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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过来,替我更衣。

    银月如钩。

    地上的狼皮褥子自有奴仆洒扫干净, 白芷双眼垂泪,俯身搀扶自家主子起身。

    莹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似柔弱无骨,宋令枝有气无力, 一头乌发垂至腰间。

    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眸麻木迟钝, 闻得白芷的哭声, 宋令枝方悠悠抬起头。

    喉咙沙哑苦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月光下, 白得吓人。

    白芷泣不成声:“姑娘, 奴婢伺候您盥漱,先前那药……”

    宋令枝捂着心口干呕。

    白芷错愕, 忙忙端来漱盂, 手指轻拍宋令枝后背。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满心的苦涩梗在喉间,宋令枝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缓缓滑过双颊, 重重滴落在手背上。

    月影冷清,透过楹花木窗,照亮半隅屋子。

    宋令枝望向窗外, 目光怔怔, 似是在出神。

    银辉落在宋令枝肩上,孱弱身影似弱柳扶风。

    白芷忧心忡忡, 不敢松开人,深怕松开了, 日后就再也见不到宋令枝了。

    “姑娘,天色不早,奴婢伺候您更衣歇息罢。”

    好言相劝, 终将人从窗口劝开。

    这一夜白芷寸步不离, 挨着脚凳守着宋令枝。

    ……

    那夜之后宋令枝似变了一人, 不吵也不闹,沈砚送来的药,她亦是一口咽下。

    黑黢黢的药汁苦涩,白芷看了都连连皱眉。

    宋令枝却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那夜冯娘子和掌柜都不在客栈,自然听不见宋令枝凄厉悲怆的哭声。

    见宋令枝身子一日日转好,冯娘子由衷为宋令枝高兴。

    宋令枝临走时,还不忘掐丈夫胳膊,让人多看多学,又感慨宋令枝运气好。

    “我们家那位又是有严公子的一半,那我真是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夫人真是好福气。”

    宋令枝笑而不语。

    ……好福气么。

    她垂首敛眸,不再言语。

    马车骨碌碌前行,跋山涉水,将至京城时,宋令枝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终于开始跃动。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离开过京城半步。

    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沈砚的宅邸近在咫尺。黑漆油饰,栅栏内五间大门,府门洞开,一众侍卫腰佩长剑,燕翅般站在两侧。

    白芷和秋雁同宋令枝坐的不是同一辆马车,瞧见门口的侍卫,二人皆吓一跳。

    他们自小跟在宋令枝身旁,江南哪处没瞧过,便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也自觉瞧了七七.八八,不甚新奇。

    如今到了京城,白芷和秋雁心中直打鼓,相互挽着手。车帘挽起半隅,借着日光,白芷偷偷打量。

    府门前开阔平坦,青石甬路,殿宇巍峨。

    马车稳当停下,早有奴仆搬来脚凳,垂手侍立。

    松石绿车帘挽起。

    宋令枝抬眸,只望一眼,前世重重阴影如潮涌一般,朝她席卷而去。

    挣不得,逃不开。

    手足冰冷,双足似灌了铅,动弹不得。

    宋令枝一张脸煞白,半天也不曾往外迈出半步。

    日光满地,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青烟氤氲。

    香气忽的浓了些许,沈砚侧目垂眸,习以为常揽着宋令枝下车:“……枝枝可是身子不适?”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引起阵阵颤栗。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那落在自己细腰的手指倏然用力,勒得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沈砚在警告自己。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依然温和,沈砚声音低低。

    日光落在二人肩上,轻盈缱绻。遥遥望着,俨然是一对佳人。

    沈砚轻声,月白广袖拥着宋令枝入府,穿过抄手游廊。

    府上一众奴仆垂首侍立,不敢多看。偶有胆大者,已悄悄打发人出府送消息。

    老管家垂手,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奴才该死,不知殿下身边还有人,奴才这就打发人,将东厢房洒扫干净……”

    沈砚走得不快,闻言只懒懒道:“不必。”

    他笑着侧目,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哈哈槅,“枝枝随我住便可。”

    轻飘飘一句落下,宋令枝身子僵滞,只觉沈砚这话绵里藏针。

    老管家一噎,颤巍巍提醒:“殿下,这……于理不合。”

    抄手游廊下悬着湘妃竹帘,偶有光影落在沈砚眼角,斑驳陆离。

    园中精悄无人低语,沈砚垂眸往回望,漆黑眼眸晦暗不明。

    老管家脑袋埋得更低,眼睛直直盯着脚尖,汗流浃背。

    直至笼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散去,老管家整个人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四肢力气散尽,老管家随意拿袖口在脸上一抹,转身朝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都机灵点,还不快去做事!”

    身后的小丫鬟穿着青衣,穿花戴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丫鬟。

    青杏愤愤望着沈砚的背影,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是皇后送至沈砚府上的,沈砚还未成亲,身边也没有旁的侍妾,一应通房丫鬟全无。

    青杏向来自诩生得貌美,在一众丫鬟中也算出挑机灵。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点名,要她在沈砚身后伺候。

    只她入府后不久,沈砚便携人前去五台山为太子祈福。佛门净地,青杏这样的丫鬟自然不得跟去。

    她一人在府上,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盼得沈砚回府,迎面却是当头一棒。

    沈砚竟带了人回来,举止还那般亲昵。

    青杏暗暗攥紧拳头。

    心神恍惚之际,不知不觉,青杏行至耳房。

    日影横窗,青松抚檐。

    往日悄然无声的院子,此时却多出两道陌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秋雁拉着白芷的手,悄悄打量:“吓死我,严公子竟然是当今三殿下。白芷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白芷如愿在她手背上一拍。

    秋雁捂着手跳开:“你怎么还真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思及府门口站着的侍卫,以及府上奴才对沈砚的毕恭毕敬,秋雁缩缩脑袋,不安咬唇。

    “姐姐,我总觉得心慌。”

    皇子的府邸自然比不得别处,处处都是规矩。若是行错半步,兴许还会遭人耻笑,连带宋令枝也会被人笑话。

    秋雁惴惴不安:“白芷姐姐,你说三皇子……”

    半支的窗棂忽然想起一声讥笑,一人款步提裙,透过楹花窗子,和房中的秋雁白芷相视。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不懂,竟还敢私下妄议主子。”

    秋雁恼羞成怒,上前欲和人争辩:“你——”

    白芷赶忙将人拽住,视线冷冷在青杏脸上打量:“我妹妹这人心性直率,若是有哪里冒犯到这位姐姐,我替她赔罪。”

    话落,她朝窗口福福身子。

    秋雁目眦欲裂。

    青杏得意洋洋,伸手扶正鬓间的玉簪,这玉簪,还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青杏日日戴在身上,不舍摘下:“你倒是知道规矩,只是不知你那主子……”

    白芷轻声打断:“我们主子家里虽然比不得那等显赫人家,却也知道耳食之蠢,三岁顽童都知晓的道理,莫非这位姐姐不懂?”

    青杏气恼不已,甩袖离开:“巧舌如簧,我倒要瞧瞧,你家主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真以为捡到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

    不过半日功夫,府上上下,都知沈砚带回一人,亲自安排在自己院中。

    流水的赏赐流入宋令枝院中,光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侍女,便有足足二十来个。

    往日在宋府,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然这会瞧着乌泱泱满院子的人,宋令枝只觉得头疼。

    拂袖命人退下。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青杏自行留下。羽袂翩跹,明眸皓齿,青杏眉眼弯弯,抿唇一笑。

    “姑娘不常与宫里贵人往来,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宋令枝转身,视线在青杏脸上淡淡扫过。她在这京中待了将近十年,刚来那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没少听。

    起初宋令枝也会生气,偶尔气不过,夜里也会偷偷咬被角想回家,想祖母父亲。再后来,她的规矩是贵女之间学得最好的。

    许久未曾听见这般蠢笨的言语,宋令枝漫不经心打量着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弯唇:“奴婢青杏,是皇后娘娘派来伺候三皇子的。”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闻言无声瞪向下首的女子,愤愤不平。

    今日这青杏,不光在她和白芷前说宋令枝的不是,还在府中上下搬弄是非,说宋令枝粗鄙不堪,仗着沈砚为所欲为。

    他们姑娘才进府半日,名声都让一个小丫鬟毁了。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三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

    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洒洒,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寻常,以及告诫宋令枝莫要恃宠而骄。

    譬如沈砚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该由着沈砚,住在正房。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到那时殿下受责罚,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宫中规矩多,姑娘还是小心得好,莫连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烟未尽,宋令枝伏在榻上,显然熟睡过去。

    闻得动静,方缓缓抬起秋眸。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睡眼惺忪。

    青杏一张脸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宋令枝声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了,奴婢只是……”

    宋令枝一手抚额:“我这人蠢笨,记不住,劳烦你多说几回,省得我笨手笨脚,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骤紧,低头,骑虎难下。

    她刚刚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砚欢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着头皮,又将府上分规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执美人锤,轻轻为宋令枝敲打。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青杏口干舌燥,面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双目轻闭,不知是否还在听她讲话。

    青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为难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昼。

    青杏气红脸:“姑娘这是存心为难……”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有人通传。

    沈砚回来了。

    青杏当即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姑娘今日未免过分了些。”

    泪如雨下,任谁见了,都当宋令枝是仗势欺人。

    沈砚刚踏进屋,遥遥先听见一阵哭声。懒得多看,越过青杏,长臂一捞,熟稔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骨节修长的手轻抬,掠过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他声音温和:“不是说不用行礼吗,怎么还起身?”

    抚在素腰上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砚进屋,宋令枝面上无一不是慌乱不安,诚惶诚恐。指尖轻颤,余光瞥见沈砚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时想起那夜在客栈的噩梦,想起沈砚捏着自己下颌,强.硬将那一碗碗药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过闹过,也哀求过,沈砚却仍不为所动,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宋令枝满身的狼狈。

    噩梦重现,眼前的沈砚和那夜重合在一处。

    心慌意乱,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娇小,落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宋令枝是因着青杏的胡言乱语,在同沈砚闹别扭。

    房中众人齐齐垂眸,唯有青杏气恼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砚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拥着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双眼红肿:“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声音刻意压低,一张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砚漫不经心:“你是……母后身边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确实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无意……”

    烛光摇曳,昏黄灯影在沈砚眉眼跃动,他不动声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鬓间乌发松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殿下,奴婢真的对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双眼冷冽,无半点动容,扳指在他手中轻转:“……吵。”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落下,当即有婆子上前,扯过布条塞在青杏口中。

    满院寂然,唯有树影相伴。

    不多时,似乎有凄厉之声破空而出,那声音尖锐凄冷,哭声、咆哮声、哀嚎声混在一处,宋令枝不由颤栗,惊恐睁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只能望见树影参差。

    房中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战战兢兢,双股战战。

    少顷,一声尖叫穿过夜幕,而后满室安静。

    宋令枝心跳骤停。

    秋雁和白芷显然也唬了一跳,面面相觑。怕失礼,又忙忙低下头,佯装镇定。

    屋外脚步声传来,湘妃竹帘掀起,岳栩拱手,进屋禀报:“殿下,那刁奴的舌头已经割下……”

    一阵恶心涌上心口,宋令枝如坠冰泉,手脚冰冷。

    揽着她细腰的手指缓缓往上,最后停留在宋令枝脖颈。

    许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砚指腹略带薄茧。指尖温热,轻轻捏起宋令枝脖颈。

    “……枝枝,恶心吗?”

    他声音极轻,眉眼低垂,笑意不达眼底。

    旁人见了,只当沈砚对宋令枝关怀备至,只有宋令枝听出那声笑的意味深长。

    ……宋令枝,恶心吗?

    ……我恶心吗?

    那夜的阴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没、没有。”

    她甚至连那两个字都不敢道出,只一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纤细单薄的脖颈落在沈砚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只被锁在牢笼之中的黄鹂。同病相怜,当时沈砚能面不改色折断那只黄鹂,如今也能这般对自己。

    烛影高照,沈砚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

    苍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卸妆松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寝衣,惴惴不安坐在铜镜前。

    铜镜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蝉的一张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白璧无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闭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惨状。

    她好似亲眼在行刑现场,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头。黄昏还舌灿莲花的人,此时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哑巴。

    后脊涌起一阵森寒,惊恐和慌乱似乌云笼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点着安息香,暗香浮动,宋令枝却不得片刻的安宁。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伴着门口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沈砚身影转过缂丝屏风。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撞上。

    一触即离,宋令枝别过视线,目光只盯着手中的玉簪。

    慌乱之余,连起身行礼也抛在脑后。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沈砚颀长影子落在地上,广袖轻抬,而后是一声轻轻的:“——过来。”

    语气冷峻,不容置喙。

    沈砚淡扫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紧,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着,她实话实说:“我不会。”

    前世她确实学过,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未为沈砚更衣过,自然不记得该如何做。

    房中寂静,落在脸上的目光从未挪动过半分。

    沈砚只是盯着她,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她硬着头皮,屈膝向前。

    嵌着宝石玛瑙的玉带近在咫尺,只是时日久远,加之心中惧意深深,宋令枝双手打着寒颤,半天也不曾将玉带解开。

    后背薄汗泅湿,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头,也知沈砚正在盯着自己。

    宋令枝自行败下阵:“我,解不开。”她垂首敛眸,“殿下还是唤其他宫人来罢,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锦裙曳地,交叠裙角洒着薄薄一层烛光。

    光影落在宋令枝白净纤细脖颈上。

    宋令枝肩膀瑟缩,乌发轻垂,颤若雨中蝶翼,颤颤发抖。

    良久,头顶方落下低低的一声轻哂。

    指骨匀称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颌,沈砚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乌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轻声一笑,眼角唇角,无一不是嘲弄讥讽。

    “……以前不是求着进来伺候我吗?”

    宋令枝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遽紧。

    前世刚成亲那会,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为水滴石穿,想着沈砚既然和自己成亲,多少对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会守在沈砚院门口,等着沈砚归家,只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许踏入主房。

    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允她在房里伺候。

    ……

    雁过无痕,园中不时有蝉声传来。

    沈砚手指往后,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颈处,轻而易举扼住。

    他哑声:“还是……你更喜欢在门口跪着?”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国庆节快乐!(沈砚除外

    感谢在2023-09-29 23:18:52~2023-09-30 22:4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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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娘娘, 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房内,奴婢细细查过了,那姑娘应是商户之女, 小门小户出来的, 成不了大事。”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洋罽, 左手设一对高几,上面供着各色杯箸酒具, 屏开芙蓉, 锦绣满地。

    青花缠枝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皇后卧在贵妃榻上, 美目轻阖, 她一手揉着眉心, 听着侍女跪在下首回话。

    前儿沈砚带人回府,又大张旗鼓处置了她送去的青杏, 皇后生气之余,也怕那女子身份有异,让人细细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轻抬, 皇后冷笑一声, “我听闻那丫头姓宋,江南宋家, 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敌国,宋瀚远更是爱女如命, 若是沈砚真和宋家牵扯上……

    皇后沉下脸。

    侍女莞尔:“奴婢先前也忧心,特地寻人问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 宋瀚远膝下又只有一女, 若她真是宋家的, 也不过是旁支,成不了气候。且若真是世家贵女,哪会无名无份跟着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话?”

    皇后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展露笑颜,她点点头,牡丹薄纱菱扇轻执在手心,皇后笑靥如花。

    “本宫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同本宫生疏了些,你说说,手心手背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哪会不疼?只是砚儿终归是……”

    皇后轻叹一声,双眼染上泪珠,抬手轻拭。

    众人忙着安慰一番。

    皇后叹息:“到底是青杏那丫头没福气,砚儿府上那姑娘,可打听是何时在他身边的?”

    皇后皱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吗,佛门圣地,怎会有女子在旁随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笑话本宫教子无方?”

    侍女赶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来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贵,做些春秋大梦罢了。寒门小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轻轻为皇后顺背:“娘娘也不必忧心,若殿下喜欢,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侍妾,娘娘犯不着为她忧心。”

    皇后摇头:“本宫倒不是为她忧心,只她若是没规没矩的,丢了还是本宫的脸。罢了,挑个教养嬷嬷过去,好生教教她规矩。这京城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小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砚一身玄青圆领袍衫,从容不迫。

    皇后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砚儿来了,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双眼泪先流,皇后声音哽塞:“快让母后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远,路途跋涉,也亏得你这孩子为你长兄着想,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多给母后写信。”

    皇后抬手拭泪,又连声打发宫人,“快拿芙蓉乳酪来,砚儿最爱这个。”

    沈砚不动声色垂眸,长指轻抚过手上的青玉扳指,只觉眼前的慈母甚是无趣。

    他并不爱吃芙蓉乳酪,宫里真正爱吃这道膳食的,应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后遍身绫罗绸缎,珠玉宝气,她笑得温和,好似真的为沈砚的远行忧心挂念。

    沈砚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战战兢兢站在自己身侧。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莹润白净,垂首敛眸,屈膝跪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更衣。

    宋令枝着实蠢笨,连着三日,也不曾学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青玉革带,她至今都学不会解开。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间的手瑟瑟发抖,指尖泛着莹白之色。

    那双望向沈砚的眸子永远蕴满惊恐不安,很像他先前养的那只狸奴。

    琉璃眼熠熠,显然是怕极了自己。那狸奴怕虽怕沈砚,每到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砚枕边,挨着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着锦衾,轻碰沈砚。

    宋令枝却不会,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离沈砚远远的。待沈砚睡熟,又卷着锦衾偷偷跑去外间睡。

    宋令枝的惊恐和畏惧摆在脸上,半点也不做假,和上首虚伪至极的皇后相比,倒还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砚勾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皇后正说得尽兴,蓦地听见沈砚这一声笑,好奇往下首望:“砚儿这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沈砚淡声:“府上的事罢了。”

    皇后弯唇:“倒是忘了,砚儿如今府上来了一位妙人。母后听说,那姑娘姓宋?”

    沈砚“嗯”一声,不冷不淡。

    皇后:“宋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可有长兄父母?你若是喜欢,收她在屋里伺候也无妨。只是你如今还未成亲,到底也该顾忌着些,那正房怎能随便让人住?让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话的。”

    言毕,又笑笑,“这么多年,母后也不曾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先前还想着送青杏过去,让你开开脸,留在身边做通房丫头,到底是那丫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

    皇后捏着丝帕,轻拭眼角。

    沈砚不为所动。

    皇后忍着怒气,面上只笑:“改日带她来给母后瞧瞧,母后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入得了我们砚儿的眼。”

    满殿笑声盈盈,一众宫人都陪着皇后说笑。

    唯有沈砚面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盖钟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沈砚面不改色抬眸,恰好对上皇后诧异的视线。

    沈砚轻声:“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且她这两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后宣她进宫,儿臣也怕她站不起来。”

    皇后愕然瞪圆眼睛:“你——”

    沈砚拱手:“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二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

    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二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

    宋令枝皱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脸,祖母定然会起疑心的。”

    夕阳西下,日光渐退。

    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攥着他衣袂的手指渐渐松开,宋令枝眼眸轻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轻抚过青玉扳指,沈砚垂眼,声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蓦地亮起。

    ……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长街日光满地,宋令枝坐在七宝香车内,纤纤素手挽起车帘一角。温热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缝溜过。

    沈砚的府邸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见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觉得不可置信。

    沈砚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还以为对方想将自己囚在府中一辈子。

    白芷瞧见宋令枝这般,只觉得好笑:“姑娘怎么像第一回 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前世她虽在京中十余年,却甚少出府踏春游玩,或是在学规矩,或是为沈砚烦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设宴宴请。

    那些贵女打从心里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砚欢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闭门不出。

    七宝香车驶出长街,视野开阔,日光尽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飘拂,随风而动。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卖冰糖葫芦的摊子。

    三三两两的稚童吵着闹着,笑声不绝。

    白芷扶着宋令枝下了马车:“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铺子,前儿秋雁不是说……”

    倏然,前方二楼茶肆窗前晃过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推开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乌木木梯哒哒作响,宋令枝拾级而上,心口狂跳不止。

    她视线紧张不安在二楼客人掠过。

    有客人听见脚步声,好奇朝宋令枝张望。

    美人举目四顾,眼中的光亮随着晃过的人影,一点点消失殆尽。

    不是。

    不是。

    都不是……魏子渊。

    脑袋一点点低下,宋令枝失落别过眼,转身往楼下走去。

    恰好白芷赶上来,狐疑搀扶着宋令枝:“姑娘,怎么了?”

    视线越过宋令枝,落在二楼满座的客人脸上,无一不是生面孔。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是我一时看花了眼。”

    她刚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魏子渊。

    想想也是,祖母来信说,魏子渊随父亲去了海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左右不过是自己心急,看错眼罢了。

    宋令枝兴致缺缺,不似先前那般兴致昂扬。

    白芷心里着急,陪着笑道:“那胭脂铺真真是奇了,竟有好些是奴婢先前不曾见过的,还有舶来品,这京中果然和我们江南不一样。秋雁刚刚瞧了几眼,说有好几种香料,她只在书上瞧过,还说要买回去,给姑娘做香饼呢。”

    不小的一间铺子位于西北角,槅扇木门敞着,掌柜瞧见有生意上门,赶忙迎上来。

    “姑娘可是来买胭脂的?”

