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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恨我吗,枝枝?

    雨霖脉脉,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清寒雨幕透着无边的夜色。

    人走楼空,潮音阁的细乐声喧不再, 只余竹梢影动, 杳无声息。空中雨雾飘渺, 宛若白纱覆在京城上空。

    潮音阁外,一众宫人双膝跪地, 垂首低眉, 静默不语。

    青石板路僵硬冰冷,雨珠砸落在背上, 疼痛难忍。

    秋雁和白芷二人跪在软轿旁, 云鬓风湿, 单薄身影在夜雨中摇摇欲坠。

    秋雁悄悄抬眸,软轿静默无声, 悄无人语。她偷偷勾住衣袍下白芷的手指,朝她投去疑惑眼神。

    秋雁实在不懂,为何沈砚走着走着, 会突然在曲桥上驻足。夜雨萧瑟, 秋雁听不得前方二人的低语,只依稀瞧见沈砚拦腰抱着宋令枝。

    俯首侧耳, 似是在同宋令枝低语。

    再然后,万物无声无息,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淅沥雨声。

    沈砚站在雨中,长身玉立,清冷如青松翠柏。

    秋雁只闻沈砚低哑一声笑落下, 而后, 他们一行人再也不曾被叫起身, 在雨中连着跪了大半夜。

    雨还在下,软轿迟迟没有动静发出。沈砚一刻不快起,他们都不得起身,双膝跪得生疼,秋雁轻拽白芷手指,却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内情。

    更深露重,巍峨殿宇安静耸立在雨幕中,空中遥遥传来钟楼沉重古朴的钟声。

    三更天了。

    双足渐渐无力,秋雁狠狠掐了自己手背,才不让自己失态。悄声抬眸,目光落在那一方墨绿车帘上,秋雁暗暗攥紧手指,只求宋令枝无事。

    一帘之隔。

    软轿内悬着一盏玻璃绣球灯,烛光跃动,安静吞噬着黑夜的一角。

    宋令枝本就不胜酒力,那鸳鸯果不知在酒中泡了多久,后劲十足。

    扶额抬起沉重眼皮,视野模糊,入目是一盏泛着晦暗光影的绣球灯,视线往下,宋令枝差点吓一跳。

    沈砚坐在自己身侧,长身挺直,面如冠云,皎若明月。星目轻阖,不动如山。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生,左右环顾,竟发觉自己还在软轿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

    “殿、殿下……”

    嗓音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砚睁开眼睛,黑眸透亮平静,无半点困意:“……渴了?”

    广袖轻抬,茶炉煨着的热茶倒在红釉茶杯中,沈砚抬臂,举至宋令枝唇边。

    宋令枝惊慌抬眸:“我、我自己可以……”

    一语未了,茶杯先一步碰上自己双唇。

    沈砚垂眸冷睨,不言而喻。

    宋令枝不敢再坑声,就着沈砚的手,轻饮下半杯。

    清润的热茶入口,喉咙终于有了片刻的好转,只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浓。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宋令枝心中惴惴:“寝殿还没到吗?”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从容不迫:“还在潮音阁。”

    ……潮音阁?

    怎么还在潮音阁?

    宋令枝双眉皱紧,隐约总觉得此情此景透着古怪诡异。

    雨声潇潇,不经意瞥见被夜风挑开的车帘一隅,宋令枝遍身僵滞,如坠冰窖。

    雨落满地,乌泱泱一众宫人跪在雨幕中,垂首低眉,噤若寒蝉。

    青灰长袍融在雨幕中,一动也不动。

    遍体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风灌入,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耳边只余雨声掠过。

    “他们、他们……”

    为首跪着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二人双唇惨白如纸,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鲠在喉。

    耳边又一次传来钟声,宋令枝双目瞪圆,浑身颤栗。算算时辰,竟是丑时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软轿安静,悄无声息。

    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觉窒息涌过口鼻,气息急促,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为、为何?”

    沈砚向来是随心所欲,宋令枝唇齿颤动,“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烛光燃尽,光影晦暗些许,斑驳烛光落在沈砚眼角。他不动声色伸出手,手心还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惊,躲开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转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颤栗的视线。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纹丝不动,沈砚只是默不作声盯着宋令枝。

    少顷,宋令枝缓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砚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力道不重,然颤栗和恐惧却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将宋令枝淹没。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颤动。

    良久,耳边忽然落下沈砚一声轻笑。

    烛光燃尽,轿内彻底陷入昏暗,借着轿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见沈砚轻勾的唇角。

    他声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头顶的力道不轻不重,沈砚声音低哑,“不是说……恨我吗?”

    最后三字几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彻骨,昏睡前的一幕骤然闯入自己脑海中。

    相接曲桥上,自己倚着沈砚肩膀,她说。

    ——好恨你啊。

    ——沈砚。

    恐惧和惊恐自足尖漫起,层层笼罩在四周。

    沈砚低声一笑:“恨我吗,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摇头,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加重力道,宋令枝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惊恐瞪圆:“不、不是那样……”

    她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酒后失言。

    落在头顶的力道又一次加重。

    沈砚声音轻轻:“恨我吗,枝枝?”

    视野渐渐模糊,大片大片的白雾出现在宋令枝眼前。身子朝前倾,宋令枝一手撑在案几上,才不教自己摔了出去。

    意识混沌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想起前夜在水榭,沈砚低笑的那声——“没有下回。”

    求生欲战胜灭顶的恐惧,宋令枝挣扎着,如实道出:“恨、恨你。”

    陡地,落在头顶上的手掌忽然松开,沈砚转眸,漫不经心端详着死中求生的宋令枝。

    四肢力气散尽,宋令枝面容孱弱惨白。身子再也禁不得,跌落在软榻上。

    夜雨空荡寂寥。

    终于,软轿内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回。”

    ……

    夜雨不断,苍苔浓淡。

    坤宁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战战兢兢站在廊檐下,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宫殿各处掌灯,皇后华衣锦服,尚未卸妆拆发。

    为今日沈昭的生辰宴,她筹备多日,珍品果馔更是精挑细选,处处透着精致细心。

    只是皇后不曾想到,筵席上竟会出现那样不堪的一幕。众目睽睽,皇帝和一名宫人衣衫不整在那小舟上云.翻.红.浪。

    偏偏那宫人还是她先前送去沈砚殿中那位。

    皇后恼羞成怒,明知这事是沈砚所为,却还是强压着怒气将那宫人带回坤宁宫,想着不声不响将人解决干净。

    前脚皇后将人提到坤宁宫,皇帝后脚就到了。

    长条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香烟缭绕,香炉点着安神香。

    早有侍女为皇后捧来薄荷宁片,清透的薄荷香弥漫在鼻尖,皇后心中的愤懑却并未褪去。

    她咬牙,望向上首那抹明黄身影,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意。

    “陛下,这女子祸乱后宫,实在不堪。陛下乃贤明君主,若是因这女子……”

    皇后抬手,捏着丝帕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皇帝不为所动。

    常年流连后宫花丛中,皇帝的身子早早被掏空,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浮肿,遇上那事,还得小太监亲自送妙丹过去。

    偏偏皇帝荒淫无度,有时甚至宣两三个嫔妃一起,性质高的时候,连寝殿宫女也逃不过。

    下首的女子闻言,身子颤颤发抖,哭着往前跌去:“——陛下!”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轻薄衣衫缓缓滑落,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空中隐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闻着如痴如醉。

    “陛下,奴婢真的是心悦陛下……”

    女子眼中蕴满滚滚泪珠,那双眸子似天上繁星灼目,莹白手指轻攥住皇帝袍衫,满头青丝垂落,白净莹润的脖颈露在空中。

    那上面,还有浅浅的红痕。

    皇帝一时看入了迷,伸手想要去揽人:“爱妃……”

    “——放肆!”

    殿中骤然落下皇后一道呵斥,掌心重重拍在案几上,她怒不可遏,顾不上往日装的端庄贤良,“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她拖下去,省得脏了本宫和陛下的眼!”

    当即有嬷嬷上前,猛地甩了那女子一巴掌,生拖硬拽,要将女子往宫外拖去。

    寝殿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如歌如泣。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嬷嬷,一头扎进皇帝怀里。

    女子身上芬香浓郁,沁人心脾,皇帝不由有几分心神荡漾。

    她小声啜泣,从皇帝怀里抬起头,半张脸高高肿起,却还是难掩丽质。

    “陛下,奴婢真的心悦陛下已久。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侍奉陛下左右。今夜得以见龙颜一面,奴婢此生无憾。”

    女子往后退开半步,忽的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镶玉步摇,猛地往脖颈扎去。

    电光石火之间,皇帝猛地起身,眼疾手快夺走女子手中的步摇。

    “荒唐!朕何时怪罪于你?”

    步摇清脆落在地上,女子哭哭啼啼,捂脸扑在皇帝怀里:“陛下,奴婢好怕。奴婢只求皇后娘娘高抬贵手,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奴婢做牛做马也愿意。“

    如凝脂的手搂着皇帝臂弯,皇帝早乐不思蜀,忘了今夕何夕。

    往日他都是靠着那妙丹,今夜却意外发现了新的乐子,自然不舍将新到手的美人丢开,搂着好生安慰

    一番。

    皇后目眦欲裂:“陛下!”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沈砚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女子是皇后亲自过目的,相貌性情,琴棋书画,都是皇后派人一一教导,就连帐中那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后脑中昏昏沉沉,恨不得当即将人拉下去斩了。

    女子挽着皇帝衣袂,声音娇柔:“陛下……”

    皇后冷声:“陛下!今夜赴宴,一众宾客都瞧见这女子的不堪……”

    “——闭嘴!”皇帝老态龙钟,单是吼出这一声,身子早摇摇欲坠,脚步虚浮。

    “怎么,皇后的意思,是朕连宠幸一个美人都不能吗?”

    皇后跪坐在地,俯首告罪:“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陛下……”

    “够了!”皇帝不耐烦,冷笑两三声,“当初朕也在那小舟上,依皇后之意,朕莫非也是不堪的不成?”

    皇后连声求饶:“臣妾不敢!”

    皇帝搂着女子往外走,不曾朝地上的皇后看一眼:“余美人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美人,赐玉庭轩。”

    皇后双目瞪圆,彻底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不可……”

    满庭雨声淹没了皇后的哭声。

    ……

    “殿下,这是余美人刚才托人送来的。”

    岳栩屈膝跪在下首,毕恭毕敬将一物送上,又轻声传达余美人的话。

    “余美人谢殿下不杀之恩,日后定为殿下马首是瞻……”

    书案后,沈砚双眸轻阖,天色将明未明,一夜未睡,沈砚眉眼半点困意也无。

    匀称指骨轻轻在案沿上轻敲,心不在焉听着岳栩的回话。

    案上摆着的,还有密探送来的信件。

    云影横窗,窗棱支起支摘窗一角,隐约可见园中的茫茫夜色。

    雨声骤歇,竹梢轻垂着晶莹雨珠,欲坠不坠。

    紫檀嵌理石插屏伫立,层层青纱帐慢拂动,倏地,内殿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轻咳。

    那人虽是极力掩饰,咳嗽声压得极低,然沈砚同岳栩都是练武之人,怎会听不出内殿那人还醒着。

    岳栩皱眉,面露凶狠警惕,右手抚至腰间佩刀,他无声朝沈砚做了个口型:“殿下……”

    他还是不懂,今夜密谈,沈砚怎会不避开宋令枝,连密探送来消息沈砚也不避讳。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缓慢睁眼,那双如寒冰眸子难得显露笑意。

    沈砚声音轻轻:“出去罢。”

    岳栩面露怔忪,转眸凝视帐幔后的昏暗,眼中浮现几分不解。

    到底不敢质疑沈砚的话,岳栩拱手,应声退下。

    光影交织,转过紫檀插屏,隐约可见榻上单薄的一道黑影。

    宋令枝背对着沈砚,青丝轻垂,女孩埋头藏在锦衾之下,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深怕听见外间的谈话声。

    无奈喉咙实在不舒服。

    掩唇又轻咳一声,蓦地,挡在头顶的锦衾缓慢被人拉开。

    宋令枝身影一怔,转眸,对上沈砚深沉的一双眼睛。

    她心口骤停:“殿下……”

    思绪回笼。

    意识到沈砚方才同密探商谈的是朝中要事,宋令枝心间一颤,慌忙撇清:“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

    雨歇风止,摇曳烛光映照在帐幔上。

    沈砚坐在榻边,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垂首,低垂的黑眸淡漠无波,宛若古井深沉。

    垂落的手掌尚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先一步偏过头,落在沈砚掌中。

    沈砚勾唇,喉咙溢出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落在宋令枝心中,却像是掀起惊涛骇浪。

    她屏息凝神,颤栗遍及四肢,攥着锦衾的指尖泛着润白之色。

    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在雨夜跪着的一众宫人,青石板路冰冷僵硬,迎着倾盆大雨跪上大半夜,膝盖都是废的。

    从潮音阁回来,白芷和秋雁二人站都站不稳,其他宫人亦是如此。

    恐惧和惊恐如影随形。

    宋令枝抬眸,不安望向那双深黑眸子。

    落在头顶的力道极轻,沈砚低下眉眼,唇角笑意淡淡。

    “听见也无妨。”

    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落在宋令枝头顶的手渐渐往下,沈砚指腹抵在宋令枝喉咙,轻轻往前一压。

    登时,周身颤栗渐起。恶心和惊恐一同涌现,随后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窒息。

    短暂几瞬。

    沈砚松开手指,面色坦然对上宋令枝惊恐万分的双目。他语气轻飘飘,带着散漫笑意:“枝枝会同别人说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恶心的感觉积聚在喉咙,她连说话也不敢。

    沈砚淡淡瞥她一眼,不再多语。

    死里逃生,宋令枝撑着榻坐起,捂着心口忍下喉咙的疼痛。

    无意瞥见手背上的红疹,宋令枝诧异睁大眼。

    烛火明灭,本该白净的手背上布满红痕点点,触目惊心。

    宋令枝愕然,下意识抬首欲唤白芷和秋雁进屋。

    倏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只觉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

    土苔润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

    白芷撑起支摘窗,任由园中景致撞入宋令枝眼中。

    她端着蜜饯,亲自伺候宋令枝用药。好像来京后,宋令枝每次喝药,都得吃上一大盘蜜饯。

    好几回,宋令枝还偷偷将药倒在园外的芭蕉树。

    白芷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伺候,又拿丝帕轻拭宋令枝唇角:“姑娘可真真吓死奴婢,幸而太医说是风疹,日后不吃那鸳鸯果便可,无甚大碍。”

    药汁苦涩,宋令枝只喝下半碗,不肯再多吃。

    白芷劝说未果,只能依言搁下药碗。

    宋令枝转首,视线落在她膝盖:“我给你那药,可曾抹了?”

    白芷点头:“自然。”她莞尔,“那药极好,如今奴婢已经大好,姑娘不必担心。”

    说起来,这药还是当时魏子渊从苏老爷子讨来的,倒是有奇效,只可惜苏老爷子的药方不肯外传,说是日后要传给自家孙女的。

    江南种种,宛若前世。

    怕勾起宋令枝的伤心事,白芷不敢多言,只哄着宋令枝道:“姑娘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面的茉莉开得极好,奴婢活了这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那么多的茉莉。”

    若非宋令枝昨夜突发风疹,今日他们必是要出宫回府的。

    身上乏得厉害,早先吃过药,手背的红疹消退许多,如今瞧着也不再吓人。

    宋令枝靠在青缎引枕上,摇摇头:“罢了,你同秋雁去罢,我……”

    园中忽然传来宫人的通传,说是太子妃来了。

    宋令枝一惊,遥遥瞧见廊檐下一众宫人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为首的女子翩跹婀娜,步履轻盈。

    宋令枝前世也曾和太子妃打过交道,最后一回见到太子妃,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只是那孩子……却不是太子的。

    庭院深深,太子妃携着宫人的手,缓步踏入寝殿。

    她眉眼温润,挽着宋令枝的手好生打量一番,瞧宋令枝病怏怏,太子妃忧心不已:“姑娘身子可还好?太医怎么说?可曾服过药了?”

    宋令枝一一作答。

    太子妃捂着心口,轻叹口气:“今日一早闻得姑娘得了风疹,好生唬了我一跳。若早知姑娘不能吃那鸳鸯果,我定让他们早早撤下,平白害得姑娘遭这起子罪。幸好姑娘身子无大碍,否则我定饶不了他们。”

    宋令枝挽唇笑道:“我原也没见过那果子,昨夜也是头一回见着。”

    太子妃点点头:“可不是,那物也不常见,只是我吃着,也不是很喜欢。”

    说笑片刻,太子妃又道,“本该早些来瞧姑娘的,只是早些来时,三弟说姑娘还在歇息,不便见客……三弟?”

    紫檀嵌插屏后转过一道颀长身影,沈砚眉眼淡淡:“臣弟见过皇嫂。”

    太子妃笑着挽宋令枝的手,瞧她郁郁寡欢,又笑道:“宫里的摘星阁,姑娘可曾去过?”

    宋令枝面露迟疑,摘星阁她自是去过的,只不过是前世之事了。

    太子妃笑得温和:“如今外面下着小雨,这种时日去,煮茶听雨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一人待着也闷,不若宋姑娘陪我一起?有个伴在旁,我也不至于太无趣了些。姑娘觉得如何?”

    雨声脉脉,殿中青烟未尽。

    宋令枝抬眸望去,沈砚就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闻得太子妃的声音,沈砚并未朝宋令枝投去视线。

    直至很轻很轻的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太子妃目光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打转,倏然掩唇莞尔,太子妃笑着揶揄:“宋姑娘和三弟果真如胶似漆,罢罢,我可不做恶人,在这杵着讨人嫌。”

    她拍拍宋令枝手背,声音温和,“我先去前殿等你,若想去,打发侍女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话落,又带着一众宫人风风火火离开。

    寝殿落针可闻,霎时只剩沈砚和宋令枝二人。

    一身素白袍衫寡淡,穿在宋令枝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羸弱单薄。

    她轻轻拽住沈砚衣袍的衣角:“……殿下,我不想去。”

    沈砚同沈昭水火不容,宋令枝自然不想掺合其中,只想着远远避开。且她如今心神不宁,身子乏得厉害,实在没兴致听风赏雨。

    沈砚淡声:“知道了。”

    宋令枝松口气,正欲唤檐下候着的白芷去寻太子妃,说自己不去了。

    沈砚不动声色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备轿罢。”

    宋令枝猛地望向沈砚,眼中闪过片刻的愕然。

    红唇轻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眨动双眼,命白芷进屋为自己梳妆。

    她怎么会天真以为,沈砚会听自己的话。

    薄粉敷面,冰肌莹彻。

    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素净,宋令枝鬓间只挽了一支石榴石镀金步摇。

    出了殿,雨丝迎面轻拂,宋令枝掩唇,又忍不住低咳两三声。

    身侧忽然落下一抹黑影,沈砚亦同殿中走出。

    宫人齐齐福身行礼,恭送沈砚。

    满园雨幕清冷,廊檐下,沈砚长身笔直,徐徐站在宋令枝身前,那双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间的金步摇。

    “枝枝。”

    他垂首,目光越过宋令枝肩膀,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太子妃脸上。

    沈砚眉目清润,他笑得温和,“你说究竟是太子妃想见你,还是……皇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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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沈砚:“想回江南?”

    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 细密雨水连成朦胧雨幕。

    摘星阁高数十丈,重楼巍峨,殿宇精致。

    一众宫人手捧十锦攒盒, 遍身绫罗, 环佩叮当。

    乐女轻敲檀板, 羽步翩跹。

    太子妃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衣,雍容华贵, 典雅端庄, 端坐在茶案后。

    案上的汝窑美人瓶中供着数枝时鲜花卉,各色茶具一应俱全。

    茶炉子烧得滚烫, 汩汩热气往外冒着, 白雾氤氲。

    侍女为太子妃端来樱桃乳酪, 梅花式雕漆茶盘搁在茶案上。

    太子妃轻声:“宋姑娘人呢?”

    侍女福身,低声回话:“回娘娘的话, 宋姑娘刚去更衣了。”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一周,侍女终忍不住, 压低声凑近太子妃:“娘娘, 她不过就是个侍妾,娘娘见她, 已是天大的荣宠,可是她……”

    说是侍妾, 其实已是抬高宋令枝。

    侍女实在不懂,自家主子贵为太子妃,为何要同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搭话, 还亲自邀她来摘星阁。

    偏偏那姓宋的好生不识好歹, 对着太子妃不冷不热, 总是淡淡的。

    侍女心生不甘:“便是她长得好看,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仗着三殿下喜欢,为所欲为。”

    侍女忽的噤声,倏然想起方才上摘星阁,沈砚忧心宋令枝身子,特命人抬了青缎竹椅轿,又有销金香炉燃着御香,浩浩荡荡,架势竟比太子妃还大。

    三殿下向来随心所欲,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太子妃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一双如烟雾般的柳叶眉轻蹙:“莫要多言。”

    杏眸轻抬,飘至槅扇木门外那抹雪青色身影上,太子妃眉间轻蹙。

    宋令枝确实油盐不进,说话滴水不漏。闲聊半日,太子妃竟是一点有用消息也探不到。

    檐角滴落着雨珠,淅淅沥沥。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言相劝:“姑娘,外面冷,还是进屋去罢,喝杯热茶,也好暖暖身子。”

    宋令枝的手足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彻骨,白芷弯唇,“便是如今身子大安,也不可这般糟蹋。”

    ……大安么?

    宋令枝怏怏垂眸,唇角勾起几分苦涩。

    也不知那暖香丸的药效有多久,若是过了时效,兴许她又如从前那般畏冷。那暖香丸,只有沈砚才有。

    天青色雨幕飘渺,清寒透幕。四下宫人垂手侍立,并无多余的人,譬如……太子。

    宋令枝低不可闻松口气,摆手屏退众人:“都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

    白芷忧心忡忡,仍是不放心:“姑娘,奴婢陪你一起罢?”

    “不必。”宋令枝挽唇,轻声宽慰,“我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宋令枝坚持己见。

    白芷无奈,福身退下。

    檐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迎风摇曳。

    宋令枝仰头望,雨丝摇曳的空中,青雾弥漫。

    好像祖母的闲云阁,也有这样一盏灯笼。

    幼时被祖母抱在怀里,宋令枝总喜欢伸手去抓灯穗子。

    旁人见了都会加以阻拦,唯有祖母不会。

    宋老夫人只会搂着宋令枝笑呵呵:“我们枝枝喜欢,取下来便是,若是够不着,下回,祖母让他们挂低点,如何?”

    彼时宋令枝只有五六岁,身量不如半个大人高,挽着祖母的手开怀大笑:“祖母,枝枝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自然。”

    满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哪曾想如今——

    细密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掌心沁凉一片。宋令枝伸手,接过两三滴雨珠。

    放眼望去,深宫红墙,落在茫茫雨幕中。

    甫一眨眼,宋令枝好似又身在闲云阁,好似又看见了那满屋子的珠围翠绕,看见了祖母眉眼弯弯朝自己招手。

    眼前还是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烛光晦暗,映出灯穗子的簇新。

    “祖母……”宋令枝喃喃,如幼时那样,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去抓那抹明黄灯穗。

    清风拂过,灯笼随风摇摆,灯穗子从宋令枝指尖滑落。

    宋令枝不甘心,又往前追了两三步。

    又滑落,又追。

    终于,那簇明黄灯穗子攥在手心,宋令枝心满意足垂首。

    耳边骤然响起白芷一声惊呼:“——姑娘!”

    她瞪圆双目,一个箭步冲到宋令枝身边,顾不得礼数尊卑,白芷抱住宋令枝细腰往里拉去,她眼角的泪水未干:“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若非她不放心,一个人悄声过来,兴许如今宋令枝早失足从摘星阁坠落了。

    白芷惊魂未定,抬袖抹去眼角的泪珠,双目泪眼婆娑:“姑娘,你怎么想的,这楼高数十丈,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宋令枝弯唇:“不过是看着灯穗子好顽,随手抓抓罢了。”她转身,“且这栏杆这般高,再怎样,也摔不了。”

    白芷关心则乱,如今往后一望,果真那栏杆及腰高,她长长松口气,却还是忧心:“那姑娘也不该靠这般近,若是这栏杆坏了,姑娘可不就……”

    话落,她又抬手,在自己唇上连拍两三下,“呸呸呸,姑娘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在外待久了,身子果真冷飕飕,宋令枝挽起唇角:“回去罢,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摘星楼高耸入云,枕着雨声煮茶听乐曲,四面白雾飘拂,如置身仙境。

    只心中藏着事,宋令枝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在摘星阁碰上沈昭,陪着太子妃闲坐片刻,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回宫。

    青缎竹椅轿稳稳当当在宫门前停下,白芷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

    苍苔深浅,青石甬路。

    穿过长长抄手游廊,竹影参差,再往前,便是沈砚的书房。

    宋令枝脚步放缓,寒意不知不觉泛上指尖。去往摘星阁前,沈砚落在耳边那声轻笑如影随形,似浓云笼罩在头顶上方。

    宋令枝记得颈间惊起的颤栗,记得沈砚洒落的温热气息,记得……

    她目光倏然顿住,窒息感犹如连绵阴雨,将她层层围绕。

    她看见了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那盏本该挂在摘星阁的灯笼,此刻却悬在沈砚书房前,像是……某种暗示。

    ……

    阴雨绵延,书房掌了灯,晦暗光影跃动在沈砚眉眼。

    他垂首低眉,那双深色眸子藏在纤长睫毛后,晦暗不明。

    自宋令枝踏进书房,沈砚不曾发过一言,只是安静站在书案后,长身玉立,笔直身影落在身后满面的玲珑木板上。

    书房杳无人息,落针可闻。

    雪浪纸平铺在案上,沈砚握着大南蟹爪,随意在纸上挥墨。他本就擅丹青,寥寥数笔,勾起园中的寂寥雨景。

    宋令枝忐忑不安:“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只眼皮轻往上抬了一抬:“过来。”

    宋令枝惴惴不安,缓慢踱步至书案前。

    沈砚抬眸凝视。

    宋令枝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倏然,她被按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站在宋令枝身后,颀长身影笼罩,似拥着宋令枝作画。

    大南蟹爪交到宋令枝手中,沈砚清冷的掌心贴在宋令枝手背。

    宋令枝动也不敢动,只是任由沈砚握着自己的手作画。

    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的笔尖转动。

    大南蟹爪虽然是握在自己掌心,然下笔运笔,却皆由沈砚做主。

    笔墨勾勒出阁楼的一角,再然后是檐角、灯笼……

    宋令枝指尖骤然一颤,连带着手中的大南蟹爪跟着歪去。笔墨泅湿,墨迹在纸上晕染而来,似层层涟漪在水中绽放。

    纸上的灯笼再也不见,只剩下大片乌黑墨迹。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未松开,沈砚漫不经心转眸凝视:“怎么,枝枝不是喜欢吗?”

