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劫
第五十一章
初秋, 北地的雁自辽阔的天际划过,随着陆云舒一行人的马车逐渐南下,尽管已是九月, 岭南的天依旧热得人汗流浃背,不过一会儿, 裴应淮就冒了一头热汗。
“阿娘, 还有多久才能到爹爹那里?”赶路这一个多月来,裴应淮不仅没清减半分,反倒长胖了些许,倒是越发扛不住热。
陆云舒并不打算去投靠裴绍行,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给他擦了擦汗,将水囊递到他嘴边, “多喝点水吧,等到驿站了阿娘再问人买些冰块。”
“这么说,还没到爹爹那了。”裴应淮耷拉着小脑袋,有气无力地问, “那阿娘,我们到驿馆还要多久?”
旁边的司柳问了外头赶车的小厮,小厮看了眼怀里的地图, 忖了忖道,“这里刚好是入岭南的必经之地, 此地是片连绵的山脉,驿馆得翻过了这片山头才有,估摸着……怎么也得走上个一天一夜吧。”
“还要这么久啊。”纵使是司柳一个大人, 也快抵不住这暑热了,一边给裴应淮扑凉, 一边焦急地道,“这一天一夜既无驿馆也无客栈的,可怎么熬。”
正当几人一筹莫展之际,小厮忽然惊呼一声,“哎呀,前头好像真有个客栈!”
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客栈。
陆云舒心中生疑,便也拿了份地图细看,她手里的这份与小厮的不同,是临行前赵慎塞给他的,沿途会出现的所有客栈与驿馆都有做出详细标记,但她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到此地有客栈的标记。
“阿福,你再确认一下,那里当真是个客栈?”陆云舒总觉不安。
唤作阿福的小厮揉揉眼睛,“回小姐,那真是个客栈,就是……看着有些破旧了。”
若是新开的客栈,不在地图内也正常,但这破旧的客栈如此突兀就出现了,陆云舒便多了几分疑心,“安全起见,还是绕开这段路吧。”
脸上刚浮起一抹希冀的裴应淮立刻又垂下了脑袋,司柳不忍心,“小姐,我们要不还是将就一晚,您看小公子都累了。”
瞥了眼裴应淮苍白的脸色,陆云舒无奈撩开帘子看了出去,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她与客栈外的三个人正巧对视。
两个汉子簇拥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那女子穿着暗红色短打,一身男装打扮,瞧着年纪约莫十七八左右,身量矮小,肌肤是常年劳作的小麦色,不过五官很清秀,脸蛋只有巴掌大小,迎上马车时眼眸都是亮晶晶的。
而她身旁的两个汉子,一个矮胖,一个高瘦,却是一样的面色蜡黄,营养不良。
都说此地贫瘠,百姓食不果腹,看来是真的了,司柳有些可怜她们,“小姐,他们看着……也不像坏人。”司柳讷讷说道,观察起陆云舒的脸色。
在司柳的小心翼翼与裴应淮的期盼下,陆云舒只好点头,“那就暂且休整一日,明日启程。”
裴应淮立时欢呼着奔下了马车,客栈外头的三个人一拥而上,“这位小公子,你们可是要住店?”
红衣女子问完,后头的矮胖小厮忙添了句,“咱们这洪福客栈可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客栈,里头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裴应淮走到现在,路上都是吃干粮,已经两天没吃上热乎饭菜了,小嘴砸吧两下,向陆云舒投去哀求的目光。
陆云舒在裴应淮后面下的车,方才围着裴应淮的三个人见到她,很快便从她的衣着上判断出了陆云舒的身家。
红衣女子明显泄了气,双手抱臂,“本店有吃有住,客官需要什么?”
与方才的热情截然不同。
离开京城的时候陆云舒就做了万全准备,知道岭南穷山恶水,她便不敢露富,穿的是最寻常的布衣,身上没有半点首饰,至于裴应淮,陆云舒来不及准备适合他的衣服,是以他还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锦衣。
那三人正是见裴应淮一身矜贵,便以为来了贵客,哪知从车里下来的竟是个破落户。
陆云舒牵着孩子,冲三人歉意一笑,“实在不好意思,来的路上遭了劫匪,被劫得只剩这些了,不知,可够付一日房钱?”
边上的司柳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从袖袋里摸出了仅存的一颗碎银,旋即很快明白过来,附和着啜泣几声,“不碍事的,小姐,你与公子有得住就好,奴婢和阿福在马车里将就一夜就是了。”
方才还很热情的三人皆默契地变了脸,没趣地散了开,只剩那红衣女子拿过碎银掂了掂,“本店上房五两银一宿,你这点钱,只够住个下等房。”
司柳闻言柳眉倒竖,“下等房?这里好歹也有二两银子,二两在京……”
陆云舒不知痕迹地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这才止了她的话音,却还是忍不住低语,“什么客栈呀,分明就是黑店吧。”
高瘦小厮撇撇嘴,“方圆百里就我们这一家客栈,食物和水都是我们一点一点从山脚下运上来的,这些难道不用钱吗?还挑三拣四的,爱住不住。”
“好了,少说两句。”红衣女子的视线在她们几人身上来回,最后定格在陆云舒脸上,“你是主事的吧,本店就只有一间下等房可以住,到底住是不住,你看着办咯。”
反正这荒郊野岭的,除了她的洪福客栈,不会再有第二个歇脚的地。
陆云舒做出感激的模样,冲红衣女子连连道谢,“有劳掌柜了,下等房就下等房吧,我们乡里人不讲究。”
红衣女子便收下了银子,唤了身,“胖子,带人过去。”
矮胖的小厮不情不愿地走到几人跟前,“……跟我来吧。”
陆云舒与司柳对视一眼,司柳便上了马车收拾出一个包袱,“小姐,你与小公子安心住着,奴婢与阿福在这里守着马车。”真正值钱的东西,可都藏在车里呢。
陆云舒接过包袱叮嘱了几句,眼角余光发现矮胖小厮的眼神始终落在自己的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等她牵着裴应淮去了所谓的下等房,再次确定自己是进了黑店,毕竟哪个正经客栈会把柴房当客房给人住,还收她三两银子。
最令陆云舒警惕的便是矮胖小厮主动送来了晚饭,声称是住店送的,不收钱。
裴应淮这么小的孩子都察觉到了异常,再馋再饿也不敢碰那吃食一口,眼巴巴望着陆云舒,“阿娘,我们还有干粮吗?”
陆云舒来了兴致,挑眉打趣他,“你说要住店的,怎么,又不敢吃?”
“是有些饿了。”裴应淮摸着肚子,可怜兮兮地道,“但是爹爹教过应淮,出门在外不能随便吃客栈里的东西,尤其是这边的。”
“哦?”陆云舒被他激起了好奇心,“你爹爹何故如此教你?”
裴应淮挺起胸脯,颇有几分骄傲,“爹爹告诉我,此处山脉是两府交界处,土地贫瘠还没人管,常有山匪出没,不仅如此,这里还是流放犯人途经之地,乱得很。”
裴绍行总算教了些正常的东西。
陆云舒如此想,揉揉他的小脑袋,“看来到了这里,阿娘还得多听听应淮的。”她虽有提防,但她们一行人不是女的就是孩子,唯一的成年男人只有阿福一个,若真赶上了黑店,想全身而退还真不容易,只能盼着这一次是自己多虑了。
而这一夜也在陆云舒的警惕下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翌日天亮她便抱着裴应淮离开,临走时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被人翻过了,这里头只有两身衣服,唯一值钱的便是裴绍行送她的发簪,已经不见了。
不过陆云舒也不在乎那点东西,离店时就没主动提起这件事,等她们一行人走远了,洪福客栈里才响起一声怒吼。
“谁你们干叫这种事的!”红衣女子叉腰,指着矮胖小厮破口大骂,而她手里正拿着矮胖小厮偷出来的玉簪。
矮胖小厮明显惧怕她,瑟缩了下,“寨主,这……小的不就是想给咱们寨里捞点值钱东西嘛。”
“还敢狡辩?”红衣女子抽出鞭子,往他脚边狠狠一甩,吓得矮胖小厮当即跳了起来。
旁边的高瘦小厮拦住了她,“寨主,胖子也是好心,您就不要打他了。”
“滚。”红衣女子低斥一声,甩开了高瘦小厮的手,“我警告你们,我们洪福寨是山匪不错,但我们是有格局的山匪!那一帮不是女人就是小孩,还被人打劫了家当,就剩这么一根玉簪子都被你小子偷了,将来她们可怎么办?”
矮胖小厮挠挠头,“以前寨主你不也……”
红衣女子瞪了他一眼,“闭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第二回,看本寨主不剁了你的手。”
她们是前不久才在此拦路打劫的,原因无他,此地是流放罪犯途经之地,方圆百里荒芜人烟,她们在此设黑店,必能吸引他们在此歇脚,只要确定了身份,她们就会动手。
“若是从京城流放下来的犯人,劫了算替天行道,更何况是带了财物的犯人,那铁定是背靠大族的坏胚,你们要劫要杀本寨主没有异议,唯独女人孩子老人,你们一个都不能动,听到了没有?”
红衣女子再三强调,便把玩着玉簪走远了,方才噤若寒蝉的两人目送她离去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矮胖小厮看着红衣女子走远的背影,笑了声,“寨主明明就很喜欢这玩意儿,还要把我们骂一顿。”
“谁让你偷了人姑娘家的东西,寨主当然有意见了。”对于红衣女子言行不一的举动,高瘦小厮也很无奈,“下回你还是注意点,甭管人姑娘带了多大的包袱,只要不是从京城流放的罪犯,你就别对人家下手了,省的又惹寨主生气。”
矮胖小厮不耐烦地连声应是,“行行行,下回不干了行了吧,咱们洪福寨一帮人饿死就行。”走时朝地面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我他娘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寨子,这都多少个月没进账了,再不劫点,全寨的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高瘦小厮耳力不差,自然听了进去,叹了口气后便追了上去,搂着矮胖小厮的肩,“好了好了,你也别同寨主计较,谁让如今的岭南是那姓裴的主事呢,要不是他,咱们能干好几票大的了……”
自打那姓裴的在王府旧部前得了脸,迅速掌控了大半个岭南,到处严打山匪不说,自家寨主为了讨好人家,还把家底都供了出去,不然他们何苦沦落至此。
打劫打不得,还要去种地,种了地,收成还被寨主拿去献给姓裴的,他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哟。
尤其是矮胖小厮,一想到姓裴的勾引了自家寨主,气都捋不顺了,便同高瘦小厮勾肩搭背回到寨子吃酒,边吃边骂。
也就在吃酒吃到一半时,红衣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罕见地换了身裙子,梳了发髻,乌压压的发髻上是个通体莹润的玉簪。
寨里忙活的几个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呆呆望着她。
红衣女子提着裙裾转了一圈,“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好看!”矮胖小厮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越发觉得这簪子是偷对了。
红衣女子白了他一眼,“我也真是糊涂,同你们一帮泥腿子说什么呢,好不好看,当然是要听裴哥哥怎么说了。”
红衣女子跑到寨门前,牵了匹快马便急匆匆往城里赶去,迫不及待想让裴哥哥看看自己穿女装梳发髻的模样了,殊不知这才是她幻想破灭的开端。
入禹城时,她同陆云舒的马车擦肩而过,一路直奔裴绍行所在的官邸,不出所料,裴绍行正在书案前忙碌,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
阮生见状轻咳一声,“公子,莫姑娘来了。”
裴绍行这才抬起头,只一眼便注意到莫无衣发髻上的玉簪,登时脸色一变,“你怎么会有这根簪子?”
抉择
第五十二章
裴绍行几个健步便到了莫无衣跟前, 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拔下了玉簪,仔细看,上面确有他亲手刻下的两个小字。
莫无衣不识字, 只当那是花纹并未放在心上,“裴哥哥, 这玉簪不好看吗?”
“这是哪里来的?”裴绍行没有心情回答她的问题, 拿着玉簪追问,“告诉我,这玉簪你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莫无衣哪里见过他这幅样子,吓得一愣,讷讷道,“这、这就是我的簪子啊……”她不明白裴绍行在跟自己发什么脾气。
“我劝你最好说实话。”裴绍行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莫无衣兴冲冲的来,这会儿是一点欢喜之意都没了, “我说的就是实话,现在这簪子现在就是我的!”她劈手要去抢,却因身量矮小根本够不着,土匪本性顿时暴露无遗, “裴绍行,你把簪子还给我!”
“还给你?”裴绍行冷笑,“从前你们洪福寨胡闹便罢, 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动我的人。”
洪福寨背后那点小动作他不是不知道, 但看在莫无衣心有善念,他并未动洪福寨的人,但这一次, 莫无衣踩到他的底线了。
莫无衣一跺脚,扭过头去, “什么你的人,我听不懂。”
她却想起了昨晚出现在客栈门口的那一行人,其中为首的女子,生得年轻貌美,难道那个人是……
不,她才不愿意承认,那女人除了生得貌美些,柔柔弱弱的,一阵风就能吹跑,哪里比得上她。
莫无衣死不悔改,裴绍行便不打算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立即吩咐阮生,“你带一帮人去洪福寨,山里山外都搜寻一遍,务必找到夫人的下落。”
阮生同情地看了莫无衣一眼,抱拳应是。
夫人?居然当真是裴绍行的原配。
莫无衣心头一跳,惊慌失措地看向裴绍行,“你的妻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谁告诉你死了?”裴绍行面色冷淡,“你最好祈祷她们母子安然无事,倘若出了意外,洪福寨,就此消失吧。”
洪福寨原来是做什么的,裴绍行比任何人都清楚,虽说老寨主故去后,洪福寨在莫无衣的带领的下有向善的倾向,但他不敢赌。
他不敢想陆云舒要是落入洪福寨那帮山匪手里会遭遇什么。
莫无衣双膝一软,险些站不住脚,她明知陆云舒是安全的,除了胖子偷走了一根玉簪之外,陆云舒毫发无伤,但面对疾言厉色的裴绍行,她就是不愿说出来,“好啊,你有本事,就带兵剿匪啊。”
裴绍行怒瞪着她,“……果真在你手里。”
莫无衣抬起下巴,没有反驳,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在乎那个女人。
就在下一刻,一只冰冷的大手忽然钳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虎口猛地收紧,莫无衣下意识地用手去掰,却不能撼动分毫,麦色小脸很快涨成了猪肝色。
在岭南这几年,为了生存下来,他不得不剔了傲骨,伏低做小汲汲营营,好不容易成了岭南实际掌控者,为从王府旧部手底下收拢民心,重振旗鼓,不管背地里他为夺权用了怎样的肮脏手段,人前他都保持着仅存不多的那一点慈悲宽厚。
但今日,因为陆云舒破了戒。
莫无衣喜欢的也正是他的表现在人前的温和,许多次她在裴绍行面前撒娇无赖,对方只是笑笑随她去了,她便以为自己于他而言是特别的,即便知道他娶过妻有过孩子,仍非他不嫁,甚至为了巩固他在禹城的地位主动投靠。
可是现在呢,他说变脸就变脸,居然对自己动手。
莫无衣感到彻骨的寒冷,脚尖缓缓离开地面,“裴绍行……你……”
她真想破口大骂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裴绍行仍旧面无表情,“她在哪里?”
“死、死了。”莫无衣还在嘴硬,脖颈处的力道越收越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就在莫无衣快要昏厥时,胖子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抓着裴绍行的脚哭求,“大人!大人您高抬贵手!寨主她什么都没做啊!”
紧接着,刚刚出府去的阮生也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喜色,“公子,找到……”瞥了眼屋里的闲杂人,阮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裴绍行这才松手,和丢抹布一样将莫无衣丢在一边。
在他手里捡回一条命,莫无衣赶紧缩在角落里,又惊又惧地瞪着裴绍行,胖子又一次连滚带爬到她身边,扶起莫无衣,“寨主,您没事儿吧?都怪我,都怪我一时起了贪念……”
莫无衣丝毫没有提防,欢欢喜喜地地进城找裴绍行,胖子怎会放心,便一路尾随到了这里。
阮生附耳同裴绍行低语几句,裴绍行脸上的阴沉稍有缓和,“把派出去的人叫回来,让他们盯着洪福寨,其他人,跟着我。”
直至消失,他都没有去看莫无衣,于他而言,莫无衣就是个性情顽劣的少女,往日对她还算和颜悦色,也仅仅是为了稳住洪福寨莫再作乱,但涉及陆云舒,又另当别论了。
莫无衣暗暗攥紧了拳头,喘着大气,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胖子见状啪啪给了几个两耳光,“都怪我,要不是我……”
“和你没关系。”莫无衣抹去眼泪,“是我识人不清,竟不知他是个伪君子,亏我还以为……还以为……他等着,本寨主总有一天要报仇!”
“报仇!我支持寨主!”胖子愤愤地替她打抱不平,也就在这时,他脑子一转想到了另一个人,“对了,寨主,我们不如想个办法,将他赶出去?”
“这姓裴的也就仗着岭南王府无人,王将军又年迈不理事,这才敢在咱们的地盘多管闲事,我们不如想办法迎回世子大人,有世子大人回来主持大局,还怕赶不走那姓裴的吗?”
胖子早就看裴绍行不顺眼了,思来想去,在岭南能和裴绍行对抗的只有王府世子了。
莫无衣的记忆很快穿越到了十数年前,岭南王还在世的时候,她还是莫家的千金小姐,与赵玄珩可谓青梅竹马,也就在裴绍行来了以后,赵玄珩就莫名其妙地淡出百姓视线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你是说……把玄珩哥哥弄回来?”莫无衣想到赵玄珩,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这些年家族变故,她沦为山匪,就算赵玄珩回来了,也未必认得出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帮她报仇呢。
胖子眼珠滴溜溜转着,继续撺掇,“寨主,您就不要多虑了,迎回世子大人才是正经的,凭你们的交情,还怕他不肯帮你吗?”