    一众胭脂玲琅满目,红袱装着的锦匣,二十四根簪花棒排开,恰好对应二十四节气。

    秋雁兴致勃勃:“这倒是有趣。”

    秋雁对制香甚感兴趣,言之有论,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掌柜眉开眼笑,只那唇角的笑意似淡了许多:“姑娘家中……莫非也是做香料生意?”

    秋雁笑笑:“掌柜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家中哪有会做生意的?”

    掌柜长松口气,满脸堆笑:“小的还以为是遇上了行家。”

    言罢,又带着宋令枝往后瞧。

    掌柜温声笑:“这些是舶来品,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

    说是舶来品,不过是些白狐褥子,灰鼠皮袄,金蟒狐腋绫袄,无甚稀奇。

    白芷和秋雁亦是大失所望:“只有这些,旁的都没了?”

    宋令枝今日难得出门,白芷有意哄宋令枝欢心,她轻声:“银子不成问题,这等凡物我们姑娘瞧多了,并无稀奇。”

    掌柜惊讶:“这还不好?不怕姑娘笑话,我这里可都是好物。姑娘若还是瞧不上眼,那满京城也无其他好的买去了。”

    白芷皱眉,半信半疑,她目光往后,粗粗掠过:“……后面不是还有吗?这是库房还是什么?”

    掌柜笑笑,只推开半扇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光影昏暗,只隐约望见炕上一角,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堆杂物的地。

    尘埃渐起,秋雁和白芷赶忙挡在宋令枝身前,拿着丝帕拂开尘土。

    掌柜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本是店里伙计住的,并非库房。只他近来回老家去了,这里就空着,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木门关上,尘埃落定,那炕桌也渐渐从宋令枝眼前消失。

    宋令枝瞳孔骤缩。

    若她没看错,那炕桌案几上放着的,是箭矢。

    当初宋令枝第一回 在家中碰上魏子渊,对方就是在校场射箭博.彩头。

    她刚刚果真没看花眼。

    茶肆二楼晃过的人影,果然是魏子渊。

    作者有话说:

    把上章丫鬟的名字改成“青杏”,不必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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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宋令枝,张嘴

    青石甬路, 日光拂地。

    掌柜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去,生意人的精明在他眼中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恭敬。

    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

    掌柜捧着白茶和糕点, 躬身候在门口。

    少顷, 方闻得屋里轻轻的一声:“进。”

    隔着层层帐幔,楹花窗前站着一抹颀长身影, 魏子渊背对着掌柜。揉碎的日光落在他肩上, 似天上来的神仙。

    说是神仙,也并非夸大其词。

    前些日子, 掌柜家中遭了大难, 急需用钱。亲戚好友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掌柜只能忍泪将手中的铺子盘出去。

    偏偏那牙人知道他紧着用钱, 故意压低价,要他贱卖了这铺子,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 差点当众和人打一架。

    他就是在那时遇见魏子渊的。

    对方如神仙下凡, 花钱买下铺子后,也没赶走掌柜, 让他继续在铺子操持生意,魏子渊只做那不露面的东家。

    窗前身影犹如松柏笔直, 掌柜笑呵呵:“东家,那姑娘走了。”他自袖中掏出些细碎银子,“这是刚刚那姑娘买下的, 都是些胭脂水粉。”

    掌柜不明所以, 魏子渊瞧着甚是看重刚刚那姑娘, 怎么还收她银子呢。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选自《诗经》)

    掌柜摇头晃脑:“东家,您若真中意那姑娘,该送她些胭脂花粉才是。小的瞧那姑娘……”

    魏子渊面不改色,目光往下望:“那是谁?”

    掌柜顺着他视线望去,忽而一惊,怪道魏子渊不肯表露心意,原是那姑娘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掌柜深感遗憾同情,对上魏子渊困惑视线,掌柜忙垂手道:“那马车是三皇子府上的。”

    魏子渊眉间紧皱:“……三皇子?”

    掌柜颔首,抬眸悄悄打量魏子渊的神色,深怕他做傻事,掌柜温声提醒:“这三皇子,可不是常人。”

    魏子渊不解。

    掌柜压低声,在魏子渊耳边低语:“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皇后娘娘见了,都避之不及。就连他的长兄太子殿下,他都……”

    掌柜抚须长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若是东家日后碰上了,定要远远避开才是。”

    莫要惹祸上身。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是望着窗口出神。

    ……

    门口。

    秋雁和白芷一人抱着一包袱,皆是刚从那铺子买来的胭脂水粉。

    秋雁兴致盎然,眼睛笑如月牙:“姑娘,您瞧瞧这色可还喜欢,奴婢先前在书中见过,若是拿花粉细细碾碎,再添上……”

    宋令枝笑着:“喜欢喜欢。”

    秋雁柳眉轻蹙,小嘴高撅:“你都没听奴婢说完,怎么就喜欢了?”

    一语未了,又挽着宋令枝笑道,“姑娘,你算是笑了,可见还是得多出来逛逛,整日闷在那屋里,是个人都待不住。先前你常常郁郁寡欢,奴婢还担心……”

    小厮牵了马车前来,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踏上脚凳,只笑:“劳你费心了,先前不过是想不开罢了,如今想开了,也就……”

    松石绿车帘挽起,日光落入马车内。光影绰约,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

    那人一身月白海水纹袍衫,左手执一话本,闻得动静,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隔着薄薄日光,二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那双淡漠眸子平静,似是能一眼将人看穿,沈砚望着宋令枝若有所思。

    心口重重一滞,深怕沈砚看出身后铺子的异样,宋令枝转首,强装镇定:“你、你拿我的话本作甚?”

    俯身上车,身后的车帘缓缓放下,挡住了一地的日光。

    马车渐行渐远,穿过长街。

    宋令枝不动声色松口气,抬首对上沈砚打量的视线,她别扭转过头。

    少顷,又佯装若无其事转过。

    那话本是白芷怕她无趣,特为她寻来的,宋令枝也不过翻看了几页。

    如今被沈砚当众瞧见,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先前在明懿山庄,沈砚嘲讽自己的言语。

    宋令枝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丝帕坐立难安,一会想起先前的耻辱,一会又怕沈砚知道那胭脂铺子的端倪。

    话本被丢至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沈砚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和往日无二,薄唇轻启,他淡声:“……怕我?”

    宋令枝肩膀颤栗。

    七宝香车不小,能容数十人有余,明明沈砚坐在自己对面,二人中间还隔着描金洋漆小几,宋令枝仍觉得胆怯。

    寒意自足尖升腾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垂首,纤长睫毛抖动,满腹不安落在手心紧攥的丝帕上:“没、没有。”

    目光闪躲,显然是吓得不轻。

    沈砚抬首,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令枝的惊惧之态,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那双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真的?”

    宋令枝点头:“嗯。”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那声音极轻,似水过无痕。

    沈砚低声:“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指尖轻颤,有一瞬间,宋令枝以为沈砚看出了那胭脂铺子的猫腻。

    贝齿紧咬着红唇,良久,一声轻轻的“怕”方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马车昏暗,偶有斑驳光影从缝隙透进。

    宋令枝声音低低:“……怕你。”

    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言语,宋令枝大着胆子狐疑抬眸。

    洋漆小几后,沈砚双眸轻阖,宛若青竹身影笔挺。

    他早就不看自己了。

    ……

    将至晌午,酒肆热火朝天,一楼客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早有伙计牵着马往后院走去,掌柜认得沈砚,亲自迎上来,领着沈砚和宋令枝往后面的小竹楼走去。

    掌柜眉开眼笑:“殿下放心,那屋子小的一直给你留着,没让人进去。”

    四面宾客盈门,中间搭着小戏台。隔着层层白纱,舞姬身姿轻盈,步步生莲。穿金戴银,身上衣衫轻薄,挂满珠玉翠石,一舞起,叮当作响。

    满座哗然,拍掌撑绝。

    沈砚的雅间在正中央,转过一扇玻璃炕屏,湘妃竹帘半卷,目光低垂,台下舞姬翩翩起舞,细乐声喧。

    尚未落座,忽而,身后传来疑惑的一声:“……三弟?”

    槅扇木门半掩,那人身姿如玉,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衫不染尘埃,他负着手,眉眼温润。虽是同母所生,相貌却只有三四分相似。

    太子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奴仆,见到沈砚,齐齐拱手行礼。

    沈砚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太子笑笑,并不将沈砚的无礼放在心上。他自小有那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为着他的病,皇后遍寻名医高人,可惜总不见效。

    许是常年泡在药罐中,太子面容孱弱,脸色也比常人苍白许多。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淡淡药香弥漫。

    他笑得温和:“听母后说你前儿回京,怎么也不来东宫瞧瞧皇兄和?可还在因先前的事生气。那事我同母后说过,并非你的错。五台山路途遥远,要你一人前去祈福,实在是强人所难。”

    太子摇头叹息,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他眼中掠过几分诧异。

    自沈砚回京,人人都知晓他身边多了一名女子。那日刘嬷嬷被抬着回了坤宁宫,虽添油加醋说了沈砚和宋令枝一番坏话,然有一点,那刘嬷嬷却没有夸张。

    “那女子兴许是狐狸精变的,不然三殿下怎么对她言听计从?且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那女子长相出众,一看就不是我们凡人,世上哪有人生得那般好。”

    先前太子还当刘嬷嬷气昏了头,夸大其词。他向来不信妖魔鬼怪,直至今日见到真人——

    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半瞬,太子轻轻颔首:“这位便是……宋姑娘罢?”

    沈砚可以对太子置之不理,宋令枝却不能。

    她屈膝福身。

    太子笑着抬臂:“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

    雅间只有沈砚和宋令枝二人,太子轻声,“多日不见,若是三弟不嫌弃的话……”

    沈砚淡淡:“嫌弃。”

    太子唇角笑意渐敛,他垂首:“罢了,今日不巧,改日皇兄再设宴请你。”

    ……

    楼下细乐奏起,丝竹之声悦耳。

    宋令枝中途出门更衣,竹楼后院满地落花,青松抚檐,花光树影。

    白芷扶着宋令枝,余光瞥见池中锦鲤,好奇拉着宋令枝往池中张望:“姑娘快瞧,这锦鲤竟有两尺多长,鳞片还会发光。”

    池中锦鲤似有灵性,一听白芷声音,都游过来。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溅起。

    数十尾锦鲤团团绕着,颜色嫣红如胭脂。

    宋令枝也觉稀奇:“我们府上,也不见有这般大的锦鲤。”

    白芷深感惋惜:“可惜手边没多余的糕点,不然还能喂上一二。”

    杨柳垂金,满耳蝉鸣。

    宋令枝驻足片刻,倏然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宋姑娘?”

    转身,却是太子手执湘竹折扇,身影挺长立在日光中。

    宋令枝福身:“殿下。”

    太子颔首,和宋令枝站在一处:“宋姑娘喜欢这锦鲤?”

    宋令枝:“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沈砚同太子向来水火不容,且宫中诡谲多变,皇后亦不是善茬,宋令枝无意和太子多言,匆忙福身告退。

    “殿下恕罪,民女还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太子并未点头,抬眉:“宋姑娘先前是听过我吗?”

    宋令枝心底打鼓,她确实听过太子,甚至还见过,不过那都是前世之事。自己和沈砚都记得前世,莫非太子也……

    宋令枝一双柳眉轻蹙,敛眸掩下眼中异样:“殿下这话……是何意?”

    太子温和儒雅:“宋姑娘莫多心,只是我和三弟……”他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我……”

    “皇兄为何又不想提我了?”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宋令枝手足僵硬。余光视线中,只见一人转过花障,缓步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福身,那声“殿下”还未从唇齿溢出。

    沈砚快一步,轻轻揽住她腰肢。

    他皱眉:“站在这里作甚,也不怕中了暑溽之气。”

    太子一怔,他从未见沈砚关心过他人。

    目光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来回打转,而后拱手,太子温声:“是我考虑不周了。三弟如今真是长大了,若是往日,定不会……”

    沈砚抬眸,面色冷清:“……还有事?”

    太子挽唇:“我不过是偶然碰见宋姑娘在这赏锦鲤,多说了两句罢了。三弟何至于如此?若是三弟介意,下回……”

    沈砚面不改色:“皇兄多虑了。”

    太子诧异:“那是我……”

    沈砚面无表情:“我从未将你放在眼中,何来介意一说?”

    ……

    太子拂袖而去。

    顷刻,乌木长廊只剩下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日光洒落在檐角,暖意融融。

    宋令枝却只觉后脊生凉,寒气侵肌入骨,遍及四肢。

    沈砚站在自己身侧,那双漆黑眸子蕴着浅淡笑意,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喜欢皇兄?”

    宋令枝震惊仰头,摇头如拨浪鼓。前世阴影笼罩,她对皇家避而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去喜欢太子。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不容宋令枝有半点退缩之意。

    沈砚拥着人,唇角笑意浅浅,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雅间声乐如常,舞姬轻敲檀板,声声入耳。

    半盏茶功夫过去,也不见沈砚脸上有异,宋令枝悄无声息松口气,只当是自己多疑。

    想想她和太子不过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无甚大事。

    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先前领他们上楼的掌柜忽然匆匆上楼,他双手捧着一个漆木茶盘,掌柜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端上。

    银白盘子中间,肉片薄如羽翼,晶莹剔透。

    宋令枝好奇抬眸,她在家中也见过肉片,但远不如盘中所盛轻薄润白。

    掌柜满脸堆笑:“殿下,这是你吩咐做的生鱼片。”

    宋令枝双目愕然,怒而转首:“你——”

    心口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起。

    怪道她觉得这肉片甚是眼熟,原来竟是后院池中的锦鲤。

    舌尖苦涩恶心,宋令枝只觉得浑身冰冷彻骨。

    沈砚不为所动,望向她的目光依旧平和坦然:“你不是喜欢吗?”

    恶寒涌上心间,宋令枝身子颤栗,连话也说不清:“你、你……”

    捂着心口一阵干呕,忽然想起不能在沈砚眼前提“恶心“二字,宋令枝忙忙捂住双唇,坐直身子。

    攥着丝帕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宋令枝气息急促,那生鱼片近在咫尺,恍惚之间,宋令枝好似又看到了在池中游动的锦鲤。

    斑斓多姿,自由自在。

    而如今——

    盘中的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许是刚宰杀不久,盘中的鱼片还会颤动。

    宋令枝惶恐不安,眼角水雾氤氲,泫然欲泣。

    沈砚漫不经心朝她轻瞥,眼角笑意淡淡:“怎么,不是喜欢锦鲤?”

    鼻尖的生腥味渐浓,宋令枝强忍着恶心,连连摇头:“不,不喜欢。”

    沈砚不动如山,只是静静望着宋令枝,他唇角笑意极浅,眸光冷冽森寒:“枝枝,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声音忽然冷下去,“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上回被沈砚灌药的阴影还记忆犹新,宋令枝身子哆嗦如鹌鹑。

    不安、惧怕、惊恐、恶心。

    千万种心思梗在喉间,宋令枝抖如筛子,抬眸,恰好撞上沈砚那双如矩目光。

    生鱼片轻轻夹起,日光透过生鱼片,尚未入口,宋令枝已觉喉咙恶心涌起。

    她向来不喜生食,更别提这还是池中涌动的锦鲤。

    沈砚还在看着自己。

    宋令枝闭眼,忍着恶心将鱼片放入口中。

    腥味散开,胃里猛地一阵翻腾。

    宋令枝再也忍不住,起身欲将口中之物吐出。

    身侧传来冷冷的一声:“坐着。”

    沈砚强.硬捏住她下颌,那双黑眸阴冷,虎口抵着她下颌。

    “宋令枝,张嘴。”

    又一片生鱼片放入她口中,沈砚冷眼看着她,“咽下去。”

    生鱼片软糯细腻,落在口中,宋令枝总觉腥味浓重恶心。

    沈砚泰然自若:“不是说喜欢锦鲤?”

    宋令枝疯狂摇头。

    口中的生鱼片虽已咽下,然那股恶心却还停留在唇齿:“不,不喜欢了。”

    她再也不会喜欢锦鲤了,也不敢再和太子说话了。

    戏台上舞姬翩跹,丝竹萧管不绝。

    沈砚笑着望人,抵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仍未松开,他唇角噙笑:“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令枝惊恐瞪大眼。

    那一盘生鱼片再次移到她身前。

    ……

    落日西斜,满园红霞映照。

    宋令枝捂着心口,直至再也吐不出,她才从漱盂离开。

    白芷心疼不已,拿温水供宋令枝漱口,又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

    中午白芷和秋雁不在房中伺候,自然不知屋里发生何事,她双眼红透:“姑娘,洗洗脸罢。”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她无力跌坐在榻上。

    房中燃着香甜的百合宫香,宋令枝却仍忘不了那鱼腥味。

    她竟连那锦鲤都吃下了。

    心口再次泛起恶心,忽听廊檐下一阵焦急脚步声传来,秋雁步履匆匆,手上还握着一个钱袋子。

    宋令枝骤然睁眼:“……如何了?”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笑盈盈:“姑娘,到底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根,那池子的锦鲤都好好的,一尾不少,活蹦乱跳的。”

    宋令枝错愕:“……什么?”

    秋雁眉眼弯弯:“奴婢送银子过去,那掌柜还好奇,说那账三皇子早结了,姑娘吃的那鲫鱼……”

    宋令枝诧异:“我吃的是鲫鱼?”

    秋雁点点头:“自然是鲫鱼,不然姑娘以为是什么?”

    四肢绵软无力,宋令枝双目麻木迟钝,倚着青缎引枕靠在榻上。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吃的不是池中锦鲤。

    秋雁笑笑,又将袖中一物掏出:“这是香娘子送给奴婢的香料。”

    宋令枝好奇:“……香娘子?”

    秋雁眼睛笑弯,显然是乐极。

    “姑娘不是让奴婢去咱家的香料铺子瞧瞧吗?那掌柜姓湘,姑娘不知道,她制香可厉害了,京城好多世家贵女都喜欢去她铺子挑香料。刚好她姓湘,所以大家都喜欢唤她香娘子。”

    秋雁羞赧一笑,只觉书中说的“天外有人”果然没错。

    来京城前,她还当自己擅长制香,寻常香料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见到香娘子,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

    秋雁侃侃而谈,倒豆子似的,恨不得将一路所闻都告诉宋令枝。

    “香娘子还说,我们先前去的那家胭脂铺子,那掌柜姓马,和她向来不对付,街上的百姓都知道他和香娘子是死敌。”

    秋雁长长叹口气,“早知如此,奴婢就不在他家买香料了,白白助长他人威风。”

    马掌柜,胭脂铺子……魏子渊。

    宋令枝忽的来了精神:“那香娘子,可还有说什么?”

    秋雁颔首:“自然,香娘子说和奴婢投缘,和奴婢说了好些话。她说那马掌柜本来家里遭了事,那胭脂铺子都开不下去了。后来……好像是老家有人帮衬,那铺子才没转走。”

    秋雁喃喃,又窘迫一笑,“若是奴婢没猜错,应该是这样。”

    宋令枝不明所以:“这可奇了,不是说都是香娘子和你说的吗,怎么又是你猜的?”

    秋雁面露羞涩:“姑娘不知道,那香娘子不是京城人士,她说话带着口音,好些奴婢都听不懂。”

    宋令枝深感惊奇:“那她是哪里来的?”

    秋雁沉吟片刻,方道:“那地方奴婢不曾听过,听说她以前是住在海上的,那儿有一个岛。岛民不多,香娘子是为着一位书生才来的京城。”

    可惜那书生背信弃义,并未娶她为妻。后来香娘子凭借自己独特的嗅觉,在香料铺子当起了学徒,如今又成了掌柜。

    秋雁心生向往:“她可真真厉害,奴婢从前不敢想,竟有女子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白芷笑着敲她脑门:“香娘子香娘子,你这才回来多久,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秋雁捂着脑袋,不甘心撅嘴:“……姐姐!你作甚打我?”

    她只当宋令枝和白芷不信自己的说辞,秋雁举手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叫我天打……”

    宋令枝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好好的,你起誓做什么,怪吓人的。且我们又没说不信你。”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不过你还真真是个糊涂人,你忘了我祖母是何人,当年她也人称‘铁娘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祖母管着的。”

    秋雁赧然一笑:“是奴婢疏忽了,竟忘了老夫人。”

    宋令枝望着和白芷无话不谈的秋雁,忽的弯唇:“别香娘子了,明日你就搬过去,日夜和她住一处如何?”

    秋雁着急:“姑娘!”