    气息紊乱,颤栗和寒意遍及四肢。

    当时在摘星阁她明明屏退了所有宫人,若非白芷心血来潮上楼一探,根本无人知晓宋令枝在做什么,且那楼高数十丈,四面根本无藏身之处。

    可沈砚还是知道了。

    恐惧顺着指尖蔓延,宋令枝下意识摇摇头,想要否认,只一瞬,又立刻点点头。

    她不敢在沈砚眼前说谎,如实告知:“……不是、不是喜欢。”

    不安占据上风,也不知道私下里,沈砚找了多少人盯着自己。

    单薄的身影抖动,宋令枝不知沈砚要听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五一十将自己同太子妃所有的对话告知,半点也不敢欺瞒。

    声音哽咽,害怕紧张之余,宋令枝的嗓音难免带上哭腔,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又落在案上的雪浪纸上。

    宋令枝小声抽噎:“那灯笼,原也不是我喜欢的,只是家中也有一盏相似,所以多看了两眼。殿下,我并未……”

    “……哭什么?”

    沈砚低笑两三声,左手抚上宋令枝眼角。温热泪珠顺着他指尖滑落,泅湿掌心。

    宋令枝啜泣不绝,双眼泪如泉涌。

    沈砚难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抚去宋令枝脸上的滚滚热泪,“……想家了?”

    宋令枝迟疑一瞬,红着眼睛点头:“想的。”

    沈砚面上淡淡,似随口一说:“想回江南?”

    宋令枝怔怔点头,脱口而出:“……可以吗?”

    沈砚勾唇。

    抚在宋令枝眼角的手指轻轻,沈砚动作轻柔,任由簌簌泪珠沾湿自己一手。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深不可测,沈砚轻声道:“不可以。”

    落在宋令枝眼角的手往上,沈砚手指轻在宋令枝头顶拍了一拍,力道虽不重,然周身的不安和惊恐却从未从宋令枝身上离开。

    她听见沈砚低低一声笑,似是意有所指:“枝枝,不该想的别想。”

    站直身,手中的大南蟹爪丢至一旁,沈砚背着手,踱步至楹花窗前。

    园中雨声依旧,雨幕清冷。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沈砚淡声:“都进来罢。”

    顷刻,四五个宫人推门入屋,朝宋令枝福身请安:“奴婢见过姑娘。”

    宋令枝不明所以,侧目望向沈砚:“她、她们……”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转动,沈砚不曾回头,只淡声:“你那丫鬟倒是心大。”

    他说的是宋令枝险些从摘星阁跌落一事。

    宋令枝瞳孔骤紧,连声为白芷辩护。

    “是我不要白芷跟着的,殿下,不是她玩忽职守,是我……”

    眼泪扑簌落下,宋泪珠着急起身,情急之下,竟是一脚绊住自己,跌坐在地板上。

    许是崴到脚,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宋泪珠不敢吭声,指尖攥住沈砚眼角,深怕晚一步,白芷的性命就没了。

    “殿下,不关白芷的事。”

    雨珠胡乱砸落在窗棂上,书房悄然无声,唯有宋令枝低声的呜咽。

    宫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房中光影昏暗,沈砚逆着光,俯身垂首。只淡淡一个眼神扫视,候在案前的宫人当即会意,齐齐福身离开。

    霎时,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满脸泪痕,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睫毛垂挂着点点泪珠,她嗓音哭得喑哑。

    雪青色锦衣曳地,纤细手指攥着沈砚袍衫:“殿下,这事与白芷无关……”

    是她自己不好,一时起了兴,想要去抓那灯穗子。

    沈砚面上淡漠,并无多余的情绪。

    修长手指往下,不再为宋令枝轻抚去眼角的泪珠,只是抬起她的下颌。

    光影绰约,斑驳烛光落在宋令枝眉眼,惶恐和慌乱映照在她眼中。

    沈砚泰然自若:“枝枝,我说过……”他声音极淡,裹挟在烟雨朦胧中,“没有下回。”

    宋泪珠睁大双眸,泪眼迷蒙。

    在水榭那夜,她替女子求了情,如今连替白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可那女子如今也成了沈砚的棋子,还是皇帝亲口册封的余美人。

    宋令枝脑中昏沉,心口忽然涌起阵阵恶心。

    她想起那夜女子在雨幕的狼狈,想起她向自己求情的哀切眸子,又想起她是沈砚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

    宋令枝一时分不清,那女子究竟是何时成了沈砚的棋子,是在那个雨夜,还是……在那之前?

    天色渐渐暗沉,园中半点光亮也无,只余房中烛影摇曳。

    紧攥在指尖的袍衫终于松开,宋令枝有气无力跌坐在地上,泪水哭干,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杀了她吗?”

    落在沈砚掌心的那张脸似园中晦暗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一双杏眸红肿,眼睫上的泪珠未干。

    沈砚低下眉眼,烛光明灭,那双黯淡眸子平静:“……你想她死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想。”

    沈砚轻声:“那她就不会。”

    四肢无力,宋令枝瘫软在地上。少顷,她低低、低低笑了一声,泪珠自眼角滴落,砸在沈砚手心。

    ……

    岳栩前往沈砚书房之时,恰好撞见宋令枝失魂落魄从抄手游廊离开。

    女孩身子单薄孱弱,一身雪青色锦衣,融在茫茫雨幕中,滔天的昏暗笼罩在宋令枝身后,许是脚踝受了伤,宋令枝走得极慢,半边身子都倚在侍女肩上。

    岳栩皱眉,转首往后望。

    沈砚早不在楹花窗前,男子眉眼淡漠,画毁的雪浪纸仍铺在书案上,不曾动过分毫。

    纸上好似还有滴落的泪痕。

    沈砚握着大南蟹爪,对那墨迹视而不见,手指随意在画上涂抹。

    先前听见宋令枝差点失足从摘星阁坠下时,沈砚亦是这般,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沈砚半张脸隐在烛光中,光影交错,他并未问起宋泪珠一二,只是好奇:“养在飞雀园的黄鹂,若是做错事该如何?”

    岳栩不明所以,硬着头皮道:“属下并未养过黄鹂,想来饿两顿,应当就好了。”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沈砚汇报宋令枝的行踪,沈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黄鹂。

    如今瞧宋令枝丢魂落魄的背影,岳栩忽然有几分明了。

    沈砚:“……还有事?”

    岳栩拱手:“殿下,那白芷姑娘,该如何处置?”

    若是放回江南,定然不妥。若是别的丫鬟,还可随便配个小厮,可偏偏那是宋令枝的丫鬟。

    岳栩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沈砚。

    “让她自己处置便好。”

    沈砚头也不抬,最后一笔落下,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赫然出现在纸上。

    沈砚垂眸端详片刻,而后倏然丢下手中的大南蟹爪,瞬间,纸上的灯笼糊成一团。

    沈砚声音沉沉:“丢了罢。”

    岳栩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做。

    ……

    ……

    自从宫里出来,宋令枝便将白芷送到兰香坊,香娘子为人正直,白芷留在那学学账本,也不算无所事事。

    铜镜前,秋雁低头,为宋令枝描眉画眼。薄粉敷面,仍掩盖不住宋令枝脸上的憔悴孱弱。

    秋雁压下心底的苦涩,强颜欢笑:“姑娘,今夜是乞巧,奴婢陪姑娘出门走走罢。”

    她垂首,轻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和白芷姐姐约好了,在兰香坊碰头,红玉也说要同我们一起出去顽呢。”

    宋令枝一手抚额,闻言唇角露出浅浅笑意:“白芷近来可好?”

    秋雁轻笑:“好着呢,白芷姐姐聪明,账本一学就会。如今兰香坊大半的生意,都是白芷姐姐在照看。昨日她还教了红玉挽发,到底是小孩,高兴了半日,夜里睡觉都不肯拆发卸钗。”

    宋令枝眼中湿润:“那就好。”

    至少,她从沈砚手中保住了白芷,没让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秋雁兴致盎然:“姑娘今夜见到白芷姐姐就知道了,她日日都念着姑娘呢,前儿还同奴婢说……”

    宋令枝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自去顽便可,今日放你半日假。”

    秋雁诧异:“那怎么行?自从白芷姐姐走后,姑娘都好些天没出过门,就连院子也懒得去,整日闷在屋里,便是人没事,也要闷坏的。”

    她屈膝半跪在宋令枝身边,轻声细语挽着宋令枝的手臂,“姑娘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好吗?姑娘,姑娘……”

    “姑娘。”缂丝屏风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侍女屈膝福身,“该喝药了。”

    白芷走后,宋令枝并未再挑侍女留在身边,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秋雁一人。

    秋雁从侍女手中接过漆木茶盘:“姑娘这儿有我伺候就成,你先下去罢。”

    侍女福身,又笑道:“还有一事,殿下刚打发人,送来好些衣衫珠翠,让姑娘挑喜欢的留下,还说夜里要同姑娘一起出门游街呢。”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须臾,又习以为常一般,“让他们进来罢。”

    一众侍女手持漆木茶盘,鱼贯而入。锦衣华服,珠宝玉钏,琳琅满目,数不甚数。

    宋令枝漫不经心瞥去,随手挑了几件留下。

    秋雁眼中迟疑:“姑娘……”

    宋令枝挽起唇角,不以为然:“梳妆罢,今夜你不必陪我,寻她们一起好好玩才是正经。”

    秋雁撇撇嘴:“那怎么行,若是白芷姐姐知道了,定是要骂我的。”

    宋令枝笑笑:“就说是我说的,她哪敢说你什么?”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园中各处点灯。

    秋雁终不曾自己上街,只一心一意陪在宋令枝身边。

    廊檐下侍女手持戳灯,因着今夜是乞巧,满园彩带飘飘。

    梳妆毕,沈砚迟迟未归,秋雁仰头张望,打发人问了好几回,都不见沈砚的身影。

    秋雁气得团团转,满脸愤懑:“早知如此,还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还没回。”

    她转而望向宋令枝,秋雁狐疑,“姑娘,您怎的一点都不急?”

    宋令枝挽唇:“这有什么好急的?”

    她和沈砚又不是什么有情人,过不过乞巧也无甚关系。

    秋雁闻言噤声,眉眼低垂,心中仍是不甘,为宋令枝抱不平:“可姑娘就这样干等吗?”

    她起身掩上窗子,心疼道,“夜里风大,姑娘别再这站着了,小心吹着风。”

    宋令枝闻言摇头:“无事,总关着未免也闷了些。”

    夜色沉沉,如雾夜色笼罩着园子。云影横窗,白日园中的花团锦簇,此时都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坐更的婆子倚在廊檐下昏昏欲睡,秋雁手里捏着美人捶,轻轻为宋令枝捶着腿。

    她一手抵着脑袋,昏昏欲睡,手中的美人捶落在地上也不知。

    宋令枝披上袍衫,起身往外走去。

    更深露重,空中隐约传来钟楼的鼓声。

    亥时一刻,沈砚未归。

    子时三刻,沈砚未归。

    卯时一刻,沈砚未归。

    宋令枝等了沈砚一整夜。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倒计时(滴感谢在2023-10-10 23:39:31~2023-10-11 23:2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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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姑娘大喜

    天将破晓, 晨曦微露。

    夜里下了几滴雨,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守城门的守卫一夜未睡, 哈欠连天, 身上还有浓烈的酒味。

    陡地, 遥遥闻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渐渐, 冲破晨光。

    守卫小声嘀咕, 不满抱怨:“大清早的,谁啊。”

    远远瞧见为首的男子, 一身玄色圆领长袍, 身影挺拔, 眉宇冷峻。身后跟着数十人,皆是腰间佩刀, 气宇轩昂。

    快马加鞭,尘土溅起。

    眨眼,那抹玄色身影飞快掠到守卫眼前, 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扑他一脸。

    守卫连声咳嗽, 酒意未消,他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 敢在你太爷爷头上动土……”

    一道狠厉的马鞭破空而出,迎面落下。

    守卫惨叫一声, 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宿醉彻底清醒,他捂着半张脸, 哀嚎不绝。指缝溜进的晨光, 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 剑眉星目,下颌紧绷。

    那双漆黑瞳仁似地府来的阎王恶鬼,一瞬不瞬望着地上的蝼蚁。

    守卫吓得噤声,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他连连扑倒在沈砚脚边,磕头如捣蒜。

    “三殿下,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三殿下。求殿下恕罪,求殿下……”

    马鸣破空,嘶鸣冲破晨光。

    沈砚面无表情,快马扬长而去。

    岳栩紧随其后,只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拱手,自去处置那守卫。

    也怪他运气不好,偏偏在今日撞见沈砚。

    前方的玄色身影纵马飞快,昨夜沈砚忽然发病,又恰巧遇上一波不长眼的刺客。若是往日,沈砚尚且能高抬贵手,直接给人一个痛快。

    然昨夜——

    追随沈砚多年,岳栩想起昨夜那群刺客的死状,仍是心有余悸。漫天的夜色笼罩,刺客身上的肉被一寸寸割下,浓重的血腥味引来山上的狼群,以身饲狼。

    沈砚就那样站在山顶,听着他们惨叫、咒骂,再然后,声音渐弱。

    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山坡。

    府邸近在咫尺,沈砚翻身下马,周身戾气未消,锦袍之上,尚且还有丁点血迹。

    一众奴仆瞧见,战战兢兢跪倒在地,无人敢发出声响,深怕一个不留神,也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满园悄然无声,沈砚走得极快,疾风轻轻拂开他的袍衫,日光无声落在他身后。

    蓦地,园中飘拂的彩带闯入视线。摇曳竹影后,窗棂半支起的楹花窗下,宋令枝云堆翠髻。

    她一手抚着眉心,许是困极了,宋令枝美目轻阖,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怠和疲惫。

    沈砚双眉皱紧。

    秋雁跪在沈砚脚边,瑟瑟发抖,大着胆子道:“殿下,姑娘等了您一整夜。”

    沈砚垂首,眉宇紧拢。

    秋雁声音颤颤:“昨夜是乞巧。”

    诚然,沈砚忘了。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掩,日光透过纱屉子,无声落在宋令枝指尖。

    牡丹薄纱菱扇轻掩,挡去宋令枝大半张脸,冰肌玉肤,点染曲眉。

    闻得动静,倚在青缎靠背上的宋令枝轻睁开眼,似是半梦半醒:“……殿下?”

    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宋令枝遽然一惊,往下望,沈砚袍角上的血迹未干,斑驳渗人。

    她瞳孔霎时骤紧,低垂的眼睫挡住了宋令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面上不敢表露半分。

    余光瞥见沈砚轻抬至半空的手,宋令枝默不作声往前,任由沈砚掌心抚过自己发顶。

    宋令枝半张脸掩在沈砚松垮的衣袂之上。

    沈砚垂首,手掌轻拂过宋令枝发顶,又顺着鬓角往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喉咙溢出一声笑:“等了我一夜?”

    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戾气消减许多,不再似刚进府那样,阴翳遍及全身。

    宋令枝实话实说:“是。”

    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颤栗沿着脊背直至发顶,宋令枝下颌轻抬,入目是沈砚那双阴沉幽深的眸子。

    “怕我?”

    “……怕。”

    唇齿再次溢出一声笑,沈砚蓦然松开人,似是嘉赏:“倒是听话。”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沈砚勾唇:“过于听话,未免也无趣。”

    宋令枝肩膀颤动了一瞬。

    沈砚面色淡然,拂袖往外走去:“走罢,我陪你出府。”

    ……

    长街上。

    马掌柜手上提着两瓶桃花酒,披着一身日光,笑呵呵往家走去,路过对面屠户家,又要来两斤牛肉。

    屠户眉开眼笑,手起刀落,顷刻那肉切得齐整,又拿莲叶绑着,他笑笑:“老马,这是家里有喜事了?又是酒又是肉的。”

    马掌柜抚掌大乐,往地上轻啐一口:“嘿,没有喜事我还不能吃香喝辣啦?”

    屠户:“那哪能。”

    马掌柜眼睛盯着牛肉,余光却时不时往身后的兰香坊瞥去。香娘子近日身边多了一名管事,听说也是女子,做事麻利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那女子只管账本之事,不常出现在铺子前。

    马掌柜来了好几趟,都不曾见过本人。

    马掌柜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屠户一早就瞧见,他大笑:“别看了,香娘子不在。”

    马掌柜怒目直视:“谁看她了?”

    屠户随口:“昨夜他们店里倒是稀奇,亮了一夜的灯,却没有开门迎客。我本来还想给我们家娘们带盒胭脂,偏她掌了灯,又不接客。”

    马掌柜:“没见有人进去?”

    屠户嘿一笑:“我就住她对面,一晚上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哪来的人?”

    马掌柜背着手,又和人闲话一番,方乐呵乐呵提着牛肉往自家铺子走。

    牛肉做好装盘,马掌柜亲自提上桃花酒,往楼上走去,调桌安椅,恭恭敬敬将酒肉搁在案几上。

    垂手退至一旁:“东家,您要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多添上两斤肉。”

    他垂首凑到魏子渊耳边,“东家,兰香坊昨夜一夜不曾开门迎客,也没人进去。”

    魏子渊捡起一块牛肉,丢到嘴里:“我知道。”

    他在门口守了一整夜,哪里会不知道。

    马掌柜不知内情,尴尬一笑:“是小的多嘴了。不过那闭息丸,小的倒是帮东家问着了,只是这药稀奇古怪,那老道怎么也不肯交出药方,除非……”

    魏子渊从酒杯后抬头:“他开价多少?”

    马掌柜比出三根手指。

    魏子渊面色淡淡:“三万两?”

    马掌柜摇摇头:“三条人命。”

    日光拂地,房中落针可闻,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琥珀眸子映着晨曦之光。

    少顷,他轻声:“那老道……在哪?”

    日光洒落的长街,魏子渊不曾注意到楼下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因着昨夜是乞巧,今日起来,长街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马车越过日暮,最后在兰香坊前停下。

    秋雁先行下了马车,不多时,又匆匆提着十锦攒盒从兰香坊走出。

    墨绿车帘挽起一角,秋雁福身行礼。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托奴婢交给姑娘,是她跟着红玉学做的白玉兔子,先前姑娘还说好吃来着。还有这些口脂香粉,是香娘子送来的,说是当下时兴的,姑娘拿着,或用或赏人,都是可以的。”

    宋令枝弯唇:“难为她有心了,你先下去罢。”

    日光透过窗子,照拂一隅。

    那白玉兔子果真出自白芷之手,个个圆头圆耳,不似上回那般活灵活现。

    思及上回的白玉兔子是出自魏子渊之手,宋令枝掩眸,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视线从十锦攒盒前移开,落在送来汝窑盒子中。香娘子向来别出心裁,便是盛着口脂的盒子,亦是花了心思。

    盒子上镶嵌着赤金点翠的牡丹,掐丝掐金,好看得紧,怪道有那么多人买椟还珠。

    宋令枝眉眼弯弯,眼中难得显露笑意。女孩子哪有不爱俏的,且香娘子送来的盒子着实做得精巧。

    宋令枝拿在手上爱不释手,这盒上的牡丹,还是香娘子托秋雁,求的宋令枝的丹青。

    口脂薄薄的一层,和寻常买的成片不同,是拿花粉捻碎,又添了各色香料。宋令枝随意翻开一盒,竟是檀色。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睁眼,入目是宋令枝低垂的眼眸。

    那双宛若秋眸的杏眼难得不是泪眼婆娑,而是似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沈砚不动声色打量着人:“……这么喜欢?”

    下意识点头,惊觉问话的是沈砚后,宋令枝蓦地一愣,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

    手中的汝窑盒子递至沈砚眼前,宋令枝轻声:“是香娘子送来的口脂。”

    沈砚淡淡“嗯”了一声,余光瞥见宋令枝紧张不安的眼神,他轻声一笑。

    指腹抹上口脂,沈砚漫不经心:“过来。”

    轻轻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不敢耽搁,提心吊胆伸头过去,眼睫扑簌飞快。

    沈砚淡声:“别动。”

    宋令枝浑身僵直,不知不觉连气息都放缓。

    长街人头济济,蒸得香软的肉包子热气腾腾,日光溜进的马车内,悄无声息。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指尖。白净手指染上薄薄一层口脂,旖.旎绮丽。

    淡淡的檀香味裹挟,晨间那股血腥味早就不再,沈砚身上穿的,亦不是那身玄色长袍。

    金丝滚边月牙长袍衬出颀长身影,沈砚垂首敛眸,墨色眸子映着宋令枝娇小的面容。

    常年拉弓射箭,沈砚指腹起着薄薄一层茧子。

    宋令枝身影颤栗,双手攥住袖中丝帕。落在唇上的指腹灼热,沈砚手上力道极轻,一点点捻过宋令枝唇上的唇珠。

    浅淡口脂在宋令枝红唇上晕染而开,似湖中娇艳欲滴的红莲。

    沈砚眼中眸色渐沉。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宋令枝身子瑟缩,下意识偏过头。霎时,沈砚的指腹从唇上抹过,在宋令枝脸上留下淡淡的一道红痕。

    四面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车帘抖落一地的日光。

    宋令枝面露怔忪,随即连声告罪:“殿下,我……”

    “抖什么?”

    沈砚抬手,不疾不徐擦去宋令枝脸上多余的口脂。抬眸对上宋令枝惊恐不安的目光,沈砚轻哂。

    他好像不曾在宋令枝面前动手杀过人,怎么那么怕他,胆子和猫儿一样小。

    脸上的口脂擦拭干净,沈砚随手丢开手中的丝帕,揽着宋令枝下了马车。

    日影横窗,酒肆彩幡拂动,瞧清酒肆上的牌匾,宋令枝当即一抖。

    上回她随沈砚来的,也是这家,还在小竹楼碰上了太子。

    过往如浓重阴云层层笼罩,宋令枝怎么也忘不了,那盘生鱼片的生腥和恶心。

    心口泛起阵阵酸苦,宋令枝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沈砚回首转眸,眉间轻拢:“怎么了?”

    “殿下……”

    抬眸,目光对上沈砚深沉幽深的一双眼睛,宋令枝连在沈砚眼前撒谎的胆量也无。

    纤瘦手指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轻声,“殿下,殿下可以不在这家用膳吗?”

    沈砚眼皮轻掀,随即了然:“……不喜欢?“

    宋令枝缓慢点头。

    任谁被掐着下巴吃下一整盘生鱼片,都不会好受。

    沈砚不再多言,只命人驾起马车。

    刚踏上脚凳,倏然听见对面小贩前传来几声大笑,却是国子监的学子下了学,围在一处嬉笑玩闹。

    “明兄,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什么时候偷偷喜欢云姑娘了?若不是我们今儿撞见,你还想瞒到何时?”

    “就是就是,玉簪子都买了,明兄想何时送去云府?我舅舅的表姐的大姑妈和云夫人祖上连了宗,明兄若是需要,小弟可替你问问。”

    “可是云姑娘不是许了三殿下吗,明兄这般,可是……”

    围在中间的男子一身灰白袍衫,满脸通红:“莫要胡说,别、别污蔑人家云姑娘。我、我不过是瞧着簪子好看,想着若是来日有缘和她相见……”

    他羞赧垂下脑袋,不肯再多发一言。

    众学子哈哈大笑,又相继出谋划策,为好兄弟出主意。

    满街都是学子的笑声。

    隔着昏黄日光,宋令枝忽然有过片刻的晃神。

    若是没遇见这样,贺鸣兴许也是这样,意气风发,恣意张扬……

    沈砚忽然出声:“……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贺鸣。”

    话音甫落,耳边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日光暖融,迤逦落在沈砚袍衫之上,那双深黑眸子沉沉,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左手轻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眉眼垂落,忽的觉得这二字实在刺耳。

    他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沈砚低眼讥讽:“怎么,枝枝想他了?”

    宋令枝疯狂摇头:“只是刚刚看着那些学生,突然想起贺……”

    迎着沈砚阴郁晦暗的眸光,宋令枝讪讪将“哥哥”二字咽下。

    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宋令枝大着胆子:“殿下,他……他还在人世吗?”