莫无衣到底年轻气盛,一拳砸在掌心上,“好,就按你说的办,先想办法联系上玄珩哥哥那边的人,咱们来个里应外合。”
裴绍行倒下了,她就不信他不回来找她,莫无衣甚至开始期待那一日的到来,没注意到胖子脸上浮现的一抹诡笑。
另一边,裴绍行还没把洪福寨放在心上,阮生却有些担忧,“公子,这洪福寨虽说是山匪不足为惧,但她们毕竟占了最重要的山头,把持着进入岭南的必经之地,咱们这一次会不会做得太过了,万一她们心生反意……”
“所以我叫你派人盯紧洪福寨。”裴绍行脚下一步未停,“洪福寨接来下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来报。”说罢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眼下再没什么比陆云舒更要紧的事了。
一路被人惦记着,陆云舒连打了几个喷嚏,住惯了京城,很难适应岭南的瘴气与温差,这才在山里头住了一晚就病了。
司柳与阿福两人因为宿在马车里,感染的瘴气比陆云舒严重,这会儿都靠着车壁休息,一阵寒一阵热的,不得已之下她和裴应淮翻出了暗格里的两床被褥给她们披上,做完这些,陆云舒又打了个喷嚏。
裴应淮在这里生活了几年,身体早就适应了,看着一车病恹恹的三个人,主动将身上的被褥脱下来给陆云舒披上,“阿娘多穿一些,夜里冷。”
陆云舒打了个寒颤,“再忍忍,马上就到客栈了。”阿福倒下了,只能换她来赶车,也顾不上这是哪里,就近寻了间客栈。
裴应淮夹在陆云舒与司柳中间,一左一右搀着两个大人走到了柜台前,他没钱,但是这张脸有钱,掌柜一看到他,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帮他扶住两人,“居然是小公子啊,您怎么自个儿来住店了?裴大人呢?”
裴应淮与掌柜显然是旧相识,向掌柜一一介绍,“我爹在忙,这是我阿娘,另外两个是我阿娘的仆人,劳烦掌柜腾出三间房。”
掌柜一听居然是裴大人的妻,脸上谄媚的笑意更浓,“原来是裴大人的夫人,小的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请。”
陆云舒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应淮,好小子,竟然将她们引到裴绍行的地盘上了,但此时她难受得提不起半点力气拒绝,只好任由她们扶着自己去了客房。
裴应淮神情严肃地交代道,“我阿娘生病了,我要留下来照顾她,可以再麻烦您跑一趟,把我爹爹找来吗?”
“不必麻烦了。”门外裴绍行快步而来,从小厮手里接过陆云舒的胳膊。
裴应淮大喜,“爹爹!”
自打进了岭南地界,他就沿途做下标记,没想到爹爹来得如此及时。
此情此景,陆云舒还有什么看不懂的,万万想不到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裴应淮你……你个混蛋……”
她指着裴应淮的手都在抖,裴应淮赶忙躲到自己爹爹身后,“阿娘,对不起……”
裴绍行将陆云舒打横抱起,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银子我照付,店就不住了。”
他住的地方就在官邸后一条街,当他抱着人回去时,又一次和莫无衣打了照面,只是他没说话,仿佛没看到一样从她旁边走过。
莫无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隐约还能看到他怀中女子的面容,明艳娇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
……
多日奔波令陆云舒心力交瘁,又中了瘴气,哪里还撑得住,不知不觉的就昏睡在裴绍行怀里。
裴应淮则迈着两条短腿跟在后头,顺道找了大夫,裴绍行刚把人放下,大夫就上前诊脉,所幸陆云舒的病情不算太严重,休养几日就能痊愈。
倒是司柳与小厮阿福严重些,还得扎针多观察几日,不过这些都不是裴绍行在乎的,他要的陆云舒平安就好。
“你小子,这次做的不错。”裴绍行拉过裴应淮抱了一下,嘴上虽在调侃,眼眶却红红的。
他早就做好与陆云舒不复相见的准备,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妻儿,即便要他立刻死去,也瞑目了。
裴应淮用袖子给他擦擦眼睛,“爹爹,阿娘很辛苦。”他爱爹爹,把阿娘骗过来,固然有他的私心,但他同样在意阿娘的安危。
“阿娘在京城不安全,总有人想伤害阿娘。”裴应淮童言无忌,将在陆云舒身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裴绍行。
陆云舒入宫那次,他没能目睹全过程,但回来后陆云舒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他便心里有数了,加上醒来后陆云舒眼里的惶恐,他就知道是皇宫里的人欺负阿娘了。
听到有人想勒死陆云舒,裴绍行搁在膝前的大手猛然攥紧,骨节因为用力,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赵慎可真是个废物,在皇宫里都护不住陆云舒。
裴应淮轻轻握住他的手,“爹爹,你会保护阿娘吗?”
“会的。”裴绍行拳头骤然一松,“这一次,爹爹不会放手了。”
无论陆云舒想把他推多远,他都要在她身边。
陆云舒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浑浑噩噩,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目就是陌生的床帐,以及,一双温软干燥的大手。
轻轻转动下脖颈,她就看到了趴在床边熟睡的裴绍行。
裴绍行察觉到手心微颤,抬起了头,二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热烈的气息喷洒在彼此脸上。
这是四年来,他们相距最近的一次。
裴绍行足足愣了好半晌,才感觉有些莫名的口干舌燥,陆云舒已是弹坐起来,躲到了床帐最里头。
“你醒了。”照顾了她两天两夜,裴绍行声音都有些嘶哑,“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云舒缓了过来,用锦被捂住胸口,“裴应淮那混小子呢?”
裴绍行默了默,“我让他去读书了,这些日子寄住在学堂里,暂时不会回来。”
陆云舒醒来后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你教的好儿子,还给你了。”
人到岭南还被裴绍行发现了,她就没了带走裴应淮的理由,左右他爹这不缺他一口饭吃,陆云舒觉得没必要操心,飞快下床穿鞋。
换做以前,裴绍行一定会拦住她,但陆云舒的性子,越是压迫她越是反抗,所以这次他没有动,而是出声道,“云舒,我们好好谈一次吧。”
陆云舒果真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已经和离了,还有什么可谈。”
裴绍行却能察觉到她这次的不同,薄唇不自觉翘起,“你现在不讨厌我了。”是肯定的语气。
“人的心就只有这么点,无关紧要的,自然没必要装进去,徒增烦恼。”上一回裴绍行及时拿出和离书将她从牢里救出来,又给了她足够多的补偿,陆云舒便释怀了,再见裴绍行,也只把他当陌生人看。
裴绍行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射出一片阴影,“不想装进心里也没关系,你这一次,是打算在岭南长住吗?若是如此,我在隔壁也有一处宅子……”
“不用了。”他们两清以后,陆云舒不想再欠他人情,“我有钱,在这儿也有产业,就不劳烦裴大人了。”
有钱,是她如今最大的底气。
裴绍行又沉默了会儿,才点点头,“好,你看看你想买哪里的宅子,我可以帮你……”
“真的不用。”陆云舒站了起来,向裴绍行福了福身,“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多谢裴大人好意,身上这身衣服,晚些我洗干净了让人送回来还你。”
裴绍行还想说什么,陆云舒已经抱着自己的旧衣服走了,他颓然坐在脚榻上,呆愣片刻,恍然听到远处响起卢氏的声音,吓得他立马站起来追了出去。
但裴绍行的动作已经晚了,卢氏正端着一盅鸡汤往主屋来,就和陆云舒迎面撞上。
起初卢氏还不确定面前之人是陆云舒,几番打量后,震惊地瞪大眼,“你……陆云舒?”
被叫住了,陆云舒停下步子,对上卢氏的眼睛。
还在汝宁侯府时,卢氏的面容保养极佳,年近四十的人,瞧着也像三十出头,但是现在的卢氏却比从前苍老许多,还不到五十岁,两鬓已生出几缕白发,脸上也有了几道明显的褶皱,甚至是那直挺挺的腰板,也多了些许佝偻。
卢氏看到她穿着裴绍行的中衣,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衣服,勃然大怒,“贱人!你怎么还敢来?”
她步履蹒跚地跑过去,抬手欲打,被陆云舒攥住了手腕,陆云舒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大夫人遇事还是这么暴躁,半点长进也无。”手腕轻轻一推,就将卢氏甩开。
卢氏猝不及防被她甩开,手里汤盅摔了出去,热腾腾参汤撒得到处都是,卢氏在短暂的怔愣后,崩溃大哭,“你个挨千刀的,这可是参汤啊!我上好的人参啊!”
她想去捡,又被热汤烫红了手,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怒瞪着陆云舒又扑了过去。
裴绍行从主屋里出来就看到这一幕,没有多想,下意识挡在陆云舒身前,“母亲,你冷静些。”
卢氏的巴掌一下又一下拍在裴绍行胸膛上,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地流淌,“你让开,我要打死这个贱人!你让开!”
陆云舒后退两步,冷眼旁观,嘴角噙着戏谑的笑。
裴绍行本就还有暗伤,被卢氏打了几下,伤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呵道,“母亲!我和云舒已经和离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打她?”
在侯府时,卢氏没少动用私刑处置陆云舒,只是那些他没看到,如今和离了,卢氏仍不知好歹要动手,可想而知,私底下陆云舒曾受了多少伤害。
卢氏一怔,砸在他身上的两只手软软垂下,就在裴绍行以为她冷静了,卢氏又开始新一轮的撒泼,“你让开,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陆云舒,你就是个害人精,你害得我们一家好惨!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回想起这些年的艰辛,会想到她们和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卢氏就止不住的愤怒。
而裴绍行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更是火上浇油,卢氏不由分说地也打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和离便和离,你怎么敢把所有挣钱的铺子都给她!你是想看着你母亲活活饿死吗!”
所有挣钱的铺子都给她了,相当于现在开始卢氏就是一穷二白的状态,难怪区区一盅参汤翻了,卢氏的情绪就如此激动。
“母亲!”裴绍行掐住卢氏的肩头,目眦欲裂,“我不允许你再侮辱云舒,在侯府的时候,我们已经亏欠她很多了。”
陆云舒递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就算夫人再不满,也无法改变事实,进了我口袋的东西,我是一样都不会吐出来的,因为,这是你们欠我的。”
卢氏埋怨她,她还没恨他们汝宁侯府呢,要不是因为她们,她也不至于……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事业,最后都只能转出去,陆云舒就觉心如刀绞。
和卢氏这种蛮横妇人,陆云舒无话可说,拍拍屁股施施然走了。
卢氏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只能拼命捶打着裴绍行,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下,卢氏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母亲!”裴绍行大惊,手臂托着卢氏的身体,“母亲,你别吓我,你醒醒!”
卢氏躺在他怀里,气喘如牛,“陆、陆云舒……贱人,贱人!”她死死抓着裴绍行的手,“铺子……铺子一个都不能给她!一个都不能给她!”
看着卢氏歇斯底里的模样,裴绍行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母亲,事到如今,你还是喜欢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
“逆子,你个逆子!”一口血吐出来后,卢氏的气息又回来的,恶狠狠威胁道,“要是陆云舒不死,我就去死!”
裴绍行晃了晃身子,难以置信,“……母亲?”
这一刻,他总算绝了劝说卢氏的心,想到父亲与祖母相继惨死,裴绍行闭上眼睛,下了决心,“来人,将老夫人带下去,暂且……关入偏院,不要让她做傻事。”
卢氏的性子他清楚,她还在乎铺子,在乎银钱,就不会轻易去死。
而她要陆云舒死,绝无可能。
嫉妒
第五十三章
与卢氏见了一面, 并未影响到陆云舒的心情,反倒莫名多了几分暗爽,唯一惋惜的, 或许就是故去的汝宁侯与老夫人吧,虽说他们也曾利用过自己, 但不可否认, 比起卢氏他们更值得敬佩。
至少他们都是为了护住汝宁侯府几百号人而死。
想到如今裴绍行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刚走到门口的陆云舒又绕了回去,把还在睡梦中的裴应淮叫醒,拉着人走出卧房,就听到了卢氏发疯般的怒吼。
陆云舒下意识去看裴应淮,担心他被吓到,但裴应淮的反应出奇淡定。
“你不害怕吗?”陆云舒忍不住问。
裴应淮好奇地迎上她询问的目光, “害怕什么?”
陆云舒一噎,“刚刚过去的,是你祖母,听说, 她很疼爱你,现在却要被你爹爹关起来了。”
裴应淮是汝宁侯府的嫡亲血脉,卢氏能不疼吗?但裴应淮的反应着实冷淡了些, “我知道。”他用力握紧了陆云舒的手,“但是他日裴家遭难了, 对祖母而言,关起来,兴许也是一种保护。”
关起来, 祖母就不会发疯伤害别人,更重要的是, 若爹爹倒下了,祖母身为汝宁侯原配,失去了靠山,赵家人第一个拿她开刀,独自关在一处反而容易叫人忽略,尚有一丝生机可以逃出去。
裴应淮稚嫩的声音顿时冲击了陆云舒的大脑,她在原地愣了许久,掌心一片冰凉。
“阿娘,对不起。”裴应淮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小脸诚恳,眼神却如同深渊,“是应淮骗了你,其实应淮,也是很坏很坏的人呢。”
他知道有些话说出来,阿娘一定会觉得他凉薄冷血,可权衡之下,他认为这才是祖母最好的保护,也是对阿娘的保护。
事实上,陆云舒也的确吓到了,这样的话怎么会从一个四岁孩童口中说出来,她不由地又想起了裴应淮对陆向松下手时那毫不犹豫的狠辣。
陆云舒越想越心惊,颤着手,抓着裴应淮的肩头,“应淮,阿娘不希望你变成你爹爹的样子,你还小,应该过得无忧无虑才是。”
裴应淮微微牵动嘴角,不置可否。
看他这反应,陆云舒就明白自己是无法改变裴应淮了,双手自他肩头无力地垂下。
远远的,裴绍行就注意到她们母子,见状亦是抿着唇,脸色凝重。
最后陆云舒是自己走的,从裴绍行身旁经过时,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裴府,裴应淮才走到裴绍行跟前,“爹爹,我想留在这里,可以吗?”
“可是你阿娘会伤心。”裴绍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初他把孩子留在陆云舒身边,何尝不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无忧快乐的童年。
裴应淮却摇头,“阿娘会伤心,但我不想阿娘死。”
裴绍行再看向这个儿子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犹豫片刻,他释怀了,“好儿子,那我们就一起努力,保护阿娘。”
陆云舒一路走回客栈,人都是恍惚的,路有些记不清了,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她就这么走啊走,走到了傍晚,司柳与阿福找到了她。
“小姐,您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司柳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陆云舒忽然问,“去打听下,最近岭南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司柳啊了一声,给阿福递了个眼神,阿福点头示意,司柳这才道,“哦,好,我与阿福一定去打听,小姐您现在先跟我们回去吧。”
陆云舒原本想这几日清点好手里的店铺,尽快转卖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但因着裴应淮,她愣是三天吃不好睡不着,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店铺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一边了。
司柳与阿福担心她状况不好,便四处打听,不管有用没用都说于陆云舒听,希望她能打起精神来,而这一日,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司柳一听说岭南王世子带人回来了,赶紧回客栈告知了这个消息。
陆云舒一下就从床榻上坐起身,“赵玄珩进城了?”
既然要来岭南一趟,她势必要了解形势,如今岭南的势力分成两派,裴绍行打着岭南王旧部的旗号,在岭南号召力极强,反观真正的岭南王嫡子赵玄珩,比之裴绍行影响力就差远了,两厢一直都不对府。
赵玄珩这次1銥誮忽然回来,莫非是要同裴绍行夺权?
联想到前几日裴绍行父子的反常态度,陆云舒暗道不妙,披了衣服就出门去,当她赶到裴府时,门外乌泱泱站满了身着盔甲的士兵,为首之人正是裴绍行。
萧瑟的秋日下,裴绍行一身戎装逆光而立,金色流云铠甲在日光下泛着烁烁金光,衬得一张清隽面容多了分肃杀的冷冽。
他好像没有看到陆云舒似的,长腿一蹬便跃上了马背,凝视前方的眼眸漆黑不见底,如一滩深水令人无法喘息,手中长剑缓缓举过头顶,“尚方宝剑在此,众将士,随我一同出城。”
他的声音沉稳浑厚,随着风声传到众人耳畔,也就在宝剑祭出的刹那,底下近千名将士纷纷跪地叩拜,与此同时,陆云舒也看到了他身旁同样穿着盔甲的裴绍安,以及,裴应淮。
“你是疯了吗?”陆云舒再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护在裴绍行前头的几位先锋立时成拱护之势挡在马前,拔刀对着陆云舒。
陆云舒的出现让裴绍行有了短暂的失神,很快又反应过来,下马走到她面前,“云舒,你怎么来了。”
陆云舒脸色铁青,“我再不来,你就要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上阵杀敌是吗?”
被她质问,裴绍行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裴应淮及时上前解释,“阿娘,是应淮执意要跟着爹爹的,你不要怪爹爹。”
“乖,不要胡闹了。”陆云舒取下他的小头盔,“要是你再长大些,过个十年八年的,阿娘一定不会阻拦,但是现在,绝不可以。”
裴绍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云舒,这一次,能否拜托你照顾应淮。”
“说的什么话?”陆云舒将孩子拉到自己这边,“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孩子留在你身边,你死便死了,不要连累孩子跟你一起送死。”
陆云舒的话不可谓不毒,句句都在戳人肺腑,但裴绍行却笑了,“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过去的四年里,裴应淮跟着他着实遭了不少罪,光是绑架就发生了不下五回,次数多了,他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把孩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至少有他照顾着,他与陆云舒唯一的孩子不会受到不可控制的伤害。
可自从找到了陆云舒,他又希望裴应淮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偏裴应淮铁了心要跟着他,正愁没人劝,陆云舒就来了。
“应淮,爹爹现在给你一个任务,在爹爹不在的这段时日,务必保护好你阿娘。”
搬出了陆云舒,裴应淮岂有不应之理,朝裴绍行像模像样地抱拳,“是!应淮誓死保护阿娘!”
