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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阳春三月, 柳垂金丝。

    金丝楠妆台前的女子一身嫣红喜服,鬓间石榴金丝珠钗点缀,薄粉敷面, 绛唇映日。

    案上美人瓢供着晨间采撷的海棠数株, 露珠坠在花瓣上, 在光下泛着晶莹白光。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为宋令枝描眉画眼。

    秋雁瞅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女子, 忍不住乐开怀, 她抿唇轻笑:“连老天爷都知道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瞧这园子的春色, 姑娘日后定也事事顺遂, 和姑爷和和美美。”

    虽说是新娘子, 这几日免不了听多打趣,宋令枝还是羞红脸。

    织金美人象牙柄团扇握在手中, 宋令枝伸手,在秋雁手背轻拍两三下:“尖牙利齿的,我瞧你也不必跟着我去了, 就留在临月阁, 省得哪日我被你活活……”

    话犹未了,白芷忙忙上前制止:“今儿可是姑娘的大日子, 不该说的别乱说。”

    又睨秋雁一眼,“你也是, 日后家里有了姑爷,你这性子也该收收,莫再这般莽撞, 省得让人笑话。”

    依那大师所言, 明懿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是新买进庄子的。

    宋令枝此前求过祖母几回, 想着她如今安然无恙,也不必循那劳什子“不可见亲眷”的判言,宋老夫人却不依,万事只以宋令枝的安危为先。

    谈笑间,园外长廊传来一阵喧嚣:“老夫人来了!”

    石榴红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在柳妈妈的搀扶下转过影壁,踏进暖阁。

    槅扇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螺钿山水小几上供着龙凤红烛。

    妆台前,宋令枝喜服曳地,闻言起身,未待开口,双眼悄然落泪:“祖母。”

    宋老夫人忙忙上前,拿着丝帕为宋令枝拭泪:“今儿可是我们枝枝的好日子,不能哭不能哭。”

    柳妈妈在旁帮着搭腔:“姑娘这是舍不得老夫人呢。”

    一语落下,宋老夫人眼中亦泛起泪珠,挽着宋令枝的手:“祖母又何尝舍得我们枝枝。”

    她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柳妈妈双手捧着锦匣上前,掀开,红袱裹着的,正是前世宋令枝最为熟悉的鸳鸯玉佩。

    五福流云缠护,鸳鸯玉佩犹如核桃大小,握在手心竟有暖热之意。

    宋老夫人亲自替宋令枝戴上:“这是暖玉,你戴着,对身子亦有好处。”

    这玉佩本该是交给姜氏,再由姜氏传给宋令枝,只宋瀚远和姜氏的亲事实在荒唐,故而这玉佩,也一直留在宋老夫人手上,今儿才送出。

    宋令枝声音哽塞。

    前世出嫁,祖母亦如今日这般,恨不得掏空家底作宋令枝的陪嫁,只怕她日后受委屈。

    十里红妆,光是宋令枝的嫁妆,就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另有宋老夫人添的良田千亩。

    长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香屑满地。

    奴仆婆子华衣锦服,肩扛嫁妆,好不富贵奢靡。

    柳妈妈又送了锦匣上前,宋老夫人轻声:“这是贺夫人送来的。”

    良田百亩,铺子四间,这是贺氏手上所有的薄产,如今都留给贺鸣成亲用,宋老夫人也一齐送到宋令枝手上。

    “虽说是贺鸣住在我们家,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山庄那的婆子嬷嬷我都打过招呼了,若是不听话,你只管教训便是,别让那等刁奴欺主。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写信回来,祖母定替你做主。”

    “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日后若是有……罢罢,此事日后再细细和你说,今日可是大喜日子,不能说这种话。”

    青烟缭绕,暖阁静悄悄,只闻宋令枝低声的啜泣。

    宋老夫人一面命白芷端水进屋,伺候宋令枝净脸,一面又搂着宋令枝道。

    “怎么还是那么爱哭,过了今夜……”宋老夫人忽的噤声,知晓宋令枝脸皮薄,宋老夫人挥手,命婢女退下。

    “祖母前夜送来的画本,枝枝可看了?”

    宋令枝满心哽咽噎在喉间,惊得躲在宋老夫人怀里:“祖母!”

    宋老夫人笑开怀:“羞什么,古来女子都有这一关,虽说燕尔新婚,却也不能由着姑爷任性,若是受伤,可不是闹着顽的。那香玉膏子祖母已让人送去了,房里也有嬷嬷……”

    “祖母!”宋令枝双手捂脸,恨不得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我不要嬷嬷!我自己、自己一人就可以了。”

    宋老夫人连声笑:“好好,不要嬷嬷,祖母让白芷秋雁跟着……”

    宋令枝惊呼:“也不要她们!”

    今儿是宋令枝的好日子,宋老夫人自是事事应承,不管宋令枝说什么,她都说好。

    园中珠帘翠幕,金丝低垂。

    吉时将至,大红绸缎轻盖在头上,宋令枝任由秋雁和白芷搀扶,缓步行至门首。

    宋老夫人跟在身后落泪。

    倏然听见春桃着急的一声:“姑娘!”

    她刚从碧玉轩赶来,步履匆匆,春桃捧着一金镶宝石缠丝双扣镯上前:“这是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女儿大婚,姜氏仍未出面。

    宋令枝脚步稍顿,隔着一帘绸缎盖头,她只能隐约瞧见手镯的一角。

    宝石镶嵌,金辉灼灼。

    宋令枝淡然轻瞥,这手镯,姜氏前世也是送给了自己,亦是在出嫁之日。

    迎亲队伍就在府门,府中上下,众人皆驻足,往宋令枝这一处瞧。

    日光恼人,轻薄日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春桃垂首捧着锦匣,不曾动过半分。

    白芷悄声提醒宋令枝:“姑娘。”

    宋令枝声音轻轻,收回目光:“替我谢过母亲。”

    羽步翩跹,终是没再往那镯子瞧过一眼,抬脚往外走去,只让白芷收下。

    府门大开。

    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春桃站在最后,眼看宋令枝出了二门,方轻轻叹气。

    宋府上下笑声不绝,今日宋令枝大喜,人人都有赏银拿,还有热闹瞧。

    哪有丫鬟奴才不乐得去瞧,阖府上下,唯有碧玉轩悄无声息,唯有日影横窗。

    春桃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进屋。

    苏作榉木素牙板书案前立着一抹青色影子,姜氏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峨眉淡扫,如若隐于云端。

    春桃上前,为姜氏研磨。余光瞥见案上的佛经,春桃悄悄叹一声。

    宋令枝今日出嫁,姜氏面上无喜无悲,一心只在自己的经书上。

    香炉点着袅袅藏香,春桃忍不住出声:“夫人,手镯奴婢送去姑娘那了。”

    姜氏颔首,不语。

    春桃大着胆子:“姑娘出嫁好大阵仗,夫人没瞧见,我们家前院后院都堆满了,全是老夫人为姑娘备的嫁妆。奴婢听闻那明懿山庄……”

    一语未了,书案前的姜氏忽的抬眼,浅色眸子如冰玉莹润淡雅:“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春桃低头,自知失言:“奴婢也是为着夫人。”

    她想着母女一场,姜氏再怎样,也是关心宋令枝的。

    春桃絮絮叨叨:“夫人不曾出园子,奴婢就想着多说些,也好让夫人知道。”

    “不必。”姜氏拒绝果断。

    香烟氤氲,勾勒着姜氏浅浅身影,她轻声,“我不想知道。”

    ……

    宋府府门洞开,春光满地。

    门口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高挂,礼炮鸣放,震耳欲聋。

    春日晃眼,跨过台矶,倏地眼前一阵冷风掠过,不寒而栗。

    宋令枝怔在原地,双手双足冰寒彻骨。

    她刚刚……好似听见沈砚的声音?

    众人还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见她停下,好奇仰脖张望。

    空中满是香屑气息,宋令枝屏气凝神,无奈头顶盖头遮掩,她只能望见无数交叠的衣摆。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宋令枝侧耳倾听,再找不到方才那道声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紧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熟人?”

    秋雁笑弯眼:“今儿来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见严先生?”

    秋雁满眼期冀,冷不丁听见这话,喜得笑出声:“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严先生早离开了,先前院子的东西也收拾干净了,说是走的水路。”

    满耳礼花声连连,疏林如画。

    再细听,果真不再听见旁的乱七八糟。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

    往前数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纱圆领袍加身,贺鸣拱手:“宋妹妹。”

    耳边嬉笑渐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垂首敛眸,只望见贺鸣袍衫上的金丝缠线,日光残留在贺鸣手上。

    宋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日渐西沉。

    临至掌灯时分,雾蒙蒙的天竟落了几滴雨,苍苔土润。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声淅沥。

    喜房内,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铺着大红鸳鸯褥子,一侧矮几上设一方官窑刻花牡丹纹瓶。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笼点着百合宫香,宋令枝端坐在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许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笼添多了香饼。

    屋中青烟缠绕,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话,并不在屋里伺候。

    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无趣,头上的红盖头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过缝隙,依稀能望见脚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双脚坐得发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开一点。

    案上红烛摇曳婆娑,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零碎。

    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时辰,贺鸣迟迟未归,房中静默无声,只有潇潇雨声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渐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无端涌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没来由一阵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

    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

    沈砚眼中平静淡然,烛光跃动在他眉宇,沈砚面上淡淡,并无多余的情绪。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满是慌乱不安,瞪圆的一双眼睛映着沈砚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满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却只觉得惊恐,如见到地府阎王恶鬼。

    沈砚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京中有事,他不该是……

    瞳孔紧缩。

    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那一方轻盈的丝帕,宋令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闷下整整一杯。

    眼前阵阵发黑,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紧掐掌心,宋令枝强撑着稳住心神:“你怎么会……”

    槅扇木门被人推开半隅,贺鸣的笑声穿过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边。

    “宋妹妹,我替你取来芙蓉糕,你一日未吃东西,先吃点糕点垫垫。”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送别的来。”

    眼花缭乱,宋令枝身子渐渐撑不住,只觉得头疼欲裂。

    缂丝屏风后映出一道长长身影,贺鸣端着漆木茶盘,一步步走近。

    不,别进来,别……

    视线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见贺鸣徐徐走来的黑影,以及对方震惊不已的目光:“严公子,你怎么会在……”

    银光闪现,利剑出鞘。

    剑刃锐利,划破贺鸣袍衫。

    沈砚一剑捅穿了贺鸣肩膀。

    “聒噪。”沈砚冰冷丢下两个字。

    鲜血直流,满地斑驳刺红了宋令枝双眸。

    她泛红着双目扑过去,却只能接到满手的血腥。

    贺鸣似断了线的纸鸢,无力垂落在地。

    “贺鸣、贺鸣!来人,快来人——”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银蛇骤现,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脸上。

    身后,沈砚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砚颀长身影。

    夜风拂过沈砚广袖,他俯身,白净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砚低声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朕。

    雨势骤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婆娑树影透过纱屉子,阴润映在地上。

    树影枝节盘虬,再往上,是一抹红色绛纱袍。

    沈砚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阴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满目惊恐。

    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声呜咽。

    朕,朕。

    思绪错乱不堪,宋令枝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砚登基前夕,京中叛乱,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汤,唯有宋令枝院子无侍卫防守,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婆子坐更。

    风声鹤唳,呜咽哀嚎。

    叛军仓皇出逃,无意闯入宋令枝院中,挟持其做人质。

    那是成亲后,宋令枝第一次见自己院子出现那么多人。

    盔甲在身,乌泱泱满地的侍卫,团团将自己围在中心。

    满院的烛火亮如白昼。

    宋令枝听见秋雁白芷的哭声,听见她们跪地求叛军莫伤了自己,听见她们求沈砚救人。

    廊檐下铁马叮当,沈砚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行出。

    寒风拂过,月影横空,沈砚月白衫袍沾上斑驳血迹,红得刺目,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

    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过夜色,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叛军的长剑梗在宋令枝脖颈,尖锐锋利,在月下泛着银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还是家常旧衣,冷风呼啸,指尖瑟瑟发抖,是冻的。

    只一张唇,叛军的剑刃又往前一寸,鲜血淋漓,染红剑刃。

    宋令枝不敢再乱动。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风声伴着叛军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响,叛军双眼猩红,语速飞快,“给我准备车马!立刻!”

    金吾卫纹丝不动,弓箭手早就准备就绪,万箭朝向叛军。

    叛军愤怒嘶吼:“沈砚,你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就、我就杀了她!”

    长剑锋利,刺穿宋令枝薄肤,汩汩鲜血往外冒出。

    她连话也说不出。

    沈砚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刚抬臂。

    白芷挣扎着跪在沈砚脚边,伏首磕头:“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让他们伤了夫人!”

    沈砚视若无睹,只让岳栩送来自己的弓箭,抬臂拉弓,箭矢对准叛军头颅。

    叛军恼羞成怒,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砚,你谋逆篡位,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怎配为一国之君!别过来,再过来我就……”

    沈砚登基早是板上钉钉的事,院外仍有万千军马守候,纵使此刻放叛军一马,他也活不出城门。

    岳栩满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砚身前:“主子,夫人还在他手上,可要属下……”

    “无妨。”

    寒风彻骨,沈砚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沉声:“——放。”

    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朝宋令枝飞奔而去,叛军当即舍弃她,纵身滚至一旁。

    却听“咻——”的一声。

    一枚箭矢直穿叛军脑门,鲜血喷涌而出,若是方才他没丢下宋令枝,兴许那箭,穿过的还有宋令枝的脑袋。

    这一箭,是从沈砚手中发出的。

    满院静默,众人齐齐望向沈砚,等待他发号施令。

    沈砚未再多语,月白身影踏上台矶,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没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后,宋令枝再一次见到沈砚,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历历在目,雨夜萧瑟,案上红烛燃尽,宋令枝双手沾满鲜血,她喃喃抬首,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宋令枝一字一顿:“……沈、砚。”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宋令枝声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颌的手指缓缓松开,沈砚不动声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泪眼婆娑,鬓松钗乱,耳边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晃动,映照满室的烛光。

    美人姣姣,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着贺鸣咽下。

    那是苏老爷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统共也就三颗,如今用上一颗……

    宋令枝攥着手上金丝绣制的香囊,僵硬抬头:“为什么?”

