃不喝,裴绍行生怕她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若是晕倒在房中,他更没法解释。
“青青你……你先别哭了。”裴绍行伸手去扶也不是,不伸任由她哭也不是,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梅青青忽然起身抱住了他。
裴绍行下意识推开,眼尾余光就瞥见立于窗前的陆云舒,犹如惊雷迎头劈下,他马上逃离三尺远跑到窗前,“云舒,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千万别生气!”
梅青青见状,眼中惊骇不亚于裴绍行,陆云舒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难道她就是侯府的少夫人?
一瞬间,梅青青将白日遇到陆云舒的事情联系起来,难怪当时陆云舒装傻充楞不肯帮她找人,一定是早就知道她和裴绍行的关系,才故作不知要把她安置到别处去。
再看向陆云舒时,梅青青的眼睛里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泫然欲泣与楚楚可怜。
陆云舒也由震撼,到愠怒,又逐渐恢复平静,她福了福身,“既然夫君有事要忙,妾身回避一下。”
裴绍行探出身子拉住她,眸中隐有哀色,“……云舒,你不要这样。”
这两个月来他们的关系更甚从前,陆云舒也习惯了他的示好,每次嘴上虽不说,面上却会多一丝柔情,有喜有怒,会哭会笑,今日又何必做出冷漠疏离的样子?
就在两人僵直谁也不肯放过谁时,梅青青又一次扑上来,生生挤开裴绍行反扣住陆云舒,一脸的凄楚,张嘴想说话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陆云舒手腕骤然一痛,挥开她,梅青青死活不肯松手,拉力之下便沿着窗户顺势摔了出去,而她摔的方向正是陆云舒站的位置,裴绍行想也不想出手拉住梅青青。
梅青青惊魂未定,被他一拉整个人跌进裴绍行的怀抱里,她再不愿放手,顾不得旁人在场,藕臂紧紧攀着男人的肩。
陆云舒目睹着眼前的一幕,凤眸微黯。
“云舒你听我解释!”裴绍行害怕极了,用力挣开梅青青时,对方手里的月牙佩掉在地上,碎成几瓣,他也顾不上连忙跳窗。
“云舒你别走!”他追上陆云舒,挡在她前面,“青青她曾经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又被母亲被灌了哑药至今尚未痊愈,说到底是我亏欠她,如今她找上门来,我总该补偿回去,但绝不会损害到你。”
陆云舒听着他的解释,瞥了眼梅青青,梅青青这会儿捧着破碎的月牙佩伤心欲绝,哀求的目光一次次看向裴绍行,祈求他的回头。
陆云舒觉得可笑,可她的笑落在裴绍行眼中,又成了宽容释怀之意,他上前半步牵起她,“云舒,青青她眼下无处可去,我……我又对不起她,所以,能否给我几天时间。”
“这么说,夫君需要留她几日。”陆云舒正视着他,“那夫君打算如何安置?”见裴绍行沉默,她又指着梅青青问他,“你确定,六年前救你之人,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人?”
裴绍行微愣,梅青青则止不住的心虚,捧着破碎的玉跑出来躲到男人背后,怯生生望着陆云舒,好似眼前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裴绍行迟疑片刻,“她是梅青青,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一直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自己送出的另一半月牙佩。
他从梅青青手里拿过碎成几瓣的玉,反过来拼拼凑凑,背面正好有个昀字,而他自留的另一半,背后则刻了纪字,合起来正好是他的表字。
裴绍行最初的确想娶梅青青,后来阴差阳错的又与陆云舒走到一起,他想过于陆云舒相守一生,可他不能无视梅青青的出现。
即便不爱,也该给她一个去处。
陆云舒默了默,看着梅青青胆怯惶恐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揭穿这个谎言,因为她说再多,都无法抹去裴绍行与梅青青相处的那些日子,弄不好,自己还会被人倒打一耙。
她从不打毫无准备的仗。
陆云舒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只余一片凉薄,“既是夫君的恩人,夫君便自己处置吧。”
裴绍行不知她大方得体的外表之下早就支离破碎,欢喜地抱住她,末了差人给梅青青安排个院子,可梅青青不愿,指着屋里头的床榻比比划划。
她之前就是住在这里,睡这张床榻,不必麻烦挪来挪去了。
裴绍行怔住,又去打量陆云舒的脸色,没有想象中被触及底线后的勃然大怒,反而镇定自若,“芷荷翠白,去把我东西收出来。”
一直在边上看戏的芷荷翠白回神,在陆云舒与梅青青之间来回扫视,不情不愿地去收拾了,她们俩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三年前梅青青住过栖云阁的事她们自然知晓。
那会儿裴绍行整日在外忙碌,怕府里下人看不起梅青青的出身而怠慢她,便将人放在栖云阁里以示重视,直到卢氏过来给梅青青灌了哑药后将人赶出府,当时栖云阁内的所有陈设都换了新的,如今三年过去了,屋内布局虽未变化,但屋中陈设物件又换了好几批,与梅青青当时住的全然不同。
更何况现在陆云舒嫁过来了,里头又多了两张书案和几只箱笼,除了裴绍行的衣衫与几本书外,大多是陆云舒的私人物件,要说梅青青看不出来,芷荷与翠铱驊白打死都不信。
梅青青要求住回栖云阁,就是对陆云舒这位大少夫人的挑衅。
裴绍行一边阻止她们收东西,一边解释,“之前我不常在府里,梅青青才住在这间房,但是我发誓,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陆云舒已经转身走了,显然是不在乎的。
盯着她孤寂而坚定的背影,裴绍行拔腿跟上,梅青青却缠了上来,喉中呜咽,似在自责,要把房间让给陆云舒,求他不要生气。
换作从前,裴绍行或许还会停下来安抚她,可他的妻都跑了,他追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安慰旁人,便拂开她,话也没说追着陆云舒走了。
屋里头的芷荷翠白停下收拾的动作,看着蹲在外面哭泣的梅青青。
“咱们还搬不搬?”翠白问。
芷荷本就不喜欢梅青青这种娇柔做作的心机,呸了声,“搬什么搬,这是主屋,是公子与少夫人的新房,怎么可能给外人住?少夫人刚刚就是说气话罢了,这都听不出来。”
这附近只剩梅青青和两个丫鬟,芷荷说话声未曾克制,外头佯装哭泣的梅青青听到了,抬起头恶狠狠瞪了过去。
翠白起初看在她是哑巴的份上,对她有一丝丝同情,这会儿都烟消云散了,点了下头,“芷荷姐姐说的对,外头乱七八糟的野女人,以为凭借一点恩情就能取少夫人代之了,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要脸。”
梅青青气得银牙咬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心心念念的就是等裴绍行回来了,定要好好处置这两个丫头。
可如今裴绍行哪里还想得到她,早就追着陆云舒去了清幽园。
陆云舒在门前站定后,转过身,“夫君不必跟来了,一会儿芷荷翠白把我东西搬出来之后,我会吩咐下人将房间收拾出来,定不会委屈了梅姑娘。”
裴绍行与她隔着三步远的距离,有些无奈,“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承认,在陆云舒之前,他做梦都想把梅青青娶进门,照顾她一生一世,那时自以为他是爱梅青青的,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爱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更不是从天而降。
他的记忆中虽然还有梅青青的模样,记得那张黑不溜秋的脸蛋,但随着与陆云舒日复一日的相处,记忆中的脸逐渐被陆云舒所取代,他亦渐渐改了主意。
报恩方式有千万种,以身相许,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云舒,我想和你好好过。”
千言无语最后只化作一声祈求,他的语气无比真挚。
黑暗之中,陆云舒扶着小腹的素手轻颤。
裴绍行见她动容,又试探着向她靠近,“我们不要冷战了好不好?你就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他朝陆云舒伸出手,“我们回去吧,栖云阁不能没有女主人,你不在,我也不知该如何招待女客。”
陆云舒思量半晌,“知道了。”
嗓音虽冷淡,脚下却改了方向,往栖云阁去。
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眼看计划都成功一半了,这个时候不管来多少个梅青青,她都不会把这个位置轻易让出去。无关情爱。
梅青青这会儿还跌坐在地上哭,栖云阁里的下人都认准了陆云舒一个女主子,没有女主子发话,她们都不敢上前扶她,更不敢把她请到屋里坐。
但是没关系,她自己会走。
梅青青知道再哭下去也不会有人来帮自己,于是抹了把泪起身,一如来时入了屋。
芷荷翠白还蹲在箱笼前,一边慢吞吞收拾一边闲聊,蓦地见到梅青青进来,两人俱是面上不喜。
芷荷指着她,“这是少夫人的卧房,刚才让你进来只是因为没人看守,现在谁准你进来了?”
梅青青捋着凌乱的发丝,自顾自走到屋子中央,刚才只顾着哭了,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主屋,如今的主屋与她那时住的大有不同,除了汝宁侯与老夫人那里,就属栖云阁是最好的了。
她虽然家道中落了,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又缓缓踱步坐到床边,感受着身下的柔软,手指轻轻拂过大红的云锦被,心里酸酸的想,这就是纪昀和那个女人同床共枕的地方么?
“臭不要脸!”芷荷见不得她一副女主人的做派,拽着她的胳膊,“滚出去!”
梅青青虽不会说话,看着也弱质纤纤,拗起来力道可不小,芷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拖到门口,翠白及时过来推了一把,然后把门关上,顺道连窗户一并关了。
梅青青被推了个趔趄,屋外正好又是阶梯,直接滚了下去。
司柳进来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上面滚下来,快步上去扶她起来,结果发现此人正是她苦苦寻了半天的人。
是你?”司柳惊讶地问。
她还没弄明白眼前什么情况,裴绍行就赶到了,发出同样的疑惑,“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梅青青急忙挥开司柳,转而投入裴绍行的怀抱,指着自己的脚哭哭啼啼,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见到这一幕,陆云舒还没生气,司柳已经发作了,“你……你居然……你不要脸!”这是小姐的夫君,她怎么敢当着小姐的面对姑爷投怀送抱?
芷荷翠白赶紧拉开门,三个丫鬟心照不宣上前分开二人,梅青青不肯,在芷荷翠白身上挠了好几下,丫鬟怒气更甚,手下毫不客气,甚至拽断了梅青青一截头发,场面一度混乱。
最后还是裴绍行将梅青青护住,勉强分开扭在一起的四个人,“好了!都别闹了!”
拒绝
第二十六章
芷荷气不过, “大公子,刚刚你们不在,她就当自己是侯府夫人似的堂而皇之进屋, 还坐在少夫人的床上,明显居心叵测, 如今当着少夫人的面, 您还要护着这个女人吗?”
裴绍行下意识护着梅青青的行为落在陆云舒眼里,她只是自嘲一笑,“我代三个丫头道歉。”
看着她唇边的讥讽之意,裴绍行后知后觉再次推开梅青青,可梅青青刚崴了脚,这一推又跌倒了。
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陆云舒便当方才他说的话都是过眼云烟, 淡淡道,“实在抱歉,伤了夫君的客人,芷荷翠白, 还不快给梅姑娘道歉?”
两个丫鬟只好一脸不情愿的道歉,梅青青心有余悸,坐在地上怯生生勾着裴绍行的尾指, 带着撒娇的意味。
陆云舒也这么做过。
裴绍行弄得心烦意乱,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云舒……”刚开口,陆云舒已经从他旁边走过了,领着三个丫鬟进到屋里收拾东西。
或许一开始陆云舒只是说气话, 但梅青青和裴绍行一起进住过的屋,睡过的床, 她嫌脏。简单收拾几个箱笼,又差小厮进来抬,末了看了眼床铺,“都收了,丢出去。
芷荷翠白对视一眼,“……是。”
司柳则搀扶着陆云舒,几人一起往外走。
裴绍行急了,“陆云舒,你干什么?”
陆云舒头也不回,“栖云阁人太多,又吵又晦气,我换个清静的地安心养胎,不行吗?”
裴绍行只当她是言而无信,刚刚明明都说好了回来栖云阁住,现在又变卦,他也生气了,冲过去拦在她跟前,“这话是什么意思?嫌我脏?”
这主屋是他们一起睡的,陆云舒嫌晦气,不就是冲着他么?
