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起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下一个休沐日, 通过考核的世子们顺利从户部拿到交换文书。
离别当天,傅归荑站在皇宫城墙上看着队伍远行。
几位世子骑着马朝外走,其中某位世子心念一动, 回头想再看看南陵皇宫,他们大抵是这辈子再没这样的机会相聚一堂。
只见高处一人直立远眺, 他认出是傅归荑, 调转马头用力朝她挥手。
“傅世子, 后会有期!”
同行的人听见后纷纷效仿,他们的脸色洋溢的笑容, 即便隔着高耸的城墙,傅归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高手挥动回应,轻声道:“一路平安。”
傅归荑目送几人消失在宫门口, 转身下城门,裴璟等在最后一阶。
“你怎么来了?”傅归荑疑惑道, 一般这种时候他都在前朝处理政事。
“过来, 带你去看个东西。”裴璟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裴璟居然亲自前来。
傅归荑无法从裴璟喜怒不辨的脸上看出端倪, 由着他带自己朝前走。
站在东宫门口, 傅归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裴璟脚步不停, 直接带她往西边走,之前她住的西厢房早已空置,一应物品都陆陆续续搬到裴璟的寝殿,她很久没有去那边。
刚走到院子拱门, 她往里一看,愣在原地:“这是……”
好熟悉的院子。
裴璟看她手足无措, 一脸茫然的样子, 眼里露出笑意, “进屋看看。”
傅归荑被推着进屋,好半天才慢慢回神。
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堆满了奇珍异宝,也没有装饰得富丽奢华。
里面的家具摆件几乎都是竹子制成的,与苍云九州镇南王府里自己的房间相差无几。
她凭借自己的记忆一寸寸扫视过去,从眼前的竹桌竹椅,架子上摆放的竹雕,墙上挂的竹弓从小到大依次排列,那是按照她的身高体型父亲亲手制作的……
傅归荑走到书桌前,上面放的书与自己家里桌上的顺序一模一样。
刹那间,她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苍云九州。
下一刻,傅归荑惊惶不安,裴璟不会把她房间里的东西偷偷搬过来了?
镇南王府没人发现吗?
裴璟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揶揄她:“你瞧仔细,这里的东西都是崭新的。”
傅归荑翻开书册,里面果然空无一字,油墨味清新刺鼻。
她的心口莫名发热,转过身眼睫低垂着,不去看裴璟的脸,拼命压抑住颤声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要布置一间别无二致的房间放在东宫,难道以为这样就算是让她“回家”了?
太可笑了。
这里终究不是苍云九州,也不是镇南王府。
她傅归荑更不会自欺欺人。
裴璟眼神示意赵清拿东西过来。
傅归荑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重物,是哥哥的骨灰。
“傅归荑,这间屋子不是给你的。”裴璟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轻声道:“是给屋子真正的主人。”
傅归荑双眸微怔,眼眶酸涩温热,眼神充满迷惑。
“傅归宜,你的哥哥,回家了。”裴璟目光柔和,声音醇厚:“但是你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离去。”
裴璟小心斟酌语句,缓声道:“这里是给他准备的‘家’,你可以常常过来找‘他’,跟他说说你以前的事。”
“你们兄妹二人在一起,即是家。”
傅归荑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瓷罐上,双手颤动得几乎拿不住骨灰。
她终其一生,唯一所求。
仅是寻回哥哥,带他回家。
可她又不想告诉父亲母亲,哥哥他已经死了。
她希望在他们心里,哥哥永远好好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
因为早上要带傅归荑去西厢房,裴璟延后了几个重要议事,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回到东宫。
星子低垂,月色渐微。
裴璟面无表情听着素霖回禀。
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坐了一下午,晚膳时从屋里出来,她离开时两手空空。
听到这里,他默然闭上眼。
总算是成了。
裴璟在避暑山庄时发现,傅归荑对傅归宜存在一种近乎苛责的内疚。
她在怪自己无用。傅归宜救了她的命,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最终形成执念,如同枷锁困住了傅归荑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裴璟暗恨自己为何做了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他不应该制造“傅归宜”的死亡,这样不但不能让傅归荑遗忘他,亦或者减少傅归宜给她带来的影响,反而把人推向自责的深渊。
后来不是没想过再找个“傅归宜”让他活过来,裴璟自认为能圆过去认错王沐然的乌龙,可他不敢再冒险。
傅归荑的心已经脆弱得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有丁点打击,他不敢小觑她的聪慧敏锐,何况那是她的亲哥哥。
若是她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裴璟不敢去赌傅归荑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她表面看上去坚韧倔强,实则心思细腻敏感,这些年不知道自我折磨了多少次。
傅归宜是她的逆鳞。
裴璟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傅归宜在她心中确实独一无二。
不过他很快释然了。
无论傅归荑多么在乎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死人”,自己何必去跟死人计较,庸人自扰。
他要做的不是跟死人争夺傅归荑谁更重要,而是如何利用这一点去攻破她的心防。
裴璟承认自己很贪心,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傅归荑这个人,他还想要她的心。
因为他的自大,他走了此生最错的一步棋,亲手将她心上枷锁的钥匙折断,傅归荑被永远困在名为“傅归宜之死”的牢笼里。
他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再想办法让她挣脱桎梏。
西厢房的那间屋子,就是他为傅归荑准备的缓冲空间。
寝殿内,一片漆黑。
裴璟进来时听见空气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低泣。
他关上门时用了巧劲,一声不大不小撞击声成功地打断了哭声。
走到床榻时,傅归荑背朝他蜷缩成一团,抗拒的意味明显。
裴璟小心翼翼掀开被褥,装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地躺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用手揽住她的腰侧。
怀里的人身体猛然一颤,旋即变得僵硬,很快又逼自己放松下来。
裴璟一整晚都只是单纯地抱着傅归荑,无声地告诉她自己在身边。
第二日,傅归荑从早到晚都在西厢房里独自静坐。
第三日,第四日亦如此。
裴璟吩咐过,不得去打扰她。不仅如此,他还吩咐膳房一日三餐都依照苍云九州的样式送进去。
傅归荑垂眸看见桌上摆着的两副碗筷,两杯清酒,一桌子不重复的菜式轻声道:“哥哥,吃饭了。”
这样的日子一共持续了整整十日。
裴璟每夜拥她入睡,忍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
白日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呆着,伺候她的人守在院子外,无令不得擅入。
这是裴璟头一次尝试给傅归荑完全的,私密的,不受他控制的空间。
无论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只要她不想说,他就不会知道。
裴璟希望她能充分的自我释放对傅归宜的愧疚与自责。
第十一日,傅归荑午时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让人取来逐月弓。
那一整个下午,她虚无箭发。
当夜,裴璟回来的时候,傅归荑出乎意料地没有熄灯,而是沐浴更衣后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看。
听见响动,她放下书,冲裴璟说了句:“回来了?”
裴璟压抑住激动的心嗯了一声。
他沐浴洗漱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上了榻。
傅归荑抿着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一咬牙一闭眼,主动贴上他的身,手往裴璟的前襟里探。
“你在干吗?”裴璟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语气温柔。
傅归荑的手悬在空中,难堪地别过脸不说话,颤动不止的长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无措。
“你不会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我的感谢?”
傅归荑的呼吸变得急促,双唇绷成一根直线,默认他的说法。
裴璟没有生气,轻笑着将她扯进怀里,双臂绕过侧身紧紧环住她,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
“不需要,傅归荑。”裴璟蹭了蹭她的乌丝:“我做这些不需要你用自己来回报我,只愿你能放下过去,眼睛朝前看。”
裴璟的声音连着他的胸腔,沉稳有力地敲击在傅归荑的耳膜上。
“我没有放不下……”
裴璟:“好、好、你没有。我知道的,你聪慧过人,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傅归荑骤然收声。
裴璟抱了一会儿,准备她塞进被褥里,临近冬日,空气愈发冷冽。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襟口微湿,还透着凉意。
裴璟愣住了,他没想到傅归荑会哭。
她生性隐忍,不会轻易在人前表露情绪,尤其是哭泣这种懦弱的行为,更不愿在他面前暴露。
除了在傅归宜死时她哭得不能自已,剩下的都是被他在床榻间逼出的泪光。
裴璟的手改为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微凸的脊骨,低声叹道:“他的死与你无关,当年是,如今亦是。”
裴璟告诉她,父亲曾派人向他打听过一个人,只不过当时他忙着北伐,只将此事交给下面的人留意。
但镇南王后面没再问,他也忘记了,现在回想起镇南王的描述,大概就是傅归宜。
“他们从没有怪过你,在你父亲母亲眼里,傅归宜和你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没有谁比谁更重要。”
“偶尔听他提起过你,眼神和口吻都是骄傲,你从不是他们的累赘。”
话音落地,傅归荑身形微顿,而后全身颤抖得厉害,后背上下急剧起伏。
裴璟一会儿拍背,一会儿顺气,最后见她实在是抽搐得厉害,不得不强行把人挖出来。
傅归荑似乎觉得很丢脸,她用力挣扎着。
裴璟怕伤到人不敢使劲,只是将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从前往后拥住她,两人贴得密不透风。
傅归荑抬起手,又放下。
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放在裴璟的后肩上,慢慢收紧。
裴璟再也没有出声,默默借出自己的肩膀陪在她身边。
夜风沁骨,傅归荑全身颤得厉害。
这么多年来,懊悔自责始终如影随形地像个幽灵一样跟着她。
她没有一刻不后悔,为什么当时她要放手,为什么她不能健康一点,为什么
都怪她拖累了大家,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累赘,拖累父母,拖累哥哥。无数次想过若是那个夜晚死的是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亦或者死在那个落水的冬夜,埋在若依河底,随着河水流淌滋润苍云九州大地上。
父母从未因哥哥的死责怪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可傅归荑宁愿他们打她,骂她,也不想看母亲独自垂泪,父亲掩面沉默,却在她面前强装无事发生。
她一直觉得父亲母亲是埋怨她的,尽管他们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逐渐释怀,而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傅归荑哭累在裴璟怀里。
裴璟轻手轻脚放开她,把人平放在榻上,手指替她擦干残余的泪痕,拨开湿润的碎发。
他躺在傅归荑身侧,手握住她垂落的五指,逐渐扣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傅归荑接连为十几名世子送行。
南陵初雪当日,她在西厢房坐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她叫人送来笔墨。
第二日,她去找了邓意。
傅归荑艰难地开口:“阿意,我有话跟你说。”
邓意看见傅归荑刹那间红了眼框,心毫无征兆地痛了一下,面容凝重。
“阿意,哥哥死了。”
傅归荑本以为自己很难开口,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得了急病,前段时间没的。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害你们辛苦了。”
邓意张开口又闭上,出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傅归荑身前,两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颤抖不止。
“世子,你不该一个人扛着的。”邓意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阿意,我没有哥哥了。”傅归荑的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她低下头,眼前模糊,脚下晕开一拳洇湿。
邓意急急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你还有王爷王妃,他们一定想你了,咱们马上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过年。”
傅归荑接过手帕擦掉泪痕,调整好呼吸后拿出一封信。
“这里面写了事前的原委,我要你亲自交到父亲母亲手里。”
邓意皱眉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傅归荑知道他会问,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我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晦,太子殿下承诺我,只要帮他训练好追云骑便赐予我丹书铁券,如今东西已经送回苍云九州,我不能食言。”
邓意立刻回:“我留在这里陪你。”
傅归荑摇头:“不,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带到,我会叫忠叔他们护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覆了一层水光,看过来时带着殷殷哀求,邓意很难拒绝。
“好吧,”他接过东西,“送到我马上赶回来。”
傅归荑点头。
他们回了苍云九州,无诏不能再出。
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傅归荑离开长定宫的时候,天降大雪。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邓意,露出浅笑:“阿意,替我向父亲母亲问安,告诉他们我在南陵过得很好,不要担心。”
邓意说好。
他注视着傅归荑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来闷得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世子有什么地方变了。
她的笑也让他很难受,有种永别的错觉。
傅归荑小跑着出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出来。
她真的非常讨厌离别。
一路疾行只顾脚下,没注意到头顶的雪断了。
傅归荑抬头看向来人,裴璟手撑着伞走在她右侧,他的侧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鲜明凌厉,有种锋利之美。
“怎么不打伞?”裴璟瞥了她一眼,发现傅归荑只穿了外衫跑出来,随手解开自己的披风给她系上。
傅归荑替裴璟拿着伞,低声解释:“出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
裴璟冷下脸:“这几日都有雪,没事还是少出门。”
“知道了。”
裴璟一手撑伞,一手悄悄地伸进披风里握住傅归荑的手,两人漫步在鹅毛大雪中,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的脚印同步留在雪地上。
路过摘星楼时,裴璟停下来指了指高处,“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站在那。”
他看着傅归荑茫然的眼神,压下伞,低头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
当时他还怀揣着要考察傅归荑的心,没想到被她的一笑夺了魂。
傅归荑的脸顿时涨红,恼羞成怒地大步往前走。
裴璟连忙去追,替她遮风挡雪。
*
最近的雪和雨连绵不断,入夜后阴冷湿寒。
屋子里没有烧地龙,地龙干燥,傅归荑每夜都会被渴醒。
但她不仅怕热,还畏寒,是以这段时间来裴璟欢喜又煎熬。
欢喜的是她会主动钻进自己怀里汲取暖意,煎熬的是他只能当个人形火炉。
软玉温香在怀,裴璟只能看不能动,更不能吃。
他知道傅归荑需要时间,他必须等她自己走出来,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月。
裴璟觉得自己真是个活菩萨,生生忍得快得道成仙了。
某些夜晚,他几次徘徊在危险的边缘,心中对傅归荑的渴望难以自控,痛得他骨头都在疼。
然而每次在他伸手碰到她的脸时,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他不想她讨厌自己。
尽管傅归荑掩饰得很好,裴璟还是能从她偶尔泄露的眼神中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厌恶。
像一把钢刀,每一次都能将他的心活活刮下一块肉,鲜血淋漓的。
从前她躲避害怕他,恨不得离他百丈远,后来她被他强迫后变得隐忍不发,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反抗,只能妥协,但却从心底里排斥他。
这个认知让裴璟几欲发狂,他陷入了一种慌乱无措的困境,他根本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掌控。
他清楚只要有机会,傅归荑一定会想方设法离开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璟不断地通过索取她的身体来安抚自己烦躁不安的心,但无异于饮鸩止渴。
这样的方式并没能让傅归荑的心属于他,顶多只是他越来越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处,迫使她越来越快沉溺在自己给予的欢愉中,等她清醒后,她依旧将他拒之千里。
好不容易,他抓住了那么一点点机会让她卸下心墙。
裴璟不愿意前功尽弃,他想走近她心里。
此时,他不求取代傅归宜,而是要成为傅归荑新的倚靠。
所以,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他都不能强迫她一点点。
裴璟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傅归荑主动。
冬日贪睡,裴璟改了南陵的上朝制度,朝会过了午时再开。
人只有吃饱穿暖,睡好才会心情好,心情好才不会敷衍了事,一味的压榨只会适得其反。
但他不是个贪睡的,每日天不亮去晨练,然后到书房处理昨日拿捏不定的政务。
这日他照常在卯时醒来,外面天还是黑的,轻柔地将压在傅归荑身上的手抬起,准备起身锻炼。
一只脚刚下榻,身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不多睡会?”裴璟刻意压低声,怕吵到傅归荑。
傅归荑迷迷糊糊道:“我冷。”
裴璟下一瞬立刻返回被衾,抱住她替她暖手暖脚。
傅归荑的额头往他胸口钻,动来动去,弄得衣襟大敞,露出光洁的胸膛。
裴璟心口的火腾地一下燃遍全身,手拍了下她的腰,咬牙切齿道:“老实点,要睡就快睡。”
傅归荑置若罔闻,手也开始往他胸口贴。
裴璟身体紧绷像块火热的烙铁,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一早上就要承受这种痛苦,本来早上锻炼就是为了泄当晚积攒的暗火。
“你不想要吗?”细弱蚊蝇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裴璟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了。
傅归荑等了半天,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主动,结果裴璟完全没有往日的急切,反倒是像个木头似的不为所动。
她全身腾起羞赧的热意,未料到是这种结果,她恼恨地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傅归荑转过身想假装无事发生,裴璟忍无可忍地翻身压了上来。
“这次是你主动的,可不要怪我。”
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裴璟都没能从方才的鱼水之欢中缓过来,他看着旁边累晕过去的人,心里生出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不是他的错觉,傅归荑在试着主动靠近他。
比身体上更令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是心灵的冲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
傅归荑柔顺地迎合,让裴璟的灵魂都在激动地战栗,他觉得自己差点要疯掉,还想拉着她一起共沉沦。
然而事实是他小心控制住自己,一点一点地挤进她心墙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缝隙。
傅归荑看似及其微弱的往前一小步,已经让裴璟几近癫狂。
多日的隐忍在此刻终于尝到了最甜美的果实。
裴璟侧头凑到她濡湿的唇瓣前,轻轻吻了下去,像对待最珍贵最易碎的琉璃。
往后半月,裴璟终于理解为何前人会写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默默把晨练改到了傍晚。
朝臣们敏锐地发现太子殿下最近心情大好,以前要挨板子的错现在运气好的话最多跪两个时辰,罚跪的变成训斥,训斥的可能就被瞪一下。
总之,大家的日子好过许多。
有人猜测是东宫那位不知名的美人即将临产,太医说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原来如此!
怪不得太子殿下每天都急急赶回东宫。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保佑那位美人母子平安,完全将选秀一事置之脑后。
这日,傅归荑与裴璟高坐摘星楼赏雪,两人面前温了一壶酒,几碟精致的点心。
裴璟跟傅归荑说着朝堂的趣事,她偶尔会回应一两句,有时候还跟裴璟一起笑。
岁月静好,莫不如此。
裴璟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活在美梦里。
两人正在说着兵部尚书的嫡女比武招亲一事,忽然东南方腾起一阵黑烟。
傅归荑登时跳了起来,神情说不出的慌乱,立刻往下跑。
裴璟神情严肃地快步跟上去。
烟起处,指向东宫西厢房方向。
秦平归冷眼看着燃烧的竹屋,用力一抛将火把扔了进去。
烧吧,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别人家的男主:给女主一个家,获得芳心。
裴璟:给老婆哥哥一个家,获得老婆芳心。
最惨男主,只甜蜜了一章。
第62章 打脸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赶过来的时候刚好拦住要冲进去的傅归荑。
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竹子中心是空的,燃烧后爆炸声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里面偶尔还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
“放开我!”傅归荑红着眼拼命挣扎, 力道之大裴璟差点抓不住。
裴璟双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连同腰一起禁锢在胸前, 他规劝道:“你现在进去会被烧伤的, 等火灭了再去。”
傅归荑眼里沁出泪光, 哀求他:“不、你放开我,他还在里面。”
火势这么大, 存放哥哥骨灰的架子万一烧塌砸下来怎么办?
傅归荑不愿意冒一丁点风险。
裴璟眼神纠结,里面放的根本不是傅归宜的骨灰,只是普通石灰而已。
轰隆——
一声巨响, 竹制结构的家具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动。
傅归荑屈起手肘用力往裴璟身上一桶,同时脚后跟往他小腿踢。
裴璟没想到她会下这么重的手, 一时不察让她挣脱出去, 眼看着傅归荑就要往里面闯,怒喝周围的人拦下她。
“你为什么要拦我……”傅归荑神情激动, 挣扎不止, 她嗓音带着嘶吼:“放我进去!”
裴璟站在她面前, 最终还是说出来。
“那里面不是他的骨灰。”
傅归荑当场震在原地,霎时全身僵硬,她张开口又闭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只是石灰。”
她的眼里充满不可置信, 盈盈水光几乎溢出眼眶。
“你、你……”
傅归荑全身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拳头紧握, 指尖陷入掌心, 她的脸从雪白顷刻间涨红,眼白隐约爬上一层血丝。
裴璟见她急促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别激……”
啪!
