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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宋姑娘……没了

    秋霖脉脉, 细碎雨珠从檐角滚落,满目疮痍悲凉。

    院中悄然无声,一众宫人款步提裙, 悄声捧着漆木茶盘, 自乌木长廊穿过。

    越过影壁, 房中无声无息,槅扇木门紧紧闭着, 瞧不清里面的光景。

    侍女手持戳灯, 站在廊檐下,微弱的烛光撑起一隅的光影。隔着摇曳烛光, 隐约可见清寒雨幕。

    雨声淅淅沥沥, 清冷森寒, 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槅扇木门推开,自有人接走漆木茶盘, 官窑缠枝纹香炉青烟氤氲,依稀闻得安神香的香气。

    湘妃竹帘半卷,只模糊瞧见屋内青纱帐幔隐隐绰绰。

    再然后, 槅扇木门轻掩, 彻底隔绝了所有视线。

    宫人低着头,悄声从主院离开。

    走远些, 穿过月洞门,方敢出声, 三三两两宫人撑着青缎油纸伞,躲在伞下窃窃私语。

    “殿下离开了那么久,夫人怎么还病着?这都几天了, 也不见夫人身上有好转, 难不成是夫人和殿下闹矛盾了?”

    “我怎么听闻, 是夫人身边的奴婢犯事了,你们不觉得秋雁姑娘如今都不在主院伺候了吗?”

    “只是婢女犯事,用不着连坐夫人罢?我瞧着夫人现下都不曾离开暖阁,若不是起居饮食照常,我还以为是被幽禁了。”

    “真的幽禁,也不会在主院罢?想来还是殿下不忍心,也不知道这位主子,日后还能不能搬进芙蓉院。”

    满府上下猜测不一,沈砚又不在京城,无人知晓事情真相,只捕风捉影猜测着。

    府门紧闭,只有角门还开着。

    云黎提裙下了马车,满头珠翠,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狸奴。

    阿梨乖巧窝在云黎臂弯,伸出小爪爪玩云黎发簪上的流苏。

    流苏晃一下,阿梨的眼珠子跟着晃动一下,玩得尽兴,全然不顾自家主子的气势汹汹。

    云黎不管不顾,仗着沈砚不在府上,趾高气扬,她连声冷笑。

    “怎么,难不成这就是三殿下的待客之道?我连着来了三回,连宋姑娘一面都见不到?”

    “还是你这刁奴从中作梗,不让我见宋姑娘?”

    管事垂手站在一边,点头哈腰,叠声赔罪:“云姑娘恕罪云姑娘恕罪,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夫人如今卧病在榻,殿下走前有过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夫人养病,还望云姑娘见谅。”

    云黎不依不饶:“前两日你也是拿这话搪塞我的,宋姑娘那日是同我一起受伤的,如今她起不来身,我关心她身子也不行?不过是见一面罢了,哪里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云黎眼珠子一转,仰着头道,“我就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可好?”

    她软硬兼施,“如若不行,我就在这门前守上一整日,一日不行,便两日。两日不行,便三日。”

    云黎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凶神恶煞的护院,横在脸上疤痕看着瘆人可怖。

    管事连声叫苦,云府他自是得罪不起的,自家主子的命令他自然也不能违背。

    可若是真让云黎在沈砚府前等上一整日,兴许明日京中就该流言四起。

    管事左右为难,面露迟疑之色。

    云黎趁热打铁:“我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你若不信,让人跟着我就是了。我知道三殿下不让人打扰,我只在窗前瞧上一眼,不过分罢?”

    管事沉吟片刻,无奈长叹:“好罢,云姑娘这边请。”

    云黎弯唇,抱着阿梨往前一步。

    魏子渊亦步亦趋,也跟着往前。

    管事倏然伸手,拦下她身后跟着的护院:“云姑娘,夫人喜清净,不喜他人打扰。”

    魏子渊被拦在府门外。

    云黎看看魏子渊,又看看管事,皱眉不悦道:“他是我的护院。”

    管事拱手:“云姑娘,恕小的冒昧,三殿下主院,并非人人都去得。”

    云黎不甘心:“可我们只在门口……”

    魏子渊拱手:“云姑娘,我等在门口守候便是。”

    ……

    细雨朦胧,雨丝飘零,如梦如雾。

    双膝的伤口尚未好全,宋令枝缓慢睁开沉重眼皮,入目青纱低垂。

    淅沥雨声落在院中,敲碎满院的安静。

    自那日给沈砚带话后,她再也没见过沈砚一面,自然,秋雁也不曾见过。

    宋令枝彻底被关在暖阁,房中服侍的,只有一个面生的侍女。

    每日除了给宋令枝送药,侍女从未和宋令枝说过半句话,眼神也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

    公事公办,每日到点送药,亲自盯着宋令枝喝下,若宋令枝不喝,亦会被她强行灌入。

    只要留宋令枝一命就行,这是沈砚走前的吩咐。

    天色灰蒙,半点亮光也瞧不见。

    楹花窗子拿窗棂撑起一角,隐约可见院中的朦胧雨幕。

    宋令枝扶榻坐起,身影单薄纤瘦,一张脸惨白无力。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有时醒来是白日,有时是夜里。

    宋令枝浑浑噩噩,记不得过了多少时日。

    庭院幽深,陡地,忽听耳边一声轻轻的猫叫,叠着雨声,落在耳边模糊不清。

    宋令枝只当自己又出现幻听。

    前些天她在屋里,有时也会听见秋雁的声音,或和往日一样欢声笑语,或是凄厉的哭声,或喜或悲,重重情绪砸落在宋令枝身上,宋令枝只觉头疼欲裂。

    挣扎着扶墙站起,挨个角落循着声音寻去,却始终找不着秋雁。

    帐幔低垂的暖阁,只有沈砚留下的侍女,面无表情盯着宋令枝。

    雨还在下,兴许已经是辰时了。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眼角倦怠尽显。蓦地,手边忽然一重,毛绒触感瞬间落在掌心。

    宋令枝惊恐睁开眼,猛地和一只狸奴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楹花窗下云黎的惊呼也随之传来:“——阿梨!”

    ……阿梨。

    毛茸茸的大尾巴蜷缩在宋令枝手边,阿梨轻轻趴着,嗓音细弱低微。

    屋中侍女瞧见,当即要将狸奴赶出去。

    宋令枝扶榻坐起,掩唇轻咳两三声,抬手将阿梨抱在怀里:“这是云姑娘养的。”

    云黎隔窗,一双眼睛明亮,灼灼盯着侍女。闻得自己的名字,又笑着朝宋令枝挽唇。

    “我还当今日见不到你了,管事说不让人打扰,只让我在门口看一眼。”

    侍女福身,不敢明面得罪云黎,“云姑娘说笑了,只是这屋子病气重,恐沾染上云姑娘。且夫人身子欠安,不能接客。待客不周,还望云姑娘见谅。”

    云黎不以为然:“我既应了管事,便不会进去打扰,只让我家阿梨陪宋姑娘片刻,这应当……无妨罢?”

    云黎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庭院深深,确实是沈砚的主院无异。可她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庭院静得吓人1銥誮,莫名的诡异。

    往日在宋令枝身边寸步不离的秋雁,此刻也没了踪影。

    廊檐下的云黎心事重重,屋内的阿梨窝在宋令枝臂弯,拿小脸蹭.蹭宋令枝的掌心,顽得不亦乐乎。

    末了,还躺平在榻上,任由宋令枝揉捏绵软肚皮。

    脖颈上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暖阁少有的热闹。

    鎏金珐琅铃铛小巧精致,别在狸奴脖颈。宋令枝凑近瞧,指尖轻捻起铃铛,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窗下的云黎瞧见,只当是宋令枝喜欢,笑着朝她道。

    “阿梨往日喜欢在院子乱跑,有时连护院也找不着它,怕它又和上回一样偷溜出去,故而做了铃铛给它系上。”

    云黎莞尔,“那护院你先前也在别苑见过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铃铛,京中还有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给狸奴做衣衫穿,只为图个乐子。

    侍女不以为意,只匆匆瞥了一眼,不曾多瞧。

    三千青丝轻垂在宋令枝手边,纤长浓密睫毛挡住了宋令枝眼中的氤氲水雾。

    她眼睛轻轻眨动,贝齿紧咬着下唇,不敢露出半点的异样,深怕叫身边的侍女发现端倪。

    这铃铛是魏子渊做的,上面刻的亦是他的字迹——

    安好。

    心思百转千回,连着被幽禁在院中多日,宋令枝终得以瞧见半分曙光。

    铃铛牢牢攥在宋令枝掌心,勒出清晰的红痕。

    阿梨莫名其妙,伸出软绵绵的爪子,朝宋令枝喵呜了好几声。

    不敢惹一旁盯着的侍女生疑,宋令枝伸手挠挠狸奴的下巴,多日紧拢的眉眼终于舒展,难得显露笑颜。

    侍女屈膝福身:“夫人,您该歇息了。”

    她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太医说您不能劳累,这狸奴还是给奴婢罢?”

    侍女背对着窗子,云黎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隐约瞧得宋令枝抱着阿梨斟酌片刻,而后方将狸奴递给侍女。

    阿梨聪慧,爪子一拍,躲过侍女伸过来的双手,从窗口跃出,又安安分分躺在云黎怀中。

    侍女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白色影子,手背上顷刻多出几道红痕。

    她敢怒不敢言,只咬牙朝云黎远去的背影瞪去好几眼。

    这日之后宋令枝没再见过云黎。

    雨接连下了时日,清寒透幕。雨丝细密,潮湿阴冷。

    宋令枝房中只剩下两个侍女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和监视无疑。

    青纱帐幔层层叠叠,二人低声,交头接耳。

    “姐姐,你说她不会真的出事罢?这都过去一日了,还不见醒?”

    “管她呢,总归死不了。真是晦气,好不容易调来主院,居然是伺候一个活死人。瞧殿下那样,怕是真厌了。”

    “不会罢,若是真厌烦了,怎么还会让她继续住在主院?”

    “许是殿下近日忙着闽州一事,腾不出手料理。你也不好好想想,若殿下真的在乎人,怎会十天半月连封家书也不曾送来?连打发个人回来都不曾。”

    侍女自觉言之有理,“且我听说那个犯事的丫鬟,如今还在柴房关着呢,说是等殿下回来再发落。”

    “你说得倒是在理。说起家书,我才想起来,殿下身边的岳统领交给我的。”

    她自怀中掏出一封家书,探头瞧见宋令枝还在睡着,“罢了,放她枕边就是了,待她醒了自然瞧见。”

    雨珠滚滚落地,暖阁点着一盏烛火,光影在风雨中飘荡。

    宋令枝睁眼时已经是翌日。

    侍女忘了关窗,飘摇雨丝落入屋中,寒气逼人。

    秋雨天寒,宋令枝最是怕冷,先前有暖香丸吃着,倒还不觉得。

    这些时日没了暖香丸撑着,她只觉手足又同先前一般,冰冷彻骨。

    寒气遍及四肢,铺天盖地的冷意笼罩全身。

    身上的锦衾轻薄,半点御寒之用也无。

    侍女还在东次间睡着,屋里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身影哆嗦,强撑着身子坐起,心神恍惚,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许是这些时日不曾上药,先前膝盖的伤口还没好全,仍是疼得厉害。

    拖着沉重的双足,宋令枝一点点往外挪去,屋中光影晦暗,她扶着墙慢慢往窗口走去。

    窗棂半支,冷风灌入屋中,宋令枝瑟瑟发抖,衣襟拢紧,伸长手臂想要关上窗子。

    手指无力,咬牙强撑,竟是连着试了两三次,才勉强将窗子关上。

    摇曳的雨丝泅湿手背,宋令枝扶着炕桌,气喘吁吁。

    余光瞥见地板上躺着的一封书信,宋令枝好奇睁大眼。

    她缓缓俯身,白净修长的手指触到上方祖母熟悉的字迹,滚滚泪珠往下砸落。

    颤抖着双手撕开信封,宋令枝一字字一行行掠过。

    水雾弥漫在双眸,热泪盈眶。墨迹在泪水的晕染下,糊成一团。

    宋令枝抬手,寝衣松垮,宽松的衣袂抹去脸上滚滚落下的泪水。

    然还是不够。

    她看见了父亲染上天花,看见父亲即将不久人世,看见了祖母带着棺木,深怕父亲客死他乡,死后无人收尸。

    字字泣血,泪珠滚滚,宋令枝只觉身子恍惚,摇摇欲坠。

    眼前白雾朦胧,宋令枝双手紧紧攥着祖母的亲笔信,指尖颤动。

    似不敢相信信中所言,宋令枝又读了一遍,又一遍。

    信上的字迹悉数染上泪珠,宋令枝轻声哽咽,身子在冷风中瑟瑟颤抖,止不住的颤栗。

    案上的烛火逐渐燃尽,刹那,暖阁陷入昏暗之中,晦暗不明。

    风声飒飒,裹挟着低低的呜咽。

    满眼的疮痍悲凉。

    宋令枝一手掩唇,只觉喉咙腥甜一片,紧攥在指尖的信纸缓缓滑落在地。

    轻飘飘,似云似雾。

    不多时,暖阁传来侍女的一声惊呼。

    “快来人!夫人吐血了!快!找太医来!”

    院中瞬间乱成一团,乱糟糟的。

    云黎正在府门前同管事说话,闻得院中的动静,唬了一跳。

    “宋姐姐怎么了?”

    她再顾不得同管事说理,匆忙将人推开,抱着阿梨直往前院奔去。

    管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云黎一路跑,他一路追:“云姑娘,去不得!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见夫人的!云姑娘!云姑娘!”

    苍苔浓淡,青石板路光滑难走,管事提袍只顾着跑,一不小心,整个人直直跌倒在地。

    树影参差,云黎早跑得无影无踪,管事趴在地上,老寒腿叫嚣着疼痛。人老经不得摔,管事扶着腰,尚未来得及起身。

    忽而瞧见后院燃起浓浓烟雾,灰蒙蒙的天色映照着火光,管事惊慌失措,双眼圆瞪,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后院:“走水了!走水了!”

    他扶着青竹往后瞧。

    大火熊熊燃烧,遮天蔽日,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奴仆婆子提着水桶,疾步往后院柴房跑去。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喊。

    “不好!秋雁姑娘还在柴房!她没出来!那门还锁着!”

    柴房钥匙还在自己腰间,闻言,管事身影颤了颤,捏着那钥匙怒吼:“钥匙在这!钥匙在这!”

    火光吞噬了所有。

    ……

    ……

    闽州。

    天色阴沉沉的,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这日终于放晴。

    乌云密布,狂风呼啸。

    堤坝塌毁,河水汹涌澎湃,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一片哀怨声中,裹挟着几声长叹。

    “没想到圣上真让三殿下来了,我先前还担心,这三殿下要是同佟知县一样,那我们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不是说三殿下残暴凶蛮吗?我怎么瞧着,三殿下人还怪好的,若不是他,我们一家老小如今还露宿街头呢,哪还有这热热的米粥吃。”

    “别的不提,你们看那边……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瞧见佟知县这么狼狈过,听说殿下还让他去修堤坝,那脏活都是他一个人干。”

    “呸!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要不是他昧下那么多银子,这堤坝怎么会塌毁?听说修堤坝那人也被三殿下关押在地牢,真是大快人心!苍天有眼!”

    “别说了别说了,吃完快下地干活去,这堤坝可得赶在大雨前修好,三殿下人那么好,我们可不能负了他。”

    一辆马车骨碌碌自长街上驶过,自然的,百姓的议论声也飘落到沈砚耳中。

    他一手揉着眉心,松石绿鹤纹织金锦袍衫松垮,衬出颀长身影。

    ……好人。

    沈砚眼角掠过几分冷意,勾唇轻哂。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殿下,堤坝修固的事如今也差不多办妥了,您连着半月都不曾好好歇息,今日还是早些回去,河堤那有属下盯着便好。”

    沈砚揉着眼角:“无妨,佟知县一家可还关在地牢?”

    岳栩拱手:“是,当年修建堤坝的时候,佟知县……”

    一语未了,忽见沈砚眉心紧皱,眼前忽的一阵眩晕。

    岳栩以为是沈砚身上的毒提早发作,僭越上前,为沈砚请脉看诊。

    指尖下的脉搏跳动,沈砚身子发热,犹如火炉滚烫。

    岳栩大惊失色,面上惶恐不安:“——殿下!”

    闽州洪涝,一众百姓无家可归,死伤无数,还有不少人染上时疫身亡。

    沈砚是为着洪涝一事才来得闽州,这些天都同百姓待在一处,难保不会染上,若是沈砚染上的也是时疫,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双眼震惊,伏首跪地:“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得尽快禀明……”

    “先别声张,回别院。”沈砚双眉拢紧,沉声吩咐。

    沈砚这病来势汹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身子已烫得厉害。

    “别院那让人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这两日我房中也不许留人。”

    虽然还不能分清是否为时疫,沈砚仍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让消息流露,省得失去主心骨。

    青玉扳指握在手心,沈砚强撑着精神,“河堤的事还没好,你找个可靠的人,盯紧他们,三日之内必须要修好,不能再耽搁。”

    马车外愁云密布,天幕暗沉。

    沈砚抬手,轻挽起车帘的一角。

    若是赶不上这几日修固堤坝,怕是城中得有更多百姓遭殃。

    “还有,这几日在我身边服侍的侍从也单独关在别院,若是三日后身子没发热,再放他们出去。”

    话落,沈砚又掩唇,轻咳两三声。

    岳栩着急:“殿下!”

    沈砚摆摆手:“去罢,你也别在这马车上待着了。”

    ……

    青烟未尽,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青烟袅袅。

    金丝藤红竹帘半遮半掩,房中杳无声息。

    侍女小心翼翼端着药碗,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岳栩守在门口,自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亲自送去沈砚房中。

    屋中点着安神香,沈砚还未起身,房中还有少许艾草的气息残留。

    家中若有时疫者,都会熏艾,防范于未然。

    岳栩悄声将茶盘搁在案几上,轻手轻脚从屋中退出。

    两日过去,岳栩身上并未有发热症状,这几日沈砚的药汁和公文,都是他亲自送到碧纱橱外,再由沈砚亲自取去。

    若沈砚有事吩咐,也是隔着碧纱橱。

    院落无声,岳栩穿过影壁,步履匆匆。

    抬眸,恰好和匆匆赶来的暗卫撞了个正着。

    暗卫拱手:“岳统领,京中急信。”

    沈砚才歇下不久,岳栩朝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心领神会,往后退开两三步,站远了些,他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暗卫言简意赅。

    “岳统领,府上出事了,宋姑娘……宋姑娘没了。”

    岳栩错愕,双眼圆睁:“……什么?”

    暗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京中所有事都告知:“宋姑娘看见了宋老夫人的家书,一病不起,还连咳了好些血,太医也束手无策,于昨日……于昨日殁了。”

    暗卫低垂着脑袋,“还有宋姑娘身边的秋雁,也在火中丧生了,尸首面目全非,如今已经下葬了。”

    岳栩沉下脸,深敢不对劲:“……柴房怎么会突然起火?”