陆云舒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梅青青,眸含轻蔑,懒得辩驳转身就走,主仆几个搬着东西离开后,栖云阁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他和梅青青两人。
梅青青与他相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失魂落魄,试探着去拉他的手,眼泪汹涌而出。
“青青,你不要这殪崋样。”裴绍行拂开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成婚了,再拉拉扯扯不合适,栖云阁你想住便住吧,我会派人过来收拾。”
梅青青不会让他走了,从背后环住他的腰,眼泪很快浸湿男人的衣衫,寂静的夜里只有女人压抑的哭声,抽抽噎噎,仿佛随时要晕过去。
裴绍行打算和她说清楚,转过身来,“青青,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知道是我母亲做错了事,害得你……总之,你心中恨我怨我都好,我都认,你想要多少补偿我都给你,定会让你余生无忧,若是来日你想成家了,我也会帮你。”
不,这不是她想要的。
梅青青拼命摇头,小脸哭得苍白,颤着手比划,“当初是你说要娶我的,我辛辛苦苦寻到你,你却告诉我,你已经成家了?”
裴绍行对她始终心存愧疚,但他必须拒绝,“我当初的确想过娶你,但那几年,我并未对你做过任何逾矩之事,你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还可以另觅良人,去过富裕安稳的生活,无论你要多少钱,我都会尽力补偿你。”
听到这番话,梅青青并无多少感动,只是闭上眼,心中一片凄凉。
清白?时至今日,她哪里还有什么清白?除了裴绍行,她不知道还有谁会愿意接纳她,娶她过门。
所以,即便如今裴绍行一心扑在陆云舒身上也不能令她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只要她在侯府的时日长了,自然会让他回心转意的。
安慰自己的话在心底百转千回,梅青青再度睁开眼,挤出笑来,素手在空中慢慢比划,“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求能成为你的妻,只希望你不要赶我走,这一路来,没有你在身边,我真的很害怕……”
来京城那次,是裴绍行亲自到扬州接她,后来住在栖云阁,他虽不能日日陪着,却派了心腹守着她,以致于底下的人都不敢怠慢她,她的日子便过得有滋有味,直到卢氏闯了进来,趁裴绍行不在毒哑她的嗓子。
等裴绍行发现后,她虽被及时救了回来,但自此以后只能躲在庄子里,为了不被卢氏找到,她整日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一晃便是三年,她苦等三年,终日郁郁,可算等到裴绍行来看她了,却是要送她走的,好在给了她丰厚的盘缠,她也答应了,谁曾想刚踏出汝宁地界便遭山匪抢劫,甚至被强掳了去。
她伺机逃离山寨后,又一路乞讨,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她不想再过漂泊无依的生活了。
裴绍行不知她遭遇过什么,但看她脸上满是凄惶可怜之色,又软了心肠,“这些年你受苦了,且先住着吧,后面的事交给我来安排。”
梅青青以为他是答应留下自己了,喜极而泣,不多时就有四个丫鬟过来收拾伺候,全是裴绍行私底下拨来的,更是心中欢喜。
陆云舒听起裴绍安的小厮说起这件事,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裴绍安一边帮她搬东西,一边呵止小厮,“好了,莫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了,赶紧过来搭把手。”
那小厮只好悻悻地过去帮忙,司柳恨得咬牙,“小姐让着她,她不知收敛,还蹬鼻子上脸了?那栖云阁她也敢住,就不怕半夜做噩梦把自己吓死!”
翠白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别瞎说,好歹是少夫人的住处,说的好像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芷荷虽赞同翠白的话,但也控制不住怒气,“也不知大公子如何想的,少夫人身边算上司柳,也才三个人伺候,那梅青青是什么东西,一下就给她拨去四个人……再说了,梅青青和那些丫鬟吃的喝的,都得从少夫人这里拨钱出去,可她们能干什么呀?对侯府做不出半点贡献又花钱,跟白吃白喝有什么区别……”
小厮答道,“芷荷姐姐不知,大公子虽不理府中琐事,但外头还有自己的人手,这些年除了东街店铺的营收,大公子也时常会往府里贴钱。”
这些陆云舒及府里的其他下人是不清楚的,小厮刚说,又一次被裴绍安呵止,“不干活就出去,少啰嗦。”
陆云舒闻言便知裴绍行外头的事乃侯府秘辛,说到底她是外人,知道太多对她没有好处,“不说她们了,今日好在有你们帮忙,不然大晚上的,我这小院子还不知得收拾到猴年马月去。”
又差司柳端来几碗冰过的酸梅汤,“天气越来越热了,这是我照着古籍方子瞎捣鼓的解暑汤,你们尝过再走吧。”
陆云舒亲自给他们送去,小厮们连忙停下手中动作道谢,裴绍安也抹了把额汗接过,浅尝一口,惊讶地瞪大眸子,“好神奇,当真是消了不少暑热。”
平常裴绍安都是一副满腹经纶,谦谦君子的模样,今日做了些活,淌着汗水与小厮们一并坐在长凳上用大碗吃东西,瞧着倒多了些烟火气。
小小的清幽园,因着他们热闹许多,裴绍行过来时,正好看到他们相谈甚欢其乐融融的一幕,立时拉下脸闯进去。
他的到来使得空气骤然冷下,裴绍安虽是文人,内功却不差,耳聪目明的他第一个发现裴绍行的到来,便放下瓷碗起身,“多谢嫂嫂款待,院子已经打扫干净,我便带他们先告辞了。”
陆云舒福了福身,“慢走。”一直目送他们到院门口,才看到脸色阴沉的裴绍行。
裴绍安自知此刻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只会火上浇油,索性什么也没说领着人走了。他和侯府其他人不一样,他并不讨厌陆云舒,加上齐曼娘也有意亲近陆云舒,所以有需要的情况下,他愿意站出来帮个忙,但也留了一手,刻意带上几个小厮丫鬟一起,如此便不算独处。
裴绍行看着他身后的人,果真没有多说什么,只在他们离开后,重重关上院门以示警告。
陆云舒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性子,端着最后一碗冰镇酸梅汤自己喝了,裴绍行扫了一眼裴绍安与小厮们用过的空碗。
原来他们都喝到了陆云舒亲手做的东西,就他没有。
见陆云舒并没有想给他的意思,碍于面子,他也不会开口讨要,而是径直走到她跟前,“你是打定主意要住这了?”
陆云舒示意他看看身后明亮干净的卧房,“都收拾好了,自然要住。”
“行。”裴绍行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枕头来,“我也要住这。”
陆云舒依旧镇定,“不好意思,院子太小,没有你的房间。”
“不打紧,我跟你住一个屋。”也不管陆云舒答不答应,自己走进去了。
陆云舒端着瓷碗的指节倏地收紧,实在不想恶心自己,决定去东街的客栈睡一晚,也跟着进屋收了两套衣裙。
刚躺下的裴绍行端起脑袋看她,“你干嘛?”
“收东西。”陆云舒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
裴绍行意识到不对,坐起身,“什么要紧的衣服非要现在收?收去哪里?”
自然是收去没有你的地方。陆云舒暗自腹诽,没有正面回答她,等她出门了,裴绍行才急急忙忙穿上鞋追出去,“行行行,我走就是了!”
要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跑来跑去,他心里也过意不去,把陆云舒怀里的衣服拿开,良久后放柔了声音,“回去睡吧,我不来就是了。”说罢将衣服塞到司柳手中,自个儿离开了,神情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临走时,又回头道,“对了,平日锁好门,别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都放进来。”
陆云舒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疑惑地皱起眉,“乱七八糟的男人?不就是说他自己么……”
“噗。”站在门口的翠白没忍住。
走在路上的裴绍行同时脚步一顿,打了个喷嚏,正好这会儿功夫心远堂的吴嬷嬷来了,“大公子,老夫人有请。”
“这么晚了,祖母还未歇息?”
面对他的疑问,吴嬷嬷垂下眼帘没有回答,裴绍行估摸着是因为梅青青的事,便跟了过去。
老夫人得知梅青青出现的消息后便睡不着了,索性端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了,也不废话,“梅青青,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用的是“处置”二字,而非“安置”,可见老夫人的态度,裴绍行不想去触霉头,低着头行了一礼,“回祖母,青青她……她暂时会留在府里。”
老夫人倏地睁开眼,锐芒一闪而过,“留在府里?栖云阁吗?”
裴绍行自知理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想把人放在栖云阁,不管从前如何,现在那里是他与陆云舒新婚的地方,给外人住当然不合适,可没办法,梅青青执意如此,他若驳回去只怕会刺激到她。
到底有救命之恩,他不能做绝了,低声道,“只是权宜之计,孙儿如今有了云舒,自不会负她,等过些日子梅青青情绪稳定下来后,孙儿会派人将她送去别处安顿。”
同为女人,梅青青打的什么注意,老夫人看得一清二楚,但如今最重要的是裴绍行的态度,若他无意,事情倒好办些,“你老实回答,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梅青青?甚至,怨恨我与你母亲生生将你二人拆散?”
“孙儿不敢。”裴绍行语气平静地道,“梅青青漂泊无依,又于孙儿有救命之恩,孙儿不忍她余生凄苦,这才想把人留在身边照顾,但如今绝无男女之情,只是想替母亲偿还欠下的孽债。”
听他对梅青青无意,老夫人便松了口气,“大事面前你向来能拿主意,希望这后宅之事,你也能处理妥当,云舒如今有孕,性情古怪些也正常,你不要为了旁人冷落了她,毕竟,她腹中还有我侯府的血脉,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要多去陪陪她。”
这些不用老夫人说,裴绍行也会去做,就算陆云舒如今没有孩子,那也是他的妻,“祖母放心,孙儿会照顾好她们母子。”
老夫人点点头,“清幽园虽简陋,但胜在僻静无人打扰,她想住那儿就让她住吧。”
“是。”裴绍行应声抱拳退去。
另一厢,梅青青和三年前一般,坐在屋里等着裴绍行回来,桌上饭菜已热了两回,眼看亥时了,想叫丫鬟去探听情况,但新来的丫鬟看不懂她比划什么,便安安静静杵着没理会。
梅青青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决定出去找人,刚出栖云阁的院门,便遇到路过的小厮,忙拦下询问。
那小厮正巧就是二公子裴绍安身边的,今日还去清幽园帮过忙,虽看不懂她想说什么,但猜到了意思,“姑娘是问大公子吗?”
梅青青急忙点头,小厮便道,“那姑娘不必等了,大公子去大少夫人那里了。”说完端着东西走了,只剩梅青青呆呆站在原地。
好半晌,屋里头的丫鬟过来扶她,“梅姑娘,回屋里歇着吧。”
她不愿,挣开丫鬟愣是不肯挪动半步,丫鬟叹了口气,可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叫人去请大公子。又等了会儿,等来裴绍行在清幽园处处碰壁的消息,甚至打听到裴绍行眼下在哪个院里安寝。
梅青青一双美眸登时亮起,轻车熟路去到小厨房,盛了一碗还热乎的参汤急匆匆往裴绍行安寝的院子去。
裴绍行就近歇在清幽园隔壁,与陆云舒仅一墙之隔,他躺在冰凉的床褥上,脑中翻来覆去都是他的妻见到他时冷漠关门的样子。
心里正烦躁,忽然响起敲门声,裴绍行以为是陆云舒来找他了,兴奋地靴都忘了穿便跳下床去开门,当他看到门外苍白柔弱的女人时,那种欢喜雀跃瞬间沉了下去,取而代之是无尽的失落。
“你怎么来了。”想到一切都是因梅青青而起,裴绍新便很难对她挤出笑脸。
梅青青微微垂首,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两缕鬓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张娇红欲滴的小脸。
虽比不上陆云舒的绝色倾城,却也是小家碧玉,秀色可餐,她比划了下,“听下人说你还没用膳,给你送碗参汤过来。”
裴绍行瞥了眼她手里的食盒,“我不饿。”就算这里再僻静,也不能保证无人经过,他不想传出和梅青青单独相处的流言蜚语。
刚要关门,梅青青硬是挤了半截身子进来,他只得送了力道,任梅青青进到屋里,但也仅仅是进来一步。
裴绍行高大的身躯挡在那,无形之中的威压叫梅青青不敢再往里走,他又重复一遍,“我说了,不饿,不用给我东西。”
梅青青提着食盒的细指发白,泫然欲泣,即便不会说话,发不出半点声音,却是无声胜有声,杀伤力极强。
纵使裴绍行对她无情,也不能强行赶人,只好耐着性子,“这么晚了,你在我房里不合适,若是坏了清誉只怕……”
话未说完,梅青青忽然丢开食盒,直接扑到他怀里。
裴绍行这次是真吓到了,一把将人推倒在地,缓了许久,最后在梅青青的啜泣声中逃离房间,外头宽敞好歹能喘口气,平复好心情后,又看向跌在地上伤心欲绝的女人,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划清界限。
“青青,对不起,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我不想伤害你,更不想伤害云舒,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过几日就离开吧,这次我会派人一路护送直到你回扬州老家。”
这些话落在梅青青耳中,无异于宣判死刑,她膝行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腿无声哀求。
男人却狠了心,拔腿离开。
这边演着爱而不得的好戏,围墙之外的陆云舒倒是一夜无梦,翌日刚到卯时一刻便醒了,简单洗漱用过早膳,按照惯例到东街巡视铺子。
裴绍行院里的姬妾有部分是被迫入府,但大多是别有目的,被她放在东街做活,一做便是好几个月,原本还有些花花肠子的,眼下都消停了,甚至同其他人一般习惯了靠自己挣钱吃饭的日子。
譬如当初的胭脂,国色天香又弹得一手好琵琶,闲暇时便抚上一曲,能为醉仙楼招揽不少客人,而这些客人同红袖招的恩客不同,只是单纯欣赏她的琴音,无需她迎来送往地卖笑,每月还有固定的收入,日子反倒简单清静。若遇客人打赏,这些钱也归她自己,一来二去,但凡空闲她就会在楼里弹琵琶。
这天看到陆云舒进来,情不自禁扬起小脸,搁下琵琶迎了上去,“少夫人,您来了。”她扫过对方隆起的小腹,笑容难得真诚,“等入冬了,也该生了吧?”