周围仿佛因为这一声响亮的耳光被按下暂停键。
裴璟的头被打得偏了过去,火辣辣地疼,脸颊上霎时浮现五道通红的指印,最长的划到嘴角边。
嘴里腾起丝铁锈腥气,他抬手以指腹抚上唇角,温热的血须臾间变得冰冷。
傅归荑还是知道了。
裴璟闭了闭眼,这一巴掌便能窥见傅归荑滔天的愤怒,他心底生出悔意。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刻,裴璟甚至想将全部真相告诉她。
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她哥哥,真正的傅归宜可能还没死!
但他终究不敢说出口。
裴璟缓过神后转头看去,傅归荑高举的手悬在空中,牙齿死死咬出颤抖不止的下唇,殷红的血与他一样从嘴角渗出。
落在雪白的地上,格外刺目。
裴璟还来不及替她擦掉血迹,傅归荑忽然揪住心口,眉毛眼睛拧成一团,痛苦到难以呼吸。
怎么会这样?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哥哥出事时才会有的。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
情绪大起大落,傅归荑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思绪开始变得混沌。
最后两眼一翻,身形摇晃地往后倒下去。
裴璟惊慌上前接住她,厉喝道:“请太医,快!”
说完,打横抱起傅归荑进屋。
躲在暗处的秦平归面无表情地将短刀从自己的右肩拔出来,霎时血流如注。
等看见傅归荑捂住胸口后眼里满是心疼,他迅速打开止血粉朝上面撒去,捂住伤口一步一步摇晃着离开东宫。
这些天悔恨,自责和内疚交替折磨着他,右肩的伤口不足他心痛的十分之一。
裴璟看得太严,傅归荑的一举一动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有人监视,他根本没机会悄悄接近她,告诉她傅归宜没有死。
他不能让裴璟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平归心里嗤笑,若是裴璟知道自己是傅归宜,他一定会让自己回苍云九州继承镇南王府的爵位,正好名正言顺地把傅归荑留在南陵皇宫。
他想得美!
秦平归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从怀里掏出熟悉的手串,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着展翅的仙鹤,姿态各不相同,童趣十足。
上个月他处理好抚城的事,重新去了一趟苍云九州,在傅归荑很少踏足,真正属于她的房间找到他遗失多年的手串。
秦平归看到的第一眼是不敢相信,心想这种样式的手串兴许是苍云九州的传统样式,他也许是苍云九州的人。
然而当他细细看过去,发现这串手链其中两颗珠子有瑕疵,一个是牙印,一个是豁口。
牙印是他在被救起前就有的,豁口是他自己弄的,主要是为了做记号。
当年秦平归就有种感觉,这个手串很重要,所以它的每一处自己都记得格外清晰。
后来,他重新翻阅了一遍傅归荑的生平。
他在北蛮皇宫水底捉鱼感受到窒息那年,傅归荑被北蛮人砍伤肩膀。
他在潜入北蛮二皇子寝殿那年,傅归荑因PanPan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
还有一次他无缘无故发热,傅归荑在那年从马上摔下来,伤势很重,卧床半月。
零零总总,他每一次身体莫名出问题时,傅归荑在那段时间总会因为某些事情受伤或者生病。
一次两次,他还可以说出自己的巧合,但重叠的次数显然已经是不合理的范畴。
他还打听到去年冬日,傅归荑在南陵生了病,太医也查不出是什么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北蛮抓捕余孽,腰腹不幸被箭羽射中。
双生感应。
他曾听闻某些双生子之间会有特殊的感应,一方受伤,另一方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痛。
秦平归一想到他有可能就是傅归荑寻找多年的哥哥,他恨不得掐死自己。
为什么在调查她的生平时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为什么要帮裴璟去制造“傅归宜”的死亡!
为什么他要劝她忍受裴璟,自己还成为他的帮凶!
秦平归在拿到手串后迅速赶回南陵京都,他想亲口告诉傅归荑。
哥哥来找你了。
请你原谅我,来得这样迟。
他还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
进京当天,秦平归正巧遇到她的长随,邓意带着所有镇南王府的人马离开南陵京城。
他心里疑惑,不敢再放过任何线索,于是偷偷尾随这队人打探情况。
入夜,他从邓意的房间里偷出来一封信。
是傅归荑的亲笔信。
她很放心这个叫邓意的人,信封甚至没有用火漆封口。
秦平归展开信件,寥寥数语,红了双眸。
信上说她没能救下傅归宜,无颜再见双亲。傅归宜葬在京城不宜挪动,自己后半生想在南陵京都陪伴哥哥,希望父亲母亲能成全自己的不孝,并让他们留住邓意,不准他再踏出苍云九州一步。
秦平归在看见最后一行字时终是没忍住眼眶蓄满的泪,无声落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
“兄长一生流落在外,我不忍他死后孤苦一人埋骨他乡。若有一日我与世长辞,愿能与他葬在一起。”
“父亲母亲不必挂念,我在南陵一切都好。”
秦平归将手里的信攥成一团,捂在绞痛的心口,任由凉风吹干满脸泪痕。
他真想往自己身上捅上千刀万刀,若不是他查到了傅归荑女扮男装的确凿证据,怎会害得她……害得她被裴璟……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起那夜醉酒,傅归荑痛苦难忍地向他吐露对裴璟的不满,最后却笑着说“敬谢太子殿下厚爱。”
哪里是厚爱?
秦平归差点当场提刀冲去找裴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幸好天忽然下了场雪,让他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脑子冷静下来。
他当即修改信件内容,
秦平归作为最顶尖的暗探,模仿字迹自是小事一桩。
他模仿傅归荑的笔迹,在信的最后一行写下:
不日便可携兄长平安返家,勿念。
调换好信件,他重新启程回南陵皇宫。
裴璟心思缜密,洞若观火,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还有,他欺负了自己的妹妹,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大人,大人。”门外有人在叫他:“太子殿下有请。”
秦平归包扎好伤口,冷冷道:“知道了,马上去。”
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又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确认看不出身上的伤后,他拿起短刀往外走。
“太子殿下,贵人是怒急攻心,不过好在前些时日身体调理得当,等人醒过来后就再服下安神的汤剂即可。”
太医余光瞄了眼太子殿下泛红的半张脸,心有戚戚,想谏言他上药,又不敢指出来。一时间惶惶瑟瑟跪在旁边,嘴闭得紧紧的,心里却暗道这位贵人好大的胆子,连太子的耳光都敢扇。
“为何她会心绞痛?”
裴璟眉头紧皱,神色骇戾。
他明明看见她捂住心窝很痛苦的样子,她没有先天心疾,怎会如此?
太医见状立刻答:“贵人身体自打娘胎就比常人弱,心脏承受能力或许也不如寻常人,所以……”
太医支支吾吾,不过眼神已经传达到位。
切忌大喜大悲。
裴璟无力地长舒了口气,眸色寒凉。
若不是这把火,傅归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太子殿下,秦大人到了,在书房等您。”
裴璟吩咐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好,有任何动静立刻通知他。
他刚进书房,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秦平归立刻起来行礼。
裴璟不耐烦地挥挥手,阴沉着脸道:“给我查,究竟是谁敢在东宫放火,怕是嫌命太长了。”
他实在是想不出,谁敢在皇宫放肆,更不要说在东宫,他的地盘。
秦平归点头称是。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裴璟疑惑地望向秦平归。
他指了指自己右脸颊,漫不经心道:“你确定不擦点药?”
裴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手摸上脸颊,轻嘶了声,自嘲道:“你别说,傅归荑平日里提把剑都费劲,打起巴掌来力道可不小?”
秦平归故作疑惑:“你又怎么惹到她,这次还动手了?”
裴璟无奈笑了笑,告诉他前因后果。
末了,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眼神罕见地露出迷茫之色:“你说,我现在要是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傅归宜,再帮她找到真正的哥哥,之前的事能一笔勾销吗?”
秦平归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嗤笑道:“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将这件事死死瞒住。她好不容易接受傅归宜的死亡 ,你现在给她希望,到时候又没办法兑现怎么办?”
裴璟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做了,不如一条路走到头。”
秦平归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我帮你上药。”他站起身走到裴璟身边,掏出药瓶。
裴璟倒吸一口凉气,“你轻点,这是什么药?”
他的脸原本只是疼,现在不仅疼,还热得发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秦平归拦住他,“别碰,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这点都忍不了?这药虽然痛苦,但好的快,你不想明天顶着这几道红痕去上朝罢,到时候御史又要上奏。”
裴璟疼得龇牙咧嘴,这哪里是一点疼,简直是像在往伤口抹上盐。
秦平归表情冷漠,不像是在给他上药,倒像是上刑似的。
“你受伤了?”裴璟的鼻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没有。”秦平归面如常色,甚至还讽刺他:“看来你是被打得头晕眼花,连嗅觉都开始不灵敏了。”
好在裴璟早就习惯他的大逆不道,对他的讥讽只是揉了揉头痛的额角。
“行了,你快去查,有结果立刻告诉我。”
裴璟把人赶走。
秦平归出了房门,轻笑了声。
忍着吧,这点痛又算什么。
若不是不想给傅归荑惹麻烦,他都想直接让那个巴掌印永远留在裴璟脸上,叫他这辈子都记住自己做的混账事。
临走前秦平归往傅归荑的方向看了眼,眼里满是担心,但他很快移开目光。
不能看,不能问。
否则裴璟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自己的一切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
傅归荑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心口。
“贵人哪里不舒服?”守在旁边的太医比傅归荑还紧张,见她睁眼后立即为她诊脉。
傅归荑极力控制住自己惊讶的表情,淡淡问:“请问太医,我是什么病。”
太医如实到来。
傅归荑:“这么说,我的心绞痛还没查明具体原因?”
太医惭愧点头。
傅归荑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然攥紧身上的被褥,心砰砰跳个不停。
不是她的错觉,是哥哥真的没死!
但是,如果哥哥没死,那死的王沐然到底是谁?
“我想休息了。”傅归荑闭上眼,头转到另一边。
太医会意,躬身告退,出去的时候将情况告知素霖。
傅归荑等人都退出去后才敢表露真实的情绪,她身体蜷缩成一球,微微颤抖着。
哥哥没有死!
这个消息让她难以置信,又喜悦至极。
激动、震惊和狂喜在她五脏六腑里交织,傅归荑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嘴角的笑怎么也收不住,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痛得她眼泪沾湿长睫。
“哥哥没死,哥哥还活着。”
笑着笑着,她哭了出来。
裴璟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抽搐得厉害。
他的心霎时难受起来,走过去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低声哄道:“偷偷换骨灰这件事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被子里的人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对他的歉意置若罔闻。
裴璟随口到来编好的瞎话:“南陵有个风俗,人死后要入土为安,来世才能投个好胎,我想你一定希望他下一世平安顺遂。我替他选了个风水宝地,赶明儿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傅归荑闻言,心里迅速分析裴璟的话。
他知不知道王沐然是假傅归宜?
若是知道,那这一切全都是他自导自演。
若是不知道,那他会不会派人再去找哥哥,方便更好拿捏她。
傅归荑按捺住质问裴璟的心,假装认同他的话。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哥哥。
在没有确定裴璟对傅归宜的真实态度前,傅归荑不敢冒一丁点险。
哪怕,哪怕他们永远不能相见。
被衾被掀开,傅归荑闻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裴璟躺在她身边,凑过去见她眼角微红,长睫上挂满细密的水珠,心里怜惜又愧疚。
“别生气了,小心气坏身体。”
傅归荑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问他:“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她补充道:“关于我哥哥的。”
傅归荑清透澄亮的眸子直直望过来时,裴璟有那么一瞬间想和盘托出,但一想到秦平归的话,又止住话头,最终他摇摇头。
“没有。”
傅归荑眉头微皱,难道他真不知道王沐然是假的?
裴璟见她一脸严肃,把脸伸过去逗她,“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敢当众打我,瞧瞧打成这样,明天我怎么见人?”
他故意板着脸,语气却一点也不吓人。
傅归荑目光下敛,注视他红肿的脸,冷淡道:“太子殿下是要治我的罪?”
“我哪敢治你的罪?”他揶揄道:“傅世子别在心里治我的罪就行。”
傅归荑冷笑了声。
“你若还是生气,要不另一边也给你打来出气?”裴璟挑眉道。
傅归荑抬眸望过去,“你认真的?”
裴璟料定她不敢动手,无畏地点头。
当夜外面守夜的宫女太监们都听见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击掌声,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气中无声的碰撞,最后默契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两位神仙打架,他们这些池鱼可不敢掺和。
裴璟捂住另一边脸,咬住牙恶狠狠道:“你还真打?”
傅归荑不说话,拉过被子,翻身朝里背对他。
裴璟也气得背过身去。
没过一会儿,又自己翻回来,强硬地把这个胆大妄为,犯上忤逆的女人抱在怀里,双腿还本能地往下去寻她的脚,替她暖着。
心想这次她打得没有第一次重,气应该消了不少。
翌日一大早,他对着镜子看向自己的右脸,果然痕迹全无。又转到左脸颊,发现还有淡淡红痕,立刻让秦平归送药过来。
“你昨天,不是右边吗?”秦平归一脸震惊地看向他的左脸。
裴璟阴沉地看过来,冷冷抛出一句话:“你看错了。”
夺过他手里的药,自己抹上去,盐水洗伤口的痛他在十二个时辰内体验了两次。
幸好现在朝会改为下午,否则让人知道是傅归荑打的他,估计弹劾她的折子会立刻堆满案几。
他是不怕,但不想让她沾上一身麻烦。
“调查结果怎么样?”裴璟皱眉问他。
秦平归从容道:“查出来了,是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裴璟听了眉头更深,意外么?
“怎么会没关好窗户?”
“我怎么知道,这你要去问傅归荑本人。”
裴璟心里虽有疑惑,但出于对秦平归的信任,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真是有人故意放火,他的神色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
说不准真是傅归荑忘了。
西厢房没有她的命令无人敢进去,这算是裴璟给予她的自由。
人不能逼得太紧。
反正西厢房里有什么东西他了如指掌,外人进不去,她一个人在里面也做不了什么。
烛火?
傅归荑听见裴璟将秦平归的调查结果告诉她时,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竹子易燃,她每次离开时定会熄灭所有蜡烛,检查好门窗是否关闭。
哥哥的骨灰放在里面,她怎么敢粗心大意。
“怎么,难道不是?”裴璟半眯着眼看她,傅归荑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刚开始听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奇怪,以她的性子,真的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吗?
“或许吧。”傅归荑假装头痛的样子闭上眼,“我记不清了。”
裴璟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没关系,不过是一间屋子,再重建便是,费不了多少功夫。”
傅归荑沉默没有接话。
她在想,为什么秦平归要撒谎。
窗户,风,烛台。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明白他想传递的信息。
傅归荑谨慎开口:“我想明天去看看,可以吗?”
“去哪里?”裴璟明白她的意思后不赞同道:“西厢都烧毁了,万一坍塌伤到你怎么办?”
“不给算了。”
傅归荑捂住头,心里却在想秦平归为什么要让自己去西厢房一趟。
风呀风,轻轻吹。
吹过烛台把窗照。
天黑回家不敢慢。
小心阿蛮抓着跑。
这是傅归荑小时候的儿歌,大意是天黑不要在外面逗留,赶紧回家,否则就会被坏人抓走。
里面的阿蛮指的就是当年十恶不赦,凶残嗜杀的北蛮人。
“你想去就去。”
裴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不敢,大不了明天他提前叫人去看看有没有危险。
正好秦平归没事。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们满意了?他们兄妹两个联合起来搞我!
手串剧情指路39章,之前也有零星的提示,考验各位小可爱的记忆了。
女儿生病的时候毒蛇重伤,剧情指路15章。
本文还有最后一个伏笔,看看有没有小可爱能猜得出来。
儿歌随手编的,大家将就看。
第63章 验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翌日, 裴璟本想陪傅归荑一同去西厢房察看,谁曾想在用早膳时赵清匆匆跑过来告诉他睿王死了。
裴璟眉头微皱,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
眼看着新年将至, 真是晦气。
不过他也没往心里去,原本他的计划是过年后让睿王病逝, 现在不过提前了。
“你有事忙你的。”傅归荑见裴璟左右为难, 替他决定。
裴璟道:“不如你等我回来再去。睿王到底是皇亲, 面子上我还是要走一趟的。”
傅归荑有点不耐烦:“我只是去逛一圈,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 那里是东宫的地盘,难道你害怕有人掳了我去?”
裴璟还是没有直接答应。
傅归荑扔了筷子,冷笑道:“怎么, 难道你是怕我自己跑?”
裴璟诧异望着她:“你今天气性这么大?”
傅归荑抿唇不语。
她原就想独自过去,无奈没有正当理由甩开裴璟, 谁知道早上发生这件事, 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机不可失,她这才着急了些。
旁边素霖见两人气氛变得紧张, 连忙打上圆场。
“想是贵人小日子快到了, 难免有些烦躁。”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最怕主子们有龃龉。贵人还好, 顶多是不爱说话,冷漠地拒人千里之外。但若是太子殿下心情不好,谁敢犯错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尤其近日两人关系相处越来越融洽,太子殿下相较于以往变得格外宽容, 他们也不必像往常那样战战兢兢过日子。
有时候宫人们偶尔犯了个不大不小的的错误,只要在贵人面前, 太子殿下总是高高举起, 轻轻放下。若是能得她一句求情的话, 免了罪也不是件难事。
可想而知,东宫阖宫上下都把傅归荑当活菩萨供着,对她自然事事尽心,没有一个人希望她与太子殿下起冲突。
裴璟果真没再往下问,注意力被转移到她的身体上,嘱咐众人要好好照顾她,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好了,你想自己去便自己去罢,但不能呆太久,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裴璟使了个眼色给赵清,示意他再去仔细检查几遍。
傅归荑收了冷脸,淡淡点头。
裴璟拿起她扔的筷子,轻轻放在她手里,劝她:“再吃点,你每日吃得比麻雀还少。”
傅归荑垂眸,主动夹起一个拇指大小的包子放到裴璟碗里。
裴璟轻笑了声,得寸进尺道:“你怎么不直接放进我嘴里。”
傅归荑自己夹了个正准备吃下去,闻言停在嘴边,冷嗤了句:“爱吃不吃。”
说罢,张口咬下外酥里嫩,肉多汁鲜的拇指生煎。
裴璟瞧她的耳根子染上一层薄红,知道她是害羞,便不再逗她,省得又把人惹生气,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扬起嘴角,吃下她为自己夹的包子。
心里暗喜,这还是她第一次替自己布菜,转念一想又感叹,这一路走来实在是不容易。
傅归荑从害怕他,抗拒他,忍耐他到如今愿意主动靠近他,裴璟实在是耗费太多心力,他甚至觉得攻打北蛮也不过如此。
傅归荑的心防堪比最顽固的岩山,起初他想用火炮一股脑将她炸开,后来发现她内部中空,强行破入会导致她从内部坍塌,整个人崩溃。
她所有的坚强韧性都用来伪装她那颗自责脆弱的心。
好在他及时发现问题,亡羊补牢,才能换来今天傅归荑朝他迈出的小小一步。
裴璟此刻的欣喜如同打了场大胜仗。
“太子殿下,”赵清实在忍不住出言提醒:“等会咱们要去睿王府吊唁。”
裴璟闻言,掩面假咳一声,上扬的嘴角改为抿紧,强行收敛脸上的笑意。
可双眸中的喜悦怎么也压不住,好在同来吊唁的大臣们不敢直视裴璟,否则十有八九都以为是他弄死的。
裴璟忽然问:“对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秦平归也没来,他去哪里了?”