    若是没有沈砚,今夜应是她和贺鸣的大婚之夜。

    或许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或许相濡以沫两情相悦。

    明懿山庄偏远静雅,贺鸣可以在此处念书,宋令枝亦可在旁陪着研磨,红袖添香。

    若是烦了累了,她也可带上白芷秋雁,出门赏玩,或骑马或放纸鸢。待贺鸣上京赶考,她可陪着人去,也可在家掐着手指头数日子,或是回府寻祖母游乐,陪祖母看戏听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还能跟着白芷学针黹,给小孩做虎头鞋。待孩子大些,贺鸣也能口传手授,亲自教导小孩的功课。

    他们本该同天底下所有的寻常夫妇一样,日子平淡如水,无波无澜。

    “为什么?”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欢我……”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亲手敲碎她平静的日子。

    她和沈砚,本不该再有交集的。

    长夜氤氲,苍苔露冷,□□夜寒。

    嫣红喜服曳地,贺鸣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血,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

    宋令枝无力闭上双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维持脸上的镇静。

    “沈砚,我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只要你马上离开……”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双浅色眼眸落满泪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当就此别过,再不复……相见。”

    黑夜如墨,急雨骤歇,只听零星雨珠自檐下滚落,渐起一地的泥泞。

    屋内烛火摇曳,苟延残喘,似一位耄耋老人,只身撑起一隅的亮色。

    沈砚逆着光,颀长黑影笼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声呓语:“……不、复、相、见?”

    沈砚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讥诮,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懒声丢下三字,沈砚起身,大红绛纱袍自夜色轻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只觉后脊生凉:“那你想要什么?”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惨白无血的一张脸,再往下,是贺鸣染红鲜血的袍衫。

    刺眼夺目的鲜血透过指缝,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声音轻轻,“沈砚,你也想……杀了我吗?”

    前世的纠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无心再来一遭,也想不通沈砚为何纠缠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终于不再往前,沈砚转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绛纱袍衫松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许阴冷之气。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望着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语。

    房中落针可闻,只余烛光摇曳。

    良久,方听得头顶传来沈砚的一声轻笑。

    “宋令枝,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沈砚语气轻轻,“你自然是要死的。”

    他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黑影似化不开的浓雾,将宋令枝层层笼住。

    宋令枝知晓那么多将来之事,自然是留不得,只是如今还不到时机。

    沈砚眸光冰冷,垂眸睥睨。

    不止宋令枝活不成,还有……整个宋府。

    他向来只信宁枉勿纵.

    喜房的红烛燃了整整一夜。

    大病初愈,宋令枝本就精神不济,经此一遭,又连着发了一夜的高烧,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晌午。

    日光满地,园中柳拂香风。

    宋令枝扶榻而起,榻上的红枣莲子早被白芷秋雁收走去,只剩案上烛泪点点。

    槅扇木窗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宋令枝扶榻坐起,三千青丝轻垂在腰间。

    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她精神总算好些,又命白芷将房中一应“喜”字摘下。

    白芷诚惶诚恐:“姑娘!”

    宋令枝大婚之夜,她和秋雁被迷香放倒,再次醒来已是天明。

    天翻地覆,本该服侍他们的奴仆婆子,如今却全都听令沈砚一人,成了监视宋令枝的人。

    白芷嗓音喑哑,她还不知沈砚的身份:“姑娘,那不是严先生吗,他怎的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还将姑娘困在此处?”

    ……严先生。

    三日前沈砚的言语犹在耳边,沈砚疑心重,又是那般的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若是白芷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可能宋令枝明日就能见到她的尸首。

    宋令枝心口打颤,冷汗涔涔,宋令枝贝齿紧紧咬住红唇:“莫再提他。”

    园中定有沈砚的眼线埋伏,宋令枝不欲多言:“贺哥哥呢,他可还安好?”

    白芷:“贺公子一切都好,姑娘莫急。严、严公子身边那人替贺公子瞧过了,说只是失血过多,那一剑未伤及要害,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贺鸣是受自己所累,方落得这样一番田地。

    宋令枝轻声:“他在哪,我过去瞧瞧他。”

    东次间内。

    青纱帐慢轻垂,贺鸣静静躺在天然罗汉床上,肩上的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秋雁半跪在脚凳上,眼睛哭得红肿。

    闻得宋令枝的声音,她端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挪步而出。

    “奴婢才刚给贺公子喂了药,姑娘放宽心,这儿有奴婢守着。”

    宋令枝点点头,余光瞥见榻上杳无生气的贺鸣,又忍不住掐紧掌心:“祖母给我留了两根千年人参,若有需要,尽管取去。”

    秋雁福身应是。

    贺鸣还昏迷不醒,宋令枝不欲多加叨扰,只略坐片刻,便起身回房。

    廊檐下湘妃竹帘轻垂,穿花度柳,抚山依泉。

    这山庄是宋老夫人花了大心思的,自然是处处合宋令枝的心意。

    转过影壁,月洞门近在咫尺,只需再往前半步——

    忽的,假山后转过一婆子,眉眼严肃,不见半点笑意:“姑娘且慢。”

    她垂手,面上却半点敬意也无:“主子吩咐了,姑娘身子欠安,在园里逛逛便是。”

    白芷忍无可忍,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平平无奇的一个婆子,白芷却怎么也推不动,她气得破口大骂:“谁给你们的胆子拦姑娘,等我见到老夫人,我定要好好告上你们一笔……”

    “白芷。”

    头晕眼花,宋令枝抚额,双眉紧皱。

    她忽的想起,祖母曾寻金明寺的高人算上一卦,说这山庄伺候的都得是生人,想来这位高人,也是沈砚的手笔。

    这山庄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沈砚的人。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不能出去便罢了,白芷,你替我研磨,我想给祖母写信。人不能出去,信总可以罢?”

    若是她一封家书也无,祖母亦会起疑心。

    婆子不语,只垂手低头。

    宋令枝甩袖离开。

    那封家书自然送至沈砚手上。

    暖日生香,紫檀嵌理石书案上供着炉瓶三事,檀香袅袅。

    岳栩跪于下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毕恭毕敬:“主子,这是姑娘刚送去外院的,说是给宋老夫人的家书。”

    字迹熟悉,是沈砚先前常在书院见到的。也不知宋令枝是写了什么,竟是厚厚的一沓。

    岳栩轻声:“主子,可要拆开翻阅?”

    “不必。”

    书案后的男子一身雪青长袍,日影洒落,无声落在他衣袂的金丝缠线上。

    沈砚声音平静。

    岳栩俯首告退:“是,属下这就让人将家书送至宋府……”

    “烧了便是。”

    极轻极淡的一道声音,伴着徐徐春风,轻盈落在岳栩耳旁。

    他身影一僵。

    再抬眼,书案后的沈砚已然低下眼睫。

    他向来不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

    连着等了两日,宋令枝都不曾收到宋老夫人的回信。

    白芷只当是守院门的婆子偷懒,未曾将家书送出,日日前去催促。

    婆子耐心全无:“家书在主子那,姑娘若不信,尽管自己去问。”

    那信中所言,无非是些芝麻小事,或是今日在园中瞧见了一只蚂蚱,或是宋令枝想吃府上的茯苓糕。

    宋令枝洋洋洒洒,连着写了十多张,都是些细末枝节的琐碎事。

    若是旁人见了,只会觉得无趣,只有祖母……才能看懂宋令枝信中真正所言。

    如今未收到回复,定是书信不曾送到宋老夫人手上。

    楹花窗下,霞映满园。

    白芷气恼不已,又挂念宋令枝大病未愈,只敢挑好话哄着宋令枝。

    “许是路上耽搁了,姑娘再等等,兴许过两日老夫人就来信了。”

    白芷泫然欲泣,她压低声,“老夫人那般疼姑娘,若是一直收不到信,定然会发现端倪的。”

    白芷搜肠挂肚,努力想着近日的好事,好哄宋令枝开心:“奴婢今日去瞧过贺公子了,他身子恢复得极好,想来这两日便能醒来。”

    宋令枝总算有了反应,她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奴婢何时骗过姑娘。”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往里屋走,“奴婢昨日闲来无事,将那日的嫁妆单子都理了一遍,姑娘可要瞧瞧?”

    宋老夫人疼爱孙女,玛瑙釉色抱婴民妇灯、官窑葵瓣碗、哥窑双耳三足鼎……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皆是难寻的宝物器皿。

    宋令枝百无聊赖瞥过一眼,兴致缺缺。

    倏然,一抹嫣红影子闯入视线。

    宋令枝急声:“且慢。”

    白芷脸红耳赤,着急将手中的画本往箱底塞。

    那是宋老夫人先前送来的画本。

    白芷双颊泛红:“姑娘,这、这太不像话了,奴婢这就收起来,再不叫姑娘……”

    “拿来。”

    宋令枝面色平静,双眸淡然。

    白芷耳尖滚烫,踟蹰片刻,方讪讪将画本递给宋令枝:“姑、姑娘。”

    宋令枝随手翻阅,看得坦然。

    白芷可没有这般的好定力,做贼心虚似的,忙忙关上槅扇木门,连楹花窗子都掩上了。

    屋中光线晦暗。

    斑驳光影透过纱屉子,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轻倚在临窗榻上,膝上搁着宋老夫人先前让柳妈妈送来的画本。

    那画本画得详尽,白芷只瞥一眼,当即吓得收回视线,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门前,深怕有人突然闯入,看见宋令枝所看之物。

    “白芷。”

    耳边忽的传来宋令枝的声音,白芷赶忙上前:“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令枝面不改色晃晃手中的画本:“这是上册,下

    册在哪?”

    白芷一时语塞,差点咬伤自己舌头,她欲言又止:“姑娘,算了罢,这些……”

    宋令枝难得执拗:“找出来我瞧瞧。”

    白芷无奈,只得依言照做。翻开,入目是一汤浴池,她慌忙别过眼。

    宋令枝却看得目不转睛。

    浴池,温泉水。

    她还记得出嫁那日,祖母提过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

    果然,她翻到了画本中藏着的舆图。

    作者有话说:

    沈狗现在越嚣张,以后火葬场的火就越旺!

    昨晚写到凌晨四点多,今天困到路过的狗都想给给我两脚醒醒神,应该有人看文吧呜呜呜,大家如果不养肥我可以天天努力双更的!

    ———————

    顺便求个作者收藏!

    下一本《怯春》,求收藏!

    【追妻火葬场/男主是替身/女主死遁】

    【文案1】

    一朝被废,沈时安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沦落成庶人,幽禁在冷宫,身边只有一个婢女追随。

    小婢女懂事听话,任劳任怨,但凡有一口吃的,她都会留给太子殿下。

    只可惜太子殿下对此视若无睹。在沈时安眼中,婢女永远是婢女。

    他知道明杳爱慕自己,也知道对方会在自己熟睡时,偷偷唤自己夫君。

    夫君,那是太子妃才有资格唤的,明杳自然不配。

    大雨滂沱,沈时安手指紧紧掐住明杳的脖颈,将近窒息:“记住你的身份。”

    他冷声,耍袖离开。

    徒留明杳在雨中跪了一整夜。

    【文案2】

    三年蛰伏,卧薪尝胆,沈时安终于夺回储君之位,搬出冷宫。

    细雨绵绵,亦如沈时安被贬那日。

    他一双眸子凉薄无情,手腕上的迦南木珠轻转,听着内侍战战兢兢,问如何安置明杳。

    “一个侍妾而已。”沈时安轻声,不以为意。

    他想着,明杳身份卑微,贵在乖巧漂亮,又对自己死心塌地,若今后有了身孕,再抬抬位份也无妨。

    可惜沈时安并没有等来明杳。

    重回东宫之日,冷宫忽然走水。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抬出的,只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

    沈时安彻底疯了,他以为明杳永远留在了那场大火中。

    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南巡时忽然遇见一女子,那女子同明杳长得一模一样,她正挽着一男子的手,两人牵着一个小孩。

    一家子其乐融融。

    那男子的脸上,也有一颗泪痣,同自己一样。

    那是明杳以前最喜爱的地方。

    第25章 下药

    落花满地, 初罢莺啼。

    园中各处彩带翩跹,如梦如画。

    倚着楹花窗子,宋令枝看得细致。

    先前知晓魏子渊擅仿字迹一事, 宋令枝担心日后有人也有此绝活, 仿自己笔迹骗祖母和父亲, 或是伪装父亲的字迹发号施令,故而和祖母商榷, 自创了独属于宋家的密文。

    家中也只有祖母和父亲知晓。

    先前宋瀚远听了还笑, 说西洋人也想过此法子,为的也是避人耳目传递消息, 只是他们那的人唤此法子为摩斯密码。

    如今这画本上的舆图, 便是祖母加密过的。兴许是想着日后再和宋令枝说此事, 画本上只有下山的舆图,并无密道的入口。

    合上画本, 宋令枝暗暗将舆图记在心上,仰头望去,缂丝屏风后多出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白芷半张脸贴在槅扇木门上, 透过纱屉子悄悄往外望, 深怕有人路过。

    猝不及防听见宋令枝唤自己名字,白芷唬一跳, 忙忙转身:“姑、姑娘。”

    画本搁在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上面所绘, 皆是不堪入目的画面,或站或坐,或抱或搂。

    白芷烧红脸, 别过视线去看宋令枝。

    宋令枝面不改色, 只眉眼染上几分喜色:“我想去山上泡温泉, 去岁我在大雪之日埋的梅花,你让他们找出来,我有用。”

    白芷福身应是。

    ……

    一连数日,宋令枝都会携侍女上山,前日要大雪之日埋的梅花十两,今日又让人翻箱倒柜,找来西洋的果酒,说是那酒拿来泡脚正好。

    一院之隔,书房窗明几净。

    窗前栽着数株垂丝海棠,花果累累,小如灯笼。

    案上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松柏香,青烟氤氲。

    隔着缂丝屏风,负责监视宋令枝的张婆子跪在地,老妪佝偻着身子,两鬓斑白。

    “今儿宋姑娘又去了山上,老奴细细瞧过了,那浴池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听姑娘身边的白芷说,那浴池引的山上的温泉,对身子大有益处,想来宋姑娘是为的将养身子,方日日上山。”

    书房安静,落针可闻。

    张婆子伏首叩地,两股战战,不敢往屏风后多望一眼。

    竹案上设杯箸酒器,另有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坐在案后,一手抚额,他向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如墨的一双眸子冷冽森寒,只一眼,站在下首的岳栩当即了然,转而朝向屏风。

    “只有这些?”