陆云舒抚着肚子微微一笑,“怎么样,这两三月可还习惯?可怨我把你放在醉仙楼里整日弹琵琶揽客?”
“习惯,自然是习惯的!”上回在画舫她非要往汝宁侯府去并非她情愿,只是受人指使不得已为之,如今身契在陆云舒手里,陆云舒不会为难她做那些腌臜事,她高兴都来不及。
“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虽不如红袖招时那般风光体面,但如今自食其力,不必受制于人,快活得紧,怎么会怨您呢。”胭脂与司柳一左一右搀着她上楼。
陆云舒不想占用雅间,便在二楼靠护栏的位置坐下,“你能习惯就好,再过阵子我去官府一趟,帮你改了奴籍,往后你就是自由人了。”
胭脂却没有她预想中的欢喜,她当即跪下,诚惶诚恐,“少夫人,可是胭脂哪里做的不好……”
“你误会了。”陆云舒忙扶起她,“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她便提议胭脂入股,一来能缓解她的压力,二来对胭脂而言也是多一重保障,就算将来不弹琵琶了,每年也能从醉仙楼的营收里分些银钱。
胭脂起初愣愣的,直到她肯定陆云舒是认真的,又一次跪下,竟冲陆云舒连磕了三个头,旋即从怀里拿出两张银票,“这是客人打赏胭脂的,胭脂且先把这些交给少夫人,我房里还有些积蓄,一会儿就拿来!”
陆云舒按住她,“不急,等我替你改了奴籍再忙这些也不迟。”
胭脂抹去眼角的泪坐回去,给她倒了杯茶,两人此刻就和寻常闺中好友一般谈笑,紧接着,隔壁桌也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楼每张桌子之间都隔着屏风,以此保护客人的隐私,是以陆云舒这边并不能看到隔壁之人的相貌,但听声音,也知道是个成年男子。
司柳最先出声,“什么人?”
隔壁的人止住笑声,摇着折扇慢悠悠从屏风后走出,第一眼便落在陆云舒身上,“这位夫人,好久不见了,在下,赵玄珩。”
送走(已修)
第二十七章
男人背光而立, 一袭暗紫色道袍,玉带束腰,身姿颀长, 乍看之下犹如天神降世,仙风道骨, 清贵出尘。
可再仔细瞧, 便能发现男人道髻松散,肌肤苍白几近透明,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含笑迷离,眨眼间闪烁着邪魅危险的流光,不像个正经道士。
陆云舒直觉此人绝非善类,站起身,“我们并不认识, 何来的好久不见。”
“这话说的倒是生分了。”听出她语调中的疏离冷淡,赵玄珩脸上依旧洋溢着熟稔的笑,折扇一收,轻指了下陆云舒, “你不认识得贫道,贫道却认得你额间这朵桃花。”
陆云舒微眯起眸子,挥退胭脂与司柳, “你们先下去,我和这位道长有些话说。”两人虽不放心, 但也还是乖乖离开。
陆云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赵玄珩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许多年前, 陆家门前的确来过一个神神叨叨的家伙,扬言我额间胎记乃不祥之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道长也该是须发皆白的年纪了,但你瞧着却很年轻,如何认得我这胎记?”
赵玄珩垂眸看她,纤长的睫毛仿佛都染了圣洁的白光,“你口中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家伙,是我师兄。”
陆云舒轻笑了声,“如此说来道长辈分还挺高,只是不知道长这次来,所为何事?总不会是想将十六年前那套说辞,搬到我夫家这儿再说一次吧?”
只因那件事,陆云舒到现在对这些和尚道士都喜欢不起来,与赵玄珩说话时,尽管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少夫人还记仇呢。”赵玄珩桃花眼略微上挑,说不清的风流妩媚。
旁人看来,赵玄珩盯着陆云舒时眼睛波光流转,欲语还休,带着溺死人不偿命的似水柔情,也无怪裴绍行看到他会火冒三丈。
“陆云舒!”他连名带姓叫她,几个健步上前把人拉到自己怀里,“我说一大清早你怎么就不见了,原来是到这儿见些不三不四的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君?”
裴绍行现在是见谁咬谁,陆云舒都懒得解释了,倒是赵玄珩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位是汝宁侯府的大公子吧,幸会幸会。”
“谁要跟你幸会?”裴绍行气不打一处来,上下打量赵玄珩,“你个道士,不在道观里作法念经,跑来这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年轻人,火气还挺大。”赵玄珩不气恼,笑盈盈的,临走时还对陆云舒抛了个媚眼,“今日被人扰了清静,贫道改日再来一会。”
相识不过短短一盏茶时间,陆云舒实在琢磨不出赵玄珩的用意,可落在裴绍行眼里,他们就像相识多年的奸.夫.淫.妇。
“陆云舒,你不解释清楚,今天就别想走。”他翻来覆去彻夜未眠,终于决定主动求和,结果陆云舒呢,昨天是和裴绍安眉来眼去,今天居然连道士都勾搭上了!
裴绍行越想越气,一脚踢飞赵玄珩坐过的蒲团,吩咐小厮把这里的桌椅茶盏全扔了,等东西都搬走后,才发现没地方坐,只能气鼓鼓坐在地上。
陆云舒一时无语,“……”
“随便你吧,我还有事。”淡淡说完作势离开。她都没计较梅青青的事,现在不过是来了个莫名其妙的道士,裴绍行就跟捉奸似的大呼小叫,多少有点毛病。
“不准走!”裴绍行急忙拉住她,正要质问她和臭道士的关系,猝然对上她冷然的眸,气焰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你……你有什么事,我去做吧。”
陆云舒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不用了,只是巡视铺子而已。”她轻轻拂开他,离开的脚步坚定。
裴绍行竟说不出的郁闷,之前陆云舒刚嫁过来的时候,虽然脾气不好,但在他面前总会装出乖巧识趣的姿态,如今却是装都懒得装了。
究竟是陆云舒变心了,还是……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陆云舒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其他,脑子里惦记的始终是钱,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要生产,她必须攒够钱才能离开。
这一忙碌,转眼天色便暗了下来,陆云舒坐在醉仙楼顶层凭栏远眺,欣赏下方的万家灯火,默默用完了晚膳,为了避开裴绍行,她打算今晚在楼里过,哪曾想一顿饭快吃完了,白日见到的紫衣道士又一次出现。
寂静的夜色中,一轮圆月高悬,他坐在醉仙楼卷翘的飞檐上,一条长腿曲起,另一手拎着酒壶,懒洋洋搭在膝盖上,“好巧啊,又见面了,陆姑娘。”
好一个风流飒沓的道士。
陆云舒放下银箸,望着头顶月色的紫衣道士,“道长压根就没离开过吧?”
赵玄珩略一挑眉,“陆姑娘这是……在观察贫道?”
“少自恋了。”陆云舒慢条斯理擦了嘴,“道长壶中的醉仙酿一共二两银子,麻烦道长下来结个酒钱。”
她中途短暂离开过,那时赵玄珩并未跟着,等她回来时,就感觉屋顶上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酒香,正是她醉仙楼今夏的新品醉仙酿,可她翻了账,并未记录。
赵玄珩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陆姑娘还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不就是二两酒钱么?贫道先赊着。”
“抱歉,醉仙楼概不赊账。”陆云舒与他不熟,不想废话,语气冷了下来,“若是道长拿不出钱,这壶酒就当我请你了,往后莫来烦我。”一直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赵玄珩只好慢悠悠起了身,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既如此,贫道便多谢陆姑娘这壶酒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后会有期。”
一个纵跃消失在月色中。
陆云舒在空中四处张望,果真没有他的身影了。
陆云舒想着他应该不会再来了,结果隔日在胭脂铺里又看到他,那一袭明晃晃的紫衣穿梭在一众女子中,着实扎眼,想看不见都难。
周围挑选胭脂香粉的小姐贵妇们见到他,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反倒个个红了脸,赵玄珩还不知收敛,随便来个人都冲对方笑,一时间胭脂铺里涌进一大群女人,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七岁小童,都想进来看看这风流俊秀的道士。
陆云舒扶着肚子,在司柳的保护下也难以落脚,甚是气恼。刚要张口骂人,赵玄珩已经手捧胭脂来到她面前,只轻松一提就将陆云舒带离地面,径直带到空旷的二楼。
“赵玄珩你是不是有病?”陆云舒落地后惊魂未定,瞪着眼骂他,没看到她挺着大肚子吗?这般胡来究竟是对他武功太自负,还是对她人性命的轻视?
“这不什么事都没有么?”赵玄珩微微一笑,翻了个花手,一个精致的金丝楠木胭脂盒出现在掌心上,“送你了,就当抵昨日的酒钱。”
陆云舒勉强保持镇定,冷笑了声,“拿我店里的胭脂送我?亏你想得出来。”
“那不一样,付了钱的。”赵玄珩指着底下一个黄裙小姐,“喏,那位小姐刚付了钱,不信你去查个账。”
被他指到的黄裙小姐激动得险些晕过去。
陆云舒只觉荒唐,“我不需要你的礼物,请你马上离开,至少在我的店里,我不想见到你任何一个道士,尤其是你。”
赵玄珩做出伤心的姿态,“你怎么能这般狠心拒绝一个喜欢你的人呢?”对方呵呵两声,显然对他的鬼话一个字都不信,眼看她走远了,忙叫住她,“喂,你难道不想离开裴家吗?”
此话一出,陆云舒果真停下脚步,诧异地回过头,眼角余光扫过底下的掌柜小厮,随后收回目光,“你究竟有何目的?”
忖了忖,又问,“冲着侯府来的?”
赵玄珩又恢复了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个嘛,一时半会儿不能告诉你,总之不会伤害到你就是了,但你若想离开裴家,贫道倒是能助你一二。”又强调了一句,“不收钱哦,心动不如行动……”
说了跟没说一样,好像她少个臭道士帮忙就不能离开似的,陆云舒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走出两步后,赵玄珩又一次语出惊人,“贫道还能帮你解决那个哑巴,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陆云舒稍稍侧头,凤眸清冷,“我的事,无需任何人插手。”她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没必要置梅青青于死地。
赵玄珩把玩着手里的胭脂,目送陆云舒的背影离去,唇边笑意愈深,他倒是越来越期待与她下一次见面了。
这一幕被胭脂铺的小厮看在眼里,赶在陆云舒之前回到府中禀告,裴绍行听到陆云舒又和那个不三不四的道士见面,气得脸色铁青,是以陆云舒回到清幽园时,便发现房门大敞,芷荷翠白皆守在门外低头不敢说话。
无需多问,一定是裴绍行来了。
她刚进门,外头芷荷翠白将门关上,离开时顺道把司柳也带走了,整个园子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主座上一个黑着脸的男人。
陆云舒站在他面前,一贯的波澜不惊,“夫君有事?”