    沈砚低眸,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仰首,心底忐忑不安。

    良久,才等来沈砚犹如赦免的一句:”在。”

    简单的一个字落下,悬在空中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宋令枝长松口气,如释重负。

    她唇角挽起一点笑意,是沈砚许久不曾在宋令枝脸上瞧见的轻松欢.愉。

    他垂眸凝眉,没来由觉得有些碍眼。

    宋令枝浑然不知,焦急道:“那他如今在哪……”

    沈砚冷声打断,那双墨色眸子染上冷冽阴寒,他言简意赅:“宋令枝,我不喜欢听见他的名字。”

    宋令枝一怔,随即慌忙撇下眼:“我知道了。”

    害怕贺鸣受自己牵连,宋令枝仰首,连声解释,“殿下,他并未做错什么……”

    “宋令枝。”

    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沈砚哑声,“我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

    宋令枝瞬间噤声,红唇紧紧抿着,不敢多发一言。

    沈砚心满意足,转身登上马车。

    国子监的学子并未走远,马车行过长街,隐约还能听见众学子的揶揄,云姑娘长云姑娘短的。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目送那群学子远去,转而又去看身侧的沈砚。

    倚在车壁上的沈砚面色淡淡,那群学子的声音自然也飘至沈砚耳中,他不为所动。

    宋令枝不明所以:“他们说的,是云、云黎吗?”

    沈砚淡声:“嗯。”

    宋令枝好奇眨眨眼:“殿下……不在意吗?”

    沈砚不解抬眸:“我为何要在意?”

    宋令枝怔住。

    前世她在自己那方小院,虽不曾亲眼目睹,然在下人口中,沈砚待云黎却是极好的。流水的赏赐,数不清的锦衣华服,珠宝玉石。

    便是后来入宫,云黎也是盛宠不衰的云贵妃,荣宠多年。

    她以为,沈砚对云黎应当是喜欢的。

    可如今瞧着,沈砚好似对云黎半点也不在意。那前世秋雁死在云贵妃手下,是否也有误会……

    思绪飘远,忽听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你不喜欢她?”

    宋令枝迟疑,直觉前世秋燕的死另有隐情:“与我有何干系,她不是要入府……”

    先前被贺鸣搅乱的兴致总算好些,沈砚淡笑:“你不喜欢的话,她就不会入府。”

    宋令枝慌忙否认:“我没有不喜欢她,不是,我不喜欢她……”

    思绪乱糟糟,宋令枝无端想起沈砚先前在飞雀园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过是沈砚身边无名无份的一人,哪来资格过问沈砚的事。

    宋令枝语无伦次,只以为沈砚要重翻旧账,她忙解释道:“殿下迎娶哪家姑娘都和我没甚关系,即便不是云姑娘……”

    也有海姑娘,玉姑娘。

    总之,都和她无关。

    这点自知之明,宋令枝还是有的。

    马车内又一次陷入长长的沉寂。

    沈砚一身月白长袍,端坐在青缎软垫上,明明还是面无表情,宋令枝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

    她讷讷收住声,稍稍往后退开两三步:“殿下,我……”

    陡地,下颌被人紧紧捏起,沈砚居高临下,黑眸沉沉低垂。

    四目相对,空中日光浮动,无声落在宋令枝眉眼。

    女孩双眼怯怯,透露着无尽的不安和惊恐。

    沈砚垂眼,安静凝视着指尖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宛若凝脂,红唇上尚且还有自己先前涂抹的口脂,明眸皓齿,秋眸如水。

    宋令枝皮肤细腻轻薄,只这一小会,下颌已有淡淡的红痕浮现。

    沈砚松开半分力道。

    他不喜欢宋令枝提贺鸣的名字,更不喜欢在她口中听见刚刚的话。

    她该如先前那样,在意他迎娶入府的每个女子。

    良久,马车内响起沈砚一声:“你若不喜欢,她们都不会入府。”

    宋令枝怔愣睁大眼,狐疑之色占据瞳孔。她自认没那么大的能耐左右沈砚的心思,宋令枝张唇,想为自己辩解,想说沈砚迎娶谁都和自己无关。

    然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咽下到嘴的疑问。

    说到底,沈砚想如何,都和自己无关。

    ……

    ……

    夏日卷走了所有的凉意。

    因着宋令枝今日身子迟迟欠安,秋雁并不敢拿在井水中湃过的葡萄给宋令枝吃,就连冰山酥酪,宋令枝今年也是一口未尝。

    秋雁眼睛笑成弯月,端着乳鸽汤进屋:“姑娘,那果子凉,您万万吃不得。奴婢今日遇见白芷姐姐,她还拉着奴婢说了好大一通话,说若是姑娘身子抱恙,她定是饶不过奴婢的。”

    宋令枝手执扇水墨团扇,轻轻扇着风:“可是白芷又送了白玉兔子来?”

    秋雁莞尔一笑,将藏在身后的十锦攒盒拿出:“姑娘真真是神机妙算,这都猜到了。”

    宋令枝笑着拿团扇轻敲秋雁手背:“小蹄子,连我也敢笑话?她都连着送了半个月的白玉兔子,我便是个傻子,也猜得出。”

    攒盒中装着的白玉兔子虽然还比不上魏子渊所做,然比第一回 所做,已是大大的进步,至少不再都是圆头圆脸了。

    时至张掌灯时分,屋里不再似先前那般闷热,那乳鸽汤油腻腻的,宋令枝只瞧一眼,倏然又觉心口闷闷。

    越性挽着秋雁的手,穿过影壁,缓步在廊檐下走着。

    檐下湘妃竹帘轻卷,日光也不似晌午那般毒辣。

    秋雁絮絮叨叨,俨然成为另一个白芷:“姑娘,等会那乳鸽汤你再不能偷偷倒掉了,今儿的午膳您都没吃几口,再这样下去,身子定然熬不住……”

    宋令枝不以为意:“苦夏罢了,过了就好了。”

    秋雁不依:“那也不行,若是下回白芷姐姐瞧见您,定要怪罪奴婢照顾不周。”

    左右环顾一周,秋雁压低声音,附唇在宋令枝耳边:“姑娘,白芷姐姐托奴婢和您说一声,她在兰香坊学会好多,如今做个管事绰绰有余。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离开……”

    秋雁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同宋令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秋雁弯唇笑:“兰香坊隔壁的院子白芷姐姐早早买下了,姑娘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谁稀罕那劳什子的芙蓉院,偏偏每回奴婢出门,都听见他们哐哐啷啷……”

    秋雁小声发着牢骚,“前些日子本来都快修好了,听说是殿下不满意,又让他们重新……”

    余音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是芙蓉院。

    沈砚来日夫人的住处。

    那方院子困了宋令枝将近半生,她实在不想多看一眼。

    挽着秋雁的手欲往回走,倏然,宋令枝目光顿住。

    透过那方小小的月洞窗子,宋令枝清楚瞧见芙蓉院中的一草一木。

    青松抚石,异藤牵引。

    院中的一切,竟和前世如出一辙,分毫不差。宋令枝恍惚之余,还以为又回到了前世。

    她怔怔愣在原地,指尖沁凉。

    秋雁只当宋令枝不喜,忙扶着人,想要远远避开。

    倏地却见一个婆子从芙蓉院走出,瞧见宋令枝,赶忙上前福身,她满脸堆笑:“姑娘大喜。”

    宋令枝吓得往后退开好几步,大惊失色。

    秋雁也唬了一跳,挡在宋令枝身前:“你这婆子满口胡诌什么呢,我们家姑娘何来的喜事?”

    婆子以为宋令枝是在害羞,连声笑道:“姑娘改日就是这芙蓉院的主子了,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再过些日子,兴许老奴就得改口唤夫人了。”

    宋令枝顿觉方寸大乱,连连后退:“你认错人了,这院子怎么可能是我、是我……”

    婆子摇摇头,笑出声:“姑娘真会开玩笑,老奴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到认错人。且我们殿下洁身自好,身边统共也就姑娘一人,这院子不是姑娘的还能是谁?”

    婆子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旁的不说,这院子的一花一草,可都是殿下紧着姑娘的喜好弄的,旁人哪有这般好的福气。”

    她忽的压低声音,“老奴还听说,殿下过些日子要去宫里求陛下赐婚呢。”

    作者有话说:

    枝枝: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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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皇帝:砚儿今早求朕赐婚

    青石甬路, 穿花拂柳。

    两边青竹夹道,郁郁葱葱,放眼望去, 葱茏绿意。

    脚下苍苔浓淡, 竹影参差。

    秋雁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 沿着夹道慢慢往前走,穿过羊肠小道, 视野逐渐明朗。

    穿过影壁进了院门, 入目三间上房,朱栏白玉, 门栏窗槅, 皆和前世一般。

    婆子喜不自胜, 满脸堆着笑意:“姑娘瞧瞧,这窗下的芭蕉, 可是殿下亲口吩咐人种下的。”

    廊檐下铁马叮咚如清泉,婆子眉开眼笑,俯身为宋令枝挽起松石绿毡帘。

    四面玲珑木板, 精致小巧。再往后, 缂丝屏风影影绰绰,光影明灭。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 汝窑联珠瓶上供着数枝红莲,案几上的水仙花盆亦是点着几处宣石。

    宋令枝心口掀起惊涛骇浪, 扶着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稳。

    霞映满园,隔着层层青纱,她好似回到前世, 好似看见倚在贵妃榻上, 听着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时的自己, 还未曾对沈砚心灰意冷。

    杨妃色宝相花纹蝉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满头珠翠,燕妒莺惭。

    “白芷,这身你觉得如何?殿下可会喜欢?母后说殿下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这杨妃色,到底张扬了些,还是换那身鸦青色的好。”

    白芷笑着调侃:“夫人莫忘了,您刚还说那鸦青色老气,衬得人死气沉沉,老气横秋。”

    宋令枝捧着脸,小声嘟囔:“那再换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这是宫里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净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还是快些梳妆罢,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辰。”

    宋令枝惊呼一声,忙忙命人捧过妆匣,胭脂香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担心误了时辰,宋令枝连茶水也不敢多吃,静静在芙蓉院等着沈砚。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两不一,宋令枝捧着脸,倚在贵妃榻上,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没等来沈砚接她入宫赴宴,只等来前院侍女的消息,说是沈砚带着两位侧妃入宫。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摇曳,槅花窗上用来糊窗的纱子乃是祖母从江南送来的雨花纱,房中烛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锦衣华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语。

    院落悄无声息,只有隔壁隐约有笑声传来,在赏玩宫里贵人赏赐的奇珍异宝。

    往事历历在目,凄凉和心冷缠绕于心。

    宋令枝捂着眉心,只觉眼前恍惚,阵阵发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门洪亮:“姑娘瞧瞧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莲纹六稜贯耳瓶,这可是宫里赏赐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厉声打断:“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问的是谁?”

    宋令枝心慌意乱:“殿下、殿下在哪?”

    婆子迟疑:“许是……在书房?姑娘,殿下的行踪,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众鸟归林。

    廊檐下悬着一个金丝玛瑙点翠鸟笼,笼子乃是黄金打造,顶上镶嵌着玛瑙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下人知晓沈砚近来颇为看重这黄鹂,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博沈砚的欢心。

    光是这鸟笼,便费了不少心思。黄鹂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顶顶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细腻,黄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歪着脑袋朝沈砚“啾”了一声。

    这回不必沈砚伸手,黄鹂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从鸟笼上的小树枝一跃而下,踩在沈砚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着沈砚指尖,黄鹂又抬起小脑袋,歪头望着沈砚。

    伺候黄鹂的奴仆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沈砚弯唇:“倒是比先前灵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主子怜爱,是它的福气。且这黄鹂认主,殿下贵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沈砚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奴仆跪在地上,双股战战,只求黄鹂争气,莫要惹沈砚不满。

    掌心上的黄鹂“啾啾啾”啄着沈砚指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砚面无表情将黄鹂丢回笼子,黄鹂扑簌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翻飞,簌簌羽翎飘落。

    须臾,有偏过脑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砚掌心。

    沈砚眼皮未抬,只让人拎下黄鹂离开。他垂首,慢条斯理拿过丝帕轻拭指尖。

    奴仆心惊胆战:“殿下,这黄鹂……”

    沈砚淡声:“它不会唱曲?”

    奴仆颤巍巍,汗流浃背:“许是会的,奴才回去后,定寻高人好好教……”

    沈砚挥袖,倏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

    终归是博人一乐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来得有趣。

    奴仆提着鸟笼,颤抖着双足从沈砚身边退下,瞧沈砚方才的意兴阑珊,却也知这黄鹂的福气怕也到了头。

    得沈砚欢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头上撒欢,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宠爱,便同碍眼的畜生无异。

    园中重归安静,杳无人烟。

    岳栩沿着乌木长廊,靴履飒飒,一路行至沈砚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入宫。”

    檐下设一方檀木躺椅,沈砚轻轻晃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沈砚闭着眼睛,闻言唇间发笑,嗓音蕴着笑意:“舅舅的腿伤还没好,母后倒是有闲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头:“陛下这半个月都宿在余贵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机和手段并存,短短半个月,竟从美人跃至贵人,听闻送去她宫中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

    沈砚闭眸,浅浅应了一声,似不经意提起:“找个机灵点的,将那熏香送去余贵人手上,她知晓如何做。”

    岳栩双目瞪圆,愕然。随即低头,少顷,方低低应了一声“是”。

    须臾又担忧:“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连着三日宣沈砚入宫,沈砚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气得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轻易赐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贺公子成过亲……”

    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晓宋令枝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应允沈砚同宋令枝的亲事了。

    躺椅上闭着的一双黑眸忽然睁开,沈砚眸光阴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轻转。

    那双冷冽眸子犹如利刃,凌厉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噤声,喉咙似被人牢牢扼住,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不寒而栗。

    沈砚眸光淡淡:“当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属下明白了。”

    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凌乱错落。

    耳边遥遥传来秋雁的声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着满地的日光,宋令枝气喘吁吁,钗乱髻松,日光无声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还有泪珠低垂,欲坠不坠。

    秋雁落后两三步,奔至宋令枝身侧,她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沈砚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脸上:“若是还想要什么,和管事说,他自会料理。”

    他声音极轻,“再过两日,我会同父皇请旨赐婚。”

    宋令枝双目圆睁,便是先前从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赐婚一事,宋令枝还是愕然:“为何?殿下为何……”

    沈砚垂眸凝视。

    如青松笔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砚眼眸极深,黑眸凌厉。

    单单一眼望去,足以让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虑。

    “枝枝,不该问的别问。”沈砚弯唇轻声,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风徐徐,拂开她垂至腰间的衣袂。

    沈砚低声落下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院落无声,那抹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

    台矶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边,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令枝:“姑娘,你没事罢?”

    她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悄声叹口气,“刚刚吓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侧了。”

    宋令枝强颜欢笑:“不会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砚会是心慈手软之人,想着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沈砚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刚刚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这手……”

    秋雁惊呼,“姑娘,您这手怎的这般冰凉?”

    宋令枝不以为然垂眼轻瞥:“许是方才见着了风,不碍事的。”

    秋雁低声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语:“日后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

    ……

    “听说了吗,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亲的。”

    “怎么没有,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险,幸好遇那女子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当时三殿下还隐姓埋名,说自己姓贺。”

    “怎么我听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们三殿下出手相助,两人还在山上拜堂成亲。”

    “所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说书的,一个劲的瞎编排。我可听说了,如今我们三殿下的故事卖得最好的,场场座无虚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说书先生所说,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我见过我见过,不过也只远远瞧过一眼,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标韵。”

    “此话当真?怪道三殿下那样的仙子都下了神坛,我听说他还要请旨赐婚……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柳垂金线。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视。

    这几日宫里宫外有关沈砚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岁老妪,小到三岁顽童,人人皆知沈砚在江南和一个女子成亲拜过堂,沈砚还将人带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赐婚。

    “荒唐!”

    皇后气急攻心,目眦欲裂,“背后妄议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责四十!”

    小宫女连声哀嚎,痛哭流涕,个个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青石板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乱说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洒满的御花园,哀嚎遍野,哭声惨绝人寰。

    宫女大着胆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饶,当即有小太监上前,一脚踩上那宫女的手背:“——大胆!”

    宫女挣扎着上前:“娘娘饶命……”

    皇后一眼都懒得施舍,鬓间的百鸟朝凤金步摇熠熠生辉,她冷声:“日后若是让本宫再听见,本宫定割了你们的舌头。本宫倒要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睛,敢在背后编排皇子!”

    万籁俱寂,园中花光树影,暗香浮动。

    倏地,一声轻轻的娇笑落下,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转身,一双凤眸凌厉:“——谁?”

    入目是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再往上,是余贵人盈盈一张笑脸,她娇笑连连,身子宛若无骨,悉数靠在皇帝身上。

    虚虚朝皇后行过一礼,余贵人嗓音娇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这副好嗓子还是皇后特地寻来的乐师教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皇帝身子立马酥了半边,搂着余贵人直喊“爱妃”。

    余贵人无视皇后的冷眼,只往皇帝怀里躲:“陛下,臣妾害怕。臣妾胆子小,见不得血。不知这几个宫人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娘娘,竟是被打得这般?”

    宫女早就有气无力,连连向皇帝磕头求饶:“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编排三殿下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回!”

    余贵人捂唇,佯装不懂:“是三殿下的亲事吗?说起来,这事臣妾也略有所闻。”

    皇后厉色打断:“闭嘴!砚儿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嘴了?”

    余贵人搂着皇帝,面带委屈:“陛下,臣妾并非多嘴,只是想着郎有情妾有意,三殿下和那姑娘难得有缘,若是被人硬生生拆开,岂不可怜?”

    皇后气极:“给本宫住嘴!陛下,此事事关砚儿声誉,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慢悠悠:“这事,砚儿今早同朕说过,朕也允了。”

    皇后如遭雷击:“什么?”她身子摇摇欲坠,不甘心,“陛下,砚儿纳妃乃是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且那女子……”

    皇帝不耐烦挥袖:“砚儿亲自来求的朕赐婚,朕怎会不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待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亲自为他二人赐婚。”

    皇后脚下趔趄,追着上前:“陛下不可,此事事关重大……”

    忽而往前跌去,脚上重重一崴,幸而有宫人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皇帝面不改色,拥着余贵人上了步辇,徒留皇后留在原地。

    余贵人往后望一眼,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再次望向皇帝,又是往日的含情脉脉。

    皇帝心神荡漾,忽而鼻尖有一阵奇香传来,皇帝好奇:“爱妃可是换了熏香?”

    余贵人一怔,而后拥着皇帝,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哈哈大笑,随后步辇在花障前停下,宫人远远退开,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有听见步辇上的异响。

    衣衫落了一地。

    ……

    沈砚回京偶遇佳人喜结连理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同在兰香坊的白芷也略有所闻。

    白芷气得牙痒痒,无奈沈砚位高权重,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她们做丫鬟的,也不敢给主子招惹是非。

    白芷提着十锦攒盒,一一将自己做好的糕点装上,余光瞥见门口偷瞄的红玉,白芷笑着同她招手。

    “红玉,快进来,怎么在屋外站着?”

    红玉小心翼翼踱步进屋,她手上端着一个白盘,上面是她做的樱桃乳酪。

    白芷好奇:“这个是……”

    红玉比划手指:是给宋姐姐的。

    白芷眉开眼笑:“还是你做的?好,我一起装上,等会秋雁来了,我和她说。”

    话落,那樱桃乳酪悉数落在十锦攒盒之中,和白芷做的糕点混在一处。

    红玉着急拍拍桌子:这个,只能宋姑娘吃。

    白芷稍怔,随即弯眼笑笑,揉着红玉的脸道:“知道了,我不会偷吃的。”

    她实在好奇,这几回她给宋令枝送糕点,红玉也会送自己做的糕点来,还总强调只能宋令枝一人吃。

    白芷只当红玉喜欢宋令枝,不曾在意。

    红玉满脸紧张。

    白芷笑出声:“你秋雁姐姐也不会吃,你若是不放心,等会你和我一起见她,如何?”

    红玉慌忙摇头: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白芷笑开怀:“好啦,我和你说笑的,樱桃乳酪是你做的,我做的是杏花酥,不会混淆的。”

    红玉点点头,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复转身踏下台阶。

    白芷在屋里直笑:“还是小孩子。”

    一窗之隔,红玉望着那装入攒盒的樱桃乳酪,又低头瞧自己的双手,一颗心惴惴不安。

    眼前恍惚又晃过那双琥珀眼睛。

    送给宋令枝的糕点,其实都是那位公子所做,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

    群山环抱,丛林叠翠。

    马掌柜骑着马,气喘吁吁跟在魏子渊身后:“东家,慢点慢点,小的真追不上了。”

    他累得舌头都捋不直,抬袖抹去脸上的汗珠。

    放眼望去,青山遍野,魏子渊一身玄色圆领暗花纹长袍,高坐在马背上,身影挺直,剑眉星目。

    马掌柜实在不懂,怎么有人天不亮就起来做糕点,现下还能如此精神焕发。

    反观自己,似在泥土堆里滚过一样狼狈。

    魏子渊攥紧缰绳:“你说的老道,就住在这山上?”

    马掌柜连连点头:“是,他就住在这山上的道观中,小的上回来,他还在那打坐,神秘叨叨的。”

    为寻到这老道的行踪,马掌柜足足花了十两银子。

    沿着羊肠小路往山上走,果真在半山腰瞧见一座道观,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荒无人烟。

    魏子渊翻身下马,道观多年未曾修缮,肮脏不堪,梁上蜘蛛网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

    地上胡乱堆着杂草枯木,灰尘扑面。

    马掌柜连连咳嗽,在道观来回走上一圈,好奇出声:“怪哉,上回小的来,明明还有人的。”

    他惊道,“东家,会不会是那老道跑了?”

    寻常人哪会拿人命做生意,想来那也不是善茬。

    马掌柜忽的心生怯意:“东家,要不我们还是走罢?”

    举目望去,四周荒芜凄凉,连藏身之处也无。那老道定然不在道观中。

    马掌柜小声嘀咕:“别是仇家找上门,他自己溜走了罢。”

    “有可能。”魏子渊忽然出声。

    马掌柜唬了一跳,而后窘迫挠挠脑袋:“东家,小的就是乱猜的。”

    魏子渊不同他开玩笑:“这地上的血迹干透,应是五六日前的。”

    马掌柜大吃一惊:“五六日前的?那老道不得跑远了,东家,我们是不是白来了?”

    魏子渊起身,轻轻“嗯”了一声,

    马掌柜唉声叹气:“罢了罢了,找不着就先回罢,这地阴森森的,小的总觉得心底长毛,东家,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谁知道那老道招惹的仇家会不会再次找上门。”

    魏子渊难得附和,应了一声:“走罢。”

    临走前,魏子渊还好心将木门掩上。木门“嘎吱”一声响,彻底隔绝了院外的日光。

    道观重归安静,落针可闻。

    倏地,木门被人一脚踢烂,哐当一声重响。

    魏子渊提剑重回道观,猛地冲向神像前,一拳捣烂神像,他单手将一白发苍苍的老道士从神像揪出。

    长剑梗在老道脖前,魏子渊冷笑一声:“……怎么不跑了?”

    作者有话说:

    枝枝:跑路预备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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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别叫我夫人

    风声鹤唳, 呜咽哀鸣。

    道观残破不堪,枯枝败叶随意散落一地,伴随着神像裂开的碎片。

    马掌柜爬马爬到一半, 陡然闻得身后的动静, “咚”一声从马背上滚落, 连滚带爬冲进道观。

    “东家,东……”

    枯木嘎吱一声在马掌柜脚下断开, 他目瞪口呆, 瞪圆一双眼睛看着从神像中被提出的老道。

    先前见老道,他还是两鬓斑白, 一身青灰长袍飘飘, 好像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无所不知。

    今日一见——

    老道一身长袍沾满污垢稻草,脸上的淡然自若早就不见。

    魏子渊的长剑横在他喉咙, 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老道两泪纵横,痛哭流涕,双足跪在地上, 失声痛哭:“侠士饶命侠士饶命!”

    老道双手抱拳, 连连拱手作揖。

    马掌柜大着胆子走上前,打量好几眼, 又朝魏子渊点点头:“东家,是他没跑了。”

    老道眼角布满皱纹, 泪如雨下:“侠士,你的银子我都还你,求侠士饶我一命!”

    话落, 又颤巍巍自袖中掏出几两碎银, 悉数倒在地上。

    马掌柜垂眸轻瞥, 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笑话,我们东家缺你这几两破银子?”

    老道求饶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那侠士今日寻来,所为何事?”

    马掌柜拍拍老道的脸:“老道,别和我装傻,上回我来……”

    马掌柜手握枯木,在地上写上“闭息丸”三字:“怎么,想起来了吗?”

    老道眼睛睁大片刻,而后迟疑点点头:“想、想起来了!”