    暗卫皱眉:“那火起得蹊跷,后来属下查得,是厨房一个婆子吃醉酒,不小心误点的。属下盘问了许久,也查不出端倪。”

    暗卫拱手:“岳统领,这事可要告知殿下?还有宋姑娘的丧事……”

    身后的槅扇木门紧闭,此处本是佟知县的别院,如今暂时成为沈砚的下榻之处。

    庭院幽静,佟知县昧下的银子都用来修建别院,金窗玉槛,汉白玉栏杆上镶嵌着花鸟鱼虫,就连后院池中的石头,亦是从苏湖运来的。

    怪石嶙峋,攀藤抚蔓。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沈砚还未确定染的是时疫还是风寒,留在京中的宋令枝竟然还出事了。

    同沈砚相比,宋令枝自然显得无足轻重。

    岳栩当机立断:“宋姑娘的丧事一切从简,切莫张扬,此事、此事先别告诉殿下。”

    暗卫狐疑:“可若是殿下日后问起……”

    岳栩:“放心,一切有我担着。”

    暗卫垂眸应“是”,悄声退下。

    院中雨声连绵,岳栩轻叹一声,正想着回去再看一眼沈砚。

    忽听碧纱橱后传来一声咳嗽。

    沈砚声音低哑:“……岳栩,可是京中来信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后面你们自己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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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沈砚冷声:“回京。”

    雨声淅沥, 寒意侵肌入骨。

    隔着一扇碧纱橱,隐约可闻得沈砚轻声的咳嗽。

    岳栩拱手,高大身影映照在纱橱上, 低垂的眼眸挡住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还好沈砚看不见自己。

    清清嗓子, 岳栩抱拳, 毕恭毕敬:“殿下,确实是京中来人了。”

    沈砚低低应了一声, 宽松的广袖轻抬。他随手端起搁在漆木茶盘上的药碗, 一饮而尽。

    余光瞥见茶盘上的樱桃果脯,沈砚眼眸轻动, 漆黑瞳孔稍顿, 难得流露出几分迟疑。

    往日在京中, 宋令枝吃药,都喜欢搭着樱桃果脯吃。思及宋令枝, 沈砚倏然想起那被下了药的绿豆糕,黑眸掠过几分狠戾阴寒。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沈砚一手揉着眉心。

    他本该直接杀了宋令枝的, 在她承认是自己下药那一日。喉咙轻轻滚动, 眼前好似又响起那夜宋令枝伏在地上,凄凉悲痛的呜咽。

    沈砚揉揉眉心, 忽觉碧纱橱后的岳栩不曾回话。他抬眸凝视,不知为何, 眼皮倏然一跳。

    沈砚嗓音低沉喑哑:“……可是京中出事了?”

    袖中的密信紧紧攥着,岳栩垂首:“殿下,京中一切安好, 只是堤坝那边, 出了点事。”

    前世为修固堤坝, 沈砚不眠不休半月有余,翻阅古籍,终找出一二法子。

    前些时日他一直为这事奔波劳碌,不想还是会出事。

    沈砚拢眉:“堤坝如何了,可还塌毁?”

    岳栩赶忙补充:“堤坝无事,是那佟知县受不得苦,昨夜连发高烧。属下担心他染的是时疫,故而自作主张,将他关在地牢。”

    沈砚轻哂:“让他安心养着,我记得,佟知县有一子,去岁刚及冠。”

    岳栩:“是。”

    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子。佟知县的儿子亦是如此,仗着父亲身局高位,在闽州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岳栩小心翼翼揣测着沈砚的心思:“殿下是想让他替佟知县……”

    屋中安静,耳边只有清寒雨声落下。

    岳栩拱手:“属下明白了。”

    ……

    风声幽幽,树影婆娑。

    又过了两日,沈砚身子终不再发热,转危为安,庆幸只是普通的风寒,并非染上时疫。

    岳栩亲自为沈砚施针毕,拱手往后退开:“殿下身子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堤坝的决口也于昨日修固齐整,街上的医馆客栈也暂时改为流民的住处。

    岳栩低声:“属下照殿下的吩咐,若是身子有发热者,立刻送往郊区的庄子,那庄子也有两三个郎中守着,昨日闽州城内已再无发热者。”

    沈砚轻声“嗯”了一声,指骨在案沿上轻敲:“宫里那边……可有说什么?”

    岳栩:“陛下闻得闽州洪涝已除,大喜。听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几日同大理寺走得勤,想来应是为了……”

    岳栩欲言又止,闽州堤坝塌陷,修建堤坝的一众人自然推脱不得,想来皇后是在为故人走动。

    沈砚勾唇冷笑,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母后倒是念旧,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岳栩垂首,不敢妄语。

    落在青玉扳指的目光逐渐回到岳栩脸上,沈砚狐疑:“……母后不曾来信?”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殿下……”

    抱拳的手轻轻颤动,岳栩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有一事,尚未禀明殿下。”

    沈砚声音彻底沉了下去:“——说。”

    “殿下,京中两日前送来急信,说……说宋姑娘没了!”

    轰隆一声,远处的天幕忽的滚过一道惊雷,银光如走蛇,劈在沈砚脸上。

    房中昏黄的烛光在冷风中摇曳,沈砚一双漆黑眸子映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一步步往下,玄色袍衫叠着迤逦烛影。

    沈砚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岳栩垂首伏地,自袖中掏出密信,双手高举捧至沈砚眼前。

    “当日殿下还未痊愈,属下斗胆,将这事拦下……”

    蓦地,手中的密信被人抽走。

    密函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黑色笔墨遒劲有力,确实是京中暗卫所写。

    沈砚一字字掠过,如墨眸子深沉。

    岳栩低头:“宋姑娘的丧事是属下做主,如今应是……”

    “备车。”

    玄色袍衫从岳栩眼前一晃而过,沈砚声音阴冷,“回京。”

    岳栩大惊,慌不择路扬起头:“殿下,万万不可!无诏回京乃是大罪,殿下若是不放心,属下可替殿下……”

    “岳栩。”

    一语未了,书案后忽然传来一道森寒冷冽的声音。

    沈砚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站在书案后,冷眼睥睨:“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替我做决定了?”

    岳栩惶恐,额头贴地:“属下不敢!”

    沈砚冷声:“备车。”

    ……

    闽州洪涝一事有所好转,消息传回京中,满宫上下无不欢声雀跃,笼罩在皇宫上方的愁云终得以消散,窥得一丝亮光。

    唯有坤宁宫上下,愁云惨淡。

    皇后一身烟紫色牡丹花纹织金锦宫衣,在殿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安。

    一众宫人如双翅站在皇后身后,人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皇后近日心情极差,稍有不顺,便杖打宫人,每日坤宁宫都有宫人被横着抬出去。

    寝殿落针可闻,烛光跃动在皇后眉眼,照亮她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

    少顷,殿外终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顾不得沈昭入殿,皇后款步提裙,匆忙往殿外走去,迎面撞上沈昭,皇后面色慌张。

    “昭儿,可曾见到陛下了?”

    隔墙有耳,沈昭朝身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侍女带着一众宫人往外走去。

    槅扇木门轻阖殿中烛火摇曳,只剩下皇后和太子二人的身影。

    豆彩海水龙纹香炉中燃着薄荷宁香,暖香袅袅。

    皇后心神不宁,挽着沈昭着急道:“如何了,陛下怎么说?”

    沈昭双眉紧皱:“父皇在余贵人殿中留宿,并未见我。”

    皇后双眼瞪圆,而后咬牙切齿,愤懑不甘:“这个贱婢,定是她在陛下那说了什么,不然圣上怎么会连你也不肯见。”

    沈昭凝眉:“母后,那董大人,真的非救不可吗?他不过是闽州的一个小吏,母后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听说,他如今同佟知县关在一处。”

    “董……”皇后眸光一暗,左手揉着眉心,“罢了,不提他。昭儿,你只要知道,母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皇后眼中掠过几分狠戾,“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可若是真落到大理寺手中,你我二人,或有大难。”

    沈昭眼中异样闪烁:“既如此……”他沉吟,忽而道,“母后可知,三弟府上的宋姑娘病故。”

    皇后脸上冷漠:“不过死一个侍妾而已,有何大惊小怪。便是之前圣上允了要为她和砚儿赐婚,如今瞧着也是她福薄,还未过门就病故了。”

    沈昭声音轻轻:“可我听闻,三弟为此回京了。”

    皇后愕然:“什么?他疯了不成?无诏回京乃是大罪,他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

    心口起伏不定,皇后扶着案几,堪堪站稳身子。

    沈昭赶忙上前扶住皇后:“母后担心身子,保重凤体要紧。想来三弟同宋姑娘伉俪情深,所以才马不停蹄,连夜赶回京中。”

    皇后不悦:“荒谬!一个侍妾罢了,若是让人知道他独自回宫……”

    沈昭侧目转眸,轻声:“母后,佟知县和董大人如今都被三弟关押,若是三弟回京一事被人知晓……”

    他收住声。

    皇后瞪圆一双凤眸:“你是想……”

    若沈砚独自回京之事人尽皆知,皇帝定不会继续由他为闽州一事善后,到那时,她只需多安插些人手,自然能救出想救之人。

    皇后心烦意乱,心乱如麻。

    沈昭拱手:“母后,三弟才立了大功,纵使私自回京被父皇知晓,左右也不过是关几日禁闭,罚罚俸禄罢了。可若是董大人……”

    两害之间取其轻。

    思忖片刻,皇后似下定决心,朝宫外高扬一声:“来人!”

    侍女匆匆推门而入:“娘娘可是有事吩咐?”

    皇后面色淡淡:“你去三殿下府上一趟。”

    园中阴雨惆怅,雨珠滴落。

    皇后侧身,视线缓缓望向窗外,糊着软烟罗的纱屉子朦胧。

    “就说是本宫的话,宋姑娘虽然还未进府,到底也是在三殿下身边伺候的,丧事不宜过简,省得寒了他人的心。”

    ……

    京中连着多日不曾见晴。

    鸦青色的雨幕灰蒙,雨丝摇曳在半空。

    三殿下府前门可罗雀,只有三三两两宫人在廊檐下走动。

    宋令枝的棺木留在后院,灵前只有一个年幼的丫鬟,一身灰扑扑的,满脸的稚嫩单纯。

    灵位上刻着宋令枝三字,她抬眸,颤巍巍仰头看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

    先前服侍宋令枝的秋雁在火中丧生,尸首烧得黑黢黢的,面目全非,管事看不下去,花了几两银子,让人抬出府,随便在野外找块地埋下。

    宋令枝在京中无亲无故,得脸的丫鬟又不愿干这事,守灵一事只好落在二门一个小丫鬟身上。

    纸钱在手中,连着三回,都不曾点燃。

    小丫鬟声音直打颤,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府上人人都说,宋姑娘死得蹊跷,怕是冤魂不散。

    “宋姑娘,您且安心去罢。我同你无冤无仇,日后若是去了地下,也别……”

    倏然,狂风卷起,灵前燃着的烛火忽然被吹灭,白幡轻拂,小丫鬟吓得没了半条命,手中的纸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出了门,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一人,小丫鬟吓得惊呼连连:“鬼鬼鬼啊!别找我别找我,走开走开走开!”

    云黎双眼泛红,本想最后来瞧宋令枝一眼,冷不丁被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乱嚷嚷什么,看清楚我是谁。”

    是个人,还会说人话。

    小丫鬟颤抖着松开手,瞧见是云黎,连连伏首跪地,磕头:“奴婢有罪,惊扰了云姑娘,云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云黎红着眼睛,没兴致同一个丫鬟纠缠。

    穿过影壁,灵前冷冷清清,纸钱散落一地。

    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下首,灵前荒凉,只有他们三人的身影。

    云黎拈香跪地,拜了三拜。

    左右环顾一周,竟是只有小丫鬟一人,旁的奴仆一个也无。

    她深吸口气:“不是说今日出殡吗,其他人呢?”

    小丫鬟战战兢兢:“奴、奴婢不知,兴许是有别的事耽搁,迟了些。”

    云黎震惊瞪眼:“胡说八道,当下还有旁的事比你家姑娘出殡还重要?想来是三殿下不在,你们故意敷衍搪塞。如若三殿下不曾离京,我看你们可有这样的胆子糟蹋主子!”

    小丫鬟吓得伏首跪地,连连磕头:“云姑娘恕罪,奴婢真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宋姑娘病逝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闽州,是三殿下亲口说……说丧事一切从简。”

    声音愈来愈低,小丫鬟低着脑袋,不敢抬眸对上云黎的视线。

    云黎目瞪口呆。

    虽说人走茶凉,可沈砚未免冷漠了些,竟连丧事也如此草率敷衍。寻常百姓都是七日出殡,宋令枝只停灵五日便罢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也无。

    她拂袖:“你们的管事在哪,今日出殡,再怎样,也不能任由棺木摆在这……”

    话犹未了,忽然闻得前院一阵喧嚣。

    一众宫人匆忙跑来,手上捧着瓜果白烛。

    转眼之余,宋令枝灵前摆满了祭拜用的瓜果,好几个奴仆婆子身着丧服,跪在灵前哭丧,嚎啕大哭。云黎只觉莫名其妙,余光瞥见晃晃悠悠朝这跑来的管事,她伸手拦住人:“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连声道:“云姑娘不知道,宫里来旨了,说是宋姑娘伺候三殿下有功,丧事不宜过简。”

    云黎一怔:“那今日的出殡……”

    管事朝皇宫的方向叩首:“皇后娘娘念宋姑娘有功,特允其停灵七日。”

    ……七日。

    跟在云黎身后的魏子渊忽然扬起头,眼中掠过几分错愕。闭息丸的药效是十日,本想着宋令枝今日出殡,他可趁沈砚不在京偷偷将人接走。

    不想皇后忽然来旨。

    刹那,本来门可罗雀的灵前来了好些人。大多是些小官小户,或是家中的庶子庶女。

    云黎往后退开两三步,她本是为送宋令枝最后一程才来。

    转首,蓦地瞧见自家护院站在下首,魏子渊背对着自己,云黎看不到他脸上真切的表情。

    只知道魏子渊垂首,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

    少顷,好似才回神,转身寻云黎,他满脸歉意:“云姑娘。”

    云黎不以为意:“走罢,先回府。”.

    夜间下了几滴雨,天色未明之时,遥遥的,空中响起一阵马蹄声。

    由远及近。

    长街湿漉漉,马蹄溅起一地的水珠。

    路人纷纷抱头避让,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为首的人一身竹青色宝相花纹圆领袍衫,身后跟着数十人,个个面容冷峻,腰间佩刀,凶神恶煞。

    马蹄踏破长街的安静。

    有人好奇探出脑袋,同街坊邻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断。

    “刚刚那些人,可是金吾卫?这是哪里又出事了?”

    “瞧着是往三殿下府邸去,不会是三殿下从闽州回来了罢?”

    “少胡说,闽州的事还没好,三殿下现下回来作甚?”

    “怎么是我胡说了,三殿下府上出了那么大事,我可听说那姑娘还没入门,人就没了,三殿下急着回来,应该就是为着这事。”

    “那姑娘可真真是没福气,这样好的人家,竟然还错过了。这几日三殿下府邸的高僧,可都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到底是娘娘仁慈心善,竟还请了高僧做法事。”

    “我也听见了,那动静可大了,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沈砚策马扬鞭,远远将他人的声音甩在马后。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了零星小雨,雨水泅湿衣襟,袍衫深浅不一。

    一路纸钱翻飞,尚未抵达府邸,遥遥的,只见满府上下白茫茫一片,府门洞开。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檐角下系着的白灯笼在雨中晃悠,斑驳光影淌落一地。

    管事站在门口,佝偻着腰背,正在打发小丫鬟洒扫。

    倏然耳边闻得一阵马蹄声,管事横眉立目,一声“放肆”还未出口,为首的骏马已飞奔至他面前。

    沈砚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翻身跃下马。

    管事吓得差点跪在地上,满脸错愕:“殿下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是闽州的事都处理好了?”

    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殿下,今日是……”

    话犹未了,疾步走在前方的沈砚忽然驻足侧目:“……她呢?”

    满园萧瑟凄冷,连绵细雨飘在空中,满目疮痍。

    管事一愣,片刻才回过神,垂首轻声回:“殿下息怒,宋姑娘先前……”

    沈砚不耐烦,冷声打断:“……她在哪?”

    管事颤巍巍,往府门口望去:“宋姑娘今日出殡,想来现下,已经出城了……殿下、殿下你去哪?殿下!”

    管事伸长手,眨眼瞬间,沈砚翻身上马,策马往城外而去。

    乌云密布,阴雨细密。

    陵园内,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满园散落着纸钱,哀嚎声不绝于耳。

    金丝楠木棺木沉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云黎走在最后,双眼哭得红肿,泪如泉涌。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跟在云黎身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前儿我找人,将秋雁姑娘的坟也移来这边了,倘或到了地下,宋姐姐也好有个照应,不会连个知心人也没有。”

    话落,云黎又忍不住落泪,“本来想带阿梨来,可我怕它捣乱。”

    云黎小声抽噎着,隔着哭丧的奴仆,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

    眼看时辰已到,众人抬着棺木往下,铲子铲着泥土,落在棺木上。

    魏子渊站在云黎身后,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木,单手捏拳。

    连着多日紧拢的双眉终于舒展。

    只要过了今日晌午,陵园无人,他就能趁机带走宋令枝。当日柴房中死去的不过是个死囚,真正的秋雁早让魏子渊送出城。

    只要过了今日……

    魏子渊双目灼灼,难得露出几分亮光。

    棺木下葬。

    云黎往后退开半步,转身上了马车的脚凳:“走罢。”

    她声音还哽咽着,“兴许宋姐姐这会已经到了地下,也不知她……”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云黎的低语,她扬起头。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黄土飞扬,数十人高坐在马背上,策马奔腾。

    身着竹青色袍衫的那人满面冷峻,凌厉剑眉掩在雨幕后。

    云黎大惊,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低声呢喃:“三殿下,他怎么来了?”

    魏子渊身影一僵,猛地转过身。

    细雨瓢泼中,一人长身玉立,站在棺木前。

    岳栩跟着翻身下马,他后背还有杖责后汩汩往外冒的伤口。

    岳栩忍着后背的疼痛,踱步至沈砚身侧。

    迷蒙雨丝飘落,金丝楠木的棺木透着肃穆庄严,众人瞧见沈砚,纷纷伏首跪地。

    树影摇曳,乌泱泱的白色中,唯有沈砚是站着的。

    竹青袍衫的袍角沾上点点泥点,沈砚负手,垂眼睥睨埋了一半的棺木。

    看见密信、回府瞧见满园的白幡,都不及这一刻来得真实。

    棺木冰冷,泥土和雨水混在一处,凌乱不一。

    岳栩撑伞行至沈砚身边。

    宋令枝今日下葬,前来送行的奴仆婆子众多,难保会有人多嘴,将沈砚回京一事告知他人。

    岳栩拱手:“殿下,宋姑娘如今……”

    沈砚淡声打断:“开棺。”

    岳栩惊恐,双目愕然,他低头,连声道:“殿下,宋姑娘如今尸骨未寒,且开棺一事……”

    抬眸,无意对上沈砚冰冷森寒的眸子。岳栩身影颤栗,寒意遍及周身,不寒而栗。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奴仆往前。

    棺板沉重,四个奴仆站在土中,只听重重的一声响,棺木得以翻开。

    雨丝洋洋洒洒,悉数落在棺中那人脸上。

    宋令枝一身素白色长袍,双眼紧阖,满头珠翠。身影单薄瘦削,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一动也不动。

    沈砚低垂着眼眸,目光一寸寸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满园萧瑟清冷,唯有雨声伴随。

    棺木中的宋令枝一动也不动,身子僵硬冰冷。

    当时最后为宋令枝诊脉的太医被一路拎了过来,老太医两鬓斑白,顶着一头白发跪在沈砚脚边。

    一五一十将宋令枝最后的光景告知。

    “殿下,宋姑娘忧郁成疾,实乃药石无医,老夫已经尽力了啊,殿下……”

    太医老泪纵横,眼中热泪盈眶。

    不多时,又有奴仆悄声上前,送上宋令枝最后吃的药饵残渣,还有太医开的方子。

    岳栩一一查验,确和太医所言相差无几。

    他朝沈砚点点头。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太医被带了下去,陵园之中,只余为宋令枝送行的奴仆婆子。

    云黎的马车停在官道前,虽听不清前方的人在说什么,然观其言谈举止,亦能猜出一二。

    余光瞥见身后垂首敛眸的魏子渊,云黎无声叹口气:“回府罢。”

    宋令枝下葬是择了时辰的,眼看时辰快过,想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下葬了。

    棺木前的岳栩亦拱手,低声劝沈砚:“殿下,时辰已至,宋姑娘……宋姑娘也该入土为安了。”

    沈砚一动不动,只垂眼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黑眸

    平静深远。

    岳栩轻声提醒:“……殿下?”

    沈砚往后让开半步。

    岳栩长松口气,唤人上前闭棺。

    蓦地,却听身侧的沈砚轻声:“岳栩,她真的……走了吗?”

    岳栩垂眼,俯身应了一声:“是,属下刚刚查探过,确实如太医所言,宋姑娘乃忧郁成疾病故的。”

    沈砚默不作声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金丝楠木的棺板再一次合上,宋令枝惨白的容颜缓缓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他声音极淡。

    “既如此,那便烧了罢。”

    岳栩:“是,属下这就命人将宋姑娘安葬……”

    他猛地扬起头,后知后觉沈砚刚刚说了什么。

    岳栩木讷睁大眼:“……殿下?”