    张婆子叩首:“是,老奴不敢欺瞒主子,宋姑娘确实日日都待在浴池。”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是宋令枝奢靡精致,吃的茶必是上等的名茶,就连茶杯,也是讲究连连。

    或是官窑五彩小盖钟,或是青窑脱胎填白茶碗。

    若是夜里下了几滴雨,宋令枝瞅着天青色的天,一会说天不好啦,一会又命人扛来竹椅轿,伺候她上山,说是枕着雨声泡池子,才有乐趣。

    闲着无事,又让人取来自己的陪嫁,拿着一个个赏玩。

    宋令枝乐得自在,倒是苦了跟着的张婆子,但凡宋令枝瞧过的走过的,她也要跟着翻看一遭。

    这几日旁的事没做,光是翻看宋令枝的陪嫁,张婆子已累得直不起腰。

    宋家果真富可敌国,一个小小的孙女出嫁,竟也是十里红妆,万人歆羡。

    宋令枝在家中便是这等的骄奢,沈砚和岳栩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好奇宋令枝被囚在山庄,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

    岳栩疑惑皱眉:“你可知……宋姑娘为何会突然想去山顶的浴池?”

    张婆子难以启齿:“这……”

    岳栩沉下脸,只当其中有蹊跷:“快说。”

    张婆子吓得又跪在地:“前些日子,老奴见宋姑娘屋里关了门窗,她身边的白芷亦是神色慌乱,鬼鬼祟祟。”

    张婆子颤巍巍自袖中取出一物,“待他们离开,老奴在宋姑娘房中,寻到了此物。”

    张婆子虽早有儿孙,然冷不丁瞧见这般伤风败俗的画面,还是红了脸。

    岳栩面色凝重,正想呵斥张婆子“如此重要之事怎不早点禀告”。待看了画本书封,他亦没了言语。

    暖日当暄,庭落飘香。

    案后的男子双眉轻皱,额间隐隐有薄汗沁出。

    屏风后的张婆子早就领命退下,光线亮堂的书房,只有岳栩垂手侍立。

    竹案上平铺一册画本,正是张婆子方才送来的。诚如她所言,这画本无甚稀奇,只是用色大胆了些。

    浴池中的两人惟妙惟肖,就连池边衣衫的褶皱纹理,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以前在军营,那些大老爷们也常敞开了肚皮,调侃军中的美娇娘,言语粗鄙不堪,岳栩嗤之以鼻,并不入流,也不同他们看那些“来之不易”的画本。

    只是不曾想,今日会在沈砚案上瞧见此物,还是在宋令枝屋中搜来的。

    岳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此书并无异样,属下这就将它送回宋姑娘屋里。”

    沈砚面上淡淡,只眉宇渐拢,寒冽目光一点点自画本掠过。

    园中无声,唯有花香柳影相伴。

    良久,那画本终又一次合上。

    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身影挺直,他一手轻捻指间的青玉扳指,漆黑眼眸如雾,让人望而却步。

    岳栩心生疑虑:“主子,可是这画本有异?”

    沈砚身份尊贵,所盛上之物,都会由岳栩细细查阅一番。这画本他方才也见过,除了笔墨比市集卖的精细些,岳栩实找不出半点异样。

    日光微熏,竹案上,男子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敲案沿。光影无声落在沈砚指尖,并未向上攀爬。

    沈砚眸光极冷,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显然是不欲多言,只那白净手背上,青筋盘虬,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岳栩抬头,好奇又多问一声:“……主子?”

    “哗啦”一声响,案上的茶筅茶盂忽然被掀翻在地,连同那画本,亦翻倒在地,汩汩热茶从茶壶倾泻而出,悉数落在画本上。

    岳栩瞳孔骤紧,疾步越上前,眼疾手快在沈砚手上施了几针。

    细长银针尖锐,亮得晃眼。

    许是用力过甚,些许鲜血沁出薄肉。

    满地狼藉,凌乱不堪。

    沈砚一手抚着心口,只觉周身似坠入冰窟,百爪挠心,一会又觉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帐幔轻掩,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心口那股悸疼终于退散。

    岳栩半跪在脚凳上,手上十来根银针,他面色严肃:“主子,这次毒发比往常快了半月。若是长此以往,属下怕……”

    沈砚揉着眉心,手腕上的旧伤本欲痊愈,如今又添上新的一道,是他方才自己划伤的。

    沈砚身中奇毒,岳栩虽擅用毒,然沈砚身上这毒,他却迟迟未能解开。

    沈砚垂首敛眸:“关在地牢的药人呢?”

    那本该是死囚,本就是将死之人,拿来试药正好。

    岳栩低头:“属下无能。”

    十来个药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还是瘫痪的。

    沈砚毒发加剧,岳栩却仍找不出解读之法,他抱手跪地:“属下已让人重新去寻合适的药人,想来不日便有回信。”

    沈砚轻“嗯”了一声,挥袖示意岳栩退下。

    满地的狼藉早有奴仆洒扫干净,那沾上热茶的画本自然而然留在竹案上。

    沈砚眼皮轻掀,眸光不经意掠过那画本上的一幕,倏然一顿。

    ……

    日光乍泄。

    湘妃竹帘半卷,宋老夫人疼惜孙女,便是浴池地上用的砖,亦是碧绿凿花。

    水声潺潺,氤氲白汽飘渺,化成无形的雾升腾至空中。

    既是演戏,自然要做全套。

    宋令枝拥着绣衾,轻倚在金漆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青缎引枕。

    梅花式漆木小几上摆着果馔糕点,另有一个十锦攒心盒子。

    白芷款步提裙,悄悄挪步至槅扇木窗前,隔窗眺望。

    环顾四周,却不见那张婆子探头探脑的身影,廊檐下只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

    对上白芷的视线,小丫鬟当即站稳身子,不敢再东张西望。

    白芷招手,唤人上前:“你过来。姑娘的玫瑰玉露落在暖阁了,你去取了来。”

    丫鬟犹豫不决:“张妈妈不在,奴婢怕……”

    白芷狠瞪一眼人:“她不在又如何,她是主子还是姑娘小姐,还要我们姑娘谦让她不成?便是她在这里,姑娘的话,她也不敢不从。”

    宋令枝这些时日所为,小丫鬟亦看在眼中。不是要西域葡果,便是突发奇想,打发张妈妈上山采摘板栗,丢在风炉中烤着吃。

    张妈妈因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小丫鬟踌躇片刻,终还是点头:“姐姐稍等,奴婢这就取来。”

    白芷颔首:“去罢。”

    槅扇木窗轻掩,挡住了院中满地明晃晃的日光。

    园中守着的丫鬟奴仆都让白芷打发离开,柳垂金丝,她悄声迈步,踏进浴池。

    “姑娘,前院后院都没人,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姑娘放心。”

    青松抚檐,松柏苍翠。

    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镶嵌宝石无数,四面悬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摇曳,熠熠生辉。

    宋令枝回想着那画上舆图,小心翼翼踏上碧绿凿花砖。

    她在这浴池连着寻了十来日,不见有任何异样。既是密道入口,那应当是不显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后。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靠背坐褥,坐褥移开,并不见有任何异样。

    宋令枝皱眉,这贵妃榻也曾出现在那画本之中,当时那二人,好像是在这边。

    贵妃榻上还有一个螺钿锦匣,这锦匣本是装饰用的,并不能打开。先前那画本中的二人,还拿这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凛,纤细手指微曲,轻敲两下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轻蹙,顺着锦匣上的葡萄果藤转动,只听很轻很轻的一声“哒”。

    宋令枝瞳孔骤缩,多日压在心上的阴霾终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张舆图,她

    定能带上贺鸣和侍女下山离开。

    只要再往旁一点——

    倏然,一道惊呼声从门口传来,显然是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声音比往日提高许多。

    “奴婢见过严公子,公子,姑娘还在里面,你不能进去!严公子!严……”

    缂丝屏风后,锦衾拥着一人。肌若凝脂,唇未点而红,宋令枝一头乌发轻垂在臂间,她一手揉着眼睛。

    许是过于用力了些,宋令枝双目泛红,眼尾泛着绯色。杏眸氤氲,水汽迷雾,倒真像是刚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嚣,你……”

    睁眼瞧见那抹立在屏风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条,赶忙拿锦衾盖在身上。

    一双揉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警惕不安:“沈……你来做什么?”

    满池春水荡漾,涟漪渐起。

    沈砚负手而立,那双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没来由一跳。

    虽说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只是匆忙取过青缎引枕靠在身后,挡住了那一方螺钿锦匣。

    那锦匣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审视的目光。

    她双眉轻皱:“有什么事稍后再说,还请严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挡在宋令枝身前,只可惜她身姿娇小,未能完全挡住。

    沈砚岿然不动,那双幽深眸子定定望着宋令枝,如剑如炬:“出去。”

    白芷双肩瑟缩,依然不动。

    无声的沉默。

    迎着沈砚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只觉心乱如麻,她看不透沈砚心中所想,更怕耽搁久了,沈砚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强迫自己冷静:“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着掌心,强扯出几分笑意:“我无事,你先出去。”

    池中飘着晨间新鲜采撷的玫瑰花花瓣,案几上亦有宋令枝只动了几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砚,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话落,又悄悄凑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满园悄无声息。

    宋令枝不动声色起身,往外多走两三步。她今日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织金锦牡丹蝶纹锦衣,羽步翩跹,步履轻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离开,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随之消失殆尽,望向沈砚的双眸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勾唇,环顾四周:“你倒是有兴致。”

    那声音极轻,似带着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视沈砚的视线:“将死之人,及时行乐罢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兰殿,宋令枝都是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纤细眼睫长长,似沾染上水雾,惹人垂怜。

    沈砚视线森寒,不曾动容过半分,他冷声一笑:“……是吗?”

    沈砚步步紧逼,凛冽视线往下,直迫宋令枝双眸。

    宋令枝退无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贵妃榻上。

    锦衾上还有她先前残留的温热,和落在耳边阴冷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砚垂首俯身:“我还以为……你是为着这个来的。”

    陡地,一册画本自沈砚袖中甩出,摊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你怎么、怎么……”

    虽知道张妈妈是沈砚的人,知道她会监视自己,然沈砚这般将画本大咧咧摊开在宋令枝面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画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后的贵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后的如出一辙。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紧掐入手心,宋令枝别过目光,指尖轻轻颤动。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

    那画本上的舆图,宋令枝连秋雁白芷都不曾说,那密文也只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砚是不该知道的。

    落在头顶上的视线不曾离开,便是宋令枝不抬头,也知那视线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沈砚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脸上的视线似有了重量,带着探究和审视之意。

    宋令枝撑在背后的指尖轻动,隔着青缎引枕,便是那螺钿锦匣。

    呼吸稍滞,心跳如擂鼓。

    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敛眸掩下眼底的千思万绪。

    园中风声骤歇,万籁俱寂,只余落在颈间的温热气息。

    沈砚声音低低:“不觉得似曾相识吗?这画上的贵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脸,她用力推开眼前的沈砚。

    眨眼间,地上的画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双眼泛着泪珠,宋令枝竭力压下心底的惊慌失措,只抬眸,冷冷望着贵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恼羞成怒,宋令枝气愤:“你到底想做什么?这画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砚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笔直如松柏,他低头,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他淡声。

    “皇家别苑的浴池,也放着这样一张贵妃榻。”

    只一句,宋令枝当即白了脸。

    她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身影趔趄,摇摇欲坠。

    每年盛夏,皇帝都会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前往皇家别苑避暑,宋令枝身为沈砚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只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胆大妄为,在自己膳食下了药。

    仓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闯入浴池。

    再然后,她看见了沈砚。

    雨打芭蕉,狂风肆虐。

    院中的雨接连下了大半夜,将近三更天,浴池的哭声终于歇下。

    沈砚面无表情从浴池离开,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贵妃榻狼藉凌乱,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宫裙碎落一地,根本见不了人。

    若非秋雁寻到人,兴许宋令枝连浴池都走不出。

    临近天明之时,沈砚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亲自看着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彻底成了困扰宋令枝多年的噩梦,她忘不了自己喑哑的哭声,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砚,忘不了沈砚的蛮横。

    以及,那一碗苦涩难咽的避子汤。

    她不敢想,如若当时先寻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宫的宫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

    时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梦回,她总能从梦中惊醒,梦里是沈砚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

    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宋令枝捂着心口,双眸颤动,宛若羽翼孱弱无力:“你……”

    画本早被撕成碎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明明已是春日,园中暖意融融,宋令枝却只觉四肢冰冷彻骨,瑟瑟发抖。

    如坠寒夜。

    乌皮六合靴轻踩在碎片上,沈砚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宋令枝。

    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嘲讽。

    沈砚一字一顿。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作者有话说:

    不要养肥,我可以天天双更的(咬牙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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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不够看,可以看看我的完结文《藏鸢》!