裴绍行沉默良久,忽然抓过她的手腕将人扯了过来,与此同时屋内的烛火瞬间熄灭,黑黢黢的令人愈发不安,他强迫她坐在大腿上,声音冰冷,“你说呢?”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陆云舒略蹙眉,攥着男人的衣襟心有余悸,“妾身不懂,还望夫君明示。”
清冷的月辉洒在少女身上,衬得肌肤莹白如玉,清冷似仙,偏额间生了朵桃花绯红妖冶,又显得格外妖媚,裴绍行端详着她,喉头不禁微微滑动,落在少女腰间的大手一点点紧缩。
“大夫说头三月需得小心行事……如今,都四个多月了。”他的声音又沉又哑,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陆云舒同样僵直了身,最后随着一声惊呼,双双跌进床帐,随着青纱帐缓缓散落,空中也飘起了溟濛细雨。
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驱散黑夜,裴绍行心满意足起了身,为他的妻准备好今日出门的衣衫,又掏出一支崭新的碧色玉簪,样式简单素雅,仔细看,还能在簪身上发现“裴陆”两个小字。
上回在陆家他买了一支打算送出去,后来被他折断扔进草堆了,回来以后便挑了块玉亲手雕刻,他将玉簪小心装进盒子里,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才蹑手蹑脚出了屋,走时特意叮嘱几个丫鬟不要打扰陆云舒的清梦。
丫鬟一边欢喜应下,一边偷眼去看床上睡颜正酣的少女,纷纷捂嘴偷笑,只是笑容随着院门打开的一瞬便消失了。
梅青青在清幽园外跪了一夜,雨水沾湿她的衣裙,本就纤细的身躯显得愈发单薄摇摇欲坠,说不出的憔悴苍白,见裴绍行出来了,她便膝行几步到他脚边,拽住袍角。
“青青?你……你怎么在这儿?”裴绍行愣在原地。
梅青青慢慢抬眸,眼泪夺眶而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丫鬟忍不住道,“昨晚梅姑娘在房里等您回来用膳,等到后半夜才知道您往这边来了,也不管外头下着雨,非要来这等您,奴婢根本拦不住梅姑娘……”
梅青青的小算盘栖云阁里人尽皆知,小丫鬟语气恭敬中便含了一丝不耐烦。说来说去,梅青青都只是客人,算不上正经主子,又非得摆主子的款,还妄想与大少夫人抢夫君,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梅青青什么话都说不出,连抬手比划的力气也没有,最后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裴绍行可不敢扶,忙让周围的丫鬟过来帮忙,“快,来两个人把梅姑娘扶回去。”
那小丫鬟不情不愿,被指到鼻子的芷荷同样不高兴,两人一左一右提着人往外走,裴绍行想了想,又道,“你们往北门走,就近找个客栈让她住下,再找个大夫看看。”
一想到昨晚和陆云舒彻夜缠绵时,屋外还跪了个人,他心里就说不出的膈应,往后若日日都这般,那梅青青是不能留在府里了。
此时的梅青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醒来时发现周围环境变换,还以为是裴绍行把她带回自己房里了,高兴地坐起身来,在屋里转了一圈,赶紧打开房门。
可外头只有阮生,而阮生背后人来人往,俨然是个客栈,她的笑脸又沉了下去,比划了一下,“纪昀呢?”
“你找公子?”阮生面无表情,“那自然是在侯府了。”
梅青青神色慌张,“那我是在……”
“客栈。”阮生被派来照看梅青青,也是不情愿的,不想和她浪费时间,“公子说了,梅姑娘且在客栈里住着,过几日会有镖师前来护送梅姑娘回扬州老家。”
梅青青做梦也想不到裴绍行居然就这么赶她走了,忙不迭去追阮生想问个究竟,但阮生的脚程又岂是她一个弱女子可比的,跑出一段路后,她站在茫茫人海里,又一次无助地蹲下身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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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舒累了一夜,等睁开眼时已日上三竿,吓得腾一下坐起来飞快更衣洗漱,司柳在她耳边念叨了什么,她也没注意听,收拾利索后连早膳也顾不上吃便坐着马车离府。
马车一路疾行,梅青青就蹲在路中央,当车夫发现时立刻急声提醒,她始终不肯挪动一步,最后关头车夫只能勒马急停,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陆云舒完全没时间反应整个人就被甩飞出去。
等她回过神,已然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一股内敛柔和的真气渡入她的身体,顿时抚平了所有惊慌。
有那么一瞬,那种温暖如春的感觉令她错以为是玉章哥哥,可一回头,一张放大俊颜正笑吟吟地盯着她,“真巧啊,随手救个人,居然就是陆姑娘。”
陆云舒起了波澜的眸很快恢复如初,扶着肚子朝他福了福身,“多谢赵道长。”
“陆姑娘真客气。”赵玄珩依旧是不正经的笑,“若真心感谢贫道,不如来点实际的?”
虽说赵玄珩总是莫名其妙的,但无论是他的相貌,或是举止间偶然流露出的矜贵,总能让她想到玉章哥哥,更何况,他刚刚的确救了自己和腹中胎儿。
陆云舒难得缓和了语气,“道长不妨直言,需要我如何报答?”
“侯府大少夫人的命么,自然尊贵的很。”赵玄珩折扇轻点下颌,若有所思,“不如这样好了,你请我吃顿酒,如何?”
陆云舒原以为他会开口要多少钱,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只是请你吃酒?”
赵玄珩绕着陆云舒走了一圈,笑意更浓,“当然了,若是陆姑娘过意不去,请顿饭也是可以的。”
陆云舒应下,“那就这么说定了,时间地点赵道长定吧。”
“不必麻烦。”赵玄珩摇摇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们相遇,就是缘分嘛,何不趁着良辰美景,共饮一杯?”
良辰美景?哪里来的良辰美景。
陆云舒心中如此想,下意识看了眼四周,猝不及防地便见到跌坐在马车前的梅青青,只是这会儿梅青青失魂落魄,压根没注意周围都是什么人。
赵玄珩一脸兴味,目光在陆云舒和梅青青之间来回,似乎在期待什么,但很快陆云舒便装作看不见扭过头,“赵道长如此说,不如今夜就到醉仙楼一聚,定会好好招待道长,现下我还有事,告辞了。”
目送她登上马车后,赵玄珩才笑嘻嘻地挥挥手,“陆姑娘慢走。”等人走远了,笑容陡然沉下,睨了眼梅青青方离开。
随着日沉西山,醉仙楼里的小厮们楼上楼下的忙碌着,往天字一号雅间送去最好的饭菜与最好的酒,陆云舒坐在窗边借着落日余晖核算最后一笔账,待一切做完了,胭脂敲了敲门,“少夫人,赵道长到了。”
陆云舒合上账本,“请进。”
赵玄珩端着惯常的笑脸进来,“陆姑娘,久等了。”
这是胭脂第二次见到赵玄珩,听他称呼陆云舒为陆姑娘,不由抽了抽嘴角,上回明明还很客气的唤人家少夫人,怎么现在就……
胭脂很难不想歪,多看了赵玄珩几眼。
陆云舒则保持着客气疏离的态度,几乎没有多余的寒暄客套,落座后便自顾自吃起来,实在是忙晕了,加上肚子里还有一个,扛不住饿。
赵玄珩倒是慢条斯理的,一举一动优雅得不像个出家人,当然,他多管闲事的样子也不似个出家人,“陆姑娘盛情款待,贫道有一事还真不好瞒你。”
见陆云舒不想接话,他也不尴尬,自顾自说道,“今日街上看见了一位姑娘,听人说是裴公子的相好,不知什么缘故被赶出府了,我来的路上又听说,她上吊了。”
陆云舒手臂一顿,终于抬起头,“……道长听说的事还真多。”
赵玄珩笑而不语。
但这件事到底是往陆云舒心里去了,借着更衣的时间派人出去打听情况,很快小厮回禀道,“确有此事,不过眼下梅姑娘已经被大公子接回府了。”
一切在陆云舒的预料之中,不过真听到这个结果,还是不免失望。她果然是在裴绍行身边久了,居然开始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难不成还盼着裴绍行在她与梅青青之间选择她吗?
“我知道了,辛苦了。”陆云舒赏了小厮两颗银稞子。
不过是离开了一刻钟,赵玄珩倒是与胭脂喝了起来,等陆云舒回到雅间时,胭脂已经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赵玄珩同样红了脸,冲她举杯,“陆、陆姑娘,贫道敬你……敬你一杯。”
陆云舒垂眸看了眼他送来的酒杯,没有接。
赵玄珩笑了笑,“只是果子露,不是真的酒,不会害了你腹中孩儿。”说罢还从酒杯里分出一半自己先喝了。
想着门外还有自己的人,陆云舒这才接过另一只酒杯,仰头一口灌下,没有想象中的火辣,入口顺滑,清甜不腻,一杯下肚后,唇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品出了味道,便知这不是她醉仙楼的酒酿。
赵玄珩晃了晃腰间的葫芦,“这可是我自己酿的哦,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喝到果子露的。”
陆云舒觉得这是个挣钱的机会,刚想问他这果子露的酿制之法,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对面的男人一个闪身及时扶住她。
陆云舒皱了皱眉,努力睁大眼睛,却架不住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之人也出现了无数重影。
她好累,真的好累啊……
“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的轻声低喃似有魔力,陆云舒当真慢慢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平妻
第二十八章
赵玄珩端详着她熟睡的容颜, 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抱歉了。”
他的确恨, 可思来想去,陆云舒终究是无辜的, 又下不去手, 只是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而陆云舒自嫁入侯府,还是第一次睡得毫无顾忌,全无负担,直至一声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她眉心微蹙,缓缓睁眼。
裴绍行在清幽园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人,以为出了什么事, 急忙跑到东街四处找,方才听人说她在醉仙楼同一个道士吃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着小厮指的方向而去, 推门进便看到醉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陆云舒,身上还盖了一件紫色外袍,着实刺眼。
“陆云舒, 你给我起来!”裴绍行丢开外袍,将人从床上拽起。
天都没亮就被吵醒, 陆云舒满脸不悦,脑子不太清醒的嘟哝,“你干什么……”
“你……”裴绍行见她这幅样子, 想当然觉得她和赵玄珩之间发生了什么,怒不可遏, “你彻夜不归,就是在这房间里同野男人鬼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夫君吗?”
鬼混?野男人?
陆云舒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这张嘴要是不会说话,干脆就缝起来闭嘴!”
裴绍行愣住,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反问,“你敢凶我?”
上次陆云舒这样说话还是刚嫁过来的时候,但自从她怀孕后,脾气温和许多,今日居然因为一个臭道士,给他摆脸色?
陆云舒只觉烦躁,“对,我就是在凶你,我不止凶你,我还要和离!我受够了!这日子我不过了!”
“陆云舒!”裴绍行死死扣住她手腕,目眦欲裂,“你再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把你办了!”
陆云舒疼得眼睛都起了雾,却不肯低头,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甩在他脸上。
裴绍行彻底僵住。
最后陆云舒是被裴绍行扛出了醉仙楼,硬塞到马车里回了府,马车停稳后她还不愿下去,裴绍行作势又要来扛,被她一脚踢开,“我自己会走!”
下了车便看到门口站着的梅青青,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裴绍行似乎觉得这是个机会,故意当着她的面去扶梅青青,“这么晚了,怎么又跑出来,万一着凉……”
陆云舒只冷笑了声,什么话都没说走开了。
从他们下车梅青青就知道他们夫妻吵架生了嫌隙,便想趁热打铁,主动挽上裴绍行胳膊比划道,“我只是怕你对我避而不见,我发誓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只求你能收留我,给我一个安身之处,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裴绍行看了眼陆云舒离开的方向,故意大声说话,“放心吧,我没有想赶你走,你就安心住下,我会派人照顾你的。”
梅青青梨花带雨的小脸再度扬起笑,试探着将头靠在男人怀中,这次裴绍行没有推开她,只怔怔望着陆云舒的背影。
她居然不生气?
“幼稚。”陆云舒嗤了声,脚步坚定往清幽园去,但也只是洗个澡又出门去。
裴绍行开始疑神疑鬼了,她不知道这种自由出府的日子还剩多少,所以要更加努力地挣钱,一刻都不得浪费。
岂料她前脚刚走不久,裴绍行后脚就来了清幽院,得知陆云舒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又出门去,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陆云舒……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芷荷看不下去,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不是要照顾梅姑娘么,怎么还有空关心少夫人?”