赵清躬身答:“秦大人已去调查睿王的真正死因。”
另一厢,傅归荑走到被烧毁的西厢房里。
素霖想跟进去,被她阻止。
她独自一人走进满目疮痍,四处焦黑的房间,第一时间看向存放骨灰,不,是石灰的架子,那里空空如也,瓷罐砸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早已被烧成黑乎乎一片。
傅归荑蹲下,用手捻了一撮放在眼下。
用石灰代替骨灰,亏裴璟想得出。
她早知道裴璟是个不敬鬼神的,却没想到他连骨灰也敢替换。
心里生气又无奈,然而转念一想他出发点也是好意,自己打了他两巴掌也算出了气。
他被打后居然能当做无事发生,甚至笑脸相迎,傅归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
换做是她,恐怕也很难忍下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自己的面子,更何况裴璟是天潢贵胄,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傅归荑拍拍手起身,环视四周开始找东西。
秦平归到底为什么引自己来这里,而且还用那样隐晦的提示,仿佛是故意瞒着裴璟似的。
傅归荑额头轻蹙,这屋里早就被裴璟里里外外检查过无数遍,若真有异常定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到底想给自己看什么?
她心里一头雾水,秦平归不是裴璟的心腹么,而且他怎么知道这首童谣的?
傅归荑心口一窒,有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秦平归知道傅归宜在哪里!
他不告诉裴璟反而告诉她,说明他也不想让裴璟知道傅归宜究竟是谁?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睁大眼睛寸寸逡巡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贵人,一炷香的时间要到了,太子殿下马上回宫。”
素霖在外面提示她。
傅归荑闭上眼,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哪里被她忽略了。
“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窗!
傅归荑目光迅速转向屋内的窗户,发现果然是开着的。
在屋子被烧前,她确定自己关好窗才离开,这个窗户只有可能是其他人打开的。
她迅速走到窗边,没有发现异常,忽然有风刮过,她定睛一看,发现在窗框上有根透明的鱼线。
傅归荑顺着线往上提,线的末尾吊了个重物。
当她看清是什么东西时,瞳孔微震。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放在镇南王府的房间里。
“见过太子殿下。”
傅归荑听见外面的唱喏声,手忙脚乱地重新扔下去。
东西不能留在身上,裴璟一定会发现。
呼吸之间,裴璟踏入屋里时,傅归荑正好关上窗。
“看完了么?”裴璟负手而立,眼神凌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件东西。
“看完了。”傅归荑目光如常地直视裴璟的脸,心里紧张得不行,手学着他背在身后,五指微蜷。
“那走罢。”裴璟走过来拉傅归荑的手,恰好抓的是她握拳的那只。
她顺从地张开,然而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裴璟脚步一顿,侧目而视,冷冽的目光刺在她的侧脸上,傅归荑呼吸停滞,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瞧你的手都在抖,也不多穿件衣服。”他右手一挥,身上的大氅落在傅归荑的肩膀上,将人拢在怀里。
大氅带起一阵风,吹乱傅归荑额前的碎发,她却不觉得冷,裴璟炙热的体温笼罩她全身。随手撩至耳后,仰头往上看,刚好对上裴璟亮如星子的眼。
“我们走。”裴璟一手揽住她的肩头与自己贴近,一手握住她冰冷的五指替她暖着。
傅归荑垂眸轻嗯一声。
入夜,秦平归偷偷潜入东宫,费了点功夫才顺利靠近西厢房。
怪他当初排布巡防时考虑得太周全,自己要悄无声息闯进来也是困难重重。
他收回手串,又看了眼关上的窗,低头抿唇一笑。
她来过了,不但发现自己放的东西,还非常聪明地没有拿走。
裴璟心细如发,对待傅归荑更是慎之又慎。他表面上看似放宽了对她的限制,实际上连她每日读了几页书,射了几支箭都了若指掌。
秦平归与裴璟相依为伴十年之久,对他的洞察秋毫,精明机敏有着深刻的认识,北蛮在三年之内被他覆灭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要给裴璟抓住一点线索,他必能顺藤摸瓜窥探全貌。
他想要平安带走傅归荑,光靠他一个人很难办到,幸好他妹妹冰雪聪明。
“你从前在北蛮皇宫,是什么样的?”
傅归荑趴在裴璟胸膛上平复呼吸,嗓音软中带哑,清冷的声线染上闷腔,听得身下人一阵酥麻,忍不住再与她共赴极乐。
然而裴璟知道若自己太放肆,第二日少不得又要被她冷脸相待,一连几日都不得她的好脸,更不要说做别的什么事。
他按捺住自己燥热的心,抬手替她拢了拢倾泄在后背的青丝,随意回她:“就一天天熬。”
裴璟不是个喜欢把苦难说出来的人,他不回避自己经历的痛苦,却也不会将它变成炫耀的勋章。
对他来说,朝前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过去始终是过去,当下和未来才是他能把握的。
从前他无权无势,任人欺凌,如今他大权在握,他不仅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还手握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裴璟屈指顺着瘦弱的脊骨往下滑,引得怀中人难耐地颤了颤身子,连同他的心也颤抖起来,呼吸渐渐粗重。
心一横,双臂抱住她顺势翻了个身,额头相抵,他忍不住对准蠕动的红唇再度吻了下去。
裴璟在心里算了笔账,她小日子马上到了,届时自己又要过只能看得见却吃不到的日子,不如将后面的份额提前支取。
事毕,傅归荑已然累极,但她强撑着清醒问他方才的问题。
裴璟抬手抚上她潮红滚烫的面颊,喑哑道:“怎么忽然对我以前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傅归荑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颈窝蹭了蹭,闭上眸有气无力道:“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不想说,当我没问。”
裴璟半眯的眼眸倏地张大,傅归荑清浅的鼻息打在他的皮肤上,顺着血液暖着他的心。
这一瞬间,裴璟为傅归荑突如其来的关心而感动。
是一种比身体上的欢愉更让他心动不止的情愫。
他的手移到她的发顶,抚了抚满头细密柔顺的发,低下头轻啄她的额角,低声柔缓地细细道来。
裴璟平铺直叙地诉说着让他永生铭记的十年。
声线低沉,没有喜怒,像在说一个很长很长的,别人的故事。
裴璟说着说着,感觉到颈窝有微热的水滴落在自己的锁骨上,他情不自禁抖了下,反应过来是什么后赶忙去安慰傅归荑。
“我不说了,你别哭。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北蛮已成历史,我好好在你旁边。”
他想挖开傅归荑的脸,然而她的手死死缚住自己的脖颈,身体抽搐着,差点勒死他。
裴璟无奈地随她去,手放在她后背上轻拍,替她顺气。
等怀里人终于平静下来,他听见傅归荑用哭腔嘶哑道:“你背上的伤,是在北蛮皇宫里……”
裴璟无声一笑,岔开话题:“也不全是,战场刀剑无眼,也要受伤的。”
傅归荑沉默片刻,问他:“你说自己被关在殿里,还被火烧的事,是几岁的事情。”
裴璟想了想,道:“大概是十五岁,当时秦平归才九岁。若不是他忽然醒来替我打开门,恐怕我早就埋骨他乡。他为了救我,被一根柱子砸中,烧毁了容貌,后背也全是伤。”
傅归荑身体一僵,九岁。
九岁那年她忽然发热三天三夜,夜里身体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她差点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原来真的是他。
她拿到手串的瞬间就猜到秦平归很有可能就是……就是她哥哥。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直接与自己相认,反倒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告诉自己。
以裴璟对他的倚重,必然不会对他做什么事。
他为什么不想让裴璟认出他是傅归宜。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傅归荑下意识顺着他的想法遮掩自己的震惊和喜悦。
傅归荑放开搂住裴璟的手,转身抹掉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的哥哥不是没有来找她,是失去了记忆。
傅归荑回想起遇见秦平归的点点滴滴,泪流得更加汹涌。
两人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没能认出他来。
哥哥会不会怪她。
裴璟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起来。
“你听完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嘴里不满道,把人强硬翻过来,但见傅归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裴璟神色瞬间变成怜惜心疼,低哄她道:“别哭别哭,其实我没有外面传的那样苦,在第三年我就开始……”
裴璟急急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联合秦平归离间北蛮皇子,让他们互相残杀,又是如何挑拨大臣之间的内斗,使得北蛮陷入内乱。
傅归荑已然累极,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裴璟的描述中好像参与他们两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十年。
“一切都过去了。”裴璟满目柔情凝视着傅归荑,温声道:“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的现在。”
傅归荑浅笑地主动抱住裴璟,心里默默对他说谢谢。
谢谢他,如果不是他救下哥哥,或许今日他们兄妹再无相见之日。
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便能窥见当年的情况有多凶险,若不是裴璟一次次护着哥哥,毫无自保之力的傅归宜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北蛮皇宫。
他才七岁,人还失忆,哥哥该有多无助。
念及此,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傅归荑主动投怀送抱令裴璟惊讶,她的感情向来淡薄无声,这样浓烈像一团炙火的情绪极其罕见。
虽然她在哭,裴璟心疼有之,然而欣喜更甚之。
次日裴璟醒来的时候,傅归荑还在睡。
他低头落下一吻,小心下榻,眼眸带笑往外走,任谁都能看出他今日的好心情。
“什么事这么高兴?”秦平归下巴微扬,睫毛轻垂。
这是一个很不高兴,甚至有些鄙夷的表情,但此刻的裴璟完全沉浸在愉悦中,忽略了秦平归的不同寻常。
“没事。”裴璟克制住笑,他没有把床笫之间的事情拿出来当谈资的兴趣。
秦平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内心冷哼除了他妹妹,还会有谁能轻易牵动裴璟的心绪。
从前他觉得傅归荑看不上裴璟有几分有眼不识珠,如今只觉得眼前这混账玩意怎么都配不上她。
“睿王的死因查到了么?”裴璟问他。
“查到了,是他府里伺候的人,眼看没什么指望便开始怠慢他,不小心喝水呛死的。”
裴璟没什么感情哦了声。
“对了,你昨天说要重新更换巡逻和暗哨的位置。”裴璟根本不关心睿王,转而问他:“不是三个月前才换过一次?”
如今天下大定,北蛮余孽全数伏诛,睿王一党完全倾覆,还需要调整这么勤快?
秦平归淡淡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裴璟以为他是被之前的刺杀弄怕了,这种小事便随他去。
“你还有事?”裴璟处理完一份公务,发现秦平归还坐在旁边,悠闲喝茶。
“我们好久没有切磋了,不如今日比试一下。”秦平归放下茶盏,眼神殷切。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裴璟疑惑看向他。
“怕你累于国事,疏于锻炼,小心身体弄垮了。”
秦平归不给裴璟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往校场走。
“你下手是真狠。”裴璟捂住腹部,眉头紧拧,面色不善地看向对面趾高气扬的黑衣男人。
秦平归左右手交替握腕,像是还没打够似的,叹息道:“你的拳脚功夫退步很多,已经打不过我了。”
裴璟脸色铁青,用力一挥袖,转身就走。
秦平归冷眼看他消失的背影,心道这下总该能消停两天了。
他得快点找个机会跟傅归荑私下见面。
秦平归不想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无论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傅归荑见裴璟回到寝殿的时候脸色不愉,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可能把被人打得还不了手的事告诉她,故作平淡地说了句没事。
傅归荑以为是又有官员办砸了差事,惹他生气,便不再多问。
裴璟在沐浴时发现自己的胸口,腹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尤其是后腰,一动就疼,想必是伤了经脉。
他出来的时候傅归荑一眼看出裴璟的伤,被他含糊了过去。
既然裴璟不愿意说,她也不是多嘴之人,耐心替他擦了药酒,不过他只露出前面的胸口,后背捂得死死的。
柔软细滑的手在裴璟的胸口来回摩挲,擦出微热,继而变成难忍的燥热。
他擒住傅归荑的手腕,哑声道:“我自己来。”
裴璟暗恨秦平归下手太重。最初被打的地方只是隐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酸软无力,最后发现自己行走坐卧没问题,但是想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力不从心。
余光瞄了眼傅归荑担忧的目光,他心口熨帖,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亲昵一番,然而现实是他只能躺在床上仰面望天。
裴璟憋着暗火,咬住后槽牙痛骂秦平归没事找事。
“阿嚏——”
秦平归打了个喷嚏,抽出手帕擦了擦。
“头,你没事吧。”
秦平归嘴里叼着根枯草,冷睨他一眼,不近人情道:“别废话,叫你调整的名单都弄好了吗?”
“弄好了。”下属狗腿问他:“为什么要调整,我觉得头儿你之前的排布简直天衣无缝,一只鸟飞过来都得下来盖个爪印。”
秦平归吐出枯草,冷冷道:“你照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背过身的瞬间,他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
天衣无缝?
他要活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
自从知道秦平归是哥哥后,傅归荑每一天每一刻都想立马见到他。
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问他有没有怪自己没认出他?
然而事实上因为他是外男,即便进了东宫也不能随意踏足后院寝殿,更不要说找机会与她私下见面。
裴璟在东宫拥有绝对控制权,哪怕是他最看重的心腹在东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哥哥不想让裴璟发现他们的关系。
他一定也在想办法避开裴璟的视线制造与自己见面的机会。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还没回来用晚膳?”傅归荑瞧着天色已暗,早过了用膳的时辰还不见裴璟的踪影。
素霖引着赵清进来,赵清躬身道歉:“太子殿下今日与秦大人有要事相商,恐怕还要忙上一两个时辰,殿下请您先用,不必等他。”
傅归荑闻言眼眸一凛,淡淡道:“再忙也要吃饭。素霖,你去叫膳房多准备几道食物,等会我送过去,正好与殿下一起用。”
素霖和赵清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高兴傅归荑惦记殿下,但又怕饿着人被责罚。
“去吧,我中午用得多,还不饿。”
素霖一想确实如此,躬身退下去安排了。
赵清听后高兴地咧开嘴,“那奴才去回禀太子殿下。”
说完跑得比耗子还快。
傅归荑手里转动着茶盏,祈祷哥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裴璟接到消息后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走了,你们吃。”秦平归拿起短刀往外走,手顺势摸了把自己的腹部。
裴璟注意到后出言留他。
秦平归有些为难:“不太好吧。”
裴璟冷笑:“你要是识相,等会你吃完赶紧走人。”
秦平归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傅归荑来之前做足了心里准备,但在见到秦平归的那一刻,视线还是没忍住盯在他脸上。
眼眶微胀,热意上涌。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心疼我,为我哭得这么厉害,好感动,她一定爱死我了。
傅归荑:哥哥受苦了,以后要好后补偿他。
傅归宜:打你一顿都不够。
很好,终于到我爱的修罗场了!!!!
第64章 相认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和傅归荑不是多话之人, 秦平归有第三人在场时也不会放肆。
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很安静。
傅归荑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秦平归,每当两人视线在空气中不经意间相撞时, 他们总会同时停滞一瞬,谁也不愿意先挪开。
哥哥。
妹妹。
无需多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不吃?”裴璟替傅归荑夹了一筷子菜。
“啊, 我中午吃多了。”傅归荑立刻垂下眸, 掩盖眼里的异样。
秦平归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自顾自吃着。
“你中午多喝了一碗汤,这叫吃多了?”裴璟挑眉看过去。
傅归荑目光飘忽不定,手中的玉箸一直握着却没动一筷子, 下嘴唇往里抿,她有事瞒着自己。
裴璟眼神闪烁, 眸底幽深。
“属下想起还有要事, 先行告退。”
秦平归忽然出声,打断裴璟的沉思。
他抬眸挥手, 示意他可以走了。
秦平归拿起放在凳子上的短刀, 行礼后三两步消失在门口。
傅归荑自从秦平归出声后再也没抬头, 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她折断。
裴璟的大掌搭上傅归荑的手腕,疑惑地问她:“手这么凉?”
还这么僵硬?
傅归荑吓得扔了筷。
裴璟皱了皱眉,唤人重新换上碗筷。
寝殿内。
傅归荑坐在镜子面前发呆,裴璟沐浴完走到她身后, 双手绕过她双臂环抱住她,头抵在傅归荑的右肩。
他的头发披在身后, 带着微微的潮湿, 凉意顺着发梢扫到傅归荑的脖颈, 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你有心事?”裴璟看着镜子里的傅归荑,语气很肯定。
傅归荑此时内心紧张惶恐,晚上用膳时还是被裴璟看出端倪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傅归荑须臾间已然稳住心神,抬头直视镜子里的裴璟,问他:“想不通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我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人,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裴璟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单纯地问问题,并没有排斥、讨厌,怨恨等神色,莫名堵在心口的烦闷一挥而散。
“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在众生相遇,大概这就可以称呼为——宿命?”
裴璟轻笑一声,屈指划过她的脸颊,顺着精致小巧的轮廓一路到底,点在她微动的咽喉上,迫使傅归荑呼吸微窒。
“宿命?我看更像是孽缘。”她侧头看向裴璟。
他凑上来,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两人间交织,难舍难分。
裴璟的双眸暗沉,“你承认与我有缘。”
傅归荑垂眸躲避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是我造孽。”
裴璟哈哈大笑,猛然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那什么,我不方便。”傅归荑抓住他往自己前襟探的手,红着脸说道。
裴璟愣了下,脸色变得十分精彩,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自然地往下移,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心揉搓。
“早点休息。”他轻轻吻了吻傅归荑的嘴角,“若是哪里有不适,一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傅归荑乖巧地点头,毫无预兆地自言自语:“如果我哥哥要是没死就好了。”
她盯着裴璟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斟酌道:“这样、我们也许可以……”
傅归荑的手覆在裴璟的手背上,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裴璟脸上的震惊喜悦不似作伪,他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我想的那样。”
傅归荑淡然地嗯了一声,补了句:如今他不在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处理这件事。”
裴璟激动得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钻进松散的指缝里,紧紧扣住。
他的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傅归荑不等他的回应,兀自闭上眼。
裴璟目光眷恋地凝视她好半晌,眸底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王沐然的真相。
然而裴璟一想到后果,喉咙里的字像扎在肉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傅归荑承受不起二次打击,他也不敢想象她知道自己故意制造傅归宜的死后反应。
心里暗自决定一边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另一边加快速度寻找真正的傅归宜。
等他把活生生的傅归宜带到她眼前,再找个借口糊弄王沐然的乌龙一事,方能两全其美。
裴璟见傅归荑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无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抬起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去抚摸她,却又停在她的长睫前,隐忍克制地戳了戳她细密柔软的睫毛。
她于天下是芸芸众生,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
赠他不传的马术,替他设计连弩,在他不管不顾欺负她、强迫她的时候还替他在世子们面前说好话。
裴璟知道她不是懦弱,更不是故意讨好,是因为她懂他。
他们都想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她这么好,他怎么会放过她。
这是他的珍宝,裴璟像一只吝啬又凶残的恶龙,任何觊觎她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抹杀。
眼眸流转,他在脑海过了一边自己定下的计划,确认没什么遗漏后,贴在傅归荑阖眸入睡。
傅归荑这一觉睡得比她预想的要踏实,或许是裴璟的手掌太暖,替她缓解了不适和疼痛。
无论晚上她如何翻身,腹部始终被炙热的掌心占据一席之地。
*
“外面在下雪,想看什么书叫人取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雪天路滑,你身子受不得凉。”
裴璟坐在床前替她扯好被角,接过暖炉试好温度,小心放在傅归荑手里。
“天天在宫里,有些闷。”傅归荑还想争取出门的机会。
昨日与哥哥同桌用膳,他隐晦地告诉她想办法去藏书阁一见。
裴璟见她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失笑道:“瞧你一副苦瓜脸,不知道还以为我虐待你。你要真想去,等小日子利索了,天气好些再出门行不行?”
