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第四十一章
裴绍行怔怔望着她递来的和离书, 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陆云舒见他如此态度,便知和离一事没那么容易了, 索性收回和离书,“现在不签也没关系, 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 再到清雅居找我。”
清雅居是陆云舒的住宅,而她冷静的态度,就和往常谈生意没什么区别,好似在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裴绍行闻言从她手里接过和离书,展开后一目十行地看下去,陆云舒写的很清楚,和离以后, 除了应得的东西,其他的她都不要,包括孩子。
毕竟她从未养过孩子一日,现在讨过来, 孩子肯定不愿。
裴绍行捧着那份和离书,大手随着身体微微发颤,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了。”
这是同意和离了?
陆云舒不禁侧目,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异样。
裴绍行把和离书折叠好揣进怀里, 用袖子随意抹了把嘴边的血迹,陆云舒看不下去,递了一方手帕, “别往衣服上擦,要是留下血迹, 平白叫应淮担心。”
大抵是因为他答应和离的缘故,这是他们重逢后,陆云舒第一次放软声音同他说话。
裴绍行心底五味杂陈,迟疑着接过,低低道了声谢,“多谢……”
“不客气,换个人,我也是一样的。”陆云舒平静说完,转身不带丝毫留恋地离开了,铿锵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他心头,从始至终,她走的都是这般坚定不悔。
裴绍行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丝帕紧紧攥在手心里,许久,又骤然松开。
陆云舒如释重负,压在心头的阴霾因为裴绍行的允诺散了大半,她不知道左祁是否发现她不见了,只能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走到垂花门处时方停下脚步。
左祁刚从里面出来,满脸的焦急与懊恼,见到她后眼眸又亮了起来,“云姑娘,原来你还在。”
为了避嫌,左祁带路时一直都和陆云舒保持着距离,所以在陆云舒消失之际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等他反应过来后,哪里还有人影,情急之下只好回到赵慎跟前复命。
他还以为这位云姑娘打算对殿下避而不见,害他好一阵担忧。
陆云舒歉意一笑,“刚刚不小心跟丢了,又绕了一段路才找到这,让左侍卫担心了。”她不打算把裴绍行的事情说出来。
“没有没有。”这可是自家殿下心仪的姑娘,左祁哪里敢承她的礼数,忙侧身让开路,“云姑娘请,殿下就在里头。”
陆云舒谢过,便往里头的小院走去,跨过垂花门,就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形伫立拱桥之上,赵慎脚程快,比她早一刻钟到,到了以后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衫,白袍清冽,出尘如仙。
听到脚步声,赵慎徐徐转过身,手里还捧着鱼食。
“殿下好雅兴。”陆云舒客客气气地上前行礼,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料到赵慎会见她,便打算将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
赵慎却是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挡了回去,恳求道,“……拒绝的话,可以先不说吗?”
在裴绍行出现之后,他便料到了结果。
陆云舒喉头微动,对他除了感激,更多的则是愧疚,或许……还有过一丝微妙的情愫,只是她没有勇气,更没有信心,只能沉默地立在他身旁。
两人皆是无言,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赵慎终于问出了心底的那句话,“你叫……陆云舒?”他语调极轻,听不出半分责怪之意。
陆云舒讷讷点了下头,“民女该死,一直欺瞒殿下。”
她原想等公主府乔迁宴过后,寻个合适的机会与赵慎说清楚,也好叫彼此死了心,可意外总是先一步到来,弄成这样,陆云舒反而无从解释,只能认罪。
若是追究,单凭她汝宁侯府少夫人的身份就足以定罪下狱,对于她先前的隐瞒,赵慎能理解,“我叫你来,不是问罪的意思。”
“这些年殿下对民女颇多照拂,民女却不知好歹欺瞒您多年,殿下如今要如何处置,民女都没有怨言。”陆云舒低着头,自始至终不敢多看他一眼。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做。”陆云舒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不是赵慎想看到的,“其实,我一开始就……”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说出来,会让陆云舒误会他在背后调查她的底细,忖了忖,叹了口气,“无论我如何处置你,你都不怨?”
陆云舒愣了愣,随即点头应是,生分得可怕。
赵慎放下鱼食,酝酿良久,“倘若……我要你,你可愿?”
陆云舒不知他说的究竟是愿,还是怨,一时愣在原地。
见她如此反应,赵慎低眉敛下外露的情绪,再抬眸已是平静无波,“玩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以他如今的处境,强娶陆云舒只会给她带来麻烦,方才不经意地说出来,有试探,也有一丝希冀,倘若陆云舒立刻回应他,兴许他会选择赌一次。
可是没有,陆云舒在短暂的愣神后,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这一次她说话明显郑重了几分,“在民女心中,一直将殿下视作兄长,家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即便殿下不说,民女也会站在您身边,不离不弃。”
赵慎站在她面前,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将紧握的拳负在身后,又在陆云舒含泪的眸光中渐渐松了力气。
他又变回了那个稳重体贴的玉章哥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这般紧张做什么,你也说了,我是你的兄长,那以后要是遇到麻烦,记得第一个来找我。”
陆云舒紧绷的弦总算松懈下来,心中却是莫名酸涩。
从今往后,她与赵慎是再无可能了。
两人肩并肩出现在宴席上时,惹来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换做从前两人会避嫌,但这一刻,赵慎却牵过她的手,让她挽着自己,一步步走到德清公主近前。
上座的德清公主穿上了锦绣坊定制的新衣,红色鎏金纱裙在日光掩映下熠熠生辉,可这光芒在此刻都不如赵慎陆云舒相携入席来的震撼。
方才围在她身边欣赏裙子的贵女们纷纷让道,与德清公主一样朝她二人投去惊诧的目光,德清公主更是站起身,面带喜色,“哥哥,你们这是……”
成了?
她还没问出口,赵慎便接过她的话头,示意陆云舒上前,“算起年纪,德清稍长你一岁,叫声姐姐不为过。”
“什么姐姐?”德清顿觉大事不妙,就见陆云舒朝自己盈盈一拜,她赶忙捂住她的嘴,“等等!你先别说话。”
德清拉过赵慎往角落走去,从她飞扬的眉眼不难看出,此刻她真是替哥哥着急,“哥哥,你怎么回事,这好端端的让人认什么姐姐啊?这不该是我皇嫂吗?”
赵慎下意识看了眼陆云舒,随后认真地说,“我已决定明日早朝后向父皇请旨,认她做义妹,有这层身份在,往后不管出什么事,总归还有燕王府能罩着她。”
“义妹?”德清公主气得跳脚,“哥哥!你怎么,你怎么……哎!”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干嘛还费尽心思地筹办这场宴席,为的不就是让你们能顺理成章地在宴席上表明心意,然后……”
赵慎按下她,“好了,多说无益。”
他尊重陆云舒的所有决定,即便不能在一起,他也要想个法子合情合理地护着她。
德清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真是傻,不开窍。”
赵慎如此说了,她也不会多事,兄妹俩回到席上时皆是面带笑容,瞧不出半分端倪,但看到陆云舒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男人时,不约而同地变了脸。
“你们俩个做什么?”德清公主大感恼火,把其中一个公子哥儿挤走了,气鼓鼓瞪着另一边的赵玄珩。
方才被挤走的那位郎君是奔着陆云舒的相貌来的,被德清公主一呵斥立马走人,唯独赵玄珩不同,他的目标一直都是陆云舒,当然不会轻易走掉。
面对德清公主吃人的眼神,赵玄珩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德清妹妹,好久不见呀,火气别这么大嘛。”
德清公主视线下移,落在他纠缠陆云舒的手上,一巴掌打了过去,“拿开你的脏手,别动我妹妹。”她把陆云舒护在身后,犹如母鸡护鸡崽似的。
“妹妹?”赵玄珩略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云姑娘什么时候成你妹妹了?”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德清公主话里话外充斥着敌意,拉着陆云舒入席,“你放心,哥哥护着你,本公主自然也会护着你,来,吃菜喝酒,别理他这个登徒子。”
陆云舒还以为赵慎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是认真的,看样子还要将认义妹的事公之于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她只能顺着德清公主的好意落座。
赵玄珩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作势又要上前攀谈,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截了去路。
赵慎堵在他面前,挡住了他探究的目光,“自此以后,她就是我燕王府的人,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觊觎的。”
“只是燕王府的人?”赵玄珩邪笑着挑了下眉,“如此说来,她不是燕王妃咯?那本世子赶明儿进宫了,亲自向圣上求娶,殿下不会有意见吧?”
赵慎脸色陡然一沉,“你敢?”
“殿下不妨看看,本世子到底敢不敢。”赵玄珩语带挑衅,从赵慎身旁经过时,刻意撞了一下。
赵慎登时捏紧了拳头,眸中杀气凛然,就在将要发作之际,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了他。
陆云舒给他递了一个眼神,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不免对她们的关系又多了些许猜测。
刚走开的赵玄珩恰在此时回头,看到了二人交握的手,竟被激起一丝诡异的好胜心,是以他去而复返,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挤在二人中间,硬生生地将他们分开。
“瞧我这记性,虽说云娘马上就是殿下的义妹了,但是我与她,毕竟有约在先。”如愿以偿地在赵慎脸上看到了恼怒,赵玄珩举起陆云舒的手扬了扬,好似炫耀着胜利一般,“你的义妹,我就先借走了。”
宴席之上人多眼杂,不适宜大打出手,德清公主拦下赵慎,赵慎很快从慌乱中寻回一丝理智,但仍然铁青着脸。
“看样子他们是旧相识,又在公主府内,我派人盯着,不会出什么事的,接来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德清公主示意他往回廊下看去,与此同时,一个衣着华丽,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也看向她们,六目相对,对方朝这边略一点头。
赵慎神色冷淡,未作回应,德清公主只好替他回应,向那位贵女颔首。
紧接着那贵女便同身旁的丹阳郡主说了句话,随后往赵慎的方向走去。
赵慎当即寻了个借口,“王府还有事,我先走了。”
“且慢。”德清公主拉住他,“既然云娘那里不成了,你好歹看看其他人,这是母后特意交代过的,刚开始为了云娘我都婉拒了,但现在……”
她话都没说完,赵慎便只留下一个背影。
对面的吏部尚书之女杜晚卿眼看赵慎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欣喜地整理衣冠,迈着小碎步走过去,“臣女杜晚卿拜见燕……”
同样的话没说完,赵慎就跟一阵风似的从她身旁走过了。
杜晚卿大家闺秀,朝廷中人都会看在她父亲的官威上给她几分薄面,从未有人如此忽视过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远处的丹阳郡主看到这一幕,忙走过去安慰杜晚卿,“燕王殿下或许是有急事,要不我陪你过去等等看?”
杜晚卿犹豫着道,“贸然跟上去,被殿下知道了可不好……”
“没事,天塌下了,我替你顶着。”丹阳成婚后,口蜜腹剑的一套是越发熟练了,挽着杜晚卿就朝赵慎的方向跟去。
公主府内人来人往,有几个人同路也很正常,赵慎便没多想,杜晚卿与丹阳一路跟到了后花园,不来便罢,来了才发现竟又是一出好戏。
不远处三个男人打做一团,而旁边赫然站着一个陆云舒。
受伤
第四十二章
时间倒回到一刻钟前, 赵玄珩在宴席上把陆云舒带走,为了避开喧闹的人群,两人径直往后花园去, 宾客大多已入席,是以后花园里除了偶尔路过几个下人, 还算安静。
陆云舒一是为了履行承诺, 而是正好也有话说,便跟着去了,等到了后花园方甩开赵玄珩,警告道,“你刚刚说的,最好只是一句玩笑。”
“不然呢?”赵玄珩瞥了眼被甩开的手,指节动了动, 缓缓蜷起,“莫非你当真以为,本世子看上你了?”
不同以往的洒脱,此刻他的眼神多了三分凌厉与戏谑, 好似嘲笑陆云舒自作多情。
“如此最好。”陆云舒没功夫去揣测他的心意,只要他不给自己招惹麻烦就行,“马上就要开席了, 吃完这顿饭,我们两清。”
赵玄珩不依不饶, 侧身堵住她的去路,“本世子何时说过,要与你两清?”
一阵沉默后, 陆云舒斜了他一眼,“世子打算出尔反尔?”
“怎么能是出尔反尔呢?本世子是这样的人吗?”赵玄珩一脸骄傲地挺直脊背, “虽然本世子的确说过,此事过后就与陆姑娘两清,但与我两清之人,是过去的陆姑娘,又不是如今的云娘。”
陆云舒平静的面容起了一丝波澜,“……你威胁我?”
“哪能啊。”赵玄珩笑眯眯地摇着扇子,“云娘可是本世子一手捏造出来的,怎么舍得毁了你呢?”
陆云舒不喜欢被人拿捏的感觉,索性豁出去,“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了,不是臭道士了,想揭穿我的身份易如反掌,况且这身份本就是你给,要拿走便拿走罢。”
“这般舍得?”赵玄珩身躯前倾,凑到她面前,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可本世子想要的,并不是你的身份。”他用折扇轻轻抬起陆云舒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释放开来。
陆云舒惊觉自己动不了了,只能干巴巴地瞪着他,“你想做什么?”
随着赵玄珩的一声轻笑,那种无形压力骤然褪去,“别这么紧张嘛,本世子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所求的,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陆云舒彻底没了与他交谈下去的心情,“抱歉,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无权无势,帮不了世子。”
这些年她最大的收获就是几个铺子和一些积蓄,但以赵玄珩的身份,显然不缺她这点东西,那么唯一图谋的,无非是她对燕王赵慎而言有些特殊罢了。
在她心里,赵慎的地位同样特殊,远远凌驾于汝宁侯府,所以她怎么可能帮着外人去伤害赵慎,于是趁着路边有丫鬟小厮经过时,陆云舒拔腿就跑。
身处公主府,赵玄珩都毫无顾忌,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拉扯间一柄隐在暗处的匕首飞驰而来,直击他的手腕。
赵玄珩何等身手,耳尖稍动便准确判断处方位,拽着陆云舒一并躲闪,匕首擦着他的身侧飞过,深深钉入树干中。
只看了一眼,赵玄珩便料到来人身份,冷笑出声,“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他等了两息,对面还是没有人影走出来。
赵玄珩含笑的桃花眸倏然一沉,两指夹住匕首,陆云舒也没看清他是如何使力,入木两寸的匕首就这般轻飘飘地摘了下来。
“藏头露尾,就以为我发现不了你么?”在他手中把玩的匕首瞬间击飞出去。
强攻之下,假山后的男人不得不走出来,一袭黑衣,脸色苍白,依旧挡不住他清隽的容颜。
陆云舒一愣,他怎么还没走?