    京中多为土葬,时兴火葬的,只有西域人。传闻西域人将故去的亲人送去火葬后,又将烧剩的骨灰藏在藏珠中,日日夜夜戴在身上。

    岳栩跪在地上:“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沈砚泰然自若,清冷的眼眸波澜不惊。

    “……有何不可?”

    沈砚面不改色。

    不这样的话,宋令枝怎能日夜陪着自己。

    她是自己的,生死都得留在自己身边,哪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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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火光连成一片

    阴雨朦胧, 苍苔浓淡。

    官道旁,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一旁。头顶乌云密布,愁云笼罩。

    油纸伞挡住了飘摇的雨丝, 偶有几滴落在云黎脸上。

    雨丝冰凉, 和温热的泪珠混在一处。

    下人冒着赶来, 屈膝跪在云黎脚边,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 一五一十将沈砚的话告知。

    棺木前, 三三两两的奴仆往后退去,自去寻枯枝柴木。

    雨声满耳, 暗沉的天幕见不到一点天光。

    云黎身子摇摇欲坠, 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她瞠目结舌, 遽然瞪圆双目,视线越过拥挤人群, 落在棺木前那抹竹青身影上。

    云黎指尖止不住的颤栗:“他是疯了吗?太医都说宋姐姐是忧思成疾,好不容易宋姐姐得以解脱,竟连入土为安都不能?”

    云黎猛地推开身前的奴仆, 满头乌发散落在身后, 提裙一路狂奔。

    身后奴仆急得大喊,又有婆子丫鬟夺过油纸伞, 一路追随云黎而去。

    雨声淅沥,陵园悄然无声, 唯有云黎狂奔的身影。

    妆容慌乱,鬓松钗乱。

    云黎一一推开挡住自己的金吾卫,朝沈砚嚷嚷:“殿下莫要欺人太甚了!”

    她脸上泪水横流, 眼睛肿如核桃, 通红一片, “宋姐姐是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待她?”

    她还从未见过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是地牢的死囚,死后也不会遭火焚。

    泪珠扑簌簌落下,云黎从未这般狼狈。

    油纸伞轻轻抬起,伞下那双黑眸平静空远,沈砚面无表情。

    金吾卫亮起佩刀,刀尖泛着银光,齐刷刷挡在云黎身前。

    云黎脚下趔趄,竟跌落在地。

    仰头望,数十个金吾卫横亘在自己和沈砚之间,凶神恶煞,横眉冷目。

    云黎一手撑在地上,掌心指缝,沾满泥土无数,一颗心狂跳不止。

    沈砚负手,往前走了半步。

    金吾卫心领神会,齐齐朝后退去。

    沈砚一步步行至云黎眼前,居高临下站着。油纸伞撑在沈砚上方,光影晦暗,斑驳落在他脸上。

    垂眼,目光轻飘飘在云黎脸上掠过。

    沈砚淡声:“云老就是这么教子的?”

    云黎双目圆睁,浅色眼眸映着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砚目光如森寒刀刃,云黎指尖颤栗,后知后觉眼前的人是连父亲都不敢得罪、见面都要毕恭毕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再、再怎样,也、你也不能……”

    语无伦次。

    冰凉雨珠从天而降,掉落在云黎眼睫。

    浑身颤动,半个字也说不出。

    云黎怔怔仰着头,遍身生寒。

    云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头,无人敢为自家主子辩护一二。

    沈砚垂眼睥睨,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转首侧目,高高望着落满枯木的棺木。

    云黎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举着白烛。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后,颤巍巍上前。

    云黎失声尖叫:“不——”

    云黎跪着上前,手臂伸长。

    烛光亮起,跃动在云黎眼中。

    沈砚面色淡淡,雨幕如烟如雾,笼罩在他身上,冷风轻拂起沈砚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过,呜咽低鸣。满园悄无声息,林梢风动,唯有雨声飒飒。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乌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风掠过,满地纸钱洋洋洒洒。

    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火折子,上前点燃枯木。

    雨更大了。

    云黎瞪圆了一双眼睛,身后的婆子紧紧抱着云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云黎眼中落泪,一声“不要”还哽在喉咙。蓦地,雨水浇灭了刚起了一点火星子的枯木。

    肩负点火之责的奴仆一怔,又一次点亮手中的火折子。半边身子往前,左手护着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丢。

    火星溅起,顷刻红光灼目。

    只一瞬,大雨又一次浇灭了火光,

    林中风声掠过,如女子哀鸣啜泣。

    奴仆双腿一软,连连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点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护着火折子往前,他一双眼睛快要贴到烛光上,忘了瞧脚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整个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额头重重磕在金丝棺木看。

    仰头看,金丝棺木冰冷坚.硬,奴仆吓得连声后退,直嚷嚷着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来了!”

    他朝后,忽的朝沈砚连连磕头,“殿下,奴才真的不骗你,刚刚真的是有人……不对,是有鬼在推我!”

    岳栩提着佩刀上前:“胡说八道!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那奴仆疯疯癫癫,很快被人拖走。

    众人瞧见,纷纷往后退开两三步。

    秋雨萧瑟,陵园阴森森,冷清孤寂。

    有刚刚的前车之鉴在先,其他奴仆婆子只觉身上瘆得慌,脖颈那一处冷飕飕的。

    大雨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悉数在雨中浸湿。

    岳栩撑伞,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处雨大,您还是先回马车上回避,这里有属下等人守着就行。”

    一旁的云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满面落满雨珠,任凭侍女捏着丝帕,怎么也擦不干。

    泪眼婆娑,隔着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晕倒在侍女肩上。

    云府众人手忙脚乱,扶着云黎回了马车。

    棺木前雨声如注,空中水雾氤氲。

    沈砚眸光淡漠,一言不发。

    岳栩试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边落下一阵马蹄声,嘶鸣声由远及近,遥遥的,只见一个小太监策马奔腾狂奔而来。他翻身下马,疾步跑到沈砚身前。

    小太监双股战战,伏首磕头:“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沈砚漫不经心:“……母后?”

    小太监低头:“是,皇后娘娘闻得殿下……闻得殿下私自回京,吓了一跳。说、说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张扬,特命奴才前来。”

    沈砚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讽:“母后还真是有心了。”

    似是担心京中众人不知沈砚回京,还大张旗鼓让一个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低着脑袋,身子抖如筛子。

    漫天雨幕飘扬,宫中亦是大雨。

    皇后一手托着额头,任由宫人握着美人拳,为自己轻敲肩膀。

    漆木案几上的汝窑粉青釉香炉点着暖香,长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闻得沈砚火葬宋令枝,皇后大吃一惊,乍然从榻上坐起。

    “……烧了?”皇后满眼惊恐,似是以为自己听错,“确定烧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连连点头:“千真万确,三殿下还让人开棺查验,万万作不了假。”

    皇后愕然失声:“他是……疯了吗?”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时疫者,才会兴火葬。

    皇后双眉紧拢,低声嘟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从闽州赶回来,本宫还道居然生了一个痴情种,不曾想他如今又闹这一出。”

    侍女扶着皇后下榻,挽唇轻笑:“三殿下这般张扬,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过了今日,京中无人不知三殿下无诏回京了。”

    皇后弯眼笑笑:“这话很是,只是本宫这心总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温声宽慰:“娘娘莫多心,赶明儿喊太医来瞧瞧便是了,许是这两日睡得不好,到底还是要宽心些。”

    皇后轻声:“本宫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日一闭上眼,本宫就想起还没入宫那会。那时,董……”

    话犹未了,忽听殿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忙收住声,和侍女对视一眼,往外走出。

    乌木长廊飘落着点点雨丝,沈砚一身竹青色长袍,长身玉立。

    “砚儿,你回来了。”

    皇后捏着丝帕拭泪,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般胡闹?你若是想回京,给母后写信便是了。”

    皇后温声细语,“有母后在,你还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无诏回京,你还去了陵园……”

    皇后无奈,长吁短叹,“今日去陵园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在圣上那参奏。洪涝一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后欲言又止,转眸凝视沈砚。

    沈砚面色从容:“依母后看,儿臣该如何?”

    皇后摇摇头:“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过是想着你若是为这事受罚,未免太委屈。如今闽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给你皇兄处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说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为母后回京,想来那些臣子也不敢说什么。倘或你父皇那还有闲言碎语,母后也一并帮你挡着,砚儿意下如何?”

    沈砚弯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皇后莞尔一笑:“再怎样,你也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母后哪会害你?今儿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砚忽而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有劳母后费心了,只是儿臣并非无诏回京。”

    皇后惊诧,难以置信道:“……什么?”

    沈砚勾唇轻笑:“闽州堤坝塌毁,佟知县等人定是脱不了干系。儿臣一一审问之后,竟发现董大人……”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砚笑笑颔首:“是儿臣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儿臣竟还同母后说前朝之事,实属不该,还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紧手中丝帕,长长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闲谈罢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润白茶轻搁在案几上,沈砚脸上淡然:“时辰不早了,儿臣还有事同父皇回禀,先走一步了。”

    皇后着急,提裙追出宫去,却只见一抹颀长身影步入雨幕。

    沈砚半点也不作停留,头也不回。

    “砚儿。”皇后失声。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着侍女的手慌不择路,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说,他刚刚那话是何意?砚儿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声打断:“娘娘!”她压低声,“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侍女皱眉,附唇落在皇后耳边,低语,“三殿下向来心思缜密,焉知这不是三殿下刻意为之,娘娘若是此刻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俩。”

    皇后恍然一惊,眼中蓄满泪珠,甫一抬眼,满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烟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双目朦胧。

    斑驳树影摇曳,仰头望去,红墙黄瓦,深宫高墙。

    耳边似有人在呓语,心神恍惚之际,皇后只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宫前一夜,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荒唐、衣衫凌乱的自己。

    ……

    连绵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润苔青。

    乾清宫前一众宫人手持戳灯,静静伫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晃悠。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皇帝爽朗清亮的笑声从殿中传出。

    老态龙钟,皇帝一手掩唇,明黄龙袍映着迤逦烛光,皇帝满脸堆笑,坐在书案后。

    他抚掌大乐,连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砚儿,朕果真没看错你。好孩子,果真你是个有福气的。”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漆木锦匣垫着红缎,中间的丹药圆润饱满,凑近瞧,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长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飘逸,矫若游龙。

    皇帝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皇帝近来夜夜宿在余贵人宫中,只觉身强力壮,一夜喊了四五回的水。

    他深爱余贵人宫中的檀香,每每至余贵人宫中,都觉心旷神怡。

    如今又有仙丹,皇帝更觉如虎添翼。

    沈砚面不改色:“这是儿臣从佟知县府上搜罗出来的,共有仙丹十颗,乃佟知县为求长生不老,从仙人手中求得。”

    沈砚娓娓道来,“父皇,这仙丹是连着一起的。”

    皇帝闻言,捻起中间最为硕大的丹药,稍稍抬高手,四周余下的九颗丹药亦跟着一起。拿手分开,却不见任何粘合之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之色,对着沈砚赞赏有加,抚掌称道:“果真是仙人之物,不同凡响,好!好!”

    沈砚轻声:“儿臣怕仙丹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在信中告知,只能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父皇,儿臣自知私自回京罪无可恕……”

    皇帝挥挥衣袖,不以为然道:“你是为了朕赶回京的,朕哪里舍得怪你?且这仙丹难得,定是时时有人惦记,你如此谨慎行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砚不动声色:“谢父皇体恤。”

    皇帝大笑,一双眼珠子混沌,上下端详着沈砚,甚为满意。

    “闽州一事,你立了大功,朕该好好赏你才是。朕听闻,你府上那姑娘,近日病故了。”

    皇帝悠悠叹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朕本还想着为你二人赐婚,到底是她没有福气。你这趟回来,可曾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沈砚垂首敛眸:“见过了。”

    他拱手,“父皇,仙丹之事儿臣不敢张扬,如今宫中上下无人知晓,都以为儿臣是为了丧葬之事才回京……”

    沈砚欲言又止。

    皇帝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仙丹一事,确实不宜大肆张扬。此事朕自有主张,只是闽州那些官吏着实可恶,竟然背着朕向仙人求取仙丹。”

    皇帝抬手,狠狠在案上拍了一拍。

    沈砚淡声:“父皇息怒。”

    湘妃竹帘挽起,宫人款步提裙,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缓缓步入殿中。

    青瓷缠枝白盘中供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糕点细腻,清雅可口。

    沈砚眸光一顿,视线淡淡从绿豆糕上掠过。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细细摩挲,沈砚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宫人捧着茶盘,指尖轻颤,羞赧垂眼:“……殿、殿下。”

    皇帝好美人,能在御前当值的,自然不是俗色。

    宫人颤巍巍,嗓音娇若莺啼,羽步翩跹,眼眸流转。

    刚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砚冷若冰霜的视线,宫人一惊。脚下趔趄,手中的白盘摔得粉碎,绿豆糕瞬间散落一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连声磕头,伏地叩首,两行清泪自眼中滚落,“奴婢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

    绿豆糕软糯甜腻,细碎的糕点洋洋洒落在沈砚脚边,犹如那一夜黄鹂踩碎的绿豆糕。

    沈砚眸色一沉。

    宫人战战兢兢,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沈砚视线之中,仰头,一张小脸花容失色,犹如梨花带雨,她娇滴滴:“殿下……”

    沈砚脸上冷漠:“——滚。”

    宫人怔住,随即转首朝向皇帝:“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心生恻隐之心:“砚儿,你……”

    沈砚冷声打断:“行事如此鲁莽,怎可在御前伺候。来人,拖下去。”

    皇帝讷讷张唇,思及沈砚刚为自己送来的仙丹,又觉得少了一个美人不算大事,摆摆手,任由沈砚处置。

    宫人凄厉惨叫在乾清宫久久回响。

    沈砚垂下眼睛,视线似有若无从粉碎的绿豆糕上掠过,眸光轻动。

    ……

    ……

    大雨滂沱。

    陵园静默无声,只有凄冷阴森的冷风呜咽。

    前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奴仆,皆是沈砚府上的。

    管事满脸皱纹,一张脸愁容惨淡,抬头望天。

    许是知晓宋令枝今日出殡,大雨未有一刻歇着,阴雨连成雨幕。

    火折子一直点不亮枯木,管事束手无措:“见鬼了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这火还是点不了?”

    陵园阴风阵阵,留下来的奴仆多是二门上伺候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嗦着身子上前,颤颤发抖:“管事的,这雨大着呢,要不等会再回来?”

    金丝楠木的棺木静静埋在坑中,管事看一眼,都觉得头大,抬脚给了下人一脚。

    “滚远点,我还不知道这雨大?你难道没听见刚刚三殿下说了什么。若是他出宫还没见到我们完事,怕是我们兄弟几个今日也得跟着宋姑娘陪葬!”

    管事骂骂咧咧,“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柴木来,没瞧这些都淋湿了吗?”

    众人不敢再耽搁,冒雨又拉着好些柴火来。

    板车骨碌碌在官道上穿过,满手湿答答的,连火折子也拿不住。

    管事嫌弃晦气,狠狠将人踢开,亲自上阵。

    连着试了一两回,火光虚弱,只在雨中亮了一瞬,顷刻又熄灭了。

    管事气极,正想着让人再送火折子来,蓦地,手上的火折子被人从后面拿走。

    那人脚步无声,不声不息出现在管事身后。

    管事吓得跪坐在地,满脸惊恐不安:“救救救救命啊,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并非小的冒犯,只是……”

    视线透过指缝,忽的瞧见一抹玄色身影。

    管事吓得又叫了一声,直至那人毕恭毕敬,朝自己拱手。

    魏子渊彬彬有礼:“是我冒犯管事了。”

    管事大怒,从地上站起,无奈身子只到魏子渊肩膀,气势差了一截。

    他气汹汹雄赳赳:“你是哪个院子当差的,懂不懂规矩?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魏子渊低头,油纸伞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我是云姑娘身边伺候的,云姑娘知道众人今日辛苦,特命我送来一车好菜。”

    连着在陵园做了半日活,众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管事不耐烦:“活还没干完,吃什么吃,若是三殿下问起……”

    魏子渊面不改色:“管事若不介意,我可以留下。不瞒管事说,我家祖上三代是做纸活的,我从小和这些玩意打交道。”

    他压低声,凑近管事耳边,“时辰已过,宋姑娘怕是不肯走,火才会一直点不燃。”

    管事吓得汗流浃背,声音在冷风中颤动:“你你你……你莫要胡说,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

    魏子渊不动声色:“管事若不信,可让我试试。”

    管事好奇:“你有法子?”

    魏子渊颔首,又迟疑道:“只是这东西古怪,喜欢上人身。”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管事若是想留下,还是将这府纸带在身上,如若真见到什么不该看的……”

    园中冷风呜咽,散落的纸钱伴着雨珠,落满一地。

    管事陡然一惊,眼睛瞪圆,魏子渊身上递来的符纸他也不敢接,一股脑塞回魏子渊怀里。

    “不、不必了,你看着办就成。”他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没影。

    “我们还没用饭,等会、等会再来!”

    主心骨不在,剩下几个奴仆亦是追随管事而去,顷刻陵园萧瑟冷清,只有魏子渊孤身一人。

    怕被鬼上身,那群人早跑得无影无踪,深怕被鬼撞上。

    手中的油纸伞立在棺木前,魏子渊单手撑着、跃下土坑。

    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凌乱堆着,枯木之上,是一层淡淡的粉末。茶犀粉遇火不燃,遇水不溶。

    此乃魏子渊同苏老爷子学医时得知的,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枯木上洒了茶犀粉,纵使没有这场大雨,也点不燃这堆枯木。

    枯枝败叶悉数被魏子渊挥落,他咬牙,使劲推开棺板,油纸伞半撑着的阴影中,宋令枝安安稳稳睡在棺木中,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浑身冷冰冰,鬓间的珠钗步摇皆被魏子渊取下,丢在棺木中。

    光影绰约,余光瞥见一只死去多日的小雀,魏子渊眼中一暗,随手将小雀丢入棺木之中。

    雨逐渐小了,只剩下连绵细雨。

    棺板紧闭,金丝楠木的棺木沉重肃穆,魏子渊一手扶着宋令枝倚靠在自己肩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丢在棺木之上。

    没了茶犀粉,顷刻,火光连成一片。

    红光满天,整个陵园瞬间亮澄澄的。

    魏子渊扶着宋令枝,头也不回钻进马车。

    青轴马车半点也不起眼,稳稳当当从官道上离开。

    和折返回来的岳栩擦肩而过。

    岳栩策马扬鞭,一路奔至燃着火光的棺木前。

    管事一行人恰好用饭毕,瞧见火光,都远远跑了过来,垂手站在火光前,点头哈腰。

    “岳统领,您贵人事多,怎么还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放心,这火是我亲自点的,半点错也出不了。”

    “待事毕,我亲自将东西给你送去。”

    陵园肃静,满目疮痍。

    林中燕雀飞过,低声嘶鸣。

    青缎马车远远驶去,渐渐融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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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新帝登基,采选秀女

    海天一色, 水面波光粼粼,霞映海面。

    船上,一女子遍身绫罗绸缎, 腰间系着各色熠熠生辉的宝石玛瑙, 满头乌发轻垂在身后, 一双眼睛犹如绿宝石璀璨明亮。

    她声音俏生生,似空谷中婉转啼叫的百灵鸟。

    格林伊满脸的天真娇妩, 纤纤素手挂满宝石玉钏, 脚踝上还挂着一串银铃。

    她挽着自家兄长的手撒娇:“哥哥,我真没骗你, 宋姐姐真的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人, 而且她还会弗洛安语。”

    弗洛安位于南海, 同大周只隔了一个小小的平海岛。往年也会派使臣前往大周。

    弗洛安虽是小国,却是地产丰富, 盛产的珍珠鲛绡帐在大周称为舶来品,颇受大周人的喜欢。只可惜因着语言不通,弗洛安同平海岛上的岛民屡生间隙, 相见两相恨。

    直至一年前, 平海岛上来了一艘海船。

    格林伊如花蝴蝶,在兄长前絮絮叨叨:“哥哥, 宋姐姐可厉害了,前儿账本上有一处错了,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有还有……”

    话犹未了,忽听船下的奴仆来报, 说是宋姑娘来了。

    格林伊眼前一亮, 提裙亲自下船去接。

    窗棂半支, 岸上一人款步提裙,羽步翩跹。点染曲眉,冰肌莹彻。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石榴红织金锦锦衣,遍身珠翠。日光迤逦,无声落在她眉眼。

    手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半掩,竹扇轻抬,宋令枝仰头望去,猝不及防撞上雀室一双绿色眼睛。

    同妹妹格林伊一样,兄长□□尔的眼睛亦是绿色的。来之前,□□尔在妹妹口中听过宋令枝的无数。

    往日□□尔只觉妹妹夸大其词,如今却觉得,便是弗洛安最珍贵的宝石,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少女身姿轻盈,似梦中仙、水中月。

    □□尔自诩堂堂八尺大汉,却在此时红了脸。自宋令枝步入雀室,□□尔束手束脚,手足无处安放。

    差点摔坏一个茶盏。

    诚如妹妹所言,宋令枝的弗洛安语说得极好,半点口音也听不出。纵使是大周的通事官,许还比不上宋令枝。

    □□尔堂堂八尺男儿,此时却坐立不安,低垂着脑袋垂手站在一旁,声音磕磕巴巴。

    格林伊狐疑挽着宋令枝的胳膊,回首望自家兄长:“哥哥,你怎么了?”