    【文案1】

    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时,沈鸾想,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喜欢裴晏了。

    京城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安郡主沈鸾从高楼跃下。

    二是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疯了。

    京城无人不知,沈家嫡女沈鸾自幼骄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人,却独独对五皇子裴晏一见钟情,甚至还拒绝了太子妃之位。

    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助他夺得帝位。

    少女的爱意炙热又张扬,她以为水滴石穿,终有一天裴晏会回头看自己。

    然而没有如果。

    新帝登基后,沈鸾等来的,是沈家满门抄斩,被株九族的消息。

    曾经战功赫赫的父亲被斩首于闹市、出身名门的母亲自缢于家中。

    一夜之间,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沈鸾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文案2】

    裴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婢女,为皇帝所不喜。同样是皇子,他却只能居于冷宫,遭人白眼。

    裴晏步步为营,只为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沈鸾不过是裴晏棋盘上一枚棋子。

    然而无人知晓——

    收到沈鸾死讯时,裴晏当场呕出心血-

    重来一世,裴晏重生在和沈鸾初见的这天。

    只是这回他没等来沈鸾,而是等到了对方和太子定亲的消息。

    他看见沈鸾和太子有说有笑,沈鸾亲昵唤他:“阿衡。”

    阿衡,阿珩。

    沈鸾以前唤自己,就是自己的小名,阿珩-

    沈鸾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对一人一见钟情。沈鸾看不清对方,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当朝太子,裴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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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国遐想、4809962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子翎 20瓶;小女子浅灰、蓝橘子汽水儿、24616880、菈妮、3330024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出逃

    天色渐黑。

    将至掌灯时分, 头顶青花水草带托油灯高悬,光影晦暗不明,隐隐绰绰。

    院中似乎起了风, 风声低低呜咽。宋令枝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似自己又回到了那夜的孤独无助, 她好似……又一次听见了那一夜的狂风肆虐。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 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

    脚边的画本早就撕成碎片, 纸屑如搓棉扯絮,飘落满地, 偶有几张落至浴池中。水波摇曳, 映着满池珠光宝翠的熠熠生辉。

    水珠一点点泅湿纸张, 似那夜宋令枝被打湿的衣衫,通透单薄。

    愤懑和屈辱涌上心尖, 贝齿咬紧朱唇,泛起点点殷红血珠。

    “你……”

    手臂高高扬起,似疾风掠过。

    清脆的一巴掌并未落在沈砚脸上。

    女子纤细手腕被沈砚紧紧攥住, 犹如那一夜宋令枝的噩梦, 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宋令枝的狼狈和孱弱。

    她似困在蚕蛹之中的彩蝶, 尚未羽化成形,双翼已让人生生折断。

    逃不开, 挣不得。

    宋令枝像是永远留在了那一夜的噩梦。

    眼中泛起无数酸楚,宋令枝红肿着一双眼睛,杏眸盈盈如秋水雾蒙。

    她深吸口气, 竭力扼住将要涌出喉咙的哭腔。

    宋令枝冷笑:“在哪学的都和三皇子不相干。三皇子怕是忘了, 贺哥哥才是我如今的夫君。”

    牙关咬紧, 宋令枝一字一顿,“我自是为了他学的。”

    手腕上的桎梏骤然加深。

    沈砚眸色阴冷,幽深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良久,耳边落下轻轻的一声笑。

    宋令枝仰首抬眸,却只望见一双满是讥讽的黑眸。

    沈砚漫不经心甩开人,拂袖而去:“那也得他有命活。”

    很轻很轻的几个字,不住在宋令枝耳边回响。

    她瞪圆双目,倏然想起这些时日贺鸣的昏睡不醒,明明前些天,白芷还宽慰自己,说贺鸣已无大碍,很快便能醒来。

    双足无力瘫软,宋令枝跌坐在贵妃榻上。纤细手指攥住青缎引枕的一角。

    眼睫扑簌,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珠终再忍不住,“吧嗒”一声,重重滚落在白皙手背上。

    浑身无力,似散架一般。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还好、还好。

    沈砚并未发现螺钿锦匣的端倪。

    她还有望逃出去。

    ……

    日光拂地,柳垂金丝。

    白芷捧着一个官窑瓷盒,掀开,十来根簪花棒并在一处。

    垂首轻瞥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指印,白芷双眉紧皱。

    宋令枝皮肤本就娇嫩细腻,稍微磕着碰着,都容易留下疤痕。素日白芷心细,总能兼顾一二。

    只如今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白芷眉间紧锁,拿簪花棒,轻捻少许粉末在掌心,细细为宋令枝抹上。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白芷小声絮叨,又怕勾起沈砚惹宋令枝心烦,她抬首,“姑娘,今日可还要去浴池?”

    宋令枝颔首:“自要去的。”

    白芷:“那贺公子……”

    宋令枝不假思索:“贺哥哥自然是跟着我们一起的。”

    话落,宋令枝又望向白芷,悄声,“多拿些碎金子,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何不拿些金锞子,那玩意沉甸甸的,才好用。”

    宋令枝摇摇头,缄默不语。

    金锞子虽好,只太招眼了些。那碎金子在宋府,也是随手赏给下人的赏银,便是沈砚知晓,也不会太快起疑心。

    宋令枝抬眸,园中落花满地,流水潺潺。

    她又一次想起那日在贵妃榻上,沈砚那声讥诮。如影随形,扰得她夜夜噩梦。

    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面上的冷静,只让白芷为自己更衣,她想上山一趟。

    ……

    日影横窗,楹花窗下树影婆娑,青石甬路。

    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双目愤愤,如今还琢磨不透沈砚对宋令枝的心思,张妈妈不敢明着得罪,只敢将火洒在小丫鬟身上。

    指桑骂槐:“挨千刀的玩意,整日正事不做,净会折腾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小丫鬟本只是在院中洒扫,唯唯诺诺低着脑袋,任由张妈妈打骂。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贺鸣至贵妃榻躺下,回首听见张妈妈的骂声,气得直跺脚。

    “这婆子真真是该死,满嘴胡言乱语,姑娘你莫听她胡诌,她那样背信弃主的人,就该下一道雷,狠狠劈死她才是。”

    又好奇,“姑娘,你这几日怎么都带着贺公子上山?”

    贺鸣如今还昏迷不醒,每每上山,都得好几个小厮抬竹椅轿。一来一回,着实折腾。

    偏偏宋令枝还觉得对不住贺鸣,命张妈妈也跟着抬轿,说是怕人少路颠簸,伤着了贺鸣。

    连着数日都是这般,张妈妈自然记恨在心,每每见着宋令枝,都没好脸色。

    白芷为宋令枝抱不平。

    宋令枝轻声:“你去,就说今日的石榴红织雨锦宝相花纹锦衣我瞧着不顺眼,让她重拿新的来。太鲜亮的不行,太素净的我也不喜欢。”

    “还有,我忽然想吃闽州白茶,让张妈妈去茶房取,那茶要三四遍才起色,让她长点心,拿玛瑙茶壶沏了送上来。”

    白芷忧心忡忡:“这么多,她能记得牢?昨日姑娘让她送玫瑰酥,她就送错了。”

    这几日,宋令枝没少折腾张妈妈,又让人抬轿,又让人山上山下送糕点。

    偶尔夜深人静,还故意让人掌灯,说自己想看看书,让张妈妈从藏书阁给自己找书来。

    那张妈妈日夜遭罪,不得安宁。她又身兼监视宋令枝之职,时刻悬着心,不敢大意。夜间坐更守夜,困得直在廊檐下打盹。

    白芷温声:“姑娘若想吃茶,还是奴婢去罢,那婆子哪懂得泡茶,倘若让她糟蹋了姑娘的好茶叶,那才是罪该万死。”

    宋令枝低声:“她不懂泡茶才好。”

    隔墙有耳,宋令枝不敢大意,在白芷手心悄悄写下二字:支开。

    白芷瞳孔骤紧。

    宋令枝朝她点点头:“去罢。”

    夜长梦多,且贺鸣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离开明懿山庄……手心冷汗沁出,隔着一扇槅扇木门,宋令枝清楚听见张妈妈小声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过是二门伺候的,哪晓得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不若你随我一起,也好有个帮衬。”

    白芷反唇相讥,随手打发下首跪着的小丫鬟跟着一起:“姑娘身边离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让她跟着去便是。”

    张妈妈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乐意带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顶事,好歹能帮忙盯着点。

    她撇撇嘴:“折腾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

    口中骂骂咧咧,不情不愿转身离去。

    苍苔浓淡,张妈妈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骂声更甚,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丝线盘织的香囊,珍宝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尘土,小心翼翼藏在怀里,深怕让人瞧见。

    这香囊还是她从那小丫鬟手里搜刮得来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张妈妈眉间难得有了笑意,别的不提,自从有了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几次守夜都差点睡过去。

    只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后,最后竟是让那不相干的小丫鬟落了好处。

    台矶下,小丫鬟瑟瑟发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让张妈妈拿了去的,并非奴婢不要……”

    白芷细心为小丫鬟拭泪,又自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我昨儿听人说,你弟弟病了等着家用,这银子你拿着,快快替他寻个好大夫才是正经。若是张妈妈来了,有我呢。”

    小丫鬟双眼垂泪,朝白芷连嗑三下响头,转身匆忙离开。

    满园春日,悄无声息。

    浴池水汽氤氲,宋令枝这些时日陆陆续续带来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机多添了几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毕,白芷又替她取下鬓间玉簪宝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钿锦匣往旁旋动,果真瞧见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贺鸣行动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搀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垫后。

    密道长而窄,细细长长的一道,只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着贺鸣,横着往前走。

    步履缓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额间已冒出薄薄细汗,汗流浃背。

    夹道两侧并未掌灯,昏暗无光,只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摇摇欲坠。

    秋雁回首,艰难唤了一声:“姑娘,你可还行?若是……”

    话犹未了,忽听头顶上方传来张妈妈的声音:“人呢,怎么院子都没人了?这该死的丫头,就知道偷跑出去顽。看我逮到,不撕烂她的嘴。”

    槅扇木门敲了两三下,张妈妈沙哑声音传出:“姑娘,锦衣老奴拿来了。”

    白芷和秋雁当即瞪圆双目,他们还没走远,倘若张妈妈真的闯入浴池,后果不堪设想。

    敲门声仍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在夹道回响。

    久久不停。

    日光晒人,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她悄声上前,耳朵几乎要贴在槅扇木门上。

    浴池安静无声,只有满园鸟鸣雀啼相伴。

    张妈妈心下嘀咕:“别是下山了罢,不对……我刚从山上来,并未瞧见有人下山。”

    她忽然睁大眼。

    掌心用力朝前一推,缂丝屏风挡着,张妈妈只能瞧见屏风后闪过一道模糊身影。

    也不知道宋令枝熏的何香,屋中香气竟比往日浓了些。

    迟疑间,宋令枝不悦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吵什么?你在你主子面前,也是这样大呼小叫的?”

    乌发长长垂在腰间,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能望见那一抹盈盈一握的细腰。

    宋令枝嗓音慵懒,似是刚被人吵醒。

    张妈妈唬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双眼垂地,恰好望见宋令枝一双纤细白皙的脚腕。

    果真宋令枝还在屋内。

    张妈妈暗骂一声晦气,若是宋令枝真的逃跑被自己逮到,她还能在沈砚跟前立功。

    张妈妈伏首叩地:“是老奴唐突了姑娘,只是怎的不见秋雁、白芷两位姑娘?”

    宋令枝轻哂:“你这话倒是问得奇怪,奴才的事,你问我?”

    张妈妈脑子一时转不动,只低头认错,又道:“姑娘,您要的茶和锦衣,老奴给你拿来了,您看是要……”

    宋令枝身上还穿着那灰扑扑的下人袍衫,只松了发髻。

    身后,密道的入口虽让自己重新关上,然白芷和秋雁都不在,甚至连贺鸣都不见踪影。

    若是张妈妈瞧见喊出来,沈砚留在院子暗处的眼线定会起疑。

    张妈妈试探出声:“……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拿丝帕捂住口鼻:“放着罢。”

    浴池水声汩汩,案几上的青花缠枝莲花纹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张妈妈不甘心,跪着朝前:“姑娘,贺公子还在屋里吗?老奴别的不会,倒是生了一身好力气,若是姑娘需要人搭手,尽管找老奴便是。”

    风声鹤唳,园中藏着的暗线似乎发现蹊跷,有黑影自窗前掠过。

    宋令枝心跳骤停,掌心冷汗连连。

    张妈妈身影往前倾,眼看她快要挪到屏风旁——

    宋令枝忽的轻笑:“好啊。”

    园中风声骤歇,先前冒出的黑影也一点点往后退去。

    张妈妈眉眼的疑虑渐散,心下直打鼓:“那姑娘要老奴做什么?”