傅归荑听出这是裴璟妥协后的让步,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于是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叫人给你送来点新奇玩意,是前些时日地方官员进贡上来的。”
裴璟说完直起身,准备去上午朝。
他转身走出门口后,脸立刻沉下来,对赵清森寒道:“让秦平归查一下,藏书阁里面有什么东西,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去那里。”
赵清面对裴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依旧难以适应,他谨慎小声地答了句是。
裴璟大步流星离开之后,傅归荑目光下敛,落在自己的腹部。
自从那次两人约定后,裴璟再也没有逼迫过她生孩子。
药也换成了最初的药方。
傅归荑才知道,这里面的药也有避子的成分。
裴璟知道她的身体不好,生孩子又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罪,不敢拿她的性命随意冒险。
她当时内心非常复杂,原来他在这么早之前已经在为她考虑了么?
傅归荑知道在子嗣这件事上裴璟面对了多大的压力。
东宫美人有孕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堵住朝臣们十个月的嘴,十个月后他又该怎么办?
裴璟从未在她面前吐露一丝一毫。
她内心纠结不定,一方面哥哥没死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
另一方面她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对裴璟坦白,他为她走出哥哥死亡的阴影做了很多事,傅归荑都看在眼里。
昨晚上她试探裴璟的态度,见他是真心希望傅归宜活着,但是哥哥好像又不愿裴璟知道。
傅归荑头大如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先见到哥哥,问清楚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傅归荑望着窗外大雪,哥哥昨日没说是什么时候,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手里的暖炉渐渐变凉,傅归荑恍然惊觉雪不知不觉停了。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她终于能踏出东宫,身后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我自己进去。”傅归荑把人留在门外,只让素霖跟着。
藏书阁里面没有其他人,今日专门为她一个人开放。
走在空荡荡的木梯上,踩踏声咚咚咚地回响整个隔层。
傅归荑不知道哥哥在第几层等她,只能慢慢地走,时刻注意周围有没有线索。
轰隆。
楼下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傅归荑和素霖立刻被吸引往下看。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傅归荑灵光一闪,把素霖支走。
素霖神色犹豫,她不敢轻易离开傅归荑半步。
“去吧,楼上肯定没有其他人。”傅归荑笃定道。
素霖心里清楚,藏书阁从昨日起就不允许进人,她到底不放心下面出了什么事,说自己去看一眼马上就回。
傅归荑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立刻往上一层走。
刚踏入三楼,手腕就被抓住。
傅归荑转身一看,秦平归就在她眼前。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傅归荑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又像想到什么,登时像触电般缩回来。
秦平归低头怔怔看着她,张开口,喉结滚动却也吐不出半个字。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哥哥!”
傅归荑抱住秦平归,声音低哑:“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平归张开双臂悬在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神后用力搂住傅归荑瘦弱的后背。
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傅归荑的泪瞬间溢出眼眶,肩膀上下剧烈起伏。
“不哭,”秦平归嗓音闷哑,手笨拙地替她拍拍背:“哥哥回来了,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傅归荑摇摇头,拼命止住抽泣:“我一切都好,你呢,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从秦平归的胸口起身,连忙上下打量他。
想到裴璟告诉她,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最危险的前线,她忍不住一阵后怕。
多少次生死与他擦肩而过,若是其中差了分毫,她今日都不可能再看见他。
“我一直很好。”他从怀里拿出块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痕,打人杀人他样样在行,哄女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宝贝妹妹他真是一窍不通。
兄妹两人分明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苦痛,却仍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已经过去,他们期待的是未来的每一天。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从未分离。
傅归荑记起正事,问他为什么不让裴璟知道他的身份。
秦平归双手扶住傅归荑的肩头,弯腰半蹲与她视线平视,目光歉疚。
“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秦平归三言两语裴璟如何把王沐然的死伪装成傅归宜悉数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脚连连后退,浑身颤抖着:“你说,他一早就知道王沐然是假的,甚至故意引导我认错!”
秦平归见她眼眶张大,眸底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心里愈加后悔自责。
“是,我也参与了。”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你想怎么……”
傅归荑抬手捂住秦平归的嘴,阻止他往下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
秦平归非但没有因为傅归荑的原谅而松了口气,反而心里堵得慌。
他的妹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完全可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甚至像打裴璟一样给她两个巴掌,不、甚至捅他一刀,几刀都可以。
“你打我吧。”秦平归握住傅归荑的手腕,狠狠往自己脸上摔。
“不。”傅归荑往回缩,然而她的力气不足,还是擦过秦平归的下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傅归荑连连摇头,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地落下。
蹬蹬蹬。
是素霖上楼的声音。
傅归荑立刻调整好心情,朝楼梯喊道。
“我渴了,替我去拿盏茶。”
脚步声停下来,而后慢慢远去。
“是,贵人。”
傅归荑看向秦平归脸上的红痕,眼里心疼:“别这样,哥哥,我怎么会怪你。”
她双目微赤,伸手轻抚上那道指印,欣喜又激动:“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秦平归覆上傅归荑的手,垂眸快速眨了眨,将眼里的泪光散去。
“我之所以瞒着裴璟自己的身份,是想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
秦平归说完自己的计划,淡淡一笑:“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全力配合你。”
若是之前傅归荑还在徘徊不定,此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
“我要回家。”傅归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回家。”
秦平归弯了弯眼睛,低头附上她的耳朵,低声说出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傅归荑凝神仔细听,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切记不可让裴璟发现端倪,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傅归荑对秦平归的信任毋庸置疑,用力点头。
“我走了。”秦平归替傅归荑拢了拢大氅,依依不舍地翻窗离开。
他刚一走,素霖端着热茶走上三楼。
傅归荑接过装模作样抿了口,又在三楼转上几圈,最后随意从架子上抽出几本书离开。
“你今天哭了?”
裴璟回来后第一时间察觉到傅归荑的异常,她的眼尾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联想到素霖来报发生在藏书阁的事,裴璟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
“藏书阁三楼太久无人去了,灰尘粘到眼睛上罢了。”傅归荑临时编出个理由。
她没想到素霖看出来了,还将这种小事告诉裴璟。
裴璟眼眸微眯。
她在撒谎。
早在知道她要去藏书阁选书时,他就命人将里里外外打扫和检查了好几遍,不可能存在她说的这种情况。
裴璟脑海里迅速过了一边她最近的举动,没有发现她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她更不可能听到任何他不允许传到她耳朵里的事。
他心口陡然腾起烦躁,傅归荑任何不可控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危险因素,包括她异常的情绪。
今天他回来用晚膳时,傅归荑全程都在有意无意躲避他的视线,尽管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掩饰,仍然逃不过裴璟的眼睛。
他选择隐而不发。
当然,裴璟可以用其他方法逼迫她说出口,但这不是他想与傅归荑相处的方式。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完全依靠他,相信他。
裴璟脸色阴冷,连带着一晚上整个东宫上下都战战兢兢的。
就寝时,裴璟本能地想从傅归荑身上确认自己的地位和存在,安抚他无缘无故焦躁的心,却被她躲了过去。
“我累了。”傅归荑闭上眸身体微蜷对着墙壁,这是拒绝他的意思。
裴璟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开口时反而带上几分玩笑:“今天做什么去了,这么累?”
傅归荑淡声道:“站累了。”
裴璟的手抚上她的腰侧,轻笑道:“哪里累,我给你揉揉。”
“不用。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傅归荑抬手阻拦他蠢蠢欲动的手,始终不肯回头看裴璟一眼。
她还没能完全消化今日哥哥带来的消息。
裴璟到底把自己当做什么?
居然故意制造哥哥的死。
难道他看自己痛不欲生的模样会感到快意吗?
他太可怕了。
傅归荑想,自己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亏她之前还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动,甚至还想将哥哥的身份与他坦言相告,想一个两全其美之计。
今日哥哥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告诉裴璟他就是傅归宜,按照裴璟的性子必定会让哥哥回苍云九州,顶替她的世子之位。而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裴璟,哥哥从今以后会替她守在父母尽孝,她可以时常回苍云九州省亲。
她的背后有强势的娘家,朝臣绝不敢反对她入主中宫。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可笑自己当时居然有些心动。
第二个则是他们自己偷梁换柱,再让傅归荑以假死脱身,只要回到苍云九州,哥哥说自有办法让裴璟再不敢来纠缠她。
若是裴璟不曾做下这等令人发指之事,傅归荑或许还需要纠结犹豫一二,眼下她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他半步。
裴璟感受到傅归荑强烈的拒绝之意,心里的燥火愈盛,他恨不能直接擒住她的下巴逼人转过来。
这个想法仅出现一瞬便散去,他仰头闭了闭眸,语气温柔得可怕:“那你今天好好休息。”
说完老老实实平躺在傅归荑旁边,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傅归荑听见后面没了动静,心里松了口气。
哥哥告诉她,千万不可以表现出任何异常,但她不是没有感情的物件,只能选择回避。
她心里装了事,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忽然被人翻了过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猛然被闯入。
“你……”
一只大掌捂住她的嘴,裴璟低声在她耳畔呢喃:“过了子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傅归荑瞪大双眼怒目而视。
裴璟凑到她额前,两人的脸几乎咫尺般相贴。
“你没有说不,”裴璟无赖道:“那就是同意了。”
说罢,覆身而上。
傅归荑死命挣扎,力道之大差点把裴璟踢下去。
隔着黑暗,她的抗拒之意也如此明显地传达给了裴璟,他脸色愈加寒凉。
到底发生什么事,傅归荑一天之内像变了个人似的。
然而箭在弦上,他根本无暇想太多。
裴璟本就在气血翻涌之年岁,从前不近女色是因为不识傅归荑,日日品尝珍馐美味的好日子一连断了四五日,好不容易等到她小日利落了,还被她无情拒绝。
裴璟哪里能忍得住?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早就在她这里溃不成军。
酣畅淋漓地尽兴后,手下松了些力道,下一刻,他的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裴璟轻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甩开傅归荑的冲铱驊动。
咬得真狠,简直是要撕了他一样。
等到她的牙齿卸了力,裴璟才慢慢从她嘴里抽出。
他喘着粗气笑了声,“发泄够了,那能跟我说说,你今日为什么生气吗?”
傅归荑此刻满嘴铁锈味,她没料到裴璟会任她狠咬也不阻拦。
胸口急剧起伏不断,她不由恍了神。
裴璟耐心地等着,丝毫不顾自己手上的伤。
傅归荑张开嘴,唇瓣微颤,借着黑暗她轻声问道。
“裴璟,我的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璟半眯的双眼蓦地张大,目光锐利地盯着身下之人。
然而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不见傅归荑脸上几近痛苦的表情。
她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他现在肯说实话,念及他救了哥哥又照拂多年,还救过自己的份上,傅归荑选择原谅他。
裴璟没有立刻回答。
作者有话说:
裴璟:他们一打二,还互相明牌,我要闹了!
修罗场失败,兄妹二人目前还不能硬刚,需要猥琐发育。
第65章 梦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寂静黑暗的空间里, 充斥着两人急促的呼吸。
渐渐地,裴璟率先平复下来。
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的确是因病而逝。”
因病而逝。
傅归荑无声地重复这四个字。
冰冷的泪从她的眼尾悄然滑落, 没入柔软的枕头里。
“是吗?”
她明明流着泪,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淡定, 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是, 别想太多。”裴璟的手碰到她的泪, 随手擦掉,揉了揉她的发顶:“早点休息。”
傅归荑嗯了一声, 似乎很累。
两人相拥而眠。
几日后。
子时刚过不久,裴璟发现怀中人抖得厉害,醒来后意识到她在做噩梦。
裴璟立刻抬手轻轻拍击她的肩头安抚着, 声音低沉:“没事,我在。”
傅归荑缓缓睁开眼, 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细汗, 她的神情慌张不安。
“我梦见哥哥了。”
裴璟动作一僵。
傅归荑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十指紧紧揪住裴璟前襟衣领, 闷哑的声音透着藏不住的不安:“他说自己好热好烫, 他是不是在怪我烧了他。”
裴璟一听, 抱住傅归荑,温柔道:“他爱护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傅归荑双手机械地攀在他肩膀,头埋进他的胸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表情冷漠。
“我怕。”傅归荑假装发抖,“裴璟, 我怕。”
裴璟哪里还记得逼问她之前的事, 一心只想如何消除傅归荑的恐惧。
没有哪个男人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助时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傅归荑是个要强之人, 她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脆弱。
裴璟再冷硬的心肠也被她猝不及防的示弱融成一团柳絮,飘在空中。
“不用怕,”裴璟此刻的保护欲空前鼎盛,他双手双腿束缚住傅归荑,将人嵌入自己的怀里,字字铿锵:“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傅归荑慢慢停止了颤抖。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接连好几次被噩梦吓醒,嘴里惊慌地迸出不明意味的呓语。
“哥哥,我错了。”
“你是不是要来带我走。”
裴璟听得整夜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一直在安抚受惊吓的傅归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日。
裴璟白日忙于政事,夜晚安慰心上人,心力交瘁。
他还没垮,傅归荑先出现问题了。
她开始害怕火。
白天还好,晚上她只要一看见烛火就开始发抖,一直说哥哥要带她离开之类的话。
裴璟没办法,只能勒令整个东宫不允许点灯,照明一率用夜明珠。
傅归荑也不大吵大闹,白天安安静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缩着身子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等他晚上回来后立刻挤进他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憔悴,裴璟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你说,傅归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裴璟眉头紧皱看向对面的秦平归。
秦平归头也不抬,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短刀,闻言玩笑似的道:“撞邪了?要不请些人来驱一驱。”
裴璟斜睨了他一眼,大意是你别添乱。
秦平归撇撇嘴,扫了眼裴璟掌心的伤,不再说话。
裴璟从来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更何况死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傅归宜。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沉思,傅归荑怎么会忽然噩梦连连?
一定有一个诱因。
难道是西厢房那场火?
不,不是。
她最后一次出门去的地方。
藏书阁。
裴璟把素霖叫进来,又让她复述了一次当日发生的事。
听完后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他已经提前吩咐清场,里面的东西也检查过,除了傅归荑带回来的两本书外没有其他被动过的痕迹。
不对!
如果真像她说的去找书消遣,怎么会只碰过两本书,寻常人找书难道不应该拿下来先看看内容。
裴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当晚他回去后,趁着她沐浴时寻到那两本带回来的书,它们被压在临窗罗汉榻的迎枕底下,书页崭新,没有翻动的痕迹。
再看内容,杂记游记。
裴璟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放了回去。
晚上入睡时,傅归荑如同往常那般主动钻进裴璟的怀里,头紧靠在他胸膛上。
乖巧得惹人怜惜。
裴璟垂眸盯视着她,这副模样难怪他没起一点疑心。
他低下头,双唇停在她的耳畔轻轻吹气,诱哄道:“傅归荑,你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我说不行么,何必折磨自己?告诉我,我能为你办到的绝不食言。”
傅归荑埋在裴璟胸口的唇线绷成拉满的弓弦,牙齿轻颤。
她在内心默默想着哥哥告诉她,裴璟最擅长心理战,绝对不可以被他引导说出真实想法。
当年在北蛮时,不少皇子、大臣间因被他故意诱导,最终自相残杀。
傅归荑悄悄憋着口气,抬头看向裴璟,眼神迷离。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裴璟贴上她的额头,鼻尖相触,亲昵地蹭了蹭:“没有么?是不是想家了,西厢房过几日便能修复完成,到时候我带你过去住几天,可好?”
傅归荑点了点头。
裴璟头一压,覆上她的唇。
傅归荑的手僵硬地抵在他的胸膛上,迟迟没有推开。
她如果拒绝他,便坐实自己心里有鬼。
裴璟看似放低身段在妥协,实则是试探。
当夜,傅归荑闹得非常凶,甚至一度对裴璟拳打脚踢,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让人睡过去。
又过几日,裴璟疲惫无力地揉着额角对秦平归道:“你去找找…给她驱邪的人。”
傅归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了幻觉,有时候还把裴璟认成她哥哥。
裴璟愈发不敢将真相说出口,生怕再刺激到她。
更怕她根本不信,还以为自己是编来骗她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裴璟胸口烦闷不已,有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秦平归听后嗤笑了声,被裴璟冷眼狠狠刮了下。
他办事速度很快,佛家,道家的,甚至专门派人去苍云九州请了那边的巫祝一类过来。
傅归荑很排斥。
“我不要,我没疯。”
裴璟好言相劝:“谁敢说你疯?你这些时日憔悴得厉害,只是求个安心。”
傅归荑红着眼缩在床脚边缘,任凭裴璟好言相劝,亦或者恶声威胁都不为所动。
“别碰我!你敢把我……”
裴璟直接出手打晕了她,横抱着出了寝殿。
秦平归看见傅归荑脸色惨白,眼底青黑,心口一酸,旋即故意调笑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用她祭天。”
裴璟没好气道:“你能闭嘴吗?”
秦平归耸耸肩,一脸“你过河拆桥”的浪荡模样。
佛家高僧没用。
道家仙师也没用。
傅归荑看着一日比一日憔悴,甚至开始对裴璟恶言相向,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东宫上下无不惶惶瑟瑟,陷入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极度惊慌,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终于,苍云九州请来的巫祝替傅归荑祈福后,她夜里明显睡得安稳不少,只惊醒了一次。
又试了几次,傅归荑终于能正常安睡一夜。
裴璟心里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裴璟,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么?”傅归荑躺在他的颈窝,手搂住他的右肩,双目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轻声道:“送哥哥回家吧,回苍云九州。”
裴璟抬手按在她的后脑上,让她靠得更近些,柔声道:“好。”
傅归荑按捺住激动的心,平心静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裴璟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她:“你真的决定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傅归荑扯了扯嘴角:“哥哥已经死了,我还占着他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但我只想告诉父亲母亲,暂时瞒住其他人。”
她不等裴璟开口,继续道:“等你登基,娶我以后再宣布他的死讯,可以么?”
裴璟握住她肩头的手一紧,复又放松,缓声答:“都听你的。”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窃喜,忍不住补了一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傅归荑仰头主动吻上裴璟的唇角,细声说出自己的打算。
裴璟听后,又帮她补充完善不少漏洞。
“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
京城外,秦平归与傅归荑双双骑马,并肩而行朝苍云九州的方向走。
秦平归吐出嘴里的枯草,眼神略带崇拜看向傅归荑:“所以他不但同意你的计划,甚至还帮你安排好‘傅世子’毁容,到时候若有人开棺验尸,也能瞒天过海。”
傅归荑淡淡嗯了声。
秦平归笑叹了声:“英雄难过美人关。”
傅归荑脸颊滚烫,别过脸去看旁边的景色,装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秦平归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假咳两声掩饰过去。
他们的计划是让裴璟放名义上的“傅归宜”回苍云九州,然后他登基后立刻迎娶镇南王嫡女傅归荑。世子回程途中会遭遇一场大火烧伤脸,回到苍云九州,等亲妹妹完婚后重伤病逝。
从此天下再无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只有镇南王嫡女傅归荑。
傅归荑告诉裴璟自己会写一封信带给父亲说明原委,再找个人伪装成自己回去。
裴璟当即提出秦平归是个好人选。
傅归荑当时听见他的建议时,吓得差点以为他早已得知一切。
秦平归站在岔路口,与傅归荑告别。
秦平归眼神温柔,问她:“路线你都记清楚了么?”
