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第三十一章
陆云舒呆呆坐着, 缓了许久,整个身子软倒在车壁上,寒冬腊月, 她竟吓出一身冷汗。
司柳用帕子为她擦拭,“小姐可是还在想着梅青青?那是她咎由自取, 怪不得我们。”谁能想到梅青青把陆云舒叫过去是为了寻死, 血流一地,任谁看了都会噩梦连连。
“她肚子怀了个孽种,就算如今不死,留在侯府早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浸猪笼,还不如现在安安静静地死了算了,也算保全了最后一点颜面……”
梅青青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陆云舒误以为是自己把她怎么了,等大夫赶到之后,才知原来梅青青早有身孕,而她也在陆云舒赴约的前一刻服下毒药。
陆云舒起初不解, 梅青青分明可以拿这个孩子当护身符,至少留在府里不是问题,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反而选择在破庙里结束自己与孩子的生命。
再后来,老人人身边的吴嬷嬷告诉她, 新婚之夜裴绍行与梅青青并未同房。
陆云舒浑浑噩噩,越想越头痛,“真的是我害了她……”
六年前她认识的梅青青单纯善良, 坚韧自强,直到梅家覆灭, 她便再没见过梅青青了,她不知道这些年梅青青究竟经历了什么,直到那晚梅青青倒在她脚下,和她说起这六年发生的事情。
自父母双亡后,梅青青便寄居舅舅家,可舅舅是个胆小怕事的,整日被舅母压在头上,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彼时才十岁的梅青青为了不让舅舅为难,主动承担家中活计,从前的县丞小姐为他们浣衣做饭,砍柴挑水,还要应付表哥的欺辱。
日子一晃过了三年,梅青青以为她做的足够了,却不知她再如何讨好,舅母依旧嫌她白吃白喝,将年仅十三岁的她卖入妓院。
梅青青很害怕,也很无助,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舅舅帮帮她,舅舅却是哭着和她说,家里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啊。
直到那一刻,梅青青方才醒悟,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靠不住。
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际,裴绍行出现了,他一路打听一个名叫梅青青的姑娘,最终在妓院门口找到了她,为她赎身,把她带回汝宁。
梅青青无比庆幸三年前陆云舒撒的谎,更庆幸陆云舒当了月牙佩,最后她才能手持信物,成功取代陆云舒成为侯府公子的救命恩人。
来到汝宁侯府,她总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高门大户,她再也不用干粗活脏活了,再也没有会打骂她了,每个人都会客气地称呼她一声梅姑娘。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不想做回肮脏卑贱的农女,她要紧紧抓住裴绍行的心。
可卢氏闯入栖云阁打破了现有的平静,卢氏瞧不上她低贱的出身,绝不容许她继续待在裴绍行身边,于是强行给她灌下哑药,将她丢在街上自生自灭。
即便裴绍行赶回来又救了她一次,可自此以后,她只能藏头露尾的活着,又熬了三年,裴绍行终于来看她了,却是送她走的。
她接过裴绍行送来的包袱,里面有银票,有许多金银珠宝,足够她离开汝宁去过富裕的生活。
看这架势,梅青青便猜到侯府是回不去了,只能答应离开,却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梅青青回想起被掳走的那些天,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好几次她宁愿就这么死去,可她怕死,怕疼,她不想这样窝囊的死去,最后在某个深夜,她望着身侧睡睡的男人,拔下簪子,杀了他。
陆云舒听完这些只剩沉默,眼前的一切都都变得模糊起来。
梅青青却笑了,“你不要觉得我可怜,至少,我亲手杀了他,为自己报仇了……”
只可惜,剩下的仇她是报不了了。
可这又能怨谁呢,只怪自己被鬼迷了心窍,还没来得及与裴绍行圆房,就先被方青阳那个混蛋玷污怀上了孽种。
梅青青小腹剧烈疼痛,口鼻相继溢出鲜血,明明痛得厉害,却还竭尽全力地爬过去,用力攥住陆云舒的裙摆……
陆云舒脑中一片混乱,不敢再想下去,仰起头呼出好大一口浊气,才撩开车帘问道,“我们还能不能掉头回去?”
外头的赵玄珩勒马停下,“你已经离开侯府两日了,侯府的人一定有所察觉,说不定在到处找人,此时回去,再想离开恐怕难了。”
他一向来去自如,无拘无束无所谓,只是陆云舒身份特殊,回去了必定逃不过侯府的眼线,而他此行的任务,就是要把她带走。
陆云舒沉默了会儿攥着车帘的细指骨节泛白,似乎在犹豫,可梅青青临死时的话言犹在耳,她便毅然决然地道,“我要回去。”
赵玄珩略一回眸,“确定?”
“确定。”陆云舒点头,“我与她……还有一些事情没了。”
她始终过意不去,若不是她,后来梅青青如何她都不会愧疚,可偏偏梅青青是因为她才会认识裴绍行,才会有后来的不幸遭遇。
赵玄珩不由多看她几眼,“你……人还挺不错的,这个忙贫道帮了。”
次日深夜,几人回到汝宁,陆云舒几人以道士装扮进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方青阳的下落,得知他在红袖招后,就与赵玄珩开始蹲点,等人出来了,赵玄珩出面将他堵在巷子里。
方青阳是汝宁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掸了掸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想要多少钱,直说吧。”
“我要的不是钱。”陆云舒从赵玄珩背后走出,黑巾蒙面,瞧不清相貌。
方青阳常年流连烟花之地,是男是女一眼便能识破,“女的?不想要钱,难不成,想要小爷?”
陆云舒微微一笑,“说的也不错。”话音落,手中匕首骤然亮出,方青阳刚要躲,被赵玄珩点中穴位,彻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紧接着陆云舒的匕首毫不含糊朝他下半身刺去。
与此同时,赵玄珩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声音轻柔,“过于血腥,还是别看了。”说着从陆云舒手中接过匕首,把人推了出去。
司柳在外头接应,立刻用湿帕子给她擦手,拉着人钻进马车往城外跑,等她们出城后,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赵玄珩很快追了上来,瞧着十分轻松,“搞定了,陆姑娘,这下可以安心上路了吧。”
梅青青的事,至此落下帷幕,陆云舒不清楚方青阳死了没,但对于梅青青,她能做的都做了,也算了却这段孽缘。
赵玄珩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边驾车边搭话,“其实一开始贫道只想把你送出汝宁,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索性送佛送到西,你们想去哪儿?贫道保证将你们送到。”
陆云舒打量着他,将一个钱袋放在他身旁,“不必劳烦道长了,你的目的已达到,我们在下个城镇各奔东西吧,这些钱权当答谢。”
赵玄珩看也不看,“陆姑娘也忒瞧不起人了,贫道是那种缺钱的人吗?”
“你不缺吗?”陆云舒反问。
赵玄珩想到自己在醉仙楼偷了几回酒的事,笑嘻嘻地说,“这不是一时忘带钱了嘛……”
陆云舒很感谢他出手相助,但赵玄珩始终是这幅嬉皮笑脸琢磨不透的样子,长期相处并不合适,等到了小镇,与司柳一起下了马车,“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赵道长,就此别过。”
赵玄珩甚至都没来得及接话,陆云舒已经走了。
他目送她们二人离去,头一回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只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
“什么人?滚出来。”赵玄珩桃花眼陡然一沉,一个铜板随之飞向不远处的树丛。
“是我。”来人单手夹住飞来的铜板,手腕一翻将东西藏入掌心。
赵玄珩看清来人后,眸中杀气瞬间散去,“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之前伺候梅青青的侍女冬雪,她单膝跪地,恭敬抱拳,“世子,属下任务已完成,汝宁侯府……乱了。”
赵玄珩薄唇缓缓勾起一抹笑,“看来,我赌对了。”
他并没指望陆云舒的失踪能让百年世家倒塌,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一次只要能让汝宁侯府痛上一痛,也算值了。
“即刻把消息散播出去,尤其是京城,最好能鼓动那些本就与汝宁侯为敌的言官。”
……
陆云舒离开汝宁的第二日,清幽园的下人总算察觉到不对,将事情禀报上去,得知陆云舒整整两日不曾回府,卢氏呼吸一窒险些没喘上气,“你说什么?什么叫失踪了?”
底下的丫鬟小厮瑟瑟发抖,其中一人道,“前几日少夫人还和往常一样到东街采买东西,那次没回来奴婢以为少夫人是在醉仙楼过夜,可这一去便是两日未归,等奴婢带人去寻时,东街十三铺的掌柜都说少夫人不曾来过。”
“那你们再继续找啊!”卢氏指着她们鼻子叫骂,“一群没用的东西,你们也不知道看着些!”
又有一个丫鬟讷讷道,“此事要不、要不还是上报老夫人……”
“你住口!”卢氏当即呵斥她,“现在告诉老夫人,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吗?传出去叫人怎么看我们汝宁侯府?说我们连一个少夫人都看不住?”
丫鬟小厮只好作罢,又过了两日,卢氏派出去的人依旧寻不到陆云舒的下落,不仅如此,侯府几个主院莫名失火,裴绍行留在汝宁的血影本就不多,为了救火尽数出动,包括原本留在东街的人。
就在他们离开后,东街又突然发起□□,成群结队的百姓涌入十三铺内闹事,甚至大打出手,导致十三铺损失惨重。
此事一出,心远堂处是瞒不住了,老夫人动用全府势力镇压□□,亲自接管东街十三铺,随后将可用之人派出去寻找陆云舒的下落。最后只打听到陆云舒失踪前,除了见过梅青青,还和一个紫袍道士走得极近。
而紫袍道士出城那日,正好是陆云舒失踪的第一天。
梅青青已死,那陆云舒的失踪定然就和这道士脱不了关系,可人都失踪四五天了,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想寻回来恐怕难上加难。
一向稳重的老夫人气得不轻,“你个蠢货!人都消失四天了,整个侯府全乱套了你才上报!她有心跑,四天时间早就出了汝宁地界,你还怎么找?”
卢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嘴上却不肯承认,“这……这又怎么能怪我呢?说不准是陆云舒自个儿红杏出墙,早就打算与人私奔了,这种情况我能看得住吗?依我看,不如就当她死了,正好给行哥儿另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老夫人大怒,指着卢氏鼻子,“你……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她把手边的账本尽数扔在卢氏身上,“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你经营不起来的店铺,短短半年时间便起死回生,日进斗金,后来更为侯府生下嫡长孙,这样能干肯吃苦的媳妇,你上哪儿找第二个?”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你就知道拿着那点出身说事!”老夫人恨不得把拐杖都扔过去,“你出身高贵,怎么不见得你给侯府带来一星半点的好处?这些年除了往外拿钱贴补娘家,你还会干什么?”
“庆元也同你说了无数次,汝宁侯府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圣上本就忌惮侯府势大,你不知低调行事韬光养晦,还一门心思想给行哥儿娶个出身好的,嫌侯府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卢氏哪里见过老夫人勃然大怒的样子,几句呵斥下来便吓得不敢吱声,一个劲儿地委屈,“我、我这不也是为行哥儿好吗……”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接过吴嬷嬷递来的茶水,总算恢复冷静,“从今往后,行哥儿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卢氏连连点头,垂着脑袋想了想,又小声问道,“母亲,这失踪的毕竟是行哥儿的媳妇,这事儿……要不要给行哥儿飞鸽传书说一声?”
“刚和你说的话,转眼就忘了?”老夫人睨了她一眼,“京中局势微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希望行哥儿因为一个陆云舒,冒犯天威跑回来?”
卢氏知晓自己又出了个蠢主意,彻底消了音。
倒是裴绍安站出来道,“祖母,绍安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让绍安出去寻嫂嫂吧。”
二夫人制止他,“这怎么行?眼看就要科考了,你还要读书呢。”
“母亲放心,科考孩儿已有把握。”裴绍安读书多年,万卷书早烂熟于心,之前一直不肯参加科考只为藏拙,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他无需隐藏了,“祖母的人打听到那道士一路往北去了,跟着他说不准能找到嫂嫂,我也顺道入京准备开春科考。”
老夫人同样看重这个孙子,闻言赞同地点点头,“就按绍安说的办吧,但你记住,万事PanPan都不如科考重要,实在寻不到便算了,到时候,对外就说她难产而亡,也算保全了侯府颜面。”
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便是将事情带来的风险降到最低,只要小公子还在,侯府传承就不会断。
至于陆云舒,走便走了吧。
可卢氏顾不得什么大局,她只在乎她的儿子,“行哥儿不久后便要回来了,若是让他知晓陆云舒不见了,还不知他会作何反应,母亲你是知道的,行哥儿自小就倔,又死心塌地只认陆云舒一个……”
上回陆云舒只不过是被人短了吃食,裴绍行第一个便怀疑她,现在好好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到时候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说不准还会母子反目。
最主要的是,陆云舒突然失踪,卢氏心里隐约有种感觉,或许是因为自己过于苛待陆云舒,所以她才会在生下孩子后跑了。
卢氏一时焦头烂额,在屋中来回走,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老夫人依旧端坐不动如山,只闭目拨弄佛珠,中间掀起眼帘看了卢氏一眼,便又继续念佛。
卢氏的性子是该好好磨磨,就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卢氏在屋里走了半天,老夫人始终没有说话,她便清楚这一次只能由她自己去解决了,回到春合院,几乎发动了所有下人,甚至动用卢氏一族的力量寻人,祈求能赶在裴绍行回来之前找到人。
可事与愿违,她越想隐瞒,越瞒不住。
似乎有人刻意散播消息,几乎整个汝宁都知道侯府大少夫人诞下嫡子后消失不见了,有人传闻陆云舒是遭到侯府囚禁,永生永世不得离开,更有甚者猜测陆云舒或许是被人谋害殒命。
风言风语对侯府影响颇大,卢氏听闻百姓将脏水尽数破到自己身上,气得浑身发抖再坐不住,即刻吩咐将乱嚼舌根之人通通抓起来,如此又引来更大的风波。
京城之内也逐渐起了流言,御史台言官抓着此事不放,弹劾汝宁侯府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皇帝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将裴绍行父子俩扣押好一番询问。
但很快事件又有了反转,有人将陆云舒婚后时常外出,并与外男见面之事一一例举,最后定性为女子抛夫弃子与人私奔,解了侯府这场闹剧。
陆云舒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离开,竟会闹到朝堂之上,而她这会儿正好端端地出现在京城西市中,听着几个大娘议论自己。
王大娘说了半天,才发现陆云舒在她旁边听了许久,“哎哟,是云娘呀,这么早就出来买菜呢?”
“是啊,王大娘也挺早的。”陆云舒回以浅笑,不露丝毫破绽,又与其余几个妇人一一问候,这才回家。
她来到京城也有一个月了,凭借之前辛苦攒下的积蓄在西市租了座两进的小宅子,这些天她也在努力与街坊邻居打好关系,顺便考察这边的地段,打算盘个铺子重操旧业。
为掩人耳目,她化名云娘,用脂粉遮盖眉间的桃花胎记,又剪了额前几缕头发,乍看之下多了几分沉静柔和,加上她热心嘴甜,短短一月时间,整条街的街坊几乎都认得这个新来的邻居。
而这段时间,对陆云舒而言无疑是最轻松自在的,她轻轻推开门,司柳欢快地迎了上来,“小姐,今早绣衣楼的掌柜来过了,答应三千两将铺子卖于我们!”