    马掌柜如释重负:“想起来了就好,上回你和我说三条人命……”

    老道“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磕头:“侠士,那不过是小人随口一说,这世上哪来的闭息丸,小人就是、就是……”

    他猛地给自己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后悔不已,“小人就是之前吃醉酒,信口胡诌的。上回您老来,小人怕您不信,所以才扯谎的。”

    马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他呆呆望向上首的魏子渊:“东家,这……”

    马掌柜也没想到,他花重金买来的消息,居然是这老道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气得想要给人一拳,又觉得对魏子渊心怀愧疚,“东家,这回是小的做事不周,下回小的定……”

    魏子渊目光不动声色在老道脸上掠过:“……嗯。”

    老道跪在地上,两眼垂泪:“侠士,小人真不知那什么闭息丸,小人就是一坑蒙拐骗的骗子,平日也就是给人算算卦,真没什么大本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像是默认了。

    老道长松口气,又轻轻推开横在自己脖颈前的利剑:“所以小人可以走……”了吗。

    长剑又一次挡在老道眼前,亮白的光影唬得马掌柜也往后退开两三步。

    魏子渊阴冷森寒的声音在道观落下:“既然没什么大本事,那还是死了罢。”

    老道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

    一炷香之后。

    马掌柜站在道观前,抬头望那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满脸困惑不解。

    “东家,这老道不会真是骗子罢?小的瞧他那样,好像真不知情。”

    魏子渊手执马辔,翻身跃上马:“知不知情,试试便知道了。”

    一声马鸣穿破长空,响彻云霄。

    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惨叫连连,哀嚎遍野。

    “饶命!侠士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

    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魏子渊马术极佳。

    老道跟在马后面跑,一会快一会慢,半条命都快折腾没了。

    正午的日光最是毒辣,烈日炎炎。

    老道身上仅剩一只鞋,口干舌燥,嘴唇干渴破皮。

    膝盖摔在地上,血迹斑驳,红肿大片。

    他连求饶的声音也喊不出,单脚赤足踩在破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饶、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魏子渊居高临下骑在马背上,那双琥珀眸子波澜不惊,抬首,示意马掌柜为其解开缰绳,将人带到马前。

    马辔轻抬起老道的下巴,魏子渊高坐马背,垂眸冷眼:“再说一句假话……”

    话犹未了,老道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小人再不敢了、不敢了。”

    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厉害,身上的长袍本就破败不堪,如今越发显得寒酸。

    魏子渊垂首,好整以暇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老道。

    老道一身褴褛,忽然仰起头,眼中掠过几分狠戾:“闭息丸的方子确实在老道身上。”

    马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闻言“嘿”一声笑出来:“你这破道士真是奇了怪了,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何苦自寻苦头吃?”

    说着,伸手想要扶人起身,“你放心,我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你那方子是真的,

    老道不愿,仍跪在地上,朝魏子渊拜了三拜。他咬牙切齿:“小人不想要银子,只想要侠士帮小人杀一人。”

    马掌柜慌忙往后退开半步,正想着呵斥,倏然听见魏子渊慢悠悠开口:“……谁?”

    老道叩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当今三皇子,沈砚。”

    魏子渊眸光一顿,手指轻轻在马辔上抚过,须臾,方轻声开口:“为何?”

    老道面露凶狠,低垂着脑袋:“不敢瞒侠士,小人的师父是惨死在那狗贼手中,若非靠闭息丸庇护,小人也苟活不到至今。”

    马掌柜狐疑皱眉:“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老道垂泪:“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玄静真人……”

    马掌柜小声嘀咕,而后目瞪口呆,“可是那位常常入宫伴驾的玄静真人?他不是很得皇后娘娘器重,怎么会……”

    马掌柜欲言又止。

    老道面露沧桑:“说来话长。”

    他朝魏子渊叩首,“小人苟活至今,只愿取那狗贼性命,还望侠士成全!”

    ……

    日光满地,竹影幽幽照入屋中,秋雁手中提着十锦攒盒,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刚打发人送来的糕点。许是怕奴婢多吃,白芷姐姐说了好几回,这樱桃乳酪是红玉做给姑娘的,只能姑娘一人吃。”

    秋雁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贪嘴之人,连一块樱桃乳酪都得和姑娘抢着吃。”

    她俯身,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手,又拿丝帕垫着,捡起一块樱桃乳酪递到宋令枝唇边。

    “姑娘看在那孩子千叮咛万嘱咐,好歹赏赏脸吃一口罢,奴婢瞧着,您如今越发清瘦了。”

    秋雁面露惆怅,也不知怎的,宋令枝这些时日越发憔悴,打发大夫来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气得秋雁直骂“庸医”。

    秋雁忧心忡忡:“昨日姑娘也只吃了几口糕点,便再不肯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住?如今竟是除了那药汁,别的都吃不下了。”

    秋雁双眉紧拢,丝帕攥成一团,担忧不已。

    若不是那药是三殿下亲自盯着,怕是宋令枝也不会逼着自己咽下。

    宋令枝一提那药汁就觉得心口直泛恶心,挥挥袖子,竟是连秋雁递来的樱桃乳酪也吃不下。

    “先放着罢,我等会再吃就是了。”

    秋雁皱眉:“若是苦夏,奴婢陪姑娘去水榭歇歇如何?那一处凉快,兴许姑娘身上爽快些,还能多吃两口。”

    说话间,忽听院外响起小丫鬟的声音:“都小心着点,若是撒了泼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宋令枝狐疑往外望去,只见数十名侍女端着漆木茶盘,沿着抄手游廊遥遥朝自己走来。

    如双翅般站在屋内,掐丝掐金莲花式捧盒揭开,却是各式的江南糕点,亦有羹汤膳食。

    小丫鬟福身行礼,声音俏生生:“殿下心疼夫人,听说夫人近来苦夏,又想念家乡吃食,特地寻来一江南厨子,夫人尝尝,若是喜欢,便留下那人。”

    糖蒸酥酪,杏花如意糕,荷花莲子酥,三黄鸡,枣泥杏仁糕……

    捧盒一一揭开,宋令枝只觉手足冰冷。都是素日她和秋雁闲聊提过的,染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宋令枝抚额,只觉天旋地转。

    处处是沈砚的眼睛,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心口酸胀疼痛,似乎快要喘不过气。

    迟迟等不来上首的回应,小丫鬟好奇抬眼:“……夫人?”

    宋令枝闭着眼睛:“别叫我夫人。”

    小丫鬟眉开眼笑:“这哪行?倘若殿下听见了,又该说奴婢的不是了,且殿下已向圣上请旨赐婚,如今不过是提前改口罢了。”

    她喜不自胜,“过几日夫人也要伴驾前去皇家别苑避暑……”

    宋令枝遽然睁眼:“什么别苑?”

    小丫鬟温声:“夫人还不知道吗?殿下闻得夫人苦夏,特向圣上请旨,如今管事已打发人收拾行囊了。”

    ……皇家别苑。

    前世缠绕她多年的噩梦,在那口浴池旁,在那张贵妃榻上。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纸。

    ……

    时值盛夏,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妃皇子,前往皇家别苑避暑。

    日光晒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皇家别苑时,天色将暗。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山涧流水潺潺,蝉鸣虫叫。

    离别苑越近,宋令枝面色越是难看,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闭上眼,就是那夜在浴池边的噩梦,还有天明沈砚吩咐人送来的那碗避子汤。

    车帘挽起,秋雁垂手侍立在马车旁,伸长手欲扶宋令枝下马车。

    红霞满天,草长燕飞。隔着茫茫昏黄日光,不远处殿宇巍峨,青松抚檐,疏林如画。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怔愣在原地,遍体生寒,不寒而栗。

    竟是前世她遭人下药后,仓促之下躲进的宫殿。这一处虽有浴池,可地处偏僻,后宫嫔妃为争皇帝欢心,自然不会挑这僻静院落。

    而如今——

    指尖颤栗,宋令枝瞳孔骤紧,那夜压在自己身上的……

    脚下趔趄,竟是一脚踩空,宋令枝整个人朝前跌去。

    秋雁大惊失色:“——姑娘!”

    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钻心的疼。

    蓦地,身后一人忽然伸手揽住自己,手臂遒劲有力,牢牢锢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

    沈砚抬手,拦腰将人抱起,冷眼看向下首的秋雁。

    秋雁当即双腿一软,跪地求饶:“殿下恕罪。”

    许是崴得不轻,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撕心裂肺,宋令枝忍着脚踝的剧痛,白皙手指攥住沈砚的衣袂:“殿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砚垂眸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勾唇,声音低哑落在宋令枝耳边:“我还以为是故地重游,枝枝一时激动……”

    宋令枝浑身僵滞,宛若坠入冰窟。

    那双盈盈杏眸刹那瞪圆,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不安。

    挽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同那夜一样,就连鼻尖轻盈的松柏宫香,也是如出一辙。

    宋令枝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倏然,身后传来遥遥一记笑声:“三弟。”

    沈昭一身明黄长袍,闲庭信步,“先前听宫人说,三弟挑了这处宫殿,我还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他粲然一笑,余光瞥见沈砚怀里的宋令枝,沈昭讶异,“宋姑娘这是怎么了?”

    余晖拂起一地的晚霞,鸟鸣伴耳。

    宋令枝挣扎着想要从沈砚怀中跳下,倏地望见沈砚弯唇,他垂首,眼睛似笑非笑,蕴着浅淡笑意:“不许回头。”

    宋令枝周身一颤。

    望着自己的那双黑眸沉沉,半点笑意也无。

    不像提醒,像是警示。

    秋雁还跪在沈砚脚边,单薄的身影在黄昏中瑟瑟发抖,她头埋得极低。秋雁竭力咬紧红唇,不敢让啜泣声溢出唇齿。

    宋令枝无力闭上眼睛,攥着沈砚衣襟的手指半点也不曾松开,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劲。

    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里,宋令枝不敢吱声,半张脸埋在沈砚颈间。

    沈昭一头雾水,上回见到宋令枝,对方避自己如洪水猛兽,这回连请安都不曾有。

    沈昭好奇:“……宋姑娘?”

    埋在肩上的娇小身影颤若羽翼,沈砚垂眸,入目所及,宋令枝双眸紧紧闭着,掩在眼睑下方的鸦羽睫毛轻颤,贝齿轻咬红唇,似是怕极了。

    喉咙溢出一声轻笑,迎上沈昭困惑不解的目光,沈砚面无表情:“她受伤了。”

    沈砚皱眉:“受伤了,可曾唤太医来瞧过?来人,去请张太医过来,就说是……”

    “不必劳烦皇兄。皇兄若无事,臣弟先走了。”沈砚脸上淡漠。

    沈昭习以为常,双手背在身后,他笑笑,忽而又掩唇,轻咳两三声:“三弟怎的还是这般客气,皇兄不过是受太子妃所托,想问问宋姑娘老家……”

    沈砚淡声打断:“她嗓子不好,今日怕是说不了话,皇兄请便,臣弟先告辞了。”

    晚霞被沈砚遥遥甩在身后,一众宫人垂手侍立,迎着沈砚穿过月洞门。

    满院夕阳洒满,乌木长廊迤逦曲折。

    宋令枝缓慢从沈砚怀里抬起头,宫门外的沈昭早就不见,只有秋雁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跟着。

    晚风萧瑟,揽在自己腰间上的掌心灼热滚烫,宋令枝稍稍偏过身子。

    陡地,腰间落下一掌,沈砚声音冷清:“别乱动。”

    宋令枝身子僵直,不过片刻功夫,绷紧的足尖稍稍发麻,她咬唇轻声:“殿下,我可以、可以自己走。”

    沈砚垂首,低眼凝视。那双深黑眸子淡漠平静,清风徐徐,拂过沈砚松垮的衣袂。

    宋令枝再不敢提,只转首,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若是日后太子妃问我老家在何处……”

    宋令枝欲言又止。

    沈砚面不改色:“实话实说便是。”

    宋令枝睁大双眼:“可是我同贺……”

    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将“贺鸣”二字咽下。

    满园风声鹤唳,噤若寒蝉。

    沈砚眼眸低垂,棱角分明的半张脸隐在光影之外,日光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只能望见她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哑然一笑,声音低低:“枝枝,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

    那些说书先生口中津津乐道的,亦是沈砚隐姓埋名,以“贺公子”的身份同宋令枝成亲。

    “贺鸣”这个人,彻底被抹去了。

    宋令枝心口一紧:“可是祖母他们怎么办,还有父亲……”

    她实在不敢想,若是自己和沈砚的消息传到江南,祖母和父亲会怎么看自己。

    ……移情别恋?攀权附势?

    还有贺鸣,他如今还不知在何处。

    “枝枝可以给他们写家书解释。”

    沈砚对他人漠不关心,青玉扳指在他指尖轻转,“若不会,我可以亲自教你。”

    他对那封家书会在宋府掀起怎样的狂风暴雨视而不见,只抬脚越过乌木长廊。

    殿宇精致奢靡,近在咫尺。

    宋令枝方才顾着想事,偶然抬首,瞥清不远处的浴池,当即面如死灰。

    噩梦犹如潮水,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去。

    宋令枝脸色苍白如雪,半点血色也无。

    蜷缩在沈砚怀里的身子颤得厉害,宋令枝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殿下、殿下可以换别处吗?”

    沈砚驻足,抬眸往前往去,宫殿落在红霞中,悄无声息。

    沈砚自然也是记得这处殿宇的。

    他勾唇轻哂:“怎么,枝枝不想住这里?”

    宋令枝摇头如拨浪鼓,点染曲眉,一双美目紧紧阖着,半点缝隙也无:“不、不想。”

    宋令枝周身打着寒颤,好像只要睁眼,就会看见浴池边上被沈砚狼狈丢下的自己。

    耳边落下一声低笑,沈砚泰然自若,好整以暇看着抖落成一团的宋令枝。

    “枝枝,睁眼。”

    “……宋令枝,别让我说第二次。”

    沈砚嗓音冷冽,犹如寒冰深潭。

    宋令枝颤着胆子,缓缓睁开一条眼缝。仙宫环抱,重檐叠叠。

    宋令枝双眼水雾氤氲,透过朦胧白汽,悄声望向沈砚:“殿下……”

    她轻轻拽动沈砚衣袂,红唇嗫嚅,泫然欲泣。

    沈砚眸色暗了一瞬。

    宋令枝轻声:“求求你了,殿下。”

    她声音极轻,低弱蚊讷。

    宋令枝小声啜泣,泪水自眼角滑落,顺着沈砚衣袂滚落他手背:“……求求你了。”

    泪珠灼热,落向沈砚手背的一瞬间,他忽而转身朝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我记得,旁边的宫殿没人住?”

    宫人垂首侍立,忙忙称“是”。

    沈砚面无表情:“搬过去。”

    宫人一怔,不敢忤逆沈砚的命令,紧赶慢赶催着人将隔壁的殿宇收拾干净,亲自迎沈砚和宋令枝过去。

    ……

    “换宫殿了?原先那一处,不是砚儿亲自挑的?本宫还以为他是图清净。”

    夜宴将至,皇后端坐在上首,漫不经心饮下一口青梅酒,听着侍女小声的回话。

    侍女屈膝福身:“是。”她小心翼翼觑着皇后的脸色,低声回话,“听说是宋姑娘不喜欢。”

    皇后眼中浮现几分愠怒,冷笑两声:“她竟还有这样大的本事,本宫倒是小瞧她了。砚儿三番两次不肯入宫见本宫,定也是受了她的唆使,说不定那余贵人,也是她从旁挑唆的。”

    侍女轻声:“管她是何人,娘娘贵为三殿下的生母,难不成她还能越过娘娘去?三殿下年纪小,难免被不怀好意的人蒙蔽双眼,待他大些,自然就晓得娘娘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

    皇后双眼颓然,闻言轻叹:“本宫自然是为了他好,想当年,那玄静真人……”

    一语未落,殿外忽的响起太监的通传声,说是三殿下来了。

    满座寂然。

    今夜夜宴,皇帝宴请朝臣百官,朝中众人早闻沈砚身边多了一名女子,灿若春华,皓齿星眸。

    众人翘首以盼,引颈张望。

    朦胧月色中,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松石绿圆领袍衫、长身玉立,朗朗如明月。

    身侧的女子一身轻盈的杏黄色绫彩蝉翼纱,纤腰袅袅,羽步翩跹,肤若凝脂。

    先前太子生辰,宋令枝虽说曾在众人眼前露相,然那回她还不是准三皇子妃,且那次皇后宴请的宾客,并不如今夜多。

    席间众人静默一瞬,而后纷纷了然。怪道沈砚亲自入宫请旨求娶,这样的女子,想来世间没有男子会不喜欢。

    落在脸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宋令枝脚踝还疼着,她悄悄往沈砚身边靠去,深怕让人看出自己一瘸一拐,有失礼数。

    沈砚侧目凝视,抬手拥人入怀。只稍稍抬眼冷脸,顿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目光悉数收回,无人敢惹他这位活阎王的不快。

    夜宴还未开始,宫人调桌安椅,捧饭安箸。

    席间宫人遍身绸缎,双手捧着佳酿果酒,在宾客间穿梭。

    宋令枝对上回的鸳鸯果心有余悸,视线在漆木案几上轻轻一扫,无甚想吃。

    细细想来,她今日也只用了一口荷花酥,还有一盅药膳,倒也奇怪,宋令枝并不觉得饿。

    只是近来身子乏得厉害,吃药也不见效,总觉得心思恍惚。

    “想吃糖炒栗子?”

    许是宋令枝的目光在缠丝玛瑙盘上停留许久,沈砚误以为他想吃盘中的糖炒栗子。

    当即有宫人净手毕,上前,欲为宋令枝轻敲板栗。

    沈砚挥挥手,自宫人手中接过小锤。

    板栗小巧,轻轻敲开,缝隙渐大。

    沈砚手指骨节分明,稍一用力,板栗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

    指尖捻着板栗,递至宋令枝唇边。

    板栗小小一个,宋令枝轻咬下一口,眼睫飞快扑簌。

    沈砚不曾松开。

    宋令枝瞪大眼睛,转眸望去,只撞见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双眸子眸子难得染上几分温和。

    宋令枝一怔,后知后觉沈砚是在戏弄自己。

    板栗小巧,沈砚不肯松口,宋令枝只能凭着感觉,很轻、很轻往前咬上一口。

    贝齿轻捻过板栗,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可避免咬上沈砚指尖。

    温热的肌肤灼得宋令枝往后一退,双颊泛起绯红之色。

    沈砚唇角笑意渐深:“好吃吗?”

    口中的板栗囫囵咽下,那板栗是拿牛乳浇过的,软糯香甜,倒是很合宋令枝的心意。

    她朝沈砚点点头:“好吃的。”

    宫人极有眼力,赶忙又端上一盘糖炒栗子。

    满堂细乐声喧,隐约闻得沈砚案几上不时传来的锤子声,他似是对投喂宋令枝深有兴致。

    敲一颗,宋令枝吃半颗,脸红一瞬。

    如当时他养在殿中的猫崽,那猫崽也喜欢在沈砚指尖夺食。

    盘中板栗堆积成山,沈砚侧目,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那双杏眸熠熠,如空明玉石澄澈。

    沈砚不动声色敛眸,拿丝帕轻拭指尖。

    若是宋令枝能一直这般听话,留她在身边,也不是不可。

    她想要的后位,他亦是可以给她的。

    只要她听话。

    作者有话说:

    枝枝: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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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聘礼

    宴上乐女轻弹古琴, 琴声幽幽,在山谷中久久回响。一众宫人满头珠翠,手上捧着茶盏茶钟, 款步提裙。

    忽而, 空中传来小太监遥遥的通传, 皇帝来了。

    十来个宫人手提燃着御香的销金香炉,又有宫人执华盖和五明扇, 一路浩浩荡荡, 拥着皇帝走来。

    皇后唇角上扬,笑着往前迎人:“臣妾给陛下请安, 陛下……”

    仰头望见皇帝身边的余贵人, 皇后一张脸忽而沉了下去, 冷若冰霜。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掐着掌心,皇后抬眸, 不冷不热抛出一句:“今日朝臣都在,余贵人怎的还这般不知礼数,竟和陛下同乘一舆, 来人, 送余贵人回宫,好好反省反省。”

    皇帝轻笑打断, 揽着怀里娇滴滴的美人,鼻尖香气渐浓, 忽觉心旷神怡,恍若身在仙境,飘飘欲仙。

    皇帝近来很是喜欢余贵人宫中的熏香, 更喜欢点着那香, 拥着余贵人做那风流事。

    他挥挥袖:“今日夜宴, 不必拘束,余贵人同朕共乘一舆,是朕允了的。”

    皇后低垂着脖颈,咬牙切齿:“……是。”

    她眼睁睁看着皇帝拥着余贵人落座,二人共饮一杯果酒。

    皇后目眦欲裂,恨不得当众让人将余贵人拖出去。

    侍女上前,小声提醒:“娘娘,小不忍则大乱。”

    皇后深吸口气:“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难不成要叫本宫眼睁睁看着那贱婢……”

    “娘娘。”侍女福身至她耳边低语,“今夜朝臣百官都在,自有人会和陛下提起这事,娘娘等着瞧就是了,不必在这节骨眼上惹得陛下不快,失了圣心。”

    皇后抿唇:“你说得在理。”

    余光瞥见那歪在皇帝肩上柔弱无骨的余贵人,皇后仍觉得怒火攻心。这些伎俩,当初还是她找人教那姓余的贱婢,想着她能得沈砚的欢心,也好让那宋令枝瞧瞧自己的手段。

    不想如今吃瘪的竟然是自己。

    余贵人吃里扒外,那宋令枝也并非好人。

    皇后怒目而视,目光往下瞥,漆木案几前,沈砚手执捶子,在喂宋令枝吃栗子。

    栗子壳堆得满满当当,再喜欢,宋令枝也吃不下了。

    沈砚侧目凝视:“不吃了?”

    宋令枝点点头:“殿下,我……”

    一语未了,席间舞姬缓缓退下,皇后的笑声从上首传来,朱红牡丹花纹锦衣华丽曳地,皇后捂唇轻笑:“陛下还不曾见过宋姑娘罢?臣妾倒是先前见过一面,怪道砚儿那般喜欢,臣妾瞧着,也是喜欢得紧。”

    皇帝难得从余贵人身上抬起头,他笑笑:“是吗?”

    皇后低声笑:“可不是,恰巧赶上今夜夜宴,朝臣百官都在,本宫听闻宋姑娘极善音律,也不知道宋姑娘可否弹奏一曲,也好为陛下助助兴?”

    皇帝抚掌大笑:“好!好!”

    老态龙钟,皇帝双眼浮肿,睁着眼睛往下望去,衣裙翩跹,席间推杯换盏,沈砚身侧确实多了一人。

    皇帝定睛细看,却只看见沈砚宽松的衣袂,身后的人被沈砚挡得严严实实。

    有皇帝撑腰,皇后眼角笑意渐深:“砚儿,你觉得如何?”

    满座寂然。

    众人引颈长望,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悄无声息攥紧袖中的丝帕。

    皇后还是如前世那般,不喜欢自己。

    前世夜宴,皇后也曾邀宋令枝上台奏乐。那时的皇后,也是这般怡然大方,雍容华贵,望向宋令枝的目光带着淡淡的轻蔑嘲讽。

    就好似她生来就该如乐女一样,供人玩乐。

    皇后唇角笑意浅淡,等不到沈砚的回应,皇后亦是不急,只将目光缓缓滑落至一旁:“来人,将本宫的焦尾枯桐取来。”

    焦尾枯桐乃是良木所造,琴音绕梁,世间少有。又因其尾部烧焦,故而得“焦尾”一名。

    当即有侍女抱来焦尾枯桐,皇后言笑晏晏:“这琴可是本宫至爱,还望宋姑娘莫要辜负了本宫和陛下的期望。”

    满殿哗然,席间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无不惊讶皇后竟舍得拿出焦尾枯桐。

    “百闻不如一见,若今日真的能一睹焦尾枯桐,也不枉费来世上走这一遭了。”

    “老夫闻得焦尾枯桐可绕梁三日,也不知传闻是否为真,还是徒有其表,夸大其词?”

    “真不真今夜不就能见真章,只是不知这宋姑娘琴艺如何?或也是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江南女子多善音律,想来应是不差的,只是能否配得上焦尾枯桐,那就另当别论了。”

    耳边唏嘘声渐大,秋雁小心翼翼候在宋令枝身后,焦急:“姑娘……”

    皇后的目光仍落在宋令枝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宋姑娘,请罢。”

    早有侍女抱着焦尾枯桐上前。

    骑虎难下。

    脚踝处红肿的地方疼得厉害,宋令枝扶案,尚未来得及起身行礼,蓦地肩膀被人一按。

    沈砚拥着宋令枝的美人肩,一身松石绿织金锦袍衫透着慵懒随意。沈砚哑然一笑:“怎么,宫里的乐女都死光了吗?”

    语气冰冷,似如千年寒冰。

    皇后唇角笑容僵滞:“砚儿,不得无礼,母后只是想听听宋姑娘的琴音罢了,宋姑娘若是不想,大可拒绝便是了,母后又岂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

    字字感人肺腑,透着皇后的宽宏大量,温柔贤惠。

    沈砚不为所动,只轻笑一声。

    “枝枝胆子小,受伤了也不敢说,母后这般善解人意,应该不会怪罪罢?”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自然不会,只是不知陛下……”

    话犹未了,余贵人忽的起身,亲自为皇帝斟了满满一杯酒,伴着淡淡的熏香,窝在皇帝怀里:“陛下,臣妾最不耐烦听那些叮叮咚咚的,还是唤舞姬来罢?臣妾可听闻,他们新排了舞曲,陛下不看看吗?”

    余贵人嗓音娇媚,皇帝一颗心瞬间沦陷,哪里还想得着其他,只恨不得将余贵人抱在怀里。

    “爱妃说得极是。”

    二人交颈共饮,不多时,皇帝又携着余贵人,往外走去,满脸的春风得意。

    跟着的宫人心知肚明,低下头假装自己是瞎子聋子,悄悄备水备衣。

    筵席声乐喧嚣,借着更衣之名,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缓步踏下台矶,偷偷寻了个僻静之所透气。

    青石甬路,空中不时有花香轻拂,丝竹之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前世也随沈砚来过这皇家别苑,倒也还认得路。

    秋雁不明所以,跌跌撞撞跟在宋令枝身后,不时踮脚往后瞧:“姑娘,我们还是回去罢。若是迷路了,可就不好了。”

    宫中规矩森严,便是秋雁这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自觉收敛性子,如履薄冰。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温声宽慰:“无碍,前方有一处莲花池,我们过去坐坐。殿内闷得很,我坐着总觉得心口不舒坦。”

    宋令枝身子不适,秋雁自然不敢有异议,忙忙扶着人往前:“姑娘可还是为刚刚那事烦心?说起来,这事幸好有三殿下顶着。”

    宋令枝脚上有伤,先不说琴艺如何,若真一瘸一拐凳上台,定会遭人耻笑,说她失了体统。

    放眼望去,满殿也就沈砚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当众驳回皇后。

    莲花池边立着一块凉石,秋雁拿巾帕拂去石头上的落花,又拿出一方丝帕点着,扶着宋令枝坐下。

    山中寂静,遥遥的,只闻萧管之声从宴上传来。

    耳边难得清净,也不再有试探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宋令枝无声松口气:“莫说了,你瞧那莲花池中的,可是并蒂莲?”