赵玄珩早在他出手时便猜到来人是裴绍行,脸上并未表露出惊讶之色,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裴公子是越发明目张胆了,也不怕本世子告发你。”
裴绍行敢现身,自然就不怕行踪败露,鹰隼般的狠戾目光锁定在他手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陆云舒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赵玄珩牵着,下意识地就要甩开,哪成想赵玄珩却是会错了意,直接把她往怀中揽,“别怕,区区一个裴绍行,还不是本世子对手。”
熟稔亲密的语调,极易引起误会。
对裴绍行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羞辱打击,他用力握了下拳,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朝赵玄珩袭去,拳风凌厉,带着骇然的威慑重重砸下。
赵玄珩收敛神色,推开陆云舒迎上裴绍行的拳头,几个回合过后,他神情逐渐凝重,只是控制不住的嘴碎,“力气这么小,裴公子是没吃饭?”
裴绍行没有吭声,拳头却是越来越密集。
赵玄珩也察觉到不对劲,按他之前的情报来看,裴绍行身手远远不敌自己,可眼下单凭拳脚交锋,自己竟隐隐落了下风。
他再不敢大意轻敌,内力外送,折扇唰地张开,以扇为剑抵挡着对方的攻击,越打下去,越是心惊。
裴绍行同样不好受,换作之前,赵玄珩在他手里过不了百招,可惜今日他先对上了赵慎,知道赵慎是为了给陆云舒出气,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还手,也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如今他攻势看似凌厉,实则强弩之末。
陆云舒一开始是有些担心裴绍行的伤势,毕竟他倒下了,孩子可就倒霉了,但看两人缠斗起来不相上下,便又稍稍安定了些,趁机往回跑。
而赵慎赶来的时机也刚刚好,第一件事便是检查陆云舒是否受伤。
“玉章哥哥放心,我没事。”陆云舒按下心急如焚的赵慎,不知不觉地又变回了之前的称呼,赵慎也没心思理会其他,吩咐旁边的下人先带陆云舒离开。
就这一会儿功夫,赵玄珩便眼尖地注意到她们,当即呵道,“裴绍行,她要跟人跑了!”
裴绍行一回头,果然看到赵慎牵着陆云舒满脸关切的样子,但更为刺目的是陆云舒的反应。不同于对赵玄珩的冷淡,她对赵慎是发自真心的信任与偏袒,在赵慎牵她手时,甚至主动反握了一下。
恍惚的,裴绍行又想起了在侯府的点点滴滴,对比之下,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
爱与不爱,大抵就是这细微的差别了。
也就这短暂的分神,让赵玄珩寻到了一丝破绽,折扇从他肩头处狠狠划过,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疼痛拉回了他的神志,但他已失了先机,再想反败为胜难上加难,很快身上又陆陆续续添了好几道伤口,眼看着就被逼到池塘边了。
今日是妹妹德清公主的乔迁喜日,赵慎不想闹出事端,纵身一跃落在二人中间,掌风也在瞬间打在赵玄珩脚下,示意他停手,随后背过身拉了裴绍行一把,这才及时将没入池中的人捞了上来。
依裴绍行的伤势,若是落水太久,即便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也不知赵玄珩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仿若没看见他似的,脚下是停了,折扇还在空中翻转,径直往赵慎身上招呼去。
赵慎岂会没有察觉,但他只能在躲避与救人之间做出抉择。
陆云舒在一旁观战,眼看折扇就要击中赵慎,情急之下她摸出腰间的一块碎银砸了过去,她没习过武,这一下失了准度,没能阻挡折扇的攻势,却是砸向了赵玄珩引以为傲的俊脸。
混战中的三人皆做出了反应,赵玄珩下意识要用折扇挡脸,但折扇刚被他掷了出去,便叫碎银钻了空子,直接砸中脑门。
赵慎则不闪不避,可裴绍行不想欠他人情,便借力纵身一跃跳出池塘,挡在他身前,胸口处硬生生接了一击,他再支撑不住,捂着胸口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刚刚赶到的杜晚卿与丹阳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赶忙去到赵慎身边。
陆云舒这才回过神,也提起裙摆奔向池塘边。
裴绍行扶着树干勉强支撑身体,因为失血过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唯独一人还是清晰的,当他看到陆云舒一脸焦急地朝他跑过来时,所有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云……”
他微微张口,想再唤她一次,可陆云舒没有来到他跟前,而是堪堪停在了他三步之外,停在了赵慎跟前。
“玉章哥哥,你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了?”陆云舒是真急了,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滑落,拉着赵慎上下左右检查。
她的眼泪与关心是那么真切,赵慎有了片刻的怔忪,也顾不上在场众人,坚硬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陆云舒纤细温软的身躯。
裴绍行扶着树干的指节猛然攥紧,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一对相拥痴缠的有情人。
苦涩汹涌的情绪疯狂叫嚣着,他低着头,脊背微弯,眼睫发梢都挂着水珠,一身血迹斑斑的黑衣湿透,滴答滴答地落着血水,在他脚下汇成一片涟漪。
前所未有的狼狈。
偏偏他还心存希冀,祈求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啊。
可是没有。
这些天的记忆依次在脑海中浮现,他必须承认,陆云舒真的变了,四年的别离,再相逢,她对他仅有的劝告就是“放下”二字。
但他不甘心放下,他念了她四年,想了四年,想到近乎疯魔,又岂是简单两个字就能轻易放下的,他也不相信陆云舒能放下。
但是今日他相信了,相信陆云舒真的放下了,不,是放弃了。
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他了。
在这场斗争中,不管他如何努力,最终都会一败涂地。
心脏升起密密麻麻的疼痛,痛得令人窒息,越来越多的血迹从嘴角淌下。
裴绍行面上情绪始终平淡至极,临走时,他最后望了她一眼,就和来时一般地寂静。
皇后
第四十三章
直至裴绍行走远了, 赵慎才回握住陆云舒,“我真的没事,多亏了……”他顿了顿, 望向那道渐行渐远的独孤背影。
裴绍行此举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经过他这一点,陆云舒总算注意到了裴绍行, 但也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们之间的恩怨,本就与你无关,你也是好心,就当扯平了。”
她毫无理由地偏袒,倒让赵慎生出几分歉疚,“有件事没和你说,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吗?”
他指的是裴绍行的伤势, 如果不是他今早出手,裴绍行也不会受伤。陆云舒对此早有猜测,浅浅一笑,“若要追究, 岂不全是我的责任?”
赵慎本就是为了她才动手,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两人牵着手,四目相对, 好不郎情妾意,后头跟来的杜晚卿与丹阳赶忙上前, 不着痕迹挤开陆云舒。
杜晚卿趁机站到赵慎跟前,“都怪臣女来迟了,殿下可有受伤?”
赵慎垂眸看了眼空落落的掌心, 神色淡了许多,“没什么事, 你们先退下罢。”
杜晚卿憋了一肚子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殿、殿下?”
她是父亲特意安排进来的,事先也同皇后娘娘知会过,但看样子,赵慎似乎并不知道她。
“臣女是吏部尚书之女杜晚卿,是娘娘……”杜晚卿着急得自报家门,赵慎却是绕开她二人,牵着陆云舒走了。
杜晚卿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女,何时受过这等冷待,更何况还是当着其他人的面,眼眶立时红了。
丹阳郡主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杜晚卿却没感到半分安慰,只觉羞耻,生生气出了眼泪,尤其是她一转眼就看到幸灾乐祸的赵玄珩。
尽管看到他的第一眼很是惊艳,但闺中少女大多脸皮薄,自尊心又强,这般窘态叫人看了去,羞愤之下,杜晚卿一跺脚跑了。
原本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下人们也纷纷散去,后花园里只剩丹阳郡主与赵玄珩两人。
丹阳郡主瞥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早听说她在汝宁时和一个道士走得近,原来竟是岭南王世子,只是可惜呀,就算你帮她再多,到头来,她还不是攀上了燕王这个高枝,毫不犹豫地弃了你。”
苦心孤诣帮助陆云舒逃离汝宁侯府,又助她在京城立足,要说他对陆云舒没有半点心思,丹阳可不相信。
她想挑拨离间拿赵玄珩当枪使,赵玄珩偏不顺着她的心意,“这位夫人其貌不扬,消息还挺灵通。”
裴绍行是发了狠的,是以赵玄珩身上也带了不少伤,但他始终笑吟吟的,仿佛受伤狼狈的不是他,“不过有一点夫人想错了,她在京城立足,靠的是她自己,本世子不过略行了些方便,换做其他人,恐怕做的还不如她。”
说起陆云舒时,赵玄珩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可当他目光落在丹阳身上时,就变成了浓浓的嘲讽,“说来说去,夫人终究是高门大户里的一只蛙,眼里……也只能看到那点儿事了。”
丹阳被他讽得脸色一变,“你、你不过是区区岭南王世子,就敢如此羞辱我?”
“是又如何?”在赵玄珩眼里,丹阳这些因为和皇族沾亲带故而享受荣华之人,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夫人有意见,就去你皇后姨母跟前告我啊。”
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语气温柔,说的话却恶毒,末了,在丹阳羞愤的眸光中徐徐绽开一抹邪笑,便施施然离开了。
丹阳盯着他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拳头。
陆云舒跟着赵慎又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这一次众人淡定许多,好似见怪不怪了,反倒是赵慎手下一紧,她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濡湿。
“玉章哥哥?”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对方回眸朝她一笑,但她能看出来,他是在强颜欢笑。
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陆云舒心中疑惑更甚,等她步入正厅后,终于明白为何公主府里的宾客忽然安静下来。
主座上赫然端坐着一个容貌端严,眉目秀丽的中年女子,论相貌,与德清公主有六七分相似,剩余三分则差在雍容庄严的气度上。
陆云舒没见过,但从相貌衣着便将来人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那中年女子的视线扫过来时,她下意识松了手。
赵慎面色平静地上前半步,挡在陆云舒身前朝皇后躬身行礼,“母后。”
果然是皇后。
陆云舒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与皇后娘娘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立即底下头做出乖巧的模样。
在她的刻板印象里,当朝国母该是威严不可侵犯的,况且她还是丹阳郡主的姨母,万一看自己不顺眼,随口发落了她,她还真不知道上哪儿哭去。
正当陆云舒胡思乱想时,赵慎忽然朝她伸手,“云娘,过来一下。”
“我……我吗?”当着皇后的面,陆云舒说话都结巴了,小心翼翼打量皇后娘娘的神色,并没有预想中的轻蔑或恼怒,而是淡淡的微笑。
“别害怕。”赵慎主动牵起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有我在,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
德清公主不由打趣起来,“瞧哥哥说的,好像母后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说着从座位上走过来,热情地挽着陆云舒,“云娘,这是我母后,我母后性情可好了……”
她们两兄妹是皇后的嫡亲血脉,当然可以无所顾忌,但陆云舒夹在中间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了,撩起裙摆跪了下去,行了叩首大礼,“民女并非有意冒犯您和殿下,还望娘娘恕罪。”
她的小心谨慎让赵慎脸上的笑意有了片刻的僵硬,德清也感觉到了其中的诡异,赶紧去扶陆云舒,“哪有什么冒犯的,我母后就是想见见你,没别的意思。”
赵慎也明白了陆云舒的顾虑,朝皇后看去,“母后,云娘初次见您,多少有些紧张,还望母后不要见怪。”
皇后从头到尾还没话,就让底下三个年轻人慌乱起来,颇有几分无奈,“好了,都起来吧,本宫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要不是赵慎与德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紧张,皇后还真不会想多,但现在她不得不对陆云舒另眼相看,“本宫时常听德清提起你,听说你一个弱女子在京城做起了买卖,本宫也是打心眼里佩服,能否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皇后如此说了,又岂有拒绝之理,尽管心跳急促,陆云舒还是强撑着镇定,膝行几步,又垂下头不敢直视。
赵慎眉心微蹙,皇后驾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权衡之下,他选择把陆云舒带到皇后跟前露脸,但他只是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绝没有胁迫陆云舒的意思。
但他忽略了一点,陆云舒的身份始终是假的,侯府一日不承认和离,她就还是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是皇族眼中的罪犯,突然见到皇后,岂会不慌?
在皇后探究的目光下,赵慎闪身又一次将人护在身后,“母后,云娘只是个普通人,脸皮薄胆子小……”
“看你紧张的,”皇后瞪了他一眼,“母后就是想看看她,顺带说几句话,又不会把人拐跑了。”
赵慎还欲为她辩解,陆云舒拉了拉他衣角。知道今日是轻易躲不过去了,便硬着头皮迎上去。
皇后上下打量着她,“站起来说话。”
陆云舒乖乖照做。
论相貌,她自是万中无一的好,身形窈窕,不高不矮,外表这关算是过了。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柔荑细滑,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年纪轻轻的便出来闯荡,一定很艰辛吧?不知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想到陆家那帮人,陆云舒沉默着没有答话。
“看你反应,你现在是无父无母了?”皇后想到这,对陆云舒不免多了一丝怜悯,“也是个可怜人儿,要是你爹娘还在的话,定然舍不得你在外奔波劳累。”
赵慎最开始不清楚陆云舒的底细,但要说起汝宁侯的大少夫人,他还是知道些的,毕竟当年陆家人卖女抵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将心比心,换做是他,也无法原谅陆家人,所以他也默认陆云舒无父无母。
“母后,云娘的情况,德清应该早就和您说过了。”赵慎不希望皇后继续追问下去。
皇后又怎会看不懂自家儿子的心意,嗔怪道,“母后就是和她闲话几句,这样都不可以吗?”