陆云舒眉眼已藏不住笑意,“很好,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离开侯府时她把能带走的带走了,不能带走的则换成银票,零零总总加起来将近七千两,七千两不是个小数目,足够让她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之地重新开始。
“掌柜可有说什么时候交付地契?”赚钱这种事,陆云舒觉得能快则快。
司柳将绣衣楼掌柜留下的字条递过去,上头清楚写着邀陆云舒午时一过到绣衣楼一见,“为了保险起见,小姐出门时还是戴上帷帽吧,另外小姐吩咐奴婢雇佣的护卫一个时辰后便能到。”
从前司柳还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在侯府跟着老夫人,倒是学了不少本事,至少对陆云舒而言,她已经是个得力助手了。
陆云舒宠溺地拍了拍司柳,“好姑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那当然了。”司柳颇为骄傲的挺起小胸脯,“我家小姐这般优秀,始终坚定地往前走,我这做丫鬟的怎么能拖后腿呢!”
“好了,过来吃饭吧,都是百味园刚做好的,热乎着呢。”陆云舒从篮子里取出几个油纸包,一一摆入盘中,主仆俩饱餐过后,短暂休息了会儿,便带了八名护卫前往绣衣楼。
绣衣楼坐落在西市中心,左边是群英荟萃的琴台雅集,右边则是京城第一青楼倚东风,附近还有数不清的歌舞乐坊,酒楼饭馆,可谓是京城人流最多最好的地段之一,汇集了大半个京城的王孙公子,贵妇千金。
无奈掌柜上了年纪,绣衣楼中的布帛成衣虽做工精致,样式却赶不上京城小姐们的审美,渐渐生意做不下去,又恰逢老家急需用钱,才让陆云舒捡了大便宜。
而这期间不是没人打绣衣楼的主意,但老掌柜都寻了借口推辞,只因陆云舒答应他,易主之后会给楼中的绣娘小厮们一个活路,掌柜这才答应以三千两纹银的价格转给她。
按下手印,绣衣楼便名正言顺归陆云舒所有,她心满意足收下地契,送走老掌柜后,便看向身后的几个绣娘,“从今往后,你们还是这里的绣娘,只不过,你们不再是绣衣楼的绣娘,而是,锦绣坊的绣娘。”
绣娘大多不识字,司柳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张红纸,将上头的内容念了一遍。听司柳说涨两成月钱,并且开业后,会随着锦绣坊收入的增加给她们发放额外奖励,均是神色振奋,答应与陆云舒签下契约。
人手足了,陆云舒便着手布置,绣衣楼占地不大,但足有四层楼高,她打算将格局稍加改变,挂上新招牌,七日后,从前老旧的绣衣楼焕然一新,当“锦绣坊”的招牌刚挂上,就引得路人频频注目,都对锦绣坊充满了好奇。
陆云舒对美有独到的鉴赏力,这些年手里攒了不少绣样图纸,前阵子又仔细观察过京中贵妇千金们穿着打扮,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现已交给绣娘们赶工,不出一月锦绣坊便能顺利开张。
陆云舒站在顶楼,望着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情无比舒畅。
司柳忙得腰酸背痛,可心里是美滋滋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小姐,一会儿我们去哪儿庆祝一下?”
陆云舒想也不想,随手指了装潢最为华丽的酒楼,正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双溪小筑,据说里头一壶酒便可值十金,她倒是好奇,想去见识见识。
司柳惊讶地张大嘴巴,“小、小姐,我们会不会太奢侈了些?”
陆云舒盈盈一笑,“给男人花钱我心疼,但是给自己花钱么,只会觉得快乐。”
司柳见她笑了,由衷感到幸福,主仆俩戴上帷帽,欢欢喜喜下楼往双溪小筑去,就在横跨街道时,一匹骏马疾驰而过,陆云舒侧身躲避,依旧被风卷起了帷帽一角,露出半张惊世容颜。
她惊讶地发现,刚刚路过之人竟是裴绍行。
司柳也认出了他,两人默契地转过身,强装镇定往双溪小筑去,与汝宁侯府的队伍擦肩而过。
而裴绍行此刻满心惦记的都是他的妻,马蹄之下始终没有停留。
新生
第三十二章
陆云舒只短暂注视过一瞬, 之后便不再回头,径直往双溪小筑去。
门口迎客的小厮虽看不见她真容,但看她的穿着与举止气度, 便知是位贵客,示意二人上楼, “小姐, 这边请。”
主仆顺着小厮的指引上了二楼,一楼大堂里挤满了人,二楼却有单独的雅间,来往客人非富即贵,雅间以花名分类,其内装潢布置乃至侍奉的婢子也各有特色,能满足大部分客人的喜好需求。
陆云舒一路走过去, 仅仅是看看,也学了不少东西,她与司柳喜欢清静,便选了名为秋菊的雅间, 小厮收下打赏笑呵呵应下,“好嘞,小姐请随小的来。”
过道并不宽敞, 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走过,尽管陆云舒很小心, 走到拐角处还是与相对而来的贵人撞了一下,只是那人身量比她高大许多,这一撞反倒是自己吃亏险些跌倒。
赵慎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腕, 稍稍使力便替她稳住身形。
眼前帷帽晃动,陆云舒没敢抬头, 低低说了声抱歉,对方并未计较,语气温和,“下次注意就好。”
听到这个声音,陆云舒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可惜她能看见对方,可对方却已移开视线从她身旁经过。
陆云舒没敢叫住他,呆立在原地良久,直到司柳拍了拍她的肩方回过神来。
司柳不免担忧,“小姐,怎么了?可是撞疼了?”
陆云舒呆愣半晌,轻轻摇头,快步跟上小厮的步伐。
小厮将他们领到雅间后,发现秋菊已经满客,只得满含歉意地鞠了一躬,“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秋菊雅间已满,幸而刚刚走了一位客官,这才空出一个雅间,辛苦二位稍等,婢子们马上收拾。”
“不着急。”陆云舒还想多观察观察,便耐心等了半刻钟,半刻钟后有身着黄衫的婢子请她们进去。
只是陆云舒并不知这雅间正是赵慎刚刚用过的,落座后取下帷帽,刚拿起玉箸准备尝尝这里的招牌菜,忽然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小厮过来送酒,便让人进来。
“打扰了。”赵慎低低说着就推门进去。
他与胞妹德清公主刚刚在此用膳,结果人都回宫了,德清才发现自己手帕落在双溪小筑,毕竟是私人物件,赵慎亲自过来取,刚走进去就与陆云舒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
赵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纵然他们分别时陆云舒只有十三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心下既懊悔又庆幸,自己寻觅多年的人,居然就是刚刚擦肩而过的女子,若不是折返回来,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陆云舒下意识站了起来,二人遥遥对望,她知道是躲不过了,索性先口,“玉章哥哥……”
赵慎二话没说一把抱住她,钢铁的一般的臂膀将人紧紧圈在怀中,生怕一不留神,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少女就会消失。
陆云舒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可胸膛中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她颤着手,缓缓攀上男人的脊背,一向坚强自立的她,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依靠,埋在男人肩头情不自禁地哭了。
赵慎不知道这些年陆云舒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听着她伤心欲绝的哭泣,便知她受了无数的委屈,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脏也一阵一阵地疼。
“小姐,你们……你们……”
司柳由最初的诧异,到震惊,又了然,识趣地走到外头看门,防止外人靠近打扰。
陆云舒不记得那天哭了多久,只哭到眼睛肿如核桃,再哭不出眼泪方从他身上离开,赵慎始终耐心安抚,用指腹为她拭泪,“这一次,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原来他从未相信她说的假名字,可她若说了真名,只怕赵慎很快就会知道她是汝宁侯府那个与人私奔的少夫人。
那是一段不堪的过往,她不想让赵慎知道。
至少,不是现在。
犹豫半晌,陆云舒低着头,“我……我叫云娘。”
“姓云?”赵慎没有怀疑。
撒谎对陆云舒而言是手到擒来之事,但她不想骗赵慎,只能低头闷闷地嗯了声,含糊过去。
赵慎何等精明之人,单看她的反应便知她没说实话,但他相信,她一定有不能告诉他的理由,既如此,又何必追问,便笑着说,“很温柔的名字。”
赵慎还是第一个夸陆云舒温柔的,她羞愧地垂着脑袋,“不要以为你夸我,我就会原谅你。”当初她对赵慎付出了多少真心,得知自己被抛弃后就有多难过。
可当游湖那日知晓了他的身份后,陆云舒便释怀了,只因赵慎不辞而别的那一年,正是燕王一战成名之时。
赵慎却感到羞愧,“抱歉……当年我不是故意不辞而别,只是……”
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他离开京城多久,无论他做了多久的赵玉章,他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帝王血脉,是皇子,就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想了想,这件事得从头解释,三言两语说不清,他是吃饱了的,可陆云舒还饿肚子呢,“你先吃饭吧,等你吃完了,我一定给你一个解释。”
陆云舒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颤着音,“……你要走了?”
惊慌失措的模样,看在赵慎眼里又是一阵心疼,她究竟是经历多少次的舍弃,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赵慎喉头微动,大掌抚过陆云舒的头发,声音低低的,自有安抚人心的魔力,“我不走,我等你。”
陆云舒终于笑了起来,赵慎细心地把她脸上泪痕擦干净,“不是小姑娘了,这样哭鼻子叫人看了去,岂不是要笑话你?”
“我才不管。”陆云舒态度执拗,“你要笑便笑罢,让我自己生气就好。”
赵慎忍俊不禁,手指在气鼓鼓的脸颊上掐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便飞快收回手,“我怎么会笑话你呢,小时候,我出的糗不比你少。”
似乎想到了过去美好的事情,陆云舒笑容愈发灿烂,拉着赵慎坐下,又把司柳叫进来一起吃。
司柳对她二人的关系有了种种猜测,原本也坦然接受了事实,可就在刚刚,她在门口站着时听人议论燕王,他们还朝她身后的雅间指指点点,司柳越想越害怕,不由咽了口唾沫。
小姐的竹马哥哥,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燕王殿下吧……
若真是如此,她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那可是燕王,战功赫赫的燕王!说不准就是下一任储君,而小姐和他抱在一起了,那小姐岂不是……
司柳不敢再往下想,从前人人都说她家小姐嫁给汝宁侯府大公子是攀上高枝了,可谁知道啊,小姐早早就攀上燕王殿下了!
不对,不是攀,明明是人家燕王殿下主动的。
司柳甚至怀疑小姐逃出侯府来到上京,就是为了与燕王殿下再续前缘,是以她回到陆云舒身边坐下时,见赵慎给陆云舒夹菜剥虾,司柳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
为了给两人腾出增进感情的空间,司柳胡乱扒了几口饭便跑出去了,细心地关上门偷笑。
陆云舒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你别介意,司柳那丫头就是这个德性……以为我们……”
“我们怎么了?”赵慎笑眯眯地将剥好的水晶虾仁推到她面前。
陆云舒轻咬下唇,双颊绯红,“没、没什么……”
怎么从前就没觉得玉章哥哥笑起来这么蛊惑人心呢。
赵慎很享受与陆云舒单独相处的时光,吃过饭后又在雅间里说了会儿话,大多是问她这些年的经历,但陆云舒觉得过去就过去了,人该往前看,便随口遮掩了过去,并未细说。
赵慎见她脸上洋溢着明媚灿烂的笑,心中微酸,恰在这时双溪小筑找到了德清公主遗落的手帕,派婢子将手帕送过来,赵慎接过以后,想起还有正事,“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虽未表露身份,但陆云舒知道他是当朝皇子,是赫赫有名的战神燕王,贵人事多,她能理解,“玉章哥哥,你去忙吧,我有司柳陪着。”
赵慎却执意要送她回去,两人走出双溪小筑时,才发现外头的天早已黑了。
星月光来,整座皇城灯火如明珠,孩童们手执各式花灯,在人群中嬉戏打闹,前后追逐,更有无数来自各地的商人穿梭于店铺小摊中,讨价还价,大街上叫卖声吆喝声连成一片。
正当陆云舒惊愕之际,夜空忽然砰砰炸响了烟花,渲染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放眼望去,满是泱泱盛世的繁华绚丽。
这就是汇集了天下财富,货贸繁华的的京城啊。
陆云舒心驰神往,赵慎便一路与她说起京城的风土人情,谈笑间得知她要在京城扎根,心中自是欢喜,“只要边境不起战事,我一直都在京城,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陆云舒含笑凝望着他,“燕王府吗?”
二人重逢之后,赵慎并未主动说起过自己的身份,闻言一愣,随后铱驊浅笑点头,算是承认了。
“那小女子在此多谢燕王殿下为我大开后门了。”陆云舒不傻,当然不会拒绝赵慎主动抛来的橄榄枝,撇开私情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有燕王做靠山,她的事业一定可以走得更远。
陆云舒笑吟吟说完,张开双臂拥抱眼前的繁华盛景,“我太喜欢这里了,我一定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努力成为京城第一富!”
世间喧嚣仿佛在这一瞬悉数消失,渐行渐远,赵慎耳畔只能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黑暗的世界里,唯有少女芙蓉花娇嫩艳丽的面容愈发清晰,万千流光尽数落在她的眸中,顾盼间明媚张扬,叫人无法自拔的沦陷其中。
对于一个孤单无依的少女而言,陆云舒的梦想过于遥远,赵慎却相信她,嘴角微微上翘,“你一定可以,一定会……得偿所愿。”
外界嘈杂,陆云舒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欢快地朝前跑去。
若是有人注意到赵慎,便能发现一向冷若冰山不苟言笑的燕王殿下,此刻一双墨眸温情脉脉,犹如万里春风拂过,沉静而温暖。
只是这笑容并未持续太久,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赵慎嘴角的弧度渐渐沉下。
陆云舒见状无所谓地笑笑,“玉章哥哥,你不用管我,我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街上,很近的。”
一旁的左祁惊愕地瞪大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能如此亲切称呼自家殿下的,莫非就是殿下苦苦寻找多年的心上人?
赵慎神情略带歉疚,“确实有些急事……”
“没关系,我正好也有事,咱们改日再见。”陆云舒挥挥手,转身走时,忍不住回头补充道,“今天有你……很开心。”也不管赵慎会有什么反应,捂着通红的脸跑了,娇俏的背影瞬间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赵慎微怔,旋即会心一笑,吩咐暗处的人,“你们几个替本王护送一趟。”京城鱼龙混杂,让陆云舒主仆两个小姑娘回去总归是不安全。
暗处的侍卫低声应是,随后飞跃在夜色中。
他们都是顶尖的高手,有他们护送,赵慎也能放心,这才同左祁一并往王府去。
路上左祁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属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别院,锁链被人从外面砍断的,负责看守别院的侍卫皆是一剑封喉,所以汝宁侯一行人绝对还有帮手,否则裴绍行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别院里逃出去。”
“幸好殿下早有防范,将他与汝宁侯分别关押,否则这次父子俩都跑了,咱们在圣上面前可就没法交差了。”左祁说着,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依属下看,这传闻未必不实,汝宁侯府早就起了谋逆之心,简直该死!”