    左右环顾,格林伊眼中满是好奇,“可是这雀室太闷了,你脸都红了。”

    □□尔怒而瞪妹妹一眼,转身望向宋令枝,彬彬有礼:“宋姑娘。”

    宋令枝莞尔颔首。

    格林伊一心念着宋令枝,心中哪有自家兄长的身影,她抚掌,命侍女端来数十个漆木锦下,盖子掀开,颗颗珍珠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日光洒落,隐约可见妃色光影。

    格林伊兴致勃勃:“宋姐姐你瞧,这是粉珠贝,是我父亲从一位渔人船上收来的。”

    粉珠贝难得,价值连城,便是宫中皇后,也未见能得一颗。

    数十颗粉珠贝裹在青缎之中,格林伊双眼亮着光:“宋姐姐,上回我同你说的就是这个。”

    粉珠贝难得,格林伊父亲为这十颗粉珠贝,差点倾家荡产,几乎将家底掏空。无奈先前承诺收粉珠贝的商人临阵脱逃,数十颗粉珠贝砸在手上。

    价高,寻常百姓买不起,只能远观。同行知晓格林伊父亲急着转手,亦是故意压低价。

    格林伊气势汹汹:“那些人着实可恶,给出的价比我父亲买入的还低,简直、简直是狼心狗肺。”

    粉珠贝捏在手心,果真莹润光泽。

    秋雁和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亦是连声称赞:“这珠子果然好看,若是拿来做镯子,定是好看的。”

    宋令枝轻晃手中竹扇,慢悠悠道出一个数:“若是这个数,你们还会拿来做手镯吗?”

    秋雁和白芷面色一变,齐齐摇头,皆笑道:“好家伙,便是我这辈子不吃不喝,也不一定能供得起这珠子。”

    秋雁和白芷的月例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还要多,他们都买不起,别人家定是不敢了。

    格林伊愁容满面,双手托着腮:“宋姐姐,上回你说有法子,是什么?”

    宋令枝挽唇轻笑。

    若是以前,这十颗粉珠贝她一口买下,也不是难事。如今虽也不差银子,只是人在外,到底还是不宜张扬。

    宋令枝笑笑:“你将粉珠贝同其他珍珠混在一处,都拿锦匣装着,放在店里。若有人心仪,只需出十两银子,便可带走一个锦匣。”

    宋令枝眼睛弯弯,“他若是走运,带走的便是粉珠贝,若是不走运,也可拿回个珍珠,也不算亏。”

    格林伊眼中掠过几分迟疑:“可寻常珍珠,也不用花十两银子。”

    宋令枝拿竹扇轻敲格林伊手背:“如若有人和你说,花十两银子就有可能带走一颗粉珠贝,你会花这十两吗?”

    格林伊不假思索点头:“自然会,不过十两银子罢了,往日我戴的簪子都不止十两……”

    声音戛然而止,格林伊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忽的亮起:“我知道了,这和赌钱一个理,人人都想赢钱,便是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

    格林伊心花怒放,埋在宋令枝美人肩上,只觉脂粉迎面,淡淡的暖香萦绕在鼻尖。

    格林伊忍不住,在宋令枝臂弯上蹭.蹭,“宋姐姐,今日这事幸好有你,若事成了,我定重重谢你。宋姐姐你不知,为这事我父亲都几夜不曾合眼。”

    宋令枝转眸笑睨她:“那你还不快回去。”

    “就回了就回了!”格林伊眼睛笑成弯月,“宋姐姐上回要的玛瑙,我已让人去寻。只是姐姐要的多,恐还需些时日。”

    宋令枝摇头:“不急,你且忙完你家中事再说。我先家去,你若有事寻我,打发人来便是。”

    格林伊笑着点头。

    天色不早,海面上红霞映照。

    白芷细心,为宋令枝拢上披风,软毛织金披风柔软细腻。白芝轻声细语:“如今入秋,姑娘也该注意着点,且这还是在海边。”

    自去岁离京后,宋令枝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日日与药饵为伴,屋中药香常伴。

    思及往事,宛若隔世。

    去岁离京时,京城也是萧瑟秋色,落叶满地。

    宋令枝也是后来才知,父亲染上天花提示,是魏子渊故意为之。如今天下人都以为,宋瀚远在海上染上天花身故。

    宋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也跟着去了。

    当初来投靠宋老夫人的贺姑母,后来也回了老家,她手上还有宋老夫人留的几家铺子,好歹吃穿不愁。

    只是如今……贺鸣还下落不明。

    宋令枝无声叹口气:“也不知道贺哥哥如今在哪,到底是我的错,若非……”

    秋雁向来护主,急道:“这哪里是姑娘的错,左右都是那三殿下……”

    “三殿下”三个字,倏然哽在喉咙间。

    秋雁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

    白芷忙道:“姑娘,你为何同格林伊要那么多的玛瑙,这平海岛的百姓也不多,姑娘要那么多,奴婢担心,那些玛瑙只能留在库房积灰。”

    宋令枝笑意展露:“平海岛的百姓确实不多,可若算上弗洛安呢?”

    白芷眼中疑虑渐深:“姑娘莫不是在说笑,我们家的玛瑙宝石都是从他们那买的,谁不知他们最不缺的就是玛瑙宝石。”

    宋令枝:“确实不缺,只是你瞧着他们的玛瑙好看吗?”

    白芷疑惑:“谈不上好看。”

    许是不缺宝石,弗洛安的百姓都喜欢将宝石玛瑙串在一处,或是手镯或是璎珞,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目光也不知该落向何处。

    宋令枝唇角轻扬:“这就是了。那些玛瑙在他们眼中,并非珍稀之物,可若是拿玛瑙做头面……”

    白芷恍然大悟:“姑娘果真聪慧,若论玉石雕刻,哪有人比得过我们家里的老师傅,姑娘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谈笑间,忽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竟然是刚刚才见过面的□□尔。

    □□尔一身白袍,神色拘束,站在宋令枝眼前,人高马大,衬得宋令枝身影愈发娇小。

    海浪声翻滚,浪花四溅,重重拍在礁石之上。海鸥掠过红日,黄昏满天。

    “宋,宋姑娘。”

    □□尔忽然上前,一直藏在身后的八宝阁忽然举至宋令枝眼前,满满当当一匣子金光璀璨,玛瑙数不胜数,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宋令枝唬了一跳,连连后退两三步,被亮光晃了一脸。

    □□尔单手捏拳,一鼓作气:“这是我往日收藏的玛瑙,宋姑娘若、若是喜欢,我都送给姑娘。我家中还、还有……”

    宋令枝哭笑不得:“这是你珍藏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尔强.硬将八宝阁塞到宋令枝手上:“这是我送给宋姑娘的,不算夺人所爱,且我、我心悦宋姑娘……”

    宋令枝连连推却。

    □□尔往前逼近:“宋姑娘……”

    陡地,一支箭矢穿破长空,只听“咻”的一声,箭矢稳稳当当落在八宝阁上。

    满盒玛瑙险些落了一地。

    宋令枝大惊,瞪圆眼睛往回瞧。

    晚霞满地的海滩上,魏子渊一身朱红色山水藤纹云袖袍,长身玉立,如松柏颀长身影立在光影中。

    凌厉眉眼宛若寒刃,魏子渊疾步行至宋令枝身前,面容冷峻:“姑娘。”

    魏子渊挡在宋令枝身前,望向□□尔的目光满是戒备疏远。

    宋家同□□尔一家有生意往来,魏子渊身为宋家的管事,自然识得对方,他双眉皱紧,凌厉的下颌线紧绷。

    “姑娘,可是他冒犯的你?”

    宋令枝从怔忪回过神,急声解释,拉着魏子渊往后:“你误会了。”

    她轻声,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道清,又福身朝□□尔赔不是。

    魏子渊抬手阻挡宋令枝屈膝福身,转而向□□尔拱手,赔礼道歉:“是我唐突了,改日我带上酒,亲自赔罪。”

    □□尔不以为然,摆摆手:“无妨。”

    魏子渊不疾不徐:“姑娘,老夫人还在家中等您。”

    □□尔立刻往后让开两三步,为宋令枝腾路。

    ……

    海风拂面,平海岛本为香娘子的老家,白芷先前还玩笑说,日后要来海岛上玩。

    不想如今一语成戳,竟真的在此长住。

    日光满地,长街上小贩沿路叫卖,多为鱼干虾米。

    秋雁嘴馋,瞧得前方有人在烤鱿鱼,顿时走不动路。

    她眼睛弯弯,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可要试试烤鱿鱼?那家的鱿鱼不比我们往日家吃的,都是才刚从海上捞起来的,上面还洒了……五香粉。”

    宋令枝狐疑转眸:“……你吃过了?”

    秋雁连连摇头:“那没有,奴婢是听二门的丫鬟说的,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五香粉。姑娘不若多带些,也好给宋老夫人尝尝。”

    篝火熊熊燃起,火光烈焰,落在红润晚霞中。

    摊前百姓载歌载舞,锣鼓喧天。

    只一眨眼的功夫,挽着宋令枝的秋雁和白芷都没了身影。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满耳是平海岛当地的方言,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无奈人多,频频踩上人。

    宋令枝连声赔不是。

    眼前恍惚,人影重叠。

    有人展臂高呼,踩着鼓点作舞,亦有人交头接耳,笑声连连。

    “京城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平海岛自在,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子也管不着。”

    “你还别说,当朝圣上那可真是史无前例。我可听闻,他连长兄都容不下。一朝太子居然沦落成阶下囚,还不如我一个渔夫来得自在。要我说,皇帝老子的日子也没我神仙。”

    “笑话,难道你还有三千佳丽不成?我可听说新帝正采选秀女入宫,你说我们平海岛若是也出了皇后,我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宋令枝手足僵冷。

    沈砚是在今岁登基的。

    除夕夜,先帝同后妃游湖,不幸坠湖身亡,伴在君侧的余贵人当夜追先帝而去。

    宫中大乱。

    皇后还没来得及拥太子沈昭上位,沈砚忽然起兵发难,同本该在江南金明寺修行的摄政王里应外合,一举攻下京城。

    太子皇后被囚,无人知晓他们二人的生死。

    宋令枝远在平海岛,亦对那一夜的宫变有所闻。听说血流成河,伏尸满地。

    沈砚手腕狠戾,有不服者,格杀勿论,尸首高高悬在城楼上,以儆效尤。京中多名朝臣家中惨遭灭门,死伤无数。

    落日逐渐从宋令枝身上褪去,寒意遍及全身,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长街熙攘,影影绰绰。

    沈砚、沈砚、沈砚……

    许久未闻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耳边,埋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似翻江倒海,层层笼罩在宋令枝周身。

    倏然,身前直直撞上一人,宋令枝身影一颤。

    前世她遇见沈砚,也是在这样人头攒动的长街上。

    宋令枝仰起头,一双如水秋眸惶恐不安,惊恐万分。

    落日西沉,众鸟归林。

    长而窄的长街,宋令枝冷不丁撞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魏子渊眼眸浅淡,映着无尽的担忧和紧张。

    手指握紧宋令枝纤细瘦弱的手腕,魏子渊嗓音低沉:“——走。”

    离开拥挤人群,视野逐渐开阔,入目是客栈高高挂起的酒幡。

    宋令枝惊魂未定,一副神游天外之态。

    窃窃私语抛在身后,她心中恍惚,任由魏子渊牵着自己在长条凳上坐下。

    那本是客栈给打尖的客人歇息用的。

    少顷,宋令枝乍然回神,惊慌朝后望去,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她嗓音轻轻:“秋雁和白芷呢,她们知不知道我们……”

    魏子渊神态自若:“知道。”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眼眸低垂,余光瞥见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

    宋令枝猛地收回。

    指尖还有残留的温热,魏子渊垂眸,声音低低:“事发突然,还望姑娘恕罪。”

    宋令枝摇摇头:“你只是想带我走罢了,何罪之有。”

    话落,宋令枝忽而记起一事,她抬眼凝视身前的魏子渊。

    云影横窗,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

    宋令枝挽唇:“前日祖母同我提过您。”

    如今的魏子渊,早不是当初宋府小小的一个管事,他的才识能力众人皆有目共睹。

    宋令枝粲然一笑:“祖母同我说,你该是长空雄鹰,留在宋家只会委屈你。若你想要自立门户,她和父亲都不会……”

    魏子渊轻声:“枝枝是不要我了吗?”

    宋令枝面露怔忪:“什么?”

    眼睛飞快眨动,纤长睫毛轻颤,宋令枝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宋家如今比不得以前,且你先前为救我出京……”

    沈砚那人睚眦必报,若是知晓是魏子渊从中作梗,定不会轻易放过魏子渊。

    “你为我得罪了他,若是有朝一日他找上门……”

    魏子渊眼眸轻动:“枝枝是在担心我吗?”

    宋令枝脱口而出:“我自然担心你,你不知道沈砚那人……”

    声音忽的止住,宋令枝后知后觉,一双眼珠子睁大:“你刚刚……唤我什么?”

    ……

    ……

    皓月当空,苍苔露冷。

    皇城殿宇巍峨,青松抚檐,杳无声息。

    一众宫人提着玻利璃绣球灯,羽步翩跹,自乌木长廊下掠过。

    园中安静,静悄无人低语。

    寝殿内。

    鎏金百合大鼎点着松柏香,青烟未尽。紫檀嵌玉理石案几上堆着如山的奏折,沈砚一手揉着眉心,手中的沉香木珠手串在指尖轻转。

    岳栩抬眼,目光在那沉香手串停留一瞬,当即收回。

    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清楚,那木珠攒的是何物。

    岳栩拱手,轻声提醒:“陛下,今夜可要回旧府?”

    登基后,沈砚偶尔会回旧府歇息,府上一应起居和旧时一样,不曾有变。

    当初大张旗鼓为宋令枝修葺的芙蓉院,在宋令枝走后,也沦为虫雀栖息之所,再无人关顾。

    清风掠过,殿中烛光摇曳,斑驳光影落在沈砚手边。

    半晌,书案后终传来一声:“回。”

    ……

    长街落了一地的月光,银辉满地。

    七宝香车骨碌碌驶过长街,但见明月高悬,街上静默。

    岳栩低头赶路,马车自青石板路穿过。

    倏然,一声凄厉的嘶鸣穿破长空。

    不知何时,从暗巷中闯入一个醉汉,那人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虚浮。

    满脸坨红,差点死在马蹄之下,却还对着岳栩咧嘴傻笑。

    岳栩横眉立目,懒得搭理一个醉汉,转而朝身后的沈砚道:“主子可有大碍?”

    月光旖旎,隔着一道墨绿车帘,马车内悄然无声。

    岳栩皱眉。

    后背忽然一冷,岳栩猛地转身,本该在地上躺平的醉汉不知何时起了身,手握利剑,直朝马车而去。

    岳栩惊恐瞪圆眼珠,利剑出鞘:“——主子小心!”

    银白的剑身在光下泛着银光,只见电光火石之际,一柄执扇突然从马车内飞出,直冲向那醉汉眼睛。

    那醉汉躲闪不及,一手捂住眼睛。

    只一瞬,立刻占据下风。

    数十个暗卫从暗处飞出,刀光剑影,银光骤现。

    那醉汉渐渐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苍苍。

    他仰头,浑浊的双目中满是不甘:“你这个乱臣贼子,滥杀无辜,残暴无心……”

    一只手缓缓挽起墨绿车帘,沈砚一身月白色暗花纹长袍,如墨眸子淡漠。

    他居高临下,垂眼睥睨被暗卫团团围住的醉汉。

    “这几回,都是你在跟着我?”

    护在沈砚身前的岳栩一惊,身为统领,他竟不知沈砚被人尾随。

    岳栩单膝跪地,打算今夜之后自去领罚。

    沈砚眼中淡淡,手腕上悬着沉香木珠,他不动声色捻着。

    岳栩转而拿剑直逼醉汉:“谁派你来的?”

    醉汉哈哈一笑,忽而双眼紧闭,岳栩眼疾手快,冲上去掐住醉汉的下颌,逼着他将口中毒.药吐出。

    醉汉连声干呕,望向沈砚的目光狠戾阴毒:“沈砚,你不得好死,今日杀不死你,来日我定为我师父……”

    “你师父……”

    目光在“醉汉”脸上停留一瞬,沈砚低笑一声,“……玄静真人?”

    老道不再装疯卖傻,直瞪向沈砚:“呸!你这个狗贼,当初是你杀了我师父……”

    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银光,老道怔愣在地,只听一声匕首落地,再低头,刀刃直落在自己手指上。

    汩汩血流淌了一地。

    ——沈砚砍断了老道的一根手指。

    无人知晓沈砚是何时出手的,只见匕首立在青石板路上,轻轻晃动。

    老道瞠目结舌,疼痛自断手传来,犹如撕心裂肺。

    他一张脸疼得扭曲。

    师父被杀时,他是靠着闭息丸得以从沈砚眼皮下逃脱。这些年苟且偷生,日夜盼着能亲手手刃沈砚。

    他知晓沈砚偶尔会回旧府,特意在路上蹲守。

    今夜是酒壮人胆,可惜还是被沈砚识破了。

    逆着光,沈砚一双眼睛如坠入朦朦夜色,望不真切。

    清润眉眼笑意淡淡,沈砚勾唇轻笑,好整以暇垂眼,似看一只低贱的蝼蚁苟延残喘:“继续。”

    老道惊恐,颤抖着佝偻身子往后退去,后背撞上利剑,又堪堪停住。

    沈砚垂眸,似笑非笑,指尖轻抚过沉香木珠:“怎么不骂了?”

    那声音伴着萧瑟秋风,似从阴曹地府传来。

    滔天的夜色笼罩在沈砚身后,宛若化不开的浓雾。

    老道连连磕头,额头哐哐砸落在青石板路上,血珠滚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沈砚唇角笑意轻敛,朝岳栩瞥去一眼。

    岳栩会意,剑起剑落。

    老道的手指头瞬间又少了一根。

    钻心的疼痛遍及四肢,老道再也忍受不住,抱着断指蜷缩在地上哀嚎。

    嗓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秋夜冷清,飒飒风声卷起一地的落叶。

    长街上,老道惨叫连连,双眼垂泪:“你,你不得好死……”

    颤巍巍吐出几个字,余光瞥见沈砚森寒阴冷的双眼,老道又一次吓得噤声。

    他连连抽噎:“陛下饶命,小人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

    岳栩手快,长剑再一次落下。

    老道抱手往外一滚,长剑挥落,直切段他满头银发。

    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双足跪地,朝沈砚伏地叩首。

    冷风卷起沈砚衣袂,他面无表情转身,颇觉无趣。

    岳栩拱手:“主子,这人是要留着,还是……”

    沈砚淡声:“若是能骂出些新鲜花样,就留着,若是不能……”

    他轻摩挲手中的沉香木珠,不再多语。

    七宝香车驶入长夜之中。

    老道双腿一软,被人架着从地上拖起:“我、我有话同陛下说。”

    “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大秘密!”

    老道凄凉的叫声在长街上盘旋。

    久久不绝。

    作者有话说:

    偷偷看一眼,还有宝贝看文吗?