言多必失,赵慎选择闭嘴。
德清朝他挤眉弄眼,皇后突然想见陆云舒,当然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她看得出来,哥哥心里还是喜欢陆云舒的,既如此,不如叫母后出面,有皇室赐婚,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逃不掉了。
德清公主想得很美,皇后下一句话便打消了她的念头,“刚刚你说,你哥哥想认她做义妹?”
“啊……不,不是的……”在哥哥警告的目光下,德清公主急忙辩解,“母后,儿臣方才不是都和您说得清清楚楚了吗?哥哥他……”
“好了。”皇后拍拍她的手,捏了一下,“母后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没老,听得真真切切,不用你再三强调。”
德清公主急得都快哭了,“不是的,母后,刚刚儿臣还有话没说话呢,哥哥他其实……其实……”
皇后美眸猝然凌厉,将德清公主余下的话统统逼了回去。
赵慎见状,便猜到是德清在背后说了什么,私心里,他希望母后能接纳陆云舒这个人,但不希望她用权力插手自己的事,“母后,儿臣想起来府里还有些事,就先带云娘下去了。”
陆云舒如蒙大赦,顺着赵慎的意思向皇后行了一礼,“民女告退。”
皇后娘娘明知他二人是故意逃离,却没有阻止,只是等人走远了,才瞪着德清公主,“你呀你,简直糊涂,你哥哥的婚事岂能儿戏?”
“但是哥哥真的很喜欢她。”德清公主很委屈,“母后,婚姻之事讲究的不就是你情我愿吗?既然哥哥喜欢,云娘也有意,何不干脆成全他们?”
“你的婚姻可以随心所欲,驸马可以是任意一个你喜欢的,但你哥哥不同!”顾及公主府里人多眼杂,皇后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止不住的激动,“你哥哥是燕王,是圣上的嫡子,甚至是未来的……他的正妃,必须是名门望族的嫡女!”
皇后所言句句在理,德清公主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母后,您中意的燕王妃,未必就是哥哥中意的,就像当年外祖母中意的人选,也不是您……”
德清公主话未说完,等来的就是皇后一记耳光,“你住口!”
提及往事,皇后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恐惧,“这样的话,以后不准再说了,今日……本宫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尽管呵斥了德清,回宫以后,皇后还是免不了回想起这番话,不知不觉的,又想起了许多年前,良久之后,轻叹了口气。
翌日晨起,皇后终于妥协,决定在早朝时向圣上提议,为燕王赵慎纳妃。
争娶
第四十四章
此话一出, 皇后身边的女官不禁侧目,“娘娘,您当真决定好了吗?此事是否要同殿下商量一下?”
燕王赵慎向来说一不二, 婚姻大事更容不得旁人替他做决定,女官见皇后语气笃定, 便低声提醒了一句, 岂料皇后一反常态道,“不必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生在皇家,凡事身不由己,答应纳那个平民女子为侧妃,已是本宫最大的让步了。”
女官还是有些担忧, “殿下性子刚硬,咱们贸然替他请旨求婚,万一惹得殿下不喜……”
一般人不知道,但她身为皇后的贴身女官, 是看着赵慎长大的,又怎会不了解赵慎的性子。
“哪有什么不喜的?本宫瞧他一个劲儿地维护那女子,可见在他心中那女子分量不一般, 但她的出身着实配不上阿慎,又常年在外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即便是本宫愿意接纳她,圣上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一开始她打算装傻充楞,让赵慎认陆云舒做义妹, 如此也断绝了她们之间的可能性,但德清那一番将说未说出口的话, 让她想了整整一夜,这才想到这个两全的法子。
“……想当年,本宫嫁入皇城,也是父母之命,帝王赐婚,没人问过本宫是否愿意,最后日子还不是很这样过了。”
女子一生全系在丈夫一人身上,不管丈夫是好是坏,嫁了就得和这个过一辈子,没有选择的余地,但赵慎不同,他是男儿身,更是大晋的未来,如今三妻四妾,将来三宫六院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多一个陆云舒,少一个陆云舒,又有什么区别?
与其棒打鸳鸯,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也好稳住赵慎。
只是皇后没想到自己这所谓的两全之法,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就在她刚提出为赵慎纳妃时,朝中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可!”
异口同声的赵慎与赵玄珩对视一眼,顿时火花四溅。
赵玄珩抢先一步上前,“禀圣上,微臣有一事想向圣上讨个口谕,正好与皇后娘娘口中所说之事有些许关联。”
“哦?”珠帘后传出一道沉稳威严的中年男声,“莫非,贤侄所求之事,也和这个女子有关?”
赵玄珩微微一笑,“圣上英明。”
“父皇!”事关陆云舒,赵慎又一次慌了神,急忙开口道,“云娘并非官宦之后,无权无势,毫无根基,她的婚事也动摇不了朝局,就不劳父皇母后费心了。”
在他心里,陆云舒是值得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女子,怎可做妾?当然,嫁给赵玄珩也是万万不能的。
“有殿下这番话,微臣的心又安了三分呢。”赵玄珩扭头瞥了他一眼,“与燕王殿下这般身份相比,云娘的确不值一提,不过在微臣看来云娘却是千金难求的良配,所以这才斗胆向圣上讨个口谕,好让微臣抱得美人归。”
“云娘不是皇权之下的玩.物。”赵慎眸色冰冷,散发着阵阵寒气。
话音刚落,坐在皇帝下首的皇后娘娘坐不住了,“住口,在你父皇跟前怎么说话的?”又小心翼翼观察皇帝的脸色,见他抿唇不发一言,便知他对赵慎刚刚的那句话不满,又催促了赵慎几句。
赵慎不为所动。
赵玄珩笑了,眼神极度轻蔑,“看样子,殿下也很在乎她嘛,既如此,为何又拒绝皇后娘娘的提议?”
早知会被赵玄珩借题发挥,刚刚皇后就不会主动提起,但此刻懊悔也来不及了。
赵慎收回目光,正色道,“我不会纳她做侧妃。”
“这么说,殿下是不喜欢她了?”赵玄珩唯恐天下不乱,耸了耸肩,“那不如就成全微臣吧,微臣今年也二十有六了,再不娶妻,回到岭南只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提及岭南,皇帝眉眼微动。
赵慎注意到皇帝脸上细微的变化,立时警铃大作。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没有感情,只有利益权势,以岭南王府的重要性,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皇帝都不会拒绝赵玄珩的请求。
更何况赵玄珩想娶的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
就在皇帝将要开口时,赵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儿臣也有一事相求。”
母子连心,皇后猜到他要说的话,忙不迭朝他摇头示意,但赵慎心意已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那句话,“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册封云娘为燕王妃。”
在场大臣哗然,皇后蹭地站起,从九重台阶上下来,“你疯了?求娶一个平民为正妃,这……这成何体统!”复又压低了声,“你不是说认她做义妹吗?为何要临时改口?”
皇帝则是眯起了眼睛,威压瞬间遍布整座大殿。
皇后把赵慎护在身后,也跪了下去,“逆子口不择言,是臣妾管教不严,圣上要罚便罚臣妾吧。”
因为一个陆云舒,惹得燕王与岭南王世子争锋相对,殿内大臣们纷纷低声议论。
彼时陆云舒还不知自己的名声开始传遍朝堂了,简单洗漱过后准备去锦绣坊打新一批的样衣,刚开门,就见一道黑影堵在门缝处,愣是吓了司柳一跳,下意识摔门,门板好巧不巧夹住那人的手臂。
裴绍行倒吸一口凉气,及时把痛呼声遏制在喉咙里,虽然痛,手里提的篮子倒还稳稳的,上头蒙的红布纹丝未动。
陆云舒脸色一寒,“除了和离书,别的东西没必要送过来。”
她还以为经过昨日公主府一事,裴绍行就能认清现实痛快和离,结果这人就跟什么事都发生似的,硬是通过那点缝隙挤了进来。
“听人说这家店的茶果子好吃,便想着给你送些。”裴绍行昨日受了不轻的伤,今日天不亮就去排队,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等到这一篮新出炉的糕点,一来一回,体力很快到了极限,只能靠着门板喘口气。
陆云舒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自己都要死不活了,又何必做些没用的事。”
有没有用裴绍行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事现在不做,将来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假装没听到她的冷言冷语,又把篮子递前了些,“我没事,你尝尝这些好不好吃。”
虽强撑着精神,但唇上苍白却是骗不了人,不求陆云舒能心软,只希望她能看到他的真心。
陆云舒略微抬起下颌,睨了眼他手里的竹篮,“都是我店里的东西,不需要你特意买来给我尝。”
拿她店里的茶果子送她,亏裴绍行想得出来。
裴绍行毫无血色的俊脸一僵,手终究是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抱歉,我……我不知道曲茶坊是你的店铺,只是应淮告诉我,那里的茶果子好吃,我便想着给你买一些。”
司柳忍不住嗤笑,“大公子不在京城,对我家小姐很多事情不了解也正常。”
“走吧。”陆云舒不想和他浪费时间,招呼司柳去开门,走出清雅居后,又往裴绍行的竹篮里塞了一锭银子,“这些茶果子就当我是请孩子吃的,不用拿钱了。”
裴绍行定定看着竹篮里的银锭,心口又一次绞痛起来,他叫住陆云舒,“……在你眼里,我现在究竟算什么?”
陆云舒脚步一顿,想了想道,“我没求你这么做。”
她不想回应他的问题,裴绍行偏要执着一个答案,“你就不能回答我一次?在你眼里,如今的我,究竟算什么呢?”
他是答应考虑和离,但在彻底和离之前,他们还是合理合法的夫妻,他不想整日隔着一道墙说话,更不想看着陆云舒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最后陆云舒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几步远后,司柳冷哼一声,“他还以为小姐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区区几块糕点就想求和,简直做梦,小姐现在可是京城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根本不需要靠什么侯府,更不用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后头的裴绍行尚未离开,将司柳的话全都听了进去,抓着竹篮的手骨节渐渐泛起青白,在陆云舒的背影彻底消失后,高大的身形再支撑不住摇晃了下。
阮生不知从哪儿闪现,及时扶住他,眼中满是心疼,“公子,少夫人已经不认你和小公子了,你又何必……”
从前的汝宁侯府大公子何等风光,哪里会沦落到如此卑微的境地。
裴绍行轻轻甩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消息呢……”
阮生原想叫他先回去休息,但是拗不过,只好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赵玄珩很谨慎,他在京中的布局,能查到的就这些了。”
裴绍行把册子收好,又吩咐阮生去查陆云舒这些年在京城的经历,见他还是放不下,阮生犹豫片刻,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了。
听到赵慎与赵玄珩同时向皇帝求娶陆云舒,裴绍行再也冷静不下来,转身回屋,“帮我收拾,我要进宫。”
阮生大惊失色,“公子,我们如今的身份,进了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
陆云舒知道司柳的那些话,一半是为了炫耀,一半是为了气裴绍行,便选择沉默,等到了锦绣坊才提醒她往后需得谨言慎行。
主仆两说着话,胭脂就乘着轿子过来了,进门时娇艳的小脸上带着慌张,“小姐不好了,您猜我今日见到谁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陆云舒支开周围的绣娘,领着人到二楼雅间坐下,倒了杯茶水送过去,“先喝杯茶压压惊。”
“小姐知道了?”胭脂一路急得口干舌燥,落座后灌了一大杯茶水,“那您快想想对策呀,万一……”
陆云舒以为她说的是裴绍行,便安抚道,“几日前我就知道他来了,不过你放心,他的处境不宜招摇,在京城又没什么势力,奈何不了我们。”
“他?”胭脂急得又站了起来,指着窗外,“我说的不是他,是他们!他们!”
司柳顺着她指的方向过去,支起窗棂,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纳闷问道,“胭殪崋脂姐姐,他们……是谁呀?”
胭脂冲了过去,站在窗边张望许久,随即指着远处,“就在那里!”
胭脂不是毛毛躁躁之人,如此着急定有原因,陆云舒便起身走了过去,沿着她的手指看去,登时脸色一变。
远处走来一群官兵,约莫七八个,而官兵身后,则跟着几个熟悉的人影,为首的正是陆家家主陆向松。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陆向松抬头,一眼就看到站在阁楼上的陆云舒,当即指着她大喝,“差爷,就在那儿!那就是我女儿!”
人祸
第四十五章
陆向松一声大喝, 所有官差皆把目光投向锦绣坊阁楼。
跟在他身后的钱氏也顺着所指方向看去,与陆云舒来了个四目相对,钱氏当即落下泪来。
陆云舒呆愣半晌, 被司柳一把推开,她反应极快地将窗户关上, “不能看不能看, 一定是看错了!”话虽如此说,脸上却是肉眼可见的慌张,急急忙忙跑下楼吩咐小厮紧闭门窗,不准任何人进来。
司柳之所以着急,是因为对方是陆家人,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他们过来绝没有好事,而胭脂之所急着急, 完全是因为官差。
“小姐,这下可如何是好?”胭脂急得团团转,“我在曲茶坊听到客人们说官府要查封锦绣坊,就赶紧过来通风报信了, 但是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陆云舒内心的慌乱不比她们少,她更担心的是陆向松与钱氏,好端端的突然出现在京城, 目标直指自己,莫非是皇后回去调查她身份了?
不对, 即便如此陆家人也不可能来得如此迅速,一定还有她遗漏的地方。
陆云舒猛灌了一口凉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司柳, 一会儿你从后门出去,把我们名下所有店铺暂时关了, 另外守好清雅居,凡是陆家人,一律不得踏入半步。”
司柳领命跑出去,胭脂也从她们的对话中反应过来,“小姐是害怕陆家人?”