老夫人派她与翠白过来,名为伺候,实为监视,但这么长时间相处来,她早在不知不觉中视陆云舒为主子,都是女人,见不得裴绍行这番做派。他是想两边都不得罪不伤害,可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拒绝,就是对少夫人的不忠。
裴绍行心知自己早上那番话只是为了气气陆云舒,鬼知道她这么小气,回来一下又走了,但这些话他不会和几个丫鬟解释,“少夫人去哪儿了?”
“不知道。”芷荷睁眼说瞎话。
裴绍行眯起眼,很好,敢帮陆云舒隐瞒,但没关系,他总有他的办法,于是给阮生使了眼色,“把少夫人近一月的行踪,与谁往来,与谁说过话,吃过饭,事无巨细,一一调查清楚,另外,派人禀报老夫人……这两个丫头,没必要留在少夫人身边了。”
芷荷翠白脸色大变,刚跪下想求情,裴绍行已经摔袖离去。
一路上裴绍行气闷不已,脚下越走越快,一不小心便在拐角处撞了人,来人是梅青青,虽被撞了出去,好在对方眼疾手快拉住她,心下一甜,朝他屈膝行礼。
裴绍行收敛神色,“有事吗?”
梅青青还陷入自己的美好幻想中,红着脸比划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
看到梅青青毫不掩饰地表白,裴绍行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只木木点了下头,“我还有事,失陪了。”
刚绕过她,就被拉住袖子。
梅青青知道他对自己忽冷忽热只是为了气陆云舒而已,不过她现在不介意了,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时日长了,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纪昀,你就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吗?”梅青青比划了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从前只要她这样看他,他就一定会心软。
这一幕让刚进门的方青阳看了去,快步走上前,上下打量她们,“纪昀,你前阵子不是还心心念念你的新婚妻子么?这新婚燕尔不到半年,打算纳妾了?”
眼前的梅青青虽说容色比不上陆云舒和胭脂,但自有一股小家碧玉的柔弱气质,收入房中做个妾也不是不行。
听到方青阳的调侃,裴绍行正欲反驳,梅青青又跪了下来,“纪昀,求求你了,哪怕做妾,甚至为奴为婢,无名无分我都愿意,只要能留在你身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方青阳虽看不懂手语,但大致明白她在哀求,不由啧了一声,“可惜了,居然不会说话……”
“瞧着也是可怜,纪昀何不收了她,好歹成全美人一片心意。”又凑到他身边,低声耳语,“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娶人家吗?虽说如今你娶了妻,但梅姑娘不介意,还愿意给你做妾,你就该偷着笑了。”
裴绍行烦闷至极,手肘顶开方青阳,“管好你自己就行。”
上回游湖闹了些不愉快,但到底是十几年的朋友,方青阳也很清楚裴绍行不是个计较的人,这才大摇大摆登门。闻言又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说,“别介啊,若是你不喜欢,不如送我如何?我定会帮你好好照顾这位梅姑娘。”
听到方青阳的话,梅青青大惊失色,生怕裴绍行答应,好在下一瞬他便拒绝了,“青青是我的客人,不是能随意送来送去的物品。”
方青阳摸摸鼻子,“……开个玩笑而已。”
梅青青又喜又难过,喜的是裴绍行第一时间拒绝了方青阳的提议,难过的是,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客人,是恩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她刚挤出两滴眼泪,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人足足有九个,分成两列走在廊下,为首之人正是卢氏的得力大丫鬟禾竹,她面无表情走过来时,梅青青吓得一个激灵躲到裴绍行身后。
当初强迫她给她灌哑药的就是这一群人。
裴绍行同样沉下脸。
禾竹一行人行过礼后看向他身后的梅青青,“大夫人想见梅姑娘。”
若是陆云舒在,对着一幕就会格外熟悉,当初她刚嫁过来时卢氏同样派了这帮人去“请”她,只要去了春合院,准没好事,轻则罚跪,重则鞭笞。
而梅青青显然是亲身经历过,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使劲儿拽着裴绍行的手,求他救救自己。
裴绍行也了解自己母亲的品性,护着梅青青,“母亲还在禁足期,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禾竹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大夫人料到公子会这么说了,便叫奴婢再传句话,若是您不愿交出梅姑娘,不如索性纳梅姑娘做妾。”
卢氏之所以这么安排,无非是想恶心陆云舒,最好逼走她,到时候剩下一个哑女,还不是任人揉搓。
梅青青与裴绍行皆是愕然,但梅青青反应过来后,更多的是喜悦,虽然知道卢氏不喜欢自己,如此好心定是别有所图,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能留下,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裴绍行不愿,“胡闹,青青是客人,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怎可让她委屈做妾?”
禾竹面不改色,“夫人还说了,公子若舍不得梅姑娘做妾,停妻另娶也是可以的。”至于到时候娶谁,卢氏没有明说。
“不可!”裴绍行又一次拒绝,“回去转告母亲,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必她老人家插手。”也不管梅青青如何哭泣转身走了。
禾竹见状也不多留,朝裴绍行离开的方向一福身,回春合院复命,廊下只剩方青阳与梅青青。
方青阳见美人落泪,抬手欲为她拭泪,对方却如临大敌整个人贴在门上,惊慌失措地瞪着他。
“哟,小嫂子还急了。”方青阳笑容促狭,“纪昀他明显不喜欢你,不如跟我回去,我方家同样家大业大。”
一股恶心感在胸腔里不断翻涌,梅青青强忍想呕吐的冲动,比划道,“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方青阳不屑嗤笑,那嘲弄的样子,与陆云舒如出一辙,看得梅青青暗暗攥紧了拳头。
“行吧,随便你了,不过来日你若后悔了,还能来方家找我。”方青阳单手挑起她的下颌,附耳说完便潇洒地走开了。
他很清楚这些年自己与裴绍行只是表面情义,哪怕他为裴绍行做的再多,依然无法窥探侯府的秘密,就连送个人进去都被拒绝,既如此,他索性也不装了,什么兄弟情一股脑抛到一边,他要把裴绍行在意的人通通抢走。
裴绍行这么在乎这个哑巴,他就不信裴绍行会不管她的死活,到时候,总能让侯府出点血。
梅青青还不知道方青阳的打算,定下心神后又追着裴绍行而去,整个白天她都跟在裴绍行身边,不是帮忙研墨,就是端茶递水,大献殷勤,不知怎的府里就传出了大公子即将纳妾的消息。
陆云舒去到东街不出意外又见到了赵玄珩,想到那杯果子露,她有些生气。
不等她问话,赵玄珩便解释道,“放心,那真是一杯寻常的果子露,只是你太过劳累,喝了才会倒下,贫道发誓,除了让你好好睡一觉,真没什么副作用,不信,你让大夫查查。”
按例每两日会有大夫过来给陆云舒请平安脉,而那天她除了睡得熟些,身体并无大碍,纵然如此,她心里已经警惕着他了,“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引起误会,惹得我夫妻反目?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玄珩摇头失笑,“陆姑娘实在是想太多了,若是叫裴大公子误会了,贫道可以解释。”
“……算了。”陆云舒虽然不在意裴绍行误会,但她不想再多事端。
赵玄珩也识趣的不再出现,直到夜幕降临,直到陆云舒回了府,彻底在视线中消失,他才看了眼绘着汝宁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眸中掠过一抹锐芒。
陆云舒能察觉到有人的目光一直都在自己身上,直到她走远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才消失。
司柳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抓着她的胳膊满脸焦急,“小姐不好了,芷荷姐姐与翠白姐姐都被姑爷送走了!”
凤眸划过一丝惊诧,很快又镇定下来,“别着急,反正她们都是老夫人的人,只是短暂地过来伺候一阵子,裴绍行不会为难她们的。”
“是不会为难她们,但小姐您麻烦了!”司柳想说的不止芷荷翠白的事,“今日大夫人发话,叫姑爷纳那个女人做妾呢!将来也要住在栖云阁!”
听到这个消息,陆云舒神情更平静了,“早晚的事,急什么。”从裴绍行答应收留梅青青那一刻起,她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卢氏要求纳妾,卢氏不是被禁足了么,还这么能蹦跶。
见她满脸不在乎,司柳顿觉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那梅青青看着就不是好人,小姐您都不知道,白日里您不在,梅青青就跟狗皮膏药似的非得跟着姑爷,怎么都甩不掉,好像她才是侯府的少夫人似的。”
“随她。”陆云舒径直回清幽园,脑子里只想着卢氏这么做的目的,思来想去,除了逼走自己似乎没有旁的理由了。
她还真是不死心,都禁足了,手还伸的这么长。
陆云舒对卢氏的所作所为不免又多了几分鄙夷,对着镜子仔细梳顺头发后便合衣躺下,临睡前,特意检查了里里外外的门窗,可刚睡下不多时,屋里还是多了个人,她只得无奈起身。
裴绍行站定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既然没睡,就给个准话。”
陆云舒疑惑地瞟了他一眼,“夫君每次说话,能不能先交代个前因后果?”
“纳妾的事你没听说么?”裴绍行反问。
陆云舒哦了声,“听说了。”
裴绍行有些急了,“所以你是半点也不在乎,对吗?”他一直都在等陆云舒一句话,只要她开口了,求他不要纳妾,他一定会答应,可陆云舒没有,她甚至问都不问一下。
陆云舒哑然,不知道裴绍行抽的什么风,酝酿半晌,干巴巴地说,“那……恭喜?”
裴绍行额角一抽,“恭喜?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陆云舒思忖着,郑重点头,“纳妾是喜事,更何况,妾身如今身子重,多个姐妹一起分担,妾身也能轻松些。”
裴绍行只觉一瞬冷了心,眼眶不争气地泛了红,“陆云舒,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可以踢来踢去的皮球吗?”
陆云舒实在不理解裴绍行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要纳妾,她不是也没意见么,这都要找些莫须有的理由来生气。
“夫君多虑了,妾身从未这般想过。”她乖巧地回答。
裴绍行钻进床帐里,强迫陆云舒与他对视,“那你告诉我,你是真心想我纳妾,还是……”
陆云舒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下一惊,哪里敢再激怒他,“妾身当然是真心的,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夫君放心,妾身绝不是善妒之人,哦对了,被我送去东街的那些姬妾夫君若是想念,妾身明日就把她们通通叫回来。”
她从不相信什么男人会一心一意只爱一个女人,纵然有这般男子,他也会在各种不得已的现实面前屈服,娶他不爱的女子为妻,导致三个人甚至是更多的人一起陷入痛苦的深渊。
她陆云舒只想挣脱囚笼翱翔于天,决不做那争风吃醋的莺莺燕燕。
可裴绍行根本不懂她的志向,“你告诉我,刚刚那些话,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心话?”他想再确认一次陆云舒的心意。
陆云舒只好再强调一遍,“真心话。”比真金还真。
说完最后三个字,她能感受到裴绍行抓着自己的力度骤然松了,他从床帐中抽离,站在黑暗中久久没有说话。
正当陆云舒受不了这古怪的沉默时,裴绍行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失望,“陆云舒,你没有心。”
走出清幽园,裴绍行彻底死了心,吩咐阮生,“告诉母亲,我同意纳妾……不,以平妻之礼,迎娶梅青青。”
既然陆云舒不要他,他也不会再巴巴地来找她了。
翌日陆云舒被老夫人叫了过去,刚踏进心远堂,就看到还在禁足期的卢氏,也没多问,只乖巧地福身,“见过祖母,大夫人。”
老夫人听到她对卢氏的称呼,眸色更沉,斜了眼卢氏,才问,“行哥儿要以平妻之礼迎娶梅青青,这事你同意了?”