赵慎同样脸色阴沉,“裴庆元还在,汝宁侯府投鼠忌器,暂时不敢乱来。”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这一连串的事情太过突然,又好似早有预谋,一步步将汝宁侯府推至风口浪尖。
裴绍行跑了,裴庆元则接受更为严酷的惩罚,从别院转移至地牢关押,赵慎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最里头的牢房前。
裴庆元并不惊慌,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慎不由生出一丝惋惜,从前的汝宁侯府,是当之无愧的满门忠烈,时至今日却沦为阶下囚。
“听狱卒说,侯爷自打进来后便一言不发,没有一句辩解,此举可否算是默认了圣上口中的罪行?”他站定在裴庆元面前,语气淡淡地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庆元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在他看来,赵慎是皇帝最最看重的皇子之一,自是与皇帝一条心,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能给汝宁侯府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他索性什么都不说,不坦白不认罪不辩解,就这么耗着。
赵慎沉吟片刻,又转移了话题,“裴绍行私逃离京一事,你可知情?”
“他就是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罢了,做出再冲动的事,都在意料之中。”话语间满是对这个儿子的轻视不屑。
但赵慎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令公子此次入京,竟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带进数百精锐,虽说数量不多,但他们却能将我的士兵一剑封喉,可见武力不俗,如此看来,他……似乎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裴庆元面无表情,“他的事我不清楚,不要问我。”
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一句实话了。
许多年前老夫人便料到会有这一日,所以要他把唯一的嫡子养在心远堂,由裴绍行秘密接手老侯爷留下的所有势力,十数年过去了,如今裴绍行手底下究竟有多少人,藏身何处,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概不知。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这幅残破之躯拖延时间,为侯府争取一丝喘息之机,有他这个靶子冲在前头,皇帝所有的注意力全落在他一人身上,裴绍行便能暗中行事。
与其全族陪葬,裴庆元宁愿独自一人死得轰轰烈烈。
赵慎看出了他的必死之志,无声叹了口气,“无论侯爷是否相信,本王从未想过伤害汝宁侯府。”
据他的情报看,裴绍行不惜暴露自己的实力,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夫人跑了,看似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却叫多疑的帝王心生猜忌,怀疑裴绍行究竟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妻,还是借此回到汝宁,伺机谋反。
“本王对曾经的老侯爷很是敬重,私心里不愿与侯府为敌。”赵慎不愿想看到昔日英雄落到满门覆灭的惨境,“侯爷若是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本王会考虑在圣上面前劝谏,放过汝宁侯府。”
裴庆元眸色微动。
可就在这时,地牢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震动传遍了整座地牢,地面随之猛烈摇晃。
狱卒第一时间聚集到赵慎周围,“殿下,牢门炸毁了,地牢也快塌了!您快随我等从密道离开!”
赵慎当机立断,“把所有关押的囚犯一并带进密道!”
狱卒拽着裴庆元往地牢更深处跑去,可就在他们即将顺着密道成功逃脱时,有人从密道里前方的暗门中蹿出,十数个蒙面黑衣人一拥而上,其中领头之人的长刀竟直奔赵慎面门而去。
赵慎面色冷峻,随手拔出一柄长剑迎了上去。
*
为了能加快脚程,裴绍行一路跑死了三匹马,身上能丢的都丢了,但想送给陆云舒的一些小玩意儿始终贴身保存,就这般马不停蹄地赶路,硬生生将二十来天的路程压至半月。
等他好不容易赶到侯府时,侯府上下早已没了往日的宁静安详,从他身旁经过的下人无不面带忧色,行色匆匆,有的甚至背了包袱偷跑出府。
裴绍行来不及管这些逃跑的下人,脚下生风直奔心远堂,而老夫人提前收到了血影的消息,正端坐在主屋里,祖孙见面,裴绍行只简单行了个礼,“祖母,云舒呢?”
除了老夫人,侯府的正经主子都到了心远堂,只因如今是侯府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原等着裴绍行回来拿主意,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问陆云舒。
卢氏气极,指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个红杏出墙的女人?”
裴绍行阴沉着脸,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云舒呢?”
“你……”卢氏刚要发作,被二夫人拦下,二夫人绕到裴绍行面前,温声道,“行哥儿莫急,稍安已经出去寻人了,相信不久之后便能传回消息,你还是先看看这孩子吧。”
二夫人怀中抱着一个酣睡的小婴儿,熟睡的模样,与陆云舒如出一辙。
裴绍行霎时红了眼眶,良久,他抬眸看着卢氏,颤着声质问,“母亲,你究竟都做了什么?”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陆云舒一出事,裴绍行铁定要找她算账!
卢氏瞪大了眼,“我能做什么?她没生之前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了以后我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娘儿俩,我能对她做什么!难道,你还怀疑是我逼走她不成?”
裴绍一愣,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在他心上狠狠揪了一下,其实他都懂,知道是日积月累的失望与痛苦,才导致陆云舒做出这个决定。
“是我……一切的根源都在我身上,是我逼走了她……”
是他控制不住脾气,是他太过骄傲不肯低头,是他在感情之中优柔寡断,无法取舍,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心。
卢氏没好气地道,“腿长她身上,她想跑谁看得住?再说了,她还是跟着一个野男人跑的!这样的女人你还要她……”
“够了!”裴绍行沉默着爆发一声怒喝,“云舒已经走了,还望母亲不要再诋毁她。”
在这一刻,他忽然便清醒了。
婆母不慈,祖母算计,而他身为她的丈夫没有保护好她,反将她锁在笼中,伤她至深,这样的家,的确没什么值得留恋。
卢氏震惊于他的怒吼反抗,旋即又开始不停地絮絮叨叨,依旧是指责陆云舒的不是。
裴绍行打定主意,撂下狠话,“待这次的风波平息后,我自会离开,母亲眼里若还有我这个儿子,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插手我和云舒的事,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她们不想找了,他去找,就算陆云舒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回来。
走了
第三十三章
陆云舒走后, 清幽园便无人打扫,秋冬轮转,院里落满了厚厚一层枯叶, 裴绍行抱着孩子,一步一个脚印朝屋里头走去, 除了陈旧的雕花床和几只箱笼堆在一处, 房间内空荡荡的,显出几分荒凉。
裴绍行缓了许久,终于接受了陆云舒离开的事实,他坐在床边,指腹一寸一寸划过,极力感受着属于陆云舒的气息,可青纱帐内空无一人, 折叠正整齐的被褥亦落了灰,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陆云舒就在这个荒芜的四方院里度过。
怀中小人儿似乎还记得这里,只是再找不到母亲了, 窝在陌生的父亲怀中嘤嘤啼哭,裴绍行没带过孩子,不知道他是饿了还是渴了, 只能手足无措地哄着,越哄, 孩子哭得越厉害。
“你也想娘亲了,对不对?”裴绍行自己都未曾察觉,说出这句话时他已泣不成声, “爹爹也好想你娘亲,好想好想……”
只有在孩子面前, 他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那一夜父子俩哭成泪人。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裴绍行收拾好杂乱的情绪,迈步跨出清幽园。
他必须振作起来,为了云舒,为了孩子,他必须要带领侯府跨过眼前这道坎。
随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身后的院门再次重重落下一道锁。
从这离开以后,大抵是不会再回这个伤心地了。
阮生在外头等了一夜,见他出来急忙迎上去,“公子……”他还有些担心。
裴绍行面无表情地吩咐,“召集所有人,随我一同去心远堂。”
短短一刻钟,侯府所有喘气的都聚集在心远堂内外,各院主事在里头听候发落,裴绍行面上则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近日府中人心惶惶,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想逃命,今天我就给你们机会,想走的立刻走人,我侯府绝不阻拦,从今往后你们就与我汝宁侯府没有丝毫关系,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一阵骚乱,有胆大的丫鬟捂紧了包袱,头也不回地跑了,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其余人纷纷做出相同的举动,到最后,偌大的汝宁侯府算上主子,只剩不足百人。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老夫人闭眼长叹一口气,“……带他们走吧。”
二夫人敏锐察觉出异常,“母亲,您不随我们一起离开吗?”
老夫人摇摇头,“老身一把年纪了,走了,也没多少年可活。”她有一品诰命在身,由她坐镇侯府,那些人不敢乱来,即便动手,有她在,至少能为裴绍行争取更多时间。
裴绍行是老夫人一手教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老夫人的用意,他双拳紧握,极力忍耐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平静下达指令,“所有人,跟着阮生从密道离开。”
密道是侯府初建时老侯爷特意叫人一并修建的,以防不时之需,其内储备了大量粮食和水,足够支撑上百人存活一段时日。
二夫人犹犹豫豫,想拉上老夫人一起走,最后是卢氏一把扯过她,“这个时候就不要添乱了,一切听从母亲与行哥儿安排。”
二夫人只好放弃,随着卢氏与小公子一并进入密道。
待最后一个下人也走了,心远堂里只剩裴绍行与老夫人四目相对,他走到近前,慢慢蹲下身来。
老夫人眸含泪光,笑着拍拍他的肩头,“你长大了,往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裴绍行下颌紧绷,许久后,他握住老夫人的枯瘦的手,“祖母……我会等你的。”
一句话彻底击溃老夫人的防线,她捂着脸,单手挥了挥,催促裴绍行赶紧走。
裴绍行临走时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也许这一去,他们再无相见之日。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吴嬷嬷一个老仆守在身边,为老夫人换上诰命服后,一主一仆便坐在大门口静静等候。
她们就这样不吃不喝等了一夜,直至破晓,急促的马蹄溅起漫天尘埃,官兵迅速包围了整座侯府,为首的将军高举圣旨闯入佛堂,“汝宁侯全府听旨——”
一声高呼,无人回应,只吴嬷嬷一人跪地叩首。
老夫人也在此时缓缓睁开眼,“杜将军,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吧,再相见时,侯府竟是如今的局面了。”为首将军环视一周,冷笑了声,“你们忤逆圣意,派人劫狱,刺杀燕王,意图谋反……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死罪,圣上龙颜大怒,便派我前来汝宁抄家,不过看样子,老夫人是早有准备啊。”
老夫人沉默凝视着他,不发一言。
“圣上说了,这一次,要彻底斩草除根,老夫人以为,你们能逃得掉吗?”他漫不经心地抬起一只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朝前一点。
老夫人终于站起了身,吴嬷嬷与她并肩而立,两人手里皆握着长剑,直面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而另一边,陆云舒也即将迎来新的人生。
她挑了四月十八的良辰吉日,领着人敲锣打鼓往锦绣坊去,一路吸引了不少人跟随,但更多人是冲着她今日这身装扮去的。
为了给锦绣坊招揽第一波客人,陆云舒将锦绣坊的新衣穿在身上,白色纱制腰带轻系,随风飘摇,轻盈灵动,同色的轻纱羽衣在淡淡的晨光下闪耀着细碎的蓝碧色光芒,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如玉,宛若月下仙子般神圣皎洁,不可侵犯。
道旁的年轻姑娘们不由驻足,朝陆云舒投去好奇的目光。
世面上除了绣金线绣宝石的衣衫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还没见过什么衣裙能在素雅简洁的基础上做出这种效果。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裙,应该很贵吧……”有个白裙小姐折扇掩面,发出一声轻叹。
司柳循声望去,见对方注意到自己,便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
白裙小姐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司柳竟也穿了同样的轻纱羽衣,“这……这是丫鬟吧?怎么也能穿?”
陆云舒闻言走了上去,“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到前头的锦绣坊瞧瞧,咱们还有很多新奇的样式,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锦绣坊?”白裙小姐一瞬便激动地抓住她,“可是燕王殿下亲笔题过字的锦绣坊?”
陆云舒一愣,旋即微笑点头。
上回在双溪小筑偶遇赵慎,从他口中得知双溪小筑门上的匾额竟是他的墨宝,陆云舒当时就起了心思。
旁的暂且不提,光燕王殿下亲笔题字这一层原因,就吸引了许多文人骚客,而文人最喜酸诗,口口相传之下,双溪小筑一跃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赵慎的题字招牌如此值钱,陆云舒当然不会客气,腆着脸讨来这块招牌,直接把原来的牌匾换下来。
赵慎的题字笔力苍劲,入木三分,刚挂上没多久,就被人认了出来,陆云舒甚至都没来得及宣传,锦绣坊便迅速闯入大众视线内。
白裙小姐见一个丫鬟都能穿这么好,又是燕王殿下亲笔题过字的锦绣坊,按捺不住好奇跟了上去,等进到锦绣坊内,她登时惊讶地张大嘴,口中满是赞叹。
坊内墙上一圈挂满了各种各样款式新奇的衣裙,每一件衣裙皆用木质人形雕塑撑起,与穿在真人身上别无二致,一眼望去,便能从各个角度观察细节,有的布料特殊,有的花色新颖,有的中规中矩却胜在清丽婉约……单拎出任何一件,都能找出独特之处,且每一件底下都贴了标签,明码标价。
她一眼便看中了和陆云舒身上类似的轻纱羽衣,只是款式有所差别,陆云舒身上的做了窄袖设计,而悬挂待售的这一件则做了宽大云袖,更显几分飘逸出尘。
看到底下的价格后,白裙小姐当即抓住陆云舒的胳膊,“掌柜,这件可以卖给我吗?”
紧跟着又有几个富家小姐装扮的姑娘迈入锦绣坊,无不露出与白裙小姐一模一样的神情。
“当然可以。”陆云舒笑着答应,“小姐喜欢的话可以试试,本店所有款式只售三件,这是最后一件轻纱羽衣了。”
轻纱羽衣的主要布料用的是轻羽绒,成本不过三两银子一匹,只是织法特殊,在过程中加入了孔雀羽,穿在身上能从不同角度闪烁出夺目光彩。
三两成本一匹轻羽纱,就算成衣售价不到二十两,陆云舒也能翻倍地赚。而这二十两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小数目,但对于京城的贵族千金而言,九牛一毛罢了。
一听只售三件,很快也有人看上了这件轻纱羽衣,白裙小姐生怕被人抢了去,立马将银子塞到陆云舒手里,“不必试了,这件我要,稍后让人送到朱雀四巷的林府。”
听她自报家门,陆云舒很快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之女,便收了银钱,叫司柳登记上住址。
从六品官员在京中地位不高,甚至有点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尤其翰林院还不是什么肥差,难怪一开始林小姐会先考虑价格,确定不是贵得离奇才肯爽快掏钱。
其实对林小姐来说,更重要的原因是锦绣坊所有款式全京城只有三件,而轻纱羽衣被陆云舒主仆穿了两件,那她手里这件就是唯一,是京中其他贵女们永远得不到的。
只要一想到往日瞧不起她的贵女们求而不得,林小姐心中畅快无比。
正式开业第一天,不到半日,店里七十二款新衣抢售一空,司柳记账记得手软,后头还有乌泱泱地客人往里头挤,陆云舒生怕这样挤下去会出现意外,赶忙过去阻止,“实在抱歉,都卖完了。”
有人不耐烦地道,“你什么意思?害我们苦苦等了半天,就告诉我们没了?”
陆云舒歉疚一笑,“各位都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小女子岂敢得罪?只是本店所有款式只售三件,今儿个是新店开业,所以一口气放出了七十二款,但总数也就一百来件,往后每月锦绣坊还会继续推出新款,届时还望诸位客官多多关照。”
又示意婢子给没抢到的客人发放木牌。只要这批客人手持木牌,下回到锦绣坊便能享受一定的折扣,而她们的消费也会记录在案,当积累金额超过五百两后,木牌改为银牌,客人升为锦绣坊贵宾,可入二楼消费,不仅能优先抢到下一轮的新品,还可以享受更多的折扣与服务。
陆云舒的贵宾制度无疑又吸引了一波客人,方才还满脸怒送的女子直接预支五百两升级为二楼贵宾。
等陆云舒与司柳做完最后一个客人的记录,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绣娘婢子们下了活陆续离开,店里只剩她们主仆二人。
除了准备离开汝宁侯府那次,司柳是第二回见到这么多钱,她一笔一笔算下来,扣除成本,今日锦绣坊的收入竟有足足一千两!