真是疯了。
陆云舒扶额,抱起裴应淮就走。
她走得毫不留情,裴绍安偷眼去看裴绍行的反应,“大哥……”
“她们会照顾好自己的。”嘴上劝裴绍安放心,自己眼底却浮现了一抹担忧,直到陆云舒与孩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振臂一呼,领着千名将士浩浩荡荡出城去。
裴绍行与赵玄珩打了几年,彼此僵持谁也不肯退步,其中最关键的一步棋就是洪福寨,洪福寨把控着最重要的地脉,易守难攻,又死心塌地追随裴绍行,替他做了看门狗,想要杀入岭南需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权衡之下,赵玄珩有了暂时放弃岭南的打算。
就在赵玄珩一筹莫展之际,洪福寨的新寨主莫无衣来了。
几番试探后,赵玄珩发现莫无衣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行事全凭喜好,头脑一热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稍加考量,赵玄珩便生了利用之心,许了莫无衣不少好处,而莫无衣需要做的就是开道方便之门。
赵玄珩一行人不费一兵一卒重新踏入了岭南地界,站在高耸陡峭的山峰上,能将底下的禹城盛景一览无余。
“时隔多年,我赵珩,终于要回家了。”
在未出家前,他本名赵珩。
赵玄珩用丝帕细细擦拭着手中长剑,剑鞘上花纹古朴厚重,若是陆云舒在,就会发现他手里拿的,和裴绍行手里是一模一样的尚方宝剑。
可先帝御赐的宝剑只有一柄。
莫无衣从背后走了出来,“玄珩哥哥,我这一次偷梁换柱,做得可算完美?”
“很好。”赵玄珩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嘴角,“这一次,无衣妹妹可帮了我大忙,事后,除了金银,你还想要什么?”
尚方宝剑是唯一号令岭南各部将军的信物,裴绍行也正是得了这柄剑方能长久立足,上回裴绍行叫莫无衣难堪,莫无衣心存报复,当夜换走了宝剑交到赵玄珩手里,那时她并未邀功,如今开了口,自然是有所求。
莫无衣也不绕弯子,“我要裴绍行。”
赵玄珩擦拭剑锋的动作一顿,“……活的?”
“死了,可就没法让他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莫无衣自认什么都不差,在岭南也算年轻漂亮的,她放低身段去讨好,去迎合,凭什么裴绍行不心动。
赵玄珩忍着没笑出来,“虽然我不喜欢裴绍行,但论相貌才学,他确实是人中翘楚,不过……你很自信,自信嘛,总是好事。”
莫无衣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嘲笑之意,冷哼一声,“我的事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帮了你,你就要答应我的条件,不能伤他,尤其是脸。”
“好好好。”赵玄珩收剑入鞘,准备整军出发,又听莫无衣嘟囔了声,“就算那女人再漂亮,最后还不是要输给我。”
赵玄珩顿时收敛了笑意,“什么女人?”
莫无衣没防着他,便将遇到陆云舒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就是胖子见财起意偷了根簪子,回头那裴绍行不由分说掐我,害我险些把命交代在那儿了。”
从莫无衣哇啦哇啦的一通废话里,赵玄珩提取到了关键信息。
陆云舒来岭南了。
自打丹阳郡主被人拔了舌头,他便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其中除了忠义伯府,就属皇后最为震怒,他也是颇废了些功夫才从牢里脱身,顺手倒打一耙,将忠义伯府的人送了进去。
出狱后,才得知陆云舒已经离开京城的消息,其间他派了不少人去汝宁、扬州等地打听,皆一无所获,没想到,陆云舒给他来了个灯下黑。
她不是刚和离了吗?这是打算与裴绍行旧情复燃?
旧情复燃了,他又算什么?
几乎是转瞬间,赵玄珩的脸色变了又变。
莫无衣并未察觉到异常,还在自说自话,赵玄珩愈发心烦意乱,“够了!”
莫无衣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适才还与自己谈笑的玄珩哥哥眸底泛着血腥之气,那模样比之裴绍行发怒不遑多让,令她一时不知错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赵玄珩挪开视线,“废话少说,即刻下山。”
等人走了,莫无衣卡在喉咙的那口气终于喘了过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赵玄珩这一路再没有露出过笑容,心里把陆云舒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待他一行人即将冲过洪福寨把控的山脉时,在山坳处于裴绍行的人马狭路相逢。
“你总算来了。”裴绍行立于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睥睨着对面的人。
赵玄珩眼神在敌营内逡巡一圈,又恢复了邪肆的笑,“不过是一个游子归家,值得裴大人如此兴师动众?”
裴绍行眼眸眯起,“对你,裴某不得不慎重。”
浓重的火药味在两人对视下逐渐蔓延开来,混战一触即发。
莫无衣从山上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情敌见面才如此眼红,不由又提醒了句,“玄珩哥哥,你不能伤了……”
“滚!”
赵玄珩忍耐到了极限,一记掌风伴随着他的咆哮打在莫无衣身上,莫无衣登时如同破碎的风筝飞了出去,又急速坠地。
“不愧是世子一贯的风格,”裴绍行莞尔,“把人利用完了,是半分情面都不留啊。”
赵玄珩见到了莫无衣,估计是从对方嘴里问到了陆云舒的下落,这才如此失控,倒也无意间帮了他大忙。
不怕对手动怒,就怕对手冷静得可怕。
裴绍行的话意有所指,赵玄珩漂亮堪称美艳的面庞刹那间变得阴沉如水,手里紧握的尚方宝剑徐徐出鞘。
旁边的裴绍安注意到他手里的剑,又看了眼裴绍行的,脸色陡然一白,“大哥,这剑……”
他能注意到,身后的千名将士也注意到了。一边是深受岭南王旧部器重的裴绍行,一边是岭南王世子赵玄珩,从感情上论,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可二人敌对,他们唯一信服的只有宝剑,那不仅是先帝赐予王府的荣耀,更是岭南王的意志。
偏偏,他们两人手里都有宝剑。
……
把裴应淮领回家了,陆云舒便落实宅子的事,现在她有的是钱,便也不在乎那一二百两的差价,相中禹城中心地段的一处三进院落,爽快结清了所有款项,准备将裴应淮哄睡了,自己趁着晌午这会儿去附近几个店铺看看。
裴应淮谨遵父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陆云舒无奈,只好带着他一并出门了,不过有他在,许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
譬如陆云舒不识路,但只要她说出店铺的名字,裴应淮就能给她指路,到了铺子里,都不用陆云舒说话,掌柜的一看到裴应淮,便恭敬地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小公子,小东家。
裴应淮小小年纪,办起事来却很老练,站在圆凳上同掌柜介绍,“王掌柜,这位是我阿娘,也是这家铺子的新东家,以后有什么事,请您到城中的鎏金坊找我阿娘,另外,烦请掌柜将这三年的账册一并送去鎏金坊,我阿娘要查账。”
王掌柜愣了愣,看了眼陆云舒,又看了眼裴应淮,裴应淮的五官脸型都像极了裴绍行,但气质却能在陆云舒身上找到相似之处,一样的表面温和,骨子冷清。
“是,稍后我就让人把账本全都送过去。”王掌柜并没有因为裴应淮年幼而轻慢他,恭敬得宛如裴绍行亲临似的。
到底是自己儿子,说不骄傲是假的,陆云舒笑着走上前,又问了些问题后,便拉着裴应淮往下一个铺子去,不过一个白天,两人就走到了第一十七家铺子。
眼看天色将暗,陆云舒打算先回去,裴应淮却执意要她再去一家,“阿娘,来都来了,我们再去隔壁的铺子吧,很近的。”
陆云舒看了看天色,无奈应允,“好吧,但我们要尽快了。”
隔壁是一家胭脂水粉铺子,走进去了,并不让人觉得俗气,反倒别有一番雅致幽韵,大到铺子里的装潢,小到盛放胭脂水粉的锦盒瓷灌,都撇去了大红大紫的庸俗,讲究一个简单素雅。
从经商的角度,陆云舒对这里的掌柜生了几分好奇心,如此别具一格,想必掌柜应该也是个风雅之人,也就在下一刻,一只凝白如玉的皓腕自珠帘背后探出,一道洁白的身影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恍惚的,陆云舒回想到了她们初次相见的那一日,她们都不约而同的穿了一身白裙。
玩男人
第五十四章
思及此, 陆云舒低下头,这一次,她果真也穿了白裙。
“陆云裳。”她率先开口, 眼里慢慢浮现了笑意,“好久不见了。”
时至今日, 陆家家破人亡, 她再没什么可憎恨的,见到这个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她既有些庆幸,庆幸到最后,陆家除了自己,还有一个活着,心境便也平淡许多, 笑容自然多了真诚。
陆云裳何尝看不出她如今的淡然,也回以一笑,“云舒妹妹。”
裴应淮挠挠头,他原想的画面不是这样的呀。
陆云舒让他到一边坐着, 自己则与陆云裳坐在一处,这还是姐妹俩二十年来,破天荒头一遭。
“我还以为, 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陆云裳给她倒了一杯茶,说话时, 美眸泪光盈盈,“当年对你有诸多误会,也伤你极深, 一直来不及和你说声抱歉。”
陆云舒笑了笑,“过去的事, 我都忘了。”
她注意到陆云裳身旁除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并无第三个人,想来,也是和离了。
陆云裳用指尖抹去泪水,将小女孩拉了过来,“锦儿,还不快给你姨母请个安。”
“锦儿给姨母请安。”姚锦儿乖乖朝陆云舒拜了下去,她年纪比裴应淮略长一岁,笑起来眉眼弯弯,宛如瓷娃娃般玉雪可爱。
陆云舒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终于想起了眼前的小女孩,竟是当年她回门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孩子,不过那时候姚锦儿尚在襁褓中,初次见面她没准备礼物,便将原打算给自己的孩子的那只平安锁送给了姚锦儿。
这么多年了,姚锦儿还好好戴着。
“小锦儿,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陆云舒掐了掐姚锦儿的小脸,软乎乎的,手感格外软弹。
陆云裳看着她们,笑着笑着又哭了,“谢谢你……”
陆云舒招呼裴应淮过来带姐姐玩,才问了陆云裳一句,“你不恨我?”
如果不是她,或许,陆家还是从前的那个陆家,或许,陆云裳还是从前那个陆家嫡女。
陆云裳轻轻摇了下头,反问她,“我该恨你什么?”
陆云舒沉吟半晌,“我当初没有帮你引荐你夫君,也没有帮你们牵线搭桥,后来……我也没帮陆家,甚至,还把她们送进了大牢。”
“曾经恨过你,但是那一日,我听了你的话。”陆云裳面上充满了回忆之色,“当时我想不通,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像你这般自私的女子,别人所求愿,都是为了父母,丈夫,子女,可你,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自己。”
“如今也快五年了,你不论是在汝宁,还是在京城,甚至岭南,都有你的产业,你可以说走便走了,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满心欢喜的高嫁,不过是从一座宅院,换到了另一座宅院,过着暗无天日的人生,我再怎么努力地讨好,换来的是公公婆母的责备,是夫君的厌恶。”
“我承认,我是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嫁入姚家,可婚后我问心无愧,我极力地待他好,补偿他,即便他夜不归宿,我也不敢多说半句话,后来他要去京城做官,我腆着脸去求你,求父亲,为了姚家,我放下了最后的尊严……”
可是结果并没能让她得偿所愿。
她仗着腹中孩子,祈求丈夫姚煜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多怜惜她一点,可肚子不争气,她生了个女儿,天生患有心疾,公婆彻底失了耐心,姚煜自此再未踏入她的院子,后来婆母又给姚煜纳了几房妾室,她再不甘,再嫉妒,都只能忍下来,有时候忍不下去,就回娘家。
从前她以为陆家是她的底气,但当爹娘知道她不受宠,又生了个天生心疾的女儿事,他们的态度立时变了,将她视作弃子不管不问。
爹娘尚且如此,更遑论兄嫂。
在陆云舒回门省亲那一次,他们将她和锦儿赶出了陆家。
无处可去,无处可躲,她只好回到姚家,她想,苦就苦吧,她也不盼着姚煜回头了,她就守着她的锦儿过安稳日子。
一年,两年……姚煜相继纳了十余房妾,均无所出,全府的人又跑来责骂她是扫把星,将姚家后继无人全怪在她头上,这一次,姚煜径直将休书甩在她脸上,连带着她的锦儿,一并扫地出门。
那年她十九岁,锦儿刚两岁,她跪在后门处痛哭哀求,前头却锣鼓喧天,原来,陆家见她无用了,将三姑奶奶的女儿云瑶送过来给姚煜做填房。
陆云裳终于发现,自己竟把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心灰意冷地抱着锦儿离开了姚家,最后救她一命的,是陆云舒留给锦儿的见面礼。
那只平安锁。
身无分文的境地下,陆云裳哭着摘下了锦儿胸前的平安锁走进当铺,换了五十两银子,学着陆云舒做些小本生意,兴许是上天眷顾,也兴许是她沾了陆云舒的福气,她的第一笔胭脂买卖做成了,渐渐的,生意越来越好,她又赚到了钱,赎回了平安锁。
之后两年,陆云裳兜兜转转来到岭南,遇到了裴绍行。
裴绍行对她其实并不是熟识,之所以为她停留,是因为她与陆云舒生得像,细问之下,裴绍行知道她是陆云舒的双生姐姐了,便给了她一份差事,让她留在这个胭脂香粉铺里做活。
所以,陆云裳还有什么可恨她的呢,她拉过陆云舒的手,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二人交握的手背上,“是我用心不正误入歧途,才有了那样的下场,如今我能绝地重生,多亏了你当年的点拨,谢谢你,在那样的情形下,还愿意同我说那样的话。”
姐妹连心,陆云舒同样湿了眼眶,“……所幸,你找回了自己。”
来到这,与陆云裳重逢,是她迄今为止,最欢喜的事。
姐妹两叙了会儿旧,陆云裳亲自取来账本帮她送去鎏金坊,两人谈天说地,各自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陆云舒又留她与锦儿吃了顿饭菜,这才散去。
到了就寝时,陆云舒与裴应淮躺在一处,“应淮,老实说,今日你非要我去胭脂铺,只是为了让我与你姨母见面吗?”
裴应淮讪讪一笑,“其实……我确实……”
看他这样,陆云舒就猜到了缘由,食指点在他脑门上,“都说了,小小年纪的不要想太多,我和你爹爹已经和离了,就算你爹爹真与云裳有什么,那也不关我的事。”
“那怎么行。”裴应淮坐了起来,一脸严肃地道,“虽然我很喜欢和锦儿姐姐玩,但是我不希望她娘成了我娘。”
陆云舒忍俊不禁,“要是你爹爹愿意,那也没办法。”
“不行不行,”裴应淮双手抱臂,“不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眼珠开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陆云舒只觉他又在打鬼主意了,果然,接来下裴应淮的话令她险些被自己口水噎死。
“我知道了,明日我带姨母去趟柳眠阁,只要姨母见过了很多年轻漂亮的男人,自然就不会对我爹爹那个上年纪的糟老头子有兴趣了。”
陆云舒是真绷不住了,捶着床板闷笑。
原以为是玩笑话,哪知第二日天刚亮,裴应淮就醒了,催着陆云舒起床用早膳便急急忙忙往胭脂铺去,见到陆云裳,二话不说就拉着人上马车。
眼看锦儿也要上马车,裴应淮迟疑了,向陆云舒投去疑问的目光,陆云舒以为他是让自己开口支走锦儿。
“阿娘,不然由你照顾锦儿吧,我自己带姨母去行。”
陆云舒眉梢一挑,“我不能去?”