    秋雁探头去瞧,眉开眼笑:“果真是并蒂莲,这倒是罕见,往日奴婢也只在……”

    “可是宋姑娘?”

    猛地,一人从树后转出,湖蓝色长袍,眉眼青涩,却是个生面孔。

    男子拱手作揖:“在下定国公之子,方才有所唐突,还望姑娘见谅。”

    外男在,秋雁早早挡在宋令枝身前:“我家姑娘腿脚不便,不能起身行礼,还望公子海涵。”

    男子脸红耳赤:“不妨事不妨事,是我唐突了姑娘。”

    话落,又悄悄抬眼觑宋令枝。

    有道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春半桃花,浮翠流丹,宋令枝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云堆翠髻。(*出自李白《长相思》)

    半张脸掩在宫扇之后,只露出一双盈盈秋眸。

    只一瞬,又让秋雁完全挡住。

    男子拱手:“姑娘若是有伤,可否唤太医前来,若是不识路,在下可……”

    “你想如何?”

    夜色茫茫如雾,沈砚面无表情,从方才男子藏身的树后走出,一张脸冷若冰霜。

    那双黑眸深沉阴郁,见者无人不心生胆怯。

    男子本就借着醉意,大胆上前和宋令枝搭话,见状,双脚早就吓软:“殿殿殿下,是我冒昧了,我我我……”

    舌头打结,语气结巴。

    沈砚面若寒潭,挥袖:“滚下去。”

    男子踉跄跌撞,忙不迭俯首作揖,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秋雁伏跪在脚边:“殿下,姑娘她……”

    沈砚淡声:“下去。”

    秋雁抬眸望宋令枝一眼,低声:“……是。”

    山风徐徐,皓月如波。

    四下杳无声息,挡在眼前的宫扇缓缓放下,露出一张如玉小脸。

    薄粉敷面,细润如脂。腮晕绯红,朱唇皓齿。

    宋令枝声音轻轻:“殿下……”

    她方才连那人长何样都不曾看清。

    沈砚垂眸,喉咙溢出一声:“嗯。”

    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他低眉,指腹落在宋令枝红唇上,轻轻摩挲。

    嫣红的口脂碍眼,刚刚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更是碍眼。

    沈砚忽的心生悔意,不该带宋令枝赴宴的。

    和煦山风拂过,宋令枝唇上的口脂只擦拭一半,朱唇不点而红,混着清清浅浅的口脂,愈发显得娇妩动人。

    沈砚眸色暗沉几瞬。

    宋令枝低声呢喃:“殿下……”

    余音戛然而止。

    檀香层层笼罩在自己身上,隐约闻得淡淡的酒香。

    落在唇上的吻蛮横凶狠,不讲道理。

    沈砚刚应是吃了果酒,酒香弥漫在唇齿间。

    宋令枝身子往后躲,眼中惶恐不安,隐约可见哭腔:“殿、殿下……”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力道收紧,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他垂首,手指往后,掐着宋令枝脖颈,不容她往后退开半步。

    月影横窗,池水映着满天夜色。

    满园无声,唯有女子的低声呜咽。

    夜宴就在前方不远,人来人往,随时都有宫人朝这边走来。

    宋令枝仰首,只觉心口窒闷,惊恐和不安交叠。

    倏然树后晃过一道黑影,唬了宋令枝一跳。情急之下,竟是咬了沈砚一口。

    嫣红的血珠子渗出,宋令枝怔怔瞪圆一双眼珠子,花容失色:“我、我……”

    转眸侧首,刚才晃过的不过是一只小雀,并无宫人的踪迹,实属宋令枝杯弓蛇影。

    抬眼去瞧,沈砚唇角血迹点点。那双墨色眸子低垂,一瞬不瞬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低头,手忙脚乱想要去寻丝帕,为沈砚擦拭干净。

    蓦地,抚在自己脖颈的手指力道加重,宋令枝不得不仰起头,和沈砚四目相对。

    “枝枝,……干净。”

    他故意隐去了一字,薄唇落在宋令枝耳边,温热气息洒落,惊起片刻的颤栗。

    宋令枝身子瑟缩,颤意蔓延至四肢,望向沈砚的一双眼珠子惊惧晃动。

    指尖轻颤,宋令枝低声哀求,面红耳赤:“……殿下,我、我不可。”

    沈砚垂眼,沉默凝视。

    宋令枝哽咽:“……殿下。”

    沈砚手指落在宋令枝脖颈后方,轻轻抚过。

    无形的压迫遍及全身。

    少顷。

    宋令枝仰起头,红唇轻轻在沈砚唇上碰了一碰,稍纵即离。

    宋令枝方才那一咬,力道不轻,如今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子。

    宋令枝抬首,迟疑望向沈砚。

    红唇覆上,轻卷起点点血珠。

    胭脂色的血迹落在宋令枝唇上,似晕染而开的红莲。

    沈砚的伤口仍是往外渗着血珠,他低垂着眼眸。

    空中遥遥传来点点鼓声,一鼓作气,宋令枝咬唇,纤长睫毛轻颤。

    无边夜色在她身后蔓延而开,宋令枝唇上的口脂由血珠子替代,说不出的绮丽妖冶。

    沈砚眸色渐沉。

    蓦地,他忽而低下头,不同于宋令枝方才的浅尝辄止,沈砚动作粗.横,似疾风暴雨,席卷而下。

    宋令枝仰着一张小脸,泪眼婆娑,一双杏眸水汽氤氲。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

    园内安静,女子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随行宫人远远站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望上一二。秋雁心乱如麻,忍不住抬眸,却也只见到一抹颀长身影。

    松石绿长袍松垮,沈砚彻彻底底,将宋令枝挡得严实。

    良久,沈砚终于直起身,他敛眸,伸手将绵软无力的宋令枝拦腰抱起,径自回了寝殿。

    ……

    翌日是个艳阳天。

    猎场上旌旗随风飘扬,抖落一地的日光。

    山上设烟水亭,八面檐角垂着金丝藤红竹帘,亭中供着紫檀茶案,又有各色茶具。

    一众宫人拥着竹椅轿,簇拥着宋令枝至烟水亭。

    秋雁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声音轻轻。

    “姑娘暂且在此处歇息便是,殿下刚打发人来,说是姑娘脚伤不便,不必前去给圣上皇后请安。”

    话落,秋雁又抬眼,悄悄打量宋令枝。

    昨夜她一路匆匆跟随宋令枝回寝殿,后来又被打发去请太医。回去后,宋令枝已净面毕,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眼尾泛红,似是才哭过一场。

    秋雁疑心自家主子受了欺负,好几回话到嘴边,想问上一二,却总是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知秋雁心中所想,低声:“知道了。”

    围猎在即,皇帝姗姗来迟,明黄龙袍映着烈日,怀里还搂着余贵人,在众人的高呼下走进山顶的烟水亭。

    旌棋落下,围猎开始。

    数十匹白色骏马冲进山林,似脱缰野马。黄土扬起,宫人振臂高呼,呐喊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秋雁头回瞧见这番景象,脸上惊诧不已,扶着宋令枝在栏杆上的青缎软垫坐下。

    猎场上黄土飞扬,旌旗飘飘。

    烟水亭中供着数个冰盆,山风拂起,倒也不似往日闷热,竟是比屋里凉快许多。

    不多时,有小太监夹着马肚,自山林中跑来,口中高喊。

    “三殿下猎得白狐两只!灰狐一只!”

    皇帝龙颜大悦:“——赏!”

    皇后亦是眉开眼笑,转而瞧见身边温润如玉的沈昭,唇角的笑意瞬间淡去两三分。

    原本想要给予沈砚赏赐的话也尽数收回,只温声关心沈昭的病。

    “昭儿,近日身子可还好?若是身上欠安,也可回去歇歇,你父皇那有母后呢。”

    沈昭掩唇,轻咳两三声,孱弱苍白的面容半点血丝也无,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皇后心疼不已,赶忙命人将烟水亭中的冰盆撤去。

    沈昭摆摆手:“母后不必为我忧心,我如今这身子连马都骑不了,能瞧瞧三弟,也是好的。他比我这皇兄,可是强多了。”

    皇后怒嗔,面带愠怒:“莫要胡说,你三弟哪里比得过你?如此妄自菲薄,岂不是要让母后寒了心?”

    沈昭挽唇笑笑:“是我错了,只如今三弟性子也比先前好上许多,想来是要成家了,也不似之前那般小孩心性。”

    提起宋令枝,皇后没来由生气:“一个小门小户的,也值得他如此看重。”

    沈昭好奇:“母后可知宋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皇后不以为然:“左右不是名门贵女,想来应是那寒门小户出来的,规矩都不懂。罢了,不说她了。”

    话落,皇后环顾四周,忽而拍拍沈昭的手背,她压低声,“你安心养好身子便是,旁的事,母后自会帮你料理。”

    沈昭一怔:“母后……”

    皇后给了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放心,旁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你这位东宫太子。昭儿,母后只信你一人。”

    烟水亭内温声细语,猎场上却是惊心动魄,扬起的黄土飞溅一地。

    “三殿下猎得山猪一头。”

    “三殿下猎得野兔五只,野鹿两只。”

    “三殿下猎得猞猁三只。”

    小太监纵马飞奔,连连送出喜报,多是沈砚围猎所得。

    流水的赏赐送入宋令枝的烟水亭中。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瞠目结舌:“姑娘,三殿下的骑射,竟是这般好。”

    朝中上下,竟无一人能和沈砚比肩。

    宋令枝倚在栏杆上,垂目往下望去。

    欢呼声震耳,响彻山林。

    手上的牡丹薄纱菱扇半遮脸,宋令枝一身竹叶青织雨锦袍衫,眼眸低垂。

    不多时,视野之内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长身玉立,沈砚着镶金边的明黄马褂,高高坐在马背上,袍衫松垮,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马辔握在手上,朗朗日光下,沈砚右手提着的,竟是一头两人多高的白虎。

    那白虎俨然失了性命,被割颈断喉,血流在沈砚身后,蜿蜒迤逦。

    他一手提着白虎,悠悠然自林中而出。

    早有人将此事告知山上的皇帝。

    皇帝龙心大悦,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抚掌大乐:“不愧是朕的皇儿,想当年,朕也是如此,只可惜……朕老了。”

    余贵人依偎在皇帝肩上,献上一颗亲手剥的如玉葡萄,她声音娇媚:“陛下说笑了,陛下如今和当年又有什么不同。臣妾瞧着,还是一样。”

    皇帝刮刮余贵人的鼻尖,好生腻歪一番,方命人给沈砚准备赏赐。

    将至晌午,红日冉冉。

    昨夜的定国公之子也气喘吁吁,从山林中走出。

    回首望,竟是空手而归,身后空无一物。身后几个同伴瞧见,勾肩搭背,窃窃私语。

    “你可是得罪三殿下了,怎么今日你看中的猎物,屡屡被三殿下截了去?”

    “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得罪他那位活阎王做什么,嫌自己命长?”

    “就是,三殿下那骑射,可是我等能比的,你们是没瞧见刚刚那白虎,那般高,那般大,我吓都吓死了,三殿下竟是一箭即中,正中那白虎的眼睛。”

    被围在中间的男子低垂着脑袋,垂头丧气。

    他哪里不知道沈砚的厉害,昨夜对方只一眼,他当即吓得两股战战,话都不会说,在宋姑娘眼前丢尽了脸。

    同伴搭着他的背安慰,无意扬起头,一行鸿雁自天上掠过。他“哇”的一声惊呼:“巧了,居然是鸿雁,若非我早已娶妻,定是要射上一双,好给夫人做聘礼。”

    为首的沈砚忽的驻足,手中提着的白虎丢给身后的小太监。

    他仰首望去,烟水亭上,宋令枝也正抬头望那一行鸿雁,似是盼望已久。

    ……鸿雁,聘礼。

    沈砚双眉稍拢,转眸望向空中翻飞的鸿雁。

    烈日当空,鸿雁飞扇掠过。

    宋令枝一手托腮,目送鸿雁渐行渐远。她忽而想起那日在宋府,自己同秋雁白芷一同去校场。

    那时魏子渊蒙着眼睛,一箭射中空中飞雀,众人无不哗然震惊。

    以前的日子无忧无虑,祖母父亲亦在身侧,宋令枝不由弯弯唇角。

    倏地,一箭矢冲破长空,“咚”的一声,竟是一箭射中一双大雁。

    宋令枝唇角笑意未消,震惊低头往下瞧。

    为首的沈砚一身明黄袍衫,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手上握着弓箭,脚边躺着的,赫然是刚刚射中的一双大雁。

    在场无不惊讶欢呼。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望去。

    烟水亭中,宋令枝半边身子往外,脸上无不愕然错愕,唇角轻轻勾着。

    ——她在朝自己笑。

    ——果然,她也想要鸿雁作聘礼。

    作者有话说:

    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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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魏子渊:姑娘只需服下闭息丸

    日影横空, 茶炉着冒着汩汩热气,白雾飘渺。

    秋雁垂手候在一旁,面上难掩激动难耐。

    “姑娘, 奴婢刚刚偷偷下去瞧了一眼, 那老虎竟有这般高, 两只眼睛都留着血,上面还留着箭矢, 可吓人了。”

    怕宋令枝不明白, 她踮起脚,手臂拼命往上伸去, “这般……高。”

    宋令枝难得被逗乐, 挽着人手臂:“知道了知道了, 你仔细着点,这烟水亭高得很, 若是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秋雁粲然一笑,从宋令枝手中接过团扇, 轻轻为她扇着风:“奴婢这可是亲眼目睹, 姑娘别不信。那些小太监都说,三殿下英勇无畏, 那白虎扑上来都不曾躲开,硬生生拿短剑割下那兽脑。”

    徐徐凉风拂面, 却怎么也吹不散宋令枝脸上的热意。

    唇角的咬.痕隐隐作疼,似是破了皮,晨起抹口脂之时, 宋令枝不敢借秋雁之手, 深怕她看出端倪。

    薄薄的一层口脂抹上, 再小心,还是难免碰到伤处。

    秋雁一口一个三殿下,宋令枝只觉唇角的伤口又疼了。恍惚又回到了昨夜,沈砚迫着自己仰起头,落在唇上的吻凶横没有章法,宋令枝只觉窒息感层层交叠,似是要昏倒。

    无尽的黑夜似一张看不见的巨网,拖拽着她陷入前世困扰她多年的噩梦。许是后来她抖得厉害,沈砚终于松开人,长身玉立,只命人传太医,再不曾做什么。

    “姑娘,您瞧,是刚刚殿下射下的那双大雁!”

    一箭双雁,满座哗然惊呼,无不为沈砚拍案叫绝。那大雁的伤口处理干净,拿白色纱布裹着,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的,直盯着宋令枝瞧。

    提着鸟笼的小太监是个嘴甜的,也深知宋令枝是沈砚未来的夫人,舌灿莲花,将沈砚方才所为夸得天上地上仅有一人,独一无二。

    小太监嘿嘿笑:“夫人不知道,这大雁精明得很,奴才险些叫他啄伤眼睛,也就三殿下英勇,且这伤口不深,再养养几日就好了。”

    宋令枝不耐烦他说沈砚的好话,只朝秋雁使了个眼色。

    秋雁心领神会,命人拿了赏银过来,小太监千恩万谢叩首走了。

    耳边得以清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转首去瞧笼中的一双大雁。果真如那小太监所说,这对大雁凶得很。

    秋雁深怕宋令枝被啄伤,赶忙拉着人往后退去:“姑娘你小心点,莫让它啄了手,这小东西的爪子厉害着呢。”

    宋令枝低头去看,倒也奇怪,那大雁见到宋令枝,不再张牙舞爪,低着脑袋一脸的顺从,还能从宋令枝掌中轻叼走谷粒。

    秋雁满脸惊奇诧异:“奇了怪了,这大雁莫非也认主的不成,怎么奴婢喂的它一点也不肯吃,只吃姑娘手上的?”

    宋令枝亦觉得稀奇,一人一仆围着鸟笼。

    沈砚缓步踏上台矶,遥遥瞧见宋令枝半蹲在笼子旁,眉眼弯弯,那双杏眸积攒笑意满满。

    宋令枝摊开手掌:“秋雁,你瞧……”

    余光瞥见烟水亭外的沈砚,宋令枝忽而噤声,“……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应了一声,信步行至宋令枝身侧。

    身上明黄马褂换下,沈砚一身金丝滚边雨花锦阔袖圆领袍,身姿如松,修长笔挺。

    秋雁屈膝行礼,识趣退至台矶下。

    漆木案几上的白釉双龙耳香炉点着百合宫香,青烟未尽。

    笼中的一对大雁见到沈砚,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扑簌着翅膀胡乱翻飞,羽毛糊了一笼子,吱呀乱叫。

    宋令枝忙命人提远些,省得惹了沈砚不快。

    沈砚面上淡淡:“……很喜欢?”

    宋令枝点点头:“喜欢的。”

    金灿灿的日光落在宋令枝眼中,泛起阵阵涟漪。女孩娇靥如花,眉宇间的雀跃半点也做不了假。

    沈砚垂首敛眸,淡色眸子似有了一丝起伏。

    临近午膳,君臣共宴。

    沈砚今日所猎之物稳居榜首,龙颜大悦,自然,流入沈砚烟水亭中的赏赐如流水,源源不断。

    小太监眉开眼笑,双手捧着梅花式翡翠盘子:“殿下,这是陛下赐的鼓板鹿肉。”

    这鹿自然是由沈砚先前所猎制成,拿新鲜鹿肉腌制后,又添上冬菇香笋,放在油锅中炸过一遭,又淋上一层酸甜番茄汁。

    味道爽口,油而不腻。

    再往后,又有小太监捧着十锦攒盒,皆是皇帝的赏赐。漆木攒盒掀开,竟是一小碗酸辣鹿血羹。

    酸辣的气味蔓延在鼻尖,宋令枝早上不曾用过早膳,只浅尝了几口桃花糕。

    猝不及防闻见空中浓烈的酸辣味,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她捂着唇,强忍住心口泛起的恶心。

    皇帝的赏赐,宋令枝自然不敢多言,面上亦不敢表露不快,只双眉轻轻蹙了下,连候在身后的秋雁也不曾发觉异样。

    沈砚侧目凝视,忽然出声:“都撤下。”

    小太监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三殿下,这是陛下赏的……”

    沈砚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漆黑眸子沉沉,不见一点光亮洒入。

    寒意蔓延至足尖,不寒而栗。

    三殿下沈砚素来杀人不眨眼,那双白净骨节匀称的手,前不久刚割下白虎的兽首。

    小太监不敢耽搁,可不敢惹了这位活阎王发怒,讪讪干笑两声,忙忙撤下筵席,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得一干二净。

    鼻尖恼人的酸辣味不再,宋令枝得以长松口气,转首,不偏不倚撞上沈砚一双黑色眸子。

    宋令枝心口一跳。

    沈砚不曾看她,深沉眼眸低垂,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秋雁。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在案几上轻敲,他嗓音淡漠:“夫人早膳用了什么?”

    秋雁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沈砚脸色不变,只指骨落在案沿上,敲几下,停几下。

    秋雁一张脸埋得极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姑……夫人这些时日吃得不多,唯有、唯有……”

    沈砚垂眸凝视。

    秋雁双肩抖动:“唯有白芷姐姐送来的糕点能吃上一二。”

    她伏首叩地。

    半晌,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句:“早膳的桃花糕,也是兰香坊送来的?”

    秋雁低声:“是。”

    先前来的时候,白芷多做了些糕点,让宋令枝路上带着吃,只是那糕点也只能放一两日。时日多了,自然不行。

    秋雁垂眸,大着胆子:“厨房、厨房还有一小碟荷花酥,旁的……旁的再没了。”

    落在案几上的指骨不再落下。

    心口泛酸的感觉终于消失,宋令枝捂着心口,怕沈砚怪罪秋雁:“殿下,这事和她无甚干系,不过是……”

    “既然喜欢,那便让她每日做了送来。”沈砚忽而起身,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

    宋令枝怔愣抬头:“殿下,兰香坊离别苑这般远,若是日日……”

    沈砚不以为然,只抬眼往后望:“岳栩。”

    ……

    兰香坊前,白芷小心翼翼提着一个十锦攒盒,眼前的岳栩一身青色长袍,凶神恶煞,面若冰霜,和他主子如出一辙。

    白芷轻声:“这是我今日做的梅花酥酪,还有一点绿豆汤,若是姑娘喜欢,我过两日再多做一点。倘若姑娘有何想吃的,劳烦岳大哥和我说一声。”

    岳栩冷冰冰:“嗯。”

    白芷指尖轻颤,须臾,又将提着的桂花酒送上:“这是家里酿造的桂花酒,若是岳大哥不嫌弃,也可和弟兄几个试试。”

    岳栩冷着的面孔出现半点裂痕,他抬眼,目光缓慢在白芷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冷声接过:“多谢。”

    白芷无声送口气,屈膝福身:“有劳岳大哥了。”

    岳栩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扬长而去,高大背影融入暖融骄阳。

    白芷目送着岳栩渐行渐远,一颗心惴惴不安。一来是担心宋令枝的身子,二来也是怕沈砚。

    当今的三殿下,可是连圣上和皇后都束手无策。宋令枝待在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身边,实在让人悬心。

    继而又想到宋令枝食欲不振,沈砚竟也能日日不厌其烦,打发岳栩来取糕点……

    心思恍惚之际,乍然撞上躲在身后的红玉,白芷一惊,笑着轻拍了红玉几下:“你这小蹄子,躲在这作甚,好端端的,没的吓我一跳。”

    红玉比划手指:刚刚的糕点,给姑娘了吗?

    白芷早已对红玉习以为常,她莞尔:“给了给了,你做的那梅花酥酪,我也送过去了,若是快些,姑娘正午就能吃上。”

    红玉唇角上扬一瞬:只能姑娘一人吃。

    白芷连声笑,捏着红玉肉乎乎的小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秋雁姐姐也知道,断不会吃你做的梅花酥酪。”

    她睨红玉一眼,佯装恼怒,“小没良心的,我也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怎么不见你给我做?”

    红玉抿唇,面露羞赧:那个是给姑娘的,白芷姐姐若是想要,我可以单独给姐姐做。

    白芷笑开怀:“知道你向着姑娘,我那还有事,先走了,过会再来寻你。”

    红玉亮着眼睛,点点头。

    她抬眼,直至白芷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内,方低垂着眼眸,垂首望向摊开的掌心。

    掌心中央,赫然是一包小小的白色粉末。

    红玉一双眼睛由亮转暗。

    这几日那位公子忙得很,不能再亲自做膳食来,只能红玉亲自代劳。那位公子旁的话不曾多说,只给了红玉一包小小的粉末,让每回加一点在宋令枝的糕点中。

    起初红玉也吓坏了,后来听说不是毒.药,仍是半信半疑,自己尝了几回。

    确实不是毒.药。

    不过每回吃完,人总是犯困,身子懒懒的,便是一整日不进膳,也不会觉得饿。

    白芷口中的宋令枝,亦是如此。

    日光洒落,光影一点一点自红玉脸上移开,直至整个人隐入阴影之中,她也不曾挪开半步。

    ……

    ……

    别苑幽静,偶有马蹄声响起,惊碎一地的日光。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指尖轻捻过一支红莲,遥遥听见空中传来马的嘶鸣之声,皇后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又是砚儿宫中那位?她倒是娇贵,宫中膳食都吃不了,偏偏得每日打发人下山,就为她吃那几口糕点。”

    皇后心情不悦,侍女垂手往前:“娘娘,她那种小家小户出来的,哪里晓得宫里的好。宫中的膳食,自然是比民间的好上千倍万倍。”

    侍女撇撇嘴,“常言道,山猪吃不了细糠,如今奴婢可真是亲眼瞧见了。”

    皇后被逗乐,亦是捂唇笑,凤眸掠过几分凌厉:“怕是怕她不是不喜欢,而是吃不了。本宫可听闻,那日陛下送去的鹿血羹,砚儿全让人撤下了。你说那人会不会是……”怀孕了?

    皇后和侍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双眉渐拢,手上的红莲不知不觉扯下大半。

    侍女俯身凑近,压低声音道:“奴婢也是怕的这个,私下找太医问过了,太医说宋姑娘只是食欲不振,并非是有了身孕。”

    皇后眉头紧蹙,如烟雾的柳叶眉蒙上一层阴暗雾霾:“许是脉象浅,太医诊断不出呢,又或是……如今月份尚小,看不出来。本宫听闻,那人近日半点油腻之物也见不得。”

    青山叠翠,层林尽染。

    举目远眺,葱茏绿意。皇后皱眉,沉吟半晌:“昭儿还未有子嗣,他自然也不能。”

    侍女一惊:“……娘娘。”

    当今皇帝昏庸,后宫佳丽三千,然膝下有子嗣的,却只有皇后,还有兰贵人。只可惜兰贵人福浅,产下的是个痴傻儿,如今十多岁,连话都说不清。

    先前倒是二皇子倒是投了个好胎,生母林贵妃的娘家是朝中重臣,林贵妃又深受皇帝宠爱,皇帝还因此动过废后的心思。

    只是后来二皇子早夭,林贵妃也跟着疯疯癫癫,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余下的几位公主,更是不足为惧。

    皇后若有所思。

    侍女提心吊胆,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娘娘三思,若是让三殿下知道了……”

    皇后冷笑两三声:“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子罢了,难不成他还要和本宫断绝关系不成。”

    皇后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当初陛下对那林贵妃多好,如今怕是连她长何样都忘了。”

    侍女心口一颤,到底不敢忤逆皇后,低声应了一声:“但凭娘娘吩咐。”.