“查封不查封的还无所谓,只要我们没犯什么大错,但若是陆家人就麻烦了。”
胭脂闻言思索片刻,“不如……我们拿钱消灾?”
“没用的。”陆云舒摇了摇头,“且不说我早就与陆家断了关系,一文钱都不想给,就说陆家人那贪得无厌的嘴脸,即便给了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他们次次来,我次次都给?”
胭脂叹了口气,“但总这么闭门不出,也不是个办法。”
基于乔迁宴一事,陆云舒现在不想求助于燕王府,稍加思忖便有了主意,“先把门守住,若是他们闯进来了,就一口咬死身份,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都当不认识,官府那边,我去打点。”
胭脂点头,“那我先掩护小姐出去。”
两人匆忙换了身布衣,戴上帷帽从后门绕了出去,为了打探情况,陆云舒假意经过锦绣坊,被门外的官差拦下,“你是这锦绣坊的绣娘么?”
陆云舒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摇了下头。
问不出结果,官差催促她快些离开,陆云舒这才低着头,脚步缓慢地从人群中走过。
其实她的身形极好辨认,可惜陆向松与她相处的时日很短,没能认出她,反过来向官差询问,“差爷,方才草民看得清清楚楚,这锦绣坊的东家就是我二女儿云舒,是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你们怎么不进去抓她?”
“她潜伏京城多年都没有暴露身份,想必一定是个心机狡诈之人,若是强闯,只怕会打草惊蛇。”为首的官差显然不耐烦了,白了陆向松一眼,“你们先回去吧,不要影响官差办案。”
“那……那你们不进去,又如何能确定身份?”陆向松急了,“你们该不会是为了贪墨赏银,这才找个借口把我们两口子支走吧?”
帷帽之下,陆云舒脸色铁青。
好一个陆向松,居然为了赏银出卖她,按捺着上去对质的冲动,陆云舒掉头往家里走,刚走近巷子里就被人截住去路,
“不能回去!”
司柳是前脚刚从清雅居逃出来的,赶忙拉住她道,“小姐,现在我们不能回去,官府的人怀疑我们是逆贼,要把我们抓起来,已经派人把清雅居包围了。”
陆云舒当机立断,“走,去曲茶坊。”
“也不行。”大抵是慌过了头,司柳反而镇定下来,“锦绣坊和咱们的家都被围了,其他几个店铺估摸着也不能幸免,小姐,我们要不还是去找燕王殿下吧?”
“不行。”陆云舒也断然拒绝,“若此事当真是皇后娘娘授意,我们去找燕王,岂不是令他陷入两难境地。”
而且,说不准就是因为她和赵慎牵扯过多,皇后才想找个机会除掉她,只是这些话她没和任何人说。
司柳无力得垂下胳膊,呜咽着,“可是……现在除了燕王殿下,还有谁能替我们解围?好端端的,怎么会遇上这桩祸事?”
不提还好,一提陆云舒就气得浑身发抖,从前他们那般对她,她以为是极限了,可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能为了区区一点赏银,就置她于死地。
“官府来势汹汹,钱是没法解决问题了。”陆云舒重新收拾好情绪,拉着司柳往公主府去,在这京城,除了赵慎,就属德清公主与她们走得近了。
门口的守卫要求二人摘下面纱,陆云舒便递上一块德清公主赐给她的玉牌,守卫见到玉牌当即放行。
总算是能见到德清公主了,只要见到她,就会有转机。
就在陆云舒踏上阶梯的那一瞬,旁边蹿出一道人影,将她撞了个趔趄。
“哎呀,实在抱歉。”丹阳郡主假惺惺地过去扶了一把,借机掀开帷帽,分明是预料之内,却又要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这、这不是云娘吗……哦,叫你一声陆掌柜,似乎也合适呢。”
陆云舒一记凌厉的眸光扫过去,“……居然是你?”
“是我又如何?”
丹阳郡主没有否认,眉眼间尽是畅快之色,“上一回,你不是还很得意吗?这一次,本郡主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还有谁会来救你。”
司柳意识到一切都是丹阳从中做梗,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坏!”
“举报逆贼,是大晋子民的义务。”丹阳郡主扶了扶鬓发,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人,本郡主可是把陆家人都请来指认了呢,结果可真是大大出人意料啊。”
她俯下身,盯着陆云舒的脸颊,“怎么样,背叛的感觉,不好受吧?”
陆云舒深吸一口气,斜了她一眼,就在丹阳洋洋得意之际,一把推开她,“好狗不挡道。”
丹阳站在阶梯上被推了一下,险些跌落,指着陆云舒的背影气急败坏叫吼起来,“贱.人!你骂谁是狗呢?”
见陆云舒不理她,她又冲着陆云舒的背影继续大声嚷嚷,“来人啊,快来人啊!她是朝廷的通缉犯,快将人拿下!”
公主府门口的守卫面面相觑,短暂犹豫过后,又目不斜视地站岗,完全没有要抓人的意思。
丹阳郡主气急,跑上去质问,“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她,叫陆云舒,是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是逆贼一党!抓了她你们就是大功一件!”
“属下是公主府的侍卫,只负责公主府的安危。”守卫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那你们更要去抓人呀……”丹阳郡主还在絮絮叨叨地鼓动守卫们动手抓人。
在此期间,陆云舒已经找到了德清公主,德清公主还不知外面翻了天,正在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公主殿下。”陆云舒摘下帷帽,跪了下去,“还请公主殿下助我自证清白。”
德清公主取下盖在脸上的团扇,起身过去扶她,“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陆云舒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听到有人说她是逆贼,德清便气不打一处来,“简直胡说八道,你是什么来历查一下不就行了,再说了那陆家人,谁知道是不是为了赏银随意攀咬?”
说到这里,德清公主话音一顿,转过身看着陆云舒,“不过,我确有一事好奇,你……和汝宁侯府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的情报里,陆云舒身世清清白白,甚至和汝宁扬州等地完全没有关联,若要攀咬,陆家怎会找上陆云舒?
这不禁引起了她的怀疑。
陆云舒不想欺骗德清公主,但想了想,此事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便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低着头,“民女确实有难言之隐,一时半刻说不清出,还请殿下相信民女一次。”
“……自始至终,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些小本生意谋生而已,等这件事过了,殿下若想知道真相,民女定会告知。”
她眸光诚恳,加上旁边司柳那丫头哭得涕泪横流,好不凄惨,德清公主动了侧影之心,决定帮她一回,“好,我相信云娘你的为人,希望结果不要让我失望。”
“多谢殿下……”陆云舒朝她重重一拜。
德清公主这次没有阻止她,只是轻叹一声,“这又是何苦呢?”
她找到自己,就说明她不想求哥哥,摆明了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陆云舒假装听不懂,没有接话,德清公主收回目光,拉起她的手,“不管怎么样,你我相识一场,我也真心的喜欢你,欣赏你,所有往后有困难的话,我能帮就帮。”
德清公主也不拖沓,立刻吩咐人备轿往锦绣坊去。
前后也就过去两刻钟,德清公主一行人赶到时,官差还没走,锦绣坊的大门却已被撞开了,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胭脂同几个小厮绣娘们一并阻拦,甚至动用了店里的机关,也没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官差带头将锦绣坊里的人扣押住,包括胭脂在内,全都用绳索缚住手腕,绑在柱子上不让她们逃跑。
等官差全都进去了,陆向松便踩着门板跟了进去,与钱氏二人四处打转,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拍拍钱氏示意她靠近些,“生意都做到京城来了,看来那位贵人说的不错,陆云舒这丫头是真发达了,瞧瞧这店里的布置,这些摆件……”
锦绣坊主要招待贵客,所以店内的柜台桌椅以及装饰物,无不出自大家之手,价值不菲。
陆向松捧着一个青花瓷瓶爱不释手,“这一个花瓶,少说也值八十两,这么多个加起来……”一定可以还债了吧,再问陆云舒要多点,不,等陆云舒被抓了,她的钱,自然就是陆家的钱,说不定能助他东山再起。
陆向松算盘打得响亮,外头陆云舒小脸煞白,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从陆向松手里抢走花瓶。
陆向松与钱氏皆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劈手掀了她的帷帽。
“果然是你,我的宝贝女儿!”
陆向松从愤怒转为兴奋,再到谄媚,热情地抓住陆云舒的胳膊,“好女儿,你怎能一声不吭地跑了呢?你可知这些年为父有多担心你,找遍了整个汝宁,都没找到你的踪迹,好在老天有眼呐……”
陆云舒甩开他,后退两步,冷冰冰道,“二老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陆向松紧追不舍,甚至想触碰她的脸,“你的样子,为父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钱氏知道如今陆家存亡全系于陆云舒一人,即便无奈,也还是开了口,“云舒,过去是娘对不起你,你怨我也好,骂我也好,娘都认了,但是这一次,你帮帮陆家,好不好?”
钱氏的眼泪说掉就掉,配合陆向松演了一出母女情深。
陆云舒恶心透了,刚想发作官差便挤了进来,挡在他们中间,“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先行离开,云娘,你且随我们到衙门走一遭吧。”
陆云舒端着和煦的浅笑,“不知这位差爷的手令可否让我过目一下?据我所知,官服拿人是需要手令的。”
当地的官差陆云舒基本都认得,但眼前这位却很眼生,加上先前丹阳郡主前来挑衅,她便多了几分警惕。
她话刚问完,对方脸上果真闪过一抹慌乱,在她嘲弄的眼神注视下,色厉内荏地呵斥,“官府办案,轮不到你来置喙,跟爷走就是了!”
说不过,官差索性动手抢人,司柳扑上前拼命阻挡,身为陆云舒的生父生母却立在一边,只顾往怀里揣东西。
“都给本公主住手。”场面逐渐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德清公主总算出面,身后哗啦啦围上几十名侍卫,各各身穿盔甲手持长枪,随便一站便能唬住里头的人。
钱氏吓得一哆嗦,怀里兜的不少物件全掉地上,其中就有陆向松爱不释手的青花瓷瓶。
陆向松气急败坏,“你个败家娘儿们,怎么做事的?这一个花瓶值几十两!”扬手就要打人,钱氏下意识地护住头。
陆云舒一个箭步冲过去攥住他的手腕,“你们闹够没有?!”
“你敢教训为父?”片刻错愕后,陆向松另一只拎着花瓶打向陆云舒,这次钱氏总算反应及时了,扭过身将人护在怀里,花瓶生生拍在她头上,应声碎裂。
钱氏痛得闷哼一声,连日奔波早就耗尽了体力,再支撑不住软倒了身体。
陆云舒从未想过钱氏会帮自己挡下这一击,震撼过后,将钱氏慢慢放在地上,瞪着眼前面目狰狞的陆向松。
他对自己不好便罢,毕竟他们之间没什么情分,但钱氏是陪伴他二十多年的枕边人,他居然说打就打,看钱氏的反应,这绝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生意做不起来,败光了家底,就要将怒火发泄在妻子身上吗?”陆云舒冷幽幽地质问。
陆向松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人,我爱怎么就怎么,你娘都没说话,轮得到你来教老子做事?”
“首先,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也不是我爹娘。”事到如今,陆云舒只能咬死这一点,“其次,你们带着一帮假官差强闯锦绣坊,不仅打伤了我店里的人,还损毁我不少物件,这些账,我会跟你们一一清算。”
陆云舒满脸严肃冷漠,陆向松听得却是哈哈大笑,“你要和我清算?你是我生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了,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陆云舒忍着动手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强调。
“怎么可能没关系?”陆向松就好像抓到了拿捏陆云舒的机会,不依不饶,“官府里还有你的户籍,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你敢说你不姓陆?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是何身份,你就算化作灰,我都认得你。”
“而你,汝宁侯府的大少夫人,今日,必须死。”陆向松的笑容逐渐癫狂,大有毁灭的架势。
听到汝宁侯府大少夫人几个字眼,帮着撑腰的德清公主美眸大骇,看向陆云舒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她还以为是陆云舒是从汝宁侯府里出逃的丫鬟或女管事,若是这样的身份,倒也算无辜,可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侯府的少夫人。
汝宁侯府,那是曾经想谋朝篡位的逆贼!
德清公主看着陆云舒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陆云舒又岂会察觉不到,当她转过头时,德清公主已经带着人走了。
没有亲手抓她,是最后的情分。
围观的百姓众多,陆向松的一席话迅速传了出去,不多时,真正的官差来了,其中还有大理寺的人,需要暂时将她收押,直至真相水落石出。
眼下反抗没用了,陆云舒努力冷静,希望自己的假身份能骗过大理寺的调查。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从前毫无破绽的身份就在这次调查中被人发现端倪,身为汝宁侯府的一份子,按例她该流放三千里。
得知这个消息后,陆云舒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就在官差要把她带走时,牢房过道上响起了熟悉的男声,“慢着。”
裴绍行从拐角处现身,只是这次,他穿着一袭绯红官服,慢慢走到了陆云舒跟前。
和离
第四十六章
四目相对的刹那, 双方皆是沉默。
陆云舒盯着他身上穿的官袍,唇角微微翘起一抹讥诮,她因为裴家入狱, 裴家这位正经公子却摇身一变官袍加身了,真是讽刺啊。
也是, 裴绍行有的是她不知道的手段。
思及此,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裴绍行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看到她这幅样子,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他走近了些,递过去一样东西,“云舒,这是你要的。”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陆云舒坐在角落里, 头也不回,“如今你是高高在上的四品大员了,民女怎承得住大人盛情。”
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裴绍行解释道, “云舒,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陆家人这么做, 并非我授意的,在此之前, 我不知道他们会出现在京城,更不知道他们会……”
“不用解释了。”陆云舒冷冷打断她,“总之最后的结果, 不都如你所愿了吗?是不是你做的,还重要吗?”