说实话,她还真想见识下柳眠阁里究竟都有什么绝色美男。
裴应淮扭捏了下,“要是被爹爹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肯定要打断我的腿……”
“打就打喽。”陆云舒轻笑了声,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反正又不是打我的腿。”
“阿娘……”裴应淮腮帮子气鼓鼓的,只好自己下了车,“那就我照顾锦儿姐姐吧,到时爹爹问起了,我还能把自己摘出去。”
陆云舒:“……”
“行,你回吧。”陆云舒偏不吃他这套,“司柳,阿福,锦儿与应淮就先拜托你们照看一下,我和云裳去去就回。”
她想得很开,她是正常女人,有需求不可耻,更何况,她有钱啊,想要什么样的没有,放个赏心悦目的美男给自己煎茶抚琴,放松心神,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即便裴绍行知道了又能把她怎么样,都和离了。
陆云舒放下车帘,朝云裳促狭一笑,“昨儿个应淮提到了个好地方,咱们去见识见识。”
陆云裳被她弄得一头雾水,直到马车停下,她跟着陆云舒下了车,步入一条寂静的小巷。
这巷子无名,但当地知情的皆唤此处为烟柳巷,拐过这条巷子,里头全是岭南当地一等一的销金窟,寻常贩夫走卒瞧了价格望而却步,能进去一探究竟的,非富即贵。
陆云舒好奇这种地方很久了,脚步飞快穿过巷子,到了巷子尽头一拐,视野豁然开朗,两面镜湖中央修筑了一座汉白玉的廊桥,桥下两侧垂柳荫荫,桥上人影稀薄,颇有几分出尘的清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前头是座茶楼。
至少陆云裳是这么以为的,当她跨入楼内,扑面而来的各色美男吓得她花容失色,她也总算看清了大堂之上悬挂的匾额,柳眠阁。
柳眠阁,是岭南最负盛名的男馆之一,里头的伶人不仅貌美,且擅才艺,这不,陆云舒两人刚进去,大堂里只要是尚未待客的伶人,无一不是乐籍小唱,莲步轻移到了二人近前。
“云舒!”陆云裳何是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帮涂脂抹粉的男人围上来,光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足以熏得她头昏脑涨,只能死死抓着陆云舒的衣袖,“云舒,你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了,这……”
陆云裳受过的教育和寻常闺阁女子别无二致,讲究三从四德,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逼迫姚煜同她成婚,哪里敢和男人一样跑出来寻欢作乐。
陆云舒把人护在身后,另一手驱赶这帮涌上来的男伶,“头牌可以来,其他的就别自讨没趣了。”
“还头牌?”陆云裳真的吓傻了,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云舒,你不会是认真的吧?这要是传扬出去……”
陆云舒眼睛黑而狡黠,“安心吧,我们就是看看不做什么,要你真喜欢了咱们再说。”
两人此时都戴着面纱,也不怕会有人认出她们身份,当然,即便认出了,两个形同丧夫寡妇,来柳眠阁也合情合理。
柳眠阁的当家人不是男人,而是位年逾四十的中年美妇,名唤蕊娘,单看外表,蕊娘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听陆云舒张口就要头牌,便通过她的衣着打扮迅速估了个身价。
于蕊娘而言,前后不过两息她就有了数,笑吟吟地走上前,“二位客官是头一遭来吧,咱们柳眠阁的头牌可不是随便想见就能见的。”
知道头牌不容易见,陆云舒方才也就随口一说,目的就是赶走那帮男不男女不女的庸脂俗粉,“是不是头牌无关紧要,只要是看着顺眼的,有点才艺的就成,咱们来也就图个开心。”
“那姑娘可真是来对了。”蕊娘一拍手掌,一个小童走了出来,示意两人跟上。
又穿过了一座汉白玉桥廊,步入第二座阁楼,这里的气氛明显与前一个不同,伶人大多仪表清朗,脸上未施粉黛,即便有客人来了,他们也是各自忙碌,抚琴的抚琴,烹茶的烹茶,还有几个正坐下窗下读书。
这样舒适养眼的画面,令陆云裳渐渐安定下来,不自觉的,就被窗下一人吸引了目光。
小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此处没有使唤的粗使,二位贵客有事可劳烦里头的伶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童一走,陆云裳明显又放松了心神,四处打量时也多了几分惬意,不似一开始那般紧张惶恐了。
陆云舒观察着她的变化,微微一笑,“姐姐请便吧,所有开销,算我头上。”
“这样真的好吗?”陆云裳还是有些不安。
陆云舒宽慰她,“没什么不好的,你就权当放松享受,咱们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就看看,说说话,喝个茶,主要是愉悦心情,洗洗眼睛。”
陆云裳似懂非懂点了下头,便鼓起勇气朝窗下的男子走去。
陆云舒瞥了眼,总觉那伶人某些角度与姚煜倒是挺像的,不由叹了口气,往另一处走去了。
所有烟花之地都是到了夜幕降临之际才会热闹,像陆云舒这种白天来的极少,是以她二人刚出现,里头的伶人就注意到了,只是故作矜持不敢主动上前。
那抚琴的男子察觉她靠近了,心下一跳,脸上飞快浮现两团红晕。
这就害羞了?
陆云舒暗道惊奇。
隔壁烹茶的男子起身走了过来,邀她品茶,她看着男子素案上的三杯茶汤,并未接过,“算了,我不爱喝茶。”
男子眼眸明显暗了下去。
之后又有几人上前搭讪,皆被陆云舒挡了回去,总觉这帮人的相貌,比之她见过的男子差了些许,转了一圈后兴致缺缺,便穿过了又一座廊桥。
走进第三座阁楼,里头又变了样子,到处是随风摇曳的纱帐,隐隐绰绰间,能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端坐在正中央。
陆云舒也不管走进去需要花多少钱,全凭兴趣驱使,素手拨开了层层纱帐,见到了真人。
男子身姿笔挺,瞧着身量不低,和陆云舒一样戴了面纱,露在外头的只有一双幽邃凤眸。
只一眼,陆云舒就觉得他很熟悉,“你……是谁?”
短暂沉默后,男人也开口了,“在下也想问一句,姑娘是谁?”
嗓音低沉清越,格外动听,陆云舒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跳了,伸到半空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
实在太像了,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看清他的面容。
男人却一把扼住细腕,“姑娘,请你自重。”
欲擒故纵?
陆云舒笑了,“我敢来柳眠阁,还怕名声不好听吗?”
她今天非要见见这个人的真容不可,“见一面,要多少金?”
隔着面纱,陆云舒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似乎是不高兴了,在她压迫的目光下,声音冷了下来,“只怕姑娘出不起。”
造反
第五十五章
男人的话倒是勾起了陆云舒的好奇心, 尤其是对方严肃正经时,那熟悉的眉眼,总在不经意间牵动了心神。
“巧了, 本姑娘现在有的是钱。”陆云舒来到了琴案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面纱, 男人似是恼了, 冷峻的面容竟划过一丝愠怒。
看清他的相貌后,陆云舒手一抖,“……玉、玉章哥哥?”
男人没有反应,陆云舒飞快摘了自己的面纱,希望他能认出自己,可对方却忽然朝她的方向作了一揖。
陆云舒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就听他出声恭敬地道, “见过阁主。”
陆云舒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一道更为修长的身影立于层层雾纱之后。
那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点了下头, 缓步朝陆云舒走近,与之高挑的身影相比,相貌就略显得平淡了, 属于看过就记不住的。
“这位夫人,此处乃柳眠阁禁地。”尽管陆云舒此刻梳着长发, 做闺中女子的扮相,来人还是一眼道破了她的身份。
原来此处是不对客人开放的,陆云舒哦了声, “实在抱歉,我以为此处与前两座阁楼是一样的。”
柳眠阁阁主让出一条路, 微微一笑不作答复,逐客之意溢于言表。
陆云舒脚步未动,而是回眸看了眼方才抚琴的男子,越是仔细看,越是觉得他与赵慎相似。
但真的赵慎怎么可能放弃燕王之名,随她跑到岭南。
陆云舒清楚自己于赵慎而言只是有些特别,不足以与王府富贵相提并论,便将眼前的人与赵慎区分开来,但对着这张脸,还是情不自禁地多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看了眼柳眠阁阁主的脸色,漫不经心答道,“寒影。”
柳眠阁阁主嘴角略一抽搐。
对着一个长相肖似赵慎的人,陆云舒潜意识里的占有欲开始作祟,她不能与赵慎相守,却不愿旁人顶着一张与他相似的脸游戏人间。
“那我就要寒影,可以吗?”陆云舒看向阁主,“我想为他赎身。”
柳眠阁阁主与寒影皆是一怔,彼此对视一眼。
陆云舒生怕阁主不同意,继续道,“我那儿正好缺人使唤,阁主不妨开个价。”
柳眠阁阁主尴尬地笑了笑,“虽说我是阁主,但生意上的事不归我管,人都是蕊娘带来的……”
陆云舒直接比了个数,“我出这么多,够吗?”
柳眠阁深吸了口气,“在下与蕊娘商量下……”
“我再加二百两。”陆云舒太清楚这些奸商背后的小九九,但她眼下只想快刀斩乱麻,免得商量来商量去的浪费时间,便将出门时带在身上的所有银票拍在桌上。
柳眠阁阁主见她出手阔绰,又瞥了眼她身后之人,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收下她的银票,“好吧,这事儿我……本阁主就做主答应了,夫人稍事休息,我去去就来。”
当他转身出了阁楼,脸上的笑意立时垮下,区区八百两,就把他自己的名头卖了出去,传扬出去,他颜面可往哪儿放啊。
陆云舒自然不知其中的盘算,找了个位置坐下静候,一旁的寒影也很快调整了情绪,从最开始的冷若冰霜,稍稍和煦了些,主动上前给她倒水。
陆云舒接过茶水,又一次向他确认,“你当真是柳眠阁的伶人?从前可有去过京城?或者,你有没有什么兄弟?”
男人摇摇头,面不改色,“不曾去过,没有兄弟。”
“这样啊……”陆云舒的语气有些失望。
想来,他真的不是赵慎了,只是一个与赵慎长相相似的男人罢了。
寒影看出了她的失落,主动与她交谈起来,“小姐如此问,是我与您的故人长得很像吗?”
陆云舒又岂是真的色令智昏,对方打探她的消息,她只笑笑敷衍了过去,“你家主子都知道我是嫁过人的,唤我一声夫人,你怎么还一口一个小姐的?”
男人静静伫立着,弧度优美的薄唇微抿,也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陆云舒便也歇了继续交谈的心思,一盏茶过后,柳眠阁阁主回来了,手里拿了份刚拟好的契约以及属于寒影个人的卖身契,陆云舒看也不看撕了卖身契,在另一份契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自此以后,寒影就是自由人了。
离开柳眠阁时,陆云裳还同一个伶人有说有笑,见陆云舒出来了,快步迎了上去,“云舒,我们是要走了吗?”
陆云舒睨了眼她身后那个同样神色焦急的男人,拍了拍陆云裳肩头,“此处偶尔来玩玩就好了,至于人心,不可信。”
被她戳中心事,陆云裳面色一红,也不敢去看后头那个人,“我晓得,也就是同他说说话,没旁的想法了。”
陆云舒至她心里放不下姚煜那个负心汉,或许,就和自己放不下赵慎差不多吧,便对陆云裳多了些共情,语气软了下来,“你能想开,再好不过。”
又瞎转悠了半日,姐妹俩才坐上马车,后头的寒影作势要跟过来,被陆云舒呵住,“你自由了,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任君行,就不必跟来了。”
漂亮的眸子闪了闪,寒影语气格外坚定,“我已是小姐的人,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寒影就事论事,但落在陆云裳耳朵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惊讶地看向陆云裳,古怪的眼神在他二人之间来回。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云舒无力地解释了句。
她还没怎么,陆云裳已经开始替她脸红了,当即说道,“反正此处离胭脂铺不远,我就自己走回去吧,正好方才吃多了点心,消消食。”
“姐……”
陆云舒想叫住她,陆云裳已经一溜烟地没人影了,她只得没好气地坐了回去,瞪着寒影,“我为你赎身,只是不想看你在那种地方堕落下去,卖身契我已经毁了,你完全可以离开这里。”
寒影低着头,良久才道,“小姐可是厌了我?”
“我……”陆云舒作势要训斥他,刚刚在柳眠阁的时候,明明还很傲气来着,怎么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尤其他还顶着赵慎的脸。
“对着这张脸,我可说不出厌烦的话。”陆云舒兀自嘀咕着,又高声道,“你既不愿走,总得给我让个路吧。”
寒影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脚步挪开了些,为马车让了条路。
陆云舒以为他是听明白了,这才使唤车夫驾车离开,随后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原以为赶走了寒影,没成想到了胭脂铺,刚撩开车帘就看到寒影递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你怎么还不走?”陆云舒声音冷了下来。
为寒影赎身委实是冲动之下的结果,并不代表她对寒影有什么旁的居心。
寒影看着空落落的手,默默收了回来,弯下腰伏在她脚边,甘愿做她的脚踏。
陆云舒却不愿意,“早知道你是这般自轻自贱之人,我就不该花那个钱为你赎身。”撂下狠话,她转到另一边下车。
而胭脂铺里头,裴应淮一边教陪姚锦儿识字,一边张望门口的方向,听到车轱辘的声音便跑了出来,看到寒影的出现,脸上的笑意顿时沉下,“阿娘,你总算来接应淮了,还以为你在那花花之地,早把应淮及爹爹抛在脑后了。”
“瞎说什么呢。”陆云舒拿手捂他嘴,“什么人该提,什么不该提,你要有数。”
等此地的产业变卖以后,她就会与裴绍行彻底断绝联系。
等陆云舒松开手,裴应淮不高兴地撅起嘴,看向寒影的眼神多了分警告之意。
他见过眼前之人,就在数月前的京城,在清雅居门前,他对爹爹动过手,“你是那个什么王爷。”
寒影同样望着他,目光平静犹如一滩死水,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陆云舒抱起裴应淮,塞了块桃酥过去,“少说话,多吃饭。”
走时她依旧没搭理寒影,回到宅子里就关了门,将他拒之门外,寒影依旧没什么反应,就在门外守着,偶有过路人上下打量他,他亦是一动不动。
一守就是两日过去了。
期间陆云舒赶过几回,寒影始终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态度,她索性也放弃了,随他去,指不定哪天累了饿了,自然就走了。
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等着谁。
终于到了第三日夜里,陆云舒忙完回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总算是走了。
陆云舒稍稍放宽了心,进屋简单洗漱后准备吹灯就寝,便听到窗户底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响动,她走近两步,侧耳去听,又没了声音。
以为是野猫经过,陆云舒便不在意,脱鞋上榻,刚放下床帐,窗户底下的动静更大了,好像有个人正在拍打她的窗户,一下又一下,沉闷至极。
陆云舒抄起桌上的灯盏,蹑手蹑脚朝窗户的位置走了过去,就在她刚触碰到窗户时,耳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呼唤。
“云舒……”
声音很弱,却很熟悉。
陆云舒高悬的心咽了回去,急忙支起窗户去看,一道黑色身影就猛地跌了进来,借着一点跳跃的火光,陆云舒看清了他的脸。
“裴、裴绍行?”
她惊疑不定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此时的裴绍行浑身是血,仔细看才发现,他穿的哪里是什么黑衣,而是被鲜血完全浸染的银甲,唯一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张血迹斑斑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裴绍行微微张开眼睛,确定眼前的是她,没来由松了口气,头一歪便晕倒在她臂弯里。
陆云舒哪里见过这样的血人,惊恐之下,两只手不停打颤,“裴绍行,你醒醒!别装死了,赶紧给我起来!”
可无论她怎么呼唤,裴绍行都没再醒过来。
陆云舒不敢耽误时间,赶忙起身去找大夫,昏迷中的男人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不要走……”
“撑住,我去给你找大夫。”陆云舒撇开他就要走,虽然她是不在乎他的死活,但看在裴应淮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让人死在自己屋里。
“云舒,”裴绍行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到她脚边,到嘴的话又变成了鲜血,猛地吐了一大口,刹那间染红了陆云舒的裙摆,“抱歉,弄脏你的裙子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裙子脏不脏。
陆云舒闭上眼,深吸口气,蹲下去重新扶起他上半身,“闭嘴吧,有什么屁话等活着再说。”
“我腰间有药。”生怕陆云舒就这么撇下他了,裴绍行急急道,两只手也顺势攀上她的胳膊,好似抓了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顾不上裴绍行的一身血,陆云舒的手在他腰间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正欲询问,裴绍行又恍然道,“哦……我忘了,应该、应该在我怀里。”
陆云舒:“……”
冷着脸,手逐渐往上摸,愣是在他胸口的位置找了半天才搜出一小瓶金疮药和止血丹,倒出一粒药丸递了过去。
裴绍行骤然失力,软绵绵地倒在她身上,“没有力气了……”
陆云舒就这么同他僵持了几息,眼看他伤口处血流越来越多,强忍着发怒的冲动,把药丸塞进他嘴里,正当裴绍行嘴角露出得意之色时,一道大力猝不及防袭来,将他整个身子狠狠一推滚了出去。
这一下无疑是伤口撒盐,尽管刻意压抑,喉间还是忍不住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陆云舒将金疮药丢到他手边,“房间暂且借你用一晚,上了药该滚就滚。”
“云舒!”
裴绍行哪里还管得了这一身伤,连滚带爬想要起来追上去,又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高大的身躯沿着阶梯一级一级地滚了下去。
“云舒……”
他匍匐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阖了阖眼,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是他贪心了,起初只是想回来看一眼,便也死而无憾,但当他发现陆云舒对自己的生死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在乎时,又止不住的想要更多。
“倘若今日我要死了,我希望在此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你。”大抵是力竭了,裴绍行说得很慢,祈求般望着她的背影。
明知陆云舒不会回头看他。
陆云舒也的确没有回头,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转变,“……那么,你已经见到了。”
踏出院子时,她还能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是裴绍行在努力地靠近她。
䧇璍“云舒、云舒……”
裴绍行终是又一次落了下泪,泛红的眼眶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
陆云舒的平静也只维持了片刻功夫,待她走出了院子,双膝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踉跄着险些跌倒,凭空出现的一只手臂及时搀住了她。
“寒影?”看清面容后,陆云舒声调充满了不可思议,“你、你怎么进来的?”
寒影收回手,同她拉开了距离,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方才守门时听到动静,赶去后一无所后便回来了,正巧看到小姐独自走在院中。”
陆云舒顺着寒影背后看去,视线落在屋顶后轻轻摇晃的丹桂树,“从上面飞下来的?”