傅归荑点头。
秦平归露出白牙:“别担心,剩下的交给我。”
傅归荑浅笑,重重嗯了声。
两人分离。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自己给自己添堵一波。
第66章 圣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在裴璟的安排下, 偷偷回到东宫。
名义上,她已经完成学业返回苍云九州。
几天后,最后一批世子, 包括乌拉尔在内全都通过考核,准备启程返回原地。
他们走的那日下了场鹅毛大雪。
傅归荑撑着伞, 躲在城墙一角目送他们离去。
想起乌拉尔之前塞给她的一大袋银子, 说是那些世子们给的“束脩”, 不由失笑。
这一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傅归荑对于本次南陵京城之行, 最大的收获一个是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另一个便是这群直肠子的同窗。
要是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是女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傅归荑一进东宫, 素霖连忙递上新的暖炉,又为她解开织金镶银丝边月白大氅, 抖了抖上面的残雪, 晾在一旁的红木楎上。
自从她说出愿意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后,便恢复女装。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轻挽, 不施脂粉, 清秀出尘。
脱下大氅露出浅蓝色祥云百花纹锦裙, 层层叠叠繁复的银丝花纹不知费了多少绣娘的功夫,可一看成品落在这样的美人身上,又觉得分外值当。
素霖连忙拿了件烘烤过的浅紫色羽缎斗篷给她披上,以免着凉。
“今日还在德安殿吗?”傅归荑问。
素霖回她:“是, 太子殿下说晚膳不必等他。”
宣安帝临近冬日,因为德安殿里不准烧地龙, 更没有准备熏笼、暖炉等御寒之物, 他冷得感染了风寒, 这次是真的卧病在榻。
裴璟面无表情站在皇帝床榻前眼里没有半点哀伤。
皇帝盖着一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薄被,床上也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裴璟抬手在鼻尖
他对这个生理上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憎恨。
当年裴璟接过太子之位入北蛮为质,宣安帝表面上承诺替他看护母亲,还说只要他在北蛮活着一日,他的母亲就会在后宫安稳一日。
去的第二年,传来他的母妃重病的消息。
裴璟费劲心思才从北蛮皇宫中逃出来,伪装成流浪者千里奔袭回国,只为见他母妃最后一面。
谁料中途被两个北蛮人发现,他们向来以折磨人取乐,追逐他却不杀他,一点点用弓箭射伤他的四肢,腰腹,看他血流不止,看他痛苦难忍。
幸好遇见好心人相助,他才能活着到南陵京城。
然而他见到的是母妃的棺椁,还有宣安帝的怒喝。
宣安帝骂他不懂大局,若他偷跑一事被北蛮人发现,恐怕引起两国战乱,届时他裴璟就是陷天下于战火的罪人。
裴璟跪在母妃的灵堂前,默默听着所有人的指责,不辨一语。
北蛮人在他去的当年变着花样折磨他,挨饿受冻都是常事,他们还经常变着法跟他玩一些“小游戏”,裴璟后背的伤都是因此而来。
但他不能反抗,一日又一日地忍受着,为了他的母妃,为了他们南陵的平安。
后来,他们觉得裴璟不反抗的样子甚是无趣,时日一久便不再找他的麻烦,扔他在深宫任其自生自灭。
一国皇子的待遇是不要想的,顶多就比普通的奴仆好些,别死就行。
北蛮人也知道不能玩得太过,至少不能一两年不能弄死人。
后来,裴璟带着一身伤又回到北蛮,趴在冰冷的床榻上,笑出了声,笑得眼尾都湿润。
他最重的伤,不是北蛮给的,居然是他的父皇,南陵的皇帝打的。
裴璟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给朕狠狠打,最好打断他的腿再送回去,看他还敢不敢再偷跑回来。”
裴璟看了眼宣安帝下半身,他回国重新掌权后,亲自打断了他的双腿。
从前皇帝卧病不是真的病,只是下不了榻。
宣安帝被喂了一碗参汤,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裴璟后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起来。然而他久不下床,双腿残疾,半点威慑力没有,如同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老人。
宣安帝张嘴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你、你、逆子,你会遭报应,遭天谴的。”
裴璟表情纹丝不动,对他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冷漠。
半晌,他开口道:“孤想成亲。”
宣安帝的谩骂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奇怪地看着他。
好像裴璟的婚事他能作主似的。
裴璟道:“我不想委屈她,她值得以后位为聘。”
提到傅归荑,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柔软,声音生出几分期待与欣喜。
宣安帝脸色大变,他要后位?
裴璟难道要弑父?
裴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自顾自笑着说出打算:“钦天监拿我们二人的八字去合,说明年的五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还有半年时间,刚好合适。”
宣安帝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裴璟是个心狠手黑的,与他根本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对生的渴望迫使他开口求饶:“朕、我退位,我立刻写下退位诏书,保证你能在明年登基,娶你想娶的人。”
裴璟点点头,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颔首示意赵清去准备东西,宣安帝亲手写下的诏书更名正言顺。
正巧小太监端来汤药,裴璟接过打算做做样子喂宣安帝服下。
谁料他先一步抢过去,不顾滚烫的药汁一饮而下,好像经过裴璟的手后会变成毒药似的。
裴璟也不强求。
他等在旁边,等宣安帝哆哆嗦嗦写完诏书,面容不甘地落下暗红色大印。
赵清将东西双手呈上。
裴璟留下一句话接过转身离开。
“看好他。”
宣安帝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南陵的传统是以“仁孝”治国,裴璟胆子还没有大到敢弑父杀君。
实际上宣安帝完全猜错了,裴璟不是不敢杀他,而是要他受尽折磨地活着。
看他躺在床上毫无自保之力什么也不能做,裴璟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要宣安帝日日活在明天或许不一定能到来的恐惧中。
当年他在北蛮受的苦,连同母妃的,他都要一点点慢慢偿还。
赵清跟在后面,出言询问:“太子殿下,宫人说天气越来越冷,是否要给德安殿加床被子,再放置炭火。”
裴璟单手握住明黄色的圣旨,脚步不停,声音如同外面的大雪冷冽。
“有口气就行。”
赵清会意,示意太监们一切照旧。
裴璟回到东宫,傅归荑正斜躺在迎枕上小憩。
看到她恬静的面容,裴璟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先去隔间更衣洗漱一番,德安殿味道太重,傅归荑鼻子又格外灵敏,他怕熏着人。
裴璟还把自己烤得全身暖烘烘的才走近她。
“你回来了。”傅归荑听见动静睁开眼,目光惺忪迷离。
裴璟唇边带笑,坐在她身侧:“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自从苍云九州的巫祝们替她祈福变好后,傅归荑变得不再排斥这些东西。
“还好,昨晚只醒了一次。”傅归荑支起上半身,裴璟顺理成章地把她搂近怀里,双臂紧紧箍在胸前,像个护食的凶兽。
“那就好,下一次给你祈福是不是明天?”
裴璟心情更好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傅归荑淡淡道了句是。
裴璟把人转过来,笑着说:“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
傅归荑心头一紧,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慌乱,长睫轻颤,压住颤声道:“临近年关,你忙得过来吗?”
“不妨事,”他口吻随意,抬手抽出她的木簪,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他打横抱起傅归荑走入床榻轻轻放下:“我陪你再睡会儿。”
扬手挥落厚厚的床帐,盖住窸窸窣窣的婉转低吟与紊乱喘息,久久不绝。
人算不如天算,翌日清晨天还黑得看不见五指,赵清在门外小声却急切地唤裴璟出去。
他轻身翻下榻,捞起地上散落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门压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赵清神色慌乱:“皇帝……皇帝好像看着不太好。德安殿的人来说,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裴璟眉头一皱,朝里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起挂在一旁楎架的灰毛貂绒大氅搭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吩咐素霖这边有任何异常立即派人去德安殿通知他。
素霖慎重点头。
裴璟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心里却在奇怪,皇帝怎么忽然病重。
傅归荑早在他下床时惊醒了,凝神听清他的命令后心里一松,她知道哥哥肯定已从苍云九州秘密返京。
昨日听闻裴璟要在与她一同听巫祝祈福祷告时,心虚地以为她与哥哥的计划暴露了,昨晚上愣是没敢对他的索取无度表现出一丝推拒。
她撑起酸软的腰肢,轻嘶一声。
心里纳闷昨日裴璟遇到了什么事,刚开始时还注意分寸,后来动作愈发激狂,眸底发红闪着兴奋,不管不顾地作弄她。
傅归荑依着床头歇了半晌,叫素霖进来洗漱更衣。
用完早膳后,外面的宫婢说巫祝等人已经到东宫。
傅归荑披好大氅,带上双层白绢纱齐胸帷帽走到西厢房,那里已经有一群全身乌黑,双手拿着奇怪的法器的人,他们脸上用特殊的颜料涂成黑红相间,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然而傅归荑还是一眼就认出混在其中的秦平归。
她面色如常地走进去,由着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手舞足蹈地开始跳舞念祝词。
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方法将素霖等人支走,他立刻与傅归荑两人调换衣物着装。
秦平归目光灼灼凑到她耳边道:“一路平安,我们今晚见。”
傅归荑压下眼里的担忧,点点头。
第67章 殇逝 哥哥,我们回家。
宣安二十八年, 十一月十三日,南陵东宫燃起了一场大火。
谁也不知道火从何而起,等到发现的时候, 寝殿里的门窗已经被锁死。
烈焰燃烧,伴随着一声声呐喊嘶鸣。
“哥哥, 你是来带我走了吗?”
“哥哥, 我跟你走。”
“哥哥……”
里面的人嗓子像是被烟熏坏了, 哑得听不出原貌。
裴璟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房中的硕大沉重的梁木重重砸下, 原本站立的黑影瞬间倒下。
“不!”裴璟先是愣了一下,回神后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似乎要跳进去与烈火共舞。
“太子殿下——”赵清惊恐地拦住他。
裴璟哪里是区区一个赵清能拦住的,他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人, 像看不见烧得通红的圆铜门环似的, 抬手去扯。
碰上瞬间,灼伤血肉的炙烤声滋滋响。
裴璟恍然未觉, 手脚并用去捶打紧锁的大门, 发现无论他用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复又改为用自己的身体去撞。
傅归荑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裴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反弹移了位,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喉鼻像是被烟堵住, 难以呼吸。
火势越来越大,屋里从高处坠落的东西越来越大, 整间屋子也摇摇欲坠, 房檐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周围的人都被他可怖到近乎扭曲的面容吓得呆在原地, 赵清撑起重伤的身躯大喊:“都是死的吗?还不去拦住殿下!”
他声音尖锐,每个字都破了音,响彻天际。
立刻有人上前去拉开裴璟。
“松开!”裴璟勃然厉喝,手脚并用挣扎。
“殿下,火势太大,里面危险!”赵清赶过来哭着脸道。
危险?
难道傅归荑在里面就不危险吗?
双拳难敌四手,裴璟用尽全力也无法甩开他们,更何况来阻拦他的都是秦平归训练出来的好手。
他被迫被带离危险区域。
忽地一声巨响。
寝殿房顶从中间开始塌陷,继而整个屋顶坍塌一片。
裴璟怔怔望着眼前,暗夜茫茫,火光烈烈,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往前冲。
赵清提心吊胆地看着安静下来的裴璟,他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涌起毁灭一切的疯狂。
蓦地,他抬起手往前探,五指颤抖,双唇紧抿。
下一刻,用力捂住左胸,生生呕出一口血。
裴璟强撑着摇晃不稳的身体,沉声下令:“带她、带她出来,没看见她的尸体,我不信。”
“我不信!”
最后三个字声嘶力竭,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
裴璟两眼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
秦平归将偷运进来的尸体放在地上,迅速给它套上傅归荑的衣服,等听见裴璟的声音后立刻将事先破坏的房梁的机关用袖箭射毁。
千钧一发之际,他跳窗而出。
到了安全的地方,秦平归双手双脚舒展,骨头发出桀桀响声,腿脚瞬间增长数寸不止。
早年间他为了刺探情报学会一门缩骨的功夫,不过由于年岁渐大,骨骼收缩程度逐年递增,近年来他已经很少使用。
幸好现在是冬日,厚厚的大氅加上一圈蓬松的毛领,他把脖子一缩又能身高又能少几寸。
此刻正是皇宫最混乱的时候,他蛰伏在暗处,冷眼旁观自己的下属有条不紊地赶去救火,于此同时还不忘宫内的巡逻安防。
得亏之前调整了他们的轮值方案,将几个好手今天统统排成休沐,否则他哪有那么容易逃出东宫。
别看现在东宫好似乱成一团,裴璟也昏迷不醒,实则若是有人敢趁乱造次,暗卫定能立刻将其拿下,押后待审。
裴璟敢把傅归荑独自留在东宫,防护之严密令人瞠目咋舌,若今日换成其他人,恐怕插翅难飞。
秦平归等待巡逻暗卫换岗的瞬间,沿监控死角翻出东宫。
傅归荑独自等在城外山林的木屋里,里面有干粮,水,还有护身用的匕首、连弩和长弓。
山风飒飒,木叶萧萧。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空寂的鸟鸣与野兽的呼号,傅归荑独坐在燃烧的火炉边发呆,烈焰滚烫,脸颊皮肤炙热,但她心里仍然有种不知名的森然冷意。
哥哥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
傅归荑忍不住紧张,他们的出逃计划里必须用到火焚,然而以她的能力不足以逃出重重森严的东宫,只能哥哥去。
他万一烧伤怎么办?
一想到秦平归的脸,傅归荑心里说不出难受,哥哥总是替她去冒险。
当年引走北蛮人,如今还要帮她假死脱身。
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还有裴璟,他的心思缜密,远超常人,真的会相信她死了么?
傅归荑双目失神望着跳跃的火焰,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裴璟的脸。
咚咚咚。
傅归荑惊得从圆木矮凳上跳起来,握住手边的连弩悄悄走到门后。
“是我。”秦平归的声音响起。
傅归荑绷直的背脊一松,手迅速抽出粗糙的门栓。
秦平归一个闪身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
“哥哥,你没事吧?”傅归荑担忧地从头到脚扫视他全身几遍,发现没有明显的伤痕后眉头微展。
“没事。”秦平归取下包袱,里面女尸身上的衣服扔进火炉里焚毁,转头看见傅归荑自责的神情,手放在她的右肩上拍了拍:“我这次是真的好好回来了,别担心。”
傅归荑强行把眼里的泪雾逼退,哑声道:“是我没用,总是要哥哥替我解决麻烦。”
秦平归半蹲在她身前,视线与之平齐:“傻妹妹,你在说什么傻话。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在纠正我犯下的错。”
傅归荑眼眸感动,摇头道:“不怪哥哥,你别自责。”
秦平归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宠溺,笑道:“你更不需自责,当年我是自愿的,如今也是。为我的妹妹,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眼里的热意汹涌而来,傅归荑登时别过脸,故意问他现在赶路离开吗?
秦平归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拒绝道:“现在还不行。别看我们出了京城,实则在京城范围三十里内都有暗卫,若是我们夜间行路,很容易被他们捕捉到踪迹。”
傅归荑闻言眼眶微张,觉得裴璟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连京城外也不放过。
秦平归不好意思地绕绕头,讪笑道:“其实是我弄的。主要是当年他提倡变革后,刺杀他的各路人马多不胜数,有北蛮的,有地方的,还有京城门阀世家雇的杀手,只有一路上层层截断刺客,才不至于让皇宫内的暗卫手忙脚乱。”
傅归荑哦了一声,不自知地蜷曲手指,生硬跳过这个话题,问起他明日的打算。
“我还是穿女装,用帷帽遮住脸。你扮做我的护卫,明日我们用马车离开,这样才不引人注目。等出了裴璟势力范围,咱么换快马赶路。”
傅归荑一切听从秦平归安排。
入夜,呼啸的冷风打在木格窗框上,铿锵作响。
两人都没睡着。
秦平归守在门口,闭目养神,傅归荑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说是简陋,实则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盖得被衾也是极好的蚕丝被。
只是临时将就的一夜,秦平归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哥哥,你冷不冷?”傅归荑忽然出声。
“不冷,你冷么?”秦平归睁眼,看向床榻上的人,那么薄一点,像个纸片似的。
傅归荑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裴璟他、他真的会信我死了么?”
秦平归失笑道:“傻妹妹,你跟他相处那么久,他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傅归荑啊了一声,没想到秦平归给出的答案如此出乎意料。
秦平归走到她床榻前,坐在一旁的圆木矮凳上,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够成功过逃离裴璟的地盘,为我们争取时间回到苍云九州。”
秦平归注意到火炉里的碳快要熄灭,顺手铲了新的进去,微弱的火苗没一会儿又冒了起来,暖黄的光照在秦平归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暖了几分。
“等到了苍云九州,咱们自己的地盘,他就算想硬抢,也要问问咱们的人同不同意。”
傅归荑被他的语气中的迷之自信逗笑了,哥哥已经把自己当成苍云九州,镇南王府的人。
这样很好,她还怕哥哥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完了,”傅归荑惊叫一声,上半身弹射而起:“我写信告诉父亲,你……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愧疚又难堪。
秦平归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换信件,话到嘴边变成:“没事,等回去给他们来个大变活人,到时候解释清楚就成。”
傅归荑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秦平归见傅归荑双唇抿着一条下压的弧线,眼神欲言又止。
傅归荑垂下眸,半晌低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与父亲母亲说……我与裴璟的事情。”
秦平归毫不犹豫地答应。
傅归荑眸中的紧张之色终于消散,她一晚上都在心里憋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云。
她已经打算此生不会嫁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家人度过余生便是最大的幸事。
秦平归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把裴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早点休息,”秦平归守在傅归荑床前,“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平归领傅归荑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两匹骏马并排而立。
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地离开京城。
出了京畿重地,两人迅速更换衣服,舍弃马车拿上假路引,驱马直奔苍云九州。
傅归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陵皇宫的方向。
往事如飞烟,聚散随风去。
傅归荑余光看见一旁的秦平归,不,如今他已成为傅归宜,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
哥哥,我们回家。
她昂首扬鞭,劈开一路荆棘。
*
南陵东宫。
裴璟面容憔悴地看着地上烧焦的尸体,连连否定这不是傅归荑。
素霖眼眸通红,压抑住蚊蝇般的抽泣声。
“哭什么!”裴璟指着她寒声厉喝:“这不是她,她没死!”
素霖一听,伏地而跪,后背的起伏颤抖不止。
赵清强忍着恐惧递上一物。
裴璟见到后两眼发晕,颤抖着手臂接过放在眼前。
这枚玉坠她前些时日向他讨了去,裴璟知道这是傅归宜的贴身之物,傅归荑从不离身。
掌心用力一握,剧痛直达心口。
他的手被灼伤血肉模糊,太医刚替他敷上药膏,又缠几层白色纱布。
裴璟复又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焦尸,缓缓蹲下,把它抱在自己怀里。
“他们都说这是你……”裴璟的下巴轻轻抵在尸体头部,双眸微赤,满脸神伤,“但我不信,我不想信。”
“傅归荑,这不是你,对不对?”
仵作验过尸体,年龄身型均与傅归荑一一对上。
裴璟的手不自觉收紧,蓦地忽然发现抓了慢慢一掌心的碳黑粉末。
他惊慌地松开怀里人,害怕因自己的蛮力而破坏她的身体。
一阵风刮过,粉末被风卷走,迅速消失在掌心。
裴璟猛地合拢五指,然而越是想抓紧,掌心的东西流逝越快,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那具尸体最终被裴璟烧成了灰,全数装进他要求烧制的龙凤呈祥青花纹瓷罐中,被他放进了西厢房。
罐子很大,空间只装满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裴璟闲来无事会用匕首在罐子内壁上刻字。
他和傅归荑的名字。
西厢房已重建完成,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过。
裴璟从那日起便睡在这里,躺在竹制的床榻外侧,里侧放上瓷罐。
他每夜都要抱住它入睡,然而无论他用自己的体温如何暖它,只要他一放手,须臾之间,瓷罐便会变得寒冷入骨。
夜晚,裴璟的头贴在瓷罐上,自言自语道:“傅归荑,你好冷,我真是没用,没办法让你暖起来。”
清泪无声地落在瓷片外侧,顺着饱满圆润的圆罐弧度缓缓淌下,拖出两道水痕,没入被衾,凝成水洼。
“傅归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裴璟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吝啬到,连梦也不肯施舍给我么?”