裴绍行没出现之前, 她的日子安稳幸福,但他自从他住到隔壁之后,坏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即便这一次她知道陆家人的事不是裴绍行做的,还是忍不住迁怒于他。
裴绍行脊背僵了僵,脸上是难以置信,“……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不然裴大人希望民女怎么想?”陆云舒转过身,凤眸冷漠,“你来看我,就是想在我脸上看到对你的感恩戴德吗?裴大人若是这样想,我劝你就别做梦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啊。
可算找到了一丝熟悉感,裴绍行心底竟生出几分欣慰来,“我不敢奢求你什么,只是希望你看到这个……能开心一些。”
他已经不去想陆云舒能否原谅他了,更不敢奢求她回到自己身边。
陆云舒定睛去看,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份和离书,当即冲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展开以后才发现这不是她原来书写的那一份,而是裴绍行后来自己拟的和离书,内容详尽,交代了两人成婚的前因后果,以及后来约定和离,均属双方自愿,一一交代清楚后,落款处不仅有裴绍行的签字手印,就连和离的日期也变成了四年前,定格在裴应淮出生那一日。
裴应淮出生那日,还是汝宁侯府尚未获罪之时。
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什么,陆云舒眼眶逐渐蔓延上一抹红,捧着和离书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裴绍行眼睛一刻都未曾从她脸上挪开,见她再度展开笑颜,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只是眸底却染着无尽的哀伤,“有了这个,便能证明你与后来的汝宁侯府没有半分关系,官府自然没了抓你的理由,你……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是由衷地祝福她。
和离书一式三份,陆云舒从狱卒手里拿过笔飞快签下大名,按了手印,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裴绍行,还有一份则送往汝宁当地官府,那边有裴绍行的心腹,定能将和离之事办得滴水不漏。
束缚于身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陆云舒眼尾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们和离了……和离了……”
轻声低喃着,眼泪啪嗒一声掉落,在和离书上晕开一朵涟漪。
随之绷断的,是裴绍行的心弦。
“……你自由了。”强忍着胸腔翻涌的气血,裴绍行淡淡说出这句话,拿出刚得的诏令吩咐狱卒打开牢门放人。
圣旨摆在面前,狱卒不敢怠慢,很快就开了锁将陆云舒请了出去。
陆云舒抹去眼角的泪痕,将和离书折好揣进怀里,坚定地走出牢房,如今她与裴绍行形同陌路,自然没有打招呼的必要了。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裴绍行再一次叫住了她,“等等。”他递给她一只檀木匣子,“这些是和离后,你应得的部分。”
他亏欠她太多,如今唯一还能弥补的只有这些了。
陆云舒没有打开细看,于她而言,能够及时和离已是万幸,她不指望裴绍行良心发现给她多少补偿,“东西我拿了,自此以后,两清。”
裴绍行深深看了她一眼,“是啊,我们两清了……”
不舍,又如释重负,让人揣摩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陆云舒也不想揣摩,拿过盒子转身走了。
等她走远了,裴绍行再抑制不住喉头的血腥,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公子!”身后的阮生吓了一跳,吩咐另一个狱卒,“快请大夫。”
“不要声张。”裴绍行抬手阻止,用袖子轻轻擦拭,“一点小伤,养养就好了。”
阮生无奈,“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不明白,陆云舒屡次拒绝公子,公子为何还要腆着脸去帮她,甚至不惜亮出自己的底牌,为他人做嫁衣。
就在昨日,得知赵慎与赵玄珩争着求娶陆云舒时,裴绍行就打算坦白陆云舒的身份,借此打消皇帝赐婚的念头,同样的,他也做了万全之策,以岭南王府的情报作为交换,另外答应在半年之内收复岭南交还兵权,而皇帝要做的,就是为汝宁侯府平反。
为了表明对皇室的忠心,他把侯府在汝宁盘根错节的消息网献给皇帝,掌握了侯府命脉与兵权,皇帝自然放下了对他的顾虑,决定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封了个四品忠武将军的散职,命他择日启程南下。
狭长阴暗的甬道里,陆云舒的背影在他眸中渐行渐远,裴绍行身躯摇晃了下,“……回府吧。”
阮生又岂会看不出他的留恋与不舍,想了想问道,“公子,不和少……陆姑娘道个别吗?”
离开汝宁之后,裴绍行这些年步步为营,苦心孤诣,总算在岭南闯出一片天地,某种角度来说,其实他接下来想做的事与赵玄珩不谋而合。
曾经的岭南王枉死,如今的汝宁侯与老夫人也因为帝王猜忌而死,而他与赵玄珩都不是束手就擒的愚忠之辈。
汝宁侯府覆灭,其中有赵玄珩的手笔,但裴绍行还是决定与岭南王府的人联手,至于赵玄珩,除掉便是了,所有事情都在循序践行,只等完全掌控岭南之后伺机北上。
偏偏为了一个陆云舒,满盘皆输。
阮生越想越是惋惜。
陆云舒哪里会在意裴绍行的计划,没有狱卒阻拦,她走得脚步飞快,就在出了地牢时,撞上了火急火燎赶过来的赵慎。
见到她,赵慎二话不说将人抱在怀里,他抱她的力度极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才肯罢休,陆云舒险些喘不过气。
好半晌,赵慎才放开她,拉着她左看右看,注意到她通红的眼眶,立时皱起了眉,语气慌乱,“我是不是来晚了?他们对你动刑了?”
“我没事。”陆云舒抓住他的胳膊,“进来也就一日,没吃什么苦。”
“还是晚了一日。”赵慎颇为自责,“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昨日早朝他和赵玄珩差点打起来,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便散朝了,回到王府没多久,德清就气冲冲地来找他,从德清口中方知陆家人指认,陆云舒被捕下狱。
德清公主气愤于陆云舒的欺骗,还想着该怎么给陆云舒一个教训,于是叫人去查陆云舒这个人的底细,不查不打紧,一查德清公主自己都震惊了,渐渐的,又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与钦佩。
“虽说她骗了我,但是换做我是她,爹不疼娘不爱,还被婆家苛待欺辱……重获新生之后,好不容易才在京城站稳脚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有了想珍惜的人,我也会害怕在他们面前暴露过去的自己。”德清公主说着,美眸弥漫上了一层水雾。
陆家人出现在锦绣坊的时候,陆云舒该有多无助多害怕,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始终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啊。
德清公主又心软了,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哥哥赵慎,将决定权交到哥哥手上。
若是哥哥愿意施救那当然是好事,若是介意陆云舒的过去,那也只能说明二人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到时候她再出面想想办法。
所幸赵慎还是在乎陆云舒的,得知她入狱后急急忙忙折返皇宫,可惜他在宣和殿外等了一个时辰,没能等到皇帝召见,等到的是汝宁侯府女眷一应流放三千里的消息。
赵慎如何能够接受这个结果,正当他要闯殿理论时,裴绍行被一众御林军押入殿内。
一个汝宁侯府女眷,一个汝宁侯府嫡公子,皇帝自然是先紧着处理裴绍行了。
赵慎又等了三四个时辰,还是没有动静,天色暗了下来,又缓缓露出一抹鱼肚白,左祁告诉他,狱卒准备押送陆云舒往西北流放之地去了。
他再顾不上旁的,当即命令道,“带上暗卫,随本王去大理寺。”
“殿下要劫狱?”左祁大惊,“这可使不得,昨儿个早朝时因为和岭南王世子争执,圣上已经对您颇有微词了,这要是劫狱被人知道了,尤其是三王八王,肯定要在圣上面前参您一本。”
“人先保下来,其他的再说。”
赵慎丢下一句话,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殿、殿下?”左祁四周环顾,哪里还有赵慎的人影,懊恼之下,一跺脚还是领着人去了大理寺。
赵慎先一步赶到,就有了与陆云舒相拥的一幕,左祁领着人赶到后,齐齐转过脸去。
“殿下。”陆云舒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尴尬一笑,“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嫁过人的,您再和我拉拉扯扯不合适……”她轻轻推开赵慎,眸底一片黯然。
“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赵慎抓着她的肩膀,弯腰低头正视着她,“你们四年前就已和离,我们是在之后相知相识的,所以,我与你,并没有逾越。”
陆云舒怔怔抬起头。
赵慎笑了,看向她的眸光柔且真挚,“我说过要娶你,也不再是玩笑了。”
裴绍行在阮生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走出地牢,闻言整个人定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瞪着赵慎。
杀意
第四十七章
陆云舒是背对着地牢的, 所以没有看见背后的人,而赵慎则是在话音落下的刹那看见了脚步虚浮的裴绍行。
原来是他抢先一步,替陆云舒解了围。
赵慎眼眸沉下, 但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 “云舒, 你再好好考虑一次,我是认真地,真心地求娶你。”
来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了无数回合,最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将陆云舒当做妹妹看待,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想保护她, 想让她一世安稳无忧。
是发自灵魂的产生了男女之情,如此情境下,他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她兄妹相称,甚至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玉章哥哥……”陆云舒内心震撼, 称谓又变回了从前,泪水更是大滴大滴地滚落。
不远处的裴绍行神色黯然,“走吧。”
他声音极轻极低, 只有阮生能听见。
阮生心疼之余,也只能搀扶着他慢慢走远。
裴绍行的伤势看似无甚大碍, 可五脏六腑早已伤重,需得尽快休养,原本休养上十天半月就能好起来, 偏这两日都在为了陆云舒的事情来回奔波,觉都没能睡上一个, 这会儿体力透支,强撑着走出了大理寺地界后,直接身躯后仰倒了下去。
“公子!”阮生扶住他,连唤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而另一边,陆云舒隐约听到了惊呼声便回头看去,附近除了他们一个人影都没有。
赵慎也在此时牵起了她的手,很快便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纤长的睫羽颤了颤,陆云舒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正当赵慎以为她愿意接纳自己了,却听她泣着声道,“对不起,玉章哥哥……”
许久,赵慎才反应过来,动了动唇,略带着几分苦涩的笑了笑,“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的,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
赵慎越是如此,陆云舒心里越是难受,“真的对不起……”
或许曾经动摇过,但经过这一遭,陆云舒是彻底绝了最后一丝念头,她和赵慎之间身份差距甚大,犹如隔了一道天堑难以跨越,既如此,不如各自安好。
赵慎在短暂的失神后,又若无其事地过来扶她,“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陆云舒下意识躲开,“殿下,我真的没事,这里离清雅居也不远,我可以自己走的。”理智回拢,她又端出了客气疏离的态度。
赵慎的手僵在半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抓住,半晌,收回手苦笑一声,“……好。”
回家的路上,陆云舒好几次支撑不住身子,关在大理寺的一天一夜里,她一刻都不敢合上眼睛,精神紧绷,加上滴水未沾,走起路来脚下都是软的,好在司柳与胭脂及时赶到,一左一右扶着她往家走去。
两人都是刚刚才得了官府的消息,脸上无不是兴奋激动之色,“谢天谢地,总算是化险为夷了,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胭脂双手合十祈祷着。
而陆云舒的心绪也很快稳定下来,问起了最要紧的事,“锦绣坊和曲茶坊可解封了?还有其他几个铺子呢?”
她视店铺如命,司柳便将店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小姐放心,所有店铺都解封了,不仅如此,那帮冒充官差的地痞也被官府抓了起来,要他们赔偿咱们的所有损失。”
“只是那帮地痞被抓了?”陆云舒脸色不太好看。
司柳胭脂面面相觑一眼,沉默着点了下头。
陆云舒有些失望,又有些自嘲,“陆家人没有任何损失,更别说背后之人,也是,官府要是抓了陆家人,很快就能查到她身上,她不会坐视不理。”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清雅居,陆云舒不经意地瞥了眼隔壁紧闭的大门,这一看就注意到了门上的一点血迹。
“小姐……”司柳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才陆云舒淡漠的眼神下消了音,没再多说什么。
胭脂见状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了陆云舒的视线,“小姐一天没回来,想必是累极了,司柳备些热水,我去小厨房炒几个小菜。”她朝司柳挤了挤眼睛,司柳意会应了下来,两人搀着陆云舒快步进了屋。
清雅居大门开了又关,合上之后,一直趴在墙头的裴应淮抹了把红肿的泪眼。
阮生也很无奈,哄着他道,“小公子,你快下来吧,就算你看破了天也于事无补呀。”
“我知道的,我不会去打扰阿娘。”裴应淮小声啜泣,“我就是想看一眼,再替爹爹看一眼……”
哭着哭着,裴应淮还是踩着阮生的肩头下来了,落地以后,又噔噔噔地跑回屋里,主屋一角的床榻上,裴绍行静静躺着,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回春堂的袁暮白正在为他施针,因为伤势过重,每一针都得格外小心,稍有不慎便是命丧黄泉的下场。
同时,这也是极易做手脚的机会,可以让他死的悄无声息。
最后一针将要落下,袁暮白动作停在半空,犹豫着究竟该如何行事。
裴应淮和阮生不懂医术,见他满脸纠结,以为是很难治了,齐齐噤声大气不敢喘一下,裴应淮更是落下了眼泪,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砸在袁暮白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短暂犹豫后,袁暮白还是选择了遵从良心,最后一针落下,明显能感觉到裴绍行微弱的呼吸渐转平稳。
袁暮白收了针,转向阮生说道,“裴大人的伤势已经稳住了,我再开一剂方子,吃上大半个月就能好得差不多,不会耽误大人的行程。”
阮生与裴应淮都是感激地朝他作揖,“多谢袁大夫。”
“应该的。”袁暮白点了下头,快速写下一张方子,随后背起药箱离开。
阮生将人送到门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向裴应淮,“我们有告诉过他公子的姓氏吗?”
裴应淮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摇了下头,“刚刚还想问阮叔叔呢,他怎么知道爹爹要离开京城?”
孩童稚嫩的嗓音又一次警醒了阮生,他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回想起方才袁暮白施针的场景,不由后怕地吸了口凉气。
而他们之所以能抓住破绽,全是袁暮白刻意为之,回到回春堂后,毫不意外地多了个人。
赵玄珩缓缓转过身,冷睨着他,“为什么不动手?”