寒影点了下头,不置可否。
陆云舒无奈扶额,如此一来,她这宅子岂不成了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这不缺护卫,你也不必在此处逗留了,早些离开吧。”
“我会留下。”寒影神色认真,但那是与赵慎截然不同的较真,“八百两,我会还给你。”
陆云舒张了张嘴,看他这幅坚定模样,又把话收了回来,“……随你吧,但我有个条件,没事不要进我院子。”
她承认,初见时,她有那么一瞬间,因着这张脸对他产生过一丝微妙的好感,但也仅此而已,意识到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便再无非分之想。
再者,寒影于她太陌生,她可不想跟防贼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陆云舒说完就走了,走得一步一踉跄,寒影望着她行走于夜色中的背影,好几次想出手去扶,最后都变成了默默跟随,唯有余光扫过她带血的裙摆时,狭长的眸暗了又暗。
直到陆云舒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他,他才收敛了目光。
“还不走?”语气里有了不耐,将遇到裴绍行的郁闷一并发泄在这句话里。
寒影默了默,一字一顿,“你睡了,我就走。”
面对他的固执,陆云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来的房间有裴绍行,至于裴应淮处,她若去了必然叫那孩子起疑,思来想去,只好往回走,临进院子,她又提醒了句,“记住,没事不要进我院子。”
寒影抱拳颔首,背过身去,犹如一樽罗汉般静静伫立着。
真是怪哉,一个男风馆出来的伶人,竟瞧着有几分江湖人的血性。
陆云舒又一次肯定他不是赵慎,这才迟疑着往屋里走。
裴绍行未燃半点灯火,主屋里黑漆漆一片,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陆云舒摸出火折子,走到门边逐一点燃了烛台,借着这点光亮,看见了蜷成一团的裴绍行。
她走以后,裴绍行出于求生本能进了屋,合上门便倒在了地上,寒意顺着脚底很快传遍了四肢百骸,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到床榻上了,只能将自己蜷成一团,极力保存一丝温度。
陆云舒立时察觉到不对劲,手背刚贴上他额头,就被那滚烫的温度烫红了肌肤。
再不施救,他真的会死。
陆云舒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后抱出一床干净的褥子给他披上,又翻出一袋银子跑了出去,塞到寒影手里,“就近找个大夫过来,越快越好,但不要惊动任何人。”
寒影拿着钱袋,往身后的主屋看了眼,警觉地皱起眉,“那里有人。”
陆云舒催促道,“他眼下自身难保,伤不了我,你先去请大夫,要快,我不想屋里平白多个死人。”
私心里,寒影并不想去,但开口的人是陆云舒,又另当别论,他点了下头,脚下几个纵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云舒看呆了,追出几步都没找到人,不禁低喃,“有这身手,怎么会被卖到柳眠阁……”
她感觉自己被骗了,可当务之急是屋里头的人,所以寒影回来时她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拉着大夫就走,末了又吩咐道,“还有一件事,去打听下关于岭南王世子赵玄珩的消息。”
这次寒影没有迟疑,领命而去。
支走了人,陆云舒匆忙回到主屋,大夫刚把人搬到床上,正在诊脉,随着时间推移,大夫面色逐渐凝重。
陆云舒眉心紧蹙,“大夫,还能救吗?”
大夫松了手,叹声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又拖了两日方来就医,若是熬不过今夜……恕在下医术浅薄,无能为力了。”
陆云舒暗道麻烦,又追问道,“只要熬过今夜就可以了吗?”
大夫忖了忖,道,“速速行针是眼下止血最快的法子,但能否救回一条命,在下也不能保证,按道理说,他能挺过今夜,生还的可能性就有五成。”
陆云舒的心也随着大夫的话坠入谷底。
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些惋惜。
汝宁侯府被抄时他没死成,后来在京城,说要死了,最后发现只是一场闹剧,那这一次呢,就这样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屋子里?
越想越晦气。
看着裴绍行惨白的脸,青紫的唇,陆云舒一咬牙,“还请大夫尽力一试,成与不成,我都会付诊金。”
所幸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半个时辰后,血总算止住了,陆云舒接过大夫写的方子,将人送出门后不久,寒影也回来了。
他垂下头,却不是给她带来消息的。
“小姐,您尽快逃吧。”
陆云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寒影冷淡的面庞下浮现出一抹凝重,“赵玄珩,很快就要带兵攻入禹城了。”
裴绍行重伤,陆云舒便猜到是赵玄珩的手笔,是以对他即将重回岭南一事有了准备,只是,她依旧不能理解寒影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岭南原本就属于他,他要回来便回来,我为何要逃?”
“是南疆,赵玄珩背后,还有来自南疆的三万精锐。”寒影抬眸与她对视,眼底深处藏着忧色,“赵玄珩,起兵了。”
暴怒
第五十六章
陆云舒面上极力维持镇定, 交叠于身前的手又一次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赵玄珩究竟有何谋算寒影拿不准,但算着时辰,约莫到了天亮, 南疆的三万精锐就能逼近禹城,届时若随赵玄珩一并入城, 禹城百姓将要迎来的是何等灾难, 光是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寒影言简意赅地陈述了情况,陆云舒没有耽误,第一时间摇醒裴应淮,准备连夜离开禹城。
裴应淮被她拽起时还处于半梦半醒中,嗫嚅着问,“阿娘……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儿?”
“先随阿娘离开这里再说。”陆云舒收了些值钱的东西揣在怀里, 牵着裴应淮刚走出卧房,忽然听到门口响起一声巨响,似是门板被人撞破了。
一直在院外候着的寒影也顾不得陆云舒下的禁令,跑进来顺势牵起陆云舒的手, “跟我走,我知道一条直达北城门的密道。”
慌乱间,谁还能时刻在意男女大妨, 陆云舒立即点头,此时司柳与小厮阿福也被那声巨响吵醒, 皆披了氅衣出来,陆云舒忙招呼她们跟上。
就在几人随着寒影往角门奔去时,一帮身着黑色甲胄的卫军呼啦啦涌入院中, 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几人。
寒影被迫停下脚步,将陆云舒与裴应淮护在身后, 迎上了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的男子。
和陆云舒印象里的风流公子不同,眼前的赵玄珩战袍肃穆,玄甲明光,腰间宝剑虽未出鞘,却隐隐泛着锐利冰冷的杀气,随着他每靠近一步,森然寒气便越浓一分。
那宝剑陆云舒见过,上一次是在裴绍行手里,这一次,却落在了赵玄珩手中。
看来,裴绍行败得彻底。
眼下无人能阻止赵玄珩要做的事,陆云舒推开寒影挺身而出,“赵世子。”
赵玄珩这才收回目光,冷冷睇了她身后的寒影一眼,“别来无恙啊,陆云舒。”
“世子客气了。”这还是记忆里,赵玄珩头一遭这般严肃连名带姓地称呼她,陆云舒从寒影掌心里抽回手,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世子深夜到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赵玄珩却笑不出来,桃花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有人看见要犯进了你的宅子,此人的存在不仅危及岭南,来日更是朝廷大患,务必斩草除根,陆姑娘不介意本世子搜上一搜吧?”
赵玄珩决心谋反,便将一切都计划好了,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而裴绍行就是送上门的筏子。
“要犯?”陆云舒眉梢微挑,轻笑了声,“小女子可没见到什么要犯,至于究竟是何人看见了,世子不妨让他再说仔细些,许是他看错了也不一定。”
赵玄珩往前走了两步,长剑已有出鞘之势,强烈的压迫感顿时弥漫到每一个人身上,“本世子再问一次,人,究竟藏在哪儿?”
陆云舒也在他的动作间慢慢收了笑容,掩在袖中的素手绞得发青,求生本能告诉她,她要向赵玄珩屈服,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可理智不允许她低头。
明面上,裴绍行可是皇帝派来的人,不论赵玄珩有什么理由,若杀了裴绍行,无异于是向朝廷宣战。
战争一起,遭殃的就是百姓。
陆云舒虽不在乎旁人生死,但她在意她的生意,乱世之中,她还如何发财?
“不管世子信与不信,人不在我这。”陆云舒梗着脖子道。
赵玄珩呼吸瞬间凝滞,看向陆云舒的眼眸越发幽暗,“那请陆姑娘解释一下,你房里的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
血腥味?
陆云舒愣了愣。
眼看赵玄珩要往主屋里走,她抢先一步拦住他,“赵世子,即便我已不是闺中女子,但你贸然闯入我房中,传扬出去免不了又是一通流言蜚语。”
赵玄珩正欲说关他何事,陆云舒便盯着他的眼睛哀求道,“这种事情,您是男子自然无所顾忌,但还请您顾及我身为女子的清誉。”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泪水很快盈满眼眶,当赵玄珩低眉看她时,一滴泪恰到好处地顺着脸颊滑落。
当初赵玄珩能对自己施以援手,除了利用以外,或许,也是理解她身为女子的诸多难处,所有这一次,陆云舒故意这么说,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就此罢手。
赵玄珩也的确被这一滴眼泪晃了心神,但也仅是一瞬。
“你确定要拦我?”他的眼神极其冰冷,陌生得可怕,前一刻他兴许还心存侥幸,但是现在,他已经能肯定,裴绍行就藏在陆云舒房里。
陆云舒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纤细的身躯因为恐惧轻微震颤着。
赵玄珩气愤交加,腰侧宝剑猛地拔出,剑锋遥指陆云舒而去,陆云舒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间不容发之际,一柄长剑划破空气替陆云舒挡下一击,寒影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到了二人中间,高大挺拔的身子将陆云舒牢牢护在身后。
寒影的长相与赵慎相似,第一眼就让赵玄珩生出了错觉,但再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同之处,“你是何人?也敢接本世子的剑。”
对上赵玄珩霸道无比的气势,寒影寸步未让,“想伤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不止赵玄珩惊讶,陆云舒同样不知所措,拽着寒影的衣袖,“别闹了,就算你为我死了,我也不会记得你,滚开!”
话虽如此,赵玄珩还是很清楚陆云舒不想这个男人死在自己剑下,便朝身后一个侍卫递了眼神,那人负责禹城内大大小小的情报,看到陆云舒二人,附在赵玄珩耳畔说了几句。
赵玄珩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忽的又笑了,笑容深处暗藏讥讽,“陆云舒,如今随便一个野男人你都能带回家了,还要本世子顾及你什么清誉?”
“赵世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其实陆云舒才不管什么三从四德,她又没有做贞洁烈妇的远大理想,但前话都撂那儿了,只能义正辞严地往下胡诌,“我为他赎身,还他自由,他想护着我,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不停地给裴应淮使眼色,示意他把寒影拉走,纵然裴应淮还有许多疑问,但危机面前,还是乖乖听从陆云舒的话,主动去牵寒影,结果触手却是一片温热。
裴应淮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上面满是黏稠温热的血液。
司柳惊呼,“血……怎么会有血?小公子你受伤了?”
陆云舒因着这一声惊呼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回事?”她刚要过去,又被赵玄珩的剑拦住去路,只能干着急。
裴应淮摇摇头,看向寒影,乌黑的眸满是复杂之色,而寒影就这么在他的注视下吐出一口鲜血,挺拔如松的身躯晃了晃,往地上倒去。
倒地的刹那,陆云舒瞳孔骤然一缩。
这一次赵玄珩没提防,让她趁机推开跑了过去,陆云舒从裴应淮怀里接过寒影,“好端端的,你怎么会……”
寒影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陆云舒一怔,就见寒影缓缓睁开了眼睛,纤长的睫毛颤动着,犹如随时会振翅高飞的蝴蝶,清越动听的嗓音也变得沙哑,“对不起……都怪我这一身伤,弄污了小姐床榻,还引来如此误会……”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有人是震惊于他毫无预兆的伤势,更有人是震惊于他方才的话,什么叫弄污了小姐的床榻?
寒影借着陆云舒的支撑,踉跄着站直了身,鹰隼般的眸直视赵玄珩,“世子,小姐房中的血腥味,是我造成的……还望您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小姐,不要再纠缠了。”
他捂着胸口气若游丝,嘴上虽是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小姐,可那看向陆云舒的眼神着实谈不上清白,暧昧之中,又有着一丝熟悉的温柔坚定。
陆云舒咬紧舌尖,唇齿中蔓延的血气令她恢复了神志,恰到好处地别开了目光,眼前不过权宜之计,便也默认了他的话没有辩解。
反正清誉什么的,和命相比不值一提。
“他上了你的榻?”赵玄珩半张脸隐匿于夜色中,同样注视着陆云舒,眸色深沉近墨,“……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去柳眠阁花天酒地为一个伶人赎身便罢,竟还把人往榻上带,她是饥不择食了吗!
赵玄珩越想越是怒火中烧,本就极具攻击性的美艳脸庞逐渐扭曲,终是掉转了剑锋,指向寒影,一剑刺了过去。
陆云舒不自觉地来到了寒影身前,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肩头,企图同后背替他挡下。
这一切对年幼的裴应淮来说,亦是不小的冲击,也拼了命地跑过去。
赵玄珩似乎气疯了,也没注意到扑过来的人是陆云舒,剑气没有丝毫凝滞刺了过去,只听噗呲一声闷响,有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流淌而下。
陆云舒忽然感到身子一凉,脸上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寒影……”
她颤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寒影面上的血色急速流逝,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大手轻捧着陆云舒的脸颊,就连拭泪的动作,都透着熟悉的感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过身将陆云舒及裴应淮一并护在胸前,利剑就这么刺穿了他的肩胛,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陆云舒稍侧过身,右手自寒影腋下穿过,就这么赤手握住剑身,阻止赵玄珩再近一步。
看着她为一个伶人落泪,赵玄珩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可他终究不忍伤了她,狠狠地拔出剑身,“陆云舒……你真令人失望。”
他不喜欢陆云舒的优柔寡断,不仅对裴绍行仁慈,甚至,还为一个尚且算不上男人的伶人豁出性命,愚蠢至极!
他控制住胸腔翻涌的暴怒,恢复了一开始的镇定,他没忘了此行正事,手微抬,朝主屋的方向点了一下,后头几个卫军快步跑了过去。
势不可挽,陆云舒哪里还管得了屋里的人。
她已经尽力,裴绍行是死是活,看天意了。
裴应淮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赵玄珩的卫军破门而入,突然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悄悄跟了上去。
陆云舒抹去脸上的泪痕,吩咐司柳先带寒影去医馆,又赶忙跟上了裴应淮,抢在赵玄珩转身前把孩子抱了回来。
此时赵玄珩已经到了门前,将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慢慢转过了头。
“孩子是无辜的。”陆云舒抱着孩子后退几步,与眼前之人拉开距离。
赵玄珩冷笑,“怕我伤了裴绍行的孩子?”
陆云舒不懂他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对自己充满敌意,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睛始终警惕地盯着他,默默往后退去。
她不确定赵玄珩是否看到了屋里的裴绍行,又是否会以此拿她问罪。
正当陆云舒的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时,闯入屋中的卫军撤了出来,除了一块带血的碎布,一无所获。
赵玄珩用两指夹起碎布,那是属于里衣的一角,单凭这个不足以确认此物是否属于裴绍行。
他又放在鼻端下轻轻嗅了一下,桃花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陆云舒抱着孩子,在这压迫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
赵玄珩扫了众人一眼,面无表情领着人准备离开,经过陆云舒身边,又驻足停下,“这一次他逃了,本世子不与你追究,但若再有下次,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他刻意压低声音,裴应淮自然将他说的每一字都听了进去,藏在袖中的匕首亮出,作势要冲过去拼命,被陆云舒按下。
赵玄珩又岂会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放在眼里,睨了一眼,“他心脉重伤,跑不远的,南北城门通通戒严,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世子找出来!”
疯了
第五十七章
直到卫军全都撤离, 陆云舒才颓然跌坐在地,后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汗浸湿,一阵风吹过, 冷得她直哆嗦。
裴应淮却显得无比冷静,很快从事件始末中做出了判断, “阿娘, 他们要找的人是爹爹吗?”
陆云舒清楚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天生早慧的裴应淮,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直接承认,抓着他的胳膊叮嘱,“不管他们要找的人是谁,这件事都和你没关系,知道吗?”
“哦……”裴应淮低垂着脑袋, 让人看不清情绪,“可是,我们不找爹爹了吗?”
陆云舒一愣。
裴应淮仰起小脸,鼓起勇气问道, “阿娘,你是不是不喜欢爹爹了?”
在裴应淮心里,裴绍行是他最敬仰的父亲, 陆云舒不想在他面前说裴绍行的不是,遂转移话题, “我不是不喜欢你爹爹了,别想太多,好吗?今晚吓到了吧, 先回去睡一觉,等明天醒来, 一切都会好的。”
她确实不是不喜欢了,而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所以这样说,也不算撒谎。
裴应淮果然受用,没有再胡思乱想,乖乖跟着陆云舒回到卧房里。
替他掖好被子,哄他入睡后,陆云舒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看着院中一地的血迹茫然无措。
她还在琢磨寒影与赵慎的关系,黑暗里,却有一双眼睛始终观察着她。
原本因为她说没有不喜欢自己而亮起的眸迅速变得黯淡无光,嘴角微微下垂,仿佛遭到了全世界的抛弃,只剩无尽的失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她沿着血迹追出门去。
陆云舒存了满腹的疑问,她想问问寒影为何要为了她自伤,难道仅仅是为了报答那八百两么。
她沿着地上血迹跑了一段路,不巧又一次碰上在城内大肆搜捕的卫军,好在他们看到是她,都默契地转开了,没有理会。
陆云舒这才想起裴绍行,大夫说他伤势过重,是否能熬过今夜都是未知数。
在寒影于裴绍行之间权衡良久,陆云舒又折返回去,他走不远,一定还在鎏金坊附近。
而陆云舒能想到的,赵玄珩自然也想到了,大部分人手就守在鎏金坊周围,仔仔细细地搜查,连个石头缝都不肯放过,不过因为陆云舒先前仓促出府,引起了卫军的怀疑,这才转移阵地到了寒影所在的医馆搜查。
陆云舒不知自己阴差阳错的还帮了裴绍行一把,回到鎏金坊四下观察后,才绕到主屋后,果不其然,裴绍行就藏在一处草丛后,因为此处甬道狭窄又背光,极其隐蔽,卫军一时半刻还没搜到这里。
大抵是方才翻窗躲避赵玄珩,消耗了最后一点体力,此时裴绍行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
陆云舒颤着手探了下鼻息,还没死透,便脱下氅衣给他盖上,她不敢惊动旁人,更不敢把人往屋里搬,于是又从院子里挪了好几个盆栽过来,密密麻麻堆在一处,正好可以挡住向里探究的视线。
做完这一切,陆云舒才离开鎏金坊去医馆看望寒影。
寒影的伤是内伤,当时那样的场面下他没有办法用兵刃,便运转了内力导致气血上行,不过好在伤得不算严重,将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大夫熬了药送过来,陆云舒看了眼床上面色如霜的寒影,接过药碗给他喂药,喂到第三勺时,他睁眼了。
“云……小姐。”寒影受宠若惊,坐起了身,一双眼睛全放在陆云舒的手上,“你受伤了,为何不包扎?”