    白芷捂嘴笑:“快去快去,若是日后你跟着她回海岛,我和姑娘也能沾沾光,去那岛上顽顽,如何?”

    作者有话说:

    我要闹了我要闹了!大家是不是都出去玩了呜呜呜,感觉看文的人有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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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伺候

    苍苔露冷, 入了夜,只闻蝉声满园。

    怕白芷和秋雁两个丫鬟忧心,宋令枝强撑着精神, 陪着说笑。

    秋雁小嘴叭叭叭, 三句不离“香娘子”。

    白芷听得腻烦, 笑睨她一眼:“我瞧也不用等明日了,今夜你就过去, 陪着那香娘子如何?”

    秋雁口干舌燥, 眉眼的雀跃却半点不减,只朝白芷道:“若是你见了香娘子, 定也会觉得她厉害, 当初她来京城, 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可如今这街上,哪个会不认识她香娘子?”

    秋雁忽的垂眸, 双颊泛起绯红之色,“她还夸我,说我做的香饼不错。”

    前世秋雁随自己入宫, 最后却落得惨死的下场, 如今难得寻到同好,宋令枝弯唇, 眉眼温和。

    “过两日我和白芷随你过去,也瞧瞧那香娘子, 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好。若她人真的不错,你留在那也无妨。”

    秋雁唬得眼睛瞪圆,只当宋令枝是要抛弃自己, 忙忙屈膝半跪:“姑娘!奴婢绝无二心, 奴婢这辈子就只跟着姑娘……”

    宋令枝使了个眼色, 白芷立刻扶起秋雁,又掏出丝帕替秋雁拭泪。

    秋雁泪眼婆娑。

    宋令枝红唇溢出一声笑:“怎么哭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要你。只是想着你白日过去,夜里回来再回来伺候我便是。”

    宋令枝循循善诱,“那铺子本就是我们家的,你去了,也算替我瞧瞧铺子,可好?”

    秋雁犹豫不决:“可是……”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

    她如今被困在这深宫大院,若是能送白芷和秋雁离开,也是好的。

    宋令枝温声宽慰:“你先在那待上三四天,若不喜欢,日后不去便好了。”

    秋雁眼中熠熠,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奴婢听姑娘的。”

    宋令枝莞尔。

    心口那阵恶心虽然不在,然宋令枝总疑心沈砚是否知道了什么。不然好好的,沈砚今日怎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像是……警示。

    ……

    更深露重,竹影婆娑。

    本该沉入梦乡的东宫,此时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青松抚檐,殿阁巍峨。

    乌木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绣球灯,步履匆匆,锦裙翩跹,融入夜色。

    皇后一双眼睛哭红,肿如杏仁,她捏着丝帕,往回张望。

    一国之母的端庄稳重半点不见,此刻的皇后,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忧心卧病在榻的孩儿。

    “太医呢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皇后哭如泪人,眼泪簌簌滚落。

    门首小太监挽起湘妃竹帘,声音着急:“太医来了!”

    一老朽披着夜色,手上提着乌木药箱,步履匆忙:“下官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不耐烦听虚礼,命人取来迎枕,好让太医把脉。

    太子虽病弱,常年与药饵为伴,然这些时日,身子已然大好。

    太医还在暖阁为太子施针。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理石插屏,皇后惴惴不安坐在斑竹梳背椅上,一手揉着眉心,万千愁绪落在眼中。

    她皱眉,轻声呢喃,甚为不解:“前儿太医不是说好多了么,好端端的,怎的又犯病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艳丽,皇后眉心一皱,望向下首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人。

    “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来?”

    宫人俯首跪地,双股战战:“陛下、陛下在章美人那……”

    一语未了,头顶忽然传来噼里啪啦一声响,案几上的茶盏茶杯尽数被皇后推倒在地。

    目眦欲裂,皇后一双凤眸气红:“荒谬!太子病重,他竟还有心思……”

    侍女忙忙上前,取出薄荷宁片,轻凑至皇后鼻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怒火:“太子今日可是出宫了?”

    小太监双膝跪地,身子颤抖得厉害,牙关直打颤:“……是。”

    皇后沉下脸:“他出宫去哪了,可是见到谁了?”

    小太监连连叩首:“殿下他、殿下他……”

    话犹未了,耳边忽的落下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从小太监头上滑落,惊得他差点惊呼出声。

    小太监连声叩首:“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殿下今日确实是出宫了,还、还……”

    皇后耐心尽失:“——说!”

    小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殿下他……他还见到了三皇子。”

    满室寂然。

    槅扇木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萧瑟,空中遥遥传来钟楼的鼓声。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一双柳叶眉紧蹙:“砚儿,他们怎么会碰上的?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跪地,连连摇头:“殿下不让奴才跟着,只知道殿下在酒肆碰到了三皇子,还有……还有三皇子身边的宋姑娘,后来殿下还在后院和宋姑娘说了会话。”

    殿中落针可闻,精悄无人低语。

    皇后喃喃,目光忽的放空:“本宫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身子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侍女惊呼一声,忙牢牢搀扶着人坐下,抚着皇后的后背帮忙顺气。

    转首,欲让人唤太医来。

    皇后捂着眉心,声音怏怏,有气无力:“本宫无妨,宣……宣三皇子入宫罢。”

    ……

    夜深人静,庭院空荡寂寥。

    层层青纱帐幔后,宋令枝僵硬躺在榻边,满头青丝低垂。她转首,悄悄打量身侧的沈砚。

    月色清寒,房内并未掌灯,银辉自窗口透入,犹如薄纱,轻盈洒落在沈砚眉眼。

    白日那双如矩眸子此时轻掩,宋令枝心底的惧怕却半点未消。

    她轻手轻脚往旁挪动半分,目光不曾从沈砚脸上挪开过,深怕惊扰对方。

    同榻而眠于宋令枝而言宛若噩梦,沈砚虽不曾对自己做过什么,然只要想到沈砚在自己身侧,宋令枝整夜整夜梦魇。

    有时会梦到前世被囚在漪兰殿,梦见那一方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后院,画风一转,又是先前那个青杏的丫鬟,血口大盆,张着嘴说要寻自己的舌头。

    青纱帐幔挽起,月光偷溜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上。

    宋令枝无声下地,任由三千青丝飘落。

    东次间不曾有丫鬟坐更守夜,往常宋令枝都会半夜偷偷溜过去,或是干坐半宿,或是闭着眼睛数时辰。

    总之不会和沈砚同榻。

    竹影参差,青纱帐幔尚未从指尖滑落,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么晚,枝枝想去哪?”

    青纱帐幔落下,帐中昏暗无光,宋令枝指尖颤栗,脖颈僵硬,怔怔转首,恰好撞上沈砚一双漆黑瞳仁。

    眼眸深不见底,望不见任何的情绪。

    心口重重一跳,顷刻脑中空白,宋令枝轻声低喃:“我,我……”

    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霎时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一双眸子空明澄澈,半点困意也不见,他哑声:“想好再说。”

    沈砚勾唇,那双墨色眸子好似早就看穿一切。

    宋令枝忽然觉得自己和戏台上被圈养的猴子无差,都是给沈砚看戏用的。

    沈砚一字一顿:“我不想听假话。”

    陡地,耳边又响起白日沈砚那句警示。

    宋令枝红唇嗫嚅,她不可能坦白自己在胭脂铺子见到魏子渊的箭矢,可眼下沈砚这话,和试探无二。

    肩头轻颤,宋令枝一头乌发长长,轻垂在腰间。

    一双潋滟杏眸低垂,宋令枝轻声:“不过是睡不着罢了。”

    她忽的仰首,“若是吵着你,下回……”

    她想说下回她不再偷跑去东次间就是了。

    然想到和沈砚同榻而眠,宋令枝仍觉心有余悸。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担忧下回偷溜被沈砚抓到,宋令枝改口:“下回……我轻点声就是了。”

    明月如钩,轻盈悬挂于天幕。

    宋令枝气息凝滞,只觉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轻轻一顿。

    沈砚似乎对宋令枝的回答颇感诧异。

    停在脖颈的手指轻而缓。

    半晌,一声低笑自沈砚喉中溢出。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望着沈砚。

    院中安静冷寂,蓦地响起一阵喧嚣,为首之人,正是上回的刘嬷嬷。

    身上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刘嬷嬷趾高气扬,腰杆也比往日挺直许多。

    二门上的奴才拦不住,任由刘嬷嬷一路直闯,直至沈砚院前。

    明月如霜,岳栩一身玄色衣袍,腰间配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脸色低沉,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殿下歇下了,嬷嬷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先前青杏的舌头就是岳栩送去的,后来还连着青杏那丫头塞进刘嬷嬷马车,吓得刘嬷嬷回去后,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如今瞧见罪魁祸首,刘嬷嬷心惊胆战之余,又想着自己这回来是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她昂起胸膛,冷声斥责:“皇后口谕,宣三皇子进宫,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抗旨不成?”

    岳栩不动如山,油盐不进:“殿下已经歇下了。”

    刘嬷嬷怒火中烧,她嗓门洪亮,声音穿过如水夜幕,落在帐幔内二人耳中。

    “大半夜的三皇子能有什么事,定是你这刁奴欺主瞒下!太子殿下病重,三皇子身为胞弟,怎会坐视不管?”

    ……太子殿下。

    捏着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沈砚眸色骤沉,阴翳冰寒。

    宋令枝瞳孔骤紧。

    那双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指逐渐往前,直至扼住自己的喉咙。

    宋令枝被迫抬首,气息急促。

    她不懂沈砚为何忽然翻脸,或是为着皇后,或是……太子。前世今生,沈砚都和生母长兄水火不

    容。

    “你,松……”手。

    气息渐弱,宋令枝只觉心口闷得厉害,耳边嘈杂声如潮涌渐去,她好似什么也听不到。

    “……松、松手。”

    掐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半点也无松动之际,许是力量悬殊,任凭宋令枝如何掰开,沈砚都不动如山。

    他如地府来的判官,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只垂眼看着宋令枝在自己手下胡乱挣扎。

    窒息加重,四肢逐渐散了力,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砚终面无表情松开手中的桎梏,随手将宋令枝丢在榻上。

    绵软的四肢半分力气也无,宋令枝捂着心口,五脏六腑都似死了一遍。喉咙生疼,半天也说不来一个字。

    望向沈砚的眸光惶恐不安,贵妃榻不小,宋令枝望着那道冷冽森寒的目光,只觉如坠冰窟。

    她一点点,试图往后退去。

    可惜浑身力气用尽,她连身子也撑不起,只能倚在榻上。

    “宋令枝。”

    沈砚声音低低,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耳边,他单手,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前日我进宫,母后说要见你。”

    宋令枝睁大双目。1銥誮

    沈砚声音轻轻,垂首在她耳边低语:“我和她说……”

    “你夜里伺候我伺候晚了,白日怕是起不来身。”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雪。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下,沈砚唇角勾起一抹笑,大手揽过宋令枝腰肢,将人直直往前一拽。

    宋令枝猝不及防,整个人径直摔在沈砚怀里,她身子颤颤发抖,眼睫抖如羽翼。

    沈砚低声一笑。

    “那日在避暑山庄的浴池,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做。”

    宋令枝连连后退:“不、不……”

    她身子本就虚弱,还没逃离两三步,又轻而易举被沈砚抓了回去。

    如湖上孤苦伶仃的浮萍,无处可依。

    泪珠簌簌滚落,又一次砸向沈砚的手背。

    宋令枝泪眼婆娑,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笼中的那只黄鹂无差,生死都在沈砚的一念之间。

    他总能轻而易举捏住自己的命门。

    宋令枝声音哽塞,泣不成声。

    无形的恐惧和不安牢牢笼在她身上,那一夜的无助如潮水纷涌而至,宋令枝哭得几近窒息:“你、你不可以……”

    “没有我,只有你。”沈砚声音犹如鬼魅,“枝枝,只要让他们听见你的哭声就可以了。”

    刘嬷嬷气势汹汹闯入沈砚院落,满院乌泱泱一百多个奴仆,宫里的、府邸的,宋令枝一张脸苍白无半点血色。

    她怔怔睁大眼,恐惧和害怕遍及全身,沈砚是想要她装着……

    连连摇头,双目泪如泉涌,宋令枝脸上手上,全是滚滚泪珠。

    她声音喑哑:“不可以、我不可以……”

    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看着逐渐崩溃的宋令枝,脸上泪痕遍布。

    沈砚托起宋令枝下颌,只接到满手的泪珠。

    他如愿在宋令枝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看到恐惧不安。

    少顷,宋令枝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

    沈砚轻哂:“你还真信了?”

    他俯身,目光和宋令枝平视,沈砚一字一字,“我怎么舍得。”

    他如今还没腻,怎舍得这么快就丢弃宋令枝这个乐子。

    宋令枝惊恐抬起双眼,眼中满是质疑。

    她还是不信沈砚,不信对方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夜色如水,银辉洒满整个院落。

    岳栩挡在月洞门前,挡住了刘嬷嬷一众想往里闯的人。他本就刀光剑影中闯出来的人,腰上那佩刀不知染上多少人的血。

    刘嬷嬷虽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却也不敢真的硬闯。

    乌木长廊空无一人,那扇槅扇木门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片刻,忽闻“吱”的一声,一人披着青灰袍衫,独立在月影中。

    沈砚只穿着寝衣,衣衫松垮。

    刘嬷嬷先前还梗着脖子同岳栩嚷嚷,一看见沈砚,当即噤若寒蝉。

    岳栩朝沈砚走去:“殿下,是属下失职,让他们……”

    沈砚淡声,嗓音透着懒散:“让他们传水来。”

    岳栩:“让他们闯进……啊?”

    沈砚冷眼看他。

    岳栩不敢耽搁,忙忙唤人传水。

    还在月洞门站着的刘嬷嬷本来还等着沈砚唤自己进去,甫一听见这话,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又不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自然知晓传水是何意。

    思及沈砚房中还有一人,刘嬷嬷气得牙痒痒。

    她还以为刚刚悄无声息,是沈砚已经歇下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刘嬷嬷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三皇子,皇后娘娘口谕,宣您入宫。”

    她垂手,自以为有皇后娘娘这块免死金牌在身,“三皇子还是快快着人更衣,太子殿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满院静默无声,只有飒飒风声轻拂。

    青灰袍衫穿过夜色,沈砚漫不经心,自乌木长廊走过,他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

    “皇兄生病,找我作甚?”

    刘嬷嬷低头一笑:“这……老奴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思,老奴怎么敢乱猜呢。且这事,三皇子该比老奴清楚才是。天色已晚,三皇子还是快快更衣,随老奴入宫。若是娘娘等急了,可是要怪罪的。”

    院落无声,迟迟等不到沈砚的回答,刘嬷嬷狐疑抬头,余光瞥见身后端着盥漱之物的奴仆,刘嬷嬷脸上青红交织。

    “三皇子,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侍妾……是不能留在主子正房的。三皇子如今岁数也不小,该懂得规矩也该懂了,这若是让娘娘知道了……”

    刘嬷嬷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沈砚笑望自己的视线,她后脊倏然生凉,忙道,“自然,是那姑娘不知好歹,若非她狐媚惑主……”

    声音戛然而止。

    刘嬷嬷瞪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汩汩冒着献血的心口。那一处好像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我、我……”

    满是皱纹的手指直直指着自己心口,刘嬷嬷两眼一翻,身子软绵绵朝后倒去。

    血流一地,刘嬷嬷那双向来作威作福的眼睛还睁着。她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哐当”一声脆响,刚才随意从侍卫腰间抽出的佩刀被丢弃在地。

    身后一众奴仆心惊胆跳,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多语.

    翌日。

    天色未明,宋令枝已经唤白芷和秋雁进屋,为自己梳洗。昨夜经历一遭大起大落,她心魂不定将近半宿,后来又听哪里死人了,宋令枝更是慌得不敢睡,睁眼到天亮。

    秋雁忧心忡忡,抱来妆匣为宋令枝描眉画唇:“姑娘脸色这般难看,不然还是等下回再去罢。”

    铜镜前的女子面容惨白,她轻轻摇头,又唤白芷多为自己敷粉,好掩去她脸上的孱弱。

    昨夜那事闹的动静不小,白芷和秋雁虽未亲眼瞧见,却也从他人口中听到前因后果。

    她细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可是在为昨夜那嬷嬷忧心?依奴婢看,那嬷嬷倒是死得不冤,姑娘您不知道,那嬷嬷说话有多难听,满口胡言乱语。”

    宋令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秋雁手上温柔,为宋令枝挽发:“先前青杏那事后,府上无人敢乱嚼舌根,昨夜三皇子又……”

    余光瞥见铜镜中宋令枝羸弱的面容,秋雁忙不迭改口,“姑娘不知,奴婢今儿去传早膳,厨房那些婆子有多热情,恨不得做上满汉全席,亲为姑娘端来。”

    满府上下都知,刘嬷嬷是说宋令枝的坏话,才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如今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沈砚看重宋令枝,不舍得宋令枝受委屈。

    宋令枝闻言,只觉颇为嘲讽。

    刘嬷嬷是皇后的人,沈砚此举,无非是在为自己树敌。身边没了一个教习嬷嬷,皇后此刻,定然恨极自己。

    秋雁:“姑娘,您觉得这发簪……姑娘,您身上怎么这么凉?”

    她着急,贴近宋令枝细瞧,“如今入夏,姑娘怎的还是手脚冰凉?”

    宋令枝虽然畏冷,却也不是大热天也得抱着鹤氅。

    秋雁心下不安:“这些时日,姑娘好像一直都这样,可要奴婢唤大夫来瞧瞧?”

    宋令枝摇头:“不过是昨夜吹了风罢了,又没什么大碍。走罢,可别让香娘子久等了。”

    秋雁福身应“是”。

    日光融融,马车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

    坤宁宫内。

    昨夜得知刘嬷嬷惨死在刀下,皇后气得连夜摔了宫中一众花瓶。

    后来听太医说太子身上无大碍,皇后满心的怒火方压下些许。

    死一个刘嬷嬷虽不是大事,只沈砚此举,显然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

    “岂有此理。”皇后一手揉着眉心,只觉五脏六腑都烧尽,她垂首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你是说,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正房?”

    小太监俯首跪地,不敢说谎话:“是,三皇子房中确实还有人,后来还、还传了水。刘嬷嬷见不惯,多说了三皇子两句,然后就、就……”

    他泣不成声,睁眼闭眼,都是刘嬷嬷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小太监昨夜就站在刘嬷嬷身边,差点以为那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刀穿破刘嬷嬷心口,鲜血也溅了他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小太监吓得直打颤,连滚带爬回了宫,中途还打滑失足好几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沈砚是如何的面无表情,手持佩刀在自己眼前杀了一人。

    沈砚就像是……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阎王恶鬼,杀人不眨眼。

    小太监身子颤抖,说话舌头都打结。

    皇后怒火中烧,又想到昨日太子是见到宋令枝才身子不适,越发迁怒:“一个狐媚子罢了,他竟也这般护着?”

    侍女轻声:“娘娘息怒,娘娘是何等金贵之身,怎能为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伤心伤神?要奴婢说,三皇子这是还没娶亲,若娶亲了,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便也不会这样了。”

    皇后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这话倒是在理。”

    又忧心,“他如今被那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怎还会听本宫的话。”

    侍女笑笑:“娘娘终究是三皇子的生母,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娘只管帮三皇子相看就是了。”

    皇后沉吟:“本宫记得,云家那丫头倒是不错,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改日传她进宫,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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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纳妃

    侍女笑着道了声“是”。

    坤宁宫祥和一片, 笑声连连,底下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早被人拖了下去,昨夜惨死在沈砚府邸的刘嬷嬷也无人提及。

    似园中拂过的一阵风, 雁过无痕水过无声。

    到底是担心太子, 在坤宁宫稍稍歇息片刻, 皇后又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东宫走去。

    青石甬路, 穿花抚藤。

    池边弱柳扶风, 似金丝垂线。

    太子身子欠安,东宫上下一众宫人皆小心翼翼, 提着脑袋伺候。宫人遍身绫罗绸缎, 提着漆木攒盒自乌木长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随风摇曳, 遥遥瞧见往这边行来的皇后,齐齐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 认出为首的宫女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她垂眸:“手上提着什么,可是太子醒了?”

    宫女垂手回话:“殿下醒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 如今又睡下了。太子妃娘娘担心他身子, 特命奴婢做了软糯糯的药膳。”

    皇后甚为满意:“去罢。”

    行至暖阁,果真见太子妃在榻前侍疾。

    金丝藤红漆竹帘后, 太子妃穿金戴银,绫罗遍身。皇后偏爱太子, 当初寻太子妃,也是在一众贵女中千挑万选,相貌家世, 人品学识, 都得是拔尖的, 方能入皇后的眼。

    闻得宫人通传之声,太子妃忙忙起身,朝皇后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举止端庄,一颦一笑睫不失礼数,稳重大方。

    皇后心满意足,悄声:“太子如何了?”