    我真的很怕枝枝跑路后就没人看文了qwq

    感谢在2023-10-22 23:20:42~2023-10-23 23: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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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还魂之术

    地牢潮湿阴冷。

    枯草随意堆积在地上, 厚重的铁门斑驳生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狱卒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若是往日, 他们定把酒言欢, 打趣着明日去醉仙楼, 寻哪位美娇娘逍游快活。

    只如今新帝登基,沈砚手腕阴狠, 雷厉风行。宫变那一日, 乱葬岗的尸身堆积如山,令人生畏。

    狱卒再不敢三心二意, 老实本分, 各司其职。

    地牢昏暗无光, 狱卒手执火烛,微弱的光影照亮半隅的角落。

    他悄悄挪步至头儿身边, 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

    “头儿,这真的……要写下来吗?”

    刑架上架着一人,那人十根手指只剩下六根, 血流一地。披头散发, 一头银发脏污,血迹斑斑盖在脸上, 面目全非。

    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老道嗓音嘶哑凄厉, 一双眼珠子混沌不清:“陛、陛下……畜、畜生,猪狗不如。”

    狱卒后脊生凉,他手上还握着厚厚的一沓竹简, 其上污言秽语无数, 全是老道一整夜的骂词。

    狱卒缩缩脑袋, 不寒而栗。总觉得若是真将竹简送去乾清宫,自己的脑袋也会跟着掉落。

    沈砚身为三皇子时,人人都道他阴晴不定,如今登基称帝,喜怒愈发无常。寻常人若是听到他人辱骂自己,定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

    沈砚却让人换着花样骂,若是骂得不好,还得砍手砍脚。

    狱卒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每记下老道骂的一字,手也跟着抖一下。

    头儿狠瞪手下一眼:“你知道什么,知道这人是谁送来的吗?”头儿揪起手下的耳朵,“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岳统领!”

    狱卒连声喊疼,又颤巍巍:“可是这老道说的,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

    胆敢当众辱骂当今圣上,随意拎起一字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头儿不以为然:“知道我为什么是你头儿吗?”他笑得神秘莫测,眼睛眯成一条缝,抬手指着天,意有所指。

    “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少问、多做。”

    狱卒稍怔,又皱眉:“头儿,这人夜里一直嚷着有事要和陛下当面说,这事要写上吗?”

    头儿冷笑两三声:“这有何稀奇,来这的人都这么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指望面圣呢,真当见圣上一面那么容易。”

    头儿敲敲狱卒的脑袋,“且我听人说,这人是行刺陛下进来的,倘若真面圣,他再给陛下……”头儿声音渐渐收起,“那你我的项上人头,可真就不保喽。”

    头儿背着手,大跨步往外走去。

    晨曦微露,日光透过那一方小小的铁窗,老道整个人奄奄一息,手指上的血珠一点点往下流。

    干涸破裂的嘴唇艰难扯动,他低声嘟囔。

    “胭脂、胭脂铺、马、马……”

    脑袋渐渐低垂。

    迎面又是一桶盐水泼下,滚烫的热水烫得老道浑身激灵,他痛苦睁眼:“马、马……”

    当初和他要闭息丸的,是开胭脂铺子的马掌柜,还有、还有胭脂铺的东家。

    他只听过马掌柜唤那人“东家”。

    ……

    夜色如水,月影横窗。

    那老道在地牢关了两日两夜,送来的竹简足有半人多高。

    宫人小心谨慎捧着竹简,如双翅站在下首。

    少顷,方听得书案后传来低低的一声:“都下去。”

    一众宫人福身,款步提裙,悄声退下。

    烛光摇曳,缂丝屏风上映照出两道身影。

    廊檐下檐铃晃悠,院落无声,隐约闻得淡淡的桂花香。

    宫人挽手,走远些,才敢轻声语。

    左右张望,宫人声音怯怯,手上提着羊角灯:“姐姐等我,这一处悄无声息的,我看着都害怕。”

    “胆小,这可是乾清宫,有何好怕的。”

    “陛下有真龙护身,自然不怕,我不过就一个小丫鬟,自然怕了。难不成姐姐不怕那玩意?”

    她压低嗓子,“我听说那鬼火可厉害了,前儿还有人在街上瞧见了,还有人说是先皇……”

    话犹未了,当即被人剜了一眼,“你不要命了,连这都敢说。”

    庭院深深,殿宇精致,四面木板镂空,镶嵌各色槅子,或供着美人瓢,或设官窑三足洗。

    鎏金异兽纹铜炉燃着松柏之香,褥设芙蓉。

    岳栩垂手侍立,余光在那高如山的竹简轻轻掠过,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大理寺折磨人自有一手,短短两日,那老道如沧桑十年,只剩一口气吊着。

    竹简上写着,全是那老道的骂词。

    沈砚漫不经心翻过,全是老生常谈的言语,无半点新意。

    了然无趣。

    沈砚又随意捡起一册,翻开,一目十行,草草掠过。

    竹简“哗啦”一声,瞬间被丢弃在地上。

    岳栩屈膝跪地,眼皮轻抬,无意瞥见竹简上“弑父”二字,当即垂下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深怕望见更多大逆不道之语。

    他低身:“陛下,这老道满口胡言乱语,何不……”

    “……胡言乱语?”

    沈砚轻哂,漆黑眼眸低垂,蕴着化不开的嘲讽讥诮,“他说的不是实话吗?”

    “——陛下!”

    岳栩惊呼,垂眼伏地叩首。

    “慌什么。”沈砚不以为然,指尖捻过腕间的沉香木珠,“民间不是都说,朕弑父杀君,天理难容。就连朕的好父皇,死后还不肯托生,夜夜在京中游荡,时刻等着取朕的性命。”

    双手撑在紫檀嵌玉理石,沈砚一字字,声音轻轻,似轻描淡写。

    岳栩心惊胆战:“陛下,鬼火在京中游荡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两日属下已命金吾卫加强防守,想来不日就能将那歹人捉拿归案。”

    岳栩双眉紧皱,心中疑虑重重。也不知是那背后人听到风声,这两日倒是在家躲着,京城中连着两夜太平无事。

    沈砚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朕记得小时候,京中也曾有鬼火出没。”

    不过是些小人装神弄鬼,只是先帝贪生怕死,故而在各地招揽能人异士。玄静真人当初就是靠着收伏鬼火,得到先帝的赏识重用。

    不过自导自演的诡术罢了,也就先帝愚昧无知,才会深信不疑。

    沉香木珠在沈砚指尖轻转,他轻笑,“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半点长进也无,着实无趣得很。”

    岳栩心中震撼,骇然:“陛下,那玄静真人早就气尽身亡,师门一脉也……”

    声音戛然而止。

    岳栩后知后觉,地牢关着的那老道也自称是玄静真人的徒弟,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不可能,当初是属下亲自看着他们咽气的,总不可能这世上真有还魂之术。”

    他抱拳,“……属下这就带人去搜那老道的住处。”

    若是京中鬼火真是那老道的手笔,那他定和玄静真人脱不了干系。

    当年玄静真人师徒被灭门,或许还有隐情。

    岳栩躬身退下,槅扇木门推开又合上。

    月光细细长长的一道,洒落在窗前案上。

    “还魂之术……”

    沈砚临窗对月,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沉香木珠,漆黑瞳仁低低垂着。

    眼中思绪不明。

    他自是不信世间有还魂之术一说,不过是同鬼火一样,是有奸滑宵小之辈作祟罢了。

    沉香木珠光滑圆润,沈砚低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若你真的还活着……”

    倏然,唇齿溢出一声冷笑。

    沈砚抬眼,复望向园中。

    满园萧瑟,秋风乍起,惊落一地的冷清。

    ……

    ……

    平海岛不比江南,入了秋,海风掠耳,侵肌入骨。

    宋令枝向来畏冷,暖阁早早摆上鎏金珐琅铜脚炉,一旁长条案几上,亦是设着银火壶。

    金丝炭滚滚烧着,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为她挽发梳妆。

    一身轻薄秋衫,如凝脂手腕悬在半空,白芷挽唇轻笑:“这平海岛可真真奇怪,明明冷得厉害,他们倒是半点也不怕。姑娘不知道,他们都不用金丝炭的,为着这点金丝炭,魏管事可真是煞费苦心……”

    一语未了,宋令枝手上的玉簪忽然落地。莹润光泽的红珊瑚砸落一地,叮咚作响。

    白芷唬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捡起,裹在丝帕细细擦拭,她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两日都心不在焉的?”

    宋令枝侧目,双耳似染上烟霞之色。窗外秋风飒飒,疏林如画。

    她又想起了魏子渊那一声“枝枝”,以及他落在自己耳边的轻笑。

    白芷不明所以:“前日姑娘也是这般,好好地走在路上,忽然就对魏管事……”

    宋令枝:“白芷。”

    白芷转眸:“……嗯?”

    宋令枝:“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白芷不解:可是魏……”

    宋令枝一记冷眼扫过:“再提一句,你就回香娘子那帮忙理账。”

    白芷当即闭上双唇。

    香娘子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回了平海岛,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香料铺子忙得脚不沾地,秋雁时常在铺子打下手,天不亮就出门。

    府上只留了白芷在宋令枝身前伺候。

    秋风拂面,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低垂。

    宋令枝前往宋老夫人院中请安,穿过影壁,遥遥传来宋老夫人的笑声。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是该如此。柳妈妈,这奶油果子我吃着极好,你让厨房再送些来,给小魏带去。”

    ……魏子渊居然也在。

    宋令枝脚步一顿,转身当即想走。

    檐下的小丫鬟眼尖,俯身替宋令枝挽起松石绿软帘,她笑着朝里喊道:“姑娘来了。”

    宋老夫人抚掌大乐:“枝枝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奴仆婆子笑着迎宋令枝进屋。

    魏子渊果真在房中,一身雪青色缎绣海水纹长袍修身,他一手垂在腹间,琥珀眼眸熠熠。

    宋令枝偏过身子,避开魏子渊的目光,直往宋老夫人怀里钻去:“祖母。”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道:“枝枝,快来祖母这。可

    曾用过早膳了?你父亲今日又让人送了好些青花鱼来,枝枝可要试试?”

    自来到平海岛,宋瀚远日日陪着姜氏出船垂钓,时不时打发人送些鱼到宋老夫人院中。

    宋老夫人笑笑:“还有好些生蚝,说是让人淋点青柠,当众撬开吃最好。我瞧着怪怕的,你若是想吃,祖母让他们送来。”

    宋令枝连连摇头,言笑晏晏:“我可不敢。”

    早膳还未用,宋令枝只随意吃了半碗鹌鹑汤,便不肯再多吃。

    宋老夫人揉着宋令枝双颊,心疼道:“如今天冷,该多吃些才是。先前遭了那么大罪……”

    宋老夫人双眼垂泪,宋令枝忙替祖母拭泪:“都过去了,我如今不好好在祖母身边吗?祖母该想些好的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道“是”,又道:“这事幸好有小魏,不然祖母都不知你在京中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过两日小魏要去弗洛安,祖母想着你也跟着去,长长见识。”

    宋老夫人挽起唇角,“你父亲如今也到了年纪,家里的生意日后还是要交到你手上,也该学学。祖母如今眼花,也不太走得动,不然也能亲自陪你。”

    若还在江南,府上的管事任由宋令枝差遣,可如今身在平海岛,宋老夫人不放心他人,只对救了宋家一家的魏子渊放心些。

    宋令枝瞪圆双目:“我……去弗洛安?”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颔首:“祖母听说你想进玛瑙,何不亲眼去瞧瞧。”

    宋令枝贝齿咬着下唇,撇撇嘴:“我自己一人去便是了,不要旁人陪着。”

    宋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可不行,你自己一人,若出事了,你让祖母怎么办?听话,有小魏在,祖母也可安心些。”

    宋令枝抬眼,狠狠瞪了魏子渊好几眼。

    却见对方正转眸望园中的桂花。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魏子渊忽然转首。

    宋令枝闪躲不及,猝不及防撞上魏子渊一双琥珀笑眼,她窘迫别过眼,佯装不曾听见魏子渊喉咙溢出的一声笑。

    ……

    弗洛安国不大,离平海岛不过半日的功夫。

    海面辽阔,一望无际。

    宋令枝一行人轻装简行,她身边只带了白芷一个侍女。海水晃晃悠悠,恰逢天上飘起零星细雨,空中水汽氤氲。

    许是晕船,下了船,白芷一张脸惨白如纸,直捂着心口干呕。

    宋令枝将人留在客栈,随魏子渊一起为白芷出门抓药。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衣,细雨翩跹,无声落在她四周。

    乳烟缎攒珠绣鞋轻踩在青石板路上,适才急着为白芷寻郎中,宋令枝一时竟忘了,同魏子渊在一处的尴尬。

    油纸伞撑起一隅角落,魏子渊就站在自己身侧,宋令枝垂眼,余光瞥见那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指,又飞快收回。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笑。

    笑声短促,稍纵即逝。

    宋令枝转首瞪人:“不许笑。”

    魏子渊张了张唇。

    宋令枝:“也不许说话。”

    魏子渊弯唇,笑而不语。

    宋令枝不再看他,一心想着为白芷寻郎中。

    弗洛安不比京城,宋令枝连着走了两条街,也不见有一家医馆,连寻常的草药铺子也不曾看见。

    她踮脚张望,心中疑虑渐起:“奇了怪了,总不能是他们弗洛安的人都不需郎中罢?”

    身侧悄然无声,唯有雨声相伴。

    宋令枝诧异转身:“你怎么不说话了?”

    魏子渊扬眉:“不是枝枝让我闭嘴?”

    宋令枝一时语塞:“我……”

    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逐渐瞪圆,宋令枝急道,“还有,不许喊我枝枝。”

    魏子渊摆出好学之态:“那我该唤什么?”

    他弯眼,明知故问,“……枝枝、令枝、宋令枝?”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立在檐角下,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映出宋令枝姣好的容颜。

    油纸伞下,宋令枝锦衣曳地,肤若凝脂,明眸皓齿,笼着烟雾的柳叶眉轻轻蹙着。

    鬓间别着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她扬起脸,手中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高抬。

    踮脚,打不着魏子渊。

    气得又踮脚。

    魏子渊笑着俯身低头。

    秋霖脉脉,隔着清寒雨幕,对面茶肆二楼,一女子衣着光鲜,手执蟹爪笔,飞快画下对面檐角下的一幕。

    手边的热茶冷却,也不见她动过半分。

    精致雅间内只有笔声响起。

    不多时,忽而有一名侍女提裙,匆匆踩上木楼梯,拾级而上,她声音满是着急不安:“公主、公主,你怎么躲这来了?王上在宫里寻了您好久,差点大发雷霆。”

    侍女步履匆匆,低声哀求,“公主行行好,王上不过是想着让你画……”

    话犹未了,侍女瞥见自家主子手中的蟹爪笔,眉开眼笑,“公主这是想通了?”

    她笑笑,“奴婢听闻大周的皇帝好丹青,若是他见到公主的丹青,定然会……”

    声音忽的停住,侍女满脸困惑,“公主,你这画的是……何人?”

    公主一手托腮,捧脸笑道:“大周人果真有趣,我刚刚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侍女眨眨眼,也跟着好奇往外望去:“难道不是吗?奴婢瞧着,也像是在吵架。”

    公主拿蟹爪笔轻敲侍女的脑袋:“笨不笨,若他们真的是在吵架,那男子怎会低下头,任由那女子打骂?”

    公主沉吟,“想来应是一对有情人。那女子生得真真好看,她鬓间的簪子也好看。”

    公主擅丹青,寥寥数笔,宋令枝同魏子渊一同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雨幕飘渺,氤氲落在二人身侧,魏子渊含情脉脉,笑眼如弓月。

    侍女喃喃张唇:“公主是想将这画送去大周吗?”

    弗洛安每年都会派使臣携礼前往大周,恰逢现下沈砚后宫虚空,国主想着将自己女儿送去,若是能得到沈砚的青睐,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侍女低声:“公主,王上想要的是您的画像。”

    公主不以为然:“父王只说要我的丹青,他若是看不上,自己画便是,劳烦我做什么。”

    她扬起脑袋,满头珠翠,一双如宝石明媚双眼透亮。

    公主作势要撕毁手中的画卷:“父王若不喜欢,那我撕了便是。”

    公主自幼被国主宠坏,行事张扬任性。侍女不敢多言,匆忙将画收好。

    她轻声哄着人:“公主画的,王上怎么会不喜欢?只是想着公主貌美如花,若是大周的陛下得以见到公主的画像,定然会心生向往。”

    公主冷哼:“那是自然。只是父王不是让我随使臣一起去大周吗?那皇帝宴上就能看见我了,还要我的画像作甚?”

    侍女福身,唇角挂着浅淡笑意。

    “公主说得极是,是奴婢疏忽了。只是公主这性子也急了些,奴婢听闻大周女子多为温柔贤淑,公主这样的性子,日后到了大周,怕是要吃亏的。”

    公主抿唇,对来日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沈砚不屑一顾:“若是他瞧不上我,那也是他有眼无珠。自己眼神不好,难不成还成了我的错?本公主才懒得哄人。”

    ……

    ……

    雨声连绵。

    京中笼罩在乌云之下,不见一点亮光。

    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老道关在地牢中,任凭大理寺怎么审,也不肯再开口。

    京中鬼火一事尚未尘埃落定,金吾卫半点也不敢松懈,连着半月严阵以待。

    好不容易捱到换岗,三三两两的金吾卫围在一处,冲着黑夜哈欠连天,商量着等会要去何处讨酒吃。

    云影横窗,婆娑细雨自檐角下滚落。

    长街雨雾飘散,乌皮六合靴踩上青石板路,为首的金吾卫往后退开两三步,同同僚拉开好几步。

    “说好的,我可不吃酒。上回吃醉回家,差点没让我家那位打出来,我可再不敢了。各位哥哥行行好,放过我这回罢。”

    同僚哈哈大笑:“怎么,你家那位还是母老虎不成?怕什么,尽管喝,大不了今夜同兄弟一起睡便是了。”

    “滚滚滚!什么臭男人硬邦邦的,哪有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好?且我家娘子也不是什么母老虎,若是真不在乎,她才懒得打我。”

    那人抱肩仰头,“你们不知道,我家娘子对我有多好,还不嫌弃我每日刀尖上过日子。若不是这几日被那老道害惨,我还能日日回家吃我娘子自己做的红烧肉。那色泽那气味,香得嘞!”

    众人抚掌大乐:“改日你带一点出来,也让兄弟几个饱饱口福。那老道着实可恶,明明都在他房中搜出磷碳粉了,他还嘴硬不肯承认。”

    “那磷碳粉真有那么厉害,能在夜里发光?”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这世上真有鬼火,不过是那老道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伎俩罢了。陛下如今不结案,许是怕那人还有同伙。”

    众人逮着那老道又骂了一通。

    “京中好不容易安稳,那老道怎么想的,居然还敢当面骂陛下。我听闻他在地牢还嚷嚷着要面圣,还说什么马什么胭脂铺子。”

    “……胭脂铺?都死到临头还惦记着美娇娘,他是不是疯魔了?”

    正心心念念家中红烧肉的金吾卫忽然好奇抬头。

    “他说的是胭脂铺子的马掌柜罢?”

    众人齐齐望向他,惊讶出声:“……什么马掌柜?”

    “你们不知道吗?那胭脂铺就在街口,我常陪着我家娘子去,去岁他家铺子关了一阵,我家娘子还伤心了好久。”

    雨声连绵不绝,路过的青缎马车溅起一地的雨珠,同金吾卫的方向背道而驰。

    沈砚端坐在马车内,一双漆黑眼眸轻阖。

    雨声淅沥,伴随着金吾卫的恍然大悟。

    沈砚倏然睁开眼睛,漫不经心拨动手中的沉香木珠:“岳栩。”

    隔着轻薄的墨绿车帘,岳栩低沉的嗓音传入马车:“属下在。”

    手中的沉香木珠轻轻捻过,沈砚眼中淡淡:“……那胭脂铺子可是真的?”

    岳栩垂手:“应该是真的,只是那老道说话含糊不清,后来又疯疯癫癫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大理寺估摸是以为他在胡言乱语,故而并未记在卷宗。”

    良久,马车内传来沈砚一声冷笑。

    岳栩低眼,须臾方道:“陛下,属下忽然记起一事,那胭脂铺子,宋……宋姑娘以前也去过。”

    沈砚眼睛轻抬:“……你说什么?”