“你对我,怎么这么狠心。”
裴璟在短短一天内,体会到了从云端落入深渊的感觉。
他本想在新年那天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两人成亲的日子,她只要好好养身体,等着嫁给他就行。
傅归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裴璟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耀,权利都要与她共享。
他们二人会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傅归荑。
这些日子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傅归宜的线索又查了一遍。
在扩大搜寻范围后,他终于找到一点点方向,傅归宜很可能当年没有来到南陵,而是去了北蛮。
裴璟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他会弥补,他发誓无论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一定会帮傅归荑找到哥哥,了却她的遗憾。
谁知道。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六个时辰而已。
那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天,同样的东宫。
裴璟无声地呜咽起来,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护的狼群。
他淹没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远不会再来。
惊慌恐惧,痛不欲生。
傅归荑的死已经过去十天。
裴璟拥住瓷罐也无法再轻易入眠,只有在极累的情况下他才会打个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个时辰。
赵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着裴璟眯眼的时候悄悄点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这些时日,眼看着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数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间空荡荡的。
裴璟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脑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侧头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织金斗篷。
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边的赵清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裴璟动鼻吸了口气,皱眉问他:“你是不是点香了?”
赵清点头。
裴璟脸色大变,骤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炉,声色俱厉道:“给孤灭了!”
吓得赵清哆哆嗦嗦用脚踩灭。
裴璟又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待确认书房内没有一丝檀木香后才颓丧跌倒在靠椅上。
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冷声道:“从今以后,东宫上下不许点香,什么都不可以。”
赵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连忙磕头认错,心里却替殿下难受。
人已经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晚,裴璟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一点味道才敢踏入西厢房。
裴璟躺在榻上,侧头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声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的。”
半夜,裴璟从噩梦中惊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荡荡的床榻内侧,触到满手冰凉时才敢喘气。
他刚刚梦见瓷罐被打碎,里面的东西全都随风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璟小心将瓷罐搂在怀里,脸颊贴在上面,冷得透骨,却让他分外安心。
然而长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务,裴璟的身子日渐垮了下来,终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们炸开了花。
这些时日,他们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气压,周身的骇戾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每个人都鹌鹑似地不敢冒头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务。
他们是因为听说东宫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场大伙烧死了太子殿下宠爱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怀胎六月。
这种事换做是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有不长眼,想趁机靠女儿搏上位的佞臣趁机重提选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状,当场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带到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眼看着要活不成了,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众人心里门清,现在往东宫后院塞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裴璟醒来后,对上赵清等人担忧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当天传来太医替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但是他依旧不肯点檀木香。
“傅归荑,你走了半个月,我怎么感觉好像我已经快过完这一生了。”
又是睁眼无眠的一整晚。
赵清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传信给在苍云九州伪装成世子秦平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写清楚,请他想想办法。
秦平归,不,现在是傅归宜。
他不是第一次来苍云九州,却是第一次以“傅归宜”的身份来苍云九州。
踏入镇南王府前,傅归宜的脚步踟蹰,停滞不前。
傅归荑已经跨过门槛往里走,忽然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哥哥,走。”傅归荑笑着转头,朝他用力一挥手,示意他进来。
傅归宜眼神飘忽,心里难得紧张:“要不我们去给他们两位买点礼物,空手上门总归不合礼数。”
傅归荑走回来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谁回自己家还讲究这些,你平安回来是最珍贵的礼物。”
傅归宜还是还是不敢进去。
“父亲母亲等你很多年了,”傅归荑望着他的双眼,笑得灿烂明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傅归宜跟着笑,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同走了进去。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人。
他的父亲镇南王是个九尺高的壮汉,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很不好惹,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红了眼,浑身颤抖,差点跌倒。
他的母亲是典型的南陵人,娇小貌美,傅归荑的样貌大部分继承了她,母亲哭着把他抱在怀里,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甚至都没有盘问过自己的身份,更没有要求他摘下面具。
仿佛只是视线相对,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傅归宜想,血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妙。
遥想当初,他看见傅归荑的第一眼时,也是这种感觉。
傅归宜蓄在眼眶的泪水,悄然藏匿于母亲的乌发间。
他的回归暂时不宜声张。
晚上,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方桌上。
正好一人一边,四角俱全。
晚膳上的每一道菜,它们的味道,摆放的位置,傅归宜记了一生。
那是家的味道。
那夜月亮很圆。
当他收到南陵京城的传信时,内心冷笑。
裴璟这个没用的玩意,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傅归荑是假死的。
他淡定地回信。
大抵意思是请太子殿下节哀,下一个更好。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我拿你当兄弟,你这么对我?
第68章 真相 后悔,亦无期。
裴璟坚持不肯点香。
从前他头疼失眠需要用到檀香安眠, 后来有了傅归荑,她比任何安神香的效果都好。
真是奇怪。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裴璟每一天都睡得格外踏实心安。
若不是她不喜参与南陵朝政, 裴璟恨不得走哪里都带上她。
又是一个无眠夜,陪伴裴璟的唯有床榻上冷彻如骨的瓷罐, 它比外面的冬雪还顽固。
雪尚能有一日被融化成水, 而它始终冥顽不化, 日复一日提醒着裴璟世间已无傅归荑。
裴璟累极,他开始出现幻觉。
忽有一日回到西厢房, 他眼前一片虚幻模糊,在虚无的幻想里恍恍惚惚看见傅归荑坐在书桌前写字。
她在写什么?
裴璟摇摇晃晃跑过去,还没碰见她的人, 傅归荑又闪现到窗边望着远方。
他低头看去,纸上字迹晕成一团。
裴璟哪里顾得上去一一分辩, 他又快步跑到窗边, 伸出双手往前扑,拼命想要抓住她。
然而在快要触碰到她时, 傅归荑的影像化成轻烟散去。
裴璟扑了个空, 惯性力让他整个人撞上冰冷的木窗格, 额头上瞬间冒了个肿块。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顺着冷硬的墙慢慢滑下,蹲在墙角,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浑身发抖。
裴璟认出来了。
傅归荑写的是后会无期。
后悔, 亦无期。
裴璟的心像被挖了出来,胸膛血淋淋的, 痛不欲生。
他终于体会到当年傅归荑得知傅归宜死时的心情, 也终于懂得她为什么会欺骗自己, 傅归宜没有死。
裴璟憋红了眼,抬头望着空荡荡,黑魆魆的屋子,终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没有傅归荑的日子,他究竟还要过多久,他还能撑多久?
裴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下令让所有人都不提傅归荑,也可以像傅归荑一样假装她还活着,甚至可以派人去寻找与她长得相似之人人,再命令她模仿傅归荑的一举一动。
但那又有什么用。
终究不是她。
裴璟憎恶自己的清醒,憎恶自己的理智。
让他连骗自己都成了奢望。
他多想放纵一回,装作一切都翻篇,糊里糊涂地过完余生。
“太子殿下,您的……没事。”赵清住了嘴。
裴璟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行走在漫天大雪里。
赵清亦步亦趋撑着伞跟在后面,眼眶酸涩。
他方才以为自己眼花了,太子殿下的头上怎么会有落雪。
定睛一看,原来是白了头。
裴璟双鬓处雪白一片,还有逐渐望向下蔓延的趋势。
赵清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期盼着秦大人赶紧回来处理这件事。
太子殿下怕是已经到极限了。
裴璟坐在书房,看着掌心的玉坠怔怔出神。
他在想要如何处理傅归荑的死讯,裴璟不可能瞒着镇南王府一辈子。
她很在乎父母双亲,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伤心。
裴璟眼前渐渐漫出白雾,当初傅归荑提出用人伪装成傅归宜先行回苍云九州,再假装病逝的计划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愿意放下过去,还主动提出愿意和他成亲。
那几日,裴璟只要一想到他们即将成为夫妻,满心的欢喜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在议事时会忽然发出笑声,吓得正在回禀政事的大臣们面无血色,伏地而跪,不停磕头认错,一字不落地将自己没做好的事情统统交代,生怕慢一分就被发落。
裴璟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一批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期待着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夜。
裴璟眨眨眼,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然而心口的酸涩痛得令他难以呼吸。
“秦平归现在还在苍云九州吗?”裴璟嗓音嘶哑。
赵清回答:“还在,殿下要召他回京吗?”
赵清心里巴不得秦平归立刻回来,现如今唯有他能劝动殿下走出伤痛。
裴璟沉思片刻,“传令给他,让他用迂回的方式透露些她出事的口风,试探镇南王的态度。告诉镇南王,孤要娶她,百年以后一同葬入皇陵。”
赵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不准备让秦大人先回来。
罢了,但愿到时候他的回信能让殿下暂时释怀。
季明雪正好有事求见裴璟,正巧看见裴璟在把玩一枚玉坠。
他对这个玉坠记忆深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子殿下手上,但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不是傅世子的东西吗?”
裴璟身形一顿,掌心合拢收了起来,抬眼望他:“你倒记得清楚。”
季明雪被裴璟冷冽的眼神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解释:“微臣只是见这玉坠图案特殊,所以才记忆犹新。”
他可没有太子殿下抢人东西的意思。
裴璟不想与其他人谈论傅归荑的一点一滴 ,略过这个话题,问他有什么事。
季明雪交代了一下追云骑最近取得的成效,夸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傅归荑。
然而裴璟表情始终淡淡。
季明雪心里纳闷,往日他若是提到傅世子的功绩,太子殿下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今日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难道他与傅世子起了龃龉?
可是傅世子已经离京,两人还能发生什么争执。
季明雪按下疑惑,决定回去写信问一问傅归荑,他是真心欣赏这位大公无私,朗月清风的镇南王世子。
临走前,裴璟察觉到季明雪欲言又止的表情,皱眉问他还有什么事?
季明雪还想对刚进门的事找补一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臣是因为近日看见毒蛇大人手里也有类似图案的东西,所以才一眼认出这东西是傅世子的。”
裴璟眸光一凛:“你说什么?”
季明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裴璟盯视着手里的玉佩久久不能回神。
秦平归有个手串,上面刻有相同的图案。
方才季明雪说前一段时间,秦平归去找他一同商议京畿防卫布置。
自从睿王一党败落,京畿军权早就落入裴璟的手里,由季明雪负责。
秦平归本就是布防一块的好手,皇宫乃至东宫严密得如同铁桶一块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更何况他又是暗卫首领,季明雪得了他的指点不疑有他地照做。
秦平归,傅归荑。
裴璟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自己怎么会异想天开,认为秦平归会帮助傅归荑假死脱身。
两人之间并无瓜葛,秦平归又是他倚重的心腹,他不可能不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更不可能背叛他。
况且,他也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他又不喜欢傅归荑。
十年相伴,裴璟对秦平归的了解,大概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
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
裴璟是男人,他分得清秦平归对傅归荑是欣赏而非男女情爱。
裴璟不是没有闪过傅归荑假死脱身的念头,可仔细想未免有些荒唐。她除非真得了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
且不说她在南陵皇宫举目无亲,只能依附于他一人,便是真有帮手,也绝对不敢在东宫动手脚。
东宫的防护有多严,没人比裴璟清楚。
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躲在暗处的暗卫时刻警惕,一只耗子溜进东宫,裴璟都能知道它是公是母。
况且,若傅归荑没有死,那具尸体是谁?
谁有这么大本事从外面不声不响地运进来这么显眼的东西还不被他发现。
裴璟冷着脸回到西厢房,目光落在他日日相伴入眠的瓷罐上。
里面,真的是傅归荑吗?
裴璟皱眉叹了口气。
自己是疯了么,竟然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相比起南陵冬天的严寒,苍云九州只有早晚有些凉,中午一件薄衫足以御寒。
傅归宜闭上眼,坐在院外的摇椅上晒太阳,心道难怪傅归荑不适应南陵冬日。
按照两人的计划,镇南王府对外宣称世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大火被烧成重伤,目前在府内养病不见外客。
忽然,有到阴影投射在傅归宜脸上,他睁开眼,发现是他的父亲镇南王。
“怎么了,父亲?”他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除了最开始两天叫人还有些别扭,后来越来越顺。
“是这样的……”镇南王局促的模样与他凶悍的长相极不相符,他假咳两声掩饰自己的慌乱,支支吾吾道:“你妹妹说你曾经是当今南陵太子裴璟的暗卫,我想问问你,她在南陵京城过得怎么样,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傅归宜直起身,露出假笑:“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在傅归荑的要求下,他们在裴璟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保留傅归宜幼时流落北蛮,为裴璟所救,而后与他一路回南陵,定朝纲,统天下的事。
傅归荑对镇南王夫妇说,她在用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查阅京城户籍登记册的机会,最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傅归宜的线索。
她又在平溪猎场和诛杀北蛮余孽中立奇功,她向裴璟求到丹书铁券,以防某日自己身份暴露惹来灭族之祸。
镇南王叹了口气,“你妹妹向来是有十分委屈,最多只说三分的。”
提到女儿,他的眼里充满怜爱和愧疚,丝毫没有外面传言的剽悍之气:“虽然她没说,但我感觉她好像不一样了,故而有此一问?”
傅归宜其实在一年前调查傅归荑时就顺带调查了镇南王夫妇,但当时只道他们未免对自己的儿子过于小心。
南北战争期间,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几乎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即便出现也是在大军后方,镇南王从不让儿子冲锋陷阵,获取军功。
他对外皆称傅归宜天生孱弱,连他擅弓这件事也从不提。
这一点引起当时还是暗卫首领秦平归的注意,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溺爱儿子,况且镇南王看上去也不像个昏庸的父亲。
他查出真相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傅归宜眼眸微闪,语气轻松:“她在南陵皇宫过得如鱼得水,太子殿下看重,与世子们也相处融洽,大家都很喜欢她。”
他还顺便告诉镇南王,傅归荑将自己的学习笔记分享给其余世子们的事迹。
“最后那群世子们一人给了她一大袋银子,”傅归宜笑道:“妹妹很受欢迎,好多人想跟她做亲家,都在问‘傅世子的妹妹’有没有婚配?”
镇南王神情骄傲,在听见有人想娶宝贝女儿时立刻变脸:“阿荑自然是好的,那群腌臜泼猴谁也配不上。”
傅归宜深以为然。
镇南王又与傅归宜聊了点其他闲杂的事,他不问傅归宜从前过得苦不苦,更没有露出同情之色,更没有说什么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他的话。
他们像朋友一般聊北蛮有什么风景,聊南陵又开了什么花,聊苍云九州好玩好吃的地方,聊镇南王以后要带傅归宜去夜猎,冬泳。
傅归宜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
他不再是刀尖舔血,行走在暗夜的毒蛇,也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北蛮皇宫里挣扎求生的秦平归。
仿佛他从未离开苍云九州,离开他的家。
最后镇南王把藩王令牌和印信都给了傅归宜,理所应当道:“阿荑说你很有本事,你现在做回了世子,那么就要担起镇南王府这个担子。”
镇南王一脸郑重地望着傅归宜:“我老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爹为你撑腰!”
他拍了拍傅归宜的右肩,有种托付一切的沉重感。
傅归宜垂眸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样东西,冷笑一声:“父亲,你其实就是不想干活,不必拿妹妹当借口。”
镇南王被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恼羞成怒骂了句:“不孝子,就知道气你老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傅归宜笑出了声,最后也没把东西塞回去。
“父亲,”傅归宜叫住终于能当甩手掌柜的镇南王,他问:“您和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镇南王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傅归宜,他眼神锐利,语气意味深长:“你是阿荑带回来的,她说是,你不是也得是。”
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雄狮在看自己骄傲的后代:“更何况,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认不出。”
傅归宜等镇南王走后,握住手中能号令苍云九州的信物,笑出了泪。
心里最后一点忐忑彻底消散。
偶有夜深人静时,傅归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万一他们认错了怎么办,傅归荑仅凭一个信物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傅归宜。
不可否认,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傅归宜时,他的心恐慌不已。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了与裴璟同样的心思,杀了真正的傅归宜,取代他的地位。
然而他到底没有裴璟那样狠的心,他看到傅归荑为了找哥哥付出的一切辛劳,不愿意她真心错付,故而在今日将萦绕堵在心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镇南王的质问,甚至做好他们认错人的准备。
自己曾经拥有过温馨的家,美好的家人,已经足够他回味一生。
他会做回秦平归,用余生去帮她寻找真正的傅归宜,同时守护她不会被裴璟再次胁迫。
他真的是傅归宜,真好。
另一厢,王妃拿着一大匣子首饰走到傅归荑的房间。
她已经搬回自己的闺房,原本的住处物归原主。
“阿宜、不,阿荑。“王妃笑叹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你们已经换回身份了。”
傅归荑走到房门口迎她,顺手接过东西放到一旁。
“不妨事,我也不习惯,母亲叫错也是人之常情。”傅归荑善解人意打趣道:“前几日有下人叫世子,我还以为叫我,穿着裙子就往马厩走,闹了个大笑话。”
王妃握住傅归荑的手,眼眶泛红:“我像做梦一样,你哥哥还活着,他回来了。”
傅归荑反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轻拍,安抚道:“母亲莫哭,一家人团圆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对,”王妃擦了眼角的泪,话音一转:“你从前不用这些珠钗步摇,现在恢复女儿身,我替你准备了些。”
傅归荑道谢,打开一看都是做工精巧又不失名贵的首饰,她在东宫里用的都是极致的好东西,母亲给的不逊色于大内所制。
她心里暖暖的,母亲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看样子非一日之功。
王妃拿起一只缠枝金蝶的珠钗往傅归荑头上簪,忽地夸了句:“你这单螺髻梳得不错。”
傅归荑嘴角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南陵的女子平日爱梳成这种样式,看着看着就会了。”
王妃不疑有她,笑道:“我们阿荑真厉害,天生就会打扮自己。”
傅归荑笑而不语。
王妃仿佛要将这么多年傅归荑扮成男儿的遗憾一次性弥补个够,一整天都在她房里教她如何梳妆打扮。
面对早就学会的东西,傅归荑乐于藏拙,成全母亲的兴趣。
她心里清楚,母亲是想弥补她这么多年来受的苦。
晚膳时,王妃带着自己忙活一下午的作品走到饭厅。
“好看。”镇南王是个大老粗,直观地表达了对自己夫人的赞赏:“王妃有眼光,挑的衣服首饰都极配我们的掌上明珠。”
傅归宜跟在裴璟身边耳濡目染,文绉绉地夸了句:“九州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王妃暗自白了眼自己的丈夫,夸道:“还是阿宜有文采。”
镇南王瞪了儿子一眼,意思是就你会装。
傅归宜假装没看见,目光一直停留在傅归荑身上。
白绫袖衫配了套纯色天青色抹胸襦裙,腰间绑了条石榴红细带,掐出细细的柳腰,行走间衣袂飘然,清丽绝尘。
头发简单梳了个高髻,斜插金钗,上面的镂空雕花蝴蝶栩栩如生,随她的动作轻轻扇动翅膀,像活过来一样。
他的妹妹鲜艳明媚,正是最好的年纪,比他这些年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傅归荑被看得害羞,面上不显,耳根子悄悄烧了起来。
傅归宜最先注意到她的窘态,连忙起身请母亲入座,傅归荑跟着坐在旁边。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饭。
饭后,镇南王有些发愁,一晃眼女儿都已经长大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他原本想将阿荑嫁给邓意,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端正,知恩图报,又与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最重要的是邓意早已无亲无故,他是当年傅归荑从北蛮人手里救下的,一定不会也不敢欺她负她。
但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份,他不想这么早便宜别的男人,入赘的也不行。
镇南王最后决定选择性忘记这茬事,然而他不提,傅归荑先问了。
“我回来这么多天了,怎么没看见阿意?”