    太子妃轻拭眼角泪珠:“殿下刚吃了药,如今睡下了。还特地交待儿臣,若母后来了,定要叫醒他。”

    皇后嗔怒:“好端端的,叫他作甚?”

    太子妃抿唇一笑:“殿下说他身为人子,劳母后为他忧心已是大不孝,若是母后来了,他还……”

    皇后拍拍她手背,眉眼柔和:“好孩子,莫听他胡说。本宫知他心善,他有这心就好了。”

    挽着太子妃往偏殿走去,闲谈片刻,皇后又望向太子妃腹部。

    “前儿本宫打发人送来的药膳,你吃得可还好?”

    太子妃样样都好,只可惜入府两年多,肚子却迟迟没动静,这两年,皇后没少为她寻些偏方。

    想着沈砚昨夜连连让人传水,这些时日还一直留那姓宋的在房中胡闹,皇后双眉紧皱,她是盼着儿孙满堂,可那也得太子府上添喜,若是让沈砚抢先一步,皇后忽的沉下脸……

    太子妃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倏然听见院外宫人通传,说是三皇子来了。

    昨夜的事皇后还如鲠在喉,闻言,拍拍太子妃的手,打发她去了暖阁侍奉太子。

    “太子还在歇息,砚儿陪母后去园子逛逛罢,省得惊扰你皇兄。”

    入了夏,园中百花齐放,穿石抚泉,只闻水声潺潺,落花满地。

    宫人高举华盖,亦步亦趋走在皇后和沈砚身后。

    皇后声音温柔:“昨夜的事母后也听说了,虽说那刘嬷嬷口不择言,你也太性急了些。”

    沈砚一言不发。

    皇后端详他片刻:“那女子你若喜欢,留着伺候也无妨,只你如今还未成亲,那姑娘跟着你,也只能无名无份。母后想着,倒不如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那姑娘也好抬抬位份,你道如何?”

    满园无声,空中暗香疏影,竹影参差。

    沈砚抬眸,那双幽深眸子平静、深不见底。

    从小到大,皇后最看不懂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她不懂,明明都是自己所生,为何沈砚的性子会和太子沈昭相差万里。

    沈昭自幼招人疼招人喜欢,可沈砚……

    皇后望着眼前那双如墨眸子,心下惴惴,她试探:“……砚儿?”

    沈砚唇角笑意淡淡:“母后心中……是有中意的人了?”

    皇后莞尔一笑,挽着沈砚的手。

    沈砚不动声色避开。

    皇后面露怔忪,而后笑笑,面不改色抬手,轻折下一枝杏花。

    “你和昭儿都是母后的孩儿,母后自是日日念着你们兄弟二人。你如今也大了,母后这两年也时常帮你留意着,有几家姑娘倒是不错。”

    她唇角笑意清浅,“正好如今御花园这莲花开得正好,母后想着邀她们入宫,砚儿觉得如何?”

    满池红莲翩跹,沈砚唇角轻扬,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方轻声道:“好啊。”

    皇后心花怒放,霎时连昨夜被沈砚下了面子的事都抛在脑后,只弯唇笑。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母后不知有多欣慰,待来日迎了那云……”

    差点将说漏嘴,皇后忙收住声,笑笑,“待来日你迎了新人入府,母后也可放心了。”

    满园花团锦簇,云鬓生香。

    ……

    连着三日,宋令枝都陪着秋雁到香娘子的香料铺子。

    先前的七宝香车过于张扬,这几日出府,宋令枝都是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马车骨碌碌穿过长街,最后停在一间不小的铺子前,门前两根柱子油着黑漆,匾上题着三个大字:兰香坊。

    秋雁款步提裙,自兰香坊缓缓走出,笑着迎上来,亲自领着宋令枝往后院上房走去。

    院落落花满地,蝉鸣声声,不绝于耳。

    烈日炎炎,天热得厉害,秋雁这两日都在铺子帮忙,自是忙得脚不沾地,然瞧着面色却是极好。

    “这屋子是奴婢自己收拾的,姑娘放心。”

    槅扇木门推开,入目是四扇缂丝屏风,往里走,博古架上炉瓶三事俱全。

    宋令枝摇摇头:“我也不时常,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秋雁笑笑:“香娘子听说姑娘怕冷,特地吩咐奴婢收拾了这屋子。姑娘今日可还觉得身上冷?”

    说着,秋雁仍是忧心如焚,“姑娘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先前在家,也不见姑娘这般畏寒,总拖着也不是事,或是……水土不服?”

    宋令枝:“不过手脚比往日冷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应付得来。”

    宋令枝摆摆手,赶着秋雁出门,“我刚刚瞧见,那铺子好些人围着,你快去罢,我这有白芷伺候足矣。”

    秋雁一步三回头,终还是挂念宋令枝:“那奴婢唤红玉过来。先前奴婢买了些茶果糕点,姑娘尝尝也是好的,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城。”

    香娘子并非京城人士,初来乍到,又因方言在京中闹了好大一番笑话。街坊邻里笑她一个女子抛头露脸,也不大和她往来。

    这香料铺子本只有香娘子一人打理,后来有一年寒冬,一个小姑娘饿晕在香料铺子前。那小姑娘不会说话,自小就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遇上香娘子后,才有了红玉这个名字。

    白芷为宋令枝斟上热滚滚的红茶:“奴婢瞧着她,就想起魏管事,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好。”

    ……魏子渊。

    宋令枝擎着茶杯的手稍顿,那日在马掌柜的胭脂铺子见到箭矢后,这两日宋令枝出府时常留心,却并未再见到和魏子渊相干的消息。

    她轻轻敛眸,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听着白芷叙家常。

    忽听门外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走路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

    红玉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惶恐不安站在门口。

    她往日只在后院烧柴做饭,冷不丁瞧见宋令枝一行人,穿金戴银,云堆翠髻,宛若天上神仙。

    红玉不敢细瞧,又怕遭人嫌弃,匆忙搁下茶盘,转身就跑。

    白芷着急追着上前,手上的赏银还没送出去,红玉先是自己绊住自己,直直在乌木长廊上摔了一跤。

    幸好只是手心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宋令枝忙不迭让白芷扶人进屋:“那螺钿柜子有瓶红花油,你去取了来,给她涂上。”

    许是常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红玉身子瘦弱,面黄肌瘦,她低着脑袋,畏缩站在角落,小手颤颤抖动。

    白芷拿来红花油,欲给她上药。

    红玉双手藏在背后,不肯拿出来。

    白芷为难望向宋令枝:“姑娘,不然把红花油留给她,让她自己涂药罢,奴婢瞧这孩子可怜见的,似是怕极了。”

    宋令枝拍拍白芷的手:“你先让开。”她俯身,同红玉平视。

    先前因为魏子渊,宋令枝学了一点手语,如今正好用上。

    红玉愕然抬眸。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出片刻,她已从角落走出,同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奶油果子。

    怕糕点粉末弄脏宋令枝的屋子,红玉不敢细嚼慢咽,一口直直咽下,险些呛住。

    宋令枝忙唤白芷取来热茶。

    红玉比划手指:多谢。

    宋令枝笑笑。

    大抵是自己和红玉相谈只用手语,小姑娘逐渐放松,肩膀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白芷捂嘴笑道:“秋雁究竟是如何听的话,对香娘子不忠的竟是将军,而非书生。”

    宋令枝弯唇:“香娘子在京多年,素日只同香料打交道,她能认得的说得准的,也是那些香料名。”

    有时说着话,还会蹦出几句方言,秋雁这两日同她讲话,也是半蒙半猜。

    白芷抿唇,颇有几分不解和诧异:“不过这将军也真是奇了,当初若非香娘子施以援手,将他从海上带回去,他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怎的还忘恩负义,将人丢在京城一走了之。”

    本朝将军不多,白芷挨着细数,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长相对不上。

    白芷狐疑皱眉:“莫非那人不是将军,只是军营一个小喽啰。”她大惊,“那他也太坏了,连身份都是假的。”

    红玉看看白芷,又看看宋令枝,最后低头又咬上一口奶油果子。

    白芷好奇:“香娘子自己话都说不清,平日她也是靠手语同你说话吗?”

    红玉咬着奶油果子,怔怔摇头:这个、很多人不懂的。

    院中日光拂地,花光树影。

    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她没开口,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红玉。

    身后窗棱高高支起,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眉眼。

    她不敢乱动,亦不敢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深怕让人看出异样。

    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轻抬,宋令枝东拉西扯,少顷,方比划道:你有……见过其他会手语的人吗?

    红玉睁大眼,不懂宋令枝为何有这一问。

    若非家中有人患病,寻常百姓定不会学这个。红玉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好些时候,那些人不耐烦看她比划,嫌弃她是个哑巴。

    没等红玉比划完毕,早早就挥着扫帚将她赶出铺子,嫌弃她晦气,脏了自家的地。

    只除了一人。

    那日红玉赶着回兰香坊,碰巧那日又是大雨,长街湿漉,不知哪家的马车在街上狂奔,红玉躲闪不及,差点惨死在马蹄上。

    幸而那人及时出手,救了自己。

    隔着朦胧雨幕,对方的长相红玉看得并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琥珀眼睛,比香娘子手上戴的玛瑙手镯还要漂亮灼目。

    惊魂未定,红玉吓得连道谢都忘了,直至对方拂袖,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从自己身前离开。

    她说不了话,追上人后,也只是慌乱比划着手指。

    红玉没想到对方竟然看得懂。

    雨声淅沥,那双琥珀眸子轻轻低垂。

    他用手语回应了红玉。

    暖融的日光透过纱屉子,眼前没有大雨倾盆,亦没有那双琥珀眼睛。

    红玉望着宋令枝,须臾,她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答应了那人,不能说自己见过他的。

    宋令枝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

    日落西山,红霞满地。

    秋雁果真喜欢制香,一整日待在兰香坊,也不觉得累。

    白芷笑着打趣:“既如此,你何不留在兰香坊,也省得两头跑。”

    秋雁撇撇嘴,抢先一步挤走白芷,她搀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我还得伺候姑娘呢,总不能都让你干活,那我成什么了?”

    白芷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她故意装小气,“你那份月钱给我就是了,活我都替你做,如何?”

    秋雁眉开眼笑:“姐姐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

    钱袋子掏出一对金锞子,秋雁搁在手心,放在眼睛下方,左右转动身子,“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白芷抿唇笑:“一对金锞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高兴,往日在家里,比这好的也不是没见过。”

    秋雁:“那怎么一样,这是我制香饼赚来的,那些姑娘夫人,都夸我的香饼好闻呢。”

    平生第一回 得到他人的肯定,秋雁喜不自胜,“姑娘,前方那家李记铺子,他家的杏干好吃得很,奴婢买来给姑娘尝尝罢,也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宋府家大业大,这天底下的好物宋令枝不知见了多少,秋雁实想不出自己能拿何物孝敬宋令枝。思来想去,倒不如买点果干实在。

    宋令枝由衷为秋雁高兴,点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那金锞子你自己留着便是,我……”

    秋雁:“那是奴婢孝敬姑娘的,自然得奴婢自个掏钱,姑娘可别和奴婢抢才是。”

    马车缓缓在李记铺子前停下,那铺子生意兴隆,还有好些果干点心是西域来的。

    宋令枝瞧着甚是有趣,打发白芷也买了两份,送去香娘子那。

    正说着话,忽听隔壁酒肆传来一阵笑声。

    “还得是国舅爷啊,若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怕是得折在刑部了。”

    “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有国舅爷在呢,能出什么大事。我还听说了,皇后娘娘近来在为三皇子选妃,相中了云家姑娘。云老,这事你还得谢我们国舅爷,这可都是我们国舅爷的功劳,是他在、在我们皇后娘娘前美言的。”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等小女这事成了,我云某定亲自上门,只是不知……这三皇子意下如何?我听说,他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

    “我呸!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我姐姐仁慈,才由得他造次。若是我,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和我叫板!”

    恭维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嘎吱嘎吱”木楼梯的声音,笑声从隔壁传来。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双手渐渐发冷。

    云家,云贵妃。

    前世秋雁就是死在云贵妃手下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走马观花在宋令枝眼前一一掠过。

    她忘不了秋雁僵硬躺在炕上,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忘不了云贵妃入府后,自己是如何……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自然也听见那番话,瞧见宋令枝脸色苍白,还以为是为着沈砚迎娶云家姑娘的事。

    她温声宽慰:“姑娘,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说不定只是他们胡说罢了。”

    宋令枝皱眉:“这事……你知道?”

    白芷心下吃惊,不敢扯谎,她低头,如实道:“奴婢也只是今早在茶房那听过两三句,他们说的云里雾里的,见奴婢去了,又都齐齐噤声。”

    谁不知道沈砚日日留宋令枝在房中过夜,还为她杀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教习嬷嬷。众人都好奇,若沈砚真迎了云家姑娘入府,宋令枝该何去何从。

    有人幸灾乐祸,笑宋令枝无依无靠,若新夫人容人也就罢了,她还能落一个侍妾的名分,留在沈砚身边伺候的。若新夫人心胸狭隘,那宋令枝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这等腌臜事白芷自然不能在宋令枝眼前提。

    敛去眼中异样,白芷轻声:“姑娘,那杏干秋雁等着便好,奴婢先扶你回马车……”

    一语未了,倏然听见隔壁传来一记不怀好意的笑声。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遍身绫罗也挡不住脸上纵.欲过度的虚弱,他脚步虚浮,惺忪着一双眼睛,手指直直指向宋令枝:“那边的、那边的美人是谁?”

    身后众人赶忙将人扶住:“国舅爷国舅爷,您老仔细点,可别摔着了!”

    被唤作国舅爷的男子摆摆手,推开同僚奴仆,摇摇晃晃朝宋令枝走去:“美、美人,和爷回去,爷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白芷一张脸煞白,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姑娘,你快上马车!”

    京城谁不知道皇后的胞弟是个酒囊饭袋,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胡作非为。从他府上抬出的女子尸身数不甚数。

    国舅爷强娶民妇这事,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只道宋令枝运气不好。

    “美人,别跑别跑!”国舅爷东倒西歪,自己赶不上,又命家中奴仆上前拦人,“把那马车给爷砸了,我倒要瞧瞧她还想去哪!”

    话落,又趔趄往宋令枝跑去,“美人,爷告诉你,这京中就没爷得不到的……”

    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蹄渐渐,由远及近,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国舅爷猝不及防,惊得跌坐在地:“哪个王八羔子敢……”

    乌金西坠,那人高坐在马背上,一身朱红圆领袍衫耀眼,逆着光,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锦衣华服,腰间佩刀,冷若冰霜。

    国舅爷仰着脸,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指缝溜进的光影,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国舅爷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坏了老子的好事,来人、给我、给我……”

    国舅爷喝得酩酊大醉,身后的奴仆却都不是瞎子,瞧见为首的沈砚,早吓得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跪坐在地。

    谁不知沈砚是名副其实的疯子,就连太子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后几名同僚暗自叫苦不迭,若早知道今日会碰见沈砚,他们定是闭门称病不出的。

    国舅爷不明所以,抬脚猛踢前方一个奴才后背:“都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我……”

    那人抱着脑袋连连磕头,还不忘提醒,“老爷,那是三皇子……”

    国舅爷脑袋晕沉沉,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什么三皇子,不就一个沈砚……”

    脑子逐渐清醒,国舅爷跌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缓缓抬起脑袋。

    日光洒落的长街,沈砚高坐在白马上,一双黑眸漆黑幽静。

    沈砚弯唇:“别来无恙,舅舅。”

    国舅爷稍怔片刻,而后哈哈大笑:“原来是三皇子……”

    下一瞬,沈砚忽的策马扬鞭,朝他直直飞奔而去。

    马蹄踩碎一地的日光。

    一众奴仆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逃窜,落荒而逃。

    国舅爷避之不及,刚起身,又被自己绊住,整个人朝前跌去。

    只听一声惨叫,马蹄重重踩在国舅爷手指上。

    断开的手指,恰好是刚刚差点碰上宋令枝衣袂的那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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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侍妾好听还是外室

    血肉模糊, 断开的手指踩在马蹄之下,糊成一摊烂泥。

    血流了一地,白骨若隐若现, 混在血泊之中, 汩汩血珠不断往外流。

    国舅爷躺在地上, 一双眼珠子瞪圆,完好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你、你你你……”

    马背上的人剑眉星目, 一双眼睛熠熠, 沈砚垂眸勾唇,目光漫不经心自国舅爷脸上掠过, 而后高扬马鞭。

    马鸣嘶吼, 穿破长空。

    国舅爷躺在地上, 只觉自己半个手掌几近断开,疼得他连声惨叫, 哀嚎震耳欲聋。

    日光渐沉,模糊视线中,只见沈砚扬鞭策马, 穿过黄昏。

    越过宋令枝之际, 沈砚俯身,向下一捞, 拦腰抱起宋令枝。

    风声拥着马鸣,齐齐落在耳边。

    宋令枝惊呼一声, 只闻飒飒疾风掠过,她半边身子似腾在半空,摇摇欲坠。

    “沈……”

    狂风灌入喉咙, 惊得宋令枝连连咳嗽。

    马蹄不止, 马背起伏, 沈砚纵马狂奔,急促风声掠过耳边。

    宋令枝闭着眼睛,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衣襟。

    红霞满天,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止,清风摇曳。宋令枝睁眼,沈砚的府邸近在咫尺。

    油饰着黑漆的柱子油光水滑,透着锃亮之色。栅栏内五扇大门洞开,一众奴仆早得令,遥遥站在门前,垂手侍立。

    白马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高耸身影映在地上,

    宋令枝睁开眼,入目是沈砚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睫,日光照不见的地方,黑眸晦暗不明。

    下颌被挑起,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沈砚垂首,左右端详。绛唇映日,覆粉施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怪不得刚刚那个老匹夫……

    沈砚眸色暗沉,手中的缰绳勒紧,白马本来好好啃着门前的草,莫名其妙被主子拽起,狐疑回首往后看。

    日影笼罩,沈砚那双眸子极深,他勾唇轻哂:“你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沈砚低头,握着缰绳的手在宋令枝颊边轻轻比划。

    “你说若是我在这扬上一鞭……”

    缰绳粗糙毛燥,宋令枝只觉颊边颤栗无数。

    国舅爷身为皇后的胞弟,身居高位,沈砚都能面不改色踩废对方一只手。

    身子抖如蝉翼,宋令枝双眸惊惧不安,红唇嗫嚅:“我、我……”

    笼在自己头顶的黑影覆下,沈砚弯唇,笑声落在宋令枝耳边,“脸花了,那两个不长眼的玩意还会看你吗?”

    宋令枝睁大双目,手足颤栗。

    她半边身子还悬在半空,只要沈砚松手……

    想像中的缰绳并未落在自己脸上,沈砚翻身跃下马,徒留宋令枝高坐在马背。

    朱红身影落在融融春日中。

    虎口逃生,宋令枝抚着心口,心惊胆跳。

    秋雁和白芷随后而至,二人脸上行色匆匆,满腹心思落在紧蹙的眉宇之间。

    秋雁急红了眼:“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方放下。

    外面闹起来的时候,秋雁恰好在铺子后等着杏干出炉。宋令枝在吃食上向来讲究,若是经了那等不干不净之手,她定是不肯多吃一口的。

    秋雁不放心店里伙计做事,亲自在后院盯着。不想一眨眼功夫,前方就出了事。

    李记铺子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长街上的百姓深怕得罪国舅爷,都往附近几家铺子躲去。

    秋雁面上担忧不已:“奴婢后来才知道,那位居然还是国舅爷。阿弥陀佛,倘若姑娘真的出事,奴婢真该以死谢罪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夫人。”

    说着,又滚下泪珠。

    白芷忙替她拭泪:“好在有惊无险,你也别站在这了,还不快打发他们备水去,好让姑娘解解乏。”

    ……

    满园寂然,静悄无人耳语。

    国舅爷因为得罪宋令枝被沈砚废了半只手的事,如添上羽翼,顷刻传满京城。

    府上早早得到消息,众说纷纭,有人好奇有人惊讶,然更多的,是对宋令枝的畏惧。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穿过抄手游廊,遥遥瞧见宋令枝进了院子,当即屈膝行礼,噤若寒蝉,垂眸不敢多语。

    月影横窗,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倏然在一个小丫鬟前驻足,她转身:“你……”

    一语未了,小丫鬟脚下发软,双膝跪地:“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奴婢……”

    她战战兢兢,满脸惶恐不安,深怕下一瞬自己的手指也没了。

    宋令枝无奈,朝后望了一眼,白芷了然,上前扶人起身:“我们姑娘又不吃人,你若是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

    小丫鬟瑟瑟发抖:“奴婢、奴婢……”

    宋令枝轻声:“我并非责怪你,只是想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小丫鬟长松口气,实话实说:“殿下应是在飞雀园,奴婢先前瞧见,殿下往那去了。”

    ……飞雀园,黄鹂。

    宋令枝后脊生凉,顾不得身后的小丫鬟,提裙匆忙往飞雀园走去。

    那黄鹂是她打发人送去飞雀园的,怕它整日在沈砚身前蹦跶,惹得沈砚不快,不想对方竟亲自找了去。

    青石甬路,将近掌灯时分,飞雀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乌木长廊迤逦,悄无声息伫立在黑夜中。

    穿花度柳,宋令枝遥遥瞧见檐下一抹朱红身影。

    朱漆泥金亭式鸟笼选在檐角下,黄鹂瑟缩着脑袋,委屈巴巴缩在沈砚手心。

    “这身羽翎倒是漂亮。”沈砚声音轻轻,手掌摊开,黄鹂歪着脑袋,试探往前半步,在沈砚指尖啄一口。

    又仰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

    沈砚指尖再动,它又啾啾啾,轻啄一口。

    如此三番两次,直至沈砚指尖不动。

    黄鹂亦仰起脑袋,瞪圆一双眼睛望着沈砚,没再往前半步。

    沈砚勾唇,似是对黄鹂的听话懂事甚为满意。

    他扬手,唤身后的管事上前:“这鸟笼小了些,再造一个大的来。”

    管事双股战战,领命而去。

    那黄鹂重新被丢回笼中,瞪着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珠子,好奇张望。

    廊檐静默无声,只有重重月影交叠。

    宋令枝站在檐下,双足似灌了铅,久久不曾往前半步,手足冷冽。

    在沈砚眼中,兴许她和金丝笼中的黄鹂并无两样。若是高兴了,便当个乐子逗趣,兴致高了,亦可赏些金银珠石。若是惹得沈砚不快,他亦能轻而易举了结自己的性命。

    金丝笼自有奴仆提走,送回房内。

    沈砚负手抬眸,隔着朦胧月色,那双深色眸子同宋令枝遥遥对上。

    风过无声,廊檐幽深寂静。

    宋令枝往后瞧一眼,白芷识趣,退至身后的花障,只远远瞧着宋令枝和沈砚。

    摇曳竹影送来满园月色。

    沈砚泰然自若:“有事要说?”