    别苑不比京城闷热,群山环绕,蝉鸣虫叫,不绝于耳。

    午歇睡久了些,宋令枝一觉醒来,天色渐暗,红霞满天,日落西山。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悄声步入内殿,又亲自捧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净手。

    “姑娘好睡,奴婢进屋好几趟,都不曾见姑娘醒。”

    秋雁屈膝半跪,扶着宋令枝至妆台前坐下,又捧来妆匣,她轻声。

    “这些是皇后娘娘昨日打发宫人送来的碧玉簪子,姑娘可要戴戴?”

    碧玉簪子金光灿灿,上面缀着硕大饱满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除簪子外,皇后还一连赏赐了好些珠宝玉石,扇坠如意。

    宋令枝掀眸轻瞥:“左右也不出门,都收着罢。”

    秋雁福身应“是”,只拿一支红珊瑚翡翠,轻挽起宋令枝一头乌发,秋雁絮絮叨叨。

    “姑娘睡了一下午,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山那倒是挺好的,且我们这殿僻静,也不怕撞见什么贵人。”

    宋令枝一手扶着眉心,许是下午睡多了,她此时觉得头晕晕沉沉的,似是头重脚轻。

    隔着一扇槅扇木窗,宋令枝抬眸往外瞧,满园日光一地,竹影婆娑。

    她摇摇头:“怪热的,还是不了,我再躺着歇歇。”

    秋雁大惊:“万万不可,姑娘这都睡了多久,若还继续躺着,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宋令枝揉着眉心,只笑:“莫胡说,我近来总觉得身子骨懒懒的,乏得厉害。”

    秋雁抿唇:“姑娘这是躺久了,今儿天好,奴婢陪你在院子走走罢,外面看着日头虽大,然后山树多,总归比这屋子凉快许多,姑娘……”

    话犹未了,倏然闻得外面一阵喧嚣,宋令枝同秋雁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往院子外瞧。

    青竹挡住的身影,云黎站在宫门口,一身粉白锦衣曳地,衣袍沾着尘埃,整个人颇为狼狈。

    侍卫挡在门前,半点也不肯退让:“云姑娘,三殿下有话,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

    云黎面上焦急不安:“你既认得我,自然也知晓我父亲是何人。我来此也不是见三殿下,不过是想寻我家阿梨罢了。你让我进去找一刻钟,若它不在,我立马走人。”

    先前入宫,阿梨差点遭遇不测。云黎再不信父亲哄自己的话,到哪都将阿梨带在身边。

    不知是否换了地方,阿梨前两日还好好的,安分守己待在自己的小窝。自己胆子大了些,到处乱窜。今日竟是挣开云黎的绳子,窜得无影无踪。

    在别苑的多是宫中贵人,若是惊扰了谁,阿梨性命都难保。

    云黎无法,只能挨个宫殿找。她皱眉:“你若是有顾虑,同我一起找便是,我……”

    秋雁走出院子,看清来人,惊讶:“云姑娘?”

    宋令枝震惊转首,下意识将秋雁往身后拉:“你认得她?”

    秋雁眉眼笑弯:“前儿奴婢在这山路转晕了头,幸好遇上云姑娘相助。”

    宋令枝目光狐疑在两人之间打转,阿梨下落要紧,若是耽误一时半会,兴许它不知又钻哪里去。

    宋令枝轻声:“让她进来罢,我陪着她一起找。”

    侍卫迟疑片刻,拱手:“是,夫人。”

    顾不得寒暄,云黎快步提裙,匆匆越过侍卫:“阿梨往日最喜欢躲在树后乘凉,这是它平日喜欢的小铃铛。”

    云黎热泪盈眶,嗓音带上哭腔,“后山那我让我院中的护院去找了,往日它只要听见这铃铛声,定然会跑来,也不知它如今跑去何处了……”

    云黎轻声哽咽。

    宋令枝转眸凝视,前世疑虑重重,只如今找到狸奴要紧,她也无暇考虑其他。

    “这院子不小,后面的月洞门还连着密林,往日那一处是有人守着的,可难保它自己翻墙出去。”

    云黎急红了眼:“那密林可是有虫蛇的,阿梨那么小一只,若是让那些畜生咬上一口……”

    宋令枝来不及安慰,兵分三路:“我去那边找找,秋雁,你去那边池子。”

    秋雁为难:“姑娘,奴婢还是跟着你罢。”

    宋令枝摇头:“不必,左右不过在这院子。”

    话音甫落,她同云黎手上接过铃铛,顺着羊肠小路,一路走一路晃动铃铛。

    树影晃动,空中不时有铃铛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宋令枝一声又一声的“阿梨”。

    日薄西山,青松抚檐。

    蓦地,视野之内晃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宋令枝眼前一亮,快步跑上前:“——阿梨!”

    铃铛声在空中晃悠,泛起一地的日光。

    那狸奴跑得极快,只眨眼功夫,白色的身影已经窜入树后。

    宋令枝一路跑一路追,不知何时,人渐渐跑出沈砚的寝宫。

    举目望去,四面松柏高耸入云,苍翠欲滴。

    宋令枝气喘吁吁跑着,脚上的珍珠软底鞋染上泥土,满头乌发轻披在腰间。

    青松翠竹前,一人半蹲着身子,怀里抱着白色的狸奴。

    阿梨不似之前那般到处乱窜,窝在那人怀里,乖顺听话。

    看那人的衣袍,想来应是哪家的奴仆。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踩着枯枝落叶往前走。衣裙窸窣,裙角日影交叠,没入杂草堆中。

    宋令枝温声:“你是哪家府上的?这狸奴是云家姑娘的,今日幸而有你。”

    宋令枝笑着往前,每走一步,窝在男子怀里的阿梨眼睛遂瞪圆一周。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深:“给我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望着那人手心的箭矢,只觉四肢僵硬,颤动的嗓音落在落日余晖中。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魏……”

    隔墙有耳,即便身在密林,宋令枝亦不敢大意,她强装淡定,俯身自男子怀里接过狸奴。

    魏子渊半跪在地上,他脸上似抹了粉,乍一看,宋令枝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魏子渊语速飞快。

    “姑娘,这是闭息丸,服用后人的气息脉博全无,同死去一样,十日后又可恢复。姑娘安心服下,待棺木出了三殿下府邸,我自有办法救出姑娘。”

    宋令枝还没来得及惊讶魏子渊可以说话,掌心已多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样式精致小巧,针脚细密,同她以前在宋府用的差不多。

    便是有心人瞧见了,也断不会怀疑。

    她压低声音,心生顾虑:“祖母父亲怎么办?”

    沈砚这般有恃无恐,便是算准宋令枝不敢拿家人打赌。祖母年事已高,若是因她受了牵连,宋令枝定是意难平。

    “老夫人那我自有打算,姑娘不必忧心。姑娘只要……”

    树影摇曳,疏林如画。

    遥遥的,云黎的嗓音传了过来:“三殿下,宋姑娘刚刚真的同我在一处,想来她应该……”

    一语未落,云黎忽然眼前一亮,顾不得沈砚还在,提裙往宋令枝飞奔而去,轻快的脚步声溅起一地的日光。

    “阿梨,真的是你!”

    她眼尾泛红,挽着宋令枝连声道谢,“今日多亏了宋姑娘,阿梨,快同宋姑娘道谢。”

    阿梨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喵呜”一声。

    宋令枝唇角上扬,屈膝福身:“殿下。”

    她抬脚,快步行至沈砚身侧,悄悄将香囊塞到袖中,宋令枝仰起头,“殿下是出来寻我的吗?”

    霞映西山,日光无声落在沈砚肩上、眉眼。

    那双墨色眼眸幽深寂静,深不可测。

    他轻声“嗯”了一声。

    袖中还藏着闭息丸,宋令枝心口狂跳不止,转首侧目,强压住心底的不安,深怕沈砚瞧见身后的魏子渊。

    宋令枝挽着沈砚的衣袂往前,眼底流露出几分嫌弃紧张:“殿下,我们快些回去罢,这一处僻静,不知是否有虫蛇出没。”

    云黎本来还在安抚着怀里的阿梨,闻言顿觉四周阴森森,快步挪至宋令枝身边。

    捕捉到沈砚落在自己脸上似有若无的目光,云黎又抱着狸奴,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开半步。

    不再紧贴着宋令枝。

    沈砚视线重回宋令枝脸上,他眸色依旧,望向宋令

    枝的目光一瞬不瞬。

    后背寒意渐起,宋令枝轻声试探:“……殿下?”

    沈砚好似才回神,指间的青玉扳指不再转动,他淡声:“走罢。”

    紧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宋令枝扬唇,刚往前踏出半步。

    忽见沈砚侧首——

    “等等。”

    沈砚驻足,目光无声落在半蹲在草堆中的那人身上,他垂眸凝视,“……那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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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枝枝,你不会想知道的

    密林深处, 一人屈膝半跪在地上,身上青灰袍衫同漫山遍野的绿意融在一处,若非睁眼细看, 定不会发现。

    余晖染红了山林, 落日的光影一点一点往外挪动, 宋令枝站在阴影中,手足冰冷。

    彻骨的寒意铺天盖地笼罩而下, 将她层层包裹, 密不透风。

    宋令枝呼吸凝滞。

    沈砚曾在宋府见过魏子渊,他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口疾, 还费劲心思为自己寻来了闭息丸。

    手指紧掐掌心, 宋令枝强稳住心神, 压下心底剧烈的不适:“一个下人罢了。”

    声音故作云淡风轻,落在山风中, 稍纵即逝。

    沈砚不动声色,凝眉,目光落在那人微躬的后背上, 他轻哂:“抬起头来。”

    声音淡漠, 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宋令枝心乱如麻,眼中慌乱。

    魏子渊伏首跪在地上:“见过三殿下, 小的……”

    本在安抚怀里阿梨的云黎忽而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魏子渊身前。

    松垮的锦衣挡住了魏子渊大半张脸:“怎么是你?”

    转而望向怀里朝魏子渊扑去的阿梨, 云黎脸上晃过几分了然:“阿梨是你找着的?”

    魏子渊低头:“是。”

    云黎笑弯一双眼睛,思及后面还有一位活阎王盯着自己,云黎唇角笑意渐敛。

    屈膝朝沈砚行礼:“殿下, 这是我父亲为我请来的护院, 殿下大人大量, 求看在我父亲面上,饶过他的无礼。”

    声音愈来愈低,沈砚的目光似蕴着重量,一点点压在云黎身上。

    云黎不自觉垂下眼眸,心中暗叹宋令枝果然非同一般,竟能和沈砚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云府先前的护院是折在沈砚手上,若是再折一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

    倏然耳边落下一道惊呼,云黎乍然仰起头,大惊:“宋姑娘!”

    眼前晃过重重黑影,宋令枝身影轻盈单薄,轻飘飘往旁跌去。

    沈砚瞳孔一缩:“回宫。”

    ……

    青花缠枝花鸟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重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无力倚靠在贵妃榻上,一张小脸瘦削憔悴,不见半点血色。

    三千青丝轻垂在枕边,秋雁双眼泛红,偷偷拿丝帕拭泪,又悄声为宋令枝掖好被角。

    月影横窗,沈砚站在廊檐下,抬眸望着上空一角的黑夜:“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一双剑眉紧紧笼着,颇为不解:“照理,夫人身上的毒不该发作得如此快。且这症状,也不太像。”

    沈砚双眉紧皱:“你是想说,她身上还中着另外一种毒?”

    岳栩沉吟片刻:“看着不像是毒,且夫人近来除了嗜睡和食欲不振,也无旁的症状,倒像是……忧思成疾。”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花光树影。

    池中水波粼粼,映照着满池的夜色。

    沈砚负手背在身后,良久,他低声:“下去罢。”

    岳栩拱手告退。

    湘妃竹帘挽起,漆木案几上烛光摇曳,沈砚缓声踱步走近,青玉扳指捏在掌心。

    重重帐幔后,宋令枝仍在熟睡中,鸦羽睫毛落在眼睑下方。

    秋雁福身,手上捧着漆木妆匣,刚为宋令枝卸妆松发,她屈膝告退。

    沈砚目光淡淡在捧盒上掠过,忽而视线顿住,落在一方小巧精致的香囊上。

    宋令枝的贴身物什,向来都由秋雁亲自打理,这香囊应是宋府的旧物,也不知宋令枝今日是何时上身的,连秋雁也不知情。

    沈砚垂首低眸,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捏起香囊的一端,他眸色忽沉:“……这也是枝枝的?”

    ……

    宋令枝一觉醒来,天色已黑。

    园中树影斑驳,参差光影落在屋中。

    宋令枝扶榻坐起,透过半支开的楹花窗子,隐约听得廊檐下的窃窃私语。

    檐角下悬着一盏芙蓉掐丝珐琅缠枝灯笼,光影绰约,无声流落在檐下二人身上。

    秋雁弯唇:“有劳云姑娘走这一遭,只是我家姑娘还歇着,暂且不能见客。”

    云黎点点头,亦是轻声细语:“由她歇着罢,莫扰了她歇息,我先走一步,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便是。”

    怀中的阿梨不安分乱动,云黎怕阿梨又乱跑,不敢久留,和秋雁低语两三句,遂分道扬镳,各自回房。

    湘妃竹帘挽起,仰头望见倚在青缎引枕上的宋令枝,秋雁眼睛一亮:“姑娘,您醒了。”

    秋雁俯身半跪在宋令枝身侧,“刚才云姑娘来过了,还给姑娘带了人参雪蛤。云姑娘可真是心细,前儿瞧见奴婢嗓子不适,今日还给奴婢送来川贝。”

    秋雁点点头,又挽着宋令枝絮絮叨叨。

    宋令枝眼中疑虑渐深。

    秋雁轻声道:“奴婢瞧着云姑娘挺好一人,怎么……姑娘好似不喜欢她?”

    秋雁压低声,小心翼翼道,“姑娘可是听信了那些话,以为三殿下要迎云姑娘入府?”

    宋令枝差点咳出声,怒剜人好几眼:“莫要胡说,自然不是为着这个。”

    前世秋雁的死疑虑重重,宋令枝不敢大意,也不想秋雁重蹈覆辙,“宫里不比我们府上,日后还是多留点心。”

    秋雁笑着点头:“奴婢晓得的,这话白芷姐姐也同奴婢说过好几回。”

    提起白芷,宋令枝眼眸一暗:“白芷她……”

    秋雁忙不迭道。

    “姑娘快别多心,刚刚那太医也说了,姑娘这是心病,最忌多思的。且白芷姐姐如今也不错,同在京城,万事也有个照应。先前她还同奴婢道,若是香娘子回海岛,她也想跟着去。”

    宋令枝一怔,忽而又想起魏子渊递给自己的闭息丸,若她不在,府上唯一的牵挂也只剩下秋雁一人了。

    宋令枝抬眸,细细凝视着秋雁。

    秋雁一惊:“姑娘、姑娘为何这般看着奴婢?”

    宋令枝挽唇,隔墙有耳,她不敢同秋雁细说,只顺着她方才的话道。

    “没什么,只是想着,若你也能跟着去,倒也不错。”

    秋雁睁大眼:“姑娘,您这是……不想要奴婢了吗?”

    宋令枝敲敲她额头:“说什么傻话,只是想着若有一天我不在……”

    秋雁手忙脚乱,拿丝帕捂住宋令枝的嘴:“姑娘莫胡说,这等丧气话,可是不兴说出口的。”

    宋令枝不以为然:“不说这个了,我先前带在身上的香囊,可是你收起来了?”

    秋雁点点头,从妆匣翻出香囊递到宋令枝手上,她满脸堆笑:“这瞧着像是姑娘以前在临月阁带的,姑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刚刚三殿下瞧见……”

    宋令枝震惊仰起脸,手中的香囊差点掉落在地:“……你说谁瞧见了?”

    庭院深深,云黎别了秋雁,款步提裙回了自己住处,月洞门前寂寥空荡。

    一人身姿玉立,右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闭息丸的方子虽然不假,然所耗费的药材却都不是寻常草药,其中有一味,常年生在阴寒之地,魏子渊为寻这味药,差点从悬崖掉落,九死一生。

    脸上的疤痕,亦是在那时留下的。

    疤痕狰狞,先前拿薄粉敷过,他又一直低着头,故而宋令枝并未看见。

    月色如水,魏子渊低着头,安静做好自己护院的本分。

    云黎抱着阿梨从他身前走过,怀中的阿梨似是认出魏子渊,忽的“喵呜”一声,直往魏子渊脸上扑去。

    云黎大吃一惊,急道:“——阿梨!”

    狸奴乖顺跳到魏子渊脚边,拿脸悄悄蹭魏子渊的袍角。

    云黎无声松口气,俯身拍拍阿梨后背:“下回不许再这样了,吓到人怎么办?”

    她抬眸去瞧魏子渊,男子脸上的疤痕看着实在骇人,云黎不解,“奇了怪,阿梨往日都不喜欢生人的,怎么偏偏和你投缘。”

    魏子渊拱手,不语。

    医书上曾记载过一种草药,若是将其捻碎洒在手心,狸奴便会不请自来。

    这事,魏子渊自然不会同云黎说。

    云黎小声嘀咕,抱着恋恋不舍的阿梨从魏子渊身前走过,复又折返。

    她上下凝视着魏子渊,半晌,方轻声叹口气:“今日多亏你在,赏银我已命人送去你房中。”

    魏子渊低着脑袋:“谢姑娘赏。”

    云黎长叹:“赏银我可以给你,旁的却不能了。”

    魏子渊身影一颤。

    云黎语重心长:“宋姑娘那样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趁早歇了这心思……你别这般看我,她那张脸,我若是男子,也想娶回家,小美人谁能拒绝?”

    魏子渊脸上掠过几分一言难尽。

    云黎循循善诱:“且她如今是三殿下的人,三殿下又待她极好,刚刚还命人下山,说是搜罗些什么小玩意,好哄宋姑娘一乐。”.

    一连三四日,宋令枝房中多了好些零碎玩意,好些是当时她在江南宋府的旧物什,或是祖母给她的玉袂扇坠,或是些讨巧的玩意。

    秋雁笑着,将一个梅花络子递到宋令枝眼前:“姑娘可还记得这个,先前你说要学打络子,结果只学了一半,剩下这大半,如今还没打完。”

    宋令枝莞尔一笑,心下却是惴惴不安。

    那闭息丸藏在香囊中,和香料粉末混在一处。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还是他已经知晓了,认出这香囊是她在江南的旧物,所以才故意搜罗出这些?

    宋令枝脑子晕晕沉沉,只觉眼前恍惚,青紫交加。

    秋雁唬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扶住人,她愁容满面:“姑娘可是又头晕了?奴婢扶你躺下罢。”

    秋雁嘀咕抱怨,“什么太医,这药连着喝了几日,也不见好。今日午膳,也不见姑娘吃一口,全倒掉了。”

    缂丝屏风上绣着荷塘月色,点点红莲上沾着露水,晶莹欲滴。

    宋令枝一手抚着眉心,强颜欢笑:“古人云,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就好了?又不是灵丹妙药。”

    话落,又转身望向院中,“三殿下可曾回来了?”

    秋雁顺着宋令枝的目光往外望:“殿下今日陪皇后

    娘娘去山上上香,怕是得晚些才回来。”

    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万宝寺立在山顶,群山连绵,钟声杳杳。

    皇家寺庙,向来只有皇室王族才可踏临,皇帝虽然宠爱余贵人,却也没昏庸到将人带来此处。

    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殿宇巍峨,顶上覆黄琉璃瓦,殿前设青铜狮子。

    一众宫人屏气凝神,亦步亦趋跟在帝后二人身后。

    不多时,皇帝乘辇而去,长而宽的辇道上隐约听得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愤愤咬牙。依照惯例,皇帝今夜该宿在皇后寝殿,晚膳也该同皇后一处。

    然如今天还未黑,皇帝便火急火燎下山寻余贵人,无异于当众给皇后难堪。

    皇后怒目远望,满腹心思落在手心紧拽的那方帕子上。视线收回,余光瞥见身后站着的沈昭,皇后唇角笑意刹那深了些许。

    “昭儿,怎么是在这站着?如今虽说是夏日,到底也该注意着点,你身子本就弱,刚刚还逞强上山。”

    沈昭面容孱弱苍白:“母后多虑了,我无事的。”

    皇后睨他一眼:“还无事?太子妃呢,怎么也不看着你点。”

    太子妃福身上前,言笑晏晏:“母后快别说了,先前我也劝殿下来着,可殿下说母后上山祈福,他定是要陪在身边的,岂有不来的理?。”

    皇后闻言,脸上的责怪尽失,只拿丝帕拭泪:“本宫如何不知,本宫这昭儿,最是向着本宫的。”

    话音甫落,又忙忙催促宫人送沈昭回去,省得让他在此处吹风染上风寒。

    宫人簇簇,拥着沈昭下山。

    沈砚往后退开半步,拱手告退。

    皇后眼角的泪珠拭去:“砚儿等等。”她自袖中掏出一枚平安符,亲自塞到沈砚手中,“这是母后方才为你求的平安符,这平安符可是母后求大师开过光的,灵验得很。你戴在身上,切莫取下。”

    沈砚迟疑一瞬。

    皇后眼中的笑意稍滞,而后又笑着将平安符塞在沈砚手心。

    “母后知道你还在生气,只如今那宋姑娘快进门了,难不成你还要同母后置气?怎么说,你都是母后的孩儿,纵使母后再不喜欢她,看在你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多以为难。”

    沈砚唇角轻勾,敛眸掩去眼中的嘲讽:“谢母后。”

    皇后挽着沈砚的手,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能体谅母后一片苦心,再好不过。砚儿,母后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若你为了外人同母后疏远,那才是真让母后寒心。”

    一番说辞,潸然泪下,感人肺腑。

    侍女嬷嬷站在皇后身后,无不温声宽慰皇后:“娘娘莫要多心,三殿下心中自然是有你的。”

    皇后轻叹一声:“本宫何尝不知,罢罢,天色也不早,砚儿你快些回去,省得天黑路不好走。”

    沈砚拱手:“是。”

    马车缓缓驶出山门,回到寝殿之时,天色已然全暗。院落悄无声息,柳垂金线,湖面荡漾。

    廊檐下一众戳灯伫立,遥遥的,亦能望见寝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令枝坐在窗下,满头乌发轻垂在腰间,轻盈月光洒落,宋令枝半张脸落在光影中,似凝脂润玉。

    沈砚只身站在夜色中,少顷,目光方从宋令枝脸上移开:“去书房。”

    暖香阵阵,书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烛光摇曳,在沈砚眉宇间跃动。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指骨落在案沿上,敲敲停停。

    那枚皇后千叮咛万嘱咐交到自己手上的平安符,早被他丢给岳栩。

    平安符剪开,露出七散八落的香灰,岳栩凝眉细视,须臾,又拿指尖轻沾上一点,凑近细闻。

    月色朦胧,悄无声息透过纱屉子,落在沈砚手边。

    竹青色莲花纹锦衣慵懒随意,沈砚双眸轻阖,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少顷,下首传来岳栩毕恭毕敬的一声:“主子,这平安符中的香灰,混着龙尖草。”

    沈砚慢悠悠抬起眸子,眼角掠过几分嘲讽讥诮:“又是毒.药?”

    岳栩皱眉,摇头:“龙尖草并非毒.药,此物稀有,只生长于西域,若是寻常人接触此物,倒还无碍,可若是女子有了身孕……”

    岳栩低垂着眼眸,欲言又止。

    沈砚眸光冷冽:“——说。”

    岳栩垂首,不敢隐瞒一分一毫:“若是女子有了身孕,碰上此物,轻者小产,日后也不易有孕,重者,一尸两命。”

    皇后此举极为谨慎小心,龙尖草无色无味,若非岳栩见多识广,寻常医者根本辨别不出。

    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也不一定认得此物。

    落在案几上的指骨渐渐不再落下,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岳栩递上来的东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轻拨动那香灰中的龙尖草。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母后还真是深谋远虑。”

    他还什么都没做,宋令枝还未进门,皇后竟连龙尖草都备好了。

    沈砚轻哂:“我若是什么都不做,未免对不住母后这份心意。”

    事关一国之母,岳栩不敢多言,只垂手侍立在一旁。

    清冷的月光如影随形,须臾,书案后终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下去罢。”

    槅扇木门开启又合上,月光如薄纱,无声洒落满地。

    案几上的青花瓷缠枝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沈砚一手扶额,院中蝉鸣满耳,寂寥空阔。

    良久,书房传来“哗啦”一声响,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悉数被扫落在地。

    烛火晃动,照亮一室的狼藉。

    ……

    寝殿寂静,秋雁伺候宋令枝换上寝衣,移灯放帘。

    殿中落针可闻,只余院中树影润润。

    秋雁扶着宋令枝上榻,转而朝外望去:“殿下今日怕是在书房歇息,奴婢今夜留在这为姑娘守夜罢?也不见姑娘晚膳吃几口,若是夜里饿了想吃什么,也可同奴婢说。”

    宋令枝一手挽着乌发,闻言轻声笑:“哪来这般娇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近来都吃不下,怎么可能夜里想起吃食来。”

    虽说是夏日,然睡在脚凳上一整夜,到底也是辛苦的。

    宋令枝拍拍秋雁:“你且回去睡罢,外面有婆子坐更守夜,若我真有事,唤他们便是,何必委屈你在这守上一整夜。”

    秋雁不乐意:“那些婆子哪有奴婢尽心?”