    岳栩毕恭毕敬道:“属下不敢胡言,宋姑娘确实随侍女去过,不过也就一回。属下听说,那铺子的马掌柜同香娘子是冤家,宋姑娘后来不再关顾,兴许也有这个缘由。”

    老道、胭脂铺子、马掌柜……宋令枝。

    匀称指骨落在膝上,沈砚双眸轻闭,深黑眸子落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少顷,驶回旧府的马车忽然调转方向,改向胭脂铺子而去。

    长街空荡,只余夜雨凄冷。

    作者有话说:

    收到画卷时——

    弗洛安公主:这大周皇帝怎么不笑啊

    沈砚:你说我怎么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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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沈砚:“怕是宋家一家都还活着。”

    长街昏暗, 细雨绵绵。

    胭脂铺子前悬着两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晦暗不明。

    铺子悄无声息,似是无人问津。

    空荡的长街只有岳栩的声音盘旋。

    隔壁妇人闻得声音, 好奇探头出来张望, 青缎马车奢华精致, 岳栩身上的长袍,亦是上用的织金锦。

    妇人心中发怵, 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脑袋一缩, 拢紧衣襟想要套上门闩。忽而,门缝中多出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

    岳栩拦住门, 端的彬彬有礼:“夫人, 这可是马掌柜的铺子?”

    岳栩生得正气凛然, 妇人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没再继续关门:“你是……”

    岳栩拱手作揖, 蓦地想起先前路过金吾卫的闲谈,他低声:“明日是我家娘子的生辰,她往日最爱马掌柜的胭脂, 碰巧我近日出远门, 今夜才回,所以想着……”

    他垂眸, 面露窘迫之意,似真正为情所困。

    妇人眉开眼笑, 垂手笑道:“你家夫人好福气,竟能得你这样一位好夫君,哪像我家那位, 都不知道在哪厮混。”

    她笑笑, 倒豆子似的将马掌柜的老底都透出, “不过你今夜怕是买不着胭脂了,马掌柜好像出远门了,铺子都关好久了。”

    岳栩心中咯噔,疑虑重重,面上却半点不显:“敢问夫人,马掌柜何时归?”

    妇人摇头:“这我倒是不知,去岁他家铺子就一直神神秘秘,常常关着门。”

    妇人稍作沉吟,“先前还听说马掌柜要将铺子盘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说不盘了。你说说,这做生意的,常年累月不开门是怎么一回事?和那兰香坊一样。”

    岳栩心中震惊,好声好气送走妇人,躬身退至马车旁,一五一十将妇人的话告知沈砚。

    岳栩凝眉:“主子,可要属下……”

    沈砚淡声:“嗯。”

    秋霖细密,雨打芭蕉。

    青石板路上落满雨珠,岳栩翻墙入院,从里面开门迎沈砚入屋。

    铺子杳无声息,岳栩提着一盏羊角灯,悄声在铺子转悠一圈。

    果真如那妇人所言,马掌柜许久不曾开门迎客,漆木案几上堆着厚厚的一层尘埃。

    后院柴房踏遍,岳栩搜遍所有的藏身之处,又上楼,拱手禀报:“主子,店内无人。”

    楹花窗子紧闭,漫天夜色被隔绝在窗外。

    青纱帐幔低垂,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上,漫不经心端详手中的郎窑红釉杯。

    上用的茶杯,向来是家中招待贵客所用。

    若照方才那妇人所说,这胭脂铺子只有马掌柜一人打理,至多只有一个伙计帮衬。

    一个伙计,自然担不起这样的上用之物。

    沈砚起身,广袖轻拂在空中,倏地,目光落在临窗炕桌上。

    墙角不起眼的角落,刻着数道深浅不一的刀痕。

    岳栩一惊:“这些是……”

    相传账房中的掌柜,都有自己的计时法子。不巧,沈砚在宋府待过些时日,自然也对宋家账房所用的法子有所耳闻。

    马掌柜并非宋家人,那这些刀痕只能是……

    沈砚垂首敛眸,嫣红烛火跃动在他眉眼。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沈砚手指在腕间的沉香木珠上抚过。眼中晦暗不明。

    刀痕上刻的日子,正是宋令枝在他府邸上待的天数。

    手中的沉香木珠忽而拽下,木珠滚落一地,哗啦啦砸落在木地板上。

    岳栩瞳孔紧缩,双足跪地:“主子——”

    逆着光,沈砚踏着木珠,一步步朝岳栩走去。

    木珠骨碌碌在地板上滚落,声音清脆,砸落在如墨夜色中。

    岳栩脑袋埋得极低,眼角余光,只望见沈砚覆在自己上方的颀长身影。

    沈砚居高临下站着。

    漆黑眼眸深沉阴寒,他声音淡淡:“这珠子……你是从何而来?”

    岳栩心中诧异,随即伏首跪地。

    那日他折返回到陵园,只来得及瞧见漫天的火光,群鸦哀鸣,枯木横空。

    阴雨蒙蒙的陵园,于管事火急火燎,满脸皱纹堆在一处。

    磕磕绊绊同自己解释:“这火当然是我看着点的,作不得假。岳统领若有事,吩咐小的一句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

    那火整整烧了两个多时辰,岳栩当日还有公务在身,只嘱托了于管事等人。

    再后来,送到他手上的,就是这串沉香木木珠。

    岳栩双眉紧拢:“主子,当日开棺,那宋姑娘确确实实在棺木中,于管事也是府上的老人……”

    沈砚冷笑一声。

    ……

    长街细雨摇曳。

    乌木长廊下悬着铁马,秋风吹拂,铁马叮咚,震碎一地萧瑟秋色。

    竹影参差,苍苔浓淡。

    于管事蹲在抱厦外,垂手坐更守夜。

    檐角下的一方夜色狭长,漆黑的天幕不见一点亮光。偶尔风声掠过耳边,当即惊起满身的颤栗。

    去岁在陵园过了那一遭,回来后于管事便患上畏黑的毛病。

    一整日神经兮兮,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吓得噤声,双股战战。为此,他还花了好些银子请人去家中跳大仙。

    怀里揣着好几张符纸,于管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那火可不是我房的,宋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来找我……”

    风声鹤唳。

    倏地一阵疾掠过,檐角下悬着的灯笼骤然熄灭,满目疮痍苍凉,阴风飒飒。

    于管事两眼圆睁,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他登时吓得双足发软,双膝直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袖中的符纸散落一地,于管事哀嚎哭喊:“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于管事?于管事你跪地上作甚,是我。”

    小厮一脸的诚惶诚恐,也跟着跪在地上。

    于管事扬起脸,盯睛,目光溜过指缝,竟是今夜值守的小厮,他愤愤踢上一脚,颤巍巍从地上站起。

    “小兔崽子,吓唬你老子作甚?”

    小厮连声笑:“谁敢吓唬你老人家,只是想着这夜冷,给你老人家送些好酒来,好尽点孝心。”

    于管事摆摆手,照单全收:“罢了,饶你这一回。二门少了个植树的,过两日你来。”

    小厮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走了。

    于管事提着好酒踏上台矶,肩上忽然又被人拍了两下。

    于管事横眉立目:“个小王八羔子,这是存心给你于爷爷找不快是罢?看我不弄死你……”

    声音戛然而止。

    手中的好酒从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汩汩酒香流淌一地。

    “……陛、陛下?”

    书房榻上铺着青缎洋罽,园中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烛光落在沈砚眉眼,鸦羽睫毛轻垂。

    漆木茶盘中,盛着一串沉香木珠的手串,许是在沈砚手上戴久了,隐约还沾有几分檀香。

    于管事跪在下首,双眼垂泪:“陛下,老奴真的没有扯谎,当初宋、宋姑娘火葬后,真的只剩下一抔……”

    沈砚声音淡淡:“……是你亲自点的火?”

    于管事身影颤栗,声音结巴:“是、是老奴……”

    对上沈砚那一双阴沉晦暗的眸子,于管事再不敢隐瞒,连声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那火并非老奴自个点的。”

    思及陵园那一日,于管事仍觉得后脊生凉,“那火怎么也点不燃,有人说是宋姑娘的魂魄不舍得走……”

    话落,于管事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都是小的几个私下胡说的,不敢脏了陛下的耳朵。”

    沈砚默不作声,轻呷一口白茶。

    于管事身子打了个寒战:“后来、后来云府有个护院,说是托云姑娘的嘱咐,给我们送些好菜来。云姑娘那时和宋姑娘交好,常来府上看望,老奴也就没多想。”

    “那护院还说、还说自己家中做的就是纸活买卖,火葬时身边最好不要留人,不然那……那玩意容易上身。”

    于管事哐哐在地上磕头,连声痛哭,“陛下,老奴知错了!老奴不该临阵逃脱……”

    岳栩不悦:“云府的后院,怎么我去的时候没见到人?他长何样?”

    于管事痛哭流涕:“老奴也不知,老奴去的时候,那火烧得可旺了,那日下着雨,那护院一直撑着伞,老奴也不记得……不记得他长何样了。”

    他忽然扬起脸,“不过云姑娘常来我们府上,那护院应该也是跟着一起,兴许还有旁人见过。云姑娘、不,如今应是明夫人了!明夫人她肯定也知道的!”

    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

    土润苔青,空中细雨霏霏。

    云黎早早陪母亲到寺庙上香,主殿前香烟氤氲。遥遥从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沉静深远。

    云黎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踏上台矶。她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今年开春,明家上门求娶云黎,如今她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云母还在殿前求神拜佛,留云黎一人在寺中闲逛。

    殿后静悄无人耳语,青石板路上落了一地的桂花,雨雾弥漫,如烟雾散开。

    小沙弥一身青灰僧袍,远远瞧见云黎,双手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云施主这边请。”

    云黎在寺中为宋令枝供奉的长明灯还亮着,烛火微弱,在秋风中摇曳晃动。

    云黎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而后又命侍女取来银子:“再添些香油钱罢。”

    自知道宋令枝遭了火葬,那日云黎从陵园回去后,一病不起,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云母气得大哭,勒令她在家安心养病,哪也不许去。

    待她身子养好,早就物是人非,陵园只剩一块光秃秃的墓碑。

    云母不让云黎前往陵园,无奈之下,云黎只能偷偷在寺中为宋令枝供奉一盏长明灯。

    烛影颤栗,云黎轻声叹口气:“若是宋令枝泉下有知,但愿她能无病无灾,来世……”

    那人如今登基称帝,高居庙堂之上。云父见了,都不敢妄言。

    云黎敛眸:“罢了,不说了。改日我有空,再来同你说说话。”

    寺庙幽深空远,乌木长廊下雨声细碎。

    侍女撑伞,漫无目的陪云黎在偏殿闲逛。倏然耳边

    落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穿过雨幕,竹青长袍沾染着水汽。

    瞧见云黎,男子着急上前,又想着自己一身的水汽,怕冷意染上云黎,慌不择路往后退开两三步。

    拿丝帕擦干,明公子眉眼温润:“夫人,不是说今日我陪你一齐上香吗?”

    云黎甩开夫君的手,满脸愠怒:“别碰我。”

    前儿夜里她忽然想吃冰糖葫芦,明公子连夜出门,碰巧回来后被家中长姊撞见。长姊气不过,在廊檐下隔着门说了云黎两三句。

    云黎当场翻脸,她本就在孕中,心思敏感。

    如今细想,又觉委屈,丝帕摔在明公子脸上:“这明夫人谁爱做谁做,真当我们云家没人了,非得求着你们明家不成?你走开,别挡我的路。”

    话落,又只身朝清泉池走去,步履飞快,全然不顾身后的丈夫。

    清泉池前,雨幕清寒。

    一男一女两抹身影,立在池前。

    云黎双手合十,对着清泉池念念有词,掌心夹着一枚铜钱。少顷,铜板自她手中抛出,只听叮咚一声,落入池中。

    池中满满当当,都是铜钱。

    云黎又投了三枚。

    明公子捏着荷包在手心,又往里倒出十来枚铜,赔礼作揖。

    “夫人莫气了,我长姊那人就是如此,我今日已同父亲母亲禀明,来日另开院子,我们搬出去住,可好?”

    云黎诧异:“你要分家?”

    余光瞥见丈夫脸上的划痕,云黎面露怔忪,“谁打你了?是……母亲?”

    “无碍,她气气就过去了,我寻了几处院子,你瞧着哪处好,我们搬过去即可。”

    雨丝飘渺,云黎目光怔怔,错愕不已。

    ……

    不远处上客堂的支摘窗前,一人临窗对雨。

    金丝滚边暗花纹织金锦长袍松垮,沈砚垂目站在窗前,黑眸淡然,好整以暇望着清泉池前的二人。

    上客堂清净淡雅,漆木茶案上设炉瓶三事,青花缠枝纹上供着桂花累累。

    花香叠着檀香,净空大师一身灰色僧袍,如在江南金明寺,满脸的沉稳平静。

    他手中缠一串佛珠,眉眼温和慈祥,和除夕夜领兵攻入京城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净空大师朝沈砚躬身行礼:“陛下如今得偿所愿,那日贫僧也说过……”

    沈砚从窗前侧身,转眸凝视:“净空大师怕是误会了,朕当日既应你一世无虞,便不会食言。”

    他唤的不再是皇叔,而是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疑惑:“那陛下今日来,是为了……”

    沈砚让开半步,一双黑眸从容不迫:“朕听闻,明家少夫人在这供奉一盏长明灯。”

    明家少夫人常来寺中上香祈福,净空大师自然认得,他颔首:“确有此事。”

    寺中供奉长明灯的,生辰八字都会记在册中。净空大师命小沙弥取来册子,翻阅至沈砚眼上。

    “明少夫人心善,每回来,都会添香油钱。”

    册中所写的,确实是宋令枝的生辰八字无疑。

    竹简合上,沈砚视线缓缓移向楼下,“那池子,是作何用的?”

    净空大师笑笑,声音温和:“那池子是祈福用的,相传若是同心悦之人一起,在池前连投三枚铜钱,佛祖亦可保佑二人长长久久,恩爱不疑。”

    言谈间,清泉池前又多了几对年轻夫妇,想来都是为着传说而来。

    铜钱落入池中,溅起一地的水花。

    沈砚脸上淡淡,只抬手,身后跟着的岳栩立刻会意,朝清泉池走去。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看见云黎先是一惊,而后抬眸,瞪圆双目望向上客堂。

    怀中的丝帕揉成一团,云黎别过脸,目光从窗下的人影移开。

    她心中惴惴不安,扶着丈夫的手转身欲走:“不过是一个护院而已,我从陵园回去后就没再见过他,听父亲说是他家中有事离开了。”

    云黎定定心神,“岳统领若不信,去问我父亲便是。”

    岳栩不为所动:“云大人那,下官自会去寻,只是想着借云姑娘之手,留下那人的画像。”

    沈砚不可能无缘无故寻自己护院的麻烦,云黎心中骇然,犹如翻江倒海。

    她自是知晓那护院心悦宋令枝,可如今宋令枝走了将近一年,沈砚这时候忽然找起那护院……

    云黎双眉紧皱:“岳统领,可是我那护院犯事了?”

    岳栩拱手:“明夫人,旁的事自有我们料理,明夫人只要留下画像便可。”

    云黎讷讷:“……倘若我、我画不出呢?”

    岳栩望向她身侧站着的明家公子,粲然一笑:“若是明公子跟着一起,不知明夫人可否画出?”

    ……

    雨声淅沥,雪浪纸铺开在茶案上。

    沈砚垂下眼眸,目光轻轻在纸上掠过,忽而低声一笑。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瞧得纸上的魏子渊,霎时瞠目结舌:“这不是宋府、宋府的魏管事吗?他何时来京城了?”

    还在云府做了护院?

    沈砚弯唇,匀称指骨落在扶手上,敲两下,停两下。

    他忽的记起,自己是见过魏子渊的,在别苑的密林。那时宋令枝忽然晕倒,才没能让自己看清魏子渊的脸。

    “原来如此。”

    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唇角勾起几分笑意,“她胆子如今倒了大了不少。”

    也聪明了不少。

    竟连偷梁换柱这事也会了,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岳栩垂首低眉:“陛下,可要属下打发人去江南宋府……”

    沈砚眼眸轻抬,“你以为他们会那么蠢,回宋府自投罗网?”

    指骨在案沿上敲着,沈砚淡声,“想必那宋瀚远,也并未染上天花。”

    岳栩脸上满是错愕:“那陛下如今是要……”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抬眸望向院中秋雨:“宋家的商船,最后是在何处不见的?”.

    弗洛安国。

    格林伊闻得宋令枝到来,喜不自胜将人邀到自己的多宝阁。

    半月前还门可罗雀的多宝阁,如今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格林伊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这都是宋姐姐的功劳,宋姐姐不知道,多宝阁如今每日的进帐,竟是比以前还高了。我父亲该说,定要当面感谢你才是。”

    格林伊撇撇嘴,“若非不是你出谋划策,怕是如今多宝阁都保不住,让人抵押拿走了。”

    格林伊挽着宋令枝的手,笑着带宋令枝在多宝阁转悠。

    珠宝玉石玲琅满目,熠熠生辉,如坠入琉璃世界,令人飘飘欲仙。

    格林伊往后望,好奇寻人:“怎么你今日身边一个侍女也无?”

    宋令枝莞尔:“秋雁留在平海岛,没跟着一起。白芷倒是陪着我来了,只是她如今身子不太爽快,还在客栈歇着。”

    格林伊:“宋姐姐怎么还住在客栈?我家中空中的屋舍倒多,宋姐姐何必搬来同我一起?恰好前儿你说的玛瑙也有了,我们……”

    余音未落,忽见前方一个络腮大汉满口骂骂咧咧,钱袋子摔了一地。

    “开门做生意,凭什么只让我买十个锦匣?”他撸起袖子,人高马大杵在多宝阁中间,气势汹汹,“我今儿就是在这住下了,不卖给我,你们也别做生意了。”

    转眸望见格林伊,男子眼睛半眯,大刀阔斧朝格林伊走来,路过的人皆被他扫开。

    “我认得你,你就是……”

    男子力气极大,又凶狠得很,眼看那手就要挥到宋令枝手臂。

    倏地,一只干劲有力的手指覆在男子手腕。

    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哪个毛头小子敢碰老子……”

    回身,骂人之语还未道完,忽然肩膀传来一记重拳,魏子渊单手抡起壮汉,将人往地上狠狠摔去,他眼中狠戾非常,似山坡上凶狠孤狼。

    半只手臂脱臼,男子仰躺在地上,怒气更甚,抡起拳头砸向魏子渊:“找死——”

    魏子渊面无表情挡在宋令枝身前,张掌接住,狠狠往后一推。

    男子目瞪口呆,竟被魏子渊连着推出好几步。

    出神之际,忽的一记疾风在耳边掠过,魏子渊出拳极快,招招毙命。

    男子躲闪不及,竟连着吃了好几拳头,最后不得不低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魏子渊高高在上,冷眼睥睨:“滚!”

    男子连滚带爬,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多宝阁一众客人胆子大,笑着为魏子渊拍手叫好:“你小子,倒还真有两下子。”

    手背多出几道抓痕,是方才那男子留下的,魏子渊不以为然,转身行至宋令枝身前。

    格林伊站在一旁,早为魏子渊拍案叫好:“真看不出来魏管事竟有这样的好身手!先前在家,我哥哥还同我说,魏管事箭术了得。”

    格林伊好奇:“魏管事婚配可否?若是还不曾,何不……”

    魏子渊目光淡淡从宋令枝脸上掠过:“我已有心上人。”

    格林伊眼睛瞪得更圆了:“那她认得你吗?你可同她说过你的心意。你们大周人总是这样,矜持腼腆,若是在我们弗洛安……”

    魏子渊不疾不徐:“她知道。”

    格林伊眼中笑意渐深:“那她可也心悦你?魏管事这般有本事,定然……”

    “并未。”魏子渊抬眸,目光似有若无瞥过宋令枝,他睁眼说瞎话,“许是我长相丑陋罢。”

    格林伊满目震惊。

    魏子渊脸上确实有一道疤痕,只是疤痕不深,若不细眼瞧,定是看不出来的。

    格林伊惊讶:“她怎么还以貌取人?你们大周人不是常说……”

    宋令枝连声打断:“你的手受伤了。”

    格林伊后知后觉,忙命人取来膏药,还有一盒青玉膏:“这青玉膏祛疤是最好的,魏管事若是不嫌弃,尽管收下。”

    她掐指一算,瞅着魏子渊道,“你这样的,应是一两月便好了。若有缘得见你的心上人,我定好好问问她,可是因你的疤痕不喜欢你。”

    宋令枝差点连连咳嗽。

    魏子渊低头,广袖松垮,浑身上下透着慵懒恣意,

    他笑笑:“好啊,若是下回遇见,你定要……”

    猛地,左脚被人重重踩了一下。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住脸,宋令枝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瞪圆,狠剜魏子渊好几眼。

    魏子渊见好就收。

    一旁坐着的格林伊眉眼弯弯,对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毫不知情,只笑着道。

    “只是你这疤痕,是从何来的?你的身手这般敏捷,怎还会有人能伤到你?”