陆云舒愣了愣,在一众或戏谑或嘲弄的目光中低头应是。
老夫人只得叹气,“那便……依你们吧。”陆云舒身为正妻都同意了裴绍行荒唐的提议,她这个老太婆有心阻止,又能说什么呢。
卢氏则一脸得意,“母亲放宽心吧,咱们侯府本就人丁凋零,若将繁衍子嗣的希望全寄托在一人身上,也不现实,如今云舒怀了身孕无法伺候行哥儿,倒不如叫行哥儿多纳几房美妾,好为侯府继续开枝散叶。”
甚至开始同老夫人商量日子,最后定在七日后。从始至终,陆云舒都保持着得体大方的笑,不见丝毫慌乱愤怒。
卢氏只当她是强装镇定罢了,冷眸睨她,“听到了没,日子定在七日后,这七日,你身为正妻可得好好操办婚事。”
陆云舒微微一笑,“妾身谨记。”
迎娶梅青青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座侯府,乃至整个汝宁城,其中就属梅青青最高兴,她还以为这样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日子得熬上一阵,哪曾想喜事来得这么快,而当夜,裴绍行更是亲临栖云阁与她一同用膳。
梅青青看着满桌的佳肴,激动得落下泪来,这样的情形,与三年前一模一样,整整三年啊,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桌饭菜都是梅青青亲手做的,她夹了裴绍行以前最爱吃的鱼翅放到他的碟子中,示意他快尝尝味道。
裴绍行不好拂了她的心意,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还是三年前的味道,只是时过境迁,他再尝不出当初那种感觉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逐渐被陆云舒的脸取代,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她了。
“青青……”
裴绍行放下银箸,可对上梅青青满含期待的眼睛,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味道很好,和从前的一模一样。”
得到他的肯定,梅青青喜笑颜开,又多夹了些其他菜,很快裴绍行面前的小碟子便堆起了小山。
“够了够了,你该多吃些才是。”裴绍行把自己的碟子换到她面前,梅青青起初推拒,两三次后终于接受了,只当他是疼惜自己,心满意足地吃完。
只有裴绍行一顿饭味同嚼蜡,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结束了,他起身离开,被梅青青拦下,看她羞红脸的作态,他便明了,颇有些尴尬不自在,“那个……我们还未成亲,我若宿在你屋中不合适。”
梅青青才不管这些,她恨不得今夜就是她们的洞房花烛夜,虽说婚期近在眼前,但谁知道短短七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她的手臂慢慢环住裴绍行的腰肢,纤细的身子依偎在他背后,细指更是试探着伸向他的腰带……
心意
第二十九章
少女身子温软无骨, 贴在男人身上,极尽诱惑。
裴绍行却感到浑身不适,忙不迭扼住她作乱的手, 声音也不自觉冷沉下来,“青青, 请你自重。”
梅青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推倒在地, 她望着落荒而逃的男人,整个人好似坠入冰窟,彻骨寒凉。
裴绍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最初他做梦都想娶梅青青为妻,可真到了要娶梅青青的时候,他并不欢喜,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很是烦躁。
烦着烦着, 脚下却莫名其妙到了清幽园,他看着前方紧闭的院门与异常明亮的卧房,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划过。
这个时辰,她一定还在核算账本吧。
回想起才从前的种种, 裴绍行心底忽然有了想闯进去拥抱她的冲动,在门外踌躇将近一炷香,到底还是理智拉住他——他暗暗发过誓, 再不会主动去找陆云舒,这才过去一天, 怎么就忍不住了。
而陆云舒并不知道裴绍行来过,只和往常一样到了时辰就用膳沐浴,一切收拾妥当后便端坐在书案前对账, 以前这个时候有裴绍行在,总会提醒她早些歇息, 为了不影响裴绍行,她只会点两盏灯,这一次屋里却燃了十数盏,能清晰照亮屋中每一个角落。
而这光亮持续到后半夜,陆云舒依旧没有倦意,只在看书时偶尔抬头望一眼窗外,这个角度,她虽看不见栖云阁,栖云阁却能看到清幽园,至少能发现她的卧房明亮。
她想不通自己这般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不去想了,直到实在熬不住了,就趴在案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裴绍行好几次去而复返,很想翻墙,又忍住了,可看着屋中灯烛还在燃烧,始终不放心,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担心陆云舒腹中胎儿,不是关心陆云舒,这才偷偷摸摸翻进去。
见陆云舒满脸疲惫趴在案上,手底下还压着一本尚未对完的账本,裴绍行所有怨气最后化成一声低低的叹息,“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
拿了挂在屏风上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守着她直至天微亮,又悄无声息地翻墙走了。
陆云舒一觉睡得腰酸背痛,醒来后看到披在身上的氅衣,以为是司柳半夜进来过,便没多心,和平常一样洗漱用膳。
出门时,见到假意经过的裴绍行,没事人一样笑着福身,“夫君。”
这可不是他主动搭话的,裴绍行如此想,淡淡嗯了声。
以为陆云舒还会同他寒暄几句便站在原地,哪知陆云舒打完招呼之后立刻变了脸,没有丝毫感情从他身旁走过。
裴绍行:“……?”
“喂。”他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她,陆云舒回头,像是想起什么,“哦,夫君放心,妾身今日就会将婚宴之事交代下去,一定不会误了吉日,也不会委屈了梅姑娘。”
裴绍行欲言又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云舒越走越远。
他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赌气答应娶梅青青,可他话都说出去了,若反悔,梅青青的名声就彻底毁在他手里,届时他该如何给她一个交代?
梅青青毕竟于他有恩,他不忍伤害她。可想到昨夜她主动投怀送抱的情形,裴绍行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烦闷之下,又一次去到孟府。
自从有了胭脂那件事,他已经不去红袖招了,想吃酒也只会找孟千帆作陪,而孟千帆这阵子一直忙着伺候李瑶娘,得知裴绍行登门,李瑶娘才准许他离开半个时辰。
两个男人坐在一处喝闷酒,不,准确的说,只有裴绍行一个人郁闷,孟千帆身体劳累,心里却满足得很,整个人容光焕发。
“听说你又要娶梅姑娘了?”他状似无意地问。
裴绍行闷闷应了声。
“后悔了,不想娶了?”孟千帆这个人没什么大作为,但在感情上却有一颗玲珑心,无需多说他便猜到了裴绍行此刻心境。
裴绍行扶额,“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明明以前我很想娶梅青青,可当她靠近我时,我对她却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有些排斥。”
堂堂汝宁侯府的大公子,血影堂的首脑,居然败在男女之事上,孟千帆努力忍住不笑,“这还不简单,从前你想娶梅姑娘,只是出于感激与愧疚之心,想尽一切能力去弥补她,但如今你有了嫂夫人,你爱她,自然就无法接纳旁的女人了。”
他爱陆云舒?
裴绍行微怔,久久不敢相信这个答案,可自从他遇见陆云舒,他的确变了,变得喜怒无常,失去理智,而他的所有喜怒悲伤全由她牵动,难道……
裴绍行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可是她不爱我。”
也许他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变化,只是不能接受他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率先失守,而对方的心岿然不动,坚硬如铁。
孟千帆暗暗摇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除了男人的权力地位,更多的女人爱男人的温柔体贴,爱他不分是非场合的维护,爱他凡事以自己为先为重,可你总摆着一张臭脸,出口便伤人……嫂夫人的骄傲不比你少,你若等着嫂夫人像梅姑娘那般对你小意讨好才肯拉下脸,只怕等到黄花菜凉了你也等不到,最后只会便宜别的男人。”
感情之中,总是先动情的一方要低头,否则,你将永远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裴绍行若有所思,忽然起身向孟千帆道了声谢便急匆匆跑了,等他一口气跑到醉仙楼见到陆云舒时,心脏止不住的狂跳起来。
“云舒……”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朝里头走去,听到动静的陆云舒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笑意俱是一僵。
陆云舒笑容僵硬是因为看到裴绍行,而裴绍行则是因为见到了她身旁笑吟吟的赵玄珩。
一路上,他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他们重归于好恩爱一生的画面,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垂在身侧的手倏地紧握成拳。
陆云舒倒很坦然,“夫君?”
“跟我回去。”裴绍行冷声命令。
陆云舒与赵玄珩对视一眼,才起身跟在他后面往侯府去,可等她回了清幽园,裴绍行二话没说,立刻关门落锁。
陆云舒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重重拍了几下门,“裴绍行,你开门!”
裴绍行面无表情地用铁链锁住院门,“从此以后,东街十三铺不需要你了。”
简短的一句话,摧毁了陆云舒所有的希望,她颤着声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呢?”她更加用力地敲门,“你别走,你回来说清楚!裴绍行!你回来!”
外头的人将钥匙收好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每一下脚步声都格外沉重,直至声音消失不见,陆云舒终于没了力气,扶着门缓缓跌坐在地。
不能生气,不能哭。
陆云舒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安慰自己,这么多个月来,她辛苦操持店铺,老夫人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她的。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裴绍行是侯府长房的独苗苗,是侯府未来的接班人,老夫人怎么可能因为区区的东街十三铺拂了裴绍行的颜面。
她终日守在院门前,听着来往经过的小厮丫鬟们议论,原来现在东街十三铺已经被裴绍行的人接管了,据说那些人十分神秘,纵是老夫人都不清楚他们的来历。
而原来留在清幽园的丫鬟通通被人调走,只剩司柳陪着她。司柳见不得她这幅颓然的模样,哽咽着道,“小姐,我们回去吧,就算您不爱惜自己,也要照顾您腹中的小公子呀。”
陆云舒抹去眼尾的泪痕,强颜一笑,“没事的,放心吧。”说来说去,她都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活,无论老夫人给了她多少权力,她始终是外人,曾经有过的一切,说收走便收走了。
侯门人心凉薄,不过如此。
在司柳的搀扶下陆云舒回到卧房,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与安胎药,大口大口吃起来,她要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希望。
一晃到了裴绍行迎娶梅青青的日子,陆云舒主仆俩听着外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二人皆是心静如水,不起波澜了。
傍晚下人按时过来送饭菜,因是大公子新婚,她们的晚膳也丰盛许多,好歹多了几样荤菜,送饭的丫鬟见她二人埋头吃饭,默默叹了一声。
丫鬟还是没忍心告诉陆云舒这是新夫人特意赏她们的。谁能想到呢,之前那般风光的大少夫人,如今怀着身孕遭受软禁不说,还要被新过门的平妻踩在头上。
等丫鬟走了,陆云舒才停下吃饭的动作,凤眸闪过坚定之色。
而栖云阁内,一场盛大婚宴同时落下帷幕,裴绍行独自走在回廊下,一步三踉跄。
上一次大婚,也是这般盛大隆重,可惜那时他没有亲自拜堂,更没有亲手揭开陆云舒的盖头,这一次,算是全了他曾经未尽的礼数,可惜屋中的新娘不是陆云舒了。
他进了屋,随意挑开梅青青的盖头,“天色不早了,歇息吧。”
莫说圆房,合卺酒也没喝就在榻上躺着。
满怀期待的梅青青瞬间凉了心,杏眸含泪凝望着榻上的男人,男人侧卧背对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子在黑暗中静静望着清幽园的方向。
就连她扑在他怀里,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梅青青不会说话,只能用眼泪告诉他,她的心有多痛。
裴绍行轻轻推开她,“我去书房睡,不打扰你了。”他不是不懂梅青青的意思,可他做不到了,他没有办法与她圆房。
梅青青一直以为,等她们成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新婚之夜他却要撇下她不顾,这若传了出去,她这新夫人将彻底颜面无存。
情急之下她退口而出:“不要!”
裴绍行脚步一顿,梅青青已经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他震惊地回头看去,“青青你……你能说话了?”
梅青青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闻言愣住,很快又装出不可思议的样子摸着喉咙,“我……我……”她怎么就暴露了?
裴绍行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高兴,梅青青能说话,多少能减轻他心中的愧疚,“我这就去请王大夫,叫他给你看看。”正好是个完美的借口,他拂开梅青青顺利脱身。
“纪昀!”
梅青青跑了两步被裙摆绊倒,可裴绍行却没有回头,她知道,他是故意躲着她,思及此,她伏在冰凉的地面上放声大哭。
专门服侍她的丫鬟冬雪将一切看在眼里,走了过去,“梅夫人,奴婢有一计可让你留住公子。”
哭泣中的梅青青止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向来人,听到冬雪的主意,梅青青从起初的难为情,到渐渐狠下了心。
只是还没等她施展计划,翌日午时一道圣旨随着快马到了汝宁侯府,宣汝宁侯父子即刻进京。
裴绍行接旨后,第一件事便是想去清幽园看看陆云舒,如今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了,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去看她,可身体却不自觉往清幽园去了。
梅青青站在树荫下,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潸然泪下。
他要走了,最后想见的人,不是她。
冬雪附耳提醒,“夫人不要气馁,如今少夫人被软禁,大公子又要离府,正是您的机会。”
从情理上说,梅青青裴绍行新婚,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若要追随夫君而去,想来老夫人与卢氏都不会拒绝,她们也巴不得能有个人贴身照顾裴绍行的起居。加上陆云舒被软禁无法插手,梅青青大可使出浑身解数拿下他,只要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再怀上一儿半女,不怕裴绍行会冷落她,从此以后,侯府就只有梅夫人了。
梅青青被冬雪撺掇得眼热,成败在此一举了,只要能成,前途将是一片光明。
*
裴绍行来到清幽园外,隔着一扇门,仿佛能看见屋里头的少女或酣睡或看书或发呆的样子,在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直到负责收拾碗筷的丫鬟过来,他才让开一条路。
等了一会儿,丫鬟提着食盒出来,裴绍行拦下她,打开食盒一看,伙食着实谈不上好,只有简单的两个素菜,和一盘炒鸡蛋,唯一的空碗还沉积着一点点药渣。
她只喝了药,别的什么都没吃。
“怎么回事?”裴绍行一脸怒气,“我只是将她软禁,什么时候允许你们克扣少夫人的伙食了?”