陆云舒却是见怪不怪。之前在侯府她同样采取过相同的策略,只是那时候她不能完全掌控绣坊,无法大展拳脚,许多东西施展不开,如今不同了,自己当家做主,赚多少那都是她的,她当然是不遗余力。
陆云舒从里头拿出两个银锭,“司柳今日辛苦了,我带你去吃你喜欢的百香园,好好犒劳一下。”
司柳一听有吃的,立时眼光大放,屁颠屁颠跟在陆云舒后头,只是她刚走出两步,眼前忽然一花,她只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黑影一闪而过,走在前面的陆云舒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司柳脸色大变。
不会是……不会是他找来了吧!
故人
第三十四章
陆云舒完全没料到居然有人敢在锦绣坊门口截人, 想当然以为是遇上亡命之徒了,拼命挣扎想要逃脱,耳后传来男人的低喃:“嫂嫂, 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陆云舒一怔, 不可置信地回眸望去, 就在这时,司柳已经拎着棍子跑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棍棒指着角落里的男人,“混蛋!不准伤害我家小姐!”
隐匿在黑暗中的男人缓缓揭开斗篷,露出一张与裴绍行有几分相似的俊秀容颜。
司柳定定望着面前的男人,好半晌才迟疑道, “二、二公子?”
裴绍安微微颔首,随即恭敬地朝陆云舒作揖,“抱歉嫂嫂,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你。”
无须多说, 司柳也猜到了他的来意,用身体挡出裴绍安的视线,“我家小姐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不敢求嫂嫂随我回去。”裴绍安一脸坦诚, “说实话,绍安此行一是为了寻找嫂嫂下落, 二是为了参加今年的科考,但如今侯府……”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汝宁侯府被抄, 他身为侯府二公子,赫然在抓捕行列之中, 若非今日在锦绣坊见到了陆云舒,他断不会贸然暴露自己。
裴绍安以为陆云舒知情,又继续说道,“……无论嫂嫂做何决定,绍安都没有异议,只希望嫂嫂能在深思熟虑后,给绍安一个准话。”
陆云舒这些天只顾忙生意上的事,没怎么打听消息,还不知汝宁侯府的事,“二公子,我既已离开侯府,你就该知道我的想法。”
她在指责裴绍安不该来找她,“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也不愿意离开京城,还二公子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往后再相见,我们就当彼此是陌路人,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嫂嫂。”
“也是。”裴绍安自嘲一笑,“侯府如今的情况,即便你跟我回去,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我尊重你的决定……告辞了。”
目送裴绍安的身影离去后,陆云舒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还好她遇到的是裴绍安,以他的性子,不会为难她,这才躲过一劫。
主仆两也没了吃喝玩乐的心情,司柳搀扶着她打算回家歇着,刚转过身,又是一个人影出现,扑通一声跪在二人脚下,砰砰磕了几下头,等她抬起了头,陆云舒又一次僵在原地。
“胭脂?你怎么也来了?”胭脂身穿最普通的布衣,姣好的面容却多了一道狰狞刀疤,刺得陆云舒眼前一晃,险些站不住,“你的脸……”
胭脂抹了把泪,美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小姐,这一次,您就不要再丢下胭脂了。”
陆云舒头疼得紧,“我不是让你好好待在醉仙楼吗?你……你怎么就想不开自己跑了呢?”
离开侯府时,陆云舒除了孩子之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些曾经跟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她们安排后路,就是期盼着她离开以后,这些姑娘能独立生存,好好活着。
胭脂眼中虽泛着泪光,嘴角却情不自禁地翘起,“小姐,您是一个好人,您的恩情对胭脂形同再造,就请小姐让我跟在您身边吧,胭脂什么都不要,是真心实意想跟着您。”
胭脂把陆云舒离开后,侯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包括东街十三铺遭了劫匪一事也交代清楚,而她正是在那一日被俘。她不愿屈服,于是亲手划了这张脸蛋伺机逃了出去,后来听说二公子裴绍安去寻陆云舒了,她便悄悄跟随,一路波折来到京城。
好在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胭脂热泪盈眶,“胭脂什么都不要,愿意留在小姐身边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作势又要磕头,被陆云舒拦下,“好了,既然你都跟来了,我又岂有放弃你的道理。”这里不适合说话,她戴上帷帽后便拉着人快速离开。
回到家,司柳简单收拾了下床铺,“这院子不大,但也有三四个房间,只是现在都还没收拾出来,胭脂姐姐,你今晚就先与我住吧,等明儿天亮了再去集市上置办些床褥回来。”
胭脂觉得能有个栖身之地已是万幸,哪里会挑剔,欣然躺在司柳身侧,司柳忙了整日,这会儿累极很快便陷入沉睡,而胭脂的目光始终落在门外。
这是陆云舒离开侯府以来,头一回夜不能寐,坐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慢悠悠摇晃着。
胭脂拿了件氅衣给她披上,“小姐,您怎么还不休息?”
陆云舒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
她知道侯府颓势不可挽回,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想着想着,眼尾滑落几颗泪珠,胭脂细心地递上手帕,“小姐放心吧,小公子平平安安的,他们……都在努力保护他,不管侯府遭遇了什么,至少小公子是安全的。”
司柳虽是丫鬟,但自小与陆云舒一起长大的,陆云舒视她为家人,拿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习惯性地去保护妹妹,在妹妹跟前,她也不会轻易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胭脂不同,胭脂是青楼出身,察言观色是她的长处,一眼便看出陆云舒有心事。
陆云舒由衷佩服,“我什么也没说,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胭脂微微一笑,两人在月下品茶闲聊,撇开侯府的事不提,陆云舒发现胭脂此人也是深藏不露,光着一手点茶手艺,便叫人啧啧称奇,她又起了心思,稍一合计,便打算等锦绣坊稳定下来后再开一家茶坊,全权交由胭脂处理。
胭脂自然是高兴的,但喜茶之人,必定也是爱容色美丽的女子,换作以前胭脂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如今她的脸……
胭脂眸色暗了暗。
陆云舒起身回屋,不多时手里就多了一块丝巾,展开后在胭脂脸上比了一下,“美人遮面,欲语还休,便是我身为女子也动心了。”
胭脂噗嗤一笑,陆云舒正色道,“我认真的,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些私房钱,你拿去开间茶坊,不求宽敞,但求雅致,往后我会隔几日就给你送去新衣与丝巾,你只管烹茶抚琴。”
胭脂的名气虽未传到京城,但陆云舒相信以她的琴艺与茶艺,定能在一众茶楼中脱颖而出,等胭脂名气上来了,又会成为锦绣坊移动的活招牌,一举两得。
陆云舒最开始只是想尝试一下此路能否行得通,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仅仅三个月的时间,胭脂名下的曲茶坊名声大噪,京中不少贵人都听说了曲茶坊的茶博士不仅茶艺精妙,一手琵琶更是出神入化。
最开始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再后来,因为胭脂的穿着打扮总是走在潮流前端,又吸引了许多女客,她们来曲茶坊更多的是学习胭脂的穿着,觉得好看的,转身便踏进对面的不远处的锦绣坊争相购买。
谁也没想到,一开始的小小试验竟带来了巨大成效,陆云舒又往茶坊投入了更多的人力财力。
胭脂也很争气,白日里烹茶抚琴,夜间就与司柳一起研究茶果子,司柳没什么特别爱好,她不像自家小姐能画图裁衣,擅长经营,也不像胭脂色艺双绝,长袖善舞,她只喜欢吃。
就在某日吃东西时她突发奇想,都说吃了甜腻的东西,可以喝口茶水解腻,那不如干脆直接往茶果子里添清水,还方便一些。
司柳这般想着就这么做了,等新一笼桃酥出锅,她尝了一口,大为惊奇,原本甜腻腻的茶果子,因为多了一丝茶香,吃起来反而是种清甜的味道,咀嚼间仿佛能闻到淡淡的清茶香气。
胭脂好奇之下,也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后给出建议,“没想到茶水与茶果子的结合如此特别,只是这香气略淡了下,不如干脆这样……”
她从罐子里倒出茶叶,研磨成粉后倒入面团之中……
就在那一夜的反复尝试下,她们找到了与桃酥最为适配的茶叶,很快曲茶坊便推出了一款龙井桃酥,而这龙井桃酥在后来的一段时日里,渐渐成了京城百姓乃至贵人们争相追捧之物,曲艺坊门前客人络绎不绝,有些等不到座位的,干脆茶也不喝了,直接叫人打包几分龙井桃酥回去。
陆云舒,司柳胭脂三人也在终日的忙碌中渐渐淡忘了过去,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转眼便过去了三年。
三年里,陆云舒再没见过任何与汝宁侯府相关的人,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这日赵慎出现在锦绣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情急之下陆云舒没有多想,挽过赵慎往后院走去,“玉章哥哥,你怎么挑在这个时辰来了,外头客人多,万一给你带来麻烦……”
“不麻烦。”赵慎笑意温和,“来找你,怎么会麻烦,再说了,你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我只能来锦绣坊找你来了。”
陆云舒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那、那你可以让左祁过来传话的嘛……”
赵慎深邃的眸光落在她小脸上,“可是我想见你。”
陆云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跳莫名停了一拍,正讷讷不知该作何反应时,赵慎的中指轻轻弹了她一下。
“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七日后德清乔迁公主府,这是她托我给你送的请帖。”
“德清公主?”陆云舒迟疑着接过,有些想不明白,虽说她与赵慎关系还不错,但她和德清公主委实谈不上熟络,更何况她还是个商人,德清公主的乔迁喜宴怎会邀请她?
不过人家既然有心邀请,她自不会拒绝,笑眯眯地问,“可是公主殿下需要在我锦绣坊定制新衣?”
赵慎眉梢微挑,算是默认。
陆云舒与他是何等默契,一个眼神便领会其意,仔细收好请帖,“稍后我亲自到公主府为殿下裁衣。”
赵慎嗯了声,在屋里头转了两圈,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陆云舒看了她一眼,“玉章哥哥还有事?”
赵慎揣着手,以极快的速度的反应过来,“哦,确实还有些事……”
陆云舒放下手头的活,正准备认真听,外头忽然一阵吵闹,哐哐砸了好些东西,随后一个尖锐的女声呵道:“掌柜呢?把她给本郡主叫出来!”
她一巴掌拍在桌上,把正在记账的司柳吓了一跳,司柳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愣。
虽然已有三四年未见了,司柳还是一眼认出了面前这位盛装华服的女子,只是此时的她盘着妇人发髻。
丹阳郡主只是觉得司柳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直到帘子后走出一道袅娜纤细的身影,丹阳郡主登时变了脸色,“……居然是你?”
挑衅
第三十五章
四年之久, 陆云舒脑海里几乎已经忘了这个短暂出现过的贵女丹阳,不过她是生意人,自不会在人前给丹阳难看, 便笑着福了福身,“不知是郡主大驾, 有失远迎, 还请郡主见谅。”
丹阳上下打量着她,不由冷哼了声,“放着大少夫人不做,出来抛头露面,裴家就不知道管管你吗?”
刚准备打帘出去的赵慎一僵,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竟有些踌躇, 还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出面解决,前头一只手朝里推了推,示意他先进去。
陆云舒与赵慎私交不错,外头有人猜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除了一块牌匾,陆云舒几乎没在人前提过赵慎,眼下也不希望赵慎因为一点小事出面。
陆云舒还没说话, 丹阳又抚着鬓发,恍然道, “哦,我都忘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裴家?”见到如今的陆云舒, 她心中别提多得意,无比庆幸当初嫁进侯府的不是自己, 不然现在被抄家无处可去的就是她了。
两年前丹阳被皇帝赐婚嫁给了忠平伯府世子,虽说忠平伯府无甚实权,全靠祖上荫封维持着旧日的富贵,但对于她一个无依无靠空有名头的郡主而言,也算一个不错的归宿。起初她心高气傲,瞧不上忠平伯府,但婚后夫家待她还算不错,便举家搬迁至兖州,过着安稳的日子。
如今想来,她还真是幸运。
司柳气不过,想上去质问她什么意思,被陆云舒拦下。
陆云舒神色平静,没有半点波澜,仿佛丹阳说的与己无关,“郡主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丹阳把一件浅水红窄袖夹衫扔了过去,“都说锦绣坊的衣服料子极好,可本郡主穿了却是浑身发痒,甚至起疹子,这事儿你们总要给本郡主一个说法吧?”
说着还捋起袖子,雪白藕臂上果真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
此事一出,在店里挑选衣裙的贵女们就跟碰了毒药似的,急忙丢开手中衣衫,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掏出帕子擦手,生怕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陆云舒没有生气,只是让小厮打水来给客人净手,随后又拿了一件贵女碰过的衣衫浸泡在水中,连着自己的一双纤纤素手一并泡在里头,“锦绣坊每一件衣服都必须经我手核验,若是有问题,我绝对是第一个发现的,诸位不妨留下看看。”
原本打算离开的几个贵女犹豫起来,也想看看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丹阳起初没打算搅和人家生意,但看掌柜是陆云舒,又另当别论了,当即蛮狠地叉腰,“你手里这件肯定没问题,但不代表你每一件都是好的,我就是穿了你们的衣服才起的疹子!”
这次忠平伯府一家回到京城是为了给皇后贺寿,丹阳听说京城开了一家锦绣坊,样式花色新颖,是全京贵女追逐的对象,这才亲临锦绣坊,只是她不懂规矩,来的时候晚了些,这个月的新款是一件也没抢到,最后花了三倍高价从旁人手里买到这件夹衫。
而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起,屡屡受骗的都是外地有钱有势的姑娘家。
陆云舒猜到了这种可能性,吩咐司柳查账,“郡主的衣服如果是从我锦绣坊买走的,出了问题我定然负责到底。”又询问了丹阳买走这件夹衫的日子,以便锦绣坊核对。
丹阳脸上肉眼可见浮上一抹心虚之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个日期,司柳便按照她所说的翻开相对应的账册,可里头并无记录。
丹阳绝不承认自己是从别人那里花了大价钱买的,嚷嚷着道,“我不管,你们没记录,那就是你们锦绣坊的疏忽,难道就因为你们的疏忽漏记了一笔,这账就得我自己认吗?你们想得美!”