    宋令枝漫不经心:“跪着便是。”

    张妈妈不解:“……姑娘?”

    宋令枝:“张妈妈不是瞧过我的画本吗,我要同贺哥哥做什么,你会不知?”

    双颊涨红,张妈妈一张老脸似在热油中滚过,一会红一会白。那画本她自然是瞧过的,一想到隔着一扇屏风……

    张妈妈脸红耳赤:“姑娘莫拿老奴开玩笑,老奴哪里见过什么画本,且贺公子还未大安,姑娘莫要、莫要……”

    她着实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以为意:“无妨。”

    万籁俱寂,园中只余树影婆娑,那黑影亦是消失得无影无终,好像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是宋令枝看错了眼。

    宋令枝轻瞥窗外,紧握成拳的手指缓慢松开。

    张妈妈叫苦不迭,又不敢出尔反尔,只仰首,试图说服宋令枝放自己出去,她着实没有听人墙角的怪癖。

    且不知为何,在这屋里待久了,她总觉得头晕眼花,四肢瘫软无力。

    “姑……”

    干涸的薄唇轻张了张,倏然从屏风后闯出一道黑影,宋令枝眼疾手快,将一方丝帕牢牢捂在张妈妈口鼻。

    浓烈的香气闯入鼻尖,张妈妈愕然瞪圆眼珠子:“唔——”

    迷.香无孔不入,转瞬之际,张妈妈身子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倒在地。

    眼前模糊不清,她只能望见头顶悬着的一盏水草带油托灯。光影朦胧,宋令枝灰色袍衫从张妈妈眼前掠过。

    “来、来人……”

    双唇轻张,上下阖动。

    香气入鼻,张妈妈彻底陷入了昏迷。

    香炉中的香饼又添了几块,宋令枝不敢耽搁,匆忙往密道跑去。

    那香出自秋雁之手,幸好她在制香上下了苦功,当初来明懿山庄,秋雁连家中香料古籍一并带来。

    误打误撞,那迷.香的方子竟派上用场。

    夹道逼仄漆黑,张妈妈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宋令枝一刻也不敢停下,她拼命朝前奔去。

    风声掠过耳边,夹道狭小,光秃秃的墙壁仿佛一眼也望不见尽头。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气息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无尽的黑暗似一张巨网,似是宋令枝慢一步,都会被吞噬干净。

    快些,再快些。

    三步、两步、一步。

    终于,豁然开朗——

    视野清明,从昏暗无光的夹道离开,入目是后山的郁郁葱葱。

    青山叠翠,疏林如画。

    日光亮堂,宋令枝险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指缝溜进的春光里,白芷和秋雁倚着青松,正急得满头是汗,原地打转。

    忽然瞧见跑出的宋令枝,两个丫鬟皆是哽咽出声,哭着朝她跑去:“姑娘!”

    头上肩上,宋令枝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就连发髻也松松垮垮,似是随便挽了一髻。

    是她从未有过的狼狈。

    精疲力竭,宋令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张妈妈一时半会赶不来,我们快走。”

    秋雁唇角挽起几分笑:“姑娘放心,那香奴婢下足了料,她这一睡,今夜定然起不来。”

    先前怕出纰漏,秋雁还特地做了香囊送小丫鬟,想拿小丫鬟练练手,熟料那香囊竟被张妈妈抢了去。

    宋令枝笑笑:“她虽醒不来,然那园子一直有人盯着,若是见我们迟迟未出,定会起疑心。”

    秋雁唇角笑意渐敛:“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话落,赶忙扶起贺鸣,继续赶路。

    穿花拂柳,攀藤抚树。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更别提宋令枝还带着贺鸣一个病人。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

    荆棘遍布,好容易下了山,宋令枝双手已是伤痕累累,头上也沾上泥土。

    秋雁手执丝帕,欲为宋令枝净脸。

    宋令枝伸手挡住:“不必,这样正好。”

    他们一行人,加之还有一个昏迷的贺鸣,难免惹人注目。

    前方不远便是茶肆,为避人耳目,白芷拿泥土抹了一把脸,低着脑袋往茶肆走去,嗓音也比往日粗犷洪亮。

    不多时,她手上多了一辆马车。

    白芷步履匆匆,牵着马车往宋令枝走来,扶着贺鸣和宋令枝上车。

    她和秋雁二人都换上男装,两人脸上又满是泥土污垢,身上脏兮兮,路过的人只有躲着走,无人理会赶车的是男是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宋令枝的马车并不起眼,穿街越巷。

    酒楼飘香,彩幡拂动,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顽童手举冰糖葫芦,相互嬉笑打闹,笑声连连。

    日落西山,宋令枝像是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间。

    多日压在心口的委屈不安倾涌而出,宋令枝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怕被人瞧见,宋令枝只敢悄悄挽起车帘一角。

    日光在她指尖跃动,宋令枝唇角微扬,勾起浅浅笑意。

    宋府近在咫尺,再过一柱□□夫,她就能见到宋老夫人。

    心神恍惚之时,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熟悉身影,竟是宋老夫人身边的柳妈妈。

    宋令枝双眼一亮,待要喊白芷停车,忽听一声马蹄响起,白芷急急勒住马,转身探入车内。

    “姑娘,前方都是官兵!他们好像在找人!”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大家应该有不少营养液要过期了吧(疯狂暗示!

    周二的更新在晚上十一点后,因为要上收藏夹。

    上次傻乎乎在夹子上连更三章,结果排名哐哐直掉,让本就不富裕的数据雪上加霜(抹泪

    不卡文的话,周二应该会更三章

    ————————

    预收《娇生惯养》,求个收藏!

    【文案1】

    宋昭昭自幼失去双亲,寄住在京中舅舅家。

    人人皆知,宋家有女生得貌美,冰肌玉骨,云鬓纤腰。及笄那年,宋家门槛险些被求娶之人踩烂。

    只可惜舅舅攀附权贵,对求娶的才子视而不见,一心想把侄女献给皇帝身边的老太监。

    皇帝昏庸,老太监一手遮天,京中无人敢惹,只对远在边关的六王爷谢曜有所忌惮。

    无奈之下,宋昭昭只能寻来说书人,编排了许多自己和谢曜缠绵悱恻的话本。

    话本中,谢曜对宋昭昭一见钟情。

    话本中,谢曜非宋昭昭不娶。

    话本中……

    一时之间,人人都知宋昭昭是谢曜的意中人,二人的故事在京中广为流传,深得说书先生的喜欢,话本也越写越多,越写越……

    【文案2】

    谢曜此人,阴鸷狠戾,就连皇帝也不敢招惹,只远远将他打发去了边关,一去便是五年。

    宋昭昭本想着待事情告一段落,便从说书人那收回话本。

    却不想谢曜忽然回京。

    酒楼门前。

    阴雨绵绵,谢曜一身灰青长袍,油纸伞轻抬,一双淡漠眸子猝不及防撞入宋昭昭视线。

    说书人洋溢高涨的声音从酒楼传出:“话说六王爷一朝有孕……”

    宋昭昭:!

    宋昭昭:我不是!我没有!这不是我让他写的!

    第27章 宋令枝也曾唤他“夫君”

    乌金西坠, 长街熙攘。

    官兵身着戎装,腰间配着短刀,刀刃尖锐锋利, 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泛着瘆人的冷光。

    市井百姓避之不及, 纷纷绕路而行,实在躲不过去, 双手高举, 任由官兵搜查,期期艾艾, 试图求饶。

    “官爷, 小的真没犯事, 小的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

    官兵掐着他的脸左右端详,而后朝外一推, 冷声:“滚罢!”

    一连数人,皆是这般。

    隔着薄薄的车帘,宋令枝清楚听见车外传来的窃窃私语, 众人交头接耳。

    “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听说还是女子。”

    “我怎么听说是四个,像是还有一位爷, 带着两个丫鬟。”

    “别是哪家姑娘和人跑了罢?”

    “呸!什么腌臜玩意,净想着这下三流的事!还不快给老娘干活去!”

    日光残留在指尖的温热消失殆尽, 车内昏暗无光,宋令枝倚着车壁,只觉心口直跳, 冷汗连连。

    沈砚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宋府近在眼前, 方才自己还看见了柳妈妈……宋令枝竭力扼住涌上心间的恐慌, 双手握拳。

    他们四人着实显眼,如若遇上官兵盘问,定会露馅。

    脑子飞快转动,宋令枝扯下项上的鸳鸯玉佩,塞在白芷手心:“我刚刚瞧见了柳妈妈,她应当是在这附近。”

    柳妈妈身为宋老夫人的陪房,身份非同一般。如若出府,身边也有丫鬟小厮随同。

    只要能碰上宋府的人,她就还有成算。

    只是不知柳妈妈刚去了何处,只眨眼就没了踪影。

    白芷颔首:“奴婢晓得了,只是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宋令枝皱眉:“我……”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怒吼,刀光剑影,银光灼灼。

    官兵手持佩刀,趾高气扬朝马车走来:“这是做什么的,下来!”

    秋雁满脸污垢,陪着笑脸:“我们主子……”

    “——夫人!”

    车帘挽起,入目是白芷满手的血污,她口中焦急,“怎么不走了,夫人快生了!快啊!”

    车内晦暗,隐约能望见高高隆起的黑影。

    官兵嫌弃晦气,忙不迭往后退开两三步,拿手捂着口鼻:“要走可以,须得……”

    话说一半,秋雁眼疾手快驾起马车,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马蹄声响,溅起无数的飞土尘埃。

    长街光是医馆,就有好几家。

    官兵也不好奇,只是冲着宋令枝的车马骂了声晦气,佩刀持在手上,又赶着查下一人。

    马车渐行渐远,宋府遥遥被抛在身后。

    马车内,白芷无力瘫在地上,只觉汗流浃背,满头大汗。

    那隆起的“腹部”不过是马车上的包袱,手上的血污也是胭脂水粉。

    只她本就满手的脏污,和胭脂混在一处,黏稠油腻,看着好不恶心。

    也幸而那官兵嫌弃晦气,不曾细看。也幸好宋令枝及时想出这法子,逃过一劫。

    宛若死里逃生,白芷四肢散了力,双目垂着泪珠,挽着宋令枝的衣袂:“姑娘……”

    嗓音带上哭腔,泪珠滚滚而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宽慰:“无事。”

    天色渐黑,马车在长街上驰骋,引来路人频频注目。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无意瞥见一家客栈,浑浊晦暗的双眸倏地燃起亮光。

    那是……宋家的。

    客栈掌柜不在,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

    闻得宋令枝一行人是住店,小二忙忙喊人收拾了两间上房:“我们掌柜今夜不在,客官寻他,可是有要紧事?”

    秋雁往小二手中塞了碎银:“你们掌柜的去了何处,你可知他何时归来?”

    小二挠挠脑袋,欲言又止:“这……”

    秋雁身上还是男儿装,小二笑笑,压低声,“还不都是男人那档子事。”

    眠花卧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着宋令枝至榻上坐下,亲自捧来沐盆,为宋令枝净手。

    她愤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还怀着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头寻欢作乐。待回府见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说上一番。”

    脸上污垢洗去,铜镜中晃过女子姣好白净的面容。

    宋令枝轻声:“贺哥哥可曾安顿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着呢,姑娘放心。”

    连着半日奔波劳碌,又提心吊胆,宋令枝身子乏得厉害,她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歇。”

    秋雁福声应“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省得那起懒东西拿不干不净的东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还未有着落,宋令枝哪来兴致用膳,只随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苍苔露冷,秋雁拄灯移帐,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坠入梦乡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寻那掌柜,省得夜长梦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这会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认得姐姐。”

    白芷不以为然:“无妨,姑娘的玉佩还在我这,见了这玉佩,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秋雁忧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还是怕。”

    白芷笑笑宽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还不如这会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脚程快,兴许天亮我们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终觉有理,她点点头:“那姐姐务必小心。”

    案几上的官窑月白釉香炉燃着梦甜香,树影参差,伴着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尽灯枯之时。

    园中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秋霖绵绵,漪兰殿萧条凄凉,白芷扶着宋令枝,一双眼睛哭得宛若泪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张脸高高肿起,身上无一处是好的。那双也曾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却如枯木粗糙,伤痕累累。

    手上颈上,疤痕无数。

    秋雁一张脸惨白,早就没了气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脚边,嗓音喑哑:“昨日回来时,秋雁就已经不好了,奴婢想着求太医来,可、可……”

    一语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几口血。

    白芷大惊失色:“——姑娘!”

    力气透尽,气若游丝。

    满是苍苔的院落雨珠点点,眼前逐渐模糊朦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躯壳。

    宋令枝好似听见白芷的嚎啕哭声,又好似听见秋雁在唤自己,她说今日的香是为姑娘制的,问宋令枝可还喜欢,又说珍宝阁新入了几种香料,待她买来,再为宋令枝调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张盈盈笑脸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骤然从梦中惊醒,入目帐幔轻拂,心口急促跳动。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着的,是那抹轻薄的帐幔,并非梦里离她而去的秋雁。

    月挂柳梢,黑夜如墨。

    房间悄然无声,精悄无人低语。

    从噩梦挣脱,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泪珠,她一手揉眼睛,拂开帐幔寻人。

    “秋雁,你在吗?”