袁暮白放下药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岭南王府对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也曾立下效忠王府十年的誓言,如今期限已到,恕……暮白无能为力。”
他不再一口一个属下,摆明了要划清界限。
赵玄珩气急,一个闪身到了他跟前,大手用力掐住袁暮白的脖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命是属于岭南王府的,忤逆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不同于往常的嬉笑邪肆,这一刻赵玄珩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机。
袁暮白闭上眼,视死如归,“世子要杀便杀吧,只希望世子走到最后,仍能无愧于心。”
“你什么意思?”赵玄珩不耐烦地皱紧眉心。
面对赵玄珩的强势,袁暮白自然是害怕的,此时也只能梗着脖子道,“最初世子要为王爷报仇,暮白也同样有如此想法,便一路追随世子,无论世子要我做什么,我都尽力做到了,但如今世子已经变了,试问您还记得自己的初心吗?”
初心?
赵玄珩愣了愣。
袁暮白看着他,“世子利用她扳倒了侯府,她也利用世子得了自由,这是两全其美,但是后来呢?殿下为了让裴绍行暴露,不惜置无辜之人于死地,一计不成,又叫我杀人……世子,您已经变得我不认识了。”
说起来,袁暮白除了是赵玄珩的下属,更是岭南王的义子,年幼时他一直陪伴赵玄珩左右,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岭南王看出他性子淡泊豁达,不是追名逐利的料,便让他研习医术,好帮衬赵玄珩,必要时需得劝谏一二。
正因如此,袁暮白看待事务更为客观全面,岭南王之死乃时势所逼,汝宁侯不过是奉旨行事,抄家那日,汝宁侯亲手斩下岭南王的头颅,又因一念之慈放过了年幼的赵玄珩,回到京城复命时又屡次进言,不惜开罪皇帝才让岭南王府保留了最后一丝血脉。
尽管如此,长大后的赵玄珩依旧视汝宁侯府为敌,甚至产生了执念,所以他要扳倒汝宁侯府,袁暮白不敢有异议,但他要赶尽杀绝,袁暮白做不到,更何况其中还牵扯了一个自始至终无辜的陆云舒。
赵玄珩在片刻的错愕后,突然笑了,眉宇间满是嘲讽,“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怎么,看上那个女人了?”
袁暮白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是,暮白确实心悦于她,但也仅此而已。”他只想和往常一样,偶尔见她一面,说三两句话,足矣。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心意,反叫赵玄珩不悦,面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袖子中的拳头已捏得咯吱作响。
他憋了一口气,等出了回春堂,一拳砸在墙面上,生生砸出一个凹陷,但这显然不足以发泄他胸中的怒火。
他变了?居然敢说他变了,若非如此,谁来替王府报仇?靠那个心慈手软的袁暮白吗?
赵玄珩越想越气,又朝墙上砸了几拳,砸到拳头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也不为所动,眼前一次又一次闪过陆云舒的脸。
“还真是个麻烦女人……”
低声说完这句话,赵玄珩慢慢转过头,巷子尽头赫然站着一个华服女子。
丹阳郡主轻哼了声,“按你的计划行事,结果你也看到了,不仅陆云舒毫发无伤,裴绍行还升了官。”
赵玄珩正在气头上,丹阳郡主还不知好歹地凑过来阴阳怪气,又一次拿陆云舒说事,几乎是瞬间就点燃了他狂躁的杀意。
垂危
第四十八章
赵玄珩斜了她一眼, “你质疑我?”
“不是质疑,”丹阳郡主双手抱臂,美眸中充斥着对他的轻蔑, “而是可笑,笑我自己怎么就轻信了你, 大费周章把陆家人弄到京城来, 结果呢?”
“陆云舒下狱一日就被放出来了,本郡主反倒成了燕王追查的眼中钉。”想到燕王派来的人不依不饶拿她问话,甚至惊动了她夫君与忠义伯,丹阳郡主就感觉浑身气都不顺了。
要不是最后由忠义伯出面挡下此事,将罪过推到了陆家身上,她还真没法全身而退。
“所以呢?”赵玄珩没心情听她倒苦水,“凡事都有风险, 夫人赌输一次,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丹阳来找他当然不是倒苦水这么简单,虽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向他摊开掌心。
赵玄珩怒极反笑, “你脑子坏了?”
“为了配合你的计划,我可花了不少钱。”事情一旦做了,那种羞耻感反而淡了, “你该庆幸最后关头我没把你说出来,否则的话, 燕王对你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你想说什么,我能拦得了么?”听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赵玄珩全然不惧。
丹阳郡主见他不上套, 便厚着脸皮道,“就算你不管燕王, 那你总该收拾下烂摊子吧,现在陆家那帮吸血鬼又找上门了,害我浪费了几百两银子,这笔账,说什么你也得补偿给我。”
赵玄珩生平还是第一回听到这么好笑的事,“这本就是一场赌局,输了的人,怎么有脸叫人赔钱呢?”
丹阳郡主也怒了,“好,既然这笔账没人认,那我只能去找陆云舒那个贱人讨了。”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去。
“你站住。”赵玄珩呵住她,那双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眯起,闪烁着一丝锐芒,“管好你的嘴,要是敢胡言乱语……本世子不介意让你做一个哑巴。”
丹阳郡主脚步一顿,柳眉上挑,“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在公主府时,世子可是为了陆云舒大打出手过,现在想来,你很在乎她吧?”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赵玄珩面上依旧镇定,嘴角扬起邪笑,眸底却是骇然的杀气。
丹阳郡主还是不了解他的为人,不明白他此刻已动了杀机,还在不断地激怒他,“我实在好奇,她若是知道是你把陆家人弄来了,也是你害她入狱,她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赵玄珩近乎吃人的目光中,丹阳郡主脸上扬起胜利者的得意。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赵玄珩终于收起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笑,眉头一压,眸色登时凌厉无比。
丹阳郡主一向目中无人,自视甚高,又怎会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走到街上随便抓了个人询问出清雅居的位置,便朝着所指的方向而去。
正好是用晚膳的时辰,司柳和胭脂都在小厨房里忙碌,陆云舒便亲自过去开门,见到来人是丹阳郡主,她的脸色陡然沉下,“你来得正好。”
丹阳郡主歪着头,“怎么,你想来找我寻仇?”
“陆家人,是你找来的。”陆云舒这次没有疑问,而是肯定,“假扮官差的那帮地痞,也是你找来的。”
“是我。”丹阳郡主终于亲口承认,“但就算你知道是我干的,又能把我怎么样?你还不是无凭无据。”
面对她的挑衅,陆云舒依旧是淡淡地道,“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不需要多久,就能把主谋交代出来。”
丹阳郡主掩唇轻笑出声,“你还是太天真了,本郡主行事不喜欢留下任何隐患,他们,不会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陆云舒平静的眼眸动了动,“你把他们杀了?”
“与其同情别人,不如多想想你自己吧。”丹阳郡主不置可否,“要不是陆家人留着还能膈应你,我早就送你们一家三口去团聚了,真是可惜了……这次你没死。”
因为愤怒,陆云舒的身子都开始微微发颤。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应该很感兴趣。”丹阳郡主很满意她的反应,便又多说了些,“你这次差点死了,罪魁祸首,可不止我一人。”
陆云舒眼眸乍然闪过一丝寒光。
丹阳郡主笑吟吟的,“想知道?五百两。”
起初陆云舒还以为能等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结果丹阳张口就要五百两,立时打消了她的念头,“五百两买个消息,你当我傻?”懒得继续周旋,她反手就要关门。
丹阳急忙拦住她的动作,“他可要害你,难道这个消息还不够值钱吗?”
“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到有谁能恨我至此。”陆云舒冷冷说完,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叫丹阳郡主碰了一鼻子灰。
丹阳郡主咬牙切齿,“陆云舒,你会后悔的!”
门后之人并不在意她的威胁,径直往堂屋里去。
陆云舒是否后悔暂且不知道,但丹阳很快就后悔了,前头被一道黑影挡住去路,对方朝她步步逼近,丹阳只得一步一步地后退,瞳仁深处迅速蔓延出恐惧。
“你、你是什么人?”说话时她才发现,自己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青面獠牙,喉咙深处发出诡异的笑声,那笑声听得丹阳郡主毛骨悚然,“是赵玄珩,赵玄珩派你来的是不是?”
黑衣人没有答话,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寒光映照在丹阳郡主的瞳孔里,瞳仁骤然一缩,人便昏了过去。
黑衣人跨过倒地的丹阳郡主,缓步往巷子深处走去,拐进另一条巷子后,身上所有黑色血腥褪去,露出一张陌生却干净的面庞,他站定在一堵门前,与里头的阮生眼神交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确保无人发现阮生才折回屋里,也就在他回屋后的半刻钟后,一个人头从角落里探了出来,望着清雅居高悬的匾额,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墙角下,趁着四下无人经过,踩着水缸摇摇晃晃爬上了墙头。
就在他将要翻过院墙时,隔壁院里也探出一个脑袋,小小圆圆的,眼神却凶狠,“阮叔叔,有坏人!坏人要进阿娘家里偷东西了!”
裴应淮这一声嚷嚷不仅吸引了阮生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陆云舒几人的注意,陆云舒几人快步往院墙处走去,就看到了一只脚跨进院墙的陆向松。
司柳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靠在墙角里的扁担招呼过去,陆向松惨叫一声便摔了出去,司柳以为是自己打中了,赶紧开门出去抓人,就看到他躺在地上,捂着另一只血流不止的小腿哇哇大叫。
隔壁阮生和裴应淮都出来,两人手里各执一柄匕首。
陆云舒下意识看了过去,以为是阮生动的手,没想到却是在裴应淮手里看到了血迹,顾不得她与裴绍行已经和离的事实,她拽过裴应淮呵斥道,“小小年纪的,你怎么敢动手伤人?”
她抓起裴应淮血淋淋的小手,取出那柄染血匕首,质问他,“你爹就是这样教你的?”
裴应淮被她严肃的模样吓到了,讷讷点了下头,旋即指着陆向松,“阿娘,是他,他是坏人,他要翻墙!”
“不管他是不是坏人,你都是个孩子,怎么可以动手呢?你就不怕一个万一……”陆云舒也是气到了,张口便没了分寸,语速又快又凶。
裴应淮湿漉漉的眼睛里很快就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得不肯哭出来。
意识到自己过了,陆云舒收敛神色,“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匕首是留着保护自己的,而不是拿来伤人的。”她把匕首捡起,用手帕来回擦拭干净了,才塞回裴应淮手里。
裴应淮甩开手,陆云舒以为他在同自己置气,下一句话击溃了她的心防,“这是爹爹给我防身用的,也是用来保护阿娘的,现在就送给阿娘吧,若是以后爹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阿娘又遇上坏人了,就拿它保护自己。”
陆云舒足足愣了几息,再抬眸时,已是泪眼涟涟,素手顿了顿,还是落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轻拍了下,“小孩子不能随便说话,那个,不在了……是何意?”
裴应淮低着头,声若蚊蝇,“爹爹昏迷不醒,大夫说……”
陆云舒听不太清他后面的话,但是光看他近乎父母双亡的表情,想当然以为裴绍行生命垂危,至于后来裴应淮说了什么,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阿娘。”她久久没回神,裴应淮用干净的小手拉了她一下,“就去看爹爹最后一眼,好不好?”
那可怜委屈的模样,也无怪陆云舒误以为他爹马上就要死了。
“爹爹说,他还想再见阿娘一面……阿娘,你就随应淮进去看一眼吧……”年方四岁的裴应淮,上一秒拿匕首给人腿上戳了个血窟窿,下一秒就揉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生叹为观止,大夫只是说裴绍行伤势过重需要静养,但小公子这一哭,和哭丧也无甚区别了,这拙劣的伎俩,谁会信啊?
偏偏陆云舒还真信了。
“好,我随你去看他。”架不住裴应淮的央求,陆云舒心软了,“你且等等,我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裴应淮刚刚还在哭,得到陆云舒的答复后,下意识的想要欢呼雀跃,好在忍了下来,故作哀伤地点点头,“应淮会乖乖等阿娘的。”
陆云舒又可怜又无奈,“……跑不了的。”
回到清雅居,她立刻找出裴绍行塞给她的匣子,打开一看,满满一盒的全是地契银票,居多的还是地契,细细一算,竟有三十六家铺子,其中还有八个钱庄,不过这些铺子属于岭南当地的商行。
纵使陆云舒如今小有积蓄,也不禁为之震惊,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裴绍行疯了。
这匣子说是裴绍行的家当都不为过,而压在匣子最底下还有两个硬物,一个是样式朴素的乌金令牌,另一个则是有些眼熟的发簪。
玉色澄澈,通体莹润,是上等的羊脂玉簪。
陆云舒在记忆中寻寻觅觅,总算想起这是之前在侯府时裴绍行亲手雕刻的发簪,仔细看,还能在发簪上找到他们彼此的名字。
她不禁想起了那对月牙佩,便对这支玉簪嗤之以鼻。
裴绍行还真是喜欢处处留情,谁都有个定情信物。
陆云舒把发簪随手丢在妆奁上,匣子里只放了地契银票,至于那块手令,她寻思着是不是到钱庄取钱的信物,便也留了下来。
看在裴绍行分了她这么多家当的份上,就去见他最后一面,也算送终了。
了结
第四十九章
陆云舒净过手, 换了身素色衣裙便出门去,两扇门中间只有一滩刺目的血迹,但陆向松的人已经不见了, 唯有裴应淮自己在那儿乖乖等着。
“方才那个人呢?”陆云舒指着地面询问。
裴应淮小嘴一撅,闷闷道, “让他跑了……”在陆云舒疑问的眼神中, 又展颜一笑,“不过我叫阮叔叔跟上去了,很快就能把坏人全都抓起来。”
陆云舒松了口气,手指在他圆鼓鼓的脸上掐了一下,“小孩子家家,心思不要那么重。”
哪知她的随口一句戏言,裴应淮却认真回应道, “爹爹说了,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行事一定要谨慎小心,对于所有可疑的坏人, 都不能轻易放过,尤其是要伤害阿娘的坏人。”
裴应淮奶声奶气说着,小脸却写满了坚定。
陆云舒迟疑过后, 蹲下身抱了他一下,“这些年, 一定很辛苦吧?”