丫鬟哆嗦了下,低着头道,“奴、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负责送饭……”
话未说完,裴绍行便如一阵风般消失了,直奔春和院找到卢氏,“母亲,云舒是我的妻,她腹中是我的骨肉,你又何必处处与她过不去?”
还在屋里替老夫人抄经的卢氏气不打一处来,“你敢质问你母亲?我连门都出不去,我怎么跟她过不去?”旋即又冷笑一声,“你该叫她好好反省才是,想想看是不是平日里得罪太多人,遭到报复了。”
裴绍行咬紧后槽牙,“……但愿母亲真的不知情。”他不强求卢氏接纳陆云舒,但是他不允许任何人用下三滥的手段苛待她。
卢氏听着他的话,当即柳眉倒竖,“裴绍行,你滚回来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她冲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又吼又叫,暴跳如雷,“果真有了媳妇忘了娘,她陆云舒得罪人遭了报复,关我什么事?你是我生出来的!居然怀疑到老娘头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裴绍行恍若未闻,心中有了盘算。母亲是个急性子的,气成这样说明事情的确不是她做的,而老夫人又格外重视陆云舒的孩子,怀孕期间断不会缺她一点吃食,那么……
他眸子沉了沉。
梅青青在阁楼上远远就看到裴绍行往这边走,便提着裙摆飞奔下来,“夫君……”
“别叫我。”裴绍行打断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梅青青一时愣住,不懂他兴师问罪究竟为何,“夫君,你在说什么?青青如今嫁给你了,又能说话了,唤一声夫君不对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裴绍行懒得周旋,“从前我以为你是个善良真诚的姑娘,可你现在呢?莫说云舒是正妻,就是个寻常的有孕的妇人,你也不该私底下克扣她的吃食。”
梅青青美眸闪了闪,“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妾身刚嫁过来,下人都使唤不了几个,如何能克扣姐姐的吃食呢?”
裴绍行深知府里的下人各各都是见风使舵的,无非是看他软禁陆云舒又夺了她的权,转而向新夫人示好。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若是云舒有个好歹,休怪我不念过去的情分。”裴绍行言尽于此。
梅青青却委屈得不行,“不要!夫君,你不要丢下青青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府里很害怕,我怕大夫人……”
裴绍行甩开她,“我会在云舒平安生产前赶回来,在此之前,我母亲会禁足春合院,你大可放心,另外,清幽园偏僻荒凉,不宜久住,我打算让云舒搬回来,只能让你先去秋里轩住着了。”
底下的丫鬟嬷嬷看人下菜,他必须将陆云舒安置到主院,以彰主母身份,如此下人才不敢胡来。
梅青青只觉天都塌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是时候让她清醒了,裴绍行蹲下身,“青青,对不起,你想要的我注定给不了你,因为……我不爱你。”
梅青青落了好几滴泪,“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说过,只娶我一人为妻,你说过的,你要回报我的恩情,可我等到的结果呢?是你变了心,无情地抛下我!”
“对不起……”裴绍行明白,此时道歉无济于事,便抽出匕首递过去,“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若恨,就把这条命拿走,我绝无怨言。”
梅青青颤巍巍的伸手接过,盯着锋利的匕首,却没有勇气刺出去——裴绍行是她余生的依靠,杀了他固然解恨,可往后呢?
“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梅青青握紧匕首,一咬牙掉转方向刺向自己,裴绍行速度极快打飞了匕首,这一举动足以说明,她在他心中还是有分量的。
梅青青好似找到了拿捏他的方法,起身朝墙上撞去,裴绍行又是一闪身挡在前面。
“你不要拦着我!让我去死!”梅青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推开了裴绍行,但力道过猛,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收不住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额头立时淌出血来。
“青青!”裴绍行只当她是以死博取他同情,却没料到她真敢撞墙,一时栖云阁里乱作一团,大夫过来查看伤势,只说短时间内不宜行动。
而刚得了命令被放出的陆云舒站在门口听完王大夫的话,便知这栖云阁是要不回来了。
床上的梅青青虚弱无力,却很着急,“不,我要跟你走,夫君,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求你了……”
裴绍行心烦意乱,“你就听王大夫的,好好休养,过些天再搬走就是了。”
梅青青固执地拉住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吻我,除非你吻我,否则,我绝不放手。”她急需一个证明,证明裴绍行还是爱她的。
“不可能。”裴绍行的确不想伤害她,但不代表他会答应梅青青所有要求。
梅青青又一次泣不成声,“我已经嫁给你,我是你的妻子,只是吻我一次,你都不愿意吗?”
陆云舒约莫猜到接下来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把戏,无甚新意,不看也罢。
她回到清幽园不久,又有人快马赶来催促裴绍行启程了,他总算得了由头摆脱梅青青,而梅青青因为撞破了头,无法跟随裴绍行一并上京,原先的计划全都泡汤。
她看着手里的药粉,愤恨之下将其撕碎扔到湖中。
冬雪看着梅青青做完这一切,唇边暗藏了一抹得意,“夫人,你要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陆云舒,现在,除非她消失,否则,大公子是不会回心转意的,若要公子重新回到您身边,只能……”
她比了个手势。
梅青青何尝没想过这个方法,可这法子到底不够高明,更何况陆云舒肚子里是侯府的血脉,老夫人决不容许有半点闪失,要真做了,她才真是死路一条。
冬雪明白她的顾虑,笑了笑,“奴婢并不是要您立刻动手,咱们不如再等等,等孩子生下来了……到时候,孩子没了母亲,总归需要一个人来抚养,除了您,侯府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梅青青意会,陷入沉思。
转眼过了数月,陆云舒即将临盆。
离开
第三十章
陆云舒感觉腹中孩子胎动越来越厉害, 眼看快生了,她只能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偶尔想走动也需费好大力气。
这日午后,她绣完最后一双虎头鞋, 将针线收入笸箩中, 司柳过来帮忙,笑嘻嘻的说,“小姐真是手巧,才几个月,就把小公子从出生到三岁的衣服鞋子都做好了,也不知最后生出来究竟是小公子呢,还是小小姐呢……”
“公子小姐都好。”陆云舒温柔一笑, “但其实,我更希望他是个男孩。”
自裴绍行走后,梅青青与卢氏一样遭到老夫人禁足,让人烦心的三个人走的走, 禁足的禁足,她的日子过得清静安宁。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裴绍行会回来, 卢氏与梅青青也不可能禁足一辈子,只要她们还在, 勾心斗角的日子便不会结束。
陆云舒志不在此,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座牢笼,那么往后的路只能靠孩子自己去走, 若是男孩,生下来起码能得到老夫人与汝宁侯的重视, 就算没有她这个母亲,日子也会好过些,但若是女孩……
她经历过被家族抛弃的苦,不希望孩子重蹈覆辙,与其让她和自己一样,不如不生,或许,对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仁慈。
“小姐……”司柳听出她话语中的落寞,“您真的想好了吗?不然,我们就带着小公子或者小小姐一起走吧。”
“跟着我,他又能得到什么呢?”陆云舒自己都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来日就算离开侯府,自由是自由,同时所有东西都要靠自己去打拼,这样一来,孩子跟着她只会吃苦。
司柳神色黯然,悄悄抹起眼泪。
陆云舒倒是想得很开,“给不了她母亲的爱,那总要为他的将来打算,跟着我,多半一辈子就是最低贱的商人,若是跟了他父亲,将来……”
想到侯府的处境,也不知道汝宁侯府还有没有将来。
可她愿意赌一把,实在不济,再想办法把孩子弄到身边就是了,到那时候,无非就是多花些钱的事。
想着想着,忽觉肚子一痛,陆云舒急忙吩咐司柳,“我马上要生了,快去请产婆!”
司柳也不拖沓,急忙跑了出去,很快侯府的人都知道陆云舒要生了,老夫人更是亲自驾临清幽园,而梅青青与卢氏也总算等到了机会,也跟着去了。
生产的过程中陆云舒并未承受太多痛苦,算得上顺利,不过半个时辰就把孩子生了下来,产婆一看,大喜过望,“是位小公子!是小公子啊!”
守在屋外的老夫人如释重负,转动佛珠念念有词,“祖宗保佑,真是祖宗保佑啊……”
卢氏虽不喜欢陆云舒,但听到她生了儿子,也是高兴的,“太好了,我这就去传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行哥儿与他爹。”
老夫人暗暗点头,“云舒为侯府诞下嫡长孙,居功甚伟,着人从我库房里取一对玉如意赏给云舒,另外再加八百两。”
卢氏心里觉得陆云舒不值这千八百两的,不过既然是从老夫人私库里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装模作样地也赏了些东西,很快其余的二房三房都往这边送了礼。
梅青青自然也不例外,送了一对手镯和一盆兰花,“姐姐生产辛苦,妹妹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对镯子是夫君从京中差人送来的,兰花则是我亲手栽种,这个季节能开花实属不易,送来也好为这院里添些生机。”
裴绍行离开后,陆云舒多少听到了些消息,据说是因为圣上病重,京中局势微妙,这才将各地藩王重臣召回,至于多久才能回来便不好说了,期间裴绍行并未往汝宁传过半封书信。
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圣上此举背后深意,无非是想在皇位悬而未决之际控制有心作乱之臣,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传出书信甚至物件。
梅青青的谎言实在是太过拙劣,不堪为敌。
陆云舒靠在床沿,扯了下嘴角,“梅姑娘客气了,我院里不缺东西,这镯子梅姑娘既如此稀罕,便收回去吧。”
司柳也撇撇嘴,“我家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对镯子而已……”
梅青青本意是想来炫耀裴绍行对她的宠爱,没想到反而换来一番讥讽,脸上有些挂不住,“我知道姐姐出身富贵,定是见多了这金银之物,不过这也是妹妹的心意,礼轻情意重……”
话里话外,将陆云舒说成满身铜臭又不知礼数的商贾女。
司柳气恼,“你一个破落户的,装什么名门闺秀呢?”
“好了,司柳。”陆云舒哄着怀中的小婴儿,眉眼柔和,“小厨房还温了鸡汤,你去盯着些,不要过了火候。”
司柳这才气呼呼地出去,顺带把梅青青身边的丫鬟冬雪一并拖走。
梅青青对她怀里的小人儿很是眼热,“小公子生得好可爱,与姐姐长得真像……”她伸手去摸,陆云舒不着痕迹地将孩子送到奶娘怀中,“刚生出来的孩子,还看不出什么呢。”
梅青青悻悻收回手,只能看着奶娘把孩子抱走,无奈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看来往后得常来姐姐这儿了,说不准能沾上姐姐的福气,也能怀上个一儿半女。”
说到这,又羞红了脸,怯生生地说,“若是有了孩子,也不知究竟是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爹多一些……”
陆云舒微扬下颌,眸含讥讽,“那梅姑娘可得抓紧了,有生之年,争取一下吧。”
不管梅青青将来能否有孕,嫡长子,只会是她的孩子。
直白的嘲讽,梅青青岂会听不懂,但只要想到很快陆云舒就不在了,又忍了下来,挤出微笑,“借姐姐吉言,妹妹忽然想起还有些事,便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等她走了,陆云舒才将目光放在那盆兰花上。
她可不信梅青青会安什么好心,便让人去请王大夫,借着调养身子的机会询问了下,得到结果却是兰花无毒,散发的清香反而还有助眠的功效。
陆云舒可不相信梅青青能有这么好心,盯着兰花许久,窗边忽然闪过一抹紫色,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再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赵玄珩么。
她被关在清幽园数月,还以为赵玄珩早就离开汝宁了。
“赵道长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数月未见,对陆姑娘甚是想念呢。”赵玄珩将垂到胸前的墨发挥开,脸上是一贯的痞笑,“幸好好上回跟你来过一次,知道侯府的位置,加上这两天守卫不见了,不然想进来找你还真不容易。”
他斜了眼窗边的兰花,纵身一跃便轻飘飘地落入屋中,进到室内,开始四下打量,口中发出几声感慨,“可怜呐,侯府的大少夫人居然沦落到遭人囚禁,偏居一隅的地步……”
陆云舒知道这个人没礼貌,但不知道他能脸皮厚到堂而皇之进入后宅,“没事就请你离开,否则我可要叫人了。”
“别急嘛。”赵玄珩在屋里走了一圈,像是才注意到陆云舒的肚子,惊呼出声,“哎哟,卸货了?”