陆云舒愣了愣,就看着寒影从她手里拿走药碗,熟稔地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一道刺目的血痕映入眼帘。
想到她空手握住剑身的画面,寒影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寒气。
“小伤而已。”陆云舒不习惯与旁人肢体接触,不自然地抽出手,问大夫要了些金疮药简单包扎起来。
寒影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要走了,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小姐……”
陆云舒控制着潸然欲落的泪,回眸冲他笑了笑,“这一次,谢谢你。”
谢谢你,每一次都在我身边。
有些问题一开始她想不明白,但见到他,疑云又豁然开朗了,他能舍弃一切,以如此卑微的身份来到她身边,不论他为的是什么,她都知足了。
“等伤好了,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回到你应回的地方。”说到最后,陆云舒已哽咽,含泪拂开了他的手。
听到她的话,寒影没再追上去,只是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红了眼眶。
陆云舒回到鎏金院,临睡前又去看了眼裴绍行,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陆云舒趴在窗台处良久,最后叹了口气。
害怕赵玄珩的人去而复返,她也不敢安心去睡,只好趴在窗台上发呆,迷迷糊糊的,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夤夜,窗外下起了雨,小雨淅沥,连绵不绝。
一直躺在草丛里的男人悠悠转醒,扶着墙站起了身,入眼便是一张安详的睡颜。
睡梦中的陆云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而多了几分恬静,红唇莹润,雪肤粉腮,正因偶尔飘落在脸上的雨点不满,小嘴微微翘起,说不出的娇憨可人。
原来她在这里守了他一夜。
那她……多少是在乎他的吧。
裴绍行眼神逐渐温柔,下意识的想伸手触摸,最后硬生生停在离陆云舒一寸远的位置。
他这满身血污,又如何能触摸她。
……
翌日清晨,天际逐渐晴朗,第一缕阳光撒入窗棂,陆云舒不得不睁开眼,习惯性地舒展身体,才感觉自己腰酸背痛的,氅衣也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地。
动作僵硬了片刻,陆云舒捡起氅衣,朝窗下看去,哪里还有裴绍行的人影?不仅人不见了,她挪过来的好些盆栽也不见了。
可恶,人走便算,还偷她盆栽。
陆云舒一下就清醒了,穿好衣服气鼓鼓地冲出房门,就撞见刚好醒来裴应淮,裴应淮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阿娘快看,花开了!”
顺着裴应淮所指的方向看去,满院的秋海棠同时盛放,嫣红的花在风中摇曳,为这萧瑟小院添了几处勃勃生机。这几株秋海棠是鎏金院前主人栽下的,可惜几个春秋过去都没能开出花来,直到前主人病逝,陆云舒住了进来,倒是让她捡了便宜。
不过陆云舒想到的还有另一件事,他竟然,又把花搬回原处了。
想来,花能活,他也还能活。
陆云舒暗暗松了口气,准备出门买些吃食回来,顺便打听消息,也就在她走后不久,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来到鎏金坊门前。
等陆云舒再回来时,门外挤了不少人,人群中央,还有个妇人正在不停敲门。
正值多事之秋,陆云舒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便抱着裴应淮从后门进去,但外头的妇人显然不是吃素的,眼看干等无用,便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向周围人控诉。
眼看外头的议论声一阵高过一阵,司柳只好出去看看,见到那人,吓得脸色大变,急急忙忙跑回去,“小姐!小姐不好了!”
“是汝宁侯府的那个老妖婆,她上门来了!”卢氏做过的恶事太多,以至于司柳见到她就害怕得紧。
陆云舒淡定地给裴应淮剥了个鸡蛋,“她有事吗?”
司柳又跑出去听了会儿,气鼓鼓地回来,“那老妖婆怎会有事?现在正在外头胡言乱语,编造小姐您的是非呢!一口一个贱人,一口一个不守妇道……反正,反正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她都敢说!”
要是陆云舒打算在岭南生活,兴许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但赵玄珩都要造反了,不用多久岭南就会乱成一锅粥,陆云舒便随她去了。
卢氏哭骂了半天,引来路人无数,可里头的却始终没有动静,最后她坐不住了,扯着嗓子冲里头嚷嚷,“陆云舒!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为何不敢出来与我相见?”
司柳立马呛了回去,“你个老妖婆,从前在府里时就害人不浅,现在还到处污蔑攀扯我家小姐,鬼才要和你相见!”
卢氏一听是司柳那死丫头的声音,登时气极,“真是有其主便有其仆,刁奴!一帮刁奴!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我那仗势欺人的儿媳和她的丫鬟,大伙都听听,一个丫鬟,竟如此目中无人,刁蛮跋扈!”
“老天呐!没天理啦!”
卢氏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地哭嚎,“分明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儿媳,在府时便处处压我一头,后来又与外男跑了,如今回来,不仅撺掇我的孩儿将我软禁,还把我唯一的宝贝孙子也带走了,剩我一个孤家寡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的孙儿跑了,我的亲儿又失踪了,我想来问问,这难道很过分吗?她竟然、竟然……”卢氏哀怒交加,最后重重跪了下去,“算我求求你了,求求你,把我的儿还给我吧,求求了……”
卢氏如今的相貌与从前变化极大,苍老得不成样,这一哭,许多人都开始同情她,纷纷指责起陆云舒来。
“蠢货!”陆云舒本不想理会卢氏,这会儿也气得咬牙切齿,开了门走出去,“通通给我住口!”
卢氏一呛,止了哭音,围观的百姓也噤了声,面面相觑。
陆云舒居高临下地站在卢氏身前,“好,既然大夫人您不要脸,那晚辈也无须客气了。”她给司柳阿福使了个眼色,二人意会,一左一右架起卢氏。
卢氏大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虽然我与他已经和离,但夫人终归是长辈,长辈又岂有给晚辈下跪之理?有什么话,夫人进来,我们好好说道说道。”陆云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随后也不管卢氏如何叫唤,反手锁了大门。
“杀人啦!杀人啦!”卢氏声嘶力竭地喊,奋力挣扎,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陆云舒便抄起了缸中水瓢,舀了一捧水泼了过去,深秋里水寒气重,这一泼登时叫卢氏清醒了几分,怒瞪着陆云舒,“你……你个贱人!你想动用私刑吗?”
“就算我要动,你又能耐我何?”陆云舒逼近她,毫不怯懦地回应,“从前你做的那些事,非我不敢,而是不屑,但若是夫人再敢乱叫,我不介意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对付卢氏这种蛮不讲理的恶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比她更凶,更恶。
此举果然奏效,卢氏看着她从花盆里拿出的大剪子,颤着牙一脸惊恐,“你别过来……”
陆云舒就这么拎着剪子与她说话,“不管你来闹究竟是报了什么样的目的,我奉劝你一句,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闭嘴。”
卢氏不服气地质问道,“我只是想要来找我的儿子,我有什么错?你在外头勾搭了男人,我管不着,但你想夺我裴家家产,想害我儿子性命,休想!”
“你哪知狗眼看到我害你儿子了?”陆云舒是越发不能理解卢氏的脑子,“这里是岭南,是禹城,不是你的汝宁侯府,少在这听风就是雨,你知不知道方才你乱说话,是会害死人的。”
“少危言耸听。”卢氏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认定陆云舒才是害人精,“如果不是你,我的行哥儿怎会数日未归,杳无音讯!你快说,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鸡同鸭讲,夫人还是先关着的好。”到了这一步,卢氏仍执迷不悟,陆云舒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阿福,去把西侧间的耳房收出来。”
“你敢囚禁我?”卢氏又开始大叫,企图挣脱桎梏去抓陆云舒。
卢氏既能跑出来,就说明裴绍行的住处已经不安全了,眼下为了寻子这么一闹,用不了多久,赵玄珩立马就得到消息带人上来搜查,好在裴绍行先一步走了,他们要查也抓不到实证。
至于卢氏,决不能放任她出去发疯。
陆云舒冷声警告,“你若不想害了裴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
“不害,我不想害他……你是不是有办法?你是不是找到行哥儿了?”大怒之下,卢氏的情绪陡然转变成了大悲,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怨我恨我都行,但是你能……你能把行哥儿还给我吗?”
陆云舒不晓得她又闹得哪一处,自觉朝边上躲开,“我没见过裴绍行,就算你在这跪上一天一夜亦是无用。”
可卢氏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她匍匐在她脚边,拉扯她的裙摆,“云舒,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伤害了你,你就恨我一个人,你不要再恨行哥儿了,也不要再折磨他了……”
“你行行好,把从前的行哥儿还给我,好不好?老夫人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孙儿也跟了你,我只有行哥儿了,可是……可是他,为什么满心满眼全都是你?”
“你帮我劝劝他好不好?你劝他回家,我再也不阻止他了,我不拆散你们了,你就让他回家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卢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还朝地面磕了好几下响头,每一声都震耳欲聋,“他现在只听你的话,你让他回来好不好,我不能再失去儿子了,求求你了……”
就在今晨,赵玄珩的人到了官邸,收走了裴绍行在岭南为官的凭证与官印,又派人查抄裴府,但卢氏的性子岂会让他们轻易得手,说什么也不准他们动府里的东西。
赵玄珩也不杀她,只玩味地告诉她一句,裴绍行死了,尸骨无存。
卢氏顿觉天都塌了,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了裴府,就这么游荡在大街上,走啊走,到了鎏陆云舒的鎏金坊。
尽管卢氏不愿承认,但她能猜到,以裴绍行的性子,若是要死,临死前一定会去见陆云舒最后一面,在裴绍行心里,陆云舒比任何人都重要。
所以她来了,她要陆云舒还她儿子。
看着跪在地上状若疯癫的卢氏,陆云舒咬紧牙,她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虽能理解卢氏的心情,但她没理由原谅她,“我与他和离了,他既不是我的夫,你也不是我婆母,他没有义务听我的话,我也没有义务帮你找儿子。”
“不,你不能这般狠心!”卢氏抱着她的腿哭,“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行哥儿肯定还活着,对不对?你就告诉我,行哥儿究竟去了哪里,你让他回家,好不好?”
“你要我怎么做我都愿意,你不是怨我打过你吗?现在你打回来好了,我罚你跪过,现在我也给你跪了,我为之前伤害你的事道歉,我给你下跪!我磕头!”
额头用力磕在青石板地面,发出邦邦的闷响,磕着磕着,青灰色的地面渗出了血迹,到最后,卢氏的哭声渐渐小了,颓然地抓着陆云舒,“求求你,就把我的行哥儿还给我吧……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还要我说多少遍,他不在我这。”陆云舒冷着脸挣开她,让阿福和司柳两人合力拉开卢氏。
“陆云舒!”卢氏又一次从极端的哀伤变成了极端的愤怒,死死攥着陆云舒的手腕叫骂,“做人不能太自私,行哥儿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还要记恨到什么时候?非得让他死了你才痛快是吗!”
“对!我就是自私!”
陆云舒推开卢氏,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我小气,我记仇,我不如大夫人宽宏大量,所以,你都知道我是这么自私的人了,还来求我做什么?”
卢氏让她不痛快,她索性也不让卢氏好过,“与他和离是大夫人您最想看到的结果,现在一切都让你如愿以偿了,你凭什么回过头来指责我?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陆云舒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腕,“裴绍行如今付出的,都是你们裴家欠我的,我接受了补偿,并不代表我就要原谅你们,接纳你们。”
她把手帕丢在地上,几乎是擦着卢氏的脸。
卢氏气得浑身发抖,“总算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就该让行哥儿好好看,你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蛇蝎心肠!”
骂完以后,卢氏又想到了裴应淮,“不行,你这么坏的女人,怎配当一个母亲!我的孙儿可不能毁在你手里,淮儿,淮儿……”
她又开始发了疯般地满地爬,到处找裴应淮的身影,而裴应淮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将一切看在眼里,面上的冷淡与陆云舒如出一辙。
他从出生起就是全家呵护的小公子,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了些,却不曾短缺过他任何东西,卢氏更是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对他这个孙子格外珍重。
但一码归一码,他不能因为祖母对他好,不顾阿娘的感受,所以他不会出去多说半句。
然而卢氏还是发现了他,猛地朝廊下跑去,“淮儿!淮儿!快到祖母这里来!”
陆云舒侧身堵住她的去路,“大夫人,这是我家,你以为你能强行带走我儿子吗?”
“那是我孙子!”卢氏伸手挠向陆云舒的脸,“他姓裴,是我裴家人!是我汝宁侯府的血脉!”
“闭嘴!”
陆云舒懒得说什么“你冷静”之类的话,再多的劝慰,都不如一记耳光实在。
卢氏被她打了个趔趄,捂着肿胀的脸颊难以置信,“你敢打我?”
问出以后,再度张牙舞爪地扑向陆云舒,但陆云舒早就不是侯府那个任她打骂的儿媳了,抬手挡住卢氏,她习惯用右手,不巧的是这手昨夜才伤过,但她依旧面不改色,“打的就是你,若你再继续疯下去,我不介意用些手段让你清醒过来。”
指节用力收紧,她恨不得在卢氏手腕上掐出淤青来,但同样的,她亦付出了代价,鲜血自崩裂的伤口处流出,很快便淌到卢氏的手腕上。
似是被陆云舒这股狠劲吓住了,卢氏也没了挣扎的气力,又变成了痴痴傻傻的模样,双目空洞洞地,“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愿意补偿你,你要银子,宅子,铺子,还是淮儿?你都拿走好了,除了行哥儿……”
仿佛一夜之间老去,白了大半个头,眼尾也布满了皱纹,明明只有四十出头,瞧着却像六十老妪,比之上回还要苍老。
卢氏大抵是疯了。
可是陆云舒却对她同情不起来,在她看来,卢氏不仅自私,更是愚蠢。
“阿福,司柳,‘请’大夫到西厢房休息,这阵子风声紧,就别出门了。”
赵玄珩恨极了汝宁侯府,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卢氏,眼下放过她,不过是以她作饵罢了,偏卢氏蠢到了极点,一出来就到处疯找。
能引诱裴绍行主动现身固然是好,即便不现身,赵玄珩只需略施小计让卢氏出点意外,就不信裴绍行还能沉得住气。
不出陆云舒所料,阿福与司柳刚把卢氏关进屋里,赵玄珩就带着人来了。
软禁
第五十八章
赵玄珩破门而入, 看着地上的血迹,瞥了眼陆云舒的手,有那么一瞬间, 他是心疼的,便放软了声音, “把人交出来, 我不为难你。”
陆云舒握紧了拳,端出微笑,“世子的消息倒是灵通,卢夫人前脚刚到,您后脚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亲娘, 需得时时刻刻盯着。”
赵玄珩舌尖抵着后槽牙,桃花眼却含情脉脉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放肆。”
陆云舒冒犯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便也忍了, “不过现在不是贫嘴的时候,裴绍行和卢氏,你总得还一个给我吧?”
“还要我说多少次, 我没见过他。”陆云舒一口咬死了,趁机倒打一耙, “至于卢夫人,听说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到底是我过去的婆母, 总得照顾一二,眼下就在我鎏金坊做客。”
赵玄珩也笑了, 薄唇一角轻轻上挑,“很好,现在,把人交给我。”
陆云舒原本打算先将卢氏关着,免得她跑出去惹事,万一她把裴绍行坑惨了,整个禹城都会大乱,届时谁都没有安生日子过,可赵玄珩却步步紧逼。
眼看赵玄珩靠她越来越近,灼热又危险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激得陆云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恐怕不行,卢夫人是我的客……”她话都没说完,忽然被人钳住了后脖颈。
赵玄珩大手扣住她,指腹沿着她颈侧的肌肤细细摩挲,下颌更是抵着她的脸颊,举止别提有多亲昵,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他正附在她耳畔轻声细语,“陆云舒,我警告过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大手抚过她的脸颊,好似把玩着一件稀世珍品,爱不释手,“要是惹怒了我,本世子不介意拿你做诱饵,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落入旁人手中受尽屈辱……”
陆云舒娇躯一震,一脸错愕,“你疯了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早就疯了。”赵玄珩坦然承认,禁锢她的大手在她颈侧游移,动作轻佻缓慢,旋即在陆云舒惊恐的目光中陡然收紧。
陆云舒闷哼出声,上扬的头颅不得已又与他近了三分,红润的唇轻微翕动,“你要是动我,我跟你没完。”
赵玄珩却很愉悦,薄唇一点点靠近她,看着陆云舒在他手底下不停挣扎,欣赏她美眸含泪楚楚动人的姿态。
无论他生了一张多俊俏的脸,陆云舒都感到浑身不适,眼看要亲上来了,陆云舒反客为主,主动往前凑,就在即将触碰到对方喉结时,忽然露出獠牙狠狠咬了下去。
戏弄一个陆云舒,赵玄珩自然是满腹信心,自信地以为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没成想第一步就失了先机,痛得闷哼一声,当即推开她。
“我们可以考虑新的合作,再不济,做回陌路人也挺好,唯独这个……不行。”陆云舒得以挣脱,抹去唇上的血迹,警告赵玄珩。
她经历过男女之事,赵玄珩的反常她也看在眼里,之所以没去在意,只是想着赵玄珩还有更多选择,不用多久就会对她失去兴趣,不曾想他还真对自己生了那样的心思。
陆云舒的拒绝既含蓄,又直接,旁人听不出,赵玄珩却觉莫大的羞辱,“……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陆云舒眼神淡淡的,甚至连一个敷衍的理由都不想编。
赵玄珩不服气,“凭什么区区一个柳眠阁的男妓都能成为你的入幕之宾,而我堂堂岭南王世子却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本世子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说到此处,赵玄珩反应过来,剑眉微蹙,“他是……赵慎?”