    闻言,宋令枝也跟着望去。

    她先前也有过这样一问,当时魏子渊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并未多言。

    魏子渊眼中笑意渐敛:“我……”

    格林伊抚掌拍案,恍然大悟:“我猜是为了那姑娘伤着,是与不是?”

    魏子渊眼眸一顿,下意识望向宋令枝。

    短短几瞬,千言万语,尽在无言沉默中。

    宋令枝怔忪回视,她讶异:“你脸上这伤……”

    话犹未了,倏然见格林伊的侍女匆匆跑进屋,她脸上带着笑。

    “主子,公主来了!说是看上我们多宝阁的粉珠贝,还说要带去大周,给大周皇帝做贺礼呢,您快下去瞧瞧罢!”

    格林伊遽然站起身,狐疑弯唇:“这话可是真的?若是要送去大周做贺礼……”

    她眼珠一转,看向宋令枝,“宋姐姐,你可曾见过大周的皇帝?”

    宋令枝一惊,手中的宫扇无声垂落。

    魏子渊眼疾手快接住,反手握住宋令枝。

    魏子渊指尖的温热一点点传出,宋令枝稳住心神:“未、未曾。”

    格林伊泄气塌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罢了,我先下去瞧瞧,宋姐姐也陪我一起罢。我听闻公主殿下不日也要随使臣前往大周。”

    她压低声,“若是不出意外,公主应该是要永远留在大周,做那大周皇帝的妃子了。”

    格林伊深敢惋惜,“若是他能亲自来多宝阁就好了,那我们日后定不用烦没有客人上门,你们大周管这叫什么蓬……蓬荜生辉?”

    宋令枝险些一脚踩空,从楼梯摔下去。

    作者有话说:

    让我好好琢磨见面的修罗场怎么写(头秃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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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朕亲自去

    日光满地, 竹影参差。

    弗洛安公主一身胭脂色宝相花纹曳地长裙,满头珠翠,通身透着高贵富有。

    她一手扶着头上的玛瑙点翠玉簪, 颐指气使朝侍女道:“这锦匣我都要了。”

    侍女弯唇, 笑着道:“公主说笑了, 公主若是想要那粉珠贝,是这多宝阁的福气, 让掌柜送去宫中便是了, 何苦你跑这一趟。”

    公主抿唇,不情不愿:“你懂什么, 让人送去宫里有何意思?我就要一个个开, 若是今日真的能开出粉珠贝, 本公主重重有赏。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

    一语未了, 木楼梯倏然晃过三道身影。

    为首的格林伊步履匆匆,公主目光越过格林伊,落向她身后的宋令枝和魏子渊。

    她喃喃张了张唇:“……是他们。”

    先前见面, 隔着朦胧细雨, 且魏子渊还撑着伞,看不真切。

    如今真真见到人, 公主忍不住心生悔意,那画不该早早交出去的, 二人如此的神仙之姿,当日她那画,最多只画出了五分。

    格林伊气喘吁吁:“公、公主。”

    公主下颌高扬:“他们是何人, 大周来的?”

    视线在宋令枝和魏子渊脸上细细打量, 公主目光最后落在魏子渊脸上, “你的眼睛,竟同我母后一样,都是琥珀色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令枝抬眸望去,眼前弗洛安公主竟同魏子渊有三四分的相像。

    弗洛安不比大周规矩森严,格林伊笑着垂手侍立:“公主,这两位是我的好友,确实从大周来的。公主可是想要粉珠贝?”

    公主点点头:“我听闻,一人每日只能买十个锦匣?”

    格林伊笑道:“确实如此,只是我听闻公主要这粉珠贝,是要送给大周皇帝做贺礼。”

    格林伊亲自取来一个掐丝掐金翡翠盒子,掀开,红绸裹着两颗圆润饱满的粉珠贝:“这是上好的粉珠贝,本是留着镇店用的。”

    公主扬脸:“君子不夺人所好,说罢,你想要何赏赐?”

    格林伊:“能被公主看上,是这珠子前世修来的福气。”

    公主轻笑:“你倒是乖觉。”她从手腕褪下一个金镶玉琉璃珠翡翠镶嵌金腕轮,“罢了,这个给你。”

    那翡翠乃是罕见的玻璃种,光泽莹润透亮。

    格林伊伏首跪地,感激不尽:“谢公主赏。”

    款步提裙,羽步翩跹。

    公主携着锦匣,马车缓缓步入长街。

    王宫巍峨,近在咫尺。嬷嬷早早候在公主寝殿前,见她来,忧心忡忡迎了上去。

    “公主怎的又出宫了?王后醒来看不见你,又哭了好几回。”

    公主抱着画轴,快步朝王后寝宫走去:“嬷嬷,我给母后带来了好些锦匣,她定然也会喜欢的。”

    弗洛安王后缠绵病榻多年,槅扇木门推开,女子虚弱惨白的容颜落在公主眼中。

    她忙忙奔至榻前,握着王后的手低声呢喃:“母后,我回来了。”

    公主扬手,命人将十来个锦匣搬上前,又细细将多宝阁道与王后听:“也不知这法子是何人想出的,竟如此有趣。”

    王后笑得温和,干瘦手指抚上女儿的双颊:“你喜欢就好。”

    王后当年产下一对龙凤胎,后来皇子惨遭歹人毒害,下落不明。王后郁郁寡欢多年,满腔爱意都落在女儿身上,只要醒来就一定要见到公主。

    公主弯眼笑笑:“母后,我今日还见到一人,他同母后的眼睛一样,都是琥珀色的。”

    王后无意他人的事,只心不在焉听着,有气无力道:“……是么?”

    “自然是真的,若是改日母后身子好些,我陪母后出宫瞧瞧,他长得可真真好看,鼻子……鼻子有点像父王。我在马车上画了画像,母后你看!”

    王后漫不经心抬起眼眸。

    古井无波的一双眸子忽的顿住。

    诧异、愕然,震惊、难以置信。

    千万种情绪一齐涌上心间,王后那双浑浊平静的眸子忽然瞪圆。

    长发披在身后,王后倏然仰起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女儿:“这是谁,你是在哪里看见她的?”

    常年卧病在榻的人手上力道并不大,只是王后手指甲长长,在公主手上留下两道清晰抓痕。

    寝殿一众宫人以为王后又犯病,忙不迭上前,将人拉开。

    嬷嬷苦口婆心,深怕王后抓疼公主,她声音焦急不安:“王后,这是公主!您松手!这是公主!”

    王后连连摇头,指甲掐着公主的手臂,一双宛若枯井的眼睛热泪盈眶,她嗓音凄厉沙哑。

    “告诉母后,他是谁!他是谁!”

    情急之下,王后连声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捂着心口直落泪。

    公主着急,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连声命人传太医来。

    画纸紧紧捏在王后指尖,她声音哽咽,声泪俱下:“不要太医,你告诉母后,他……他是谁?”

    公主惊觉王后犯病是因为她在马车随手画的魏子渊,忙曲膝,半跪在王后榻边:“是我今日在多宝阁看见的人,母后若是想见他,我命人传他进宫,可好?”

    王后缩紧的瞳孔涣散,手上松了力,她连连点头:“好!好!你快去,快传他进宫,母后想见他,这么多年,母后终于找到他了。”

    公主温声供着人:“那母后先吃药,吃完药,兴许人就到了。”

    殿中宫人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见怪不怪。

    这么多年,王后时常犯病,有时也会认错人,错将他人认成早年被歹人带走的皇儿。

    公主悄声安慰王后,服侍她用完药,轻声退出寝殿,朝侍女道:“人可入宫了?”

    侍女为难:“公主,王后应是生病认错人,若真的是二王子……”

    公主横眉立目:“不管是不是真的,都给我带来。”

    侍女福身应“是”。

    ……

    细碎的日光洒满宫道。

    秋景萧瑟,残花落了一地,殿宇巍峨,金窗玉槛,门栏上镶嵌宝石玛瑙,金玉作地。

    一台软轿缓缓在王后寝殿前停下。

    宫人立在廊檐下,垂手侍立,有大胆者,偷偷抬眼往外瞧。

    软帘挽起,最先入目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再往后,环佩叮当,石榴红宝相花纹蝉翼纱曳地,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

    露出的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潋滟。云堆翠髻,耳边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坠轻垂,点染曲眉,燕妒莺惭。

    宫人面露怔忪,震惊王后苦寻多年的二王子居然有如此怪异的癖好,且这张脸,怎么看都是如花女子。

    倏地。

    锦衣曳地,又有一人从软轿而下,一身象牙白缂丝泥金云纹长衫,琥珀眼睛如矩,唯有望向宋令枝,魏子渊眼中的冰冷霎时化成融融春水。

    公主等不及,提裙亲自迎出,她抬袖,一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隔着氤氲日光,遥遥瞧见二人朝自己走来。锦裙窸窣,渐上台矶。

    魏子渊转首侧目,低头和宋令枝低语。

    宋令枝此刻仍觉得匪夷所思,看看檐下的公主,又看看魏子渊。

    团扇挡住半张脸,宋令枝实在好奇,他们不过是在多宝阁待了半日,忽然就被弗洛安公主接入宫。

    忽然,一位遍身纯素的女子从寝殿走出,满头乌发披在身后,她一手扶着嬷嬷,目光对上台矶上的魏子渊,未语泪先落。

    “孩子,是你吗?”

    王后颤颤巍巍,趔趄着朝魏子渊走去。

    魏子渊双眉紧皱,以为女子是冲着宋令枝而来,伸手挡在宋令枝身前。

    王后捂着心口,双眼落泪,她仰头,抬手想要碰碰魏子渊,又怕唐突了人:“像、太像了。”

    魏子渊不明所以。

    公主搀扶着王后,命侍女请宋令枝和魏子渊入殿。

    王后恍然大悟:“对,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漆木案几上青烟缭绕,一段往事逐渐浮出水面。

    不外乎是后宫妃子为了王储之位,买通皇后身边的奶娘,偷偷将魏子渊带出宫,丢到海里去。

    海上波涛汹涌,险象环生,人人都当二王子丧生海中,唯有王后不肯信。

    她眼中水雾氤氲,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母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右肩上有两颗红痣……”

    魏子渊从茶杯后抬起头,眼中愕然。

    王后抿唇,声音温柔:“左脚脚腕处,还有一处疤痕,拇指大小。那是宫里的侍女伺候不尽心,不小心将滴蜡滴到你脚上,当时母后抱着你,哄了好久。还有,你从小就不喜欢……”

    王后娓娓道来,若说公主和魏子渊有三四分相像,那魏子渊同王后却有五六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琥珀眸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令枝坐在下首,心中骇然,目光在魏子渊和王后脸上来回打转,眼睛一样,下巴也有点像,眉毛……

    蓦地,宋令枝目光顿住。

    魏子渊坐在自己身侧,琥珀眼睛弯弯,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枝枝在看我?”

    他声音极低,只有二人能听见。

    王后的视线始终落在魏子渊脸上,闻得眼前此幕,后知后觉殿中还有一人。

    “这位是……宋姑娘罢?快坐下快坐下,你是我们弗洛安王室的恩人,若非不是你,兴许我这辈子,都无缘同我孩儿见面。”

    她笑笑。

    许是母子连心,又或是魏子渊望向宋令枝的目光炙热,王后温声细语:“宋姑娘今夜就留在宫里罢,子渊的寝殿这些年一直留着。”

    魏子渊到嘴的拒绝忽然咽下,他拱手:“多谢王后。”

    到底还是唤不出“母后”二字。

    王后不以为然,两眼泪汪汪:“好孩子,先去歇着罢,等会家宴,再见见你父王。他今日碰巧出宫,如今不在宫中。”

    ……

    许是日日有人洒扫,魏子渊的寝殿不见染一点尘埃,廊檐下悬着湘妃竹帘,园中花光柳影,杳无声息。

    宫人垂手侍立在檐下,福身,拦下宋令枝。

    “姑娘且慢,二王子正在更衣,待奴婢进去通传……”

    “不必通传。”

    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落下,魏子渊逆着光,从殿中走出,眉眼冷冽,不苟言笑。

    却在见到檐下站着的宋令枝,魏子渊双眸亮起,唇角往上扬了一扬,“日后枝枝来寻我,不需任何人通传。”

    侍女双唇嗫嚅,到底不敢忤逆这位二王子的话,躬身应了一声“是”。

    月影横窗,满园虫鸣鸟叫。

    银辉无声洒落在宋令枝肩上,许是临海,到了夜里,宋令枝身子逐渐变冷。

    魏子渊手上悬着一件云丝团锦披风,亲自为宋令枝披上,先前在江南宋府,如若秋雁和白芷不在,魏子渊便是这般。

    手指纤瘦匀称,骨节分明。

    宋令枝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披着月光。

    那时他是自己的随仆,可如今……

    宋令枝一手按在披风上,阻断了魏子渊的动作。

    魏子渊好奇抬眼,视线从披风离开,落在宋令枝宛若凝脂的一张小脸上。

    眉似烟雨笼罩,眼若弯月明亮。

    宋令枝别扭转过目光:“让侍女来便好。”

    魏子渊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讷讷张唇:“我、我自己来罢。”

    “枝枝。”

    落在披风上的手指并未离开,魏子渊往前半步,他身上的柑橘香淡淡,是方才在王后寝殿沾上的。

    “他们都在看我。”

    廊檐下一众宫人低头,手边的戳灯映出他们单薄的身影。

    魏子渊今日才入宫,宋令枝心生犹豫。

    魏子渊不动声色:“枝枝,你想他们笑话我吗?”

    他嗓音低低,难掩落寞孤寂。

    宋令枝眼眸轻动,掠过几分迟疑。

    魏子渊今日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幼时被丢入海中,后来虽侥幸被人救活,可惜嗓子却废了,若非苏老爷子,魏子渊兴许如今还不会说话。

    宋令枝忽然心生恻隐之心,她缓缓、缓缓松开手,任由魏子渊为自己披上披风。

    王宫各处掌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王后面上虽还是病怏怏,精神却是大好,眼睛弯弯,转首朝身侧的嬷嬷道。

    “许久不曾梳妆了,你瞧我如今身上这身,还有我这簪子,你说子渊会喜欢吗?”

    嬷嬷喜笑颜开:“王后乃是二王子的母亲,做孩子的,哪有会不喜欢母亲的?”

    弗洛安王坐在一旁,满身珠玉玛瑙,一双沧桑眼睛满是皱纹,不知第几回发问:“真的是……那孩子回来了?”

    他惴惴不安,恐是先前失落太多,弗洛安王忧心道:“别又是认错人了罢?”

    王后抿唇笑。

    如今的王后乃是继后,先前的元后产下大王子那日难产死去,母子二人都不曾保住。

    后来二王子也出事,弗洛安王只当是自己子孙福薄,还想着从宗亲过继王储,不想峰回路转,当年落海的二王子竟然还活着。

    王后莞尔:“真的是他,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瞧了便知道了。”

    今夜是家宴,并未宴请朝臣。

    席间丝竹悦耳,忽听宫外有宫人通传,弗洛安王仰长了脖颈,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乌木六合靴。

    魏子渊披星戴月,一身松石绿圆领长袍,剑眉星目,弗洛安王手中的酒盏应声落地,汩汩酒水流淌一地。

    他眼中泛红。

    像、太像了。

    魏子渊实在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怪道王后一眼就认出。喜极而泣,弗洛安王忙忙命人看座。

    “我听你母后道,你这些年都在大周。”

    魏子渊拱手:“确实如此。”

    弗洛安王摆摆手:“起来罢,不必多礼。”

    说着,又哈哈大笑,“果真苍天有眼,讲我的孩儿送了回来,这事我定要昭告天下,我弗洛安并非后继无人了。子……子渊,这几日你先在宫中歇下,父王定为你修最好的宫殿。”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宫人调桌安椅,盛上果馔美酒。

    弗洛安临海,自然少不了螃蟹鱼虾。

    只是除了魏子渊和宋令枝案前,其他人案前都摆着生鱼片。

    鱼片晶莹剔透,宋令枝只看一眼,忽觉心生惧意。

    王后笑着道:“子渊说不喜欢生鱼片,母后特命人做了油煎青花鱼,尝尝可还合口?”

    宋令枝惊讶转眸凝视。

    她不记得魏子渊不爱吃生鱼片。

    魏子渊低头,浅尝一口。

    王后目光期盼,灼热滚烫,手上的丝帕紧紧揉成一团,似每一个心系孩子的母亲一般。

    迎着王后的视线,魏子渊点头,不甚熟悉这份难得的温情:“多谢王后。”

    王后松口气:“喜欢便好,母后怕你不习惯,命人多做了几道大周菜。宋姑娘也多尝尝,若是不合适,让他们重做便是了。”

    弗洛安王亦是朝宋令枝望去,瞧见魏子渊时不时同宋令枝低语,弗洛安王心中了然,他笑笑。

    “我听闻宋姑娘家中是做玉石生意的?正好送去大周皇帝的贺礼还差一柄玉如意……”

    魏子渊轻声打断:“大周皇帝千秋在即,玉如意的雕刻需花些功夫,怕是来不及了。”

    弗洛安王一时语塞,又觉魏子渊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点点头:“确实如此,倒是我疏忽了。父王本来还想着让公主随使臣一起前往大周,子渊既然回来,不若你陪你妹妹一起。有你一同跟着,我和你母后都可放心些。”

    弗洛安王笑笑,“待从大周回来,父王和母后也可着手操办你和宋姑娘的亲事,你也可顺路将宋姑娘的家人从大周接来。子渊觉得如何?”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

    ……

    大周。

    地牢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寒意和腐朽气息。

    铁门嘎吱一声响,敲碎了夜色的安静平静。

    狱卒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亦步亦趋。

    “陛下,那老道就在地下三层,您仔细着点。”

    墙上的青花水草带托油灯亮着烛光,烛影摇曳,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

    牢犯面黄肌瘦,个个骨瘦如柴,以为是哪位大人巡查,从牢笼伸出手,却在见到那抹明黄身影时,吓得跪坐在地上。

    ……竟然是当今圣上。

    乌皮六合靴重重踩在地上,庄严肃穆。

    大周无人不知新帝的心狠手辣,无人敢大声喧哗,人人低垂着脑袋,双股战战,深怕那双靴子何时落在自己的牢门前。

    牢笼一间间掠过,终于,那抹明黄身影停在最后的水牢前。

    厚重的铁门在沈砚身前缓缓推开,映入视线的是满目苍凉,血腥味迎面而来,墙面上挂满各色刑具,刑架上架着一人。

    在地牢蹉跎了这么些天,老道早就奄奄一息,神志不清。

    身上灰色的长袍褴褛,破烂不堪,受伤的手指糜烂,散发着恶心的气息。

    银发覆面,老道脸上血迹斑驳,伤痕累累。

    一桶开水浇下,皮开肉绽。

    老道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沈砚,当即双腿一软,想要跪地求饶。

    可惜双手双足都被捆住:“陛下、陛下!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声音沙哑,难听至极。

    狱卒不耐烦,一鞭子甩在老道脸上:“闭嘴!谁准你在此处大声嚷嚷的!”

    鞭子上带着细密的尖刺,瞬间,老道脸上血迹遍布,他疼得龇牙咧嘴。

    沈砚抬手。

    狱卒垂头,立刻往后退开两三步。

    乌皮六合靴踩在僵硬的地板上,沈砚一步步往下,转首,只一眼,狱卒纷纷退下。

    刹那,身后只剩岳栩一人。

    沈砚居高临下,看着半身浸泡在水中的老道,面无表情垂眼:“听说,你想见朕?”