    屏风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锦衾齐整,无半点褶皱。

    宋令枝心跳骤停,猛地推开槅扇木门,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无声息,空荡无人,连贺鸣也无了踪影。

    宋令枝双眼瞪圆,只觉冷意笼罩全身,冰冷彻骨。

    怎么会,贺鸣怎么会不见了?

    他明明还昏迷不醒。

    乌木长廊寂静空远,银辉落地,冷月如霜。

    夜风掠过宋令枝耳边,轻拂过三千青丝。

    她跑得极快、极快。

    倏地,脚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绊住了脚,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过她指尖,似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膝盖肿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锦衣曳地。步伐缓慢迟钝,身躯沉重。

    宋令枝拖着受伤的右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门轻掩,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贴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帘半卷,绰约光影后,沈砚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过窗屉子,无声无息落在他肩上。

    沈砚脚边身后站着的,正是黄昏招待他们的店小二。案几上还有她给白芷的鸳鸯玉佩。

    和先前油嘴滑舌,满嘴胡诌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小二”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沈砚身后。

    双腿发软,无名的畏惧和恐慌涌上心间。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下山时的一路无阻,突然出现的官兵……

    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沈砚,我的侍女呢,还有贺鸣,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万籁无声,只余冷月洒落。

    沈砚左手执五彩小盖钟,面上无多余表情,他甚至连眼眸都懒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砚,你……”

    蓦地,后院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声音尖锐,穿透夜色。

    宋令枝为之一颤,快步冲向窗口。

    窗棂半支,月光洒落的后院,一人着青灰袍衫,乌发覆面,正疼得满地打滚。

    青灰袍衫,鞋履罗袜,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辙。

    宋令枝两眼一黑,下意识转身欲往楼下跑。

    尚未来得及动作,下颌忽然被人紧紧扼住。

    “店小二”早无了踪迹,槅扇木门紧闭,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砚颀长身影笼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双黑眸深而沉,动作蛮横粗鲁。

    “不是好奇人在哪吗?”

    视线漫不经心往窗外轻瞥,沈砚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半点也未抵达眼底。

    扼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砚迫着宋

    令枝朝向窗口。

    他声音轻轻,似雁过无痕掠过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温热气息洒落在脖颈,惊起颤栗无数。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散乱的乌发自沈砚臂弯拂过:“不、不——”

    喉咙禁锢在沈砚掌心之下,发声不得。

    宋令枝发了疯,拳头胡乱砸向沈砚:“秋,秋雁……你松、松开。”

    抵在自己下颌的虎口纹丝不动,沈砚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宋令枝徒劳无功的挣扎。

    长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惨叫尖锐刺耳,她似是疼惨了,双手紧紧捂住脸,身子蜷缩在一处。

    青灰袍衫满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哑,惨叫声连连。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往日秋雁出门,哪回不是穿金戴银,云鬓珠钗,绫罗遍身。

    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秃无叶,月光森寒,拂落满地。

    女子抱头蜷缩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喑哑的求饶,听见她凄厉惨绝人寰的苦叫。

    前世种种,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砚,你、放……放过她!放过她!”

    拳头如雨珠凌乱砸向沈砚,宋令枝双眼泪如泉涌,眼睛肿如杏仁。

    悲哀、痛苦、绝望。

    以及,惊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长,前世沈砚亦能决绝打断太子的膝盖骨,将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过是自己的侍女。

    晶莹眼珠簌簌滚落,一点一点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

    一行白鹭自月下掠过,双翅扑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远,唯有宋令枝的哭声和女子的惨叫回响。

    嗓子哭得喑哑,宋令枝披散着一头乌发,整个人狼狈不堪,似刚从水中捞出。

    “求你、放过她。”她低声哀泣。

    终于,禁锢自己的桎梏松开。

    宋令枝面露错愕,而后不假思索转身,头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痴如醉,迤逦淌过宋令枝的衫裙。

    自乌木长廊冲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随之停下,长发散乱覆在脸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断脖颈的鹌鹑。

    那双往日涂抹凤仙花汁,捣鼓香料的手指,此时全是泥土污垢。

    脚下踉跄,双足彻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伤的膝盖疼痛万分,宋令枝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去,万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这般,直直躺在那破败不堪的炕上,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双眼的泪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着双手,颤巍巍拂过女子脸上的长发。

    瞪圆的双目吓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着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庄监视自己的张妈妈。

    心口骤急,无数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浑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绵软瘫坐在地上。

    倏尔,她低低、低低笑出一声。

    不是秋雁,还好……不是秋雁。

    头晕眼花,宋令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然四肢早无力,膝盖肿胀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脚步声轻缓,沈砚不知何时下了楼,月影缀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

    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

    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

    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

    ……

    震耳欲聋。

    那声又似轻轻,在耳边轻抚而过。

    满头乌发散乱在腰间,宋令枝仰起头,双手止不住颤抖。

    泪如雨下。

    张妈妈临死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宋令枝记得她在泥土中翻滚,记得她尖锐的指甲划破双颊,记得她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哭喊。

    以及,那被随意丢在荒郊野岭的尸身。

    这就是药人的下场。

    贺鸣何其无辜,先前应下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冲喜。他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该是人人歆羡的状元小公子。(*选自孟郊《登科后》)

    而不是眼前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浓墨的夜色笼罩在院子上方,沈砚拂袖,面无表情从后院离开。

    身后,是泪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单薄,娇小身影隐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怜。

    岳栩回首轻望,好奇:“主子,那贺鸣……可要放了?”

    沈砚本就在寻药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砚试药,那贺鸣自然没了用处。

    苍苔浓淡,台矶冰冷。

    沈砚驻足,指间的青玉扳指映着沁凉月色。他居高临下站在台矶上,眼中泛起无尽冷意。

    岳栩低下头,抱拳拱手不语。

    纵然在沈砚身边待了这么久,然在沈砚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后背还是起了一层薄薄汗珠。

    沈砚漫不经心道:“我说过这话?”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无声从眼前离开。

    岳栩低着头,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湿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细汗思。

    宋令枝终究是白白替贺鸣做了一回药人。

    至始至终,沈砚都不曾打算高抬贵手,放过贺鸣.

    日落满地,柳垂金线。

    明懿山庄悄然无声,树影婆娑,洒落一地。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尚未入夏,廊檐两侧悬着湘妃竹帘,偶有鸟雀掠过,搅乱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着好几位面无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砚的人。

    起初秋雁还觉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从对方眼前走过,都会狠瞪好几眼。

    只可惜对方宛若瞎子,视若无睹。

    来回几趟,秋雁也觉无趣,索性作罢,只当对方不存在。

    小佛堂点着藏香,满地大红毡子铺陈。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念有词。

    从前宋令枝最不耐烦做这事,每每被姜氏唤去佛堂,宋令枝总是拽着宋老夫人撒娇。不是喊自己头疼去不了,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捧着茶盘小心搁在案几上。

    白芷瞧见她,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秋雁拿丝帕拭干眼角,方笑着上前:“姑娘歇歇罢,也到时辰吃药了。”

    那药是二和药,苦得厉害。

    幸好小厨房秋雁还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饯。

    伺候宋令枝净手,秋雁方捧来茶盘。

    “姑娘慢些喝,这还有蜜饯。樱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欢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来后宋令枝生了场大病,自那之后从不见断药,她往日最是怕吃药的人,此时对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却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饵,并非为沈砚试的药。

    又或许是,只是沈砚没说而已。

    宋令枝懒得追究,也无心追究。

    这些时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闲时为宋老夫人抄抄经书,又或是念念经。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知晓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强颜欢笑,搀扶着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边的红莲快开了,那红莲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兴致缺缺,只觉意兴阑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随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涟漪四散。

    湖中央设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竹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凉风习习,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这处倒是凉快,和我们府上的……”

    一语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自知失言,忙忙收住声。

    抬头瞧,却见宋令枝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唇不点而红,真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不自觉又红了眼。

    上回沈砚虽未对她们做什么,然自从再一次回到明懿山庄,宋令枝显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哭也不闹,每日除了为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抄经外,再不做他事。

    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劝,宋令枝能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言不发。

    水榭临湖,总归见风。若是吹急了,难免染上风寒。

    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细心,自屋里取来披风,欲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刚一碰到人,梦中的宋令枝忽的惊醒,双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声:“姑娘,是我。”

    披风重新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帮她掖掖,“可是吓着了?”

    好像上回回来,宋令枝便是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或是噩梦连连,常让噩梦魇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庄,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我长不长命百岁倒是无妨,若是儿孙日日承欢膝下,那才是好。”

    沉香木拐拄在手里,宋老夫人轻声叹息,“那山庄虽好,然只有白芷和秋雁是自幼跟在枝枝身边,我这心总悬得厉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能不能照顾好人。”

    柳妈妈候在一旁,闻言笑道。

    “白芷那丫头向来细心,她做事,老夫人还信不过?秋雁姑娘虽说好顽,性子泼辣,却最是会取笑顽乐的,有她在,姑娘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山上,也没什么乐子。”

    柳妈妈捂唇,轻笑两三声。

    “说起这事,老奴倒想起一件趣事,先前老奴出门,眨眼像是见到了秋雁,那双眼睛实在像得紧,只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定不是我们府上的。”

    宋老夫人颔首:“这话倒是。”

    柳妈妈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若是老夫人念着姑娘,何不等小魏管事下山回府,打发他去山庄。老奴瞧着那孩子倒是好的,机灵又护主。倘若有他在明懿山庄,也好帮衬些。”

    作者有话说:

    看见有太太天天日万,我疯狂扼腕!

    你们不要卷了啦呜呜呜

    从早上睁眼写到现在,想要一个夸夸不过分吧!

    感谢在2023-09-25 00:00:03~2023-09-26 23: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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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宋令枝,你也配?

    青山叠翠, 竹影参差。

    不大的农舍前,一人着石青袍衫,负手而立。

    身影颀长, 眉目清朗, 和身后破败不堪的农舍格格不入。

    魏子渊脚边跪着一人, 身影单薄瘦小,这原是闲云阁伺候的一个小厮。

    往日他也不大管事, 只在二门伺候。有回当差生病睡过时辰, 恰好那日又是府上设宴,差点误了大事。

    寒冬凛冽, 小厮瑟瑟发抖跪在枯井旁, 额头嗑出血, 只求大管事莫赶自己出府。

    魏子渊恰好路过,遥遥朝小厮望去一眼。人人皆知他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 哪敢拂他的意,当即将小厮放了,连罚的赏银也免了。

    小厮对魏子渊感激涕淋, 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

    闻得魏子渊跟着苏老爷子来山上, 小厮得空也过来,或是为魏子渊送些膳食, 或是替他传话跑腿。

    后来魏子渊见他为人老实本分,偶尔也会让他送来当铺的账本。

    这当铺是魏子渊自己名下的, 虽说比不得宋家家大业大,然这小小铺子每日的利银却是不少。有时候一个月的利银,寻常人家一年的俸禄也赶不上。

    魏子渊垂眸, 一目十行掠过账本。

    小厮垂头, 絮絮叨叨道。

    “先前那药柳妈妈收下了, 说是用得极好,如今也不大咳嗽了。还说管事的真真有本事,才跟了苏老爷子这么些天,竟连她那陈年旧疾也治好了。柳妈妈还夸管事有心呢。”

    魏子渊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淡淡,望不见多余的情绪。

    小厮早对此习以为常,又挑了府上几件要紧事告知:“前儿柳妈妈陪宋老夫人去金明寺,还说待管事回去,要派你去明懿山庄陪咱家姑娘。说姑娘一个人在山上,难免管不过来。若有管事在,也好帮衬些。”

    魏子渊那双琥珀眸子终有了动静,他转首,视线淡淡落在小厮脸上:她,来信了?

    小厮挠挠脑袋:“这小的并未听人提起,不过近日姑娘倒是给老夫人送来好些经书,老夫人还夸姑娘孝顺。”

    小厮羞赧一笑,“前儿老夫人去金明寺,也是为的姑娘,说是替姑娘在送子观音娘娘求了签。”

    日光渐渐从魏子渊脸上褪去,少年一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不再接话。

    也幸好他往日皆是这般冷淡性子,小厮也不觉奇怪,依然自说自话。

    只说再多,也不再见魏子渊接话了。

    半晌,小厮告辞离去。

    空荡荡的院落又只剩下魏子渊一人。

    竹篱亘在院前,院中麻雀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啄食。

    不多时,苏老爷子午歇起身,他虽上了年纪,身边却不要多余的人伺候,事事喜欢亲历亲为。

    净脸的水魏子渊早就打好,搁放在门口的长条椅上。

    苏老爷子洗完脸醒醒神,余光瞥见蹲在后院劈柴的魏子渊,笑着朝外喊了一声:“子渊,你来。”

    在山上陪苏老爷子的日子安静平和,魏子渊每日除劈柴烧水做饭,其余时间,苏老爷子都乐得手把手,教魏子渊认药。

    以及,为魏子渊的口疾寻药方。

    唤魏子渊前来为自己研墨,苏老爷子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这是我在古籍上瞧见的方子,如今那些药饵你也认全,拿着方子自己去茶房抓药,若是缺什么,自己去山上采便是。”

    魏子渊颔首,双手捧着去接。

    薄薄的一张方子并未落在魏子渊手上,苏老爷子满脸堆笑,只笑着看魏子渊。

    魏子渊双眉紧拢。

    薄唇轻张,嗫嚅好几回,魏子渊终开口,无声道了一个字:是。

    那方子终从苏老爷子指尖松开,落到魏子渊手上。

    这些时日,苏老爷子翻遍古籍,为的都是魏子渊的口疾。等闲医者皆道魏子渊这病没得治,苏老爷子偏不信邪。

    日复一日翻阅古籍,抓药煮药,还要魏子渊改了那手语的习惯。便是说话无声,只能做做口型,那也得用嘴。

    落日渐沉,日薄西山。

    红日倚在山峦之中,日映红霞。

    魏子渊回首,夕阳照不见的地方,苏老爷子佝偻着后背,他一手捶着腰,一手掩唇,轻轻咳嗽两三声。

    踟蹰之余,魏子渊转身,踱步至苏老爷子书案前。手指在空中比划一二,而后又放下。

    魏子渊双唇轻动,很慢很慢:为、何、是、我?