    宋令枝笑笑:“如今白芷不在,我身边只剩你一人,若你夜里睡不好,白日哪来的精神照顾我?快回去罢,我自己一人便可。”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秋雁一步三回头,不舍掩门而去。

    寝殿冷清,刹那只剩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魏子渊那香囊就藏在妆匣内,宋令枝悄声握拳,目光落在妆匣上。

    漆木珐琅缠枝纹八宝盒小巧精致,闺中女子,大多是用它放些小玩意。

    目光聚焦,心口直跳。

    沈砚的暗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听见自己同秋雁的话,宋令枝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闭息丸一事告知。

    若是她服下闭息丸,也不知道秋雁那傻姑娘闻得自己的死讯,会哭得怎样的撕心裂肺,还有远在兰香坊的白芷……

    魏子渊说过有法子护她们二位的周全,可是沈砚心思缜密,若是他知晓闭息丸的存在……

    甫一抬眸,对上镜中幽幽的一双眸子,宋令枝差点失声尖叫。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竹青色袍衫宽松,烛光迤逦在沈砚衣袂。

    沈砚似是吃了酒,空中隐约有酒香飘浮。

    他一步步,踩着烛光朝宋令枝走去。

    一双深邃眸子深不见底,沈砚面上淡淡,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似是随口一问:“……在想什么?”

    心口重重一跳,宋令枝起身行礼。

    屈膝福身,“殿下“二字尚未出声。

    沈砚忽而俯身,揽腰将宋令枝抱上妆台,顷刻,宋令枝目光和沈砚对上。

    她吓得双眼瞪圆,手足无处安放:“殿、殿下……”

    妆台冰冷,透过轻薄的寝衣,冷意遍及四肢。宋令枝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似雨中孤独无助的彩蝶,寻不到半分避身之所。

    妆匣离指尖不过一寸之距,宋令枝强忍住心中的不安紧张,双目颤颤望向沈砚。

    逆着光,沈砚脸上的表情瞧得并不真切。鼻尖淡淡的酒香弥漫,同沈砚书房的松柏香混在一处。

    气息凝滞,宋令枝下意识往后仰去,她抬首,强迫自己不去看手边的妆匣。

    她嗓音讷讷:“殿下、殿下是吃酒了吗?”

    沈砚神色自若,那双黑眸极深,半点醉意也无。

    他轻轻应了一声,双手撑在妆台上,低眸望着蜷缩在自己臂弯的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映着沈砚颀长的身影,眼眸惶恐不安,强装镇定。

    沈砚低声一笑。

    过了这般久,宋令枝仍是半点长进也无,还是那样惧怕自己,一眼就能看穿。

    “刚刚在想什么?”

    修长白净的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上,霎时惊起阵阵颤动。

    隔着薄薄一层春衫,掌心之下,亦能觉出宋令枝身子的颤栗。

    沈砚眼中笑意渐深,手指轻而易举捏起宋令枝纤细的脖颈。

    轻轻一用力。

    颤栗蔓延至全身,沈砚手中力道不重,宋令枝眼中仍是蕴满恐惧。

    气息急促,宋令枝只觉全身血液往上涌:“在想、在想祖母。”

    喉咙轻动,宋令枝战战兢兢,眼角泛着朦胧水雾。

    她垂眸低眉,盯着自己的珍珠软底鞋,“殿下先前让我写的家书,我还没写。”

    抬眸,沈砚仍在凝视自己。

    宋令枝轻声试探:“……殿下?”

    沈砚倏然低声一笑,落在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松了两三分力道:“……就为这事?”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头。

    那封家书,她确实还没写,也不知从何处下笔。

    这事沈砚自然也是知晓的。

    寝殿杳无声息,只有淡淡的烛影流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终于松开,沈砚垂首,忽而弯唇。

    “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贝齿咬着下唇,宋令枝眼中水雾氤氲,嗓音带着轻微的哽咽,她怯生生:“没,没骗你。”

    沈砚扬唇,那双眸子低低,半点也不曾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再说一遍。”

    “没、没骗你。

    “再说一遍。”

    “没……没骗你。”

    宋令枝抬头,目光一瞬不瞬,纤长的睫毛颤若羽翼。

    明明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目光半点也不敢从沈砚脸上移开。

    沈砚勾唇一笑:“最好如此。”

    宋令枝身影轻颤,她声音低弱,轻不可闻:“若是……骗了你呢?”

    似是没想到宋令枝会有如此一问,沈砚垂眼俯身,轻柔抬起宋令枝下颌。

    他笑得温和。

    “枝枝,你不会想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两章内会有大家想看的内容!

    我努努力,看看明天能不能加更(如果有宝贝想看的话

    这周在一个渡劫榜单上,怎么说呢,感觉我可能比沈狗还早进h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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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跑路倒计时

    夜色清冷, 苍苔露冷。

    剑南春刺鼻呛口,空中浓烈的酒香弥漫。

    沈砚一双黑眸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幽深晦暗, 似千年冰刃。

    宋令枝屏气凝神, 只觉心口狂跳。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影。

    沈砚身影颀长, 黑影拥着剑南春和松柏之香,团团将宋令枝笼罩。

    宋令枝指尖轻颤, 无意碰见漆木妆匣的青铜扣子, 她唬了一跳,慌乱捏拳。

    心中直打鼓, 落在沈砚脸上的目光却始终如故。

    许是想不出宋令枝这般胆大, 竟会抛出这样一问, 沈砚凝眸轻哂,少顷, 覆在宋令枝上方的阴影终于退开。

    烛光摇曳,又一次落在宋令枝眉眼。

    ……

    ……

    一连数日,林中的飞禽走兽都为沈砚所猎, 皇后喜得眉开眼笑, 设宴调桌安椅,宴请众人。

    她笑着朝皇帝笑道。

    “砚儿如今真真是大了, 臣妾还记得他小时候,人还没马高, 就想着骑马。后来从马背上摔下,险些丢了半条命,臣妾夜不能寐, 只想着若是能换来砚儿的安康, 臣妾便是少十年寿, 也不在乎。”

    沈砚为自己孩儿,皇帝自然也心生欣慰:“砚儿福泽绵长,且自小有高人庇护,依朕看,皇后是多心了。”

    皇后抿唇笑:“做母亲的都是如此。”她轻飘飘扫皇帝怀中的余贵人一眼,笑得温和,“待来日余妹妹做了母亲,想来也会如此。”

    皇帝哈哈大笑,龙颜大悦,搂着余贵人:“若爱妃来日诞下龙子,朕定亲自教他骑射。”

    余贵人躲在皇帝怀里,面露羞赧:“陛下莫打趣臣妾了。”

    皇后捏拳,强颜欢笑:“说起高人,本宫倒是想起一位故人,也不知道玄静真人如今身在何处,想当初,还是多亏了他,砚儿才能平安长大至今。”

    话落,皇后又转而朝向下首的沈砚,“砚儿,前儿母后替你求的平安符,可还戴在身上。”

    沈砚弯唇,自袖中掏出一物:“自然。”

    皇后莞尔一笑,目光在那枚平安符上细细打量,须臾笑道。

    “那便好。你自小容易招些鬼魅魍魉,有这平安符,母后亦可放心些。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今日好好歇歇,母后特为你备下西凤酒,这酒甘润醇香,这种天喝,再适合不过。”

    言落,当即有侍女捧上银洋錾自斟壶。西凤酒酒香浓郁,筵席上酒香氤氲。

    宫人衣裙窸窣,捧着佳肴果馔,在席间穿梭走动,款步翩跹,羽步飘摇。

    众宾客把酒言欢,推杯换盏。

    皇后举杯同乐,须臾,又笑着朝皇帝道:“陛下,臣妾常听人道驰逐重射,又闻得云家姑娘善驰逐……”

    云黎一手托腮,正惦记着房中的阿梨不知道在作甚,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皇后笑盈盈望着自己,满脸的慈悲温和。

    皇后:“既如此,那便宋姑娘同云姑娘一起罢。”

    云黎面露怔忪,同宋令枝面面相觑。

    上回她脸上露出相似的表情,还是念书时和同窗说小话,被夫子当众点名。

    云黎福身,拒绝的话尚未出声,耳边忽然传来母亲轻声的咳嗽。

    “你若是敢驳皇后,你那狸奴,今后都别想吃小鱼干了。”

    云黎:“……”

    暗暗叫苦不迭,若是自己一人,她还能藏拙,可如今宋令枝同自己一起……云黎心烦意乱,朝沈砚身侧的宋令枝望去,总不好让对方陪着自己丢脸罢。

    还在下首的宋令枝亦是满脸诧异,转首侧目,目光在沈砚和皇后二人之间打转。

    她悄声道:“殿下,我真的……要去吗?”

    沈砚淡声:“怎么,你想抗旨不遵?”

    宋令枝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宴上各家贵女纷纷离席更衣,宋令枝也随之离开。秋雁忧心忡忡,悄悄拿眼睛看宋令枝,愁眉苦脸:“姑娘,这可如何是好?你身子本来就弱,早膳都没吃两口,若是又染上风寒……”

    一语未了,秋雁先自行打了自己双唇三下,“呸呸呸,姑娘大富大贵,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无妨,我骑慢些就是了。”

    秋雁双眉仍是紧拢的:“可是您是和云姑娘一起的……”

    殿外忽然响起云黎怯生生的声音:“里面可是宋姑娘?”

    宋令枝同秋雁对视一眼,秋雁心领神会,悄声踱步开门,福身请安:“云姑娘。”

    云黎越过秋雁:“宋姐姐,我有事相求。”

    宋令枝:“可是为着驰逐?”

    云黎:“是为了驰逐。”

    宋令枝:“我不想赢。”

    云黎:“我可能会输。”

    二人异口同声,话音甫落,宋令枝同云黎齐齐瞠目结舌。

    云黎眉眼弯弯:“宋姐姐怎么同我想的一样?”

    她眼睛如同弯月,“不瞒宋姐姐说,我父亲如今还想着将我送去三殿下身边,若我今日夺魁,他定会同陛下求恩典,倒不如直接叫他绝了这心思。”

    云黎撇撇嘴,“我若是跑得最慢,想来他也没这个老脸,敢同陛下求赏。只是,可能会连累姐姐受委屈了。三殿下骑□□湛,若是你……”

    云黎欲言又止。

    宋令枝不以为然:“不委屈,我本来就不善驰逐,若真叫我夺魁,那才真真是为难。”

    云黎唇角笑意渐浓:“如此,我就放心了。”

    猎场旌旗飘扬,鼓声阵阵。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圆领袍衫,脚踩乌皮六合靴,一头乌发挽在身后。

    马背高耸,秋雁本来还心惊胆战,命人取来脚凳,想扶着宋令枝上马。

    宋令枝翻身跃上,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她手持马辔,居高临下高坐在马背上,朝秋雁弯弯唇角。

    秋雁目瞪口呆:“姑娘何时这般娴熟了?”

    宋令枝抿唇,但笑不语,眼中泛起几分自嘲。

    自然是前世为了沈砚所学,她往日最不耐烦学这些,后来来到京中,为了沈砚都学了,可惜至死都换不来沈砚一个眼神。

    黄土飞扬,猎场上众人振臂高呼。皇后坐在上首,漫不经心朝场上的宋令枝望去一眼。

    侍女轻声走近,在皇后耳边低语数句。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弯唇轻哂:“果然是藏着事。”

    若非藏着猫腻,真有了身子,宋令枝怎会不想赢。

    侍女担心:“可如今宋姑娘在猎场上,娘娘若是想……”

    皇后横她一眼:“放心,只管看着便是,本宫自有法子。”

    烈日炎炎,疾风掠耳。

    驰逐简单,若是谁能第一个冲过杨树,便是赢家。

    马背上一众贵女两两为一队,英姿煞爽,伏首躬身,跃跃欲试。

    鼓声落下,尘土高扬,数十匹骏马如脱缰,蜂拥奔至前方高耸的杨树。

    马声嘶鸣,似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场上众人引颈长望,云父目不转睛盯着云黎的身影,满脸堆笑:“小女不才,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他笑眯眯,正想着全盘接下同僚的奉承话,无意抬眸瞧见落在最后,慢悠悠闲庭散步的云黎,云父抬起的手臂轻轻发抖。

    同僚尴尬一笑:“云兄莫要生气,许是云姑娘厚积而薄发,这会子正养精蓄锐呢。”

    云父讪讪干笑两声,望眼欲穿,恨不得将场上的云黎盯出两个大窟窿。

    云黎早就父亲抛在脑后,饶有闲情逸致同宋令枝讲起驰逐的规矩:“得等她们绕杨树两圈,若有人第一个冲过杨树,这场赛事才算结束。”

    前方马辔高扬,宋令枝同云黎慢悠悠晃在一众马蹄后,嫌弃日光晒人,二人还找了一处阴凉地,贴着树下阴影走着。

    早膳只喝了半碗药,宋令枝此时只觉日光晃悠,她昂首眺望。

    圣上面前,人人都想一争高低,往日端庄淑良的侯府贵女,此时亦是咬紧牙关,不肯落人马后,输人半分。

    贵女绕场两圈,宋令枝的白马还在树下悠闲吃草,踩着日光顽乐。

    云黎抿唇一乐:“这马倒是自得其乐,别家都跑远了,它竟还有闲心吃草。说起来,宋姐姐以前可曾学过骑射,我瞧你方才上马,不像是初学者,竟像是……”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应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夺魁,正手握旌旗,笑得正欢。

    众人簇拥着道贺,又齐齐往后走。

    “明姐姐果真厉害,文武双全,往日我在书上见着‘望尘莫及’四字,还甚为不解,今儿瞧见你,才觉出这词说得果真不错。”

    “明姐姐的骑射自然不错,我今儿也算托姐姐的福了,若非同姐姐一起,我何德何能,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赏赐。”

    “说起来,云姑娘今日怎么跑那般慢?明姐姐,我记着你家兄长有意云家姑娘,可是她也中意你兄长,不好同你争高低?”

    “我还要她让不成?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在先,若论驰逐,还从未有人能比得过我——啊!”

    “明姐姐!明姐姐!”

    一声惊呼忽的从前方传来,宋令枝仰头,只见一抹白色身影踏遍黄土,直朝自己飞奔而来。

    白马横冲直撞,连着撞翻了好几位贵女,兵荒马乱,嘶鸣之声穿破长空,响彻山林。

    云黎手忙脚乱,吓得连连后退:“宋姐姐,快、快走!”

    策马扬鞭,二人身下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齐齐奔头前进。

    宋令枝勒紧缰绳,身下温顺的马匹不知为何忽然发起疯来,只拼命朝前冲去。

    电光石火之际,宋令枝忽然惊声:“跳——”

    云黎在马背上颠簸不停,闻言愕然,声音在风中颤抖:“不行,我怕、怕……”

    嗓音揉碎在山风中,宋令枝咬牙拔下自己鬓间发簪,尚未来得及动作,只闻箭矢冲破长空。

    宋令枝惊恐偏过头。

    看台上,沈砚不知何时高坐在马背上,抬臂拉弓,凌厉箭矢穿过宋令枝身下的马匹,正中马的眼睛。

    血流汩汩。

    再一箭,马蹄轰然倒下。

    宋令枝翻身滚下马,惊魂未定,手骨关节传来“咔嚓”一声响,似伤得不轻。

    一人一马跌坐在地上,碎石扎进掌心,宋令枝浑身狼狈不堪,双脚亦是摔伤,动弹不得。

    她平缓着气息,转身想要去寻云黎的身影。

    本该朝前奔进的马不知为何忽然调转方向,竟是直朝宋令枝而去。

    云黎拼命攥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狂风掠过耳边。

    宋令枝下意识抬手遮脸。

    广袖松垮,挡住了大半张脸。

    陡地,一人朝自己飞扑而来,拥着宋令枝朝旁边滚去。

    沈砚手上的匕首如箭矢飞奔而去,直落入云黎身下的马首。

    嘶鸣响彻,而后只闻哐当一声重响,那马直瞪着一双眼珠子,彻底倒在地上。

    云黎也跟着摔下。

    那处恰好是草丛,云黎勉强捡回一条命:“三殿下,宋姐姐?宋姐姐?”

    宋令枝双眼朦胧,眼前迷蒙不清,浑身上下似散了架,骨头疼得厉害。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看见繁茂昌盛的松树,看见……沈砚愕然的双目。

    耳边似乎有千百个人在唤自己,她好像还听见了秋雁的哭声。

    再然后——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

    “荒唐!实在是荒唐!”

    寝殿内,皇后来回踱步,一身石榴红圆领长袍映着迤逦日光。

    她怒瞪太师椅上的沈砚,恨铁不成钢,“砚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你今日真的在马蹄下……”

    皇后一手抚额,不敢回想先前在猎场的一幕。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太医院院判跪在宋令枝榻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一张小脸苍白无半点血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垂在榻边。

    秋雁双眼红肿,拿丝帕垫在宋令枝手上,供太医诊脉。

    寝殿落针可闻,只闻秋雁低声的啜泣,她双足跪在地上,恳切哀求:“太医,求你救救我家姑娘!求你!”

    太医一怔,赶忙让人扶秋雁起身:“下官定全力以赴,只是宋姑娘身上伤得厉害,累及筋骨,若想要下地,恐怕还得费些时日。”

    秋雁跌坐在地,她双目怔怔:“是说、是说我家姑娘无性命之忧了吗?可她刚刚……”

    宋令枝刚刚差点连气息都没了,太医为其施针,方才渐渐有了脉博。

    太医抚须长叹:“确实是无性命之忧,只是宋姑娘如今伤得重,还得过两三天才能醒来。下官这有些

    许麻沸药,若是姑娘疼得受不住,可服用一二。”

    秋雁感激涕零接过。

    太医拿袖子擦擦额头上的薄汗,又提着药箱,穿过缂丝屏风,拱手向皇后和沈砚回话。

    皇后不耐烦听他提起宋令枝,双眉紧皱:“除了皮肉伤,再无别的了?”

    她还以为宋令枝定会小产。

    太医面露怔忪,而后摇摇头:“其他的,下官暂时看不出,想来应该是没了。”

    皇后沉着脸,满腹心思重重,余光瞥见下首的沈砚:“三殿下如何了?”

    太医俯身为沈砚请脉,除了手背上一两处擦伤,沈砚身上并无大碍。

    皇后长松一口气,又命人送走太医。

    殿中安静无声,青花瓷缠枝纹三足香炉上燃着安神香,皇后一手抚着心口:“砚儿,你随母后出去,母后有话同你说。”

    沈砚不为所动:“母后有话,直说便是。”

    皇后心口肿胀,望着沈砚不明所以:“砚儿,你是皇子,怎可如此鲁莽?若是再有下回,你定不能再……”

    沈砚面无表情抬起头,那双黑眸幽深平静,似古井无波。

    他意有所指:“……母后还想有下回?”

    树影参差,蝉声满院。

    明明是盛夏时节,然望着沈砚那双眼睛,皇后没来由心生怯意,不寒而栗。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紧掐入掌心,皇后强装镇定:“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面不改色,手中的青窑红釉杯轻搁在案几上,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我听闻,马厩那死了两个太监。”

    皇后眼神掠过几分闪躲,她掩唇轻咳两三声:“猎场出了这种事,他们畏罪自缢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是怕牵连家人罢了。”

    沈砚不动声色,掌心的青玉扳指轻转:“是么?可我怎么听闻,那两个太监屋内还搜出了五十两金子……”

    皇后眸光一顿,心里暗骂自己的人出手慢,叫沈砚发现了金子。

    她清清嗓子,不以为意:“这有何稀奇?他们在马厩做事,兴许是收了哪位贵人的赏银,又或是从别处窃来的。”

    皇后不想同沈砚继续聊小太监的事,只温声朝他笑笑:“这事母后自会为你做主,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话落,皇后起身,目光轻飘飘在屏风上掠过。隔着缂丝屏风,隐约可瞧见屋内身影绰约,宫人来回走动。

    “至于旁的,待宋姑娘醒来再说罢。”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赐婚一事自然往后延。

    沈砚轻笑一声。

    皇后背影稍僵,转首,目光狐疑落在沈砚脸上。

    她沉声:“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砚轻呷一口茶,“只是忽然想起忘了提醒皇兄一事。”

    皇后眼睛瞪圆:“……什么?”

    沈砚声音轻轻:“山中多猛兽,皇兄身子孱弱,该注意些才是,若是如我今日这般,险些丧命……”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眼眸震动。

    少顷,她愤愤甩袖,打断沈砚的未尽之语:“休要胡说。母后瞧你今日真是昏了头,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才是正经。”

    转身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殿中最后一道光影随之消失殆尽。

    宋令枝身上的衣衫血迹斑驳,和皮肉紧紧贴合在一处。

    秋雁无法,只能拿剪子剪开,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方为宋令枝更衣毕。

    许是身上骨肉疼得厉害,宋令枝在梦中仍然睡得不安稳,烟雾般的双眉紧紧拢在一处。

    不时有呓语声传出帐幔。

    沈砚站在榻前,垂首望着青纱后的宋令枝,青玉扳指捏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贴着肌肤。

    秋雁悄声退下,不多时,湘妃竹帘挽起,岳栩轻手轻脚,站在缂丝屏风后。

    “殿下,皇后那边有动静了,说是太子殿下身子欠安,想提早回宫。”

    沈砚无声勾唇。

    果然如此。

    岳栩拱手,又将今日所查之事一一同沈砚道出。

    殿中静默,唯有岳栩低哑的声音响起。

    殿中尚未掌灯,隐约瞧见屏风后沈砚颀长的身影,似松柏挺直。

    岳栩低下头,眉间掠过几分不解:“殿下,属下有一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沉默在寝殿蔓延。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他声音极轻:“殿下今日,其实不必冒险的。”

    宋令枝身边一直有暗卫和金吾卫盯着,若真出事,暗卫定不会袖手旁观。

    沈砚垂眸不语,只静静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榻上的宋令枝仍未醒来,那双望向自己时常常惴惴不安的眸子此刻紧紧阖着,手背上还裹着厚重的纱布。

    沈砚黑眸晦暗深沉。

    他从天黑坐到天明.

    一晃半月已过。

    在猎场受伤后,宋令枝足足在榻上连躺着两日,人才彻底清醒,差点吓坏秋雁。

    从别苑回到京城,秋雁寸步不离守在宋令枝身边,一双杏仁眼哭得红肿。

    宋令枝后背四肢都有伤,行动不便,膝盖骨更是青肿一片,这两日才勉强下得来榻。

    身子骨单薄如纸,似弱柳扶风。

    秋雁端着沐盆走进暖阁,抬眸瞧见宋令枝扶榻而起,急得慌了神。

    “姑娘,你怎么又自己起身了,也不等等奴婢?”

    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后背,虽说天气还未转凉,屋中却是早早铺上狼皮褥子,便是宋令枝偶尔不当心,走路摔下,也不会磕着碰着。

    即便如此,秋雁还是不放心,事事亲力亲为:“太医说了,你这身子骨如今和纸糊一样,若是再摔着碰着,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宋令枝笑笑,扶着秋雁的手在贵妃榻上坐下:“哪有这般金贵,左右不过是在这屋子。”

    连着在榻上躺了这么些天,宋令枝只觉身子骨都懒了,怕是再躺下去,日后连路都走不动。

    膝盖骨还未长好,稍稍抬脚,疼痛顷刻传至全身。

    宋令枝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贝齿紧咬下唇。

    秋雁半俯身子,小心翼翼为宋令枝提裙:“姑娘,可是膝盖又疼了?奴婢去取麻沸药来……”

    宋令枝抬手拦住秋雁:“不必,我坐着歇歇就好了。”

    秋雁愁容满面:“前儿白芷姐姐随香娘子回老家,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怕奴婢伺候不周。”

    秋雁手执湘竹团扇,轻轻为宋令枝扇风,“也不知道白芷姐姐回来那日,姑娘这伤能不能好全。”

    宋令枝弯眼:“白芷有说何时回京吗?”

    秋雁思忖片刻:“短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不过她知晓姑娘食欲不振,特做了好些糕点。姑娘若是想吃,奴婢为姑娘端来。”

    宋令枝摇摇头:“刚吃了半碗药,再吃不下了。”

    秋雁垂眼:“那好罢。说起来,那日真是多亏了三殿下,奴婢当时在看台上,差点吓坏了。姑娘只是从马背上摔下,便受如此大伤。若是那马真的踩上姑娘……”

    秋雁双眼泪如雨下,眼尾泛红,“奴婢这几日常常做噩梦,梦见姑娘、姑娘……”

    宋令枝拿丝帕为秋雁拭泪:“别哭了,我这不是虚惊一场吗?”

    她挽唇,忽而想起魏子渊给自己送的闭息丸,宋令枝眼珠子一转,“若我真出事,你便去寻香娘子。你如今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去哪都不怕亏着自己。”

    秋雁气鼓鼓,猛剜宋令枝好几眼:“姑娘怎么尽说丧气话,没的惹奴婢伤心。”

    她小声哽咽,“若姑娘真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日夜跪在佛祖前,为姑娘祈福。”

    宋令枝:“净胡说,好好的做姑子做什么。且我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祈福的。”

    秋雁反唇相讥:“怎么不可以?奴婢可以祈求来世还入宋府,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不知道,如今闽州洪涝,京中好些人放河灯祈福,奴婢听闻闽州那死了好些人,圣上大怒,说是要派三殿下过去彻查。”

    沈砚要……离京?