陆云舒:“……”如果不是因为刚生产完体弱,她可要动手打人了。
见她脸色陡然沉下,赵玄珩立即正色道,“卸货了好呀,少个累赘,跑路才能跑得更快。”
陆云舒的确在谋划如何从侯府全身而退,但她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想法,“我何时说过要跑了?”
赵玄珩转了转眼珠,顺势坐下,毫无顾忌地翘着腿,“不跑,那你努力挣钱的意义又是什么?”
陆云舒几乎没有思考,便将应付老夫人那套说辞搬出来,“自我嫁进侯府,便与侯府休戚与共,努力经营努力挣钱,不对吗?”
赵玄珩回眸看了她一眼,妩媚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真是个爱撒谎的小狐狸。”
陆云舒脸色更黑,“再用这样的眼神挑.逗,信不信我抽你?”她不喜欢赵玄珩,不仅仅是因为他道士身份,最主要还是讨厌他的风流做派,“平常祸害其他人便算了,我管不着,但在我面前,还请你自重,好好说话。”
“挑.逗?”赵玄珩疑惑地皱起眉,旋即一本正经回道,“陆姑娘误会了,或许贫道是生得过于俊美,一颦一笑容易叫人误会,陆姑娘若真想歪了,那贫道也没办法,贫道可是出家人。”
陆云舒深吸口气,“来人……”
赵玄珩急忙捂住她的嘴,“嘘,贫道话还没说完呢,这侯府深深,守卫森严,就算让陆姑娘跑了,贫道相信,你还没跑出汝宁就会被抓回来。”
旁人不知裴绍行深浅,但他很清楚,因为很多年前……赵玄珩想到过去的事,不由眸色一暗,罕见的锐利锋芒。
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气,陆云舒渐渐安静下来。
“这样才乖嘛。”赵玄珩再度扬起笑,“陆姑娘不如好好考虑之后,再给贫道答复,如何?”
受制于人,陆云舒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只能点头。
赵玄珩这才松开手,“陆姑娘疑心重,定会怀疑贫道不安好心,不过你放心,贫道所作的一切不是为了你,只是单纯的……想看他们不痛快,顺便赚个人情。”
陆云舒不在乎他和汝宁侯府有过什么恩怨,“给我七天时间。”
寻常妇人生产后大多需休养一两个月,七天时间休养,已是她的极限了。
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七天,赵玄珩自然会答应,临走时,又多看了眼窗边的兰花,“接下来咱们算是合作关系了,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这兰花……可不简单。”
陆云舒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梅青青送来的东西,但还是想弄清楚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听说这兰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难道不是?”
赵玄珩微挑眉梢,“一般人屋中养几株问题不大,可若是产后妇人……只怕养的时日长了,人便会在某个深夜,彻底长睡不醒。”
犹如当头劈了一道惊雷,陆云舒心中大骇。
赵玄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纵身一跃便消失不见了。
陆云舒在床上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寂静的夜色下,她嘴角逐渐扬起一抹冷笑,“正愁这七日该怎么收拾你,没想到,你还自投罗网了。”
最开始她的确没想过置人于死地,但梅青青今日说的话提醒了她,要把孩子留下,必须清扫前方的绊脚石。
梅青青,留不得。
翌日一早,清幽园便传出大少夫人中毒的消息,老夫人大惊,“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
卢氏关心的不是陆云舒,而是她的宝贝孙子,陆云舒前脚刚生,后脚就中毒,不能排除是怀孕时就中了慢性毒,若真如此,只怕会害了孩子。
“快去看看小公子!”卢氏一声吩咐,领着好几个丫鬟婆子往清幽园去。
老夫人也在吴嬷嬷的搀扶下赶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挤满了小院,而床上的女子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老夫人震怒,“去查!查清楚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在我汝宁侯府下毒!”
几个大夫轮番诊脉,好几个均是摇头叹息,直到最后一个大夫瞧见窗边的兰花,一拍脑门,“哎呀!是这兰花!”
刚进门想看好戏的梅青青脚步一顿,顿时慌张无措地看过去,已经有下人把兰花拿到大夫跟前了,大夫仔细辨别,又闻了闻,甚至捻起栽种兰花的土壤放到口中尝了一下,随后肯定地道,“就是这个!此花有助眠安神之效,但产妇婴儿慎用,只因产妇婴儿体弱,毒性极容易随着香气进入体内,时间一长,毒性积累到一定量,可使人于睡梦中死亡。”
老夫人铁青着脸,“花是谁送来的?”
司柳抹了把眼泪,抽抽搭搭地回话,“回老夫人,是……是梅夫人昨儿个送来的。”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门口,落在梅青青身上。
梅青青吓得连连摇头,“不,不是我……不是,花是妾身送的,但妾身并不知这花会害了姐姐,只想着此话能安神助眠,出于好心才……”
卢氏气冲冲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把人打在地上,“贱人!我孙儿若是因为你这破花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梅青青跌在地上,泪眼涟涟,“妾身不知,不是有意要害姐姐与小公子的,还请老夫人大夫人明察!”
“还察个屁!”卢氏俯下身又是一巴掌过去,“等察出来,人都死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想做侯府的大少夫人么?你以为没了陆云舒,就能便宜你了?简直是痴人说梦!一个贱妾,你也配?”
还嫌不够解气,逮着梅青青又打了好几下,直到老夫人出声,“好了,当务之急是看看云舒和孩子还能不能救,小公子呢?”
奶娘闻言抱着孩子从外头进来,刚福身请过安,又退到门口,看着那盆兰花显然心有余悸。
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下人便将兰花拿远了些,又吩咐大夫给小公子诊脉,奶娘便道,“老夫人放心,自打梅夫人来过之后,少夫人便让奴婢带着孩子去厢房,暂时没受影响。”
大夫诊过脉,也确定孩子无碍,一干人等终于松了口气,老夫人睨着跪在地上的人,冷冷道,“梅氏,你可认罪?”
梅青青依旧摇头,“老夫人,妾身是冤枉的,妾身真的是冤枉的!”
“人证物证俱在,你冤在何处?”见她还在垂死挣扎,老夫人声音愈发冷厉。
梅青青怔了怔,最后只能拽着老夫人的衣摆解释,“妾身只知此花能安神助眠,并不知它会害了姐姐……还请老夫人开恩!”
“还嘴硬。”老夫人耐心耗尽,怒极反笑,“梅氏胆敢意图谋害少夫人与小公子,事发仍不知悔改,老身身为行哥儿的祖母,便做主将你休弃,即刻离开汝宁侯府!”随着话音落,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击青石板地面。
梅青青脸色灰白,仿佛被抽空力气跌了回去,面对朝她走来的两个小厮,吓得失声尖叫,“不要!我不要离开!我是纪昀的妻!我不走!纪昀回来一定会替我做主的!我是冤枉的!”
“这可由不得你!”卢氏见不得她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示意禾竹和几个面相凶恶的婆子过去。
她们的手段梅青青是见识过的,当即奋力挣扎企图逃脱,可她一个弱女子,纵使哭得再撕心裂肺也无济于事。
一场风波过后,陆云舒终于在大夫的全力救治下苏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依旧是司柳。
“大夫说你没事,老夫人便回去了。”看她虚弱无力的样子,司柳又叹了口气,“小姐,咱们贸然出手,会不会引起老夫人怀疑?”
其实梅青青送的兰花没有问题,真正有毒的是土壤,随着兰花渐渐长大,土壤中的慢性毒药便会随之扩散,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等数月后陆云舒暴毙之时,这盆兰花早已枯萎,一般人不会查到梅青青身上。
但陆云舒没有时间了,她要以最快速度除掉梅青青。
“怀疑自然是有的。”陆云舒靠着软枕,神色平静,“不过梅青青本就有意害我,我只是将计就计罢了,即便老夫人看出什么,也不会揭穿我,毕竟,我刚生下一个儿子。”
老夫人更知道,只要梅青青存在一日,侯府就不得安宁,说不准将来还会害了孩子。
陆云舒垂眸看着身侧熟睡的婴儿,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庞,逐渐红了眼眶,“娘只能为你做到这儿了,若是你父亲回来,愿意怜惜你,娘也就安心了。”
司柳绷不住,别过脸哭起来。
虽然她也舍不得,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小姐呢?小姐过得够苦了,而小公子再不济,还有整个侯府的人疼爱他。
说来说去,最可怜的还是她的小姐。
司柳覆上陆云舒的手背,“小姐放宽心,您今日是没看到,老夫人甚至是大夫人,都很紧张小公子,她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公子的。”
正当主仆俩哭作一团时,窗外又一次闪过一道人影,是个略有些眼熟的丫鬟,当门被推开之际,司柳认出了她,“你是……梅青青身边的丫鬟?”
冬雪微微福身,“梅夫人与少夫人还有些话要说,奴婢过来传个话,算是尽了最后一点主仆情义。”
司柳下意识拦住,“你和梅青青那个恶毒的女人是一伙的,大晚上叫人出去,准没好事。”
冬雪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去与不去,全在少夫人,奴婢只是个传话的。”
“带路吧。”陆云舒从床上起来,“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问。”
“小姐?”司柳还想阻止,被陆云舒按下,“多带上几个侍卫。”
而冬雪并未阻止,等她们带齐了人,便走在前头带路,径直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破庙,“梅夫人就在里面,少夫人请。”
陆云舒四下观察,将侍卫留在门口,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梅青青此时跪在蒲团前,对着落满尘埃的神像三叩九拜,随后才转动身体,看向陆云舒,“知道我为什么要对着破庙神像跪拜吗?”
陆云舒盯着她,没有接话。
梅青青轻笑一声,眼尾滑下一滴泪,“因为在那段阴暗的日子里,为了找到他,只我四处流浪,没钱住店的时候,只能躲在破庙里栖身,如今,依然是这些破庙,给了我一个能短暂遮风挡雨的地方。”
陆云舒并不想听她讲故事,“玉佩为何会在你手里?”
梅青青歪着头,好半晌又笑出声,在陆云舒愈发深沉的目光中,从怀里掏出一块莹白的月牙佩,“你是说这个?那自然是纪昀给我的信物呀。”
她捧着玉佩,说话时洋洋得意,可陆云舒只觉她可怜又可笑,“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么?这玉佩究竟怎么来的,你最清楚。”
一句话打破了她的幻想,梅青青骤然变了脸色,声嘶力竭地吼道,“这就是纪昀给我的!给我梅青青的!”
陆云舒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她,“为何要冒充我?”
“我没有冒充你!”梅青青突然扑上前,目眦欲裂,“是你……一切都是你害的!是你冒充我!我是真正的梅青青!是纪昀深爱过的梅青青!”
很少人知道,陆云舒曾经与梅青青是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她没有任何隐瞒,将救过裴绍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梅青青,这才有了后来的误会。
“抱歉……”陆云舒头一回露出歉疚与怜悯的目光,“当初我用了你的名字,是我不对,事后我向你道歉了,也和你说明了情况,但那时候,你不是现在这样的……”
“陆云舒!”梅青青急声打断她,伸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当初若不是你撒了谎,谎称你是梅青青,我又怎么会牵扯其中?”
窒息感令陆云舒皱起了眉。
梅青青却毫不手软,她得不到的,陆云舒凭什么拥有?
“是你把我推进了汝宁侯府,一切都是你!你才是罪魁祸首!陆云舒,和我一起死吧!”梅青青彻底疯了,手指猛的用力。
陆云舒痛苦地闷哼出声,雪白的脸因为窒息憋得通红。
再不自救,她一定会被掐死。
出于自保,陆云舒手抵着她,抬脚踹向她的肚子,前一刻还气势凶猛的梅青青,下一刻却陡然泻了力道,整个人朝后摔去。
窒息感立时缓解不少,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陆云舒心脏狂跳,缓缓低下头,脚下却是一片刺目的红,浓稠的鲜血顺着梅青青身下缓缓流淌,染红了她纯白的绣鞋。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再次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发不出半点声音,霎时从睡梦中惊醒。
而此刻,她身下正坐着离开汝宁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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