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落月宫
贺玄铭三个字一出,贺玄渊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记忆,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时正值腊月寒冬,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却比不上贺玄铭怒气冲冲地挥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领子被贺玄铭抓起,对方红着眼质问他、诘问他。那时贺玄铭十三岁,而他也才十五岁,虽然那时两人都还小,但贺玄铭倾尽全力的一拳,还是直接让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贺玄铭一时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来时,已是一副痴傻模样。
贺玄渊敛眉,心里不禁嗤笑。
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却被一道突兀尖锐却熟悉的声音叫住。
“太子殿下,请留步。”
似是早有预料,贺玄渊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令。
贺玄渊挑眉,话里有话道:“原来是冯公公,怎么,有事?”
此时的贺玄渊,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经历过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练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冯公公跟随周帝多年,见着犹如脱胎换骨的贺玄渊,心里不禁咯噔一响。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忙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头回道:“陛下请太子殿下前去商议要事,请太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监,也称得上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对一般的王公贵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态的。
然而此时面对贺玄渊,他却不自己觉低下了头。
一路无言,然而贺玄渊的眼神却让他感觉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冯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将人带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书房隐在一片竹林之间,初夏的竹林在晨风中歪歪斜斜,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来,照出斑驳的青石板。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
一座朱红色阁楼拔地而起,八角阁楼每一层都挂着一个鎏金的灯笼,雕梁画栋,龙飞凤舞。虽不比前殿奢华气派,却别有一番风味。
贺玄渊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踏进阁楼,刚进门,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来,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从军三年,躲避敌器的本能几乎已经烙进了贺玄渊的骨髓,然而这一次,他却站着僵直,任竹制笔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静静地看向前方,注视着暴戾的周帝,一双眉眼深不见底,毫无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亲。
贺玄渊眼里暗了几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捡起笔筒后轻轻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自贺玄渊进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观察贺玄渊。他本想用竹筒试一试他的脾性,出乎意料,贺玄渊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怨恨。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贺玄渊,还是当年那个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鸟,纵使这三年增了几分羽翼,依旧没想着飞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气稍缓,嘴上却言辞狠厉:“你还问是谁?你把那封信带回来,你让父皇怎么做?”
“而且,温怜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让她嫁给杀父仇人?!”
贺玄渊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连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担心一个外人的女儿?!
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如此好的大国互利条件,贺玄渊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声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户部尚书和程丞相说得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不管是国库还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儿臣自然也不想让温妹妹去和亲,然而赫连珏他点名只要温怜,我也只是将他的信带回,请父皇来决断。”
贺玄渊说得这些,周帝作为一国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着上方不知何时涌动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将至,空气中充盈着沉重的水汽,连气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贺玄渊静静地看着周帝的背影,道:“赫连珏信里面只说了要温妹妹。”
周帝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现在赶紧休书一封,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和亲,只是,”他顿了顿,“他想要哪一个公主都行,但绝不能是温怜。”
“他是我大周战神的遗孤,我怎么将她嫁给他的杀父仇人!”
贺玄渊看着他的神色,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淡淡道:“谨遵父皇之命。”
待贺玄渊出了阁楼,周帝站在二楼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声对着身后道:“等信写完,劫下来检查一下。”
“是!”
……
杜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贺玄渊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贺玄渊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贺玄渊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贺玄渊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贺玄渊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贺玄渊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贺玄渊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贺玄渊,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贺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温怜。
那日,贺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贺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贺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贺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贺玄渊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贺玄渊的心情。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贺玄渊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贺玄渊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贺玄渊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贺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贺玄渊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贺玄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贺玄渊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贺玄渊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贺玄渊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贺玄渊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贺玄渊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温怜和贺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贺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温怜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贺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温怜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贺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贺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贺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温怜:“……”
不可置疑,贺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温怜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贺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贺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贺玄渊缓缓走去,离得越近,贺玄渊和温怜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温怜愣住了,“太子……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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