镇南王心想,女大不中留。
不过如果阿荑真的这么想嫁给邓意也不是不行,反正成亲后也住在镇南王府,他是决计不同意分家的。
王妃看出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回答傅归荑道:“阿意发现你骗他回来,气得在府里待不住。你父亲就让他代为巡视苍云九州各部,现在应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说不定正往回赶的路上。”
傅归荑闻言后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省得父亲母亲察觉端倪,等邓意回来后她再亲自跟他解释,也好叫他帮自己打掩护。
她已经从哥哥口中得知了他调换信件的事情,现如今要赶紧想个办法好好安抚邓意。
傅归荑知道,即便她什么也不做,邓意也不会怪她。
但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在自己心里,邓意早已成为她不可割舍的家人之一,她从未把他当做奴仆。
傅归宜在旁边默默坐着,在听到邓意代父亲巡视各部后眼里精光一闪。
镇南王夫妇果然早有打算让邓意入赘,否则不会给他这样大的权利。
想到这个叫邓意的男人,傅归宜心生一计。
算了算时间,裴璟再怎么沉浸在悲痛中也该发现端倪了,想要他打消从此以后再也不骚扰傅归荑,还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
相比起其乐融融的苍云九州镇南王府,南陵东宫内一片冰天雪地的肃杀。
那日季明雪离开后,他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裴璟脑海中,久久不散。
若傅归荑真的没死,还能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秦平归。
裴璟执果索因,瞬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改动东宫的巡逻时间和暗哨位置,好心提点季明雪京畿布防。
前者可以让他将尸体偷运进来,后者可以让他摸清京城及其周边的守卫。
但是为什么秦平归要这么做?
他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居然还敢冒险帮她假死脱身,仅仅欣赏是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要么就是傅归荑捏住了秦平归致命的把柄,逼迫他就范。
裴璟下意识排除这个可能性,且不说傅归荑并不是拿捏人的性格,秦平归是吃素的?
除非,他们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
裴璟脑海里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他迅速过了一遍傅归荑死前那段时间的异常,以及同时秦平归又在做什么。
西厢房的火!
“不可能……”裴璟脸色血色尽失,颤颤巍巍站起身,旋即握拳用力锤上书桌,笔架上的笔纷纷掉落一地。
傅归宜。
秦平归是傅归宜。
猜到这个真相的瞬间,裴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紧闭双眼试图推翻自己荒诞的结论。
然而过往的种种一切都指向这个结果。
再次睁眼时,眼底幽深一片,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颤抖。
他们兄妹二人真是。
好得很。
秦平归给赵清的回信恰好传回。
作者有话说:
裴璟:靠,被耍了!
傅归宜:他终于智商正常了。
看看小可爱中有没有福尔摩斯,分析出男主是怎么猜到的。
第69章 成亲 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镇南王府。
“不行, 我不同意!”傅归荑冷下脸,十分抗拒傅归宜的提议:“裴璟会杀了阿意的。”
傅归宜早料到她会拒绝,提出另一个方案:“若你不同意让邓意来做这个假新郎, 我再找一个也无妨。”
傅归荑摇头:“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哥哥想要她假装成亲, 杜绝裴璟要娶她的念想。傅归荑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太过冒险, 且不说她不想牵扯无关之人, 裴璟也绝不是那种遵守世俗礼法的良善君子。
她怕反倒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不如,我走吧。”傅归荑眼底坚决:“躲起来, 躲个十年八年,他会忘记我的。”
傅归宜急切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一家团圆,我怎么可能看着我们再一次分离。”
“阿荑, 我不想你整天活得提心吊胆的,我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人眼里。你不再是镇南王世子, 是镇南王的嫡小姐。”
傅归荑眼眸微动, 若是可以,她怎么会不想与家人相守。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傅归宜看出他妹妹态度松动, 继续加了一把火:“我向你保证, 假新郎绝对性命无碍。我有一块丹书铁券, 保下他绰绰有余。”
傅归荑眼眸微张,表情动容。
这玩意有多珍贵,多难得她心里清楚,哥哥用十年的生死一线换来的东西, 竟然轻易为她用了出去,只为换一个能与家人在一起的机会。
“我也有。”傅归荑舍不得他用。
“你的在父亲面前过了明路, 不好动。”傅归宜考虑得很周全:“我会私下去找裴璟, 他这人虽然心狠手辣, 更谈不上谦谦君子,但唯有一点值得称赞,他是守诺之人。”
傅归荑微怔,原来哥哥一直记得要帮她瞒住父母,自己与裴璟的关系。
心里蓦地热意上涌,冲至鼻尖,喉头尝到了些酸意。
哥哥真好。
傅归荑面不改色,嗓音却略有几分哑:“我去问问邓意,若是他愿意,一切听从哥哥安排。”
傅归宜眉眼一弯,掩藏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凶光。
邓意,他只能同意。
傅归宜思来想去,他是最好的人选,邓意本身知道傅归荑的真实身份,又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被裴璟收买或者威胁。
两人日久生情,傅归荑会嫁给他顺理成章,况且镇南王夫妇也乐见此事。
所有人都同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傅归宜非常了解裴璟,能挡住他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礼法,而是傅归荑本身。
只有他认为傅归荑是真心想嫁给邓意,再加上其他的约束,裴璟才有可能放手。
至于邓意本人的意愿,傅归宜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件事,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和裴璟一样,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只是傅归宜没想到,邓意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阿意,你要考虑清楚。虽然哥哥说你不会有性命危险,但难保裴璟没有后手,对你……”傅归荑劝邓意三思,她甚至希望他拒绝。
她与邓意从小一起长大,他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己对哥哥的渴望。
邓意眼神坚定:“世子、不,是小姐,你不用再劝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傅归荑感动得眼尾泛红,张开柔嫩的唇瓣喃喃道:“阿意……”
傅归宜受不了地假咳一声,看向邓意的目光暗含警告:“是假成亲,怎么搞得跟真的一样。”
邓意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
傅归荑的泪意瞬间消散,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羞恼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他的话怎么好像在说自己很想成亲似的。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成亲。”邓意打破尴尬的氛围,出声问。
傅归宜眉头一挑,“不急,看戏的人还没来,咱们先把台子搭好。”
*
南陵皇宫。
裴璟打开秦平归传回来的信冷笑着。
下一个更好。
他这是明晃晃地宣战。
若不是自己已经发现端倪,恐怕还要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
裴璟抬头望向西面,此时正值黄昏,落日余晖透过隔窗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双眸里闪动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赵清悚然一惊,秦大人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惹得太子殿下大动肝火。
“天黑了。”裴璟幽幽叹了一声。
往日他最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要回到空旷冷寂的房间里,守着永远不会再有回应的罐子。
他不回去,怕傅归荑觉得孤单。
他回去了,孤单的人变成了他。
裴璟闭上眼掩面仰头靠在盘龙雕花的红木椅上,深吸一口气。
半晌,他猛地睁开双目,同时直立上半身,不疾不徐寒声道:“传季明雪,点齐一千追云骑,明日一早随孤离京。”
赵清啊了一声,惶然无措问:“去、去哪里?”
裴璟站起身,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绕过书桌往外走。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季明雪骑在马上,茫然地跟在面容冷峻的裴璟旁边。
他昨夜接到急令,勒令他带齐人马,每个人都配上威力最强的连弩,只等城门一开便远赴西南。
“太子殿下,”季明雪忍不住好奇问:“咱们是去哪里?”
他没有听说哪里有战事,况且他们这一千人急行而出,没有辎重粮草,亦没有斥候步兵,领头人仅有太子和他。
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赵清不在,他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暗卫的影子。
“去迎亲。”
裴璟嘴角紧抿,目光沉沉,视线如同簇簇烈火,又似锵锵寒冰。
扬手一挥鞭,破开清晨雾。
季明雪仓皇跟在后面,脸上大惊失色。
这架势哪里是迎亲,说是屠城更妥当些。
一千人的队伍有序排成一条银线,犹如一把锋利的箭,直插苍云九州而去。
日光熹微,月色姣姣,寒星闪烁,暮雨潇潇,大雪飞扬。
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裴璟和他身后的追云骑前进的步伐。
马蹄嗒嗒,连绵不绝。
*
“什么,这么急?”镇南王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邓意,嘴里骂骂咧咧:“她才恢复身份不到一个月,你们就要成亲?!”
邓意小鸡啄米般点头:“请王爷成全,我一定会好好对大小姐,绝不敢辜负她。”
镇安王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时没缓过神,这也太突然了,总觉得像是在遮掩什么事似的。
“我要想一想,”镇南王口气很差:“你先出去。”
另一厢,王妃也很诧异。
“怎么忽然想嫁给邓意?”她比自家夫君更懂小女儿家的情思,这么多年来阿荑分明只把邓意当作亲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
当初去南陵皇宫前,镇南王本想与阿荑挑明,若是找不回阿宜便让邓意入赘,他百年后将爵位封地传给他们的孩子。
王妃按下镇南王的心思,她的女儿本就为了镇南王府委屈了这么多年,现如今还要赔上自己的婚事,她怎么可能同意。
两人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最后怕夫人的镇安王只敢隐晦地试探了下邓意的口风。
他也存了私心,若是邓意对女儿有意,这次南陵之行必定会尽心尽力地护住傅归荑。
“因为……因为阿意很好。”傅归荑一脸认真:“他陪我冒险深入南陵皇宫,还为了帮我找哥哥弹尽力竭,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他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在我找哥哥快要绝望的时候也是阿意一直鼓励我……”
王妃伸出两指轻压傅归荑的唇,阻止她继续往下说:“阿意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问的是你嫁给他,是因为爱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傅归荑望着母亲澄澈洞悉人心的眼睛,嘴里那句“因为爱”卡在喉咙里。
世人只知道当初裴璟发动对北蛮的全面攻击时,镇南王第一个响应,率先投诚,故而在战后论功行赏赢得了最丰厚的土地,羡慕他眼光好。
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推动力便是她的母亲。当年她极力游说父亲加入南陵,父亲听从母亲建议主动与裴璟见面,一番长谈后决定帮他攻打北蛮。
傅归荑不想欺骗母亲,垂眸含糊道:“我是真心想嫁给阿意的。”
王妃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去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
当年女扮男装当傅归宜便是如此。
“好,只要你不是被迫的,我都随你。”
傅归荑眼眸酸涩,抬眼怔怔看着镇南王妃,怔怔道:“母亲……”
她的母亲永远都不会说任何责怪她的话,当年她以为是一种无声的冷漠敷衍,如今才惊觉是她包容的爱。
“怎么红眼了,”王妃抱住傅归荑,故意打趣她:“我发现你从南陵后回来变了很多。”
“变了?”傅归荑抽了抽鼻子,不解地问。
“变得会表露真实的情绪。”王妃心疼地抚上她的后脊:“从前你无论是摔倒了,还是受伤了,从来不肯露出一丝脆弱。脸上永远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像隔了一层纱似的。”
“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扮做你哥哥,还是你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他。有段时间我和你父亲吓得不行,又不敢跟你挑明。”
傅归荑心里一紧,身体僵了片刻,她把头搭在王妃的肩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母亲,我现在很清楚我是谁,不用担心。”
王妃在傅归荑靠过来的时候,心软成一团棉絮。
别人家的小孩生来就会向父母撒娇,她的女儿从小格外懂事,从来不哭不闹,更别说会提什么要求。
连傅归宜小时候还会在挨打的时候躲到她身后寻求庇护,傅归荑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像是刻意要被人忽略似的。
她的眸中好似对这个世界毫无探索的欲望,四五岁的孩子,是最好动的年纪,傅归荑像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样,永远都乖巧地呆在帐篷里。
有一次为了躲避北蛮人,急急忙忙地拔营迁徙,冬夜天黑得厉害,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人影。
傅归荑落水时,谁也没发现。
普通小孩落马定然会发出尖叫哭喊,而她的女儿落入水中却不吱一声,若不是儿子通过双生的感应发现异常,他们恐怕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回。
她像是故意的。
念及过往之事,王妃一阵后怕。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王妃嗓音柔软,语气却坚定无比:“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哥哥,都是你的后盾。”
“谢谢母亲。”傅归荑蹭了蹭母亲的肩头,悄悄擦干溢出的热泪。
月色晦暗,星子低垂。
傅归宜夤夜来敲邓意的房门,但见他神色不卑不亢,身上还穿着白日衣衫,并未沐浴更衣。
傅归宜走进房间,发现圆桌上有两盏茶,看邓意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料到自己会来找他?
是个聪明人,难怪镇南王夫妇挑选他作妹妹的夫婿。
“世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吩咐。”邓意对傅归宜完全是对陌生人的态度。
傅归宜也不在意,他只是来警告他不要入戏太深,假戏真做。
邓意被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跟南陵太子是一伙的。”
他说道“南陵太子”四个字时目眦欲裂,唇角几乎咬出血来,其中的恨意与恼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那日听闻南陵太子对傅归荑所做的一切事情,邓意只觉得天地崩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然让他守护多年的人遭遇这种事。
回忆起每次傅归荑回长定宫时总是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邓意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觉到她的异常,每次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跟自己报平安的。
邓意心疼自责,更有一种无力挫败之感。
这么多年来,傅归荑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总想着自己解决,她从没想过依靠他,更不会对他吐露半点委屈。
好不容易这一次,傅归荑愿意开口寻求他的帮助,邓意怎么可能不答应。
不可否认,他确实也存了假戏真做的心思,反正名分在那里,往后的日子还长,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更何况,傅归荑没有喜欢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把傅归荑捧在手心里,帮她慢慢走出阴影,让她接受自己。
邓意觉着这个刚找回来的世子未免管得太多,他与傅归荑从小长大,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她?
傅归宜眼眸半眯,透出危险的光:“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镇南王府,邓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怵傅归宜寒凉的眼神,冷嗤道:“我在南陵皇宫受训时,看见他们对你很恭敬,连南陵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都要敬你三分。想必你的地位不低,却眼睁睁看着南陵太子强迫欺负她,你配做她哥哥么?”
傅归宜胸口一窒,唇角抿成绷紧的弦。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助纣为虐,伤害他拼命想保护的宝贝妹妹。
邓意看出他的悔恨,依旧不饶他,冷冷道:“你知道她为了找你有多努力吗?她是个很怕苦的人,但她为了让自己好起来,这么大一碗的药喝下去连眉头都不皱。”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药碗比她的头还大,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尝不出其他的味道,连吃糖都是苦的滋味。”
邓意不禁潸然泪下。
那天小傅归荑好奇问他,为什么给自己拿了一颗坏掉的糖。
然后她像是察觉到什么,顷刻间改口笑着说太甜了。
邓意永远记得那日她明媚动人的笑容,苦得他痛彻心扉。
“她为了像你,为了不让人说镇南王世子傅归宜是个娘娘腔,人还没有马高的时候就爬上去,摔下马也不说,晚上不声不响地擦药。”
“幸好老天有眼,赐她射箭的天赋,堵住其他人的嘴。”
傅归宜的嘴里腾起血的味道,双手成拳,指尖刺破掌心,却不及他心脏千万分之一的疼。
“你不配。”邓意擦了眼角的泪,嗓音嘶哑。
“她从未在我面前落泪,唯一一次便是来告诉我,你死了。”
傅归宜双目微赤,不发一语地离开。
转身瞬间,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溢出眼眶,沿着冰冷的面具滑落。
他仰头望向夜空,月光糊成一片。
“谁?”傅归荑敏锐地听见有人靠近她的房间,立刻起身。
“是我。”傅归宜靠在门前,阻止她下床:“夜里凉,你别动。”
“哥哥有什么事?”傅归荑披了件薄衫,匆匆开门:“是哪里住得不舒服?”
傅归荑怕傅归宜近乡情怯,不好开口。
“没有。”傅归宜喉咙像吞了猎刀般刺痛,垂眸不想让傅归荑看见红肿的双眼,艰涩道:“就是忽然想看看你。”
傅归荑狐疑地打量傅归宜,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仰头看向傅归宜。
“哥哥,你怎么……”哭了。
傅归宜毫无征兆用力抱住傅归荑,头抵在她的右肩上,不住地颤抖。
他的心又痛又恨,替傅归荑痛,替傅归荑恨。
邓意今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幅幅画印在他的脑海里,心痛她孱弱无助地艰辛成长,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远赴南陵寻他。
恨自己有眼不识珠,做了裴璟的刽子手,伤了他曾经要保护一生的人。
“怪哥哥没用,没能早点认出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傅归宜压抑住哭腔,“我以生命起誓,往后余生,绝对叫你再受一点委屈,绝没有人可以让你受一点委屈。”
傅归荑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有人怀疑哥哥的身份,亦或者他住得不习惯。
“好啊。”傅归荑的手轻拍傅归宜的背安抚道:“以后哥哥要保护我。”
“我……”
“你们两在干吗!”镇南王指着傅归宜大喊:“臭小子你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你妹妹长大了,怎么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镇南王今晚上听见夫人说女儿抱了她一下,感动极了。
他心里酸得不行,阿荑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小时候总是他主动的。
一时想不开便出门转悠,不知不觉就转到儿子的房间外,忽然想起女儿已经不住这了,又转到她的闺房。
“半夜不睡觉,让你来吵你妹妹,你给老子回去!”镇安王凶神恶煞地强行扯开傅归宜,对上傅归荑时霎时变脸,老父亲般地语重心长道:“阿荑,以后晚上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你哥哥也不行。”
傅归荑还想帮哥哥解释一下,结果傅归宜立刻反手擒住镇南王,把人拖走,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了。
傅归荑低笑一声,转身回房。
十日后,镇南王嫡女要嫁人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苍云九州,连北蛮之前的皇城,南陵京城都有所耳闻。
无他,这场婚礼的排场实在是太大。
镇南王一扫低调,请帖下发四海八荒,还特地送了一份去南陵皇宫。
据说镇南王为了弥补女儿多年养在别处的愧疚,准备了足足十里嫁妆,恨不得把半个镇南王府陪进去。
他还包下苍云九州最大的连锁酒楼,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镇南王对嫡小姐的重视。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傅归荑看了眼最近的账本,瞠目咋舌:“本来就是做做样子,未免铺张浪费了些。”
傅家虽然不穷,但这样巨额的花费还是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不这样,裴璟怎么会相信?”傅归宜看出她心疼银子,哈哈大笑几声:“妹妹你莫要忘记,哥哥我现在还是暗卫首领。前些时日裴璟才从池家弄回几座金矿银矿,我现在手里能动的钱不知几何,正好用来帮你办这场婚礼。”
傅归荑一时说不出话。
傅归宜拍桌而起:“你的婚礼,必须弄成苍云九州合并以来最大的盛事!”
大婚当日,傅归荑惴惴不安,裴璟真的能赶到吗?
傅归宜的意思是,必须要他当场承认这门婚事,以后才不会再生事端。
“你放心,他听说你成婚,便是爬也会爬来的。”
傅归宜背起傅归荑往门口走。
今日迎亲队伍要绕城内走上一大圈,最后再回到镇南王府行拜天地的礼。
前来道贺的宾客们纷纷围堵在门口,哄闹声响成一团。
他们与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世子不大熟,何况听说他被烧伤了脸,都不敢上去与他寒暄,更不认识几乎未曾露面的这位嫡小姐,于是一股脑挤到邓意那。
平日里傅世子不爱说话,都是由这位代为传达。
他成为镇南王的乘龙快婿也是意料之中。
邓意脸上的笑容今日没断过,虽然知道是假的,可他却从来没有把这场婚事当成儿戏。
“新娘子来咯!”