“郡主非要无理取闹,我也没办法,不如就让事实说话。”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回,陆云舒自有办法。
抽出手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后,又擦干水渍,熟稔地套上蚕丝手套,陆云舒拿过那件水红窄袖夹衫仔细翻看,但无论是织法还是走线,都是她锦绣坊的手法。
丹阳见她瞧不出个所以然,得意地说,“这下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
“郡主是头一回来我锦绣坊,许多事情您不清楚,也属正常。”陆云舒表现得始终淡然,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不疾不徐道,“无论锦绣坊推出什么新款,不出半月几乎所有的绣坊均会效仿,做出一模一样的款式,但她们只能仿其形,仿不出精髓。”
“就算她们学了与锦绣坊一样的织法走线,但布帛材质终究有所差别,这个涉及锦绣坊的核心,便不做解释了,除此之外,我们锦绣坊所售每一件衣衫,都会留有专属的标记。”
陆云舒给司柳递了一个眼神,司柳会意,拿出剪子在衣袖上三寸处剪开一道口子,与此同时,绣娘也从仓库里找到一件一模一样的夹衫,司柳在相同位置也剪了一下。
丹阳一惊,“你们……”
她只是想来讨个说法,但衣服还是很喜欢的,就这么剪了,多少会心疼。
陆云舒浅笑,将两件夹衫衣袖翻了过来,“诸位请看。”
不止丹阳,其他人也凑了上去,两件外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夹衫,剪开之后却是另外两副模样,锦绣坊这件在袖子里头绣了锦绣坊独有的标记,针脚细密精致,摸上去有明显的凸起,袖子翻回来穿在身上却没有半点异物感。
丹阳看了眼从仓库拿出来的夹衫,又看了眼自己拿过来,袖子剪开后,别说刺绣标记了,里面藏了一丢乱七八糟的线头,气愤之下,她抢过来用力一撕,无数碎屑散落在空气中。
陆云舒捡起一小部分,在指腹上捻开,都是染布时残留的染料渣。
丹阳羞愤交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正当她以为陆云舒会奚落嘲笑自己时,便听她柔声道,“郡主下月十五早些来,锦绣坊还会推出新衣,定能让郡主赶上皇后娘娘寿宴,至于这件夹衫,郡主若是喜欢我再吩咐绣娘赶制,送到您府上如何?”
丹阳微愕,她竟没笑话自己,也没要求她赔偿剪碎的衣服。
但那又怎样?陆云舒得罪自己的地方还少吗?
如此一想,丹阳又理直气壮起来,“什么破衣服,本郡主又不稀罕。”说罢抬手一扬,将小厮送来净手的铜盆打翻在地,水洒了一地,陆云舒躲闪不及被泼湿了裙摆。
“你……你也太过分了!”司柳将人护在身后,气鼓鼓地瞪着丹阳,“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家小姐对你客气那是给你祖宗的脸!你别给脸不要脸!”
司柳如今的脾气颇有几分陆云舒当年的风范,但陆云舒到底是经历过事的,三年磨砺让她懂得了过刚易折的道理,况且生意上和气生财,她不想与任何人起冲突,尤其是熟知她过往的丹阳。
被司柳这么一骂,丹阳也控制不住脾气,“你一个丫鬟,居然敢在本郡主面前大呼小叫?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狠狠地打!”
“且慢!”陆云舒沉下脸,“郡主,您不在京城许久了,刚回京,还是收敛的好。”
若是旁人误以为她是好拿捏的软柿子,那就大错特错了。明面上陆云舒是变了,变得更为平和稳重,但骨子里的傲气半点不少,之所以平静,只是因为她如今有了解决问题的能力,无需以冒进的手段为自己争取利益。
可丹阳不知道,见她好说话,想当然认为她只不过是汝宁侯府的下堂妇,如今汝宁侯府早就被抄了,陆云舒只好做回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的商贾女罢了。
商人而已,在她这种权贵面前,又算什么东西。
“收敛?”丹阳冷笑,“我为什么要收敛?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只随手便能捏死的虫子么?你需要小心翼翼行事,我丹阳可无所畏惧!”
话音落,外头的护卫冲了进来,个个手拿棍棒,大有砸店的架势,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客人一哄而散,偏在此时,躲在暗处提心吊胆的赵慎松了口气,墨眸深处竟藏了一丝看好戏的嘲弄,转身从后门走了,走时吩咐左祁稍后带人过来收拾残局。
陆云舒不知赵慎已经走了,瞥了眼这些护卫身上的标记,“忠平伯府?”
丹阳眉梢飞挑,“你怕了?”
陆云舒垂下眉眼,似在斟酌,看在丹阳眼里,便是认输的前兆。
可陆云舒担心的还是赵慎,她不想给他惹麻烦,更不想让赵慎看见她心狠手辣的一面,思量许久,决定给丹阳一个教训便算了。
再抬眸时,她眸底一片寒霜,小厮们颇有几分眼力,快步走到门口把所有门窗都落了闩。
丹阳是武将之女,压根不怯场,“你敢对我动手,皇后姨母与忠平伯府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你说的我好怕啊。”两个小厮搬来一张太师椅,司柳及时递上一盏温茶,陆云舒接过以后,淡定自若地坐了下来,尽管矮了一截,气场却不熟丹阳郡主。
她漫不经心啜了一口茶,“我很好奇,丹阳郡主这些年究竟都学会了什么,但现在看来,您和过去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没礼貌,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你找死……”丹阳郡主的怒火瞬间达到顶峰,“都给我砸了!有我丹阳在一天,你这锦绣坊就休想开下去!”
病了
第三十六章
就在丹阳手下的护卫准备动手时, 司柳及时拉动柜子底下的暗杆,立时有无数箭矢暗器从四面八方飞射出来,齐齐朝丹阳郡主的脑袋打去。
护卫们手忙脚乱替丹阳挡下大部分攻击, 但还是有流箭擦伤了丹阳郡主的肩膀,她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 疼痛使她皱紧了眉, “多年未见,你胆子愈发大了!”
竟敢伤她,这是丹阳郡主没想到的,一怒之下也动了真格,从腰间抽出长鞭,径直朝陆云舒清丽的小脸上扫去。
劲风卷起她的额发,露出隐隐约约的绯色桃花印, 陆云舒的眼睫甚至都未曾颤抖过,就在鞭子落下的瞬间,数十名青衣护卫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齐齐挡在陆云舒身前。
丹阳甩出的鞭子被人紧紧攥在手里, 她愈加羞怒,用力一扯,对方却忽然松了力道, 惯性使然丹阳噔噔噔退了好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陆云舒太喜欢这种别人看她不爽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搁下茶盏微微一笑,“这世上除了权力, 钱就是最好的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个道理郡主难道不懂吗?”
她的确没有势力,不像这些千金大小姐们生来尊贵,父母不是权臣就是皇亲国戚,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钱。
相较之下,丹阳堂堂郡主,忠平伯府的世子夫人,日子反而不如陆云舒滋润。她的月钱有限,有时候都不够自己花,身边能带着充场面的也都是伯府的人,略通些拳脚罢了,哪里能像陆云舒这样豪横,镖局的人拿来看家护院,眼都不眨一下。
对方人多势众,各各膀大腰圆,身手不凡,丹阳不敢硬碰硬,“……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一雪前耻!”
陆云舒学着方才丹阳的神态,眉梢微挑,“那我就在这等着郡主的好消息了,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方才关门的小厮再度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丹阳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回眸恶狠狠瞪了陆云舒一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说到底,京城是我们贵族的地盘,你不过是个外来人,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说的好。”丹阳话音尚未落下,门外响起清脆的鼓掌声,“你也知道,京城是我赵家地盘,你不过是个外来人,似乎没什么资格在这儿耀武扬威吧?”
一袭华丽宫装的女子袅袅而来,行走间满头步摇纹丝不动,是真正的贵族千金,一国公主。
德清公主不是第一次来锦绣坊,所有人都认得她,第一时间下跪行礼,而陆云舒也迎了上去,屈膝福身,“拜见公主殿下。”
德清笑吟吟扶起她,转头看向形容呆滞的丹阳郡主,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你就是整天只会讨好母后的…丹阳?”
丹阳郡主姣好的面容有了一丝龟裂,但面对之人是皇后的亲女儿,大晋的嫡公主,可谓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之一,她只能赔着笑,“德清妹妹……”
她谄媚一笑,作势要去拉德清公主的手。
德清公主不着痕迹地避开,转而去握陆云舒的手,“云娘,你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那些不长眼的粗人可是冒犯了你?”
德清公主出现在锦绣坊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她们之间迄今为止也才见了几面,着实谈不上熟络,但一国公主如此做派,只能是因为赵慎了。
陆云舒又岂是不知好歹之人,忙又行礼顺着她回道,“民女无碍,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太客气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德清公主亲切地挽着她,站在她这一边,颇为轻蔑地睨了丹阳一眼,“本宫与云娘还有话说,你若无事便退下吧,往后不准你带护卫踏入锦绣坊,听见了吗?”
丹阳强忍着憋屈,朝二人屈膝,“……是,丹阳告退。”
等忠平伯府的人都走光了,德清公主才挥了挥衣袖,“真是晦气。”
陆云舒抿唇不语,她不清楚德清与丹阳之间的恩怨,少说少错,不过问才是明智之举,果然下一刻德清公主便换了脸色,笑嘻嘻地绕着她走了两圈,“我说什么人呢,叫哥哥这般惦记。”
前几次见面,她或是没有关注,或者隔着距离,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过陆云舒,若非最近哥哥常往这边跑,还刻意向她索要请帖亲自送过来,她都不会怀疑哥哥。
陆云舒不清楚德清公主这句话背后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只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叫人看不出情绪,“公主殿下过誉了,民女只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并无特别之处。”
“害羞了?”德清坐在方才陆云舒坐过的太师椅,“不必紧张,我就是听哥哥说你要登门为我量体裁衣,正好我想出门散心,便直接来锦绣坊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与人说话从来都不喜欢绕弯子。”
简短几句话表明了自己的喜恶,陆云舒心弦一松,遣退一众护卫小厮,“公主殿下亲自莅临,是云娘的荣幸,不如现在我就为你量尺寸吧?”
“不急。”德清公主按下她,兴致勃勃地道,“其实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陆云舒一愣,迟疑着递了盏新茶过去,“公主殿下请说。”
德清也不避讳,大喇喇地说道,“你做我嫂子吧!”
陆云舒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她却没有知觉,在德清公主关切的眼神中缩回手,“这……不合适吧,民女与燕王殿下身份悬殊,从未肖想过燕王殿下的青睐,还请公主殿下不要打趣民女了。”
“我是认真的。”德清公主起身牵起她的双手,目光诚恳,“很快就到我母后的五十岁寿辰了,届时万国朝拜,其中定然有别国的公主前来和亲,你就忍心看着我哥哥娶别的女子为妻吗?”
这些事赵慎没有和陆云舒说过,陆云舒自然不知情,“和、和亲?”
见她错愕的神情,德清直觉她对自己哥哥的感情不一般,便再接再厉道,“是啊,和亲!你知道的,我哥哥是战神,是燕王,怎么能娶敌国送来的女子呢?但若是对方提出要求,我们又不好拒绝,倒不如赶在寿宴前定下哥哥的婚事,到时候就算有和亲公主执意要嫁哥哥,那也抢不走你的正室之位。”
言下之意,赵慎还是会娶别的女子。
一想到这,陆云舒心口便闷闷的喘不上气,她眸子一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殿下说笑了,燕王殿下的婚事,自有圣上做主,民女只是一介平民,无能为力。”
在她心里,她与裴绍行和离了,她的身体与灵魂从此是自由的,感情面前她有更多的选择权,但她选谁都可以,唯独不能选择赵慎,一但她入了皇后的眼,会不会给自己招来祸事不提,她过去的事一定瞒不住,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赵慎解释清楚。
再让她拖一拖吧,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她自会向赵慎坦白。
“哥哥他不介意你的身份。”德清公主以为陆云舒担心的是身份的问题,“你若是介意,朝中文武百官这么多,随便找个大人让他认下你,身份不就有了吗?”
陆云舒承认,有这么一刻她心动了,换身份,意味着她将不是陆云舒了,也不再是过去的汝宁侯府少夫人。
“多谢公主殿下的好意,但是……我有我的难言之隐,还望殿下恕罪。”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不想改变,不想辛辛苦苦爬出来后,转身又跳入另一个火坑之中。
陆云舒三番四次的拒绝,德清自然以为她不喜欢赵慎,“你是不喜欢我哥哥?”
“当然不是。”陆云舒急切地辩解,“我……我只是……”
“好了德清,你少说两句。”去而复返的赵慎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向陆云舒的眸光温和如常,仿佛刚刚被拒绝的不是他,“云娘,你不要感到为难,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
他们现在的状态,与小时候没什么区别,若是陆云舒不愿再近一步,他也不会逼迫她。
陆云舒向他投去既感激又愧疚的目光。
德清公主自己就是女人,女人之间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通过她们的眼神交流,她可以断定陆云舒对哥哥有意,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始终不肯迈出那一步。
哥哥已经等了她三年,如今已二十有七的年纪,仍是孑然一身,换做其他人大胖小子都抱上好几个了,眼看他明明有心仪之人,却迟迟不敢行动,德清这个做妹妹怎能不急?
“怎么可能没关系?”德清打断赵慎的话,“你身为男人,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还等着云娘一个姑娘家开口吗?”
一句质问,叫陆云舒与赵慎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德清公主很提不成刚地瞪了自家哥哥一眼,“行,我不管你了!”一跺脚便离开了,司柳感受着屋里头的尴尬气氛,也讷讷地退了出去。
陆云舒不敢去看赵慎,缓缓挪到椅子旁坐下,故作镇定地给赵慎倒了杯茶,“……殿下请用茶。”
看着她缓缓递茶的动作,赵慎忽然握住她的腕。
陆云舒吓了一跳,急忙改口,“玉章哥哥……”
赵慎复又绽出一抹笑来,“只是看看你的手。”从怀里取出药,在陆云舒烫伤的手背上薄薄擦了一层,再用手帕仔细包扎,“没好之前暂时不能碰水,这些天有什么活就让别人去做,你也好休息休息几天。”
赵慎总能轻而易举令她松懈,陆云舒低低嗯了声,垂着脑袋不敢看他,自然错过了赵慎眸中一闪而过的哀色。
“好了,德清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她一向大大咧咧,乱说话惯了。”赵慎恢复了温润如玉的笑颜,将玉瓶放下后起身走了,没有再提一句娶妻之事。
陆云舒定定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内心并不比赵慎好过,司柳回来时也忍不住问她,“小姐,您与燕王殿下分明两情相悦,为何要屡次拒绝?”
她有想过,小姐是介意从前与裴绍行的那段婚姻,这才不敢轻易接受燕王,但小姐不是轻易自卑的人。
陆云舒猜到司柳所思所想,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尽管你看过了,但你没有身在其中,没有体会过,就很难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婚姻是归宿,亦是囚牢。
爱意总是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消磨殆尽,余下的便是悔恨痛苦,与其走到互相憎恨埋怨的痛苦结局,不如将感情停滞在这一步,至少将来回想起她与赵慎,彼此心中还是对方最美好的样子。
司柳似懂非懂,“燕王殿下与裴绍行不同,奴婢看得出来,燕王是真的喜欢你,心甘情愿娶你。”
陆云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司柳的肩,“……你还小。”
司柳一脸疑惑。
但陆云舒已经没有心情同她继续解释下去,坐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回家,简单洗漱过后合衣躺下。
大抵是因为司柳提到了那个名字,导致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裴绍行的身影,加上隔壁新来了一户人家,家中有个孩童整宿整宿的哭闹,吵得她根本没法入睡。
真是见了鬼了。
陆云舒觉得晦气,起来喝了好大一杯凉水才压下那股燥热。
守在外头的胭脂听到里头响起重重叹息声,便知陆云舒是被隔壁那户人家吵醒了,于是请示道,“小姐,我到隔壁说一声吧?”