    风声渐起,自他松垮的广袖之上拂过。

    沈砚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淡,落在宋令枝身上的阴影却半点不减。

    她还是怕沈砚。

    努力压下心底的惧怕,宋令枝垂手攥紧手中丝帕,她抬眸:“你要……成亲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诧异,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宋令枝深吸口气:“是……云家的?”

    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月色氤氲,沈砚踩着月色,信步朝宋令枝走去。

    银辉洒落在他肩上、眼角,勾勒出颀长的轮廓。

    “宋令枝。”他低声一笑,“……何时也轮到你来过问我的事了?”

    黑影挡住了清冷月光,宋令枝只身站在昏暗中,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黑漆柱子抵在后背,退无可退。

    “我……”

    丝帕揉成一团,宋令枝竭力说服自己抬头,直视沈砚的视线,“那我呢?她若真进门了,定是容不下我,我也不该留在府上。”

    宋令枝定定心神,“云老是不会容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沈砚笑笑,长指轻抬起宋令枝下颌。

    宋令枝皮肤细腻,黄昏他虎口抵着的那处,此时还有淡淡的红痕。

    沈砚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谁说你不该留在我府上的?”

    宋令枝愕然,瞳孔骤紧:“你这话……是何意?”

    落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加深,沈砚步步迫近,“宋令枝,你觉得……侍妾好听还是外室好听?”

    宋令枝惊恐:“……什么?”

    寒意侵蚀四肢,遍及五脏六腑,如坠冰窟。

    “你是想……”

    沈砚漫不经心颔首:“就如以前那样。”

    只不过如今是她做小,云家姑娘做大。

    她还有可能,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脑中空白一瞬,当头一棒,宋令枝只觉浑身冰冷刺骨,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

    宋令枝几近崩溃,她连连摇头,窒息笼罩全身,“沈砚,我死也不会……”

    下颌再次被人抬起,那双如墨眸子直直撞入自己的视线。

    沈砚垂首,冷若寒冰的一双眸子半点笑意也不见,他一字一字:“宋令枝,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府上。”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终散去,沈砚拂袖而去。

    满园月光飘渺,凌乱落在宋令枝身上,她跌坐在檐下矮榻之上,只觉脑中晕晕沉沉。

    恍惚好似听见祖母在唤自己,又好似回到前世,回到沈砚刚迎娶云贵妃入门的那一日。

    沈砚离开,白芷赶忙上前,忧心不已:“姑娘、姑娘!”

    急促声音短暂唤回宋令枝的思绪,她一手抚额,只觉思绪乱成一团。

    沈砚不日就要迎云贵妃入府,她定要在此之前离

    开,不然……

    思及沈砚那带着笑意的“外室”二字,宋令枝只觉遍体生寒。

    白芷愁肠百结:“姑娘,您这手怎么还这般冷?”

    将近入伏,宋令枝却仍冷得厉害,白芷果断:“姑娘,奴婢还是为你寻大夫来罢,这病拖不得。”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起,眼前发黑,“不必,我……”

    对上白芷一双婆娑泪眼,宋令枝无奈,那句“我心中有数”终咽下,她低声:“罢了,过两日我随你去一趟百草阁,可好?”

    白芷破涕为笑:“自然是好的。”

    ……

    不过是随口哄白芷的话,宋令枝不想白芷竟如此坚持,每每起身梳妆,宋令枝总能听见白芷在耳边碎碎念。

    “姑娘,今日天晴,奴婢陪你去百草阁罢?”

    秋雁早早去了兰香坊,如今这房中,也只剩下宋令枝和白芷二人。

    铜镜中,女子一身杨妃色织雨锦百合花纹春衫,云鬓珠钗,明眸皓齿。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我只去这一回,若还有下回,我可不去了。”

    白芷赶忙握着她的手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呸呸呸,姑娘少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只瞧一回姑娘身子就大安,哪有什么下回。”

    宋令枝好笑,透过铜镜笑睨白芷一眼。

    马车一早就备下,翠盖珠缨八宝车停在二门处。

    白芷扶着宋令枝转过月洞门,忽听苍竹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这么早叫人备车,宋姑娘不会是想去宫中寻殿下罢?”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狐疑之色。

    白芷张唇,欲呵斥苍竹后的人,宋令枝摇头制止。

    说话的应是门房伺候的小丫鬟,声音俏生生。

    “宫里哪有那么好去,便是殿下疼她,那也不是人人去得。”

    “殿下疼她又能如何呢?今日皇后娘娘设下赏花宴,殿下不还是去了?我听人说,娘娘中意云家的姑娘。”

    “也不知道那云家姑娘同宋姑娘相比如何?那芙蓉院殿下已经打发人去洒扫了,想来不日便有喜事临门。”

    三三两两的小丫鬟渐行渐远,空中只余淡淡花香摇曳。

    芙蓉院,那是宋令枝前世的住处。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日光透过树梢滴落在肩上,宋令枝仍觉森寒彻骨。

    白芷不安侧目:“姑娘,她们都是……”

    宋令枝垂首敛眸:“走罢,不是还说要去百草阁吗?”

    白芷心神不宁跟上去。

    日光满地,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停在百草阁前。

    一路上,白芷心不在焉,惴惴望向对面的宋令枝。好几回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讪讪咽下:“姑娘……”

    宋令枝一直闭着眼睛,许是这些时日睡得不好,她总容易犯困,闻言抬眸。

    瞧见白芷紧张焦虑的双眸,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怎么这般瞧着我,我又不是……”

    话犹未了,墨绿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抹青灰色影子骨碌碌滚入车内。

    来人身影娇小,似是哪家府上跑出来的小厮。

    白芷惊得跳起,挡在宋令枝身前,满脸的戒备和紧张:“你是何人?这是我家姑娘的……”

    声音戛然而止。

    一声细弱的猫叫打断了白芷的未尽之语,她怏怏低头,猝不及防和那人怀里的白猫对上视线。

    白芷脑子空白一瞬:“这是……”

    那白猫通身雪白,油光水滑,无半点杂毛,不难看出主人的精心护养。

    “这是我养的,它叫阿梨。”声音刻意压低,浑浊粗重。

    来人一直低着脑袋,只双手紧紧护着身前的白猫,“事出有因,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来日我定……”

    白芷讷讷张了张唇:“……你是女子?”

    青灰身影忽的抬眸,一双眼睛瞪圆,她难以置信:“这都听得出来?那臭老头给我的什么破药,还说吃下之后定无人认出我的声音……”

    “云、黎。”

    端坐在白芷身后的宋令枝忽然出声,那声音清冷阴寒,似是恨极了。

    云黎,云贵妃,前世杖打秋雁的罪魁祸首。

    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里碰见对方。

    云黎好奇眨眼:“你认得我?莫非你也是哪家……”

    宋令枝面无表情:“滚下去。”

    这一世的云黎虽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然看着眼前这张脸,宋令枝总会想到秋雁躺在炕上僵硬的尸身。

    云黎面露怔忪:“不是,我只是想……”

    马车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几个彪形大汉身着华服,凶神恶煞,随意拎起路过的无辜百姓:“可有看见一个小厮,这般高,穿青灰长袍?”

    云黎陡然一惊,抱着白猫猛地扎进宋令枝怀里。

    宋令枝浑身僵滞。

    云黎颤抖着双肩,搂着白猫瑟瑟发抖:“我只躲一会,就一会!”

    她抬眸,那双空明眸子因为害怕泛上一层稀薄水雾。

    马车外的大汉显然是云府的护院,个个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老爷吩咐了,那白猫不能留。那畜生受伤了,定然跑不远。”

    “那姑娘呢?”

    “她一个姑娘家,腿脚能有多快,你们几个随我去那边,我就不信她能真跑了!给我搜!”

    日光穿过车帘,光影斑驳,宋令枝僵硬着身子,面色铁青:“你……”

    一语未落,云黎忽然直起身子,连声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来日我定登门道谢。你是哪家的姑娘,也是京城人士吗?你既认得我,那定……”

    宋令枝眸色冷淡:“你可以走了吗?”

    云黎讷讷:“我……”她咬牙,“好人做到底,你能让大夫瞧瞧我家阿梨吗?它爪子动不了了,我怕再拖下去,它可能会没命。”

    这白猫是云黎捡的,又偷偷养在院中,云父不喜欢她碰这些玩意,本想趁云黎前往宫中赴宴,命人打死了事。不想云黎会忽然折返回府,又从护院手中夺回,换上小厮长袍翻墙出府。

    “阿梨很机灵的,若非那些畜生……”云黎眼中泛泪,“阿梨是踩上捕兽夹,才被他们抓住的。”

    小白猫似乎察觉到主人的低落,喵呜喵呜好几声,窝在云黎怀里叫唤。

    宋令枝心中柔和一瞬,只对猫,不对云黎。

    她点头:“可以。”

    云黎眉开眼笑:“真的,那我们……”

    宋令枝面不改色:“猫留下,你离开。”

    云黎唇角笑意僵滞,须臾,又怏怏不乐低眸,盯着怀里的白猫半晌:“这样也好。”

    她恋恋不舍将阿梨塞到宋令枝怀里,“阿梨很乖的,它不会乱咬人……”

    小白猫以为云黎要将它送人,粉嫩爪子紧紧揪着云黎的长袍。云黎好说歹说,它也不肯松开,只喵呜喵呜乱叫。

    宋令枝皱眉:“罢了,你随我们一起下去。”

    云黎:“可是外面那些……”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自身后的矮柜翻出一身碧霞色宝相花纹锦衣,她轻声:“这是我们家姑娘新做的衣衫,不曾穿过。”

    那些护院只顾着找青灰小厮的身影,哪里想得着云黎会换回女子衣裙。

    云黎喜笑颜开:“多谢姐姐。”

    宋令枝猛地回首:“谁是你姐姐?”

    云黎从善如流:“哦,多谢妹妹。”

    ……

    云府人仰马翻,满府上下乱成一团,云父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妻子破口大骂:“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都是平日你惯的她!今日皇后娘娘设宴,我看你如何和她交代!”

    云氏泣不成声,双眼泪如雨下:“这能怪我吗,她好好的养只猫儿,哪里碍你的眼了?若非你自作主张要打死那猫儿,我儿怎会跑了!”

    云氏双手握拳,如雨点砸向云父胸膛,末了又捏着丝帕拭泪:“罢了,我入宫向皇后娘娘请罪就是了,就说黎儿中了暑溽之气,见不得人。皇后娘娘仁善,应当不会怪罪的。”

    ……

    坤宁宫香烟缭绕,筵开芙蓉,花团锦簇。

    一众宫人锦衣华服,云堆翠髻。

    皇后娘娘高坐在上首,凤眸半眯:“……病了?”

    云氏屈膝福身:“是,小女昨日中了暑溽之气,今日实在起不来身,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莞尔一笑:“云夫人言重了,本宫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

    说着,又抬手唤侍女上前,“前儿陛下送来的血燕可还在,给云姑娘送去。”

    云氏连声谢恩,又福身谢恩。

    尚未开宴,园中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皇后左右张望:“可曾见到砚儿了,这孩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侍女笑言:“殿下许是还在陛下那……”

    一语未落,忽听院外太监的通传声,侍女眉眼弯弯,“殿下和娘娘果真是母子连心,娘娘才念着殿下,殿下就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身影,皇后喜不自胜:“砚儿,快到母后身边来。”

    国舅爷出事后,皇后还不曾找过自己。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母后今日宣我入宫,是为了赏花?”

    皇后捂唇笑:“一来是为了赏花,二来呢,前儿你不是说想让母后帮你物色妃子吗,你瞧瞧这园中,可有中意的?若是有,尽管告诉母后。”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垂首轻抿一口热茶。

    皇后目光久久停留在沈砚脸上,少顷,方开口:“三呢……”

    沈砚从茶杯后抬起眸子。

    皇后嗔怪瞪他一眼:“说来这事也是你的不是。”

    皇后气不打一处,“你如今也大了,怎的行事还如此莽撞,你舅舅再怎样,终归是你舅舅,你怎能……”

    皇后双眼泛起泪珠,滚滚落下,她拿丝帕拭泪,“你舅舅入宫的时候,母后差点吓死。他那手指都……”

    一想起那一日胞弟血淋淋的断指,皇后忍不住干呕。

    侍女忙上前,为皇后顺气。

    皇后抬手,热泪盈眶:“那还是在大街上,你让他的颜面往哪放?”

    沈砚面色淡淡,无动于衷放下茶盏:“那……母后想如何?”

    皇后啜泣声渐歇:“他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赔礼道歉自然是应当的。还有,这事说到底,也就为着一个丫头。”

    皇后双眉紧紧皱着,难掩对宋令枝的厌恶嫌弃,“为一个小丫头片子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不妥,那丫头的名声如今也不好,留在你身边于你也无益。倒不如送给你舅舅,砚儿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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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宋令枝,你不如求求我

    蝉鸣满园, 廊檐下一众宫人绫罗遍身,锦衣翩跹,双手捧着漆木攒盒, 调桌安椅, 锦绣一新。

    殿内落针可闻, 闲杂人等早被皇后的贴身侍女带了出去,槅扇木门轻掩, 隐约有日光漏出, 细细长长的一道。

    沈砚眉眼低垂,一双晦暗眸子藏在茶杯后。

    官窑红釉杯轻搁在漆木案几上, 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皇后蹙眉, 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她试探:“……砚儿?”

    沈砚轻轻抬眼:“这是母后的意思?”

    皇后抿唇一笑,若依她的意思, 直接将那女子处死了事。她弟弟因这事废了一只手,那女子死上一百回也不足为惜。

    只可惜她那弟弟昏庸,又怜香惜玉, 在她面前求了好久, 说要定那女子。皇后无奈,只能找沈砚要人。

    她轻声叹气:“自然是你舅舅的意思。你贵为三皇子, 普天之下,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若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丫头片子, 和你舅舅生了龃龉,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皇后温言相劝,“且这女子进京后, 为你招惹多少祸事, 留着也是个祸患, 倒不如顺水推舟送给你舅舅,就算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可好?”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光影昏暗,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无光。

    喉结滚动。

    良久,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沈砚声音淡淡:“……好啊。”

    皇后眉开眼笑,满腹愁思消失殆尽,满心欣慰:“好孩子,母后知道这事你也受委屈,赶明儿母后让人挑几个伶俐丫鬟送去你府上,定你那丫头……”

    沈砚漫不经心,拂袖起身:“母后不必为我忧心,还是尽早为舅舅做打算才是。”

    皇后眼睛笑成弓月:“你舅舅那不过抬一个丫头进门,哪里用得着母后操心,还是砚儿你……”

    沈砚慢悠悠:“毕竟寻一副好棺木,可不是易事。”

    皇后唇角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敛唇,眼中笑意荡然无存:“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轻哂:“字面意思罢了。”

    指腹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眼中掠过几分阴翳,雾霾沉沉笼在他眉间。

    到底是他不在京中久了,连那样的酒囊饭袋也敢觊觎他的东西。果真他前日还是心慈,那马蹄踩的应该是那酒囊饭袋的脑袋,而非手掌。

    至于宋令枝……

    沈砚眸色一沉,倏然想起女子冰肌莹彻的一张小脸,她应是怕极了自己,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怯怯。

    沈砚没来由心生不悦。

    殿中的鎏金珐琅三足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沁人心脾,却怎么也抚不平沈砚紧皱的双眉。

    甩袖,扬长而去。

    槅扇木门大开,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线的广袖上。

    身后皇后怒火中烧,茶杯狠命往地上摔去:“沈砚,那是你舅舅!”

    回应她的只有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沈砚轻描淡写的一句:“选妃的事不劳母后挂念,我自有打算。”

    “你——”皇后恼羞成怒,凤眸冷冽。

    沈砚颀长身影逐渐融在日影之中,再不曾回头往后望一眼。

    皇后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活命的,他就应该死在……”

    侍女目瞪口呆,赶忙捂住皇后双唇:“——娘娘!”

    她左右张望,屈膝半跪在皇后脚边,“娘娘,隔墙有耳。”

    皇后心口起伏不定,到底不放心,抓住侍女的手叮嘱:“去,去找国舅爷,就说是本宫的话,让他近日无事不必出府,在家将养即可。”

    侍女不明所以:“娘娘,三殿下应是在气头上才说的那话,再怎样,那也是国舅爷,三皇子的舅舅。”

    皇后摇摇头:“你不懂,他……”

    思及沈砚,皇后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厌恶,少顷,方道,“罢了,照本宫说的便是。”

    ……

    皇后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宴请京中贵女。园中花团锦簇,人比花娇。

    太子成亲两年有余,又和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如今三皇子也到了适婚之龄,一众贵女争奇斗艳,仰颈张望,欲一睹三皇子的天人之姿。

    盼了又盼,盼了又盼,袖中靶镜偷偷拿出好几回,却迟迟不见沈砚现身。

    众人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宴席之上。

    太子妃一身金丝织烟云蝴蝶锦裙,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莹润通透,扇水墨团扇执在手心,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太子妃狐疑,目光在一众贵女脸上掠过,暗暗记下名字,又好奇:“怎的不见云家姑娘?”

    她可是记得,皇后娘娘对这位印象极好,有意让她与沈砚成亲。

    只如今时辰已到,云家姑娘却迟迟不曾现身,实为不妥。

    侍女俯身,凑至太子妃耳边低语:“奴婢听人说,云姑娘身子不适,今日不曾赴宴。”

    太子妃眼眸轻动,手中的团扇稍滞:“……母后怎么说?”

    侍女小声回话:“皇后娘娘并未说什么,只打发人送了血燕去云府。”

    满园莺莺燕燕,云堆翠髻。

    话落,侍女又左右张望,悄附唇在太子妃耳边:“皇后娘娘刚刚还将身边的侍女都打发走,说是要和三皇子说些梯己话,后来奴婢瞧见,三皇子是冷着脸走的。”

    太子妃诧异:“……三皇子走了?”

    赏花宴是为着沈砚办的,如今沈砚不在,这场赏花宴哪还有必要的继续。只沈砚这般,莫过于太不给皇后面子了。

    一而再再而三打皇后的脸。

    沈砚向来和皇后关系不睦,太子妃若有所思,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

    侍女狐疑垂首,欲言又止:“娘娘,这事……可要和太子殿下说?”

    太子妃弯唇浅笑:“你真以为他会不知?”

    侍女担忧蹙眉:“殿下还卧病在榻,想来他应是不知的。”

    太子妃淡淡瞥她一眼:“莫要多话。”

    她向来只喜欢看戏,可无意被人拖下水.

    夹道长而窄,日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渐渐驶出皇宫。

    隔着一层墨绿车帘,岳栩毕恭毕敬:“殿下,可要回府?”