    苏老爷子医术高明,若是想要收徒,医馆有大把的学徒争先恐后,犯不上用他一个连话都说不上的哑巴。

    苏老爷子笑而不语,两鬓斑白,抬手在纸上落下两个字:缘分。

    魏子渊面露疑虑,显然是不信这般荒谬的说法,只当苏老爷子在糊弄自己,不肯说实话。

    苏老爷子笑呵呵:“那日在苏府,你那么巧遇到了我那小孙女,又那么巧晕在她眼前,回府还那么巧遇见了难得下山的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魏子渊双眉紧皱。

    苏老爷子哈哈大笑,扬手催促魏子渊出门:“小魏,凡事随心,若是事事刨根问底,长此以往,只会郁结于心。我知苏芷那小丫头片子心悦你……”

    魏子渊猛地扬起脑袋,琥珀眼睛如猎犬警惕。

    苏老爷子笑得更欢:“放心,我可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我若想招你做孙婿,何至于等到今日?”

    苏老爷子一双精明眼睛泛着亮光,隔着日影细细打量魏子渊,“且你这人,并非池中物。苏芷若是同你在一起……”

    苏老爷子摇摇头,轻叹数声。

    “我苏家虽非那等大富大贵之家,护一个孙女一世安康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让她跟在人身后跑,受尽委屈。”

    余晖散尽,魏子渊紧拢的双眉迟迟未见舒展。

    短暂沉默后,魏子渊拱手,朝苏老爷子行了一礼,福身告退。

    ……

    ……

    自那日被带回明懿山庄后,宋令枝再未见到沈砚。

    或是因着这个缘故,又或是知晓放榜在即,宋令枝近日瞧着,气色倒是好上不少。

    早间下了几滴雨,今早起身,天青色的雨幕灰蒙蒙的,不见半点天光。

    雨声淅沥,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宋令枝拣了绣墩倚在檐下矮榻,仰首往天边小雨。

    如凝脂的小手撑在雨中,不多时,已接了一抔剔透雨珠。

    她轻轻弯唇。

    白芷瞧见,眉眼染上笑意。

    若是往日在宋府,她定是要阻拦一二。只宋令枝这些时日时常郁郁寡欢,难得展露笑颜,她自是不曾扫兴。

    月洞门前,一人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好几个奴仆婆子,两人抬着一漆木箱子,浩浩荡荡,自游廊穿过。

    为首的正是秋雁。

    宋令枝眼尖瞧见,忙忙唤人上来:“可是祖母来信了?这两日京中放榜,贺哥哥考得如何?”

    秋雁挽唇轻笑:“贺公子考得如何奴婢并不知。”

    她抬手往身后一指,“这些是老夫人送来的,这些是老爷从海上带回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解闷。”

    许是怕宋令枝在山上待得无趣,宋老夫人时不时唤人前来送东西,前日还特地打发人送来香薷饮解暑汤,说这个解暑溽之气最好。

    油纸伞自有小丫鬟接去,秋雁端来一个十锦攒盒,里面装的都是当下时兴的糕点:“这些也是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都是用的新鲜莲子做的。”

    宋令枝意兴阑珊,只让白芷和秋雁分着吃便是。

    雨雾连绵,院中残花落瓣飘零,清寒透幕。

    宋令枝自小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欲起身往外走走。

    白芷赶忙放下十锦攒盒,想跟着一同前往。

    宋令枝伸手挡了下:“你在这待着便是,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如今走动之处,不过也只是这一院子罢了。

    白芷闻言作罢,讪讪坐下,终忍不住,多嘴几句:“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姑娘切莫走远了,淋湿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点点头。

    雨霖脉脉,萧瑟冷清。

    园中悄然无声,只余雨声绕梁。

    青石板路上漫着浅浅的雨珠,宋令枝一身秋香色织金锦牡丹花纹锦衣,穿花拂柳。

    不知怎的,她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昨夜做梦,梦中之人,竟是许久未见的贺鸣。

    梦里少年郎翩翩,一举高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府上大摆筵席三日三夜,梦里没有沈砚,她还是躲在祖母怀里撒娇的小姑娘,闹着说礼花吓着自己,要祖母替自己捂住双耳。

    许是梦中一切过于美好,宋令枝总不愿醒来。今早白芷连唤了她好几回,宋令枝才悠悠睁眼。

    佛堂近在咫尺,藏香袅袅,梵音缭绕。

    佛前拜佛锦褥铺陈,宋令枝款步提裙,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前世因着照看贺夫人,后来又因养父叨扰,贺鸣连着好些年没赶上春闱。

    好容易考中状元,又因宋府被贬蛮夷之地。

    十年寒窗,何其辛苦。

    宋令枝不求其他,只求贺鸣能达成夙愿。

    雨声聒噪,出了佛堂,宋令枝无意踩上水坑,罗袜尽湿,冷意漫入足尖。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先一步折返回屋子。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树影摇曳,遥遥望着,秋雁和白芷还在廊檐下。

    伴着水声,二人窃窃私语也随之传来。

    白芷横眉立目:“你胆子也忒大了,这也能拦下的?”

    秋雁无可奈何:“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嗓音哽咽,“白芷姐姐,姑娘如今这般你也瞧见了,倘若她有个好歹,你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白芷连声叹气,背着雨幕同秋雁坐在绣墩上:“可这能瞒到几时?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若是时日多了,姑娘定会起疑心。”

    秋雁长吁短叹,愁容满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今老夫人那边还以为是贺公子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蓦地,手上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惊起一地的雨珠。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肩上、脸上都落了雨珠。

    沾着水珠的长睫轻动,宋令枝喃喃,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怎么可能,以贺鸣的学问的胆识,不可能落第。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又或是贺鸣从始至终,都未曾上京赶考。

    雨水泅湿衣襟,宋令枝转身奔向雨幕。

    水雾朦胧,身后是白芷和秋雁的呼喊。宋令枝不曾驻足,冒雨疾步奔向沈砚的书房。

    雨水在她身后融成浓浓的水墨画。

    ……

    书房内。

    雪浪纸平铺在紫檀嵌理石书案上,沈砚一身月白圆领袍衫,双目轻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轻在案沿上敲打。

    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

    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

    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

    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槅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

    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

    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

    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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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夫人

    夜雨潇潇, 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 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 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 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 双手端着沐盆, 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 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 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 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 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 秋雁捂着心口, 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 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 “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 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 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

    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许是忧心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槅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三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

    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

    彼时还是炎炎夏日,日光一地,蝉鸣聒噪。

    皇帝携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砚身上的奇毒发作,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如坠冰窟。

    沈砚对此习以为常,紧抿的薄唇隐约有血珠子渗出,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许。

    随行之人早习惯沈砚这般模样,唯有宋令枝察觉异样,当即打发人去寻太医。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随行太医都在太子车舆前垂手侍立,无人敢离开片刻。

    赤日当空,宋令枝顶着骄阳,亲自去请,也不见有太医肯来。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计,打发人去取小手炉,或是冬日用的汤婆子。

    日影横空,暑热烦闷,随行之人哪会带上这累赘玩意。宋令枝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宫人送来。

    皇后闻得她在寻手炉,还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在外莫要骄奢淫逸,让人看了笑话。

    宋令枝气红了眼,转身望向倚着车壁的沈砚。

    光影昏暗,沈砚双眉紧拢,单手握拳。意识混沌之际,只闻鼻尖淡淡的花香掠过。

    香气渐浓。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砚抗拒,宋令枝动作极为小心隐蔽。石榴

    红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裙曳地,偶有日光穿过车帘,光影迤逦满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见,捂唇偷笑,调侃:“夫人这身衣衫不是刚做的吗,还说要给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让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闹红脸,笑着嗔人一眼:“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还不打发人去取姜茶来。”

    侍女福身应“是”。

    顷刻,马车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百合宫香弥漫,隔着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觉到衫下脉博的跳动。

    沈砚似是昏睡而去,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剑眉紧皱。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盛着日光,握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轻薄柔顺,那抹劲瘦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广袖之下,沈砚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气凝神,借着日光,悄无声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轻轻缠住沈砚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砚骤然睁眼,一双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

    躲闪不及,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同染上胭脂,脸红耳赤,瞬间和沈砚拉开距离:“我、我……”

    落日西沉,日影洒落在宋令枝眼角。

    到底还是不放心沈砚,宋令枝抬眼,隔着落日和沈砚相望。

    那双盈盈秋眸润亮清澈,透着无尽的羞赧。她眉眼低垂,声音细弱如蚊讷:“宫人说没有汤婆子,所以我才、才……”

    才抱着你的。

    ……

    马车晃晃悠悠,思绪回笼,那日二人之间所隔,也是一张洋漆描金小几。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只慢了半瞬。

    倚在车壁上的宋令枝忽然惊醒。

    目光骤然和沈砚对上,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旁让开半步,避过了沈砚的注视。

    浅色眸子依旧,只宋令枝那道望过来的视线,再无先前的澄澈空明,不再蕴着满满笑意。

    只有畏惧和惊慌不安。

    沈砚垂首,敛住了眼底深了几许的眸色。

    马车继续前行,将近黄昏之际,终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白芷和秋雁焦急不安,垂手侍立在马车旁。

    车帘挽起,仰首望宋令枝安然无恙从马车走出,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白芷弯唇上前:“姑娘可是乏了,奴婢让他们打水来,姑娘泡泡脚,也好解解乏。”

    宋令枝颔首:“去罢。”

    他们一行人非富即贵,身上穿的乃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一尺难求。

    掌柜眼尖,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几个雅间。这位公子还有……”

    沈砚面不改色,伸手将宋令枝揽在怀里。

    掌柜哈哈大笑:“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为公子和夫人收拾好雅间,公子夫人,楼上请。”

    淡淡檀香气息漫在鼻尖,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挣扎半分。

    宋令枝愕然:“你……”

    沈砚眸光淡淡,强行搂着宋令枝往楼上走:“走罢,夫人。”

    最后二字极轻,宋令枝身影颤栗,任由沈砚携自己上楼。

    月影横窗,蝉声满院。

    白芷和秋雁移灯放帘,伺候宋令枝歇下,方悄声离去。

    青纱帐慢低垂,层层叠叠,清冷月光交织在帐幔上。三千青丝轻落在枕边,宋令枝睁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隐约能听见院中的虫鸣蝉叫。

    良久,身后终传来绵延平缓的气息。

    宋令枝枕在手臂之上,她悄悄抬高脑袋,偏头往后瞧去一眼。

    淡淡银辉笼罩,沈砚双眸紧闭,似乎早就熟睡而去。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鬓间几许青丝滑落,差点掠过沈砚手臂。宋令枝一惊,赶忙伸手挽起。

    定睛细看,枕上的沈砚并未动过半分。

    帐幔挽起一角,地上铺着狼皮褥子,宋令枝赤足踩在褥子上,无声无息。

    唯有单薄身影映落在地上。

    宋令枝轻声往书案走去。

    身后,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晦暗平静,半点倦意也不见。

    沈砚侧目,视线穿过薄薄帐幔,落在书案后那抹娇小影子上。

    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书案上,是他和宫中暗卫的书信。

    沈砚望向枕边的匕首,披衣而起。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到我哐哐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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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恶心

    浓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灯, 楹花窗子半支,月光洒落。

    玄青色寝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砚缓步往前, 那张如冠玉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乌皮六合靴无声踩在狼皮褥子上, 悄然无声。

    入了夜, 更深露重,迎风花瓣上染上晶莹露珠, 花蕊低垂, 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红竹帘遮掩,光影绰约。

    沈砚只能望见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阴沉, 晦暗无光。

    右手所执宝石匕首锋利尖锐, 那是沈砚特寻人所制, 匕身三角形,长约一尺。

    沈砚曾用他勇斗猛虎, 刀起刀落,猛虎脑袋咕噜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脱身。

    锋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 血肉模糊, 血流一地。

    而如今,这匕首将用来……

    沈砚瞳孔遽然一紧。

    竹帘半掩, 一团小小身影藏身在书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缩成一团, 如猫似的缩在椅中。

    一头乌发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静平和。

    同沈砚幼时养过的白猫一样, 那猫同宋令枝一样, 一双琉璃眼熠熠生辉, 滴溜溜乱转。

    沈砚着实喜欢,只可惜那猫只在他屋里待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沈砚遍寻不得,最后是在宫中御湖捞出猫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问他:“三弟,你何时养猫了?”

    而后的事沈砚不太记得,好像是……死了一个小太监。

    夜色如水,思绪回笼。

    紫檀嵌理石书案上,那几封特地被挑出来的书信纹丝不动,和先前沈砚离开之时分毫不差。

    视线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砚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而后转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一夜寂然。

    ……

    许是夜里吹着风,翌日醒来,宋令枝只觉头晕眼花。

    铜镜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惨白的一张脸。

    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润亮,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为自己挽发。

    云堆翠髻,镜中女子鬓间缀一支金镶玉珠钗,风髻雾鬓,楚楚动人。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起身,知晓她大病未愈,白芷动作极为细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见宋令枝揉着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头疼了?”