“不用了。”陆云舒淡淡拒绝,“孩子哭闹也是没办法,咱们说了不一定有用,弄不好还闹得邻里之间不愉快。”
胭脂只好道,“也不知那孩子还得哭多久,小姐不如去曲茶坊歇一晚吧,好歹清净些。”
陆云舒实在头疼,受不了吵闹只好答应,胭脂扶着她进了轿子,吩咐轿夫起轿。
八个人抬轿稳稳当当,陆云舒便安心地闭上眼,刚走出主街没多远,最外侧的轿夫被路过的疯马惊到,脚下一打颤轿子便朝旁倾斜。
与当年几乎是相同的场景,陆云舒下意识护着肚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好在这一次轿夫反应迅速,很快稳住轿子,才没让她跌出去。
轿夫连忙道歉,而路过的快马只停顿了一瞬,便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疾驰而去,隐约还有什么重物朝轿子这里砸来,轿夫眼疾手快接住,随后隔着帘子送到里头。
陆云舒接过一看,居然是个钱袋子,“刚刚路过的是什么人?”
轿夫揉了揉眼睛,看着快马消失的方向,“……好像是个男人,头戴斗笠看不清模样,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一直哭,估计是病了。”
孩子?莫非就是隔壁新来的住户?
既然人家留了赔偿,又是事出有因,陆云舒便不计较了,吩咐轿夫往回折返,只是睡到后半夜又被噩梦惊醒,再然后便睡不着了,翌日醒来时,整个人头昏脑涨的。
司柳过来伺候她洗漱,刚把帕子递过去,便触及她滚烫的皮肤,吓得花容失色,“小姐,你病了?”
陆云舒咳了两声,“大概是没睡好,半夜又折腾,先去回春堂看看。”
主权
第三十七章
陆云舒没有装扮, 着了一袭素衣,头戴帷帽,就与司柳一并上了马车直奔回春堂。
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姓袁, 是个相貌俊俏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 家中没有父母兄弟, 偌大的宅子只他与家仆两人,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
但好在他有妙手回春之术,曾经救活一个气息已绝的小姐,小姐更是不顾身份悬殊执意下嫁,可惜惨遭拒绝,此事很快传扬出去, 邻里街坊都对这个回春堂的年代大夫充满好奇。
这些年陆云舒时不时也会出现在回春堂,只是简单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偶尔会过来采买药材,夏天做些清热解暑的酸梅汤, 入冬了就做些温补的汤羹,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陆云舒刚跨过门槛,袁暮白便抬起头, “可是上回的方子有什么问题?”
前几天陆云舒才来过一趟,他出于好心, 在她抓药的单子上略指点了些,换了几味药,不仅价格便宜两成, 温补效果更好,适宜大多人的体质, 今儿个陆云舒又来,袁暮白便以为是自己的方子哪里出了问题。
“袁大夫的方子自是极好的。”一宿未眠,陆云舒的嗓音嘶哑,刚说一句话就咳了起来,袁暮白便停了手中动作,把抓药的活交给身边的老仆人。
“坐过来,我给你把个脉。”袁暮白声音清冷,眸光却温和。
后脚进门的王大娘见状凑了上去,撩开陆云舒的帷帽一角,细细端详了会儿,“哎哟,果然是云娘。”
与此同时,等着抓药的青年男人稍稍侧目,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怀中的小人儿歪在男人臂膀中已然熟睡。
被人撩开帷帽,陆云舒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悦之色,只是浅笑着同王大娘打了声招呼,顺便放下帷帽,未曾注意到旁边的男人。
期间袁暮白看了一眼她苍白近乎透明的脸色,又问及她近日的情况,陆云舒一一回应,可惜说话时嘶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等袁暮白开方子时,另一边的仆人也抓完了药,把东西递给男人,“服用方法写在上面了,一日两回,先让孩子吃着,如无意外,这几贴吃完就能好了。”
男人接过东西,低低应了声,“多谢。”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仆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开了,只剩桌上一锭明晃晃的黄金。
“欸……”仆人张口,最后僵在原地,看着那锭黄金无所适从。
陆云舒同样僵直了脊背,一动不动。
袁暮白正为她把脉,自然感受到其中异常,他撩起眼帘,隔着帷帽,目光仿佛能洞悉到她心底深处,隐约感受到陆云舒身上传来的一丝慌乱。
紧张么……
是因为那个人?
袁暮白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从陆云舒背后经过的男人。
陆云舒却是一眼都不敢看,明知戴了帷帽,裴绍行不可能认出她,却还是下意识低下了头。
袁暮白便懒洋洋地吩咐,“卓叔,收下吧。”
唤作卓叔的老仆这才敢去接那锭金子。
付了钱,黑衣男人很快消失,一如来时形色匆匆。确定人走远了,陆云舒终于开口询问,却不是问自己的情况,“那个孩子得了什么病?”
似乎都在预料之中,袁暮白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普通风寒。”
“只是风寒?”陆云舒不太相信。
昨晚她就听到哭声,后来她出门躲清静,他也带着孩子看病去了,后半夜隔壁又响起哭声,说明已经去完医馆回来了,当时陆云舒没多想,现在她来回春堂,发现他们又来了。
普通风寒,怎会来回跑这么多次。
正值夏秋交换之际,体质弱的容易生病也是常事,更何况那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陆云舒是关心则乱了。
袁暮白在心中猜测陆云舒与那男人的关系,嘴上平静地回答,“的确是风寒,只是孩子一直哭,他似乎没什么办法,只好来回春堂。”
“唉……”他们说起孩子,王大娘没忍住叹了口气,“听人说那孩子生母早亡,估摸是想他娘了,这才一直哭,瞧着也是可怜……”
陆云舒彻底呆愣住,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她飞快起身付了钱,“店里还有些事,晚些我让人过来拿药。”
王大娘还想同她们说说最近听到的八卦,陆云舒就走了,有些悻悻地撇撇嘴,“这云娘也是个厉害的角儿,来到京城才几年,生意做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现在是贵人了,忙得话都说不了两句。”
袁暮白显然是见惯了王大娘这类人的德行,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拿过新的脉枕给王大娘把脉。
有个俊俏的小郎君在前,王大娘很快把那些八卦抛在脑后,盯着袁暮白的脸,眼睛一转不转,“袁大夫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考虑娶妻生子呢?”
袁暮白始终淡定的俊颜出现了一丝微妙的不适,用膝盖想想就能猜到王大娘接下来想说的话,无非是吹嘘她家谁谁谁的姑娘好,叫他见上一见。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拒绝起来轻车熟路,“王大娘,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什么?”王大娘惊讶地张大嘴巴,“那、那你娶过没?”
她这次来哪里是真看病,是为了她一个远房的表侄女介绍郎君呢,好不容易相中了袁暮白,相貌堂堂父母双亡,家财虽没有万贯但也不错了,结果就这?
袁暮白轻咳了声,双颊罕见地泛起红晕,他这事八字没一撇的,说出来怪不好意思,不过一般人听了他的话,都不会再问下去自讨没趣。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王大娘。
“我不信。”王大娘脉也不诊了,双手包臂一脸的怀疑。
袁暮白想了想,只好搪塞过去,“是这样的……”
陆云舒完全不知道后面的事,更没想到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一上马车就控制不住掩面哭泣。
这日陆云舒没去锦绣坊,而是掉头回府,一进门就让人把所有门窗通通锁起来,另外派人打听隔壁的情况,得到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除了知道隔壁住了一对父子,小孩生母早亡以外,没有半点有用的消息。这一次更确定了陆云舒的猜测。
一定是裴绍行,一定是他找过来了。
陆云舒扶着床沿,整个人失魂落魄。
自打汝宁侯府被抄以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她再没听过半点关于汝宁侯府的消息,更没见过裴绍行,她以为侯府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个孩子。
今日听到他的声音,虽然只有简短的两个字,陆云舒也能肯定那就是裴绍行。
一想到裴绍行带着孩子出现在京城里,她就觉得眼前一黑,天都要塌了。
裴绍行是嫌侯府的人死得不够多吗?居然把孩子带到京城,带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陆云舒又惊又惧,又气又怒,硬是折腾了半天,一口饭都吃不下,好不容易心情好转了些,傍晚刚用过药,又有人敲响了大门。
小厮不知道陆云舒此刻的心情,只当时有客人了便去开门,王大娘出现在门口,笑嘻嘻的,“云娘在不在家?”
小厮摸了摸头,他只是个看门的,不好回话,很快司柳走了过来,一见来人是王大娘,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王大娘,您有什么事吗?”
王大娘扭捏了下,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司柳便请她进门喝口茶。
进门之后,王大娘才发现这不大的宅院里头别有洞天,装潢虽不是最贵的,却也价值不菲,光这一路照明的夜明珠,就足以令人咋舌,她东摸西摸,口中赞叹声接连不断,“这么些个夜明珠,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
这个宅子当初是陆云舒通过她才买下来的,那时候宅子又老又破,谁能想到短短三四年时间,就成了这幅模样。
王大娘一路恋恋不舍,等茶喝上了,陆云舒也出来了,红肿的眼眶用脂粉盖过,瞧不出端倪,素白衣衫加持下,更多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
王大娘虽是女人,也不禁沦陷在陆云舒的一颦一笑中,再者,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陆云舒如今的成就是无数闺中女子可望不可及的高度,哪怕心里不愿承认,事实上陆云舒就是活成了她们羡慕的样子。
也难怪袁暮白那个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会动心,她都动心了。
王大娘原本打好的腹稿很快就变了,决定胳膊肘拐向自家人,“云娘啊,咱们也认识三四年了,你看大娘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陆云舒眼珠微转,笑着点头,在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她一般都不会吭声。
她点头了,王大娘就满意了,“那大娘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有一个亲外甥,今年虽然快三十了,生得那叫一个俊俏,比起回春堂的袁大夫只好不坏。”
陆云舒微愣,这是想给她介绍男人?还有,扯袁暮白做什么?
她当机立断拒绝,“若是想找活做,我倒是能帮上一二,可若是旁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大娘一脸恨铁不成钢,“不管怎么说,你终归是女子,总要嫁人的,不如就嫁个可心儿的,往后日子也轻松安乐,别看我外甥年纪大,但是……”
但是了半天,王大娘就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但是他性子好哇,会疼人……”
司柳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王大娘是来说这些,她就不该把人请进门,这会儿忍不住嫌弃地说,“大娘,我家小姐的条件您也看到了,您的外甥最起码也得和我们门当户对呀,这都一把年纪了,说起来只有性子好一个优点,这也太……”
“哎呀,男人三十一枝花,云娘肯定懂的。”王大娘还想继续说。
陆云舒扯了扯嘴角,“……抱歉,我实在不懂。”
给几分尊重与脸面,是基于王大娘曾经帮过她,但这不代表王大娘可以支配她的人生,“王大娘,您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咱们改日再说吧,我今日身子不适,就先失陪了。”
“什么意思?嫌弃我外甥?”
一直眉眼谄媚的王大娘立刻变了脸,“我外甥已经是秀才了!秀才你知道吗?将来可是要入朝为官的,你若嫁了他,将来可就是官太太了,哪里还有这般辛苦,整日抛抛头露面的。”
“云娘没有嫌弃的意思。”陆云舒保持着得体的笑脸,“是云娘蒲柳之姿,配不上罢了。”
士农工商,商人永远都被人看不起,但那又怎么样,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嫁一个穷秀才?她是脑子坏了才干这种事。
陆云舒的谦虚之语,王大娘却信以为真,“哪有什么配不上?你放心好了,我外甥不会嫌弃的,你过门以后,好好侍奉公婆,伺候郎君,将来他高中了,你就是第一功臣呀!”
陆云舒受不了了,衣袖掩面又咳了起来,“实在抱歉……咳咳,大抵是晚饭吃了个饼,噎着了,实在不好意思咳咳……失陪了……”
司柳赶忙做出担忧状,扶着陆云舒快步离开。
王大娘不依不饶,堵住了去路,“没事儿,我就是来要个准话的,只要云娘一点头,大娘我立刻安排人过来下聘。”
就在这时,大门又一次被人重重敲响,小厮被眼前慌乱的一幕弄得晕头转向,得到陆云舒的暗示后,急忙拉开门。
“王大娘,您看我这又有客人了,我先去招待一下……”绕开王大娘朝大门走去,等她走到门口时,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袁暮白穿了一袭喜庆的红衣,身后不知哪里雇来的小厮,抬了八抬箱笼和一只聘雁,俨然是求亲的架势。
司柳也愣住了,“这……这什么情况?”
袁暮白原本没想这么快登门求亲,毕竟在陆云舒看来,他们虽熟,但远远谈不上男女之情,只是今日王大娘穷追不舍的问话,倒是让他鼓起了勇气,结果是好是坏,总得尝试一下。
“云姑娘……”一向稳重如山的袁大夫双颊绯红,真诚地朝她作了一揖,“在下父母双亡,也无兄长,无人能为替我做主,所以只能亲自登门求亲,非我袁氏不懂礼数,还望云姑娘见谅。”
陆云舒在意的哪里是什么礼数,而是袁暮白怎么会想到来求亲啊。
“袁大夫,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话都没说完,眼角突然瞥见一抹黑影,紧跟着后背一阵阵发凉,扶着门框的指节苍白,额头已渗出冷汗。
裴绍行赫然闯入众人视线中,在几道目光下,一步一步朝陆云舒走去,当着几双眼睛的面,一把揽过她的腰肢。
“内子顽皮离家数载,在京城多有叨扰,在下身为她的夫君,在此多谢诸位的照顾,如今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改日定会招待诸位。”
放下
第三十八章
裴绍行话音落下, 阮生牵着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娃娃从拐角处走出来。
裴应淮生得虎头虎脑的,眉眼与裴绍行有六七分相似,粉嘟嘟的格外讨喜, 看到自家爹爹搂着一个陌生女子,他手握糖葫芦, 歪着脑袋, 一脸的不解。
但很快他又认出了陆云舒,指着她问,“阮叔叔,她长得好像我阿娘。”
阮生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往前走,裴应淮也不怕生,亦步亦趋朝陆云舒走去, 拽着她的衣袖,阿娘阿娘的唤着。
陆云舒心都要化了,可是她不能,想挣扎, 又觉浑身乏力,只能任由裴绍行握住她的腰动弹不得。
袁暮白露出几分错愕,视线在裴绍行与孩子身上来回扫, 又多看了眼陆云舒,企图在他们身上找到不同之处, 但无论怎么看,眼前都是一家三口的样子。
王大娘同样傻了眼,气得发抖, 指着陆云舒诘问,“你……你早就嫁过人了怎么不说?”
司柳虽然震惊于裴绍行的出现,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出言反驳道,“我家小姐从来就没说过她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还不是你们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是啊,他可不是一厢情愿吗?