    一帘之隔,沈砚轻倚在车壁,墨色眸子轻阖,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搁在膝盖上。

    云黎从府上翻墙的事沈砚早早知晓,只是好奇云府的人都是饭桶不成,竟然半日也寻不到人。

    岳栩闻言,掩唇轻咳两三声:“属下倒是知道云姑娘在何处。”

    迟迟不见马车内的人有所回应,岳栩大着胆子:“主子,云姑娘如今……正和宋姑娘在一处。”

    墨绿车帘挽起一隅,那双深色眸子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解:“她们怎么会碰上的?”

    沈砚皱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他眸色暗了一瞬,声音清冷:“知道她们说什么了吗?”

    ……

    “姐……妹妹,你这身锦衣果真不错,这是江南的青纱翼罢?我听闻江南多青纱翼……”

    百草阁内,云黎抱着小白猫,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片刻不停。

    宋令枝忍无可忍,驻足回望。

    长街上那几个彪形大汉早就不见,只余满地日光残留。

    宋令枝面色冷淡,半点套近乎之意也无:“你要找的大夫就在前面,自己去罢。白芷,我们走。”

    云黎不假思索,上前挡人:“等下,你这就走了?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这锦衣我去何处还你?”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不用还。”

    云黎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又不是那等贪图小利之人,你……”

    身后猩红毡帘挽起,一位满鬓斑白的妇人从后院走出,她手上还抱着一个绵软褥子。

    瞧见云黎,妇人满脸堆笑:“云姑娘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前儿你送来的那猫儿,昨日下了几个猫崽子,个个都是好的。”

    后院杏花树旁的平房内,堆着少许的柴火和枯叶。

    阿梨的爪子刚寻了大夫包扎,如今怏怏窝在云黎怀里,哼唧哼唧叫唤。

    云黎一手抱着阿梨,小声安抚。又探头,去瞧埋在褥子中的几个小猫崽。

    平房狭小,倒是收拾得齐整。才刚生下猫崽子的母猫性子狠辣,但凡有人多看猫崽两眼,都会被凶。

    除了云黎。

    妇人双手在衣裙上擦擦,笑得温和:“它是云姑娘救回来的,只认云姑娘一人,这地方也是云姑娘收拾的。”

    宋令枝目瞪口呆,难以将眼前这人和前世的云贵妃联想在一处。

    妇人本是后院看柴火的,后来收了云黎的银子,云黎不在,便是她帮忙照看母猫:“我还以为云姑娘今日不来了呢。姑娘不是说今日有事耽搁了吗,可是事办完了?”

    宋令枝下意识望向地上那抹碧霞色身影。

    若无变故,云黎此时该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然后不日和沈砚完婚。

    碧霞身影一顿,云黎僵着脖颈转过身,实话实说:“我、忘了。”

    她当时看见阿梨受伤,三魂六魄都吓飞,哪里还记得什么赏花宴。

    妇人一惊:“可是误了大事?”

    云黎面不改色:“倒也不算大事。”

    不过一个三皇子罢了,哪里有她的阿梨重要。若非父亲诓她赴宴后,便容她留阿梨在府上,那劳什子赏花宴,她去都不会去。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皆笼着双眉,宋令枝心中疑虑渐深,她不懂,云黎能费心费力,只为救活一只素不相识的母猫,为何前世不能放过她的秋雁。

    思及前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秋雁,宋令枝满心的疑虑渐消,脸上冷了些许。

    只让白芷留下身上的银子,钱袋子塞到妇人手上,宋令枝轻声:“这个你拿去,也算我的心意,给它们买点好吃的。若还有剩,你拿着便是,也不枉我今日来这一遭。”

    妇人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云姑娘拿的够多了,我……”

    宋令枝面不改色:“她拿她的,我拿我的,有何相干?”

    话落,又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心知肚明,拉着妇人说了会话,方同宋令枝一齐出门。

    白芷轻轻叹口气:“闹了半日,姑娘还未寻大夫来瞧呢。姑娘,那云姑娘,可是殿……”

    余音未了,倏然见后院匆忙跑出一道娇小身影。

    云黎疾步提裙,行色匆匆,挽着宋令枝不肯松手:“你还没说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呢。若是不方便说,那过两日你来百草阁寻我,今日……”

    长街一阵喧闹响起,为首的正是云府府上的护院,云黎怀中的阿梨登时炸毛,一双眼珠子瞪圆,张牙舞爪欲找那大汗算账。

    宋令枝当机立断,来不及多想,直接将主猫推入马车。

    云黎惊魂未定,一面安抚怀里的白猫,一面解释:“阿梨的爪子是那人拿捕兽夹弄伤的。”

    宋令枝皱眉,扬声命人驾车回府。

    无奈还是晚了半步。

    数十个彪形大汉手持佩刀,齐齐围在宋令枝马车前,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穷凶极恶。

    他拱手,并未指名道姓,然马车上三人,都心知肚明。

    “姑娘,老爷命小的接你回府。”

    云黎抱着阿梨惴惴不安,直往宋令枝身后躲。

    宋令枝拢眉,抬眸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扬高声:“马车上并无你家姑娘,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护院不为所动:“适才那白猫乃是我们府上,这白猫伤了我们老爷,还望姑娘将此猫交给我们处置。”

    白芷轻笑:“你这话着实好笑,这猫是我们家主子养的,何时成了你们家了?”

    护院脸色阴沉:“姑娘,老爷夫人都在家中等着您,若是伤及无辜,可莫要怪在下鲁莽。”

    佩刀出鞘,步步逼近马车。

    蓦地,马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宋令枝声音轻轻:“府上的家风,便是当街强掳民女?”

    护院一怔,随后不屑一顾:“这位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几个刀剑不长眼,若是伤着姑娘,可别怪在下无礼。”

    剑拔弩张。

    马车内,云黎眼睛气红,一口贝齿差点咬碎。她无意拖累宋令枝:“罢了,我随他们回去就是,大不了我日后不让阿梨……”

    宋令枝忽然伸手,攥住了云黎的手腕。

    指尖相触灼热的瞬间,她当即收回手,别过视线,讪讪:“不必。”

    云黎担忧:“可是他们……”

    宋令枝淡声:“他们不敢。”

    她故意扬高声,嗓音透着浓浓的嘲讽和讥诮:“我竟不知……何时三皇子的马车,也有人敢拦了?”

    护院将信将疑,他眼尖,刚刚看见的,明明是三个姑娘,哪来的三皇子?

    宋令枝反唇相讥:“怎么,这京中还有人敢假冒三皇子行事不成?”

    护院迟疑:“这……”

    同伴上前,低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姑娘应该就是三皇子府上的,前儿三皇子为了她,连国舅爷都伤了,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真得罪了那位活阎王。”

    隔着墨绿车帘,护院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至马车内三人耳中。

    云黎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你、你真是……”

    车外的护院不依不挠,只当宋令枝是蒙自己的:“……姑娘可有信物?”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你倒不如请三皇子和我对质罢了!我倒要瞧瞧,这京中……”

    车帘挽起,日光倾泻而下,宋令枝俯身探出马车,横眉冷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宋令枝忽的怔愣在原地。

    两三步外,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黑眸冷峻。

    护院屈膝跪地,幸灾乐祸:“殿下,此人明目张胆,冒充你行事……”

    一声惊呼忽然响起,刚刚还洋洋得意的护院,此时却捂着脸倒在一旁,起都起不来身。

    一道血痕直挺挺从他眼角划下,嫣红的血珠子流了满手,惨叫声连连。

    是沈砚手上的马鞭留下的。

    沈砚泰然自若收回手中的马鞭,冷眼睨地上疼得蜷缩在一处的男子。

    众人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发抖,哪有刚才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日光横亘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悄无声息。

    宋令枝愕然。

    沈砚今日早早入宫,他这会应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才是,怎的会出现在无名小街。

    心神恍惚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砚不知何时,骑着马慢悠悠晃至宋令枝身前。

    他垂眸,手上的马鞭隐约可见斑驳血迹。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而易举抬起宋令枝的脖颈,迫得宋令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怯怯,半点也无方才的凌厉。

    沈砚勾唇:“枝枝刚刚是在……狐假虎威?”

    最后四字几乎是贴在宋令枝颈边说的,温热气息洒落,顷刻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好整以暇欣赏着宋令枝眼中的惊恐不安、忐忑惧怕。

    他总以为宋令枝如金丝笼中的黄鹂,她拥有绝美的相貌、美妙的歌喉,沈砚可以隔着金丝笼打趣逗乐。只是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黄鹂走投无路,也会亮出尖锐利爪。

    沈砚淡声轻笑,忽然觉得新鲜:“倒还不算蠢笨。”

    地上那护卫还捂着眼睛,哀嚎声不绝。

    沈砚手中的马鞭乃是玉柄竹节状,前方带有尖锥,那护院半张脸都汩汩流着血,好不瘆人。

    宋令枝惊恐别过眼睛,双手冷得厉害,心口又一次涌起恐慌。

    早有金吾卫上前,拖着那人离开,血痕道道留在长街。

    余下的几名护卫连连叩首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姑娘饶命,小的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管了。”

    “他们、他们也没做什么。”

    踟蹰片刻,宋令枝终于心不忍,她抬眸,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除刚刚伤了眼睛那人,其他人都只想寻云黎罢了,并无过错。

    沈砚漫不经心:“枝枝是在为他们求情?”

    宋令枝红唇嗫嚅:“……可、可以吗?”

    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莹润细白,许了用了力,宋令枝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薄粉敷面,楚楚动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往后望一眼。

    金吾卫有条不紊退开半丈,数十个护院点头哈腰,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一干二净,犹如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沈砚面无表情,翻身下马,揽着宋令枝走进马车。墨绿车帘挽起,角落昏暗,一人一猫躲在白芷身后,瑟瑟发抖。

    “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云黎背对着车帘,身子抖得厉害,双手却从未松开手中的白猫。

    转首望见沈砚,云黎如见到鬼一般:“你你你……”

    “活阎王”三字差点脱口而出,云黎抱着猫,屈膝福身:“云黎见过三殿下。”

    她转而朝向宋令枝,“今日之事多亏宋姑娘出手相救,改日我定亲自登门……”

    思及宋令枝同三皇子住在一处,云黎硬生生将“登门”二字咽下,改口,“改日我定亲自道谢,云黎……云黎还有事,先、先告辞了。”

    惹出如此祸事,她本来还不敢回府,如今却觉得十个云老头也没沈砚可怕。

    抱着阿梨踉踉跄跄一路跑远,须臾,云黎又颤巍巍折返,轻手在马车外敲了两三下。

    车帘挽起,入目是宋令枝一双盈盈杏眸。

    云黎悄悄松口气:“宋姑娘,云黎方才有一句话忘说。”

    宋令枝不明所以。

    云黎扬起唇角,眉眼弯弯:“云黎并无入府之意,只愿宋姑娘和三殿下长长久久,告辞!”

    长久的沉默,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洋漆描金案几上供着一方青窑美人瓢,另有红莲数枝。

    花香氤氲,高几上还有一个暖手炉,是白芷近日特为宋令枝备的。

    鎏金珐琅手炉抱在怀里,宋令枝却仍觉周身冷冽。

    沈砚就坐在马车对侧,宋令枝抬首便能望见对方。

    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视线灼灼,半刻也不曾松开。

    良久,方听得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笑:“宋令枝,你还真是好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便让云黎说出那样的话。

    宋令枝乍然抬首,脱口而出:“是她误会了!我并未、并未……和她提起过你。”

    丝帕揉在手心,皱巴巴的一团。

    她对云黎的敌意不过是为着前世秋雁的惨死,怎么可能是为着沈砚。

    只如今她说再多,沈砚也不会相信。

    他向来都不曾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青玉扳指轻轻拨动,沈砚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轻轻一哂。

    “长长久久,也不是不行。”

    宋令枝后脊僵直,气息稍顿。

    沈砚俯身凑近,手中青竹折扇轻而易举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你求她,倒不如来求我。”

    “……你求求我,我让你住芙蓉院,如何?”

    作者有话说:

    枝枝:爬!

    卡文卡文卡文,我一整日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怎么会有人一个小时写一百个字啊(我是废物我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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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还是得再教教

    日光拂地, 马车内光影晦暗,只余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眉眼。那双漆眸子幽深平静,笑意浅浅, 不达眼底。

    宋令枝怔怔望着人, 思绪飘远之际, 终想起她何时见过沈砚有这种眼神。

    在飞雀园,在乌木长廊下, 在那只听话的黄鹂前。

    光影绰约婆娑, 芙蓉院为正院,历来只有府上夫人才能入住, 沈砚此话, 不言而喻。

    为宋令枝换院, 于沈砚而言,和为那黄鹂寻个更大的笼子并无两样。

    博人乐子的玩意, 能讨得主子欢心,自然能得到嘉奖。

    指尖沁冷,暖手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 宋令枝却半点也觉不出暖意。

    寒气遍及四肢, 侵肌入骨。

    是恐慌,亦是担忧。

    沈砚这话, 似在试探。那双墨色眸子近在咫尺,深不可测。

    他向来阴晴不定, 若是回的不好……

    宋令枝心思千回百转,须臾,她眼眸低垂, 纤长睫毛如烟雾轻拢。

    “不了。”

    芙蓉院只有夫人才能入住, 她还……不够格。

    长久的沉默。

    马车外喧嚣依旧, 小贩的吆喝声不绝,衬得车内越发的沉寂冷清。

    沈砚那双黑眸定定,似是在打量宋令枝。青竹折扇还抵在宋令枝下颌,手上凸出的腕骨白净。

    良久,马车内落得轻轻的一声笑,青竹折扇收回。

    沈砚倚在青缎靠背上,修长身影似青松翠柏:”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赌对了。

    紧绷的肩颈舒展,宋令枝长松口气,忽听沈砚又道:“今日去百草阁了?”

    ……

    长街熙攘,红玉梳着双螺髻,低垂着脑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子贴着墙根,远远避开行人。

    自幼落在身上的嘲笑和石头如阴霾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她害怕他人落在自己身上嘲讽讥诮、不怀好意的视线,害怕他人和自己搭话。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红玉只隐约听见“三皇子”“云府”

    ………

    达官贵人的事向来和她无关,红玉加快脚步,一心只想回兰香坊。

    无意撞到路过的行人,红玉抱紧双臂,连连鞠躬,又一溜烟跑得没影,深怕停下又被人拽着后颈打。

    走得急,脚下踉跄,红玉被地上碎石头绊住脚,猝不及防往前直直摔去。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眼泪吧嗒落下,通红着眼眶从地上爬起。

    膝盖摔得生疼,怀里的物什也散了一地,是香娘子让抓的药饵。

    深怕药饵染上尘埃,红玉半跪在地,麻利捡起散落一地的药包。麻绳打了两个死结,甫一抬眸,她忽然撞入一双琥珀眸子。

    红玉愣在原地,那是……她之前雨天遇到的公子。

    徐徐清风拂过,须臾,青石巷子又只剩下红玉一人.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在廊檐下垂手侍立。

    书房内。

    洋漆描金高几上燃着安神香,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抵额,一手扣在书案沿,无声敲打。

    岳栩毕恭毕敬屈膝半跪,心下千回百转,他往日看不懂沈砚在想什么,如今更是不懂。

    先前从坤宁宫出来,沈砚周身笼罩在愠怒之气中,闻得宋令枝和云黎在一处,沈砚唇角的笑意亦是瘆人阴寒。

    然在长街上遇见宋令枝后,沈砚又忽然由阴转晴,还饶有兴致喊岳栩前去,为宋令枝诊脉。

    青烟未尽,不足一寸之时,头顶终传来沈砚悠悠的一声:“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寒气入侵,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加之……”

    他低下头,宋令枝这寒症,十有八九便是因着先前替贺鸣做药人那会得的。换言之,上首这位才是罪魁祸首。

    这四字岳栩自然不敢提,只拱手道:“殿下,属下近日寻得一古籍,书上提过暖香丸的方子。”

    锦匣垫着红缎,上面的棕黑药丸犹如杏仁大小。

    “若是寒症发作,服上一颗,便可缓解一二。”

    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三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三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

    秋雁一惊,忙忙上前,扶着宋令枝至窗前贵妃榻上坐下,又唤檐下的小丫鬟进屋洒扫。

    那花粉乃是玫瑰花瓣捻碎制成,如今洒了宋令枝一身,素白寝衣沾上花粉点点。

    秋雁拿手拂开也无济于事,只能伺候宋令枝更衣。她眼角弯弯:“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回首往香炉燃着的梅花香,秋雁轻声试探,“奴婢今日同香娘子拿荷花试香,那香奴婢闻着倒是好的,姑娘可要试试?”

    宋令枝讷讷点头:“随你便是了。”

    秋雁“嗳”一声,喜笑颜开,提裙往自己屋子走去。背影轻盈,同前世惨死在漪兰殿的秋雁判若两人。

    宋令枝望着秋雁的背影出神。

    一会想起前世秋雁的死不瞑目,一会又想起今日云黎怀里抱着的狸奴,宋令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透着怪异。

    思绪乱糟糟,扶着眉心沉吟。

    槅扇木门推开,秋雁披着月光,快步转过缂丝屏风,她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白芷瞧见莞尔:“不是说去取香饼,怎的拿了糕点过来。你才用过晚膳,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夜里又该喊着肚子疼,要我帮你揉肚子。”

    秋雁反唇相讥:“你别乱怪人,这哪里是我要吃的。”

    漆木攒盒掀起,竟是十来个白玉兔子,那兔子莹润剔透,栩栩如生。

    宋令枝猛地瞪圆眼睛,气息急促:“这、这是……”

    这白玉兔子她曾在宋府见过,当时她被姜氏罚跪佛堂,魏子渊偷偷给自己带来的,亦是糯米团做的白玉兔子。

    袖中的手指轻轻握拳,宋令枝眼睛泛红,嗓音不知何时多了一分哽咽,她强装镇定:“这是何人给你的?”

    秋雁抿唇笑笑:“哪有别人,不是姑娘让红玉做的吗?她给奴婢的时候,奴婢还吓了一跳。”

    红玉姑娘怕人,往日总躲在后院的厨房,若是香娘子不去寻她,她能在那里躲上一整日。

    秋雁:“真想不出她竟有这般的好手艺。”

    攒盒中盛着的十来只白玉兔子,同上回如出一辙。许是回府的路上颠簸,有一只的眼睛掉落在攒盒中。

    秋雁垂首,连声道歉。

    “这眼睛本是好好的,应是奴婢不小心弄掉的。姑娘,奴婢去寻……”

    白玉团子通透细腻,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不必。”

    烛光摇曳,映着楹花窗外竹影婆娑,飒飒风声掠过。

    她从未和红玉提过糕点一事,红玉怕人,京中会手语的人也不多。这白玉团子,多半出自魏子渊出自何手。

    掩在心底深处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宋令枝忐忑不安,视线不经意望向院外的明朗月色。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

    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白玉团子上,又命秋雁取来小刀。

    银白刀刃锋利,一刀落下……

    廊檐下忽然想起小丫鬟的通传声。

    下一瞬,缂丝屏风后晃过一道黑影,长身玉立。

    沈砚一身绛色缂丝织金锦袍衫,衣袂上用金丝线绣着数只白鹤。

    往日这个时辰,沈砚都是在书房的。

    银刀当啷一声落入攒盒之中,宋令枝上前半步,娇小身影挡住身后的漆木攒盒。

    一颗心惴惴不安。

    满屋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抬首,淡淡掀起眼皮。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银辉洒落,悄然无声。

    缠丝白玛瑙盘子中盛着数只玉兔,沈砚淡淡轻瞥,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银白小刀上,双眉轻拢:“这是……厨房做的?”

    宋令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强撑着稳住心神。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是秋雁从兰香坊带回来的,说是她后院的厨子做的。”

    宫中吃□□细,沈砚也不会随意在外面用膳,宋令枝稍稍松口气。

    一头乌发轻垂在腰间,月光迤逦,宋令枝抬眸,似是随口一说:“殿下要试试吗?”

    四目相对,那双深黑眸子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斑竹梳背椅舒适慵懒,沈砚靠在椅上,只随意抬眸,宋令枝当即定在原地。

    手心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是源于心底深处对沈砚的恐惧。

    少顷,耳边落下低哑一声笑:“好啊。”

    沈砚目光不动声色掠过攒盒中的小刀,“切开看看。”

    宋令枝脑子霎时空白,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砚刚刚说的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糕点吗,怎会突然想要?还命她切开?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慌意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宋令枝心灰意冷。

    她强撑着往前两三步,纤长睫毛扑簌如蝉翼。

    银刀执在手中,拿起又放下,心口胡乱跳动。

    万一呢,万一那白玉兔子真的藏了消息……

    宋令枝仰起眼皮,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沈砚不解回望:“怎么了?”