    昨日赶路前,宋令枝身子还欠安。

    白芷不放心,扬声欲打发人寻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拦下人:“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碍事。”

    闻言,白芷双眼泛红。

    青纱帐慢掩在身后,谁不知沈砚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将宋令枝拘在山庄,如今又带着人上京。

    还有贺鸣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着昨夜宋令枝和沈砚共处一室,白芷不由心下发怵。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奴婢今夜陪着姑娘罢。”

    昨夜她千求万求,宋令枝都不曾点头。

    宋令枝摇头:“客栈不比家里。”

    她还能在椅子上将就半宿,白芷若是来了,可就无处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罢,莫让人等久了。”

    昨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渐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满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该觉得暑热,然她此刻莫名觉得四肢冰冷。

    想着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强撑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脑袋,只当是见着风染上风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楼。

    马车停在客栈前,赤日当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挡住院外刺眼光线。

    白芷一手提着包袱,温声提醒:“这处门槛高得很,姑娘当心些,切莫……”

    一语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轻盈孱弱,宛若残蝶断翼,轻飘飘落下。

    白芷惊呼出声,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砚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揽在怀里。簌簌日光融落在沈砚肩上,宋令枝无力倚在沈砚颈侧。

    往日那双盈盈杏眸不再灵动,她双眼紧闭,纤长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彻骨,似寒气浸透骨髓。

    往日沈砚毒发时,也是这般。

    垂首敛眸,沈砚缄默不语。

    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缠线的袍衫上,沈砚眼眸低垂,无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绪。

    ……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宋令枝卧榻不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厉害,便是凛冽寒冬,她也不曾这般无助。

    寒意侵蚀四肢,她犹如坠入寒泉,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宋令枝冷得直打颤,瑟瑟发抖。

    心神恍惚,耳边似乎传来秋雁和白芷低声的呜咽,以及客栈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丝炭?莫说没见过,这银炭还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银炭虽不差,到底比不上金丝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过远门。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乌泱泱一地,这等小事,哪里轮得着他们照看。

    无奈,只能多塞给那掌柜几两银子,叫快快寻些好炭来。

    榻边置着一方鎏金珐琅大火盆,四角都有燃着熏笼。

    宋令枝再次睁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发冷,那火盆也尽数撤去。

    白芷扶着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这几日两个侍女提心吊胆,心力憔悴,如今瞧着,也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丝帕轻拭唇角,又让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着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经,若是你们二人……”

    余音未了,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妇人的笑声:“严公子回来了。”

    宋令枝心口一颤,视线下意识瞥向那扇缂丝屏风。

    白芷低声告诉宋令枝,那妇人是客栈掌柜的妻子,姓冯,人称冯娘子,生性直爽,这几日她和秋雁忙得团团转,冯娘子也帮忙不少。

    楼下,冯娘子丢开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砚迎去。

    “夫人刚醒,严公子这下可放宽心了。”余光瞥见岳栩手上提着的金丝鸟笼,鸟笼精细,那里面的小雀也长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乱转,讨人喜欢得紧。

    冯娘子双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拧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黄鹂吗?”

    冯娘子横眉立目:“那是黄鹂吗,那是严公子为给夫人逗趣买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一点也不知暖知热。”

    槅扇木门推开,冯娘子洪亮的嗓门随之传来。

    她笑着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身子可还觉得冷?”

    宋令枝摇摇头。

    冯娘子满脸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寻得严公子这样的好人。夫人不知,这屋里的金丝炭,都是严公子让人寻来的。”

    冯娘子多说一字,宋令枝脸色白上一分,

    “夫人”二字,犹如无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

    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冯娘子说,沈砚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这些时日,都是沈砚在旁陪着,寸步不离。

    又说那些金丝炭来之不易,是沈砚花高价买的。

    “还有这黄鹂,定是严公子怕夫人屋里待着闷,买来讨夫人欢心的。”

    若她和沈砚真是夫妻,若沈砚真如冯娘子所说那般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兽心,兴许宋令枝还能笑着应上两三声。

    只她如今,着实做不到。

    斑驳光影洒落在地,沈砚缓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绿长袍映着日光,沈砚俯身,习以为常揽过宋令枝细腰。

    纤纤素腰落在宽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砚手心灼热,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见底。

    宋令枝身子颤栗,藏在锦衾之下的指尖颤抖。她转首,避过了沈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焦灼、惊恐、不安。

    千万种愁绪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觉放缓呼吸。

    恰逢秋雁送来药汁,冯娘子赶忙避开让过。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姑……”

    沈砚一双淡漠眸子轻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药罢。”

    禁锢在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只觉周遭新鲜气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砚勾唇,揽着宋令枝往怀里带,一手接过秋雁手中的药碗。

    宋令枝瞪圆双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砚。那只大手还揽在自己腰间,沈砚眼眸低垂:“吃药。”

    青瓷小勺抵在唇间,宋令枝强撑着:“让秋雁来便好,不必劳烦……”

    沈砚眸色渐冷,只垂眼望人。

    门口的冯娘子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当小两口害羞,说话也和蚊子似的,让人听不真切,她笑着将门掩上,转身下楼。

    黑黢黢的药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终还是张唇。药汁苦涩难咽,只一口,宋令枝当即皱紧双眉,捂着心口直犯恶心。

    沈砚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宋令枝。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看着干着急。

    白芷焦急不安,大着胆子上前:“公子,奴婢来罢。”

    沈砚不语,只垂首盯着手中的药碗,静待宋令枝动作。

    心口的不适消散,宋令枝柳眉轻蹙:“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伸手,那药碗却仍在沈砚手中,纹丝不动。

    宋令枝皱眉。

    落在脸上的目光冷冽淡漠,无半点回转之意。

    头晕得厉害,秋雁还跪在下首,宋令枝无意和沈砚僵持,她低头,强忍着涌上心口的恶心,一点点喝完药碗中的药汁。

    茶盘上有秋雁备下的蜜饯,一口咬下,满嘴甜意溢满,却怎么也冲散不了唇间的苦涩。

    侧目,倏然瞥见漆木案几上的鸟笼,隔着金丝笼子,笼中黄鹂朝宋令枝歪歪脑袋,忽而振翅高飞,似要冲出笼子。

    随后又“哐”一声,撞在鸟笼上。

    这黄鹂应是不小心让人逮在笼中,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

    笼子打开,沈砚轻而易举拎住黄鹂的后颈,提着至宋令枝眼前。

    那双黄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乱转,频频望向窗口。

    宋令枝一时看得入神。

    沈砚淡声:“……喜欢?”

    宋令枝摇摇头,她瞧着这黄鹂,只觉得可怜:“还是放了它罢,也不知这黄鹂是何时……你作甚?!”

    声调忽然扬高,宋令枝自沈砚手中夺回黄鹂,怕是再迟一瞬,这黄鹂便会丧命在沈砚手中。

    被勒紧的后颈得以解脱,黄鹂无力“吱”一声,缩在宋令枝掌心。

    委屈巴巴。

    宋令枝难以置信望着沈砚,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再次涌起。

    沈砚理所当然:“……你不是不喜欢?”

    怕他再对黄鹂不测,宋令枝抱着小雀,改口:“没有不喜,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这黄鹂失去自由身,永远拘泥在这一鸟笼中罢了。

    ……

    迤逦的日光终从狼皮褥子上移开。

    日薄西山,霞映满天。

    沈砚不在,秋雁和白芷齐齐松口气,一人将鸟笼挂在月洞窗下,一人伺候宋令枝起身。

    秋雁絮絮叨叨:“吓死人,前些日子奴婢还当严公子转了性,姑娘高热不退,他还让人写了药方煎药……”

    宋令枝遽然抬眼:“那药方不是魏子渊送来的?”

    秋雁摇头:“魏管事送来的药方都让严公子丢了,姑娘喝的方子是严公子身边那人开的,唤岳什么……”

    岳栩。

    眼前阵阵发黑,宋令枝忽然想起那日在后院,倒在地上挣扎、痛不欲生的张妈妈。

    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药人,也是吃了岳栩开的药。手足冰冷,宋令枝只觉眼前恍惚。

    许是这几日那毒并未发作,宋令枝竟一时忘了自己也是药人。怪道沈砚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会亲自给自己喂药,还勒令她一口都不许剩。

    原来是为了试药。

    胃中翻江倒海,恶心涌上心口。

    宋令枝打发秋雁取漱盂来。

    想是那日张妈妈的死触目惊心,刚喝下的药竟全都呕了出来,秋雁唬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为宋令枝斟上热茶,捧与她漱口。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让严公子知道了……”

    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别提他。”

    张妈妈那张血肉泥泞的脸再次闯入脑海,宋令枝皱眉,“……恶心。”

    秋雁疑惑:“可是……”

    话音未落,她瞳孔骤然一紧,险些整个人跪坐在地。

    沈砚负手,站在屏风前。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我恶心?”

    颀长黑影一步步笼在宋令枝身上,沈砚俯身,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近在宋令枝眼前。

    他低声一笑:“宋令枝,我恶心吗?”

    胃中刚经过一番折腾,宋令枝早就无力,她疯狂摇头:“不、不是。”

    沈砚冷声朝向身后的岳栩:“再煎一碗。”

    ……

    红日渐沉,房中尚未掌灯,唯有昏暗光线。

    秋雁和白芷被勒令不得入内,二人跪在门口。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隐约只能听见屋内低声的啜泣。

    木窗抵在身后,宋令枝仰首,下颌被沈砚紧紧扼住。

    唇齿被强硬捏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尚且还冒着热气,沈砚不为所动,尽数灌入宋令枝口中。

    药汁苦涩滚烫,下颌落在沈砚指间,宋令枝动弹不得。

    眼泪自眼眶落下,宋令枝双目垂泪,挣扎着推开沈砚的手:“我不、不喝……”

    “哐当”一声响,药碗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四分五裂,亮堂堂映着窗外的光影。

    沈砚不曾松开半分,勒在宋令枝下颌的手一点点缩紧。

    几近窒息。

    双足失去力气,即将昏迷的前一瞬,钳着自己喉咙的手指终于松开。

    宋令枝无力倚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喘气。眼角泪珠未干,锦衫落满药汁,狼藉凌乱。

    先前秋雁打来的水就在手边,沐盆水面平静,借着水光,宋令枝清楚看见自己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倚着墙,她手足绵软,跌坐在地。

    脚边药汁洒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浸透在狼皮褥子中。

    沈砚垂眸望她,那双深黑眸子冰凉刺骨。

    他转首,淡声朝屏风后的岳栩道:“再送一碗。”

    宋令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前些日子,宋令枝常常昏迷在榻,喂进去的药汁洒的多,喂的少。

    茶房颇有经验,每回煎药,都会多煎两碗。

    黑黢黢的药汁再次端来,苦涩难闻的气息蔓延在鼻尖。

    宋令枝来不及躲闪,后颈已被沈砚拎着抬起。

    海口大的一碗药汁全灌在宋令枝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滚滚落下,双目哭得红肿。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泪如泉涌,转首再向岳栩道:“再送一碗新的来。”

    ……

    月影横窗,苍苔参差。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碗,只记得那满口的苦涩恶心,以及沈砚掐在自己下颌的手指。

    她皮肤本就通透莹润,往日稍稍磕着碰着,都极易留印子。

    而如今,那白皙细腻的双颊上刻着虎口印子,触目惊心。

    宋令枝跌坐在地,额头贴着妆台,嗓音哭得喑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银辉洒落,落在沈砚墨绿袍衫上,如影随形。

    房中重归平静。

    沈砚面若冷霜,拂袖离开。

    月落满院,岳栩亦步亦趋陪着沈砚下楼。

    客栈多余的人早就被他们打发走,如今也算隐蔽。

    岳栩拱手,俯身凑至沈砚耳边,将近来宫中暗卫所送来的书信盛上。

    “主子,如你所料,姚尚书被皇后收买,城郊那一处山庄,也是姚尚书名下的,暗卫在那找到了姚尚书藏匿的账本。”

    岳栩颇为惊奇,近来沈砚似得了天外高人相助,连着拔出好几个皇后在朝中的暗桩。

    连姚尚书倒戈皇后太子一党,沈砚竟也早早知晓。

    思及此,岳栩不禁后怕。幸好沈砚提早得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皱眉,终还是好奇:“主子,你是如何得知……”

    沈砚不欲多言,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药……可是备下了?”

    岳栩一怔,随后颔首:“备下了。”

    他皱眉,又想起今夜宋令枝跌坐在地的孱弱身影,似水中浮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今夜宋令枝喝下的药都是退热用的,并非为沈砚试药。然沈砚这话,却是想……

    岳栩拢紧双眉,终不忍心,试图劝说:“主子,宋姑娘身上欠安,若此时用药,属下怕宋姑娘的身子熬不住。”

    良久的沉默。

    沈砚目光淡淡,一言不发。

    岳栩自知多言,跪下低头认错:“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月光横亘在青石板路上。

    少顷,方听得头顶沈砚轻轻的一声。

    “那药,明日送到我房中。”

    他要亲自看着宋令枝喝下。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凭评论可到宋府领取月饼一个(狗和沈砚不得入内

    抖一抖读者,会掉落更多的营养液吗(眼巴巴

    感谢在2023-09-28 23:41:03~2023-09-29 23:1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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