门内传来喜庆的一声大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转角处一队银甲骑兵急如奔雷般破开红幕,将花轿队伍团团围住。
瞬息之间,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只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们面容肃穆,气势十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连弩,寒光森森,可不像是来道贺的。
倏地,银甲骑兵散开道仅通一马而过的缝隙,有一披着杏黄色龙纹大氅的高大男子骑行至大门口。
他脸色骇戾,目光阴鸷盯着新娘,忽而拉满逐月弓对准新郎。
“傅归荑,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用我的钱给我老婆办婚礼,新郎不是我。
天呢,我女儿才是美强惨的天花板吧。
先火葬场哥哥,不着急,一个一个来,我已经磨好刀了。
第70章 抢亲 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宾客们被男子摄人的气势震得当场无言, 沸水般的喧闹顷刻间像被寒冰冻住。
他们只敢以眼神在空中无声的交流,猜测来人到底是谁居然敢在镇南王府大喜之日放肆。
有人站得远大门,近花轿, 于是便听清了那句自称的“孤”,内心极为震撼, 愣在原地。
现如今这天下间敢称“孤”的人, 唯有南陵太子裴璟。
猜出他身份的人内心震撼不已, 像被晴天霹雳击中般呆若木鸡。
镇安王府嫡女怎么会和南陵太子扯上联系,两人离着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傅归荑从小便被送到外面休养,从不露面。
一时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傅归荑虽然得了傅归宜的再三保证, 又做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可临到头听见裴璟的声音依然惊惧不安。
他的声音里含怒、含愤, 她还听出一丝绷不住的颤。
万一他发疯当场杀人怎么办?
傅归荑素手上抬, 正想掀开盖头阻止裴璟,被傅归宜拦下。
“原来是太子殿下。”傅归宜的声音沉静, 宛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她的心神:“有朋自远方来, 不妨进来喝一杯喜酒。”
说罢微微侧身,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竟然是南陵太子。
反应过来的人瞪大了眼,好奇又惊惧地看着这位覆灭北蛮的传奇人物。
他怎么亲临苍云九州,还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骑兵,刚刚那句话大伙都听得清楚明白。
南陵太子不许镇南王嫡女上轿嫁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璟懒得理会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他暗沉的双眸死死盯住新娘旁边的男人。他戴着面具, 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七分敷衍, 三分讥讽。
“果然是你,傅、归、宜。”
最后三个字,裴璟目眦尽裂,几乎要生吞活剥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心腹。
他们兄妹二人联手把他耍得团团转,看他凄风苦雨,看他肝肠寸断,如今还要在光天化日下用刀凌迟他的心。
这口气,他怎么咽的下去。
裴璟披星戴月赶路,终于在今日子时进入苍云九州领地。
沿途一路,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场盛大的婚礼和镇南王府嫡小姐。
镇南王府嫡小姐。
成亲。
每一个词裴璟都能听懂,然而连在一起不啻于在他急切如热油的胸腔猛地砸上几坨冰渣子,激得他凶性毕露。
强烈的愤懑和酸涩交织在心口,搅得他五脏六腑疼得翻滚不止。
她怎么敢嫁给别人!
奔波的一路,裴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等抓到她,一定要让她也体会一下心被油煎火焚的滋味。
他要她知道敢欺骗他,玩弄他,要付出怎么样惨痛的代价。
他要她从此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谁也不能见,谁也不许看,眼里心里只能装下他。
他要她……
裴璟想了很多,想过如何处罚秦平归的背叛,折磨敢娶傅归荑的邓意,还有帮她从自己身边逃走的每一个人。
十里红妆,百里红绸。
镇南王府所处的城邦内皆挂满了红布,贴足了囍字。
每一点红,都刺得裴璟气血上涌,恨不得亲自提剑再添上一份艳丽以示庆贺。
然而当他真正见到一身凤冠霞帔的人时,他浑身的血液翻涌不止,心头剧烈颤动,几乎要当场落泪。
他此刻想的不是如何惩罚她,他甚至连半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裴璟只想将她拥入怀中牢牢抓住。
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真实地活在世上。
老天不绝他,终究没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然而转念之间,他压下了自己疯狂的冲动。
众目睽睽,他仅剩的理智还记得不能暴露傅归荑女扮男装上京为质一事。
裴璟满腔的愤怒都转移在秦平归,不,应该是真正的傅归宜和她旁边的邓意身上。
一个明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却故意将这场婚礼闹得人尽皆知,逼他认下。
一个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他的人。
裴璟手中的弓始终未曾放下,眸光狠厉:“她是孤亲自定下的太子妃,镇南王竟敢私自嫁娶,该当何罪?”
傅归宜淡淡道:“镇南王府并未接到太子殿下的旨意,如何有罪?”
裴璟阴着脸,寒声道:“孤在南陵,与世子早已口头约定,傅世子莫不是忘记了。”
傅世子三字咬音极重,语气陡然沉冷暗含威胁之意。
裴璟认下秦平归的身份,交换他们认下傅归荑是内定的太子妃。
傅归宜还没开口,傅归荑忍不住再次抬手掀盖头,她无法心安理得躲在哥哥后面什么也不做,她要与他共同承担惹怒裴璟的后果。
裴璟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牢牢黏在傅归荑身上,见她扬手的瞬间,逐月弓调转方向,嗖地一声朝她头顶射去。
红绸金织的鸳鸯戏水盖头被箭羽射中,离开她的头顶直插后方大门。
裴璟双眸微赤望着他梦里也无缘相见的人。
是她。
看见她的脸这一刻,他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裴璟双眸瞬间盈了一汪隐秘的水光,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高举的长弓不知不觉垂落下来,重逾千金,他几乎快要拿不动。
宾客们被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血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傅归荑起初被头顶上方的冲击力撞得晃了晃身子差点跌倒,幸好哥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稳住身形后,她看见了阔别一个多月的裴璟。
他瘦了很多,眼底青黑,脸色憔悴,双鬓间隐隐嵌了一片雪白。
傅归荑定定神,规矩十足地朝裴璟福身行礼,声音清透澄亮:“承蒙太子殿下抬爱,可惜小女福薄,无福消受。我早与邓意从小订下婚约,情深意笃,万望殿下成人之美,小女不胜感激。”
裴璟眼神倏地变得极为可怕,露出择人欲噬的凶光。
“你说什么?”
傅归荑不卑不亢地直视裴璟寒凉暗沉的凶眸,重复道:“请殿下成全。”
说完冲他莞尔一笑,明艳动人,仿佛今日真的是她的大喜之日,她喜不自胜。
裴璟愣了一下,这笑容令他想到了那年大雪,他在摘星楼与她初遇的那一笑。
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回神后,裴璟看见傅归荑陌生的眼神,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压抑住滔天的怒火,再次举弓引弦对准邓意的头颅。
“若是婚约之人身死,这约定也就作废了罢。”
傅归荑脸色大变,倏地上前一步挡在邓意身前,目光犀利质问他:“太子殿下,为何无缘无故为难我的夫君。”
裴璟闻言,他手中的弓弦拉到极致,就如同他脑子里的那根弦一般崩得紧紧的。
看着她急火火地护着别的男人,脸上一片肃杀无情,他的心像被钝刀反复磋磨着。
“你的夫君?”
裴璟眼底通红念出这四个字,他嘶哑道:“那我又是什么?我们从前……”
傅归荑见他口无遮拦,立刻打断:“太子殿下说笑,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素未相识。
裴璟手中的弓弦与脑子里的同时崩断,傅归荑今日所言,字字泣血,句句透骨。
他狠狠闭了闭眼,仰天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幽深平静,然而他周身的骇戾之气愈发强盛,令周围人遍体生寒,悚然而惊。
“傅归荑,是你逼我的。”
裴璟扬手一挥,厉声道:“给孤把镇安王府围起来,一只鸟也不许放飞出去。无关人等,迅速离开,否则别怪孤刀剑无眼。”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雅雀无声的宾客开始骚动起来,大部分都露出犹豫之色。
南陵太子权势滔天不假,可镇南王府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们今后都要在苍云九州讨生活,若是直接离开恐怕会得罪镇南王。
傅归宜见裴璟面容扭曲,知道他要控制不住大开杀戒,可又不甘心辛苦筹谋的戏台子被他毁掉。
今日他定要在众人见证下逼裴璟认下这门婚事,才无后顾之忧。
“太子殿下远到是客,何必生气。小妹虽无福嫁给殿下,可苍云九州貌美女子千千万万,我保证为您寻来满意的人选。”
傅归宜笑容满面,语气诚恳,一副主人家迎客的热情模样。
他给傅归荑使了眼神,示意她和邓意先进去,花轿不上也罢,只要裴璟进门喝下这杯酒,事情就成了一半。
傅归荑哪里肯留他一人,立即顺着哥哥的话往下道:“王府已备下宴席,请太子殿下入府喝一杯薄酒。”
裴璟听见自己咬牙切齿,骨骼嘎嘎作响的声音。
他寒眸扫视了一圈,见宾客们还在踌躇观望,暴呵道:“滚!”
抬手下令,一千追云骑整齐划一地高举连弩,无差别对准所有人。
冰冷的箭尖锐利无比,宛如寒芒刺骨。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
前头发生的事情早有眼尖的下人跑回府内回禀,镇南王恰好听见裴璟的这一声怒吼。
“太子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镇南王环视了一圈后无视他的杀气腾如,面如常色道:“听犬子说,您在南陵京都时对他多有照拂,老夫在此先谢过。今日是我小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不嫌弃家宅贫寒,请您赏脸喝一杯喜酒再走。”
裴璟抽紧缰绳,无惧镇南王锐利的目光,缓声道。
“这个脸,孤赏不了。”
镇南王眼眸半眯,看了眼女儿儿子和邓意三人,他们的目光各异,心道这场婚礼匆匆忙忙,一定另有隐情。
他当机立断遣走宾客,还亲自赔了不是。
傅归宜本想阻拦,被镇南王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
他内心大叹,只差一点点,他不信裴璟真的敢当众射杀这些人,毕竟都是苍云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天下安定他今日也得乖乖咽下这口恶气。
宾客们这才回过神,连称不敢,慌忙夺路而逃。
等到看不见双方对峙的人影时,他们才敢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有交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今日之事。
“太吓人了,南陵太子裴璟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连头发丝都在抖,那群铁骑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不像传统的弩,骇人得很!”
“不知道,还是别讨论这等敏感之物。”一人心有戚戚阻止他们的话头。
众人噤声,半晌有个人憋得脖子都粗了,忍不住道:“你们不好奇吗?傅世子的妹妹跟他长得也太像了些,还有,为什么南陵太子说出那样一句话。”
“长得像很正常,他们是双生子,连名字都有同一个读音。”
“对,我倒是不好奇这个,我好奇南陵太子为什么非要娶傅归荑?”
“她长得漂亮啊!”有个人离傅归荑很近,眼里闪着惊艳之色:“之前我以为傅世子已经长得够好看了,没想到他妹妹居然如此倾国倾城,换我也想娶!真是便宜了邓意那小子,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孤儿一飞冲天。”
说道最后,口吻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忽然有一道幽幽的声音插进来。
“我倒是听了个小道消息,南陵太子在宫里与傅世子同吃同住,莫不是他看上了傅世子却不能……所以退而求其次娶他妹妹聊以慰藉?“
“你不要命了!”
“就是,这种事你都敢随便编排,要死别拖我们下水。”
大家忽地作鸟兽散,眼神飘忽,闭口不言,心里却都在琢磨这件事的真假。
*
镇南王府内。
大红的灯笼贴着不同的喜庆图案,贴满的喜字镶了金边,脚下的红毯也织了百年好合的样式,府内无一处不再昭示着镇南王府对这场婚礼的用心之处。
裴璟被镇南王请进了府,他所带的追云骑四下散开,将阖府围得铁桶一般。
“太子殿下,无论犬子做了什么错事,还请您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我会亲自管教他。”
镇南王对裴璟态度很客气,甚至有些忌惮。
裴璟敛了面上的戾气,沉声道:“我想与令爱单独见一面。”
镇南王还没开口,傅归宜先大声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裴璟冷眼一扫。
镇南王也皱起了眉头。
唯有傅归荑神色从容,站了出来:“好,我们谈。”
“不行,”傅归宜拉住傅归荑的手臂,把她往后扯,示意她躲在自己后面,“你不能单独见他。”
裴璟越过傅归宜的肩膀往后看,视线紧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哥哥,我们说好的。”傅归荑压低声音:“迟早要告诉他。”
傅归宜面露担忧,“我要在旁边看着,万一他发起疯来,你挡不住。”
“没事。”傅归荑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裴璟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动,像是难以忍受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毫无感情道:“说够了没有,跟我进来。”
说罢,也不理其他人,径直上前拉过傅归荑的手臂往自己怀里扯。
镇南王立即拦住,口气依旧客气,然而眼神却犀利不让:“太子殿下,小女体弱孱弱,恐怕无法招待殿下,还是由老夫来尽地主之谊罢。”
裴璟环视四周,见周围都是自己人,便不再遮遮掩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镇南王,你的女儿女扮男装进入南陵寻兄,她的哥哥恰好是我麾下的暗卫首领,这点你知道吗?”
镇南王当然清楚,“小女说殿下对犬子有救命之恩,老夫再次谢过。”
说罢要给裴璟作揖鞠躬,被他横手一挡。
“不必言谢,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我这次是来正是向镇南王府下聘,娶傅归荑为妻,今日入主东宫,他日位居中宫。”
“什么?”镇南王一头雾水,自家女儿没说还跟裴璟有这段渊源,什么叫“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阿荑不是拿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阿宜的线索么?
裴璟一眼就看出这两兄妹没跟镇南王说实话,内心冷笑,斜眼往向傅归荑:“你是要自己跟你父亲说,还是我来?”
“不……”傅归荑脸色出现明显的慌乱,她动了动喉咙朝镇南王道:“父亲,我与太子殿下有旧,有些话想单独与他当面说清楚。”
镇南王眼神示意她,确定不需要自己在场?
傅归荑轻轻摇头。
镇南王知道自己女儿一向不是个托大的人,既然她想便由着她做,若真惹出什么乱子,还有他顶住。
更何况,他听出来傅归宜被找回的事情并没有他们之前说得那样简单,还有这场急急忙忙的婚礼……
“好吧,”镇南王松开手,语气铿锵有力:“我就在外面等你,有什么事大喊一声。”
说罢,隐晦地警告了一眼裴璟。
裴璟置若罔闻,眼里只剩下傅归荑一人。
两人走进去后,镇南王朝着踮脚张望的傅归宜低吼一声:“在南陵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傅归宜身体微僵,死鸭子嘴硬道:“没什么事。”
若不是有外人在,镇南王真想当场请家法,狠狠抽他儿子,小时候就调皮捣蛋,长大了还这样不着调。
余光看了眼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的邓意,他眉宇间郁色沉沉,心事重重。
镇南王丢下一句:“好好守着你妹妹,有事马上通知我。”
随后眉头紧皱地把邓意叫到书房。
*
厢房内,傅归荑整个人被裴璟死死抱在怀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刚有挣扎的意图,裴璟的双臂愈发使力,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傅归荑的后背几乎要被他按出手印来,痛得她快要掉眼泪,忍不住吼他:“放开我!”
“不放!”裴璟切齿道,手中力道更甚。
他终于真实感受到她强健有力的心跳,温热鲜活的呼吸,胸口登时轮番上涌苦的、辣的、咸的、酸的、甜的,五味俱全,调和成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你弄疼我了。”傅归荑用力一推,推开些距离。
下一瞬,裴璟的手滑到她的腰肢用力一握,低下头猛地咬住她鲜红欲滴的双唇。
他用了狠劲儿,顷刻间把唇瓣上的口脂吞了下去,又给予她自己留下的痕迹
裴璟不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只要一想到她穿上嫁衣是为了嫁给别人,心底难以抑制的杀意冲天而起,身体更是焦灼难耐。
要是再晚一步,她就要成了别人的妻子。
裴璟眸色森冷,脸色阴沉,愈发用力,听得她喉间溢出疼痛的嘶鸣,方才缓和了些心底的暴虐。
傅归荑起先觉得自己的唇火辣辣地疼,而后变得麻木,任由他动作。
直到发现腰间的手开始大力撕扯着她的腰带,手甚至开始往里探,他的吻也从唇偏移到脸颊,下颌,脖颈,甚至还有往下移的趋势……
“你疯了,你当这里是哪里?”傅归荑恨恨出声。
裴璟抬起头,忽而哂笑:“今天不是你的成婚之日么?我特地赶来与你洞房花烛,你高不高兴?”
傅归荑闻言惊愕不已,抬眼望去,裴璟的双瞳黝黑,仿佛燃着两簇幽火,像要烧掉一切,包括她。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苍云九州镇南王府,你再动手我就叫人了!”傅归荑虚张声势地警告他。
裴璟不屑地扫了一眼:“你叫,最好把他们都叫进来,看看我们两个如何……”
他竟敢用这个威胁她!
傅归荑眼眸怒气冲天,扬手狠狠劈了下来,重重甩了裴璟一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吓得傅归宜立刻往里冲,却被季明雪和几个追云骑冷面拦下。
追云骑的人皆是精挑细选,层层选拔上来的精兵强将,不同于暗卫的潜藏追踪,他们都是硬碰硬的真功夫。
尤其是季明雪,乃是当年裴璟钦点的武状元,功夫自然是上上乘。
傅归宜暗恨,裴璟好深沉的心机,他故意不带一个暗卫来,就是怕暗卫碍于首领毒蛇的威慑,不敢下死手拦他。
屋内,裴璟捂住脸,不甚在意道:“离别月余,你打我的本事倒是没有退步。”
傅归荑捂住衣襟,双眸含恨,泪光涟涟低吼道:“你去说!你去告诉所有人那晚上你怎么强迫我的,又是如何骗我,傅归宜的死。”
她的泪花了脸,唇瓣颤抖,泣不成声。
裴璟一下子慌了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不、我想告诉你的,是……”是秦平归故意诱导他一错再错。
后面的话他难以开口,所有的一切皆因他做出错误的决定,他怪不了任何人。
傅归荑擦掉眼泪,恢复平静:“裴璟,你走吧。”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心平气和道:“从前种种如过往云烟,我不与你计较,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裴璟怔怔看着傅归荑,美眸含泪,容颜清丽,惊人的美。
然而她冷淡的神情让裴璟想起强迫她第二天的模样,无悲无喜,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明明被折腾得卧病在床,面无血色,却平静地说出“与您无关”四个字。
“不好,”裴璟双手握住她的左右肩头,浑身绷紧,发狠道:“我不放过你,我们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强硬的语气下他的心有多慌张。
傅归荑的肩头被攥疼痛难忍,她倒吸一口凉气,裴璟发现后立刻松手,改为握住她的双手,控制着力道。
“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今天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傅归荑垂下眼睑,低声道:“回不去了。”
裴璟急切道:“怎么会回不去?”
傅归荑抬眼望着他。
“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现代篇。
裴璟上次表白之路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
他发现对傅归荑不适合采用迂回战术,于是决定直接发起进攻。
他决定在某堂全校选修课向傅归荑表白。
那天,裴璟衣冠楚楚走进来吸引了一大堆人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傅归荑的面前,她正在和好友商量周末去哪里玩。
感受到有人影在自己面前,傅归荑下意识抬头,认出是谁后愣了一下,抬手尴尬地说了个hi。
她的高中同桌为什么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裴璟面无表情道:“我喜欢你,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周围的人在他走近的时候自发安静下来,在听见裴璟表白后骤然爆发出剧烈的哄闹声。
傅归荑等了半天,屈起手肘推了推好友,悄声道:“喂,他在跟你告白呢?”
这是她在选修课认识的好友,叫陈忆容。
傅归荑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她知道陈忆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这下裴瑜要被拒绝了。
陈忆容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裴璟闻言失声了片刻,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眼眸阴沉。
他忍无可忍道:“我说的是你,傅归荑。”
沈惊问:狗东西,撬我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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