    宋令枝别过目光,烛影摇晃,在她眉眼处晃动,攥着刀柄的手指轻轻抖动。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砚轻哂,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案几边沿:“宋令枝。”

    他轻笑两三声,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院子。”

    何时来,何时去,皆由沈砚自己说了算。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目光闪躲,差点一口咬伤自己。心神不宁,她竟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幸好沈砚脸上并无异样之色,只垂眸望着盘中叠着的白玉兔子。

    目光无声催促。

    刀刃锋利,一刀落下,那兔子顷刻成了两半。

    宋令枝眼睛飞快眨动,鸦羽睫毛颤颤,瞪圆的眼珠子映着盘中的白玉影子。

    空空如也,玉兔应声断成两半,软糯甜腻,并非空心,更无藏着的纸条。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眉眼舒展。

    缠丝白玛瑙盘子轻推至沈砚身前,宋令枝难掩话中的雀跃:“殿下试试!”

    沈砚肯屈尊降贵尝一口已是罕事,且这糕点甜腻腻,沈砚也不可能多吃。

    宋令枝挽唇,又将盘子往沈砚身前推推:“……殿下?”

    沈砚面色淡淡:“继续。”

    当头一棒。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她眉眼低垂,握着刀柄犹豫不决。

    沈砚面不改色:“……怎么?”

    宋令枝声音低低:“殿下想……想吃哪只?”

    余下十一只玉兔,沈砚总不可能运气那般好,一语即中。

    沈砚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双黑眸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都切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后背遍生寒意,握着刀柄的手指紧攥在一处:“我……”

    沈砚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

    心一横,宋令枝垂首,挨只一一切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连十二只白玉兔子,动作不一,却无一只是空心的。糯米团子圆润光滑,香甜浓郁。

    满满一盘白玉兔子,东倒西歪。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

    赌气似的,宋令枝将缠丝玛瑙白盘子推至沈砚身前:“吃。”

    沈砚抬眼,目不转睛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垂眸,再不复先前的理直气壮,眼睛乱瞟,讪讪收回手中的盘子。

    那一整盘白玉兔子沈砚不曾动过半口,绛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岳栩垂手候在门外,见主子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并未回书房,转而走向飞雀园。

    他眼中笑意渐淡。

    自上回沈砚亲身来飞雀园瞧过那黄鹂,宫人再不敢怠慢,黄鹂往日吃的住的,皆比往常好上数倍。

    描金竹制楼阁式大鸟笼高悬于廊檐下,黄鹂一身羽翎光滑亮泽,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啾啾啾乱叫。

    遥遥瞧见自乌木长廊走来的沈砚,黄鹂当即噤声,似被人扼住喉咙,讪讪缩着脑袋躲到角落。

    早有宫人打开鸟笼,垂手迎沈砚上前。

    夜色深深,庭院静悄无人耳语,偶有两三声蝉鸣自树上传来。

    黄鹂探着脑袋,好奇望着沈砚手心的药丸,它不解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探出爪子,踩在沈砚指尖上。

    沈砚无动于衷。

    黄鹂又往前两三步,低头在那药丸轻啄一口,飞快噙着药丸躲进鸟笼。

    “啾——”

    “啾啾啾——”

    暖香丸顷刻碎成药渣,暖香丸苦涩,黄鹂低头浅尝一口,当即吐出,一爪子踩在药丸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沈砚垂眸勾唇,深黑眸子淡淡,隔着鸟笼逗笼中黄鹂,他意有所指:“还得再教教。”

    黄鹂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啾?”

    伺候黄鹂的宫人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汗流浃背:“殿下恕罪,小的定当……”

    绛色身影从眼前掠过,月光清冷迤逦淌在袍衫之上。

    沈砚头也不回离开了。

    徒留宫人跪在地上,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沈砚说的并非是黄鹂,而是另有其人。

    ……

    那一盘白玉兔子终让秋雁和白芷分着吃完。

    这几日香娘子身子不适,兰香坊闭门谢客。

    秋雁自然留在宋令枝身边伺候,没了前往兰香坊的由头,宋令枝自然不会冒冒失失跟过去。且她不知,沈砚那夜是否看出端倪。

    夜间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苍苔浓淡。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用膳,她俯身站在一旁,为宋令枝布让:“今儿这天倒是凉快,姑娘何不出府走走,也好散散心?”

    秋雁慢一步进屋,闻言忙道:“若是往日便罢了,今儿断不能出府去。”

    宋令枝接过白芷递来的热茶,漱口毕,抬眼狐疑:“为何,可是京中出事了?”

    秋雁挥袖,屏退一众丫鬟,而后方踱步至宋令枝身侧,屈膝福身,附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姑娘,奴婢今日听二门的奴才说,国舅爷出事了。”

    宋令枝皱眉。

    秋雁对那日长街的阴影心有余悸,哑声道:“听说昨夜国舅爷在醉仙楼吃醉酒,还吵着要出城,后来从马背上摔下,一只脚被马踩成烂泥。皇后娘娘气极了,命人将那马酷刑处死。”

    宋令枝扬眉:“……只是吃醉酒?”

    秋雁低垂着脑袋,神色慌张:“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是些腌臢话,没的辱没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一早宣殿下入宫……殿下?”

    淅沥雨幕中,沈砚一身朱红圆领袍衫,油纸伞撑在他手上,身姿玉立。朦胧雨雾落在他身后,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秋雁低着眼睛,垂手不敢乱瞟。

    早有宫人接过沈砚手中的油纸伞,俯身为他挽起湘妃竹帘。

    雨丝飘摇,沈砚沾了一身水雾。

    白芷和秋雁福身告退。

    沈砚淡声打断,命人重为宋令枝更衣,他低眸瞥一眼宋令枝身上的青白锦袍:“这身太素净了。”

    秋雁忐忑不安望向宋令枝,而后悄步,重拿来一身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衣,广袖袍衫上绣着红莲,乃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双线绣,远远望去,流光掠影,如梦如幻。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太张扬了。”

    沈砚侧目,手上的青玉扳指轻转,目光在宋令枝脸上停留一瞬,而后颔首:“就这身。”

    宋令枝柳眉轻蹙:“若不是赴宴,这一身未免……”

    “不是赴宴。”沈砚声音轻轻。

    他起身行至宋令枝身后,亲为她挑了一支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

    “是入宫。”

    皇后娘娘要见的不仅是沈砚,还有……宋令枝。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穿过灰蒙蒙雨幕。

    宋令枝倚在车壁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皇宫巍峨耸立,静静伫立在雨幕中。

    宫门近在眼前,乌云密布,高高笼罩整座皇城。

    手足渐渐冰冷,一是寒症发作,二是宋令枝对皇宫的不喜。

    案几上支着小小的银火壶,金丝炭红热滚烫。

    宋令枝却仍觉得还不够。

    她还是冷。

    “……冷?”

    耳边落下轻声的一记笑,宋令枝下意识点头,回神之际,倏然想起马车上坐着的是沈砚,而非秋雁白芷。

    她陡然一惊:“殿下,我……”

    话音未落,唇边突然碰到一物,棕黑色的药丸。

    宋令枝只来得及一瞥,不曾细看,那药丸已先一步落入她口中。

    苦涩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似那夜宋令枝替贺鸣服下的那颗。

    那夜的恐慌和惊恐又一次席卷而来,宋令枝愕然睁大眼,贝齿不敢挪动半分。

    沈砚眉眼清冷,不曾因宋令枝的惊慌有半分的起伏变动:“咽下去。”

    声音淡漠,似那日迫宋令枝吃生鱼片那般。

    先前那回,宋令枝早吃足教训,她不敢再反抗一二,深怕沈砚又突然发作。

    忍着惧怕和不安,宋令枝一点一点,将那药丸吞咽入腹。

    意想之中的疼痛痛苦并未出现,倒是四肢不似先前那般冰寒,宋令枝疑惑抬眸:“这是什么?”

    沈砚言简意赅:“暖香丸。”

    宋令枝还想多问。

    一语未落,早有宫人匆忙赶来,取来脚凳伺候沈砚下车,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

    “三殿下,娘娘如今正发着脾气呢,您快去瞧瞧罢。”

    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侍女眼睛圆睁,她往日只在他人口中听过这位宋姑娘,今儿一瞧,只道传闻果真不假。

    怕是满宫的锦簇花团,也不如宋令枝半分。

    只可惜得罪了皇后,再好看也用。

    侍女福身:“皇后娘娘只宣了三殿下一人,姑娘还是暂且在此等候。”

    雨霖脉脉,豆大雨珠顺着伞檐滚落在地,这般瓢泼大雨,便是撑着伞站在雨中,也无济于事。

    侍女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宋姑娘,请留步。”

    她笑笑,“皇后娘娘说了,宋姑娘家中无长辈教导,怕是不知宫中规矩。且姑娘入京后身上祸事不断,不若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也好去去身上的晦气,免得冲撞了皇后娘娘。”

    “宋姑娘,请罢。”

    宋令枝猛地仰起头,望向沈砚。

    天青色雨雾飘渺,沈砚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

    好整以暇回望。

    似是……故意为之。

    第39章 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天色昏暗, 四下悄然无声,徒有满园的雨声作陪。青石板路僵硬冰冷,倘若真在这跪上一个时辰, 且不说明日她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回去后, 她的双膝定守不住,或许明日连路都走不了。

    皇后娘娘厌恶宋令枝, 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如此。

    侍女趾高气扬丢下一句, 不耐烦催促道:“……宋姑娘可是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她弯唇,“且三殿下向来孝敬皇后娘娘, 宋姑娘此举, 也算是帮殿下尽孝心, 不枉进宫一趟,想来宋姑娘也没有不愿的理。”

    雨丝飘摇, 竹影参差。

    朱红袍衫转身,沈砚垂首,慢条斯理拂去衣袂上的雨珠。

    蓦地,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被一只小手攥住。

    指甲染着凤仙花汁, 指尖莹润细白,再往上, 戴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手腕纤细白净,似皓月冷霜。

    两三滴雨珠顺着伞檐滚落, 顷刻泅湿妃色袍衫。

    沈砚漫不经心往后望,隔着飘渺雨雾,宋令枝不安望着自己, 红唇轻轻嗫嚅:“殿下。”

    她声音极低, 霎时淹没在倾盆雨声中。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漆黑瞳仁淡淡,平静如秋波。

    朱色袍衫无声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宋令枝大惊:“殿下!”

    沈砚回首,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他难得有耐心。

    “我不想跪。”

    油纸伞轻抬,伞下的宋令枝肌若凝脂,巴掌大的小脸,杏眸圆睁,惴惴不安,身影单薄孱弱,妃色锦衣落在茫茫雨幕中,更添孤寂无助。

    侍女双目瞪圆,一句“放肆”尚未脱口而出。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一声轻笑,那双如墨眸子蕴着浅淡笑意。

    侍女心口一紧。

    沈砚泰然自若:“冲撞了母后,自然是不妥的。”

    侍女眉开眼笑。

    宋令枝双目怔忪,下一瞬,她忽的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沈砚揽着她,朱红身影融入如雾雨幕,往宫门口走:“走罢。”

    侍女目瞪口呆,提裙上前拦人:“殿下!”她焦急不安,“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砚轻转手中的青玉扳指,喉咙溢出一声讥笑:“母后金尊玉贵,若是冲撞了母后,岂非是我们的过错?”

    他眼皮缓慢抬起,半点笑意也无:“这话,不是姑姑自己说的?”

    侍女忐忑不安:“皇后娘娘只让宋姑娘一人……”

    沈砚冷眼望去。

    侍女再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隔着朦胧雨幕,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小太监躬身跑来,毕恭毕敬请沈砚和宋令枝入殿。

    “殿下,宋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

    国舅爷夜里出事,皇后娘娘自得知消息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坤宁宫愁云惨淡,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垂手侍立,静悄无人低语。

    太医院院判为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躬身退至缂丝屏风后,浑浊的嗓音沉稳:“娘娘这是忧思成疾,思虑过重。”

    皇后娘娘一手抚额,余光瞥见步入宫殿的两道艳丽身影,只觉心火愈旺。

    摆摆手挥退宫人,皇后无视宋令枝,只同沈砚道:“砚儿可知,你舅舅昨夜出事了?”

    沈砚不冷不淡:“嗯。”

    皇后娘娘横眉立目,凤眸冷对:“那你今日还……”

    紫檀架上供着墨烟冻石鼎,四面墙壁玲珑华丽。

    沈砚华衣锦冠,气宇轩昂。园外雨声淅沥,沈砚面容自若,闲情逸致。

    像是来宫中……赴宴。

    皇后压下心底怒火,如天底下慈母一般,循循善诱:“你舅舅如今躺在榻上,宛若废人……”

    沈砚面不改色:“他何时不是废人了?”

    皇后气急攻心:“砚儿!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存心和母后过不去吗?母后还以为你今日来,定是、定是……”

    槅扇木窗半掩,风灌进来,轻拂动沈砚半边广袖。

    他弯唇,慢条斯理执起青瓷茶盏,只尝一口,遂随手搁在案几上。

    他从容不迫,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儿臣今日入宫,本就是带枝枝来看戏的,母后以为如何?”

    “你——”

    紫檀案几被猛地一拍,摇摇欲坠,皇后目眦欲裂,“荒唐!那可是你舅舅,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视线落至沈砚和宋令枝二人身上,皇后气不打一处,沈砚朱红袍衫,宋令枝亦是妃色锦袍,云堆翠髻,羽步翩跹。

    她昨夜一夜不曾闭上眼,今早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哪有闲心描眉画眼,如今一比,自己倒是落了下风。

    皇后怒极:“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倒教得你如今这般不成规矩,来人——”

    沈砚轻缓抬眸:“母后这般急做什么,来人,将人带上来。”

    风声鹤唳,廊檐外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呜咽之声,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双手被绑在后背,嘴上塞着厚厚的布条,瞧见上首的沈砚,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是昨夜同国舅爷吃花酒的同僚。

    沈砚目不斜视,笑望上首的皇后:“母后想要知晓舅舅昨夜说了什么吗?”

    皇后脸色大变:“这……”

    国舅爷是何性子她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不许对方出府,然他还是不听。

    皇后深吸口气:“酒后之言怎么可以相信,砚儿你怕不是……”

    沈砚置之不理:“说罢。”

    男子连连伏地叩首,嗓子哽咽,眼泪滚滚落了一地:“国舅爷、国舅爷昨儿在醉仙楼……”

    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国舅爷□□熏心,不仅在花楼大骂沈砚,还将皇后拖下水,笑她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害怕,大惊小怪,还勒令他不许出门。

    这中间,还混着些污秽之词。

    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滔滔不绝,牙关直打着寒颤,颤巍巍抬头瞥沈砚一眼:“国舅爷还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

    沈砚淡淡:“闭嘴。”

    挥袖,登时有人将布条塞到男子嘴中,堵住满嘴的哽咽,麻利将人拖下去。

    沈砚垂首,百无聊赖把玩手中的青玉扳指:“污蔑皇子,依律当斩。”

    皇后着急:“砚儿!”她面容憔悴,强撑着心神为胞弟开脱,“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舅舅向来口无遮拦,想来得罪人也是有的,焉知这不是那人胡诌,污蔑你舅舅呢?”

    沈砚不疾不徐:“昨夜在醉仙楼,舅舅房中有十名舞姬作陪,母后若想听,儿臣也可将她们寻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瞠目结舌:“你……你当真要和你舅舅过不去?”

    皇后泪如雨下,“你外祖母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你这般行事,教母后日后如何去见他们?”

    沈砚面不改色:“不见就是了。”

    皇后:“你——”

    她还以为沈砚今日进宫,意在此事还有回旋余地,不想沈砚如此决绝。

    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皇后终还是长叹口气,恨只恨她慢了一步,让醉仙楼的人落在沈砚手中,不然她如今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说再多,自家弟弟的腿也痊愈不了。

    皇后眉眼倦怠,扶着眉心无奈:“罢了,这事本宫不管了。后日是你兄长的生辰,这两日你就待在宫里,也好陪陪母后。”

    连着说上好一阵子话,皇后好似才发现宋令枝的身影,她弯唇:“瞧本宫,和砚儿说着话,竟忘了宋姑娘也来了。”

    宋令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一颦一笑,进退得宜,便是皇后,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心中不悦,只当沈砚私下寻了教习嬷嬷,她莞尔:“本宫先前听说宋姑娘人比花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宋姑娘今日是头回入宫,怕是宫中规矩也不太懂。”

    皇后笑得端庄,“宫里贵人多,若是冲撞了也不好,那些可比不得本宫好说话。倒不如留在本宫这,陪本宫抄抄佛经,宋姑娘瞧着……如何?”

    宋令枝福身轻笑:“谢娘娘抬爱,娘娘好意,本不该拒绝。”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

    宋令枝面色从容,悄悄往沈砚轻瞥一眼:“只是民女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并不识字,娘娘这番好意,民女恐怕要辜负了。”

    皇后眼中笑意全无,愕然:“……你不识字?”

    出身卑微便罢了,竟然还大字不识一个,皇后震惊之余,又望向沈砚,难以置信。

    宋令枝垂首敛眸,不卑不亢:“是。”

    怕皇后又心血来潮想出什么法子折腾自己,宋令枝咬牙,面露三分羞赧,“殿下先前还说,说……喜欢民女的无知纯粹。”

    皇后如鲠在喉,又想起“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宋令枝这般无知,在沈砚身边也待不久。(*出自《汉书?外戚传》)

    她摇摇头:“罢了,本宫也乏了,下去罢。”

    槅扇木门推开又掩上,侍女步履匆匆,顾不得衣衫沾带着水汽,屈膝半跪在脚凳上:“娘娘,不好了。”

    皇后无精打采,捏着眉心:“可是国舅爷又出事了?”

    侍女左右张望,确保无闲人在侧,她压低声:“娘娘,有人检举户部侍郎玩忽职守……”

    户部侍郎本是皇后娘娘的人,这几月也不知怎的,皇后埋在朝中的暗桩,一个接一个出事。

    若是往日皇后娘娘定当亲自过问,只今日她受连着遭受重击,国舅爷如今还生死不明,皇后乏力摆摆手。

    “罢了,本宫懒得管。”

    左右不过一个户部侍郎,她再挑一个就是了。

    侍女忧心忡忡,望着皇后欲言又止。主仆有别,心中疑团重重,也没敢多问。

    她总觉得,这事莫过于巧合了些。也是那户部侍郎运气不好,偏和国舅爷撞在一处。

    ……

    阴雨连绵,苍苔浓淡。

    坤宁宫沉在身后雨幕中,烟雨飘渺。

    宋令枝亦步亦趋走在沈砚身后。

    乌木长廊迤逦,檐角下铁马叮当,清脆悦耳。

    一众宫人垂手,毕恭毕敬走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不远不近。

    沈砚脚步放缓,侧目望去。

    宋令枝驻足,不解回望:“怎、怎么了?”

    雨声濛濛,宫人自觉往后退开两三步,无人听清宋令枝和沈砚的言语。

    沈砚弯唇,秋后算账:“……我怎么不知,我喜欢你的无知纯粹?”

    宋令枝面色一红,语无伦次:“那是我、是我……”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想得着沈砚会再次提起。

    宋令枝眼睛低垂,目光落至脚上的乳烟缎芙蓉软底鞋,“殿下若不喜欢,下回我……”

    下颌忽然被抬起,那双如墨眸子近在眼前。沈砚眼中淡淡,并无责怪之意,只蕴着戏谑揶揄。

    先前碰上云府护院,沈砚笑宋令枝狐假虎威,也是用这样的眼神。

    像是……嘉奖。

    那夜黄鹂落在沈砚掌心,沈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心口如鼓点敲打,惴惴不安,被指尖扼着的下颌隐隐作痛。

    沈砚垂首端详,不曾多语,只无声打量着人。

    雨水冲刷着台矶,蓦地,身后传来宫人的福身行礼。

    宋令枝往前望,竟是太子沈昭下了软轿。

    她身影陡然一僵。

    宫人挽起明黄轿帘,恭敬扶着沈昭下了轿子。许是身上欠安,沈昭身影孱弱,落在雨幕中,越发摇摇欲坠。

    薄唇白得吓人,仰头瞧见檐下的沈砚,沈昭挽起唇角,眉眼温润如玉:“三弟,可也是来看母后的?”