简直是笑话,赵慎不好好做他的王爷,偏要跑到岭南做什么男妓……
他忽然又意识到了更大的危机。
赵玄珩再起欺身而上,将陆云舒牢牢禁锢在怀中,“那个人,就是赵慎对吧?只要你告诉我,他来禹城有何目的,我便姑且放了裴家人。”
“听不懂你说什么。”陆云舒扭动着身躯挣扎,后背又被人按住,滚烫的温度通过锦衣,灼痛了她脆弱敏感的肌肤。
赵玄珩同样不好受,“再扭下去,知道迎接你的会是什么吗?陆姑娘。”
刻意咬重了姑娘二字,讥讽之意,听着尤为刺耳,陆云舒“我自然知道,但你敢动,我也不介意冒死让岭南王一脉绝后,大不了,玉石俱焚。”
陆云舒动不了,便在他脚背上狠狠碾了好几下。
赵玄珩轻哼了声,竟还笑得出来,“可真是巧了,本世子就爱你这股狠劲儿,宁死不屈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薄唇擦着她的脸颊,吻过了她的耳尖,“若能死在一处,倒也算美食一桩了。”
知道赵玄珩行事向来放荡没有分寸,但这众目睽睽之下,轻佻之语犹在耳畔,陆云舒又如何忍得了这口气,抽出手打了过去。
赵玄珩脸上玩味的笑骤然垮下,用力握住她不堪一折的细腕,“陆云舒,不管你愿是不愿,你和这天下,本世子都势在必得。”
简直是奇耻大辱。
陆云舒眸中愤怒的火花几乎都要迸射出来,赵玄珩轻轻一转,就把她搂在怀中,“告诉裴绍行,本世子给他三日时间考虑清楚,三日后若他再不束手就擒,就等着吃本世子的喜酒吧。”
当着裴应淮与司柳几人的面,赵玄珩揽过陆云舒的腰肢,大摇大摆走出鎏金坊。
赵玄珩这次是有备而来,一出门就能看到外头的马车,二话不说把陆云舒推了进去。
想跑是不可能了,陆云舒只能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利益,“要我跟你走也可以,我有个条件。”
她突然的顺从,赵玄珩很是受用,侧目莞尔,“说说看。”
“我跟你回去,但在此期间,你必须保证鎏金坊的安全,她们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跟你拼命。”
赵玄珩无需考虑便一口答应下来,“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痛快。”
陆云舒深深看了他一眼,极力平缓自己的情绪道,“还有……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到了这一刻,说不害怕是假的,尤其在马车里,这样狭窄密闭的空间内,只有她和赵玄珩四目相对,若是他兽性大发,自己还真招架不住。
赵玄珩沉默了会儿,眸光幽邃,“这一点,我不能保证。”
只要一想到那个伶人,他就嫉妒得快要疯了。
他的眼神逐渐狂热,大有将人拆吃入腹的疯狂,陆云舒屏住呼吸,往角落里挪了挪,“世子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高贵的,妖娆的,清雅的……什么样的您都拥有了,又何必一心吊死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
“可本世子独独没有你。”赵玄珩俯下身,盯着陆云舒略显苍白的小脸,“以前的确不觉得你有什么好,但就是很奇怪,离开一段时间,我就会时不时地想起你,越想……就越希望把你留在身边。”
换做旁人,或许会感动于赵玄珩的表白,可陆云舒只觉恶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而赵玄珩也说到做到,当日就把陆云舒安排在自己屋中,给门窗落了锁后才离开,又向守门的侍卫叮嘱了几句方离开。
陆云舒脸上的镇定再维持不住,在门前来回踱步,这下是真死定了,三日时间,就算裴绍行有心想救都未必下得了床。
赵玄珩这摆明了要强取豪夺。
这厢陆云舒被带走了,另一厢,司柳几人急得团团转,她们初来乍到,在岭南无甚根基,想要求援也不知该求谁。
裴应淮却是想到了一人,“司柳姐姐,之前阿娘带回来的那个伶人呢?”
司柳一怔,旋即恍然道,“对啊,还有寒影,他会武功,说不定能把小姐救出来,我这就去医馆找他!”
可当她们赶到医馆时,哪里还有人影,整个医馆的人都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大夫和药童都不见了。
阿福冷不动打了个寒战,“司柳姐姐,你有没有发现……咱们这一路上,就没遇上几个人。”
司柳被他吓得一激灵,不由想到昨晚陆云舒匆忙要走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就在这时,医馆里闪过一道人影。
阿福眼疾手快将人拦了下来,定睛一看,正是上回给寒影诊治过的大夫,“大夫,昨晚您接诊了一个病人,就是受了内伤的那个,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大夫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几位还是尽快离开吧,再不走,就要死在这儿了!”
大夫作势要走,司柳从另一边堵住了他的去路,“大夫,究竟发生何事了?”
大夫左右绕不开他们,只好飞快说道,“就在昨夜,一直镇守禹城的裴大人失踪了,南疆大军现如今就在边境处虎视眈眈,咱们再不走,就等着成为南疆人的刀下亡魂了!”
大夫言尽于此,背起包袱匆匆离去。
转眼到了第三日,是赵玄珩约定的日子。
陆云舒也被关了整整三日,这三日,禹城上下都没有裴绍行的消息。
这日一早,赵玄珩就先换上了喜服,笑吟吟地走到她身边,“你等的人,是不会来了。”
陆云舒面无表情,“还有六个时辰。”
“随你,”或许是喜事将近,赵玄珩心情大好,将一只紫檀木托盘搁在案1銥誮上,“我就是来给你送喜服的,今夜酉时良辰吉日,娘子可莫忘了。”
前两日的平静,已让赵玄珩胜券在握,送完喜服,他便弯下腰凑到陆云舒近前,“今夜,我希望你是笑着来嫁我的。”
陆云舒轻轻转动脖子,眼底一片死灰,又在他的注视下徐徐绽开笑颜,但也只笑了一瞬,便沉下脸,淡淡吐出四个字,“……痴人说梦。”
赵玄珩险些就被她的笑颜动了心神,听到这四个字,冷笑一声,“那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裴绍行那个将死之人,如何救得了你。”
其实陆云舒压根就没指望裴绍行来救,便沉默与之对抗。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侍卫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才步入房中,附在赵玄珩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玄珩的脸色陡然一变,像是一座火山随时爆发。
“带上一支小队随本世子前去拿人。”屋里有陆云舒在,尽管知道她逃不出去,赵玄珩还是警惕着她,没有将具体发生的事说出来。
但陆云舒已心中有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与此同时,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烈火浓烟冲天而上,迅速蔓延到附近的几个仓库。
这几个仓库是禹城军用来储存粮草的,自从裴绍行失踪后,禹城军就落入到赵玄珩手中,所有物资都整合在了一起,却接二连三遭到袭击,他岂会善罢甘休。
彼时赵玄珩刚走到门口,当即指挥另一支小队去城南,自己则带着人赶去抓人。
爆炸声刚刚响起,始作俑者必定还没走远。
而在禹城内四处点火的不是旁人,正是陆云舒的双生姐姐,陆云裳。
也是赵玄珩唯一忽略的人。
偿命
第五十九章
陆云裳从一堆废墟中走出, 雪白的小脸满是尘土,一边挥着面前飘散的尘埃,一边四下观望, 瞧见有卫军经过,赶忙钻进旁边的小巷里。
在巷子尽头接应之人竟是柳眠阁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卫军马上赶到, 你先随我来。”男人顾不上忌讳, 主动牵起陆云裳的手。
陆云裳先是一愣,随即便顺从地跟了上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来?”
因着男人于姚煜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在柳眠阁时陆云裳不自觉地便与他说了会儿话,但也仅此而已, 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所以离开时也是匆匆忙忙的,未能问及名讳。
男人笑了笑,“正巧路过, 你信吗?”
陆云裳抿唇不语,她不清楚他的身份来历,自不会与他多说, “方才多谢你,我还有事, 就此别过。”
“姑娘!”男人笑容一僵,赶忙拉住她手腕,“不知在下……可否知道姑娘芳名?”
若说一开始陆云裳或许对姚煜还有几分期待, 但这些日子与陆云舒相处下来,她也想通了, 自然也就放下了,便再难生起波澜,“以后我不会去柳眠阁了,与公子亦不复相见,就没必要知道彼此名讳了。”
陆云裳最后还是走了,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男人站在巷子里,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红了眼眶,“云裳,对不起……”
“事情做完,就该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若是陆云舒在,定能认出他。
男人闻言转过身,恭敬地向他施了一礼,“阁主。”
柳无眠叹了口气,“他胡闹,你怎么也认不得我了?休要再提阁主二字。”
“是。”男人沉吟片刻,应了下来。
柳无眠道,“机会给过你了,可惜她不领情,你二人终究是有缘无分,不过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殿下不会怪罪于你,你可以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柳眠阁了。”
赵玄珩起兵势在必得,禹城即将陷入混战之中,柳眠阁也没了存在的必要。
男人抬起头,一脸错愕,很快又转变为惊喜,“我、我当真可以离开吗?”
“当然。”柳无眠挥挥手,“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男人脸上浮现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很快便追着陆云裳离开的方向而去。
其实他们早就认出了彼此,但正如陆云裳所说,她与他,不复相见。
陆云裳不想见他,他能理解,却不代表他会放弃。
而陆云裳早已泪流满面,回到胭脂铺匆忙收拾好包袱,便牵着姚锦儿上了预先备好的马车。
得知陆云舒遭到赵玄珩软禁后,她想方设法地营救,最后是寒影找到她,与她合计了这么个法子,她炸粮仓,寒影救人,来招声东击西,眼下她的事情做完了,不用多久赵玄珩就能查到她身上,她必须带着孩子尽快离开。
马车一路穿过坊市,来到北城门前,不出所料,城门口已被赵玄珩的人手把持,只准进不准出。
正当陆云裳不知如何是好时,熟悉的人影再一次出现,他把陆云裳推进马车里,自己驾着车直闯城门口。
负责盘查的卫军立时拔剑相向,“世子有令,所有人不得离开禹城!”
“我妻子得了肺痨,烦请侍卫大哥通融通融。”男人做出焦急状,往卫军怀里塞了一袋银子,陆云裳闻言,适时咳了两声。
卫军嫌晦气,没再上前,而是掂了掂钱袋,然后揣进怀里。
他们都以为卫军是要放行了,哪知对方忽然大喝一声,“世子说了,所有人,不管有何缘由,一律不得出城!来人,把他们赶回去!”
男人神色一凛,敬酒不吃吃罚酒。
车厢里,陆云裳抱着姚锦儿满脸张皇,忽然就听到外头响起打斗的声音,紧接着马车开始急速向前奔跑,已然是脱了缰。
“姚煜!”
陆云裳装不下去了,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男人正死死扒着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无论负责守卫的卫军如何生拉硬拽,男人亦岿然不动,直到马车彻底出了城门。
方才收了银子的卫军大怒,“追!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男人又一次拼尽全力,十指紧紧抠着城门,用力往回收,城门再次合上,这一次,他选择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但双拳终究难抵四手,何况他面对是几十上百的卫军,为首之人恨极,抽刀刺了过去,接着便是第二刀,第三刀,无数刀……
直到他血肉模糊地倒了下去。
他眸光逐渐溃散,一片白茫茫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与陆云裳初见那日,回到了与她相处的每一刻。
明知道她颇有心机,明知道这段婚姻是强求而来的苦果,他还是不可救药地沦陷。
可惜最后,还是他负了她多一些。
陆云裳忽然感到胸口处传来的阵阵钝痛。
姚锦儿躲在陆云裳怀里,听到了她阵阵的啜泣声,茫然抬头,“娘亲……”
*
姚煜死了。
但陆云裳是真真切切逃出了禹城。
为首的卫军大感晦气,将沾满鲜血的刀狠狠丢在地上,“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要是让老子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休怪我不顾情面!”
全城戒严,但愿方才逃出去的不是世子要找的人。
“世子若是问起,就说贼人已斩杀。”
卫军们纷纷低头应是,拖走了姚煜的尸身。
下一刻,城内某处再次响起百姓惊慌失措的叫声,“走水了!走水了!”
卫军循声看去,发现那火势升腾之处正是赵玄珩暂住的府邸,皆是脸色大变,“快扑火!”
卫军们分成两队,一队留守城门,一队则提着水桶赶了过去,就在他们赶到后,一个丫鬟打扮的人从角门里逃了出去,灰头土脸,神色仓皇,任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陆云舒软禁这些天根本没有机会离开院子,这会儿趁乱跑出来,也不知该往哪儿走,便自然而然地混在丫鬟堆里,随大流一起逃命去。
而卫军忙着救火,没人会在意一个丫鬟,就连赵玄珩都没在意过从自己身旁经过的小丫鬟就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一听是陆云舒的院子走水了,赵玄珩把所有事都抛到一边,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当他看到被大火摧毁即将坍塌的屋子时,两只小腿肚都是软的。
“云舒……陆云舒!”赵玄珩撇开众人,直奔火海中去。
底下的卫军立时惊呼,七手八脚地拽住他,拉扯间,整个院子骤然坍塌,厚重的房梁坠落,溅起一片尘埃,几乎失去理智的赵玄珩一下就呆住了,望着面前的废墟,止不住的颤抖。
他看得很清楚,自始至终,房门都是锁着的。
陆云舒没逃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赵玄珩整个人都呆滞住,旋即疯了似的冲过去,跪在废墟前用双手不停地挖,不停地挖,挖着挖着就哭了。
“来人……来人啊!都给我挖!”他哭着咆哮,目眦欲裂,“我不信,她怎么可能会乖乖等死,都给我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云舒在离开时听到了赵玄珩的痛哭声,脚步微微一顿,又毫不留情地走了,原本看守鎏金坊的卫军都赶去救火了,陆云舒回去路上没遇到任何阻碍。
而司柳与阿福,也得了传信,在角门处候着,见到陆云舒,几人皆是喜极而泣。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吧。”陆云舒抱着裴应淮,几人一并上了马车,阿福驾车离开,过程比起陆云裳顺利许多。
等走远了,几人总算舒了口气,司柳庆幸道,“多亏了寒影和大小姐,要不是他们,单凭我们几个,怕是救不出小姐。”
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张字条,上面是一行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陆云舒一眼便认出那是陆云裳的字迹。
“算算时辰,大小姐已经离开了,这是她留给您的。”司柳把字条递了过去。
字条上只有几个字——扬州陆府。
陆云裳还是决定回到故土,在那里还有一座陆家老宅,虽破旧了些,也还能住人。
陆云舒只看了一眼,就把字条撕了个粉碎。
司柳一惊,“……小姐?”
陆云裳留下字条,就是告知了行踪,也暗示陆云舒可以回扬州找她,有姐妹帮衬着,日子总会好起来,但陆云舒不愿。
“我能逃出来,的确多亏她炸毁了禹城粮仓,但此举也惹恼了赵玄珩,等他反应过来顺着我这边查下去,很快就能查到云裳头上,所以,若我这时去寻她,无疑是向赵玄珩默认这一切乃云裳所为。”
司柳没想这么多,讷讷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裴应淮这时开口了,“阿娘,我知道一个地方,爹爹或许就在那儿。”
陆云舒其实也不太想去找裴绍行,但碍于裴应淮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头,裴应淮便给阿福一通指路,一行人穿过树林,绕过山坳,在深山里走好几圈,总算在天黑时找到了那处别院。
说是别院,其实就是一个用篱笆圈起的竹屋,藏在茂密的竹林深处,隐蔽性极佳,若是没有熟人指路,很难找到这儿来。
“很多年前,我与爹爹就住在这里。”裴应淮像个小地主似的,拉着陆云舒给她介绍周围的环境,诉说从前的时光。
陆云舒也隐约明白裴应淮为何会比同龄的孩童早熟,从出生起他就面临着随时死亡的风险,跟着裴绍行东躲西藏,好不容易他爹爹熬出头了,又遭了接二连三的算计。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裴应淮在竹屋里里外外找了几遍,都没找到裴绍行的身影,不免慌了神,“爹爹说过的,如果发生意外,就到这里找他……”
陆云舒维持着镇定,“不要胡思乱想,兴许是你爹爹有事离开了,先休息吧。”
竹屋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她拥着裴应淮歇在主屋,司柳暂且睡在侧间,到后半夜与阿福交换两人轮流守夜。不过阿福赶了一天的车,早就精疲力尽,陆云舒便让他到马车上将就一宿,自己则在裴应淮睡后,走到院中发呆。
被软禁的这些天,她脑子乱得很,私心里,她很想一逃了之,可寒影怎么办,裴绍行怎么办,岭南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但她又不确定自己的存在,是否能影响赵玄珩的决定。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篱笆外忽然有了微弱的喘息声,陆云舒心头一紧,还没动,篱笆门已经被人推开了,一道玄色身影跌了进来。
“裴绍行。”陆云舒叫出他的名字,小跑过去搀住他。
见到她,裴绍行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欢喜,“云舒……你、你没受伤吧?”