袁暮白生平头一回做出如此大胆之举,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在人家夫君孩子都在的情况下,求娶有夫之妇,他真是……
袁暮白既懊恼又羞愧,讪讪地朝她们又作了一揖,“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陆云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最后只能沉默着任他离开,王大娘随后也骂骂咧咧地走了。
可算把乱七八糟的人都弄走了。
裴绍行紧蹙的眉心终于缓缓舒展开,他转过脸,极其自然地拨开陆云舒的额发,“把侯府的人安顿好,我就马不停蹄地四处寻你,寻了这么多年无果,没想到最后在京城找到你了。”
仿佛从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这四年他们都没有错过,裴绍行泰然自若地说着,唯有抚上她清瘦脸颊时,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心疼之色。
四年不见,陆云舒的模样变了许多,单薄的身子愈发消瘦,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只有一双凤眸明亮更甚从前。
“今日一整日没怎么好好吃饭吧?正好我与应淮都还没吃,买了很多菜,可否……”
“不可以。”陆云偏头躲开他的手,淡淡地说,“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裴绍行眉心微动,满是痛色,“怎么会错呢,你就是我的云舒,是我的妻。”说便算了,还要上前触碰她的身体。
“我不是!”陆云舒见了鬼似的弹开,声音里是歇斯底里的崩溃,“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不是谁的妻,更不是……谁的母亲。”
陆云舒强忍心痛,斜了眼边上矮矮小小的裴应淮,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她也不想追问了,“我不是你阿娘,你走吧,别再来了。”
“不要,应淮要阿娘,要阿娘!”裴应淮年纪虽小,但他已经懂事了,隐约感觉到阿娘与爹爹之间微妙的关系,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整个人挂在陆云舒身上。
“阿娘,是不是应淮不听话,你才不要应淮的?”裴应淮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她哭哭啼啼,“阿娘,应淮现在很乖了,晚上也不哭了,只要有阿娘在,应淮就不会哭的……”
四年时间,裴绍行同样变了很多,经历了家族覆灭,父亲祖母相继逝去,他带着孩子蛰伏岭南,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把孩子拉扯大,从前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眸渐渐变成了深不可见的幽黑。
尽管他内心无数次地想把陆云舒直接抢回家,理智还是克服了冲动,他姿态放得极低,企图用亲情挽回她,“……云舒,应淮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只是说不出口。
没有出现他预想中母子相认的感人场景,陆云舒别过头,刚浮现的一抹不忍很快变成了嫌恶,“他想谁,关我什么事?”
她用力抽回衣袖,小小的裴应淮没有提防,被她带起的力气甩了个踉跄,险些朝后头的阶梯摔去,陆云舒吓了一跳,手伸到半空,裴绍行已经先她一步拉住了裴应淮,随后投去难以置信的目光。
但他没有质问陆云舒,只是蹲下身安抚裴应淮,裴应淮也没有哭,更没有胆怯,再次上前去牵陆云舒的手,奶声奶气地唤,“阿娘……应淮知错了,你不要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小嘴一撅,葡萄似的圆眼睛红彤彤的,好不可怜,那撒娇哄人的姿态都与裴绍行如出一辙。
陆云舒没推开他,却是下颌微扬,神情冷淡,“再说一遍,我不是你阿娘,你认错人了。”
“应淮没有认错。”裴应淮眸光坚定,“你就是我阿娘,应淮见过的。”
陆云舒觉得自己眼泪快要憋不住了,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睛,回避他灼灼的目光。
裴应淮再接再厉,胖乎乎的小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绢布,当着陆云舒的面徐徐展开,“应淮不会认错的,阿娘就长这个样子,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了,一直都记得。”
陆云舒没敢看,司柳已惊呼出声,这画像中的人与自家小姐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眉眼间的神态也刻画的别无二致,难怪小公子第一眼就确定陆云舒是他的阿娘。
“阿娘。”裴应淮不气馁,绕到陆云舒面前,“阿娘,这是爹爹给我画的,应淮每天都要带着它,只要找到阿娘了,就把画像送给她。”
陆云舒到底不忍再伤害一个孩子,颤着手接过,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泛黄的绢布上晕开一圈涟漪。
裴绍行知道陆云舒心软了,赶忙趁热打铁,“云舒,跟我回家,好不好?”
“你说错了。”这一刻,所有的感动烟消云散,陆云舒收了眼泪,眼底一片冰冷,“我早就没有家了。”
陆家不是她的家,汝宁侯府,更不是她的家。
当着裴绍行的面,陆云舒硬生生将绢布撕成两半,“你我恩怨早就一笔勾销,和离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从此以后,我们相见不必相问。”
裴绍行薄唇紧抿,良久以后才道,“……我不知道什么和离书。”
只要他没看到,就不做数。
陆云舒懒得纠缠,“反正已经和离了,再纠缠下去,我可要报官了。”
裴绍行是朝廷的通缉犯,只要报官,他们就是泥菩萨过河,再没精力纠缠她。
裴应淮又出来哭,“阿娘,不要,你不要丢下应淮和爹爹,应淮不想躲来躲去了……”
裴绍行没阻止过裴应淮哭泣,但这一次他选择把孩子往身后拽,做保护状,看着陆云舒的眼神既痛心又失望,“云舒,非要做到这一步吗?你就……这般厌恶我?”
厌恶到孩子也不顾了。
“是。”陆云舒索性恶人做到底,“我就是厌恶你,厌恶与你有关的一切。”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裴绍行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什么陆云舒会变成这样,明明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明明那个时候,她还会因为梅青青而吃醋,种种迹象表明,她对自己不是没有感觉的。
陆云舒嗤笑一声,冷眸睨他,“你很了解我吗?”
裴绍行一噎,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仔细回想,陆云舒一直都活在侯府的权力之下,活在他这个夫君的阴影之中,因为她无处可去,无所依靠,只能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夫君言听计从,委曲求全。
他自认为对她好,爱惜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事实上,陆云舒从未感受到半点温情。
“对不起……”裴绍行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面对迟来的道歉,陆云舒已经无所谓了,“你走吧,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反过来,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的心不会死。”
只有心死了,人才知道该怎么活。
裴绍行不想听到这样的话,近乎哀求的拉着她,拼命摇头,“云舒,我知道错了,是我伤害了你,我已经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你回来好不好?不会再有人给你脸色了,我母亲也走了,家里只有我和应淮,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是还有怨气,你打我骂我都好……”
可陆云舒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垂眸间,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她在同情他了,说明他还有机会的,一定是这样的。
裴绍行喜极而泣,正当他再近一步时,陆云舒往后退了几步,空气中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还不明白吗?我爱的从来只有我自己,之所以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你,更不是因为你母亲,当然,与梅青青也无关。”
留在侯府是不得已为之,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有自己的生活,她过得很好,而汝宁侯府,已经不是当初的侯府了,即便还是那个侯府,她也不会回去。
裴绍行预感到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迟疑着摇头,“云舒,不要说下去了……”
他不想听,更不想知道陆云舒离开的真正原因,他情愿陆云舒恨他怨他,也不希望她是这样平静冷漠的态度,好似一个局外人。
裴绍行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感情里不愿出来,但陆云舒不一样,无论好坏,她只接受现实,现实就是,她不爱他,所以,她不愿意委屈自己和他过下去。
“裴绍行,我答应侯府的事已经做到了,孩子也生了,我们就放过彼此吧。”陆云舒反过来劝他,“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
“四年了,你该放下了。”
陆云舒云淡风轻的声音,一遍遍在裴绍行耳边回旋,他怔怔望着眼前的妻,他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已经越走越远了,远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从未踏足过她的内心深处。
此刻的陆云舒既宽容又冷漠,仁慈又狠心。
宽容仁慈地将过往翻篇,冷漠狠心地抛弃他与孩子。
陆云舒以为裴绍行还要继续纠缠,两人都没说话,僵持将近半刻钟后,裴绍行站定在她三步远的地方,缓缓鞠躬,“从前的事,即便你不计较了,我也会负责到底,做错的事,我会一一补偿。”
陆云舒脸上划过一抹惊愕,便听他沉声道,“至于和离……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答应你,在你未允许以前,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你……”
他若是胡搅蛮缠,陆云舒倒也有法子治他,可现在是闹的哪一处?
争夺
第三十九章
不等她问出声, 裴绍行便牵着孩子走了,走出几步远,小人儿好似想起什么, 一阵小跑到阮生旁边,从他手里接过食盒, 又屁颠屁颠地跑回陆云舒跟前。
“阿娘, 这些都是应淮爱吃的,现在都给阿娘吃,吃完阿娘身体就会好起来了。”没人告诉过他,陆云舒生病了,但他自幼善于察言观色,从陆云舒苍白的脸色中也能看出端倪。
陆云舒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想放软声音说些好话,可一垂眸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裴绍行,想安慰的话立时又咽了回去。
“拿走,我不需要。”她把食盒推了回去, 见裴应淮小脸伤心,又补充道,“……我吃过了, 你还没吃。”
裴应淮皱巴的圆脸迅速舒展开来,抱着食盒声音雀跃, “那阿娘好好休息哦,应淮和爹爹就先走了,应淮今晚会乖乖的, 绝对不哭了,阿娘可以好好睡一觉。”
裴绍行可正是卑鄙啊。
陆云舒心中暗骂, 面上挤出一丝亲切的笑容,“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裴应淮转身刚走,陆云舒就让人关门,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后,抱着孩子的裴绍行脚步一顿,转过头去,望着紧闭的大门,思绪恍惚间又回到了清幽园。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彻底失去了陆云舒吧。
原本笑呵呵的裴应淮小脸也在瞬间耷拉下来,颓丧地低着头,“……爹爹,阿娘是不是不喜欢应淮?”
“没有。”裴绍行粗糙的掌心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阿娘不是不喜欢应淮,是爹爹气跑了她,她和爹爹置气呢,等爹爹把她哄好了,她就会回来了。”
裴应淮不信,绞着胖乎乎的小手,眼泪犹如金豆豆似的啪嗒啪嗒地落,但是他刚刚才答应了阿娘,会乖乖的,绝对不哭了。
“对不起爹爹……”裴应淮埋在男人肩头,闷闷地哭,“如果没有应淮,阿娘说不定就不会走了……”
小小的孩子,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裴绍行心如刀绞,拍拍他后脑勺,柔声安慰,“是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阿娘,这些不是你的责任,不必自责。”
一直靠在门后的陆云舒怔怔望着虚空,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同样等着他们离开的还有袁暮白,他从阴影中走出来,盯着裴绍行父子的背影,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一声轻唤拉回他的神志。
“什么能想,什么不能想,你应该清楚。”伴随着话音落下,一道紫色身影从他身后闪过。
袁暮白大惊,见到来人当即跪下,淡然的俊然划过一丝惶恐,“世子……”
赵玄珩居高临下睥睨着他,锐利的眸光仿佛能洞穿人心,“你的命是我给的,你要做的,就是办好差事,别无二心。”
被戳中心事的袁暮白不敢答话,只讷讷应了声是。
“还不走?”赵玄珩神色冷了几分,袁暮白这会儿看也不敢多看,起身飞快消失在巷子里。
等人都走光了,赵玄珩才缓缓走向朱漆大门,正酝酿着该如何向里头的人打招呼,门忽然就拉开了,陆云舒原先是想看看裴绍行是不是真走了,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邪肆的笑颜。
“可真是心有灵犀,贫道正要敲门,陆姑娘就出来了。”
陆云舒几乎都要忘了这个几面之缘的臭道士,缓了半晌,总算认出了他,“赵……赵玄珩?”不知为何,她居然联想到了别处,“你和裴绍行一起来的?”
不然怎会这么巧,裴绍行前脚走,赵玄珩后脚就找到了她。
赵玄珩摇着折扇,略挑眉梢,“要这么说……也没错。”
裴绍行潜伏岭南的三年,他派出去的人皆查不到裴家人的藏身之处,这次若不是裴绍行动身前往京城,被他安插在附近的探子发现行踪,他还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陆云舒依旧冷着脸,“我不管你与他们有什么恩怨,往后都别来打扰我,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说罢砰的一声重重关了门。
赵玄珩碰了一鼻子灰,摇头叹气,“好歹贫道也帮了你这么多,就不请我进屋喝个茶?既如此,那贫道只好腆着脸去隔壁了。”
他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陆云舒面无表情,“喝完了马上走。”
“嘴硬心软……”赵玄珩笑容暧昧,侧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看清院中装潢,虽不像王大娘般震惊得合不拢嘴,脸上也是异彩连连,“贫道还担心这些年你一个弱女子在京城要如何立足,如今看来,是贫道杞人忧天了。”
陆云舒入京需要官府文书以及新的身份,这些东西在她离开汝宁时,全由赵玄珩帮忙打点,否则她和司柳也不会一路顺利入京。
“这些还得多谢赵道长,道长背后有通天手段,帮衬我们不少,这是一点薄礼,望道长笑纳。”陆云舒吩咐司柳将一早备好的锦盒拿过来,送到赵玄珩面前。
赵玄珩垂眸看了眼,并没有要接过的意思,“礼就不必了,贫道来只是想叙个旧。”
这个锦盒是后来陆云舒准备的,因为她发现赵玄珩给她安排的身份并不简单,许多时候她在各大商行说话,只要报出名号,行事就会方便许多,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沾了燕王府的光,后来慢慢才意识到,或许是这个身份有何特殊之处,特殊到,连燕王赵慎都查不到她的底细。
她不喜欢欠人情,猜到始末后,她便着手备下这个锦盒,里头有足足一千两银票,算是报答恩情。
赵玄珩根本没打算和她一刀两断,所以他也不在乎锦盒之中究竟有什么,漫不经心地靠着椅背坐下,一盏茶喝完,长长舒了口气,“还是陆姑娘家的茶水好喝呀。”
陆云舒屏退众人,坐在桌案另一侧,“你这次来,不仅仅是想与我叙旧这般简单吧。”
“贫道发现,陆姑娘凡事都喜欢多想。”赵玄珩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旧相识了,贫道也帮衬过陆姑娘,这不是听说不久之后你要去德清公主府赴宴,不知届时可否……”
“不可。”陆云舒斩钉截铁地拒绝,“德清公主算是我的好友,我绝不会帮着任何人去伤害她。”
虽说赵玄珩帮了她许多,但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把闲杂人带进公主府,给自己招惹麻烦。
见她认真,赵玄珩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刚说你凡事喜欢多想,结果你又是这个反应,我都还没说想做什么呢。”
“那你什么意思?”陆云舒耐心不多。
赵玄珩笑弯了桃花眼,“德清公主的乔迁喜宴,贫道正好也在受邀之列,只不过受邀之人大多是年轻男女,以贫道这幅容貌,指不定又要招惹不少桃花,若是陆姑娘愿意,那日不妨就与贫道同行。”
赵玄珩是自恋,但容貌这一块着实无可挑剔,有别于裴绍行的清隽,也和赵慎的冷峻不同,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艳,每次出场必定引起骚乱,所以他想拿人挡桃花,倒也合理。
陆云舒神色稍稍放松了些,“我帮你一次,之后……”
“之后我与陆姑娘之间彻底两清。”赵玄珩抢了她的话说在前头,“陆姑娘放心,贫道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他识趣,陆云舒自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静静等待公主府的乔迁大喜,当日她刻意挑了身水绿色掐花软烟罗裙,略施粉黛以示重视,又不会格外出挑抢人风头。
整理好裙摆,陆云舒差人拿上贺礼便出门去,只是到了门口,发现外头停了两辆马车,起初她以为是裴绍行的马车,直到后头的马车探出半截身影。
赵慎朝她招了招手,“云娘,到这里来。”
见到赵慎,陆云舒精致的小脸上略显愕然,“玉章哥哥,你怎么来了?”她望着朝她一步步走近的男人,长身玉立,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矜贵之气。
“你是公主府的贵客,作为德清的兄长,我当然要来亲自接了。”赵慎和往常一样伸出手,等着陆云舒挽上他的胳膊。
就在此时,另一辆马车里传出赵玄珩戏谑的声音,“正巧啊,燕王殿下。”他打起帘子跳下车,用折扇挠了挠后背,“只是很抱歉,云娘今日是我的女伴,怕是不能跟着殿下走了。”
赵慎的马车一路走来,都被各种意外阻挠,这才迟了一步落在赵玄珩车后,但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了。
赵慎狭长的眸微眯,危险的光芒一闪即逝,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原来是你。”
稍加品味,便能从他清冷的语调中听出一丝轻蔑。
陆云舒见二人相识,有些好奇,赵玄珩便在下一刻解了她的疑惑,朝赵慎懒散地拱了拱手,“在下岭南王之子赵玄珩,给殿下见礼了,有劳殿下这么多年了,还能认出我。”
岭南王之子?