    沈昭笑笑,转而望向沈砚身侧的宋令枝。

    那一回生鱼片的阴影尚在,宋令枝瞧见沈昭,保不齐会记起那日被强塞生鱼片的噩梦。

    恶寒的生腥味好似又一次在唇齿间蔓延,宋令枝福身,匆匆行过一礼,规规矩矩退至沈砚身后。

    指尖轻颤,她连沈昭一眼也不敢多瞧。

    娇小的妃色身影几近藏在沈砚锦袍之后,沈昭只觉莫名其妙,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忽视过。

    宋令枝待他,像是避如蛇蝎猛兽,和上回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

    沈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望向沈砚:“宋姑娘这是……”

    沈砚轻声弯唇,青玉扳指握在指间,无声转动。

    宋令枝就站在自己身后,单薄身影似弱柳扶风,紧贴着沈砚的袍衫,瑟瑟发抖犹如鹌鹑。

    鬓间的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轻晃,似是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的视线,宋令枝侧目,宛若秋眸的一双杏眼惶恐不安。

    她又贴着沈砚走近半步:“……殿下。”

    声音怯怯,低不可闻。

    沈砚垂眸,并未如上回那样,当着沈昭的面强.硬揽宋令枝入怀,只任由她惴惴不安攥着自己的衣袂。

    沈砚轻描淡写:“枝枝怕生。”

    沈昭皱眉,目光狐疑在沈砚和宋令枝脸上打转。

    沈砚轻声:“皇兄还有事?若无事,臣弟先告辞了。”

    雨幕清寒,空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昭赶着去见皇后,未同沈砚多言,匆匆压下心底疑虑,转而往坤宁宫走去。

    一众宫人浩浩荡荡,随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

    脚步声渐行渐远,笼在心中的压迫稍减,宋令枝仰首,猝不及防撞入沈砚一双幽深眸子。

    指尖松开沈砚衣袂,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畏惧从未离开半分:“殿下,我……”

    沈砚面色淡然,揽过她腰肢步入软轿:“走罢。”

    ……

    ……

    雨接连下了半日。

    白芷和秋雁都是第一回 陪着宋令枝入宫,自是战战兢兢,不肯多看一眼行错一步,深怕为自家主子招惹祸事。

    青石甬路,夜雨潇潇。

    白芷撑着油纸伞,为宋令枝遮风挡雨。

    前方亦有一名宫人引路,她躬身,往后退开半步:“姑娘,皇后娘娘就在前方的亭台等您,姑娘从这转过,直走便是了。”

    宋令枝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两三声:“直走便能瞧见吗?”

    宫人福身应“是”,嘴上笑盈盈:“姑娘快去罢,皇后娘娘寻你,是为和姑娘说些梯己话,故而才没让三殿下一起。”

    她笑笑,“皇后娘娘仁厚慈心,姑娘且放宽心,快去便是了。”

    宋令枝颔首,微屈膝:“劳烦这位姐姐带路。”

    宫人粲然一笑:“不过是奴婢的份内事罢了,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皇后娘娘空等。奴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一起了。”

    白芷匆忙喊住人,声音匆匆穿过雨幕,却并未留住宫人的脚步。

    白芷气得直跺脚,小声嘀咕抱怨:“这什么人啊,夜黑风高的,把人丢在这不管了。”

    她转首朝后望,雨幕轻冷,隔着茫茫雨幕,只依稀望见青松抚石。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瞧前方台阶陡峭,许是不好走。您扶着奴婢的手往前,小心莫摔着了。”

    阴雨不绝,偶有雨丝飘落在宋令枝衣衫之上。她声音轻轻:“白芷,刚刚那人,可是说皇后娘娘在前方的亭台等着我们?”

    白芷不解其意,只点头:“是。”

    宋令枝唇齿轻溢出一声笑:“走罢。”

    白芷赶忙扶住人:“姑娘,你走错了,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皇后娘娘应是在那边……”

    手臂抬至半空,倏然又被宋令枝拉下,她淡声:“我知道,回罢,皇后娘娘不会在那亭台的。”

    若宋令枝今日是第一回 进宫,或许还会上当受骗。只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挑这路。

    往前走的那一方亭台,宋令枝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这是她前世回漪兰殿的路,那亭台也在漪兰殿附近。漪兰殿本就荒无人烟,那亭台更是年久未修,彩漆剥落,破旧不堪。

    皇后若真寻她有事,也断不会挑在那一处。

    白芷愁眉苦脸,为宋令枝发愁:“倘若皇后娘娘留了人在那,又一直等不着姑娘,姑娘又该如何?”

    宋令枝轻轻:“不如何。”

    她拍拍白芷的手背,温声宽慰,“那亭台盖在假山后,四周连一处避雨之所都无,便是那亭台,亦做不到遮风挡雨。”

    皇后明摆着是在为难宋令枝,才故意挑了这一处人迹罕至。

    宋令枝若真是在这等上大半夜,那才真真是遂了她

    的心意。

    白芷气恼不已,又想着这是在深宫大院,保不齐隔墙有耳,只暗暗在心底为宋令枝抱不平。

    须臾,白芷好奇,“姑娘怎对那路这般熟悉,可是三殿下提过?”

    宋令枝心口一滞,而后方轻轻点头:“……嗯。”

    夜色深沉,白芷并未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异样,她一心顾着夜半清寒:“姑娘您本就畏寒,在这雨夜走上一遭,身子怎么受得住?早知这一处这么偏远,奴婢刚刚应为姑娘多带一身披风……姑娘,您的手怎么不冷了?”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眉开眼笑,“可是奴婢先前在百草阁抓的药见了效?依奴婢说,姑娘就不该讳疾忌医,倘若姑娘早早应承奴婢,何至于受那么多的罪?”

    白芷絮絮叨叨。

    宋令枝心不在焉,心思飘远,手指抚上手腕,果真那一处不再是冰冷彻骨。

    她今日早早入宫,并未来得及吃药,唯一吃的,便是沈砚的那颗暖香丸。

    白净手指抚上指尖,宋令枝任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主仆二人走过大半个御湖。

    再穿过前方长而窄的夹道,便是沈砚的寝殿。

    一路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白芷眼睛弯弯:“姑娘,我们快到了,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若不能,先在前方的水榭歇歇,奴婢记得那水榭……”

    仰头望去,清冷雨幕后,水榭盖在湖边,三面临水。

    金漆藤红竹帘半卷,雨珠清寒透幕,自檐角滚落。水榭前拄着一盏鎏金珐琅戳灯,光影绰约,映出身后两道影子。

    白芷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麻木迟钝,她忧疑望向宋令枝:“姑娘……”

    水榭坐着的人,正是沈砚。金丝滚边象牙白暗花袍笼着薄薄夜色,沈砚端坐在茶案后。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白雾氤氲而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名女子身着轻薄纱衣,身影纤细窈窕,她款步提裙,按下心底的不安,悄声走近沈砚。

    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将漆木茶盘端至茶案上:“殿下,请。”

    声音清脆,怯生生。

    为今日这一幕,她不知私下练过多少回,就连今日的衣衫熏香,亦是千挑万选。

    目光浅浅从那冰裂纹茶杯上掠过,甫一抬眸,对上沈砚如钜视线,女子慌乱垂下眼,深怕沈砚瞧出端倪。

    低垂的衫裙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在光下犹如凝脂白玉。

    女子声音轻盈,又大着胆子抬头:“……殿下?”

    光影晦暗,广袖轻拂,女子起身,半边身子倚在茶案上,宛若皓月的手腕落在光影中。

    身后的沈砚面无表情。

    女子心一横,咬牙又唤了一声:“殿下……”

    沈砚抬眸,冷眼扫去。

    女子大惊,跌坐在地,她眼中慌乱不安。

    今日若是不成事,回去之后,她必死无疑。若是成了……女子眼中蕴着贪婪之色,若是成了,她便是三殿下的人,有皇后相助,她为侧夫人指日可待。

    女子颤颤发抖,跪着上前,双目垂着泪珠,似梨花带雨:“殿下,奴婢……”

    沈砚忽的弯唇:“过来。”

    女子大喜,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动作,却见沈砚的目光越过自己,幽幽望向身后的雨幕,他轻声,“枝枝,过来。”

    女子陡然一颤。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一身红丝织金锦弹墨琵琶袖袍衫,衣裙窸窣,翩跹而至。

    宋令枝福身请安:“殿下。”

    嗓音如天籁,并不是女子方才刻意的矫揉造作。

    女子惶恐跪在地上,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更深露重,轻薄春衫并无半点遮风之用,女子跪在冰冷地上,身上抖得厉害。

    沈砚从未朝她望去一眼,只随手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雨丝脉脉,地上映着三道长长黑影。

    宋令枝坐立难安,眼中慌乱不减:“殿下,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垂下眼眸,并不想打扰沈砚红袖添香。

    清冷雨声中,少顷,耳边骤然落下低低的一声笑。

    沈砚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枝枝觉得……是打扰?”

    没来由的,沈砚心底掠过几分不悦。或是宋令枝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或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

    指腹掐着宋令枝下颌,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并无半点温和笑意。

    只一个眼神,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拖着那女子离开水榭。

    “殿下!殿下!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声音凄厉悲惨,宋令枝心口骤停,惊恐望向沈砚,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会死吗?”

    沈砚不假思索:“会。”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颇有闲趣打量着宋令枝,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想为她求情?”

    不待宋令枝话落,沈砚先一步,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染上雨水,乱糟糟的。

    她伏首跪地,连连为沈砚和宋令枝磕头,额头血迹斑驳也不敢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在案沿下的指骨并未停下,沈砚眼中带笑:“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先前在客栈那回,只是见到毒发而死的张妈妈,宋令枝便连着干呕好几回,又接连做了好些时日的噩梦。

    沈砚垂眸,笑着将袖中的匕首交到宋令枝手上。

    “枝枝还没杀过人罢?”

    宋令枝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寒意和恐惧遍及四肢,动弹不得。

    沈砚神色自若,轻拂广袖起身:“杀了她,或者……”

    目光下移,落至那杯不知下了何药的茶水。

    沈砚哑声一笑:“你替她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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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宋令枝,你总是学不会

    雨淅淅沥沥下着。

    檐角挂着一小盏玻璃绣球灯, 晦暗光影落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

    清寒雨幕中,沈砚一双黑眸深沉寂静, 似檐外的一方黑夜。

    滚着金线的象牙白广袖自眼前拂过, 夜风掠过, 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

    宋令枝身子颤栗。

    落在耳边的字冰冷彻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沈砚声音轻轻, 目光再未落在她脸上。

    映着光影的匕首泛着银光, 亮白的光线瘆人可怖。

    女子还跪在檐下,雨水自檐角滴落, 胡乱砸落在她背上。

    磕头声犹如鼓点, 震耳欲聋。雨声清冷, 伴随着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声,惨不忍睹。

    “姑娘, 求求你救救奴婢!求求你!”

    她挣扎着冲过雨幕,要到宋令枝眼前去。

    岳栩眼疾手快,拽着人往后。长剑亮在她身前, 不容女子往前半步。

    雨声不绝, 晶莹雨珠滚滚落下,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女子的声音。

    心口起伏剧烈, 宋令枝骤缩的眼眸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垂首往下望, 冰裂纹茶杯中的茶水冷却,无人问津。

    那一抹象牙白身影越过茶案,早有宫人撑着油纸伞在檐下垂手候着。

    “——殿下!”

    骤然抬身, 宋令枝倏地伸手, 握住那一方象牙白衣袍, 宋令枝屈膝半跪在青缎绣墩上,仰起的一双秋眸水雾氤氲。

    沈砚转眸凝视,眼中波澜不惊。

    “殿下。”

    攥着沈砚袍角的指尖泛白,宋令枝抬首,嗓音喑哑干涩,“我、我不想选。”

    声音低不可闻,惴惴不安。

    风声摇曳,滚落的雨珠裹挟着呜咽之声。

    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前世避暑山庄的那一夜,那夜的雨声也如今夜一样,经年累月,她仍是忘不了那一夜笼在心口的噩梦阴影。

    那时她喝的茶,也是加了药的。

    沈砚眼神淡漠。

    “殿下,我不想选。”

    宋令枝又重复了一遍,落在雨幕中的身影摇摇欲坠,似断线纸鸢,孤独无助。

    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宋令枝双眼垂泪,好不可怜。

    沈砚俯身,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晶莹泪珠落在那青玉扳指上,越发显得玉质莹润细腻。

    沈砚脸上淡淡,无半点多余的情绪起伏。

    他低头望着掌心之上的宋令枝,泪珠落在沈砚指尖,似那日黄鹂在他指尖轻啄。

    力道极轻,不足为惧。

    台矶上的女子还在叩首,哭声渐弱。

    沈砚颇觉聒噪,转首侧目,登时有人捂着女子的嘴往外拽去。

    宋令枝惊恐,往前攥紧沈砚衣袍,嗓音透着不安慌乱:“——殿下!”

    沈砚垂眸,目光淡淡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雨霖脉脉,苍苔露冷,清冷雨幕透着飒飒风声。

    少顷,宋令枝才听见沈砚低低的一声笑:“枝枝,没有下回。”

    雨幕融融,女子挣扎的身影渐行渐远,青石板路上还有她刚刚掉落的玉簪。

    玉石砸落在地,裂痕斑驳。

    宋令枝哽咽着声音,欲言又止:“那她……”

    沈砚淡漠瞥视,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捻,他淡声:“母后的人,自有母后处置。”

    黑夜深沉,悄然无声。

    台矶上斑驳血痕亦被雨水冲刷干净,似雁过无痕。

    ……

    雨接连下了半夜。

    夜半三更,湿漉漉的长街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一老朽两鬓斑白,满头银发。

    迎着瓢泼大雨,老朽脸上困意未消,扶着马掌柜的手,半晌才回过神。

    仰头望,胭脂铺子门可罗雀,寂静萧条。

    老朽背着手,猛瞪马掌柜好几眼:“老夫睡得正好,大半夜的,你这般冒冒失失……”

    马掌柜拱手作揖,抬袖拂去脸上的雨水:“别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快上去罢。”

    郎中絮絮叨叨,终还是扶着马掌柜的手进了铺子。

    檐角下悬着一盏羊角灯,二楼木梯摇晃,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层层白纱帐幔后,一人卧在榻上。帐幔低垂,只隐约望见榻上单薄的身影。

    郎中好奇望向身后的马掌柜:“这帐幔怎么不挽起?”

    马掌柜欲言又止,额角布满细密汗珠,显然是忙忘了。他匆匆扯来一块干净面纱,叫郎中戴上。

    郎中心口一跳,大吃一惊:“可是……天花?”

    话落,也不等马掌柜回话,先一步往榻边走去,瞧瞧清里头的光景,猛地捂住口鼻,又探手一拭,滚烫吓人。

    榻上的人满脸麻子,高热不退,正是天花无疑。

    郎中往后过来两三步,挥挥手赶走马掌柜。

    “快出去快出去,别在这屋待着。”郎中推着马掌柜往外走,槅扇木门阖上,方摘下面纱,“老马,你以前可是不曾得过天花?”

    马掌柜颔首应了声“是”,又狐疑:“他得的……真是天花?”

    郎中肯定:“千真万确,老夫这辈子瞧过多少人,还能弄混不成?里头躺着的那位,就是天花。”

    伏案写下药方,郎中抚着胡须,“那屋子你也别进去了,找个人伺候就是了,切记找的那人一定要得过天花的,不然你们都得搭进去。”

    马掌柜战战兢兢,垂手待郎中写完药方,又从螺钿小柜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郎中顺手塞在怀里:“这几日屋子切记不可让旁人进去,若是好了,屋子也得那艾草熏熏,不可大意。”

    马掌柜点头哈腰,又忍不住:“这……真没看错啊。”

    郎中怒瞪马掌柜一眼:“这街上有谁不知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掌柜若是不信,只管找别人去。”

    马掌柜连声道歉,又亲自备了车马,送郎中回去。

    夜雨浓密,铺前垂着一盏老旧的荷花灯,隐约照亮长街的一隅。

    槅扇木门再次掩上,马掌柜捏着药方,快步朝楼上走去。光影绰约,映出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刚刚还有气无力躺在榻上的魏子渊,此刻却如寻常人一样,脸上的麻子也消下大半,不似之前那般吓人。

    马掌柜垂手,恭敬献上怀里的药方:“东家,这是刚刚那郎中留下的。这郎中可是远近闻名,他都看不出来,其他的定然也不会瞧出东家这病是装的。”

    魏子渊冷淡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麻子全无,身子也不再滚烫。

    马掌柜长松口气,又对魏子渊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家果真厉害,还真将这药制成了。”

    先前跟着苏老爷子学医,苏老爷子曾和魏子渊提过,少时他曾在书上见过一种药,此药服后半个时辰,全身发热,满脸麻子,寻常大夫只会当作天花处理。

    两个时辰后,又可恢复如初。

    苏老爷子只记得那药方的琐碎,魏子渊这些时日尝试多回,终于成功制得。

    马掌柜喜出望外,搓搓手跃跃欲试。他满脸堆笑,只道魏子渊医术高明:“小的走南闯北,倒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回 瞧见这般神奇之药,想来书上提过的闭息丸,应当也是真的。”

    魏子渊皱眉:“闭息丸?”

    马掌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过是以前听人提过罢了,小的也不曾见过,听说吃下后和死人无异。”

    魏子渊凝眉沉吟,烛光摇曳,在他紧皱眉宇间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长案上,敲敲停停。

    “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在何处见过这药,古籍医书都可。”

    马掌柜拱手应“是”,又道:“东家,那兰香坊这几日都不曾开门,听说那香娘子病了,这些天除了后院那丫鬟伺候着,不见有旁人拜访。”

    魏子渊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澄澈透明,瞧不清真切心思。

    盯着马掌柜半晌,良久,方颔首:“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

    马掌柜低声:“是。”

    长夜漫漫,描金洋漆上供着一方小小的红烛。魏子渊背手站在窗下,簌簌细雨落在他脸上。

    马掌柜转首侧目,悄悄打量魏子渊几眼,终将满心的劝说压下。

    他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兰香坊,两家交恶许久,旁人只当马掌柜别有用心,不知他内里只是帮魏子渊做事罢了。

    那宋姑娘又是三皇子的人,每每想起魏子渊心悦的是这样的人,马掌柜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只道有缘无份。

    这京中,还有谁不知三皇子为那宋姑娘,连国舅爷都开罪了。如今宫里宫外,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马掌柜望向窗外那一方黑夜,再往前些许,便是皇宫了.

    烟雨笼罩,土润苔青。

    展眼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将至,宫中花团锦簇,红叶如画。园内各处花光柳影,语笑喧哗,处处萧管齐响,礼乐不止。

    那夜在水榭,白芷吓得两股战战,差点以为那女子要命丧当场。事后她扶着宋令枝回寝殿,双足都是软的。

    铜镜澄澈透亮,映出宋令枝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薄粉敷面,冰肌绛唇。

    支摘窗半掩,隐约窥见园中柳垂金丝。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

    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

    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

    众人挽手上前,说说笑笑,唯沈砚不动声色坐在案后。手指搁在案沿轻敲,敲几下,停一会。敲几下,停一会。

    宋令枝眼前恍惚,颇有几分瞧不真切。

    她竭力睁大眼,忽而耳边落下一声惊呼,挽手伏在栏杆上的后妃贵女齐齐往后退去。

    “那不是陛下吗?小舟上那女子又是谁?”

    “陛下、陛下竟……”

    尖叫声不绝,宋令枝狐疑往湖面望去。

    湖面水光荡漾,她只瞧见一抹明黄身影,二人衣袍叠在一处,身后那女子……

    宋令枝骤然怔住,如坠冰窟。

    那女子,竟是昨夜在水榭那位。

    上首的皇后早失了往日的端庄温和,恼羞成怒。皇后疾言厉色,喝命宫人将那不要脸的女子拿下。

    筵席狼藉一片,早无了先前的热闹欢悦。

    宋令枝目光麻木迟钝,她僵硬着脖颈,缓缓望向沈砚,后知后觉沈砚前夜那话是何意。

    “你……”扶案站起,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不稳。

    沈砚泰然一笑:“说好要带你看戏的。”

    他面上从容,目光淡淡自那小舟上掠过,最后又回到宋令枝脸上。

    满堂乱糟糟,唯有沈砚从容不迫,又自顾自饮下半杯酒:“……好看吗?”

    “你……”

    头晕眼花,宋令枝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旁跌落。

    掌心落在沈砚臂弯,宋令枝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宋令枝只迷糊记得沈砚睚眦必报,日后切记不可轻易得罪。

    站在宋令枝身后的白芷吓坏,跪地告罪:“殿下,许是那鸳鸯果在米酒中泡过,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才……”

    她低下头,忙不迭上前,欲搀扶宋令枝起身回寝殿。

    抵在臂弯的下颌纹丝不动,宋令枝一张脸不如沈砚巴掌大,轻而易举落在那一方袍衫中。

    手中的自斟壶放下,沈砚轻声:“不必。”他目光往后,“备轿。”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领命匆忙而去。

    曲桥相接,天上还下着密密小雨,宫人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

    雨夜茫茫,潮音阁的吵嚷慌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一手扶着沈砚脖颈,半张脸贴在他肩上。

    雨幕清冷,偶有雨丝飘摇,滴落在宋令枝脸上。雨珠冰冷,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拢,下意识往里缩去。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砚颈间。

    沈砚眸色一暗。

    蓦地,耳边落下宋令枝轻轻的一声:“沈砚。”

    沈砚垂眸低眉:“……嗯?”

    果真是吃酒喝醉,都敢大呼他的名字了。

    “我……”宋令枝声音极低,微不可闻。

    沈砚低头附耳,却听宋令枝低哑的一声。

    “好恨你啊。”

    “沈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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