    宋令枝忽而一怔,她如今行走不便,沈砚若真的离京,自然不可能带上自己。

    她心中思绪翻滚,若是自己在沈砚走后服下闭息丸……

    秋雁小声絮叨:“奴婢今早还见前院的小厮在收拾行囊,想来这事应是真的。姑娘,三殿下若真的要走,姑娘要去……要去送送吗?”

    宋令枝思绪骤然被打断,怔愣:“……什么?”

    秋雁压低声:“府上的人都是势利眼,三殿下若是在府上,他们定不敢欺负姑娘。可若三殿下……姑娘可别笑,这群人惯会踩低捧高,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欺负姑娘?”

    宋令枝眼睛弯弯:“你倒是看得透彻。”

    秋雁:“那是自然。姑娘今夜不若寻个由头见见三殿下,也好让那些人瞧个真切。”

    宋令枝粲然一笑。

    她对拉拢府上关系不感兴趣,不过想着若是自己借闭息丸离开,秋雁或许还得在府上待上几日。

    若是见见沈砚能换来秋雁那几日的安宁,倒也不算亏。

    宋令枝颔首:“就依你说的便是。”

    ……

    月色清冷。

    马车骨碌碌驶过长街,从宫中回府,天色已经全黑。府邸前奴仆侍立,沈砚步履匆匆,裹挟着一身寒露回府。

    圣上昏庸无能,近日因亏空的国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侧:“殿下,余贵人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这几日都在劝圣上,改派他人前往闽州。”

    岳栩不解其意,“闽州一事,实属烫手山芋,皇后娘娘此举,实在奇怪。”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嘲讽:“没什么好奇怪的,闽州河堤塌陷,皇后自然心急。”

    岳栩皱眉,更为不解。

    沈砚笑笑:“当年修建河堤的官吏,是皇后的一位故人。”

    那人同皇后自小青梅竹马,皇后自然见不得那人受牵连。若是旁人去,皇后尚且可以从中周旋,可若

    是沈砚……

    沈砚冷笑两声。

    前世的洪涝是在五年后才有,不想这一世竟提前了。他本来还想着等自己登基称帝,再派人修固堤坝。

    沈砚的目光倏然飘向门口站着的侍卫。

    侍卫拱手上前,不敢居功:“殿下,这是夫人屋中的秋雁姑娘送来的。”

    十锦攒盒掀开,却是十来个小巧精致的绿豆糕。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越过重重树影,落向月洞门后自己的寝殿。

    他淡声:“她今日又来了?”

    侍卫沉声:“是,夫人在门口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殿下未归,便先回房了。”

    连着三日,宋令枝都是如此。只是实在不巧,沈砚这几日都在宫中待到天黑。

    侍卫狐疑:“殿下,这绿豆糕……”

    沈砚:“放着罢。”

    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五更天。

    天将明未明之时,岳栩终于从书房离开。

    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闽州洪涝,如今又是大雨不断……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忽见窗前传来一声鸟啼,他好奇往外望去。

    树影婆娑,黄鹂亮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在窗前叽叽喳喳,

    伺候它的宫人一路追随,眼睁睁瞧着黄鹂飞进沈砚的书房,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窗下:“殿下恕罪,是奴才没看好这黄鹂,叫它飞出笼子,奴才这就、这就……”

    黄鹂扑簌一声,猛地往沈砚书案飞去,踩着小爪子在沈砚案前走走停停,时不时歪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珠子,盯着公文瞧。

    “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沈砚轻笑,朝窗下跪着的宫人挥挥袖,“你先下去罢,这儿不用你伺候。”

    宫人感激涕淋离开。

    案上烛火通明,黄鹂看看公文,又看看沈砚,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乍然飞扑过去。

    一连在绿豆糕上啄出好几个大洞。

    许是吃着味道尚可,黄鹂吃得更欢,“啾啾啾”喊个不停,又连着啃下好几口。

    沈砚哂笑:“你倒是怡然自得。”

    他伸手,将盘子端远些。

    黄鹂眼巴巴,又迈着小爪子跟上去。

    沈砚挪开,它又跟上。

    如此来回几趟,黄鹂许是知晓沈砚在捉弄自己,狠狠在绿豆糕上啃上一大口。

    碎渣瞬间落了一地。

    沈砚皱眉,直接将那盘子移到一旁的矮几上,黄鹂扒着那盘子,竟也跟着过去。

    一整盘的绿豆糕竟是让黄鹂吃下一大半,只剩些碎渣粉末。

    沈砚拢眉,正想着唤人前来收拾,忽见原本活蹦乱跳的黄鹂发出短促的一声啼叫,而后缓缓倒在案上。

    不再动弹。

    沈砚眼角的笑意尽失。

    作者有话说:

    八千多字这章居然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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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跑路预备备

    日影横窗, 霞映满院。

    紫檀案几上供着描金山水笔筒,三足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如梦如幻。

    岳栩拱手站在下首, 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粉末一一被挑出, 岳栩拢眉凝视。

    良久,他目光从绿豆糕上移开, 转而朝沈砚拱手。

    “殿下, 这绿豆糕确实下了药。”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双眸轻阖,眉宇淡淡。

    一夜未睡, 沈砚面上半点倦怠也无, 凌厉剑眉横立。一手抵着眉心, 一手落在扶手上方,指骨轻轻敲着。

    他唇齿溢出一声冷笑, 似漫不经心勾起唇角,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毒|药?”

    岳栩摇头:“不是。”

    沈砚睁开眼,那双如墨眸子漆黑, 深不可测

    岳栩低垂着脑袋, 细细道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这药温和,若只吃上一两回, 身子倒无大碍,只会觉得昏昏欲睡。可若是长此以往……”

    岳栩欲言又止。

    沈砚不耐烦:“——说。”

    岳栩垂眼:“若是吃久了, 精神定会倦怠,食欲不振,身子、身子日渐虚弱。”

    沈砚不日就要赶往闽州,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闽州不比京城, 若是真的在那处出了事, 又或是因身子欠安办砸圣上派的差事。

    不管哪一种,于沈砚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

    岳栩能想到的,沈砚自然也能想到。

    晨曦微露,偶有金黄光影落在书案上。黄鹂昨日连着吃了几块绿豆糕,昏昏睡了大半宿,此时才悠悠转醒。

    甫一撞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黄鹂“啾”的一声,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爪子从沈砚的公文上挪开。

    一人一黄鹂对视片刻。

    少顷,沈砚挥袖:“来人。”

    照看黄鹂的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闻言,匆忙推门而去,双膝跪地:“殿下。”

    “带下去。”沈砚声音淡漠清冷,“日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宫人诚惶诚恐,怔愣一瞬后,又赶忙叠声应“是”。

    脚底抹油,揣着黄鹂跑得无影无踪。

    书房昏暗,光影不明。

    片刻,一身着灰色长袍的宫人被带上,伏首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他连连磕头,额头青肿,也不敢停下。

    “殿下,小的不敢扯谎,那盘绿豆糕真的是秋雁姑娘自己做的……不,不是,小的听说,那绿豆糕是兰香坊送来的。”

    哀嚎声不绝,宫人俯身,哐哐往地上砸着脑袋:“殿下、殿下明察!这绿豆糕真的不是我们厨房做的……”

    岳栩朝沈砚望了一眼,而后皱眉看向宫人:“可瞧清楚了?”

    宫人连连叩首:“奴才在厨房做了这么多年,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举至头顶,“各院每日的吃食,厨房都有记账,这盘绿豆糕,乃是兰香坊的人送来。”

    岳栩翻阅帐册,朝沈砚点头:“殿下,绿豆糕确实为兰香坊的白芷姑娘送来。属下探明,兰香坊的柴房还有一名婢女,名唤红玉,这绿豆糕是出自她手,是……照着夫人的喜好所做。”

    殿中落针可闻,竹影映照在窗上。

    良久,书案后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笑:“……照着她喜好所做?”

    岳栩低头:“是,当日随绿豆糕送来的,还有白芷姑娘做的樱桃酥。攒盒是白芷姑娘送来的,后来由秋雁姑娘掌管,从始至终,都未经他人之手。”

    “……照着她喜好所做?”

    薄唇轻启,沈砚一字一顿,那双漆黑瞳仁极冷,似万年冰潭。

    跪在下首的宫人双股战战,瑟瑟发抖。

    岳栩垂手:“是,这糕点是前日送来,夫人只用了一块樱桃酥,旁的没再碰过。”

    书房空荡寂寥,案几上公文累累,全是昨夜沈砚等人熬夜商讨出来的防涝法子。

    那厨房的宫人早就被带了下去,另行关押在柴房。霎时,书房只剩下沈砚一人。

    院中杨柳垂丝,蝉鸣满耳。

    案上的香炉青烟未尽,烟雾缭绕。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暗纹宝相花纹圆领袍衫,他一手抵着眼角。

    绿豆糕早早被岳栩收走,只剩下一个缠丝玛瑙白盘,上面还有几个清晰的爪印,是先前那黄鹂留下的。

    槅扇木门紧阖,半点光亮也照不进书房。

    沈砚只身坐在阴影中,很久很久。

    良久,他低声,笑了下。

    案上的公文陡然被挥落在地。

    凌乱一片。

    ……

    主院杳无声息,秋雁双手端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伺候宋令枝净面。

    “那起子懒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一大早连个鬼影也不见。奴婢刚刚去抱厦找了一圈,那一处也是安安静静的,就只有几个坐更守夜的婆子在。”

    小心翼翼扶着宋令枝至窗前炕上坐下,秋雁蹑手蹑脚为宋令枝挽起锦衣,“姑娘今日觉得如何,膝盖可还疼着?”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那么快就好了,左右再等等就是了。前儿云府打发人送来的药膏,我用着倒是极好。”

    那药膏添了薄荷草,抹在伤处凉飕飕的,也不会同红药油一样油腻黏糊。宋令枝用了两次,只觉膝盖不再如往日那般红肿了。

    秋雁弯眼笑笑:“那药膏是云姑娘送来的,说是南海那边进贡来的,京城也买不到。云姑娘自己用着甚好,这不,也给姑娘送来了。”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姑娘若是用着好,奴婢再去取些来。”

    话落,她又踮脚往外瞧,“昨儿夜里听闻三殿下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在书房。那绿豆糕……”

    宋令枝倏然扬起头,双目睁大:“……什么绿豆糕?”

    秋雁眼睛弯弯:“是前儿白芷姐姐送来的,姑娘没吃,奴婢想着这几日姑娘都见不到三殿下,所以自作主张,托侍卫将绿豆糕带给三殿下。”

    她声音越来越低,“旁的糕点都是殿下院中人自己做的,奴婢、奴婢总不可能拿去借花献佛罢?”

    宋令枝摇摇头:“他不爱吃甜的,你便是送了去,他也不会吃一口。”

    秋雁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左右殿下知道姑娘去过就成了,旁的奴婢也不在乎。”

    宋令枝膝盖上的伤口虽然有了好转,秋雁还是不敢大意。

    “姑娘,奴婢先去取药膏来,你先在这坐着,奴婢去去就来。”

    耳房就在后面,宋令枝没做他想,点头:“去罢。”

    案几上供着汝窑美人瓶,宋令枝一手托腮,转眸凝视。

    窗下秋雁款步提裙,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再往后,那抹湖蓝色身影逐渐消失在月洞门前。

    宋令枝懒散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盯着香炉上的青烟瞧。

    日光透过纱屉子,渐渐落入屋中,悄无声息爬上宋令枝指尖。

    约莫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秋雁迟迟未归,宋令枝狐疑往窗外探去。

    日落满地,廊檐下只有一个婆子,倚着栏杆打盹。

    宋令枝皱眉,连喊了两声“来人”,那婆子好似才醒,拍拍袍衫上的尘埃,马不停蹄朝宋令枝跑去。隔着窗子和宋令枝福身请安:“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院落悄然无声,安静得吓人。

    那婆子是个生面孔,宋令枝往日也不曾见过,她狐疑拢眉:“怎么是你在外面伺候,其他人呢?”

    婆子点头哈腰:“殿下过两日要去闽州,唤了好些人去前院,想来是有事叮嘱。”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婆子:“那你呢,你不用去?”

    婆子满脸堆笑:“老奴往日是二门伺候的,今日这院子缺人,才让老奴来。”

    说话滴水不漏,没有半点可疑之处,宋令枝却倏地心生不安。

    她凝眉注视:“你去后院的耳房瞧瞧,秋雁可在不在?若是在,让她来见我。”

    婆子连声应声,匆忙退下。

    不多时,又重新折返,站在窗下和宋令枝回话:“夫人,秋雁姑娘不在耳房,想来也是被喊去前院了。”

    宋令枝双眉紧拢,心中的不安渐甚:“劳烦嬷嬷去前院一趟,替我找秋雁来。”

    婆子迟疑:“这……想来是殿下有事吩咐,秋雁姑娘过会就回来了,夫人何不再等等?”

    宋令枝横眉冷声:“我自然是有要事找她,你且快去便是。”

    婆子躬着身子,左右为难,一双眼睛闪躲。

    片刻,她福身:“是,老奴这就去。”

    满院无声,只余花光树影。

    宋令枝惴惴不安,扶着炕桌,撑着双掌小心站起。膝盖处的骨头疼得厉害,每往外走出半步,宋令枝只觉汗流浃背。

    层层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落在衣襟。

    牙关紧咬,宋令枝一步一步往外挪去,疼痛自膝盖蔓延,脚背上的伤口亦没好全。

    转过一扇缂丝屏风,倏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传来,宋令枝整个人直直朝前跌去。

    手指下意识想要抓住上方的湘妃竹帘,指尖从竹帘上滑过,宋令枝瞬间抓空。

    “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暖阁铺着柔软舒适的狼皮褥子,外间却是没有。

    木地板冰冷坚硬,双足重重摔在地上,膝盖骨好似再次裂开,撕心裂肺的疼。

    冷汗一点点沁出,宋令枝只觉气息渐弱,眼前朦胧不清。缂丝屏风倚在身后,湘妃竹帘在头顶轻轻晃动。

    恍惚之际,宋令枝好似看见一抹颀长身影,长身玉立,像是……沈砚。

    宋令枝陷入了昏迷。

    ……

    再次醒来,天色渐黑。

    皓月当空,院中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眼皮沉沉,似有千万斤重。

    宋令枝一手扶额,还以为自己是在贵妃榻上,她下意识朝外喊了一声“秋雁”。

    暖阁空荡寂寥,借着窗外月色,隐约可见竹影参差。案几上香炉青烟散尽,屋中只剩缕缕百合宫香。

    地板硬.挺,意识清醒之后,膝盖上的剧痛随之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撑着屏风站起,槅扇木门紧阖,没有半点月光透入。

    房中不曾掌灯,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窗外的月色。

    双足疼得厉害,宋令枝无法,只能一步步往回走。

    四肢沉重,半点力气也提不起。

    越过缂丝屏风,甫一抬眸,宋令枝差点让眼前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槅扇木窗下坐着一人,沈砚一身竹青长袍,安静无声坐在临窗炕前,一旁案几上供着热茶,汩汩热气氤氲。

    广袖松垮,挡住了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身影如松柏,似闲情逸致。

    “……沈、砚。”

    喉咙干渴,艰涩溢出两个字。

    宋令枝瞳孔骤紧,猛地朝前奔去,“沈砚,秋雁呢,秋雁在何处?”

    恐惧和不安笼罩全身,宋令枝一时忘了双足还伤着,站立不稳,直直朝前跌去。

    恰好跌落在沈砚袍角。

    如抓住水中浮木,宋令枝半扬起脑袋,双目瞪圆,她顾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牢牢攥着沈砚的长袍:“秋雁呢,秋雁是不是你带走的?她在哪里?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连着病了这么些天,宋令枝身影单薄清瘦,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不过多说了几声,连吼都称不上。胸腔忽的传来一阵剧痛,宋令枝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头晕眼花,眼前发黑。

    宋令枝强撑着精神,单手捏拳:“……秋雁、秋雁呢?”

    撕心裂肺,眼角因咳嗽泛起重重水雾。

    泪眼婆娑。

    她嗓音带上哭腔:“沈砚,秋雁呢,她在哪?”

    黑夜重重笼罩,无边的昏暗一点点侵蚀着宋令枝。

    她跌坐在阴影中,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狼狈不堪。

    “宋令枝。”

    手边的茶杯轻搁在案上,沈砚垂眸,居高临下朝宋令枝望去一眼,淡漠的眼眸似古井,波澜不惊。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瞬间,沈砚一双黑眸就在宋令枝眼中。

    她眼中满是惶恐不安,宋令枝强撑住脸上的镇定:“没、没骗你。”

    装着闭息丸的香囊早让她藏在旧物之中,为保万一,宋令枝连秋雁都不敢告诉。

    她心下不安,又一次攥紧双拳,宋令枝连连摇头:“沈砚,我没骗你。”

    那双漆黑眸子幽深平静,近在咫尺。

    沈砚周身笼着淡淡的檀香,宋令枝屏气凝神,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沈砚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手中有闭息丸吗?

    可那闭息丸自己还未吃下,这事秋雁也不知……

    落在自己下颌的手指渐渐往下,沈砚手指强劲有力,他一点一点,拢在宋令枝脖颈。

    轻而易举扼住她的喉咙。

    气息急促,久违的窒息感遍及全身。

    宋令枝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没、没骗你。”

    陡地,扼在自己喉咙的手指倏然松开,宋令枝整个人被狠狠丢到一旁。

    伤口再次传来撕心裂肺之疼,宋令枝伏在地上,双手双足疼得直打颤。

    膝盖关节好像错位,钻心的疼顺着四肢蔓延,宋令枝指尖颤动,贝齿紧咬着下唇,死死忍着巨疼。

    她一字一字强调:“我没,没骗你。”

    沈砚轻哂,他背着手,一步一步自炕上走下。沈砚俯身垂首,黑眸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昨夜的绿豆糕,可是你让人送去的?”

    宋令枝瞳孔紧缩。

    ……绿豆糕,是秋雁送去的那份?

    宋令枝敛眸,纤长眼睫缀着泪珠,挡去了眼中的异样情绪。

    竟不是闭息丸东窗事发,可那绿豆糕是秋雁送去的,从未假他人之手,怎么可能会出事?

    宋令枝心中疑虑重重,她扬起头:“绿豆糕……怎么了?”

    沈砚勾唇,笑意在他唇角蔓延。他慢条斯理,眉眼笑得温和:“枝枝不知道吗,那绿豆糕……”

    沈砚低头,覆唇在宋令枝耳边,“是下了药的。”

    宋令枝震惊瞪大眼睛:“不可能,那是……”

    那是白芷从兰香坊送来的,本来是给自己做的糕点,怎么可能会是下了药的。

    宋令枝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攥住沈砚手腕,宋令枝双眼落下两行清泪,她低声啜泣,“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陷害,那绿豆糕是白芷送给我的,她怎么可能会给我下毒!”

    沈砚漫不经心弯眼:“可我怎么听闻,那绿豆糕你一口都没碰?”

    宋令枝惊诧:“我那日不想吃罢了。”

    她深吸口气,“且那日随绿豆糕送来的,还有樱桃酥,白芷怎会知晓我想吃哪种?”

    沈砚眼眸低垂,凝眸望着宋令枝。

    膝盖骨疼得紧,宋令枝强咬着下唇,竭力理清凌乱如麻的思绪:“殿下、殿下难道就没疑心旁人吗?府上人多,也有可能是旁的人趁机下药。”

    暖阁静默。

    半晌,头顶忽而落下一声轻笑。清冷月光宛若银辉,洒落在沈砚袍衫。

    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低哑的一声笑从沈砚喉咙溢出,他挽唇,饶有兴致同宋令枝闲话。

    “枝枝,那盘绿豆糕从未有旁人碰过。”

    青玉扳指在沈砚指间轻转,沈砚站直身,他声音极轻极轻,“除了……你的侍女。”

    “既然枝枝不知情,想必这事是那丫鬟自作主张,欺上瞒下。”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是,秋雁不会这么做的,她怎么可能会下药?肯定是有人指使,陷害她的。”

    沈砚不耐烦拂袖,阴沉着脸往外走去。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起身追人,只可惜伤口疼得厉害,甫一撑着地板起身,又直直跌落在地。

    膝盖骨肿胀生疼。

    宋令枝无力伏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惨白的双唇嗫嚅,宋令枝低声呢喃:“不是她下药的、不是的。”

    她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可惜无人听见。

    满院无声,只余蝉鸣聒噪。

    槅扇木门紧闭,宋令枝被幽在暖阁之内,地板冰冷,寒意如流动空气严丝密缝,缠绕在她身侧。

    膝盖骨疼痛难忍,宋令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拖着伤腿一步步挪至窗下。

    满目疮痍,青松抚檐,萧条冷清。

    往日宫人衣裙窸窣的乌木长廊,此刻却门可罗雀,只有一地的月光残留。

    院中半点多余的声响也无,宋令枝根本辨不出秋雁在何方。

    她心口惶恐慌张,一会想起先前被沈砚割舌的青杏,一会又是那个得罪了沈砚的嬷嬷。

    那嬷嬷还是皇后身边的人,沈砚亦能面不改色一剑捅穿对方。

    那秋雁呢。

    她只是自己的侍女……

    心神恍惚之际,宋令枝好似听见了秋雁的哭声,听见她在向沈砚求饶。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趴在窗前:“秋雁、秋雁是你吗?”

    案几上的茶具不知何时被宋令枝挥落在地,碎瓷洒落一地,清脆响亮。

    院中悄然无声,静悄无人耳语。月光透过指缝,斑驳落在宋令枝脸上。

    没有声音,没有秋雁。

    适才听见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攥着窗棂的手指缓缓滑落,宋令枝怔怔望着窗外一角的夜色。

    双膝疼痛欲裂,孱弱身影落在夜色之中,如浮萍孤独无助。

    暖阁不曾掌灯,昏暗不明。

    一整夜,整个院子都不曾有声音响起。宋令枝从黑夜熬到白日,又从白日熬到黑夜。

    从始至终,都无人再推开暖阁的门。

    她好像彻底被人遗忘在此处。

    嗓子干哑,脚上伤口的麻沸药效彻底退去,此刻如千万只虫子啃咬一般。

    ——疼。

    ——太疼了。

    意识逐渐模糊涣散,宋令枝分不清自己是饿的还是疼的,她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窗外日升月落。

    或是过去了一个时辰、一天、两天……

    宋令枝记不清了。

    她怔忪躺在地上,双眼无光。

    连着多时不曾进食,宋令枝连话都说不出,只是木讷望着那一扇小小的窗口。

    茶杯的碎片就落在自己手边。

    也不知道秋雁如今怎样了,若是真的需要一人顶罪,那还不如……

    宋令枝缓缓闭上眼睛。

    ……

    书房悄然无声,只亮着一盏小小的烛火。

    光影摇曳,跃动在沈砚眉间。

    岳栩匆匆赶来,伏首跪地:“殿下,夫人……宋姑娘刚刚拿石头敲窗子,暗卫担心出事,上前查看。”

    沈砚面无表情,闭着眼睛假寐:“说什么了?”

    岳栩拱手:“宋姑娘说,那药是她下的,和秋雁白芷无关,两人都……都不知情。”

    岳栩埋头,不敢直视沈砚。

    少顷,他听见太师椅在地上划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响,落在安静书房中,愈发刺耳尖锐。

    沈砚低声一笑,双眼冷冽彻骨:“她真是这样说的?”

    岳栩低首:“是,属下不敢欺瞒,确实是……宋姑娘的原话。”

    指腹轻轻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敛眸垂眉:“那药,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岳栩毕恭毕敬:“宋姑娘身子熬不住,此刻还在昏迷中,若是要审问,还得待宋姑娘清醒。”

    岳栩抬眸,“殿下明日启程,恐怕、恐怕来不及亲自审。”

    书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砚思忖许久,声音冷冷:“此事待我回来再议。”

    岳栩轻声,应了声“是”。

    他皱眉:“还有一事,我们留在江南的人近日快马加鞭送来急信,说是宋瀚远一行人在海上出了事,宋瀚远在船上染上天花,恐怕……恐怕命不久矣。”

    这事前世不曾发生,沈砚皱眉抬眸:“……此事属实?”

    岳栩抱拳:“暗卫曾混上宋瀚远的海船,确实是天花无异。宋瀚远先前发现的金脉,也没再继续开采,想来病得不轻。”

    天花易传染,暗卫也只是远远瞧一眼,而后迅速躲开。

    岳栩:“宋老夫人担心无人为宋瀚远收棺,连夜带着棺木,轻装上路赶往海上,宋夫人亦在其中。”

    宋老夫人一心挂念儿子,又怕宋瀚远的后事办得不体面,还从家中带了好几个得力的管事。

    沈砚一双黑眸深邃:“……只带了管事?”

    岳栩轻声:“是,想来是宋瀚远危在旦夕,宋老夫人也顾不得家中的生意,如今宋府上下乱糟糟的,连个主心骨也没有。”

    岳栩悄悄抬眸觑沈砚,小心翼翼将怀中一物送上,“宋老夫人还给宋姑娘送来一封亲笔家书。”

    家书确实为宋老夫人所写,字字泣血。

    “老夫人想要宋令枝回去奔丧?”沈砚唇角勾起一分冷笑。

    他随手将家书丢在案上,“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家书送给宋令枝。”

    岳栩狐疑:“那奔丧之事……”

    迎上沈砚森寒阴冷的目光,岳栩慌忙低下头。

    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下药一事还未查清,沈砚怎么可能轻易放宋令枝离京。将宋瀚远染上天花一事告知宋令枝,为的也不过是折磨她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跑路!

    有点高估自己,本来以为今天可以写到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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