裴应淮摇摇头,“应淮不辛苦,爹爹辛苦。”
真是三句不离爹。
陆云舒又岂会看不出他在替裴绍行说好话, 便顾左右而言他,“这样吧, 等你爹爹去了,你就到我这儿来,虽说我给不了你太多,但至少是安全的。”
“真的吗?阿娘真的愿意收留应淮了吗?”裴应淮眨巴着大眼睛,主动去勾她的尾指,“那我们拉钩,阿娘就不可以反悔了。”
陆云舒还不知这是个陷阱,毅然跳了进去,“好好好,不反悔。”
得到了她的保证,裴应淮笑得极为灿烂,拉着陆云舒就往屋里跑,别看他人小小的,腿短短的,跑起来是半点也不含糊,竟将陆云舒都带了个趔趄。
进了门,陆云舒下意识地观察四周环境,震惊地发现墙角下立了不少桌椅,全都高高摞在一起,“你……爬墙用的?”
被人抓了个现成,裴应淮讪讪一笑,“阿娘,我们还是先去看爹爹吧。”
主屋里,其实裴绍行已经醒了,但是听到裴应淮陡然拔高的声音,就跟得了指令似的立刻闭上眼,呼吸也在他的掌控下变得微弱。
裴应淮率先进屋,一进去就扑到床边,“爹爹,我把阿娘带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呀。”他拼命摇晃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哭得那般情真意切。
看到奄奄一息的裴绍行,陆云舒也愣了半晌,缓慢挪动脚步朝床榻走去,良久,拍了拍裴应淮,“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鼻子。”
安抚好裴应淮,陆云舒就要走了,倒是一句话也没对裴绍行说。一直装睡的裴绍行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云舒……”
陆云舒吓了一跳,惊恐地回过头去,脱口而出,“你没死?”
“让你失望了。”裴绍行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薄唇噙着笑意,“不过你能看我,我很高兴。”
陆云舒自觉离远了些,“……没死我就先走了。”
“阿娘。”裴应淮跑过去抱住她的腿,“阿娘,刚刚你答应应淮的,还算数吗?”
陆云舒瞥了眼裴绍行,语气冷了下来,“你爹没死,跟着我做什么。”
裴应淮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陆云舒为什么又生气了,裴绍行挣扎着要下床,“云舒……”
陆云舒推开裴应淮,气冲冲地摔门出去,裴绍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口,“云舒,你别走……”话音未落,他就沿着门外的阶梯骨碌碌滚了下去。
“爹爹!”裴应淮赶忙过去扶,可他小力气弱,哪里扶得起裴绍行如此高大的身躯,无奈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陆云舒,“阿娘,是应淮撒了谎,你要怪就应淮吧,爹爹什么都不知道……”
陆云舒背对着他们父子,终究狠不下心,又折了回去,没好气地扶起裴绍行。
刚刚还满脸痛苦的裴绍行立时咧开嘴角,下一刻就被陆云舒推倒在床上,“……云舒?”
孩子还在呢,这样不好吧。
裴绍行心中既忐忑又期待,陆云舒却是气喘吁吁地白了他一眼,顺带教训了裴应淮一顿,“下次再敢学着你爹撒谎骗人,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裴应淮瑟缩了下,“……知道了。”
陆云舒这才作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跟上来,便又回头唤了一声,“还不跟上?”
原本神色黯然的裴应淮大喜,也顾不上裴绍行便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主动把小手塞到陆云舒掌心里,“阿娘,应淮一定会乖乖的,一定不撒谎了。”
其实陆云舒没有真的责怪他,只是担心他在裴绍行身边待久了,会染上不好的习气,要知道裴绍行之前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以后你就跟着我安心住下,不过有些事我们得事先说好。”陆云舒牵着他边走边说,“你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不能整日只知玩乐,明日我差人去请个教书先生,你就在家好好读书。”
当夜裴应淮说什么都不肯待在自己房里,非得和陆云舒挤在一处,陆云舒也随了他,母子俩倒是和和睦睦地相处了一晚。
翌日一早,陆云舒要去京兆府一趟,暂时顾不上裴应淮,便打算把孩子送回裴绍行的住处,看当她敲门时,里头出来的却是另一张面孔。
陆云舒愣了下,“袁、袁大夫?”
“云姑娘?”袁暮白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变为愉悦。
他是回春堂出了名的神医,陆云舒便以为是裴绍行的伤势又加重了,“里面的人,还好吗?”
袁暮白面上的笑意一僵,随即反应过来,自嘲地垂下眼帘,“原主人已经搬走了,我是这里的新住户。”
要不是见到陆云舒,他险些忘了这里原来住着的人是她的丈夫。
陆云舒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多谢告知。”
裴应淮却急了,推开袁暮白径直往主屋跑去,里头除了袁暮白的行囊和药箱外,哪里还有属于裴绍行的痕迹,他又跑了几个房间去找,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爹爹……爹爹也不要应淮了吗?”裴应淮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眼眶瞬间通红。
陆云舒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朝袁暮白颔首,“抱歉,我先去把孩子抱出来。”
“不碍事。”袁暮白虽然不喜欢裴绍行,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更何况那还是陆云舒的孩子,自然就多了几分宽容,看他哭了,还从自己的药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一些开胃消食的零嘴,拿着吃吧。”
裴应淮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不要,我要我爹爹。”
陆云舒抚着他的后脑勺,将孩子护在怀里,“不好意思,打扰袁大夫了。”
袁暮白尴尬地收回手,但还是送了她们一程,等陆云舒抱着孩子回到清雅居才收回目光,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的方向奔来。
“袁大夫请留步!”
来的是个陌生清秀的男子,此时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儿跑过来,只消一眼,袁大夫就认出了他怀里的女子。
“丹阳郡主?”袁暮白一声惊呼,隔壁的陆云舒自然是听到了,不由驻足多听了会儿。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丹阳郡主的夫婿,忠义伯府的公子,丹阳彻夜未归,而忠义伯府在京城的人手并不多,他便亲自出来寻,就在一处暗巷里找到了浑身是血的丹阳,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不好惊动御医,只得先来找袁暮白。
袁暮白救人心切,赶忙让他把丹阳抬到屋里,简单检查后,袁暮白摇头长叹一声,“恕在下无能为力。”
忠义伯府的公子立时瞪大了眼,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她……她没救了?”
“性命自是无忧,只是……”想到那血肉模糊的画面,袁暮白一阵头皮发麻,强忍着恶心道,“郡主身上并没有其他外伤,只是她的舌头已经……已经被人拔去了。”
袁暮白的话犹如一道劈天霹雳,忠义伯府随后赶来的几人皆是愣住,随后爆发出阵阵哭嚎。
隔壁的陆云舒同样震惊,究竟是什么人敢当街行凶,拔了丹阳郡主的舌头?
司柳同样听到了隔壁的动静,纳闷地问,“隔壁不是……怎么会有其他人的声音?”
司柳的话拉回了陆云舒的神思,她把裴应淮放下,催促他去书房里练字,等人走远了,才吩咐司柳去王大娘处打听消息,西市这一片屋舍的租赁买卖大多需要经过王大娘之手,通过王大娘说不准能问到裴绍行去了哪里。
裴绍行的不辞而别,打乱了陆云舒一整日的计划,等了半日消息,才知道裴绍行和阮生今儿个一大早就收拾东西,离开京城往岭南去了。
陆云舒沉吟片刻,拉过裴应淮的小手,“之前好像有听说过,这些年你们一直住在岭南,那你可知道你爹爹在忙什么事情吗?”
裴应淮小脸罕见的严肃,摇了下头,“爹爹说,关于他的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陆云舒指了下自己,“告诉我,也不可以吗?”
“对不起,阿娘。”裴应淮低下头,虽然他也很喜欢阿娘,不想欺瞒她,但是爹爹说了,这些事告诉阿娘没有好处。
陆云舒摸摸他,“好了,阿娘不问就是了,你去外头玩会儿吧。”
支走了裴应淮,司柳便接着道,“小姐,官府那边刚刚也递了消息,他们以盗窃的罪名将陆家人收押在地牢里,正等着小姐过去解决呢。”
“反正都要去走一遭,顺道看看吧。”陆云舒把胭脂叫了回来,又叮嘱了裴应淮几句,这才和司柳一并前往京兆府。
京兆府的地牢比起大理寺的地牢,要阴暗潮湿许多,到处散发着浓浓的腐臭腥味,陆云舒捂着鼻子朝里头走出,穿过了几个甬道,总算到了关押着陆家人的牢房前。
陆向松的小腿没上药,只用一块破布简单缠了几圈,正躺在破烂的草席上呻.吟,钱氏头上也缠了一圈绷带,瑟缩在对面的角落里目光呆滞,除了他们夫妻俩,还有陆明远。
“妹妹!”陆明远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也是第一个发现了陆云舒,“妹妹!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
他攥着牢门急切地追问,一只手也伸了出去,堪堪停在距离陆云舒三寸远的位置,却还拼命的想要抓住,“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哥哥啊,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啊!你不能见死不救,你不能见死不救!”
陆明远的嚷嚷惊醒了钱氏,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快走!云舒快走啊!”
钱氏睁着空洞的眼睛,骨瘦如柴的臂膀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千万不要被你爹抓住,也不要被官差抓住,你听到了吗?云舒,你听到了吗?快走啊!”
她喊着喊着就哭了,扶着牢门痛苦地蹲了下去,“对不起……都是娘对不起你……”
这一刻她是真的悔了。
这一辈子,她亏欠最多的就是陆云舒。
陆云舒微抬下颚,借着细微的风将眼泪逼了回去。
陆明远知道她是心软了,一把拉过钱氏,“妹妹,你可怜可怜我们吧,你看娘,要不是为了你,她的眼睛怎会瞎掉?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度过余生吗?”
陆向松也爬起起来,指着陆云舒的鼻子叫骂,“贱.人!当初我就应该掐死你!”
事到如今,陆向松没有半分悔改之意,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了陆云舒身上,“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高嫁到汝宁侯府吗?没有侯府,你以为你的生意能做到京城吗?”
看着陆云舒这通体贵气,再对比下自己的处境,陆向松心里越发不平衡,“你现在富贵了就想把我们一家踢开,甚至陷害我们入狱,我们可是你的亲生父母!陆云舒,你的良心简直就是被狗吃了!”
换做以前,陆云舒定会气愤地同他理论,但现在她只觉得好笑,陆向松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救,他就应该在这阴暗的地牢里腐烂发臭,永世不得翻身。
狱卒将状纸递了过来,只要陆云舒确认无误签下字,陆向松的人生就将彻底完了。
见她拿起了笔,原本还气势汹汹的陆向松当即变了脸色,“云舒,云舒!你不可以签,你要替为父翻案,为父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这一切云舒都可以替为父作证的!”
“陆向松,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在陆向松指认她要她性命时,他们注定做不了亲人。
寿宴
第五十章
陆向松不可置信地指着她, “你……你这是想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吗!”
“就是!”陆明远赶紧附和道,“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家人?”陆云舒怒极反笑,“当初哥哥打死了人, 你们将我送去侯府赔罪时, 可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后来为了一点赏银将我出卖害我入狱时,你们可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不要说了,都不要说了……”
钱氏抱着头惶恐地蹲在角落里,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流淌,“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云舒,是我鬼迷心窍, 对不起……”
但这声道歉终究来得太晚了。
或许会有人指责陆云舒冷血无情,骂她狼心狗肺,她都不在乎了,毅然决然在状纸上签了字。
最后一笔落下, 陆向松膝盖都开始发软,倘若陆家犯的事只是盗窃的话,想要脱身还是有办法的, 但他显然不止这一桩案子。
陆家之所以败得如此快,最大原因就是陆向松好赌, 不仅赌上了所有家产,还倒欠几千两外债,为了躲债, 只能拖家带口东躲西藏,最后躲到了京城, 但就在昨日,各大赌坊的债主们不约而同出现在京兆府。
至于陆明远,京兆府查到了多年前他失手打死人一案,按例当秋后问斩,索性与陆向松一并收押。也就在抓捕过程中,陆明远的妻子林氏当场自请下堂,与陆家彻底撇清了关系。
要说最倒霉的,还是钱氏,京兆府尹起初对她还有几分同情,细查之下,发现这桩桩件件背后都有钱氏的身影,她劝不动丈夫孩子,便跟在后头包庇隐瞒。
如今陆家除陆云舒外,唯一幸存的只有双生姐姐陆云裳了。
看完状纸上陈述的每一件事,陆云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离开地牢也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下一个要处理的就是那帮假冒官差的地痞了,陆云舒身为第一受害人,需得出面公堂,可惜前一日这些地痞全都暴毙狱中,官府就此断了线索。好在陆向松为了减轻罪行,将丹阳郡主供了出来,案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不过陆云舒没有告诉官差丹阳郡主遇袭一事。
向京兆府尹道了谢,陆云舒与司柳二人施施然离开,也就在离开后不久,忠义伯府的人上书状告岭南王世子袭击忠义伯府女眷。
即便丹阳郡主无父无母,终究还是皇后娘娘的族亲,加上被告人乃是藩王后裔,事情一下变得棘手起来,大理寺便接手了这个案子。
陆云舒沿路听着这些消息,暗暗心惊。
司柳却是幸灾乐祸地拍手,“让这丹阳郡主嚣张,这次踢到铁板了吧。”她都迫不及待地想和胭脂姐姐分享这个好消息了,“丹阳郡主现在肯定恨极了那个臭道士,如此一来,就没功夫找我们的麻烦了。”
陆云舒一想觉得司柳说的不无道理,“经历了这么多,但愿往后的日子能够风平浪静些。”
主仆两说笑着往双溪小筑去了,买了些今晚吃的饭菜,又到曲茶坊拿了些裴应淮爱吃的茶果子,在陆云舒看不见的地方,裴绍行始终注视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身影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落寞。
她唯一牵挂的孩子回到她身边了,他也即将离开她的生活,她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阮生陪着他看了很久,看到了日暮西沉,方低声提醒,“公子,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该上路了。”
“走吧。”
京郊最高的一处山峰上,裴绍行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岭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裴绍行掉头的刹那,陆云舒感觉心脏忽然一紧,险些让她喘不上气,以为是身体还有什么暗疾,回家时顺道去了隔壁。
出来的依旧是袁暮白,一眼瞧出了异样,“云姑娘,你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陆云舒捂着心口,“我也不知道,所以找你看看。”
“快请。”袁暮白让开一条路,示意陆云舒到正厅坐坐,他去取药箱过来。
裴绍行还在时,陆云舒没有好好观察过这座院子,论格局与自己的清雅居相差无几,只是更简单朴素些,如今正厅的位置也被改装成药堂了。
其实陆云舒过来,除了看病,更多的还是想打探消息,“听说丹阳郡主遇袭了,伤势可严重?”