扶起他,陆云舒才注意到他身上又添了不少伤,说不上来的恼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伤得有多重?知不知道应淮很担心你,为什么还要跑出去?”
分明是责骂,裴绍行却感到无比的幸福,“你还是这么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少自作多情。”陆云舒寒着脸,甩开他,“没死就赶紧逃命去,别再拖累我。”
裴绍行抿着唇,半晌才道,“……我以为你还在他手里。”
赵玄珩对无辜之人发难只是为了逼他现身,他不会置之不理,更何况被赵玄珩拿住的,是他此生最重要最在乎之人。
“不过看你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了。”裴绍行捂着伤口,黯然转身。
望着他的孤寂的背影,陆云舒略微失神,“等等。”
裴绍行脚步停下,惊喜地回过头,满心期待着她的挽留。
陆云舒却不是心疼,“应淮说这是你的地盘,你既回来了,就在这避避风头,过阵子离开这,也不迟。”
裴绍行眼睛一下就亮了,感觉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可以留下?”
陆云舒淡淡嗯了声,侧身让开一条路。
裴绍行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向她靠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她了,久到他快认不出她了。
陆云舒如临大敌,飞快后退与他拉开距离,神色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没……”
“小姐,这么晚了,还不就寝吗?”
裴绍行正欲道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竹屋里走出,拢起半脱的衣衫,笑吟吟地来到陆云舒身侧。
“原来小姐还有客人,那我便回房等你好了。”
裴绍行身躯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
开战
第六十章
陆云舒同样震惊, 寒影悄无声息出现不说,这番话又是闹哪样?
寒影凤目含情与她对视一眼,手下稍一用力, 立时拉回陆云舒乱飞的思绪。
“你怎么出来了?”陆云舒干巴巴地问,说完才发觉自己这声寻常的问候, 用来回答寒影着实暧昧了些。
“赵慎?”裴绍行双拳紧握, 控制不住的黑沉着脸,质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陆云舒下意识地就要回答,转念一想,裴绍行凭什么用这样的口气来质问她?
“关你何事?”陆云舒也沉下脸,将寒影往身后藏,“他是我买回来的, 跟在我身边合情合理,这也需要经过裴大人同意吗?”
“陆云舒!”裴绍行声音嘶哑,语气狠狠,“如今的局势你应该很清楚, 赵慎他未必就是好人!他待在你身边有何目的,你清楚吗?”
“他不是赵慎。”陆云舒执拗地迎上他的目光,“他叫寒影, 是我从柳眠阁买回来的伶人。”
“伶人?”
裴绍行审视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寒影身上,先前还不觉得, 如今看他站在陆云舒身后,身量是出奇的高大,臂膀坚实而宽厚, 随时可以把人护在怀中,最重要的是, 他长得与赵慎太像了,不仅五官像,就连那冷峻又温柔的矛盾气质都一模一样。
甚至是那看似温柔的眸光下,刺骨冰冷的敌意都如出一辙。
要说他不是赵慎,裴绍行打死都不会相信。
偏偏他如此拙劣的戏码,陆云舒却甘愿陪他演下去。
裴绍行深深看了他一眼,火花味十足,“我不管他是什么人,我不想看见他。”
“知道了。”陆云舒很想说,管你想不想看见,但考虑到这里是他的地盘,便忍了下来,拉着寒影往外,“这里闲杂人多,我们走吧。”
寒影亦不惧,笑着应了下来,“好。”
“等等。”裴绍行怕了,这还是他头一回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他可以走,云舒,你不能。”
陆云舒觉得好笑,“腿长我身上,我爱走便走,你管得我了吗?”
裴绍行眉间微蹙,他印象里,陆云舒不是这样草率不知轻重的人,“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敢跟他走?你就不怕万一……”
“万一什么?”陆云舒反问道,“至少目前为止,他一直都在帮我,即便他是陌生人,也比当初的你强过百倍。”
裴绍行担心的不就是怕她与寒影之间发生点什么,但那又怎么样?他有什么资格来管她?
“我不在意他背后究竟有何身份,有何目的。”陆云舒坦然道,“我只知道,他不是你,他不会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或发泄愤怒而伤害我。”
寒影不禁侧目,眼底一瞬间波涛汹涌。
陆云舒轻飘飘的话语,将过去的伤害一笔带过,可寒影却能从中想象到那些事,不由暗暗攥紧了拳。
裴绍行告诉自己要冷静,莫被旁的男人乱了心,可额角暴起的青筋却还是暴露了他无法冷静的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会伤害你?”
陆云舒的沉默叫他又一次寒了心。
他知道他做错了许多事,但他在尽力弥补了,为什么她要把机会给了别的男人,“……陆云舒,你不能这样偏心。”
“你不能因为之前……就这般狠心待我,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到我的心意吗?更何况,感情也要讲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叫一个伶人后来居上?就因为他长得像赵慎?”
“还是,自始至终,你心里只爱过赵慎一人?……那我又算什么?我们之前又算什么?”
到最后,他几乎是带着哭音。
天知道他看见寒影从陆云舒的房里走出时,他的内心有多崩溃。
陆云舒有些不敢看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莫名令她心虚,便转过头去。
真是要命了,一个两个都来向她讨感情债。
这一次寒影挡在了她身前,冷眼注视着,“要说先来后到,谁先谁后,还不一定。”
清冷夜幕下,寒影唇线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雕刻般的俊颜好似渡了一层光晕半明半暗,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强势。
裴绍行的眸子也渐渐变得嗜血猩红。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陆云舒适时挽住寒影的胳膊,“时辰不早了。”
男人意会,凌厉的气势一收,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忠诚的寒影,二人亲昵的姿态,瞧着越发刺眼。
没有那个男人能够忍受第三者插足感情,抢走自己的女人,赵玄珩他尚且不惧,何况是一个伶人。
说时迟那时快,裴绍行一个闪身到了二人面前,与寒影一左一右攥住陆云舒的手腕。
“陆云舒,你想清楚了?”他不死心,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你真的,决定和他在一起吗?”
陆云舒虽然很想立刻摆脱纠缠,但她没法用这种事情撒谎,尤其还当着寒影的面,“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也说过不会干涉我的生活,如今你想食言?”
裴绍行不吭声,陆云舒忍不住嗤笑一声,“也对,你这样的人,习惯了言而无信。”
他答应过的事,没一件能够兑现。
陆云舒对他不抱任何期待,“你放手。”
“我不。”裴绍行的脾气也上来了,想哀求,碍于寒影在场,他不愿当着别的男人的面放低姿态,“除非你决定抛下一切,抛下我,抛下应淮。”
他不争气地又一次搬出了裴应淮,那是他们的孩子,是如今他与陆云舒唯一的羁绊。
陆云舒却也只犹豫了一瞬,就甩开了他,“那就劳烦裴大人代我向应淮说声抱歉,我是他的母亲,但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
原本的一丝希冀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乌有。
连同寒影的那点小小期许一并淹没。
陆云舒最后拍了拍寒影的手背,寒影回过神,回以一笑,扶着她准备离开。
裴绍行又一次叫住她,但这一次不是阻拦,而是先一步走了出去,清瘦的身影隐匿于夜色间,萧索至极。
“既然你还认应淮,往后,应淮那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转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陆云舒莫名一阵心悸。
这一夜他们各怀心思,陆云舒更是彻夜辗转难免,到了翌日醒来,有飞鸽带了消息进来,是寻寒影的。
寒影也不隐瞒,当着陆云舒几人的面拆开的字条,顿时脸色大变,在陆云舒探过身子时,将字条揉进掌心里,不一会儿便碾成了齑粉。
陆云舒感到不妙,“赵玄珩出兵北上了?”
寒影铁青着脸,点了下头,“不过最棘手的不是这个,而是……南疆。”
赵玄珩没有找到陆云舒的尸体,便料到这个狡猾的女人已经跑了,但朝廷给他的时间不过,再耽误下去,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派兵镇压,他必须趁势北上,直取京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只能将陆云舒的事搁置一边。
赵玄珩连夜离开岭南,但他前脚刚走,南疆内部就发生了分歧,喊杀声终究胜出一筹,当夜岭南遭到了百年难遇的大劫。
一夜之间,南疆军连占岭南三座城池,用不了两日,就会杀到禹城之下。
赵玄珩遭人背刺进退维谷,只能咬牙放弃岭南,硬着头皮北上。
“小……云舒。”寒影无奈,看了她一眼,只这一声称呼上的差别,陆云舒便领会,“不用管我,我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心系天下的战神燕王。”
寒影总算卸了面具,“我原想着,就这么演下去,以这样的身份陪着你,也未尝不可。”
但这总算不是长久之计。
陆云舒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管其他人在场,主动上前抱了抱他。
可惜了……
她内心长叹一声,起身时,扬起的小脸笑容明媚,“我随你一并回禹城吧。”
“阿娘。”裴应淮忍不了了,“你要丢下应淮了,是吗?”
“应淮,你听阿娘说。”陆云舒蹲下身,拉过裴应淮,语重心长的解释道,“我是你母亲没错,你的爹爹很爱你,我也很爱你,但这世间姻缘无法强求,我与你爹爹……大抵是有缘无分,和他在一起,阿娘并不快乐。”
裴应淮头一回显露出内心偏执的一面,固执地道,“可是,阿娘你都没有尝试着接受爹爹。”
他不想和爹爹分开,也不想和阿娘分开,更不想有第四个插足他的家园。
眼下讲道理是说不通了,陆云舒索性也不说,一咬牙狠下心肠,“司柳,阿福,我没回来之前,你们就在这好好照顾小公子,除非是他爹,或者我回来了,你们都不要离开这个院子。”
说完陆云舒撇开裴应淮,把他送到司柳手里。
裴应淮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娘也要抛弃他了,是因为他说的话,惹阿娘不高兴了吗?
“阿娘……”裴应淮抽抽搭搭的哭,作势要跑过去,被司柳与阿福一起拉住,他只能看着陆云舒的背影哭叫。
陆云舒同样落了泪,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最后是寒影,准确的说,是赵慎先开了口,“若是记挂他,其实你不必来的。”
他与陆云舒青梅竹马,多少了解她的性子,向来嘴硬心软,她不恨裴绍行却又偏要撂下狠话,不过是劝他保命罢了。
“我不是记挂他。”陆云舒坦然道,“我承认,我算不上什么善人,但岭南有我的产业,若叫南疆人夺了去,岂不白白损失?还不如趁现在拿出来帮衬一二,能撑几日算几日吧。”
“会死的。”赵慎眉眼凝肃,“战场不是儿戏,也不是做生意,是真刀真枪往来,一个不慎,死无葬身之地。”
陆云舒还真没想过这一点,冲他灿烂一笑,“你会让我死吗?”
赵慎默了默,摇头,“要死,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那不就成了。”陆云舒嘴上轻松,想的更多的还是赵慎,生不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但若真到了非死不可的那一日,能葬在一处也是好的。
赵慎牵着她的小手,放在心口处捂着,再多的话没有了,因为彼此已明了心意。
赵玄珩的猜测没错,他来到岭南的确不仅仅是为了陆云舒,早在赵玄珩离京那日,皇帝便派他暗中调查,还将柳眠阁的底细透露给他,由他亲自执掌柳眠阁内情报往来,监视岭南王府的一举一动,与裴绍行里应外合。
不过裴绍行还不知道柳眠阁背后之人是他,每一次都是柳无眠与他互换消息,而赵慎会遇见陆云舒看似凑巧,实是刻意为之。
他发现,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他要抢在陆云舒原谅裴绍行之前,霸占她的心。
而今日,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与裴绍行之间,陆云舒选择了他。
两人是携手并肩出现在城门口,柳无眠在飞鸽传出后,便做主领了兵驻扎城外,看到两人手牵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柳无眠先是一愣,随即欣慰一笑。
“先恭喜殿下了。”他懒散地拱了拱手,语气玩味。
若是之前,赵慎顾虑太多必然迈不出这一步,但今时不同往日,接下来是一场恶战,说不定,他们都没法活着离开,干脆跟着心走,不留遗憾。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情意。
柳无眠轻咳一声,“不过眼下形势严峻,咱们是不是得先讨论下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不然这军营之中,光我一个军师也拿不了主意啊。”
陆云舒先松了手,“刚刚来的路上听说了,你们来得仓促粮草不足,正好我在禹城内有些产业,虽说不多,但应该也能撑些时日,等援军到了,这一仗我们就算赢了。”
“不错,”赵慎附和着点头道,“前面接连三座城池失守,最大原因是城中有逆党,而禹城经过我们盘查,逆党基本肃清,加之地势易守难攻,只要有足够粮草,便能撑到援军赶来。”
有赵慎这一颗定心丸在,不仅随行的将士士气大振,城内的百姓同样欢呼。
实在是赵慎战功赫赫,从无败绩的名声太显,是以他身份一亮,所有百姓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其实只有赵慎与陆云舒两个人知道,援军是不可能来了。
当日大军便入了城,但即便算上留守城中的禹城军,也不到五千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南疆三万精锐。
赵慎决定利用此处地形优势设置陷阱,陆云舒不懂这些,便做主将名下产业能捐出的物资都捐了,甚至将自己的住所鎏金坊让出,收容城内的老弱妇孺,因为司柳阿福被她留给了裴应淮,是以这些事只能她一个人亲力亲为。
但有赵慎相伴,她甘之如饴。
南疆大军来的速度比预想中的快了半日,第二日傍晚便在禹城百里外驻扎,看过地图后,陆云舒便开始惴惴不安,原因无他,就是南疆军驻扎之地离裴应淮藏身的小院太近了。
赵慎握着她的手安抚,“放心,走的时候,我留了足够的人手,必要时他们会带孩子走。”
陆云舒愕然,“你带的人本就不多……”
“你在意的人,我不能放弃。”赵慎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又低着头摆弄沙盘,同旁边的柳无眠安排接下来如何排兵布阵,全然不惧陆云舒一个外人在场。
赵慎是不介意,但陆云舒不想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遂起身走出营帐,望着前方校场陷入沉思,她不信鬼神,却在这一刻无数次祈祷上苍庇佑。
可惜老天爷好像没听见她的祈祷,翌日黎明,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进攻的号角响彻整座禹城。
南疆军宣战了。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整个大地为之动摇,陆云舒站在禹城最高处,举目远眺,整齐划一的军队以势不可挡之势奔涌而来,其中属于南疆的黑色旌旗随风摇曳,随着战车一并前行,溅起了漫天黄土,瞬间迷了双眼。
在这朦胧肃杀之下,南疆前锋已到了城下,企图为身后的大军铺桥搭路。
而赵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穿着明晃晃的冷银色铠甲,象征皇权的宝剑出鞘直指苍穹,随着一声令下,无数落石从城墙上急速坠落,漫天箭矢齐发,以极快的速度歼灭前来开路的先锋。
禹城内兵力不足是最致命的一点,为了不让敌人探明虚实,赵慎打算速战速决,不管付出何等代价,务必一击致命。
属于大晋子民的喊杀声震天,禹城军不再退缩,主动开了城门冲锋陷阵,很快整个旷野就充斥着刀剑相击的铿锵声,视死如归的声浪里,夹杂着城内百姓的哭喊声。
这批自告奋勇杀出去的禹城军,每一个都是禹城的百姓,他们身后守护的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双亲妻儿。
他们怀抱必死之志杀出去,空气中迅速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血溅黄土,遍野肃杀。
一望无际的战场很快沦为炼狱,陆云舒好似一个旁观者,站在最高处冷眼旁观,每一幕都在冲击她的内心。
禹城军的力量相比南疆精锐,到底是弱了些,冲出去的几百士兵犹如泥牛入海,很快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赵慎决定亲自出马,城门又一次打开,他领着身后不到三千的将士冲了出去。
陆云舒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但她没有功夫操心旁的,按计划,她该领着城内的百姓撤离。
陆云舒飞快下楼,吩咐留守城内的数十禹城军们掩护余下的百姓从密道离开。
禹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是老弱妇孺便有两千余人,想尽数撤离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最起码,赵慎要撑过一个时辰。
单凭赵慎三千人,又岂能抵挡住南疆三万精锐。
城门坍塌的一声巨响击溃了她们的信心,原本好不容易钻进密道的百姓纷纷折返,誓与禹城共存亡。
陆云舒要疯了,嘶吼着想阻拦,可她只有一个人,两只手,拦不住成百上千的百姓。
当刺耳的马蹄声踏入城内的主路时,陆云舒缓缓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赵慎是死是活,但她相信赵慎不会食言,倘若他没来,那她的命运也到此为止了。
率先入城之人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骑着高头大马,手提一柄血色弯刀,浑身杀气腾腾,见到密道前神色惶恐的百姓,好似饿狼见了羔羊,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快走!”
陆云舒还是拼着性命高呼出声,她的声音细而坚定,很快便拉回了百姓的神志,有人开始动了,着急忙慌地往密道里钻,余下数十禹城军成拱卫之势,将陆云舒等人护在身后。
那个为首的络腮胡将军也被这一声惊呼吸引了目光,很快就发现了密道口的白色倩影,露出一抹邪恶的笑。
“好一个镇定的小娘子。”络腮胡子弯刀一指,下令道,“兄弟们,留下那个白裙小娘子,其余人,一个不留!”
络腮胡子的命令无疑是朝人群中抛下一记惊雷,原本好不容易被陆云舒挽回的秩序再次变得混乱,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妇人开始被愤怒支配,抄起掉落在地的锄头冲出人群,直奔络腮胡子而去。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一声怒吼,又带动了好几人,纷纷失去理智,做出螳臂当车之举。
络腮胡子也怒了,举起弓箭对准了那个起势的妇人,一箭射了过去。
“不要——”
陆云舒立时眼眶猩红,目眦欲裂,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射穿妇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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