那岂不是……世子?
难怪了,难怪他一个臭道士整日神神秘秘的,还能有如此手段。
起初陆云舒猜过他的身份,所猜测的无非是京中的皇室宗亲之类的,毕竟都姓赵,还能在京中给她安排假身份,是宗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事实却总出人意料。
岭南王,那可是陪同先帝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是真正手握实权的藩王,更因战功赫赫,先帝赐他国姓,这是旁人无法企及的荣耀。
只不过她还有一事想不通,算起来,岭南王与汝宁侯老侯爷也是过命兄弟,有着深厚的袍泽之情,既如此,身为岭南王之子的赵玄珩为何要三翻四次算计侯府?
陆云舒内心无比震撼,再看赵玄珩时,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赵玄珩就跟没看见似的,径直走过去拉住她,“对不住了燕王殿下,人我就先带走了。”
“慢着。”赵慎终于出声阻止,从前温和的眸变得犀利无比,他拉住陆云舒另一只手,态度格外强硬,“云娘是本王的贵客,理应跟本王走。”
赵玄珩的硬气不遑多让,“可是云娘昨儿个亲口答应我了,今日她就是我的。”还往自己身边用力拽了一下。
陆云舒刚朝赵玄珩那便跌去,很快又被赵慎拉了回来,“本王说过了,云娘是贵客,更是未来的燕王妃,岂有跟你走的道理?”
燕王妃?要不要玩得这么大,现在皇族中人娶妻都这么随便了吗?
陆云舒有些后怕,“玉章哥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赵慎没有回答,只是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无形之中的气势吓得陆云舒不敢再吱声。
赵玄珩就跟没事人一样,钳着陆云舒不肯撒手,“殿下不都说了未来吗?那说明现在她还不是燕王妃,一日未入宫门,她就是自由的,爱跟谁走跟谁走。”
神态语气中不见半分对皇室的恭敬。
赵玄珩见他脸色阴沉,愈发神采飞扬,“再说了……殿下究竟能不能娶云娘,还是两说。”
说到这句,陆云舒明显感觉到赵慎牵着她的手颤抖了一瞬。
他在紧张,甚至是不安。
陆云舒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不曾离开过,可见她对赵慎的关心多于赵玄珩,落在他掌心的小手动了动,“玉章哥哥……”
赵慎回过神,眼中的杀意骤然消散,恢复了温和的模样,“他说的对,在没成婚前,你都是自由的,我不能逼你做什么。”
言下之意,要陆云舒自己做出选择。
赵玄珩能感觉到陆云舒和赵慎之间的感情不一般,但他不死心,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便松开陆云舒,双手抱臂,“殿下都如此说了,云娘你就大胆选吧,哪怕不选殿下,想必殿下也不会怪罪于你。”
一边是青梅竹马之谊,一边是承诺,从理智上说,她应该选择履行承诺,但感情上,她偏向赵慎,不愿伤他的心。
就在她两难之际,隔壁的大门吱呀一声,也开了。
裴绍行就这么牵着孩子,大喇喇地出现在三人视线中,裴应淮更是一口一个阿娘,直接奔向陆云舒。
周旋
第四十章
裴绍行的出现是陆云舒始料未及的, 鬼知道他会这么巧,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
裴应淮对拉扯中的另外两人视若无睹,径直扑向陆云舒, 抱着大腿,小嘴儿就和抹了蜜似的, “阿娘, 你今天真漂亮,是来接应淮和爹爹一起去玩吗?”
陆云舒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跳了,把裴应淮藏到身后,不时瞪了眼裴绍行,示意他赶紧带着孩子离开。
这里不仅有死对头赵玄珩,还有燕王赵慎,随便一个都能置他们于死地。
可裴绍行全然不惧, 不退反进,“抱歉,内子已成婚,与二位任何一人同乘都不合适。”说话间很自然地伸手, 与裴应淮一左一右牵着陆云舒。
凭空冒出个孩子,赵玄珩脸上不见惊讶之色,倒是赵慎看得一愣, 在裴绍行与裴应淮之间扫了眼,随后又看向陆云舒, 顿时心中了然。
只是陆云舒不说,他也不会承认,“是吗?据本王所知, 裴家大公子与夫人早已和离,所以……你没有资格左右她的选择。”赵慎音调明显冷了下来, 劈手挡在裴绍行与陆云舒中间。
裴绍行岂能让他如愿,二人僵持了会儿,突然动起手,陆云舒无法阻拦,只能先把孩子护在身前。先前保持观望的赵玄珩瞅准时机,直接揽过陆云舒的腰肢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自家马车上。
“不好意思了,云娘这趟必须跟我走。”赵玄珩邪魅一笑,眉眼间尽是浓浓的挑衅。
裴应淮急了,迈着小短腿去追马车,“阿娘!阿娘!”
妻子孩子都跑了,裴绍行再没精力与赵慎周旋,推开赵慎后便要去追,就在将将要走时,赵慎又一次出手拦住他,在他回头之际,一个强劲的拳头直直朝他面门砸去。
裴绍行担忧妻子,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墙面上,后背硌得生疼,嘴角更是火辣辣的,指腹一抹,还有血迹。
早在赵慎动手时,燕王府的侍卫便将巷子堵了个严实,裴绍行一人带着孩子,想毫发无损的逃脱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他面前站着的是威名赫赫的战神燕王,单论武力,绝不在他之下。
赵慎一向稳重从容的,面对赵玄珩时虽然不悦,但仍游刃有余,唯独见到裴绍行,却是罕见地发了怒。
因为裴绍行,真真切切伤害过陆云舒,他若就此消失便罢,偏偏又要回来纠缠,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小小的裴应淮意识到自己的短胳膊短腿是不可能追上马车的,便又折返回来,从马车底下钻了过去,瞧见自己的父亲被一个满身矜贵的男人抵在墙上,忙不迭跑过去,小肉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男人身上。
“放开我爹爹!放开我爹爹!”裴应淮捶得手都红了,依旧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裴绍行料到此事不会轻易了结,冷着声呵道,“应淮,闪一边去。”
“爹爹……”裴应淮又哭了,抽抽搭搭的,他没有母亲,生下来就是爹爹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在她心里,自然是爹爹更重要。
“不准哭!”裴绍行加重了语气,命令道,“我叫你闪一边去,听到没有!”
他不能保证接下来的打斗会否伤及无辜,更无法保证赵慎会不会对孩子下手。
裴应淮只好作罢,收起拳头不情不愿地走开。
赵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对弱小之人动手,但总归理智占据上风,他靠近裴绍行,眼眸冷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本王知道你还有手段,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奉陪到底,唯独她……你碰不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什么能瞒过皇室,他始终不愿调查陆云舒,是出于尊重,他愿意等她袒露心扉的那一日,但今日裴绍行带着孩子贸然出现,无需调查,他就猜到陆云舒的真实身份了。
但那又怎么样,他要的,是陆云舒这个人。
“我为何碰不得?”裴绍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她是我的妻,理应是我站在她身边,殿下权势再大,也不能强夺□□吧?”
赵慎眼眸一眯,“本王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就是云娘,是自由清白的云娘,而你,只是一个反贼。”
斩草未除根,皇帝怎会放心,这些年一直都派人暗中追查裴绍行的下落,上个月就已得知他在京城的消息,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裴绍行如今背靠岭南王旧部,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这不代表裴绍行就能有恃无恐。
裴绍行偏偏就是有恃无恐,“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们一日未和离,就是夫妻,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孩子,纵然她肯舍弃我,又如何舍得孩子?”
“至于我是不是反贼……殿下不妨拿出证据。”这三年他潜伏岭南,通过血影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逐一收服岭南王旧部,掌握了岭南将近七成的兵力,岭南腹地易守难攻,就算只有七成,也足以令皇城中的那位投鼠忌器。
至于赵玄珩,空有岭南王世子的名头,在岭南的势力已不足三分之一,大多心腹还是安插在了京城,这也是为什么赵玄珩在岭南找了三年,也无法得知裴绍行具体下落的原因。
国家大事面前,赵慎也只能将儿女情长搁置一边,他渐渐松了手,眸光犹如淬了坚冰,“岭南,终究是我大晋江山的一部分。”威慑之意自不必多说。
“我可从未说过,岭南不是大晋的一部分。”裴绍行掸了掸褶皱的肩头,不怒反笑,“反之,岭南对大晋而言十分重要,若是岭南失守遭南疆入侵,那么举兵北上……指日可待了。”
汝宁侯府未行反叛之举,却背负了反叛之名,如今的他,就是以正义之名摧毁这个王朝,又能如何?
裴绍行的笑容透着歇斯底里的癫狂。
赵慎面色凝重,“废话不必多说,若真到了那一日,战场上见真章。”撂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绍行目送燕王府的人马离开,眼眸中的笑意逐渐沉下。
裴应淮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看着爹爹的危机解除了,他又开始担心陆云舒,“爹爹。”他拽了拽裴绍行的衣袖,“爹爹,你还好吗?阿娘被人抓走了,我们去追回阿娘,好不好?”
“傻孩子,爹爹当然没事了。”裴绍行摸摸他的脑袋,“我们这就去追阿娘。”
他牵着孩子往公主府的方向去,裴应淮记得,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叔叔也往那边去了,便心有余悸地问,“可是爹爹……刚刚那个叔叔好凶,他还说我们是反贼,我们去了,会不会也被人抓起来?”
听着他的童言童语,裴绍行只觉鼻头莫名一酸,对上赵慎等人,他的确很嚣张,只是他没有办法和孩子解释自己将要做的事,“不要想太多了,你只需知道,爹爹会一直守护你,守护你的阿娘,不会让你们被抓起来的。”
裴应淮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父子俩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去了公主府。
彼时陆云舒刚下车,整理好衣衫,没好气地跟在赵玄珩旁边,“说好了的,这次之后,我们两清。”
“知道了知道了。”赵玄珩轻摇折扇,时不时给陆云舒扇扇风,“方才事出紧急,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以后不会再犯了,当然,也不和陆姑娘你纠缠了。”
陆云舒强调,“我叫云娘,还望世子殿下注意称呼。”
“是是是。”赵玄珩装模作样的作揖,“我道歉我道歉。”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高门贵女,看打扮几乎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从赵玄珩身旁经过时,无不回眸多看几眼。
“好生俊俏的郎君,怎么之前从未见过?”有好奇的已经开始议论了,很快有人认出了他,“他……好像是岭南王府的人。”
提起岭南王府,有人立刻注意到了赵玄珩身上穿的道袍,“岭南王府?莫非……是那个半路出家的世子?”
有人提起他的名号,赵玄珩适时地同她们招手打招呼,算是承认了身份,一开始听说他出家还颇为惋惜的几个贵女很快就红了脸。
“这般好看的郎君怎么就出家了呢……”
“不过,以后若想娶妻,还是可以还俗的吧……”
她们议论归议论,不知怎的,目光渐渐又转移到了陆云舒身上,嫉妒都快写在脸上了。
陆云舒黑着脸,也不管赵玄珩什么身份,往他腰上狠狠一掐,咬牙切齿,“赵玄珩,你够了!”
赵玄珩被她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碍于人多眼杂,他强忍着没有叫出来,藏在袖中的大手抵住她,“这可是你答应过的,怎么,想反悔了?”
陆云舒触电般地收回手,“我是答应过与你同行,帮你挡一挡桃花,但你主动招蜂引蝶,可就不能怪我不守承诺了!”
在门口遇到赵慎,她便猜到了赵玄珩邀她同行目的绝不是他嘴上说的那般简单,既然他不坦诚在先,就不能怪她不配合了。
她看到下一个分岔路上等候的左祁,正好她也有话同赵慎说,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路,等赵玄珩反应过来时,陆云舒已经在左祁的带领下走开了。
陆云舒一走,有些胆子大身世好的贵女们便行动起来,一拥而上将赵玄珩围了个水泄不通。
“喂!陆……云娘!你个不讲信用的女人!”赵玄珩高声叫骂,但声音很快就沦陷在一帮女人的嬉笑声中,顿感欲哭无泪。
不愧是赵德清那个女人摆的宴席,请来的没个正常人!
陆云舒暗自得意,低头快步往前走,然后就被假山后的另一只手拉住,她甚至来不及尖叫求援,人就消失了。
裴绍行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就这么面对面,彼此相贴,藏身于狭窄的假山中。
看清来人相貌,陆云舒惊恐地瞪大眼睛,抬脚想踹,碍于空间狭窄施展不开,只能被迫抵着假山,不得挣扎。
裴绍行眼中燃烧着炽热无比的火焰,那是陆云舒熟悉的眼神,她小脸仓皇,急红了眼。
这样的表情,于裴绍行而言同样熟悉,每一回他想与她亲近,陆云舒就会露出这样表情,抗拒,害怕,更是厌恶。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裴绍行现在是前所未有的无力,他只是想将功补过,想补偿她一二,奈何陆云舒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又因为赵慎赵玄珩的出现,让他生了紧迫感。
回春堂的那个大夫不足以令他生出警惕,但赵慎与赵玄珩不同。
“我可以放开你,只要你答应我,给我一盏茶的时间,让我和你说说话,好吗?”裴绍行有气无力地说着,一点点松开手,没忍住咳了一声,因为害怕被人听见,他咳得极为隐忍,甚至还咳出了血。
陆云舒原打算假意答应,随后伺机逃出,可见到裴绍行一副受了重伤的模样,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你……”
裴绍行抹去嘴角的血迹,挤出一丝笑,“无碍,死不了。”
他是反贼,是朝廷抓捕的对象,贸然出现在京城还被赵慎发现了,估计难逃一死。
陆云舒不知裴绍行如今的情况,想当然以为是赵慎出手了,“来找我如果仅仅是想道歉,那就不必了,赶紧逃命去吧。”
“看来,云舒还是关心我的。”裴绍行欣慰一笑,但是力度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陆云舒移开视线,翻了个白眼,“一盏茶时间要到了,没什么要事的话,请便。”
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就知道裴应淮那个小家伙没什么事,那她与裴绍行之间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裴绍行攥住她的手腕,神情中满是担忧,“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愿相信我的话,但是请你听我一句,赵慎与赵玄珩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更不是好人,和他们任何一个走得近了,都不会有好下场。”
陆云舒当然知道他们不简单,但裴绍行又何尝是个简单的人物?
要是简单,他早该在三年前死了。
她拂开他的手,语气冷淡,“我的事就不劳裴大公子费心了,与其管我,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虽然陆云舒现在有了新的身份,与侯府再无关联,但她始终心里膈应,裴绍行一日不承认和离,她就一日不得安宁,与其继续纠缠,不如趁现在赶紧了断,便从腰间摸出连夜写下的和离书。
“离开侯府时,我留了一份和离书,只是裴公子口口声声说没看见,那我们重新签一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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