袁暮白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其他伤势无甚大碍,就是舌头……被歹人硬生生拔了下来,造成失血过多昏迷。”
想到赵玄珩那日在回春堂外的威胁之语,如此针对性的伤害,丹阳郡主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何人所谓,与赵玄珩这道梁子算是结下了。
袁暮白长叹一口气,“伤势虽不会危及性命,但将来就算养好了,这舌头只怕也长不出来了。”
陆云舒又好奇地问,“那忠义伯府的人可查到凶手了?”
“有怀疑的人,不过没有证据。”袁暮白回答完陆云舒的问题,才反应过来,她从前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突然关心这件事,莫非……
袁暮白不自觉看了眼陆云舒,正好对上她一双黑亮澄澈的凤眸。
陆云舒何尝看不出袁暮白想什么,笑了笑,“我和丹阳郡主确实有些过节,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在下当然不是怀疑云姑娘了。”袁暮白只是在揣测陆云舒与赵玄珩之间的关系。
陆云舒笑而不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等药抓完之后就回清雅居了,晚上好不容易哄裴应淮入睡了,她拿出了那只檀木匣子,翻看里面的地契。
这么多铺子,放任不管相当与平白流失一大笔银子,可要她放弃京城的产业转到岭南去,她又舍不得,思来想去,决定找个机会去趟岭南,把这些铺子通通转卖换成银票。
之后两天,陆云舒找到了合适的私塾先生,每日到家中为裴应淮启蒙,另外买了几个丫鬟负责料理裴应淮起居,自己则从库房里挑选了一些礼物亲自送到公主府。
自她走出大理寺地牢后,就再没见过德清公主了,不管以后她们是敌是友,或是陌路人,德清公主的恩情她不会忘记。
只是想必德清公主还在气头上,并不想见她,所以陆云舒只是将礼物交到守卫手里便走了,之后又安宁了两日。
正当陆云舒以为自己就要回归平静的生活了,德清公主再次亲临锦绣坊,彼时她还在柜台前忙碌。
而德清公主这次是简装出行,面上蒙着薄纱瞧不清真容,身边除了两个宫女没有旁人,并未引起客人们的注意,三人就站在门边静静等了会儿,没有上前打扰。
德清公主观察着锦绣坊内的迎来送往,等到客人少了些,才走到柜台前敲了两下。
陆云舒抬眸,便见到戴着面纱的德清公主,“殿下?”
德清公主眨了眨眼,虽然没开口说话,但看样子已然是消气了,陆云舒由衷笑了起来,“之前的事……”
“都说了是之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德清公主换了个姿势靠在柜台上,目光扫过柜台上陈列的新衣,随手指了一件,“我要那个,让人包起来吧。”说完身后的宫女就递了个钱袋子放到陆云舒面前。
陆云舒将钱袋子推了回去,“殿下亲临,实乃我陆云舒的荣幸,方才殿下心仪的正好是本店回馈贵客的新品,不收钱。”
德清公主端详着面前落落大方的陆云舒,唇角轻轻上扬,“你还是这般圆滑,想讨好我,还说得这么委婉。”
与德清公主相处了这么久,陆云舒便也了解她的性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嗔怪,心里却很熨帖,说出这句话,也就说明了与她冰释前嫌的意思。
陆云舒就坡下驴,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向她深深福了一礼,“殿下的大恩大德,云舒没齿难忘。”
“好了好了,少来这些礼数。”德清公主扶住她的胳膊,给她递了一份帖子,“按理说,我母后的寿宴是举国盛世,寻常人没有入宫赴宴的机会,但这一次我母后特意嘱咐了,叫我给你递帖子。”
皇后要见她?
因着上一回的事,陆云舒还心有余悸,迟疑了会儿,没敢接,“民女身份低微,怎配入宫。”
德清公主噗嗤一笑,“又不是叫你入宫为妃,紧张什么,再说了,那一日还有我和哥哥,不会有事的。”
盛情难却,加上是皇后点名要她去,纠结过后陆云舒还是应了此事,“那就多谢娘娘与殿下厚爱。”
完成任务的德清公主又在锦绣坊里坐了会儿才走,护送她回到公主府,陆云舒在马车里打开了帖子,揣摩皇后此举的用意。
她如今恢复了原来的身份,做回了自己,赵慎必不可能再求娶她,至于裴绍行,也已经被打发去了岭南,要说皇后喜欢她欣赏她,所以想见她,陆云舒打死都不会相信,在皇室眼里,她一介商人算得了什么。
所以皇后邀请她,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是因为……丹阳郡主?
想到这个可能性,举国欢庆的皇后寿宴立马变了味道,因为这个事情,陆云舒又是彻夜难眠,第二日起来也只能靠脂粉勉强遮盖脸上的憔悴之色。
裴应淮有些担忧,“阿娘,这寿宴是非去不可了吗?”
“皇后寿宴,阿娘可没有拒绝的权力。”陆云舒揉揉他的脑袋,“今日你就在家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到处乱跑,晚些阿娘回来给你带茶果子。”
裴应淮点头如捣蒜,“阿娘放心,应淮绝对不乱跑。”
得了裴应淮的保证,陆云舒便放心地上了马车,马车先去到公主府,随后她再作为德清公主的幕僚进宫赴宴。
一路上都很顺利,有德清公主打头阵,没人敢过来挑衅质疑,偶尔遇到三两个常来锦绣坊的贵女夫人,都是和善地打了招呼,一直到入席皆是如此。
越是平静,越是反常。
陆云舒直觉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精神便高度紧绷着,宫女上酒时都未曾注意,一不小心就被人泼湿了衣裳。
宫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青涩的婴儿肥,一看失手泼湿了贵人的衣衫,吓得当即跪地磕头,连连谢罪。
陆云舒并不是真正的权贵,没有那些动不动就打杀下人的习惯,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没事了,只是一身衣衫而已。”
小宫女依旧惴惴不安,“可是这才刚入席,万一叫贵人失了颜面……”
一旁的德清公主见状吩咐那宫女,“还有点时间我母后才来,你先带她去偏殿,哪里有我的宫装,将就着穿一下吧。”
德清公主的确是无心之语,却提醒了陆云舒。
皇后娘娘还没入宴呢,她就被人泼湿了衣衫……
陆云舒不由侧目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宫女,“劳烦你带个路吧。”
小宫女当即止了哭音,带着陆云舒往偏殿去,不出陆云舒所料,偏殿里果然还有其他人,尽管隔着朦胧的珠帘,她还是认出了里头的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略一挑眉,示意宫人挑开珠帘,露出了一张姿容端严的脸庞,“见到本宫,你似乎并不惊讶。”
陆云舒浅淡一笑,“民女能有幸进宫,还是沾了娘娘的光。”
她话音柔柔软软的,却让人听了如芒在背,皇后一双凤目微微眯起,“既然知道是本宫召你进来的,那你不妨再猜猜,本宫究竟为何要见你。”
陆云舒深吸一口气,“不管娘娘信与不信,行凶之人并非民女。”
丹阳郡主是除了赵慎德清以外,与皇后最亲近的晚辈,骤然传来遇袭命在旦夕的消息,皇后娘娘又怎会坐视不理,“之前偶尔听丹阳说起过,知道你们向来不对付,不过那时候本宫尚未将你放在眼里,直到阿慎对你死心塌地,本宫终于意识到,你绝不是个善茬。”
原来看似是为了丹阳,实则还是因为赵慎。
陆云舒感到一阵无力,“娘娘放心,民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肖想殿下身旁的位置,即便是做妾,民女也不配。”
皇后之前想替赵慎纳她做侧妃一事她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所以这一次,陆云舒索性同皇后娘娘说清楚。
但皇后又岂会轻易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不管你对阿慎有心还是无意,本宫都决不能留你了。”
陆云舒倏地瞪大了眼,这是要对她赶尽杀绝?
“娘娘!”陆云舒跪了下去,“民女究竟做错了何事,还望娘娘明示。”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皇后坦白地承认,“反之,本宫很欣赏你,但怪就怪你出身太低,偏又招惹了皇子皇女,现在别说阿慎对你一往情深,就连德清也对你赞口不绝。”
“可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汝宁侯府的女眷!”皇后音调陡然凌厉,“圣上此生最厌恶的,一是岭南王府,二就是汝宁侯府,本宫一双儿女与你纠缠不清,将来会是何下场,本宫想不敢再想下去。”
皇后担忧的,站在陆云舒的角度来看全是莫须有的事情,先不说赵慎和德清公主,她已经和离了,与汝宁侯府没有关系,这一点是皇帝亲口承认,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从大理寺的地牢里脱身。
而皇后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想置她于死地,恕陆云舒无法接受。
皇后身旁的女使拿着三尺白绫朝她走了过来,陆云舒飞快站起身朝殿外跑去,但外头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几个侍卫三两下扭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押入偏殿中。
眼看女使的白绫就要缠上自己脖子了,陆云舒惊恐之下大喝一声,“且慢!我还有话说!”
在皇后看来,陆云舒和死人已经无甚区别了,便挥挥手示意女使停下,“还有什么遗言,说吧。”
女主的视线在皇后与白绫身上来回,暗自咽了口唾沫,脑子飞速运转,“民女毕竟是受皇后娘娘所邀进宫,突然死在偏殿里,二位殿下应该很快就能查到我的死于娘娘脱不了干系,届时,娘娘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这种事情皇后不是第一次做了,事后如何的应对之策也早就考虑好了,“你放心,本宫自会让你死得悄无声息。”
陆云舒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个不停,谁能想到外表和煦温柔的皇后,私下里竟是个敏感多疑又心狠手辣的主。
威胁行不通,她只能求情,“娘娘,民女可以保证,这次之后就走得远远的,再不会出现在二位殿下面前,您就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放了你?”皇后疑惑的神情,有那么一瞬让陆云舒误以为自己得救了,但也仅仅一顺,皇后的面目渐渐狰狞起来,“阿慎找了你六年,又等了你四年,放了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再找到你?只有人死了,才能解决所有隐患。”
疯子。
陆云舒暗骂一声,在女使行动时奋力挣扎,可白绫还是落在了脖颈上,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她便会窒息而死,她仰着头,手指不停拉拽皆无济于事,因为牙关紧咬,绝色的容颜也开始扭曲起来,慢慢的,呼吸越来越弱,眼前一片昏黑。
也就在她将要失去力量的刹那,偏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碎,刺目的白光从门外直射在她脸上,令她短暂恢复了一丝神志,隐约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逆光朝她奔来。
陆云舒眼睫颤了颤,彻底软倒在来人怀里,赵慎抱着她,怒目瞪着皇后,“母后,你在做什么?”
皇后如梦初醒,噔噔噔后退数步,跌坐在贵妃榻上,“阿慎……你、你来了。”她仿佛才回过神,抚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赵慎抱起陆云舒,看向皇后的眼底写满了失望,“母后,你究竟为什么……”
皇后明明知道陆云舒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皇后哭笑了声,笑着笑着,眼尾落下泪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或许是待在皇帝身边久了,久到她也开始疑神疑鬼,疯疯癫癫。
“走,走得越远越好。”皇后无力地扶着把手,可当赵慎真的抱着陆云舒走了,她急忙把人叫住,“阿慎,你真的……非她不可吗?”
赵慎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人儿,抿唇不语。
皇后终于妥协,就想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本宫知道了,但你要是想护她,从今往后,就离她远些……”
这是她唯一能给予赵慎的忠告。
上一次他和赵玄珩争执,意外暴露了陆云舒的是汝宁侯府女眷的身份,在帝王眼里,汝宁侯三个字就是逆鳞,是以朝中无数双眼睛都开始盯着他和陆云舒,但凡他们走得近些,就会编排些逆反言论。
即便他们知道都是假的,但架不住议论的人多,三人成虎,即便没有,也会被说成有,赵慎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之一,又手握兵权,一旦疑心赵慎,赵慎就是第二个岭南王,迎来的将是万丈深渊。
至于漩涡中心的陆云舒,定然会被流言蜚语撕成碎片。
母子俩只是一个对视,赵慎便明白了皇后的用心,他虽不赞同皇后处置陆云舒的方式,但今后,他也只能听从皇后的建议疏远她。
寿宴即将开始,赵慎无法走开,只能在确保陆云舒无恙的前提下,将人交到左祁手里,嘱咐左祁务必把她平安送回清雅居。
昏迷的陆云舒又做了一场噩梦,噩梦尽头便是三尺白绫,惊醒后发现自己还在房中,一时分不清究竟一切是梦还是现实。
裴应淮在床边守了她一夜,见她醒了,赶忙倒上一杯温水,“阿娘,快喝口水压压惊。”
“我是不是……已经去过皇宫了?”陆云舒捧着茶杯发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飞快下床收拾东西。
这京城她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裴应淮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娘,我们要搬家吗?”
“差不多吧。”陆云舒把最重要的匣子抱了出来,忖了忖,抓着裴应淮的小胳膊,“我们就去岭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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