    老道连声咳嗽,蓦地,又吐出一口血,鲜血顺着唇角滚落在水中。

    沈砚无动于衷,眼中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老道大口喘着气,身子颤抖:“陛下、陛下身上中的,应当是销金散。”

    沈砚眼中瞳孔骤紧:“你还知道什么?”

    老道咧嘴一笑:“普天之下,销金散只有我师父知道、知道解药。他死前,将解药告诉了我。”

    岳栩震惊抬眸,沈砚确实身中剧毒已久,他为此苦寻解药多年,却始终寻不到解毒之法。

    岳栩的反应在老道意料之中,他干涸的嘴唇轻轻扯动:“销金散发作,全身如坠冰窟,寒气入体。陛下还、还年轻,若是再不解毒,怕是病入膏肓……”

    沈砚淡声打断:“你认得解药?”

    “认、认得。”老道气息不稳,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他连连喘气,“那物极其罕见,生在海中,若非师父说,我也不认得。”

    沉重的眼皮缓缓抬起,他声音低哑,透着浓浓的疲惫,“这世间,怕是只有我认得出。”

    岳栩满脸骇然,怪道他苦寻多年未果。草药多是山上采摘,他从未想过会长在海水中。

    若真是海水中……

    岳栩双眉紧皱,悄声上前:“陛下,留着他……或许有用。”

    水中的老道低声一笑,喉咙吐出一口血腥。

    赌对了。

    沈砚才登基称帝,富贵权势在握,他怎会舍得早早离去。

    沈砚高高在上,一言不发。

    老道嗓音艰涩:“陛下,小的这贱命不值钱,只要你、你放了我……”

    沈砚面不改色:“那解药长何样?”

    老道哑声一笑:“只要陛下放了小的,小的当即将解药带回。”他上下打量着沈砚,“陛下,销金散发作时不好受罢?”

    他笑得咳出一口血,“放了我,我就……”

    蓦地,眼前忽然亮出一道精光,不知何时,沈砚手中多出一把尖锐匕首。

    老道眼眸瞪圆:“陛下,你不能杀我,只有我、只有我能解销金散,若是我死了,日后你也、也活不了……”

    沈砚轻哂,他垂首敛眸,好整以暇看着在水中求饶的老道。

    笑声轻轻:“朕何时说过……想要活了?”

    老道遽然睁大眼睛:“陛陛陛下,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手中的匕首丢给岳栩,沈砚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既然不想说,这舌头也没用了。”

    沈砚轻飘飘,“砍了罢。”

    老道嘶哑尖叫,痛哭流涕,再不敢威胁沈砚:“别别别、我说我说我说……”

    沈砚缓慢回首,声音冷若冰潭,他勾唇,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手中的沉香木珠慢慢转动,沈砚轻声,“可惜,朕现下……不想听了。”

    地牢昏暗,明黄袍角转出水牢。

    少顷,水牢中响起一声惊呼。而后,万籁俱寂。

    空中的血腥味好似更重了。

    ……

    夜凉如水,从地牢出来,遥遥听见鼓楼传来钟声。

    沈砚一手捻着沉香木珠,转首侧目,岳栩匆忙赶上。

    他拱手站在原地:“陛下,那老道怕是活不久了。”

    沈砚不以为然。

    岳栩沉吟片刻,低头道:“陛下,销金散的解药,兴许真的在海中。”

    人在绝望之时,大多不会扯谎的,且这世上的草药岳栩都试了一遭,没有一剂能解开沈砚身上的销金散。

    沈砚垂眸望向手中的沉香木珠,忽而轻启薄唇:“先前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岳栩一愣,余光瞥见沈砚手上的沉香木珠,那还是他重新捡起拼好的。

    岳栩恍然:“属下细细查过,宋家商船最后是在南海末泊岸的,三面环海,那附近确实还有几个零星小岛。”

    岛屿分布广,岳栩只能让暗卫一个个搜。

    “留在海岛……”

    沈砚低声呢喃,“朕记得,兰香坊掌柜是从平海岛来的。”

    去岁香娘子带着白芷回老家,此后杳无音讯,人人都以为香娘子是回老家嫁人成亲,故而兰香坊迟迟不曾开门。

    岳栩了然,垂手抱拳:“属下当即命人前往平海岛……”

    一语未了,岳栩忽的拢眉,“平海岛临海,或许那销金散的解药就在南海。陛下,属下想亲自去一趟,或许真能找着……”

    “不必。”沈砚轻声,“朕亲自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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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肆意

    丝竹悦耳, 席上细乐声喧,推杯换盏。

    一场家宴于绵绵细雨中步入尾声。

    秋霖脉脉,枝头红叶翩翩, 满园雨声入耳。

    宋令枝撑着伞, 立在廊檐下, 仰头望着上方狭长的一道黑夜。

    长长窄窄的一道,远不如宫外的夜空辽阔。

    宋令枝无声叹口气。

    穿花抚柳, 青石板路上攒了细密雨水, 乳烟缎攒珠绣鞋不小心踩上,瞬间, 泥点沾上鞋履。

    冷意顺着滑落入脚背。

    身后侍女提着羊角灯, 不远不近跟在宋令枝身后。

    偷偷仰头望, 只见前方倩影窈窕,宋令枝身影轻盈, 融在朦胧雨幕中,似要随风而去。

    侍女一时竟有些看呆,心中好奇, 莫不是大周的女子都这般好看不成。

    胡思乱想间, 身后忽然落下一阵脚步声,侍女不经意转目, 差点唬了一跳。

    夜色中,魏子渊一张脸冷峻凌厉, 那双琥珀眸子深不见底,平静晦暗。

    侍女急急福身,深怕得罪这位刚被认回宫的二王子。

    魏子渊不语, 扬手屏退宫人。

    檐下悬着一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 魏子渊踩着光影, 缓步迈入雨幕,只身行至宋令枝身侧。

    “枝枝。”

    醇厚喑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伴着淡淡的剑南春的酒香。

    宋令枝转身,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昏暗无光的眸子,宋令枝面露怔忪:“你不是……回宫了吗?”

    她以为对方此刻定是在寝殿陪着王后。

    魏子渊不语,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一言不发。

    宋令枝唇角勾起几分浅淡笑意,纤长眼睫轻眨,她狐疑:“怎么、怎么这般看着我?”

    魏子渊淡声:“你不高兴。”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垂首低眼。

    魏子渊:“是因为……我吗?”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

    雨声潇潇,清寒透幕。宫墙高耸,巍峨庄严。

    宋令枝眉眼低垂,实话实说,“魏子渊,我不喜欢王宫的。”

    她扬起头,如玉的一张小脸细腻莹润,叠着浅浅的光晕。

    她在红墙黄瓦中困了将近半生,郁郁而终。

    宋令枝唇角轻扬,苦涩溢满:“宫里,只能望见一角的夜色。”

    魏子渊轻声:“那我们出宫去。”

    宋令枝慌忙解释:“魏子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不容易才找回双亲,你该……”

    蓦地,魏子渊往前半步,长身玉立,颀长身影笼罩在宋令枝身上。

    一高一低两抹身影叠在一处。

    宽厚手掌落在宋令枝柔荑上,魏子渊单手握住,二人同撑着一把油纸伞。

    伞柄晃动,宋令枝挣脱不得,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

    魏子渊低声:“枝枝,我只喜欢你。”

    雨雾弥漫在魏子渊身后。

    “你不喜欢王宫,我们可以离开。弗洛安这十多年没有我,也相安无事到如今,并非非我不可。”

    国不可一日无君,弗洛安王早早就从宗亲物色下一任王储,即便魏子渊今日没有认亲,弗洛安也不会动荡出事。

    宋令枝瞪圆双目,震惊出声:“魏子渊——”

    她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会放弃唾手可及的王储之位。

    魏子渊眼中淡漠,细密雨雾落在他一双琥珀眸子之中:“枝枝,我不是他。”

    雨雾飘渺,水声铺天盖地,倾泄而下。

    雨打芭蕉,潮湿水汽侵肌入骨,冷意遍及四肢。

    宋令枝手足沁凉,不宜在雨中久站。

    鞋履上沾着的泥土还在,魏子渊忽而低身,他手上持一方巾帕,轻为宋令枝拭去鞋上的污垢。

    宋令枝惊得朝后一躲。

    脚腕纤细,轻而易举让魏子渊握在掌中,宋令枝惊呼,又怕远远守着的宫人瞧见。

    她跟着俯身,紧张不安:“你做什么?”

    若是让人瞧见弗洛安堂堂二王子这般,魏子渊日后还如何在王宫立足。

    魏子渊曲膝仰首,琥珀眸子凝视:“枝枝,我不是他。”

    他又低声,复述了一遍。

    宋令枝怔愣,垂眸望着身前的人。

    魏子渊当然不是沈砚,沈砚看自己,永远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

    眼角微热,宋令枝别过眼睛,贝齿咬着下唇,望着园中的梧桐出神。

    魏子渊沉声吩咐宫人备车出宫。

    宫人错愕,惊诧不已:“二王子,宫门此刻早已落锁。若无王上的手谕,是出不了宫的。”

    她望着宋令枝,直觉魏子渊坚持出宫和宋令枝相干,宫人斟酌着言语。

    “且这会子天冷,如若贸贸然出宫去,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句句在理,宋令枝此刻身子也冷着。

    魏子渊脸上掠过几分迟疑。

    宋令枝从怔愣中回神:“明日再回罢,今日、今日我也乏了。”

    魏子渊不再坚持,亲自送宋令枝回了偏殿。

    撑伞转过影壁,忽而瞧见公主一身墨绿锦衣,隔着雨幕和魏子渊遥遥相望。

    她在母后口中,听过这位兄长很多次,母后说她二人虽是龙凤胎,却一点也不像。

    公主的目光在魏子渊脸上停留片刻,少顷,方命身后的侍女上前。

    “我、我听说你在寻金丝炭。这会子天黑,内务府一时也凑不齐。”

    公主别扭道,“正好我宫中还有剩……”

    魏子渊拱手:“多谢。”

    公主撇撇嘴,又好奇:“大周的女子都是这般体弱吗,这还不到冬日,竟连金丝炭都用上了,往年不到腊月,我都不用……”

    魏子渊一记冷眼扫了过来,那双同王后生得如出一辙的眼睛,此刻半点柔情温和也无。

    公主讪讪闭上嘴,小声嘀咕:“若真那么怕冷,倒还不如吃玉寒草。”

    魏子渊转身动作一顿:“……玉寒草?”

    公主点点头:“你没听过?也是,玉寒草生在海中,寻常人不认得也是常事。若是畏冷,只要一点点玉寒草的须,保管药到病除。”

    公主长叹一声,“可惜这物稀罕,弗洛安上下,也就母后宫中有一株。二……二哥你去哪里,你不会真想去找母后要罢?”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融在雨中。

    ……

    长街湿漉,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鸦青色的天幕。

    天空灰蒙蒙的,水雾摇曳,偶有雨珠飘落在临窗炕桌。

    “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奇事。”

    白芷不知道第几回感慨,手上端着黑黢黢的一碗药汁,亲自捧着送到宋令枝身前。

    临窗炕上铺着青缎洋罽,锦缎柔软细腻。

    宋令枝倚在窗下,听着白芷不厌其烦重复,“姑娘,魏……他真的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身子不爽利,在客栈睡了半日,醒来后就听说弗洛安王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二王子,那人竟然还是同她一起伺候宋令枝的魏子渊。

    连着三日,白芷一得闲,总会念叨起魏子渊的身世,连声感慨。

    宋令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一手捂住耳,捏着丝帕从白芷手中接过汤药,她无奈。

    “是是是,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送进王宫去,让你好好瞧瞧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紧紧抿住唇,对上宋令枝一双笑眼,又忍不住莞尔:“姑娘尽会吓唬奴婢。别的不提,这汤药也是魏……也是那二王子送来的,奴婢瞧着姑娘这两日倒是好了许多,手也不似之前那般冷了。”

    白芷喃喃自语,“也不知那送来的是什么草,长得怪吓人的,奴婢煎药的时候,总觉得……”

    “那是玉寒草。”

    一语未了,屋外忽然传来一记娇柔的女声。

    宋令枝和白芷齐齐怔住,不约而同往外望去。

    槅扇木门推开,袅袅青烟升腾的身后,一人款步翩跹,款步提裙踏入宋令枝的寝屋。

    小心翼翼,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似明星狡黠。

    “不过就是一个破客栈,哪有王宫好。”

    来人是弗洛安的公主,自从知道宋令枝出宫,公主心心念念,想着再见人一面。

    公主打量宋令枝的同时,宋令枝也在打量人。

    和魏子渊相似的眉眼,虽说只有三四分相像,那双眼睛却是极好看的。

    公主这回头上挽了双螺髻,鬓间别着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

    公主先前瞧过宋令枝挽过这个发髻,如今也跟着学上一学,无奈王宫中的侍女不懂大周的发髻,磨蹭许久,也只勉强挽了一个五六分相像的。

    公主盯着宋令枝垂在身后的乌发瞧,干瘪瘪憋出一句:“你这头发,怎么弄的?”

    她抿唇,眼神闪躲,“还挺好看的,赶明儿我也让我侍女学学。”

    宋令枝粲然一笑,朝公主挥手,示意她坐在妆台前,又命白芷端来妆匣。

    紫檀漆木妆匣翻开,各色簪花棒罗列,上方嵌着硕大莹润的珍珠,轻轻一转,些许粉末从珍珠散落,倒在公主掌心。

    公主瞠目结舌:“这是何物,怎的我从前不曾见过?弗洛安从未见过这样的珍珠。”

    宋令枝笑笑,又翻开手边的一个锦匣,口脂如星盘罗列。

    公主眼珠瞪得更圆了,熠熠生辉:“这个好看!”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铜镜前映出一张姣好容颜,公主小心翼翼挽着鬓间的双螺髻,绛色口脂莹润,似春日桃红。

    公主左右端详铜镜中的自己,又从怀里掏出靶镜,眉开眼笑:“宋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不成?”

    公主喜笑颜开,“你这里真好,怪不得二□□日都想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敛:“……魏子渊?他何时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他。”

    公主自知说错话,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宋令枝的眼睛。

    魏子渊确实日日都来,白日王宫琐事多,魏子渊这些年不在宫中,好些事都要重新学,只能夜里偷偷出宫。

    无奈那时宋令枝已经睡下,魏子渊只站在窗下瞧。

    公主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胆子真小,怪不得不招宋姐姐的喜欢。”

    宋令枝差点呛住,她满脸震惊:“……什么?”

    公主喃喃低语:“并非是我胡说,二哥哥自己同父王母后说的。”

    弗洛安王闻得魏子渊不讨佳人欢心,还笑了好一阵,又帮着魏子渊出谋划策,深怕他日后娶不到王妃。

    “二哥哥还同父王说,我年龄尚小,若是孤身一人去大周,难保不会受人欺负。”

    弗洛安王深思熟虑了一夜,终不再坚持让公主前往大周,只命使臣携贺礼送去。

    公主一手托着腮,又怕窗外秋雨吹乱自己的发髻,时不时掏出袖中靶镜瞧自己一眼,正正发髻。

    许是血浓于水,即便同魏子渊相处的时日不长,公主却半点也不觉得陌生,只道。

    “宋姐姐,二哥哥说大周皇帝一点也不好,这话可是真的?宋姐姐可见过他?”

    ……大周皇帝,沈砚。

    宋令枝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玉簪,簪子尖锐,掐着掌心。

    思绪飘远,忽的有人大跨步行至宋令枝身前,抬手自她手中夺走玉簪,魏子渊双眉紧拢。

    视线下移,宋令枝掌心多出一道深深红痕,玉簪上的玛瑙在手心拓出清晰印痕,隐约有血丝渗出。

    公主错愕:“宋姐姐,你的手……”

    魏子渊转身侧目,下起逐客令:“你先出去。”

    公主不乐意,扬头不甘心:“凭什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明明是我……”

    魏子渊一双琥珀眸子直直盯着人,面若冰霜。

    公主讷讷,双唇嗫嚅。末了甩袖转身,倏然又嫌自己动作剧烈,深怕弄乱自己的发髻,忙忙往铜镜望了好几眼。

    发髻完好如初,公主心满意足,愤愤朝魏子渊瞪了一眼,故意越过人,和宋令枝道别。

    “宋姐姐,我明日再来找你。”

    魏子渊半点也不客气:“明日也不许来。”

    公主冷笑,反唇相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哥哥还是等成了弗洛安王,再来同我说这话。”

    兄妹两人只要见面,定会拌嘴,最后不欢而散。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怪不怪。

    宋令枝拂开魏子渊攥着自己掌心的手,一双柳叶眉轻蹙:“公主人很好,你莫要这般说她。”

    话落,又命白芷下楼送人,连着公主方才喜欢的脂粉香料,一并都送至公主马车上。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轻轻退下。

    槅扇木门阖上,转眼,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魏子渊二人。

    萧瑟秋雨自檐角滚落,雨珠晶莹通透。

    魏子渊曲膝俯身,沉沉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白净修长。

    宋令枝掌心的伤口不深,浅浅敷上一层药膏便可,并无大碍。

    沁凉的药膏落在掌心,宋令枝下意识收回手。

    手腕挣脱不开,魏子渊握着那抹纤细手腕,他嗓音低哑,透着无尽的寂寥落寞。

    许是来得急,魏子渊肩上落满几滴雨,似在大雨中淋湿、无家可归的湿漉漉小狗。

    “枝枝,所有人都很好,只有我不好,是吗?”

    宋令枝遽然抬头,脱口而出:“我并未说过这话。”

    魏子渊目光幽深:“那你为何想要离开?如若我今日不来,是不是明日就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红唇轻张,半晌,也说不出半个字。

    魏子渊说的是实话。

    她确实想要回家,想着回到有祖母有父亲的地方,远离是非纠葛。

    魏子渊眸光黯淡。

    “先前托格林伊采买的玛瑙还未到,你留在弗洛安,待验货后再走。我同父王母后说过了,他们不会再提亲事二字,那日在宴上,是父王误会你我二人的关系。”

    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皮,“枝枝,日后都不会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可以等。”

    宋令枝怔忪许久。

    良久,方低声开口,“魏子渊,我可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不会喜欢沈砚,也不会再喜欢上他人,所以无需在她心上花心思了。

    她不值得的。

    魏子渊眼眸轻动,一双眼睛如弓月:“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他弯唇,笑意似涟漪,在魏子渊眼中氤氲而开。

    “枝枝,从你自金明寺带我走的那一日,我就是你的人,那时是,现下是,以后也是。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

    他垂首敛眸,琥珀眸子染上落寞寂寥。

    “只要别赶我走,你做什么都可以。”

    ……

    ……

    那日之后魏子渊果真没再来客栈,只是宋令枝每日窗前都会多一支时鲜采撷的桂花。花蕊累累,争先斗艳。

    花瓣上露珠轻垂,映着满天秋色。

    也不知道魏子渊是何时染上的习惯,竟也会飞檐走壁了。

    空中遥遥传来七宝香车的声音,马车上悬着的铃铛清透悦耳,公主踩着脚凳跃下,顾不得侍女搀扶,提裙匆匆奔上楼。

    “宋姐姐,你瞧我今日的锦裙,好不好看?”

    杨妃色牡丹花纹蝉翼纱曳地,公主鬓间的点翠珍珠碧玉步摇轻晃。

    公主和宋令枝二人皆擅丹青,这步摇乃是宋令枝自己画的,花样虽是大周的,却又融合了弗洛安女子往日的喜好,稍做了改动。

    公主挨着宋令枝坐在榻上,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臂弯。

    她只是戴着步摇半日,翌日格林伊多宝阁的点翠玛瑙碧玉步摇遭人一抢而空,城中贵女争相模仿公主的打扮。

    公主眼睛弯弯:“母后也夸我好看呢。”

    余光瞥见汝窑美人瓢中的桂花,公主无语:“又是二哥送来的?好小气一人,我若是送给宋姐姐,定让人将整个桂花林都送来,哪有人只送一支的。”

    宋令枝笑着推开肩上的人,自书案上取下一张画纸,递给公主瞧:“昨夜我睡不着,又将耳坠改了改,你觉得这个如何?”

    公主凑过去,眼睛一亮:“这也是拿玛瑙做的?大周人果然心思精巧,我纵是有一屋子的玛瑙,也想不到做出这样的物什。”

    公主弯眼笑笑,“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定要去大周好好瞧瞧。”

    手中的蟹爪笔握紧,秋风飒飒,自支摘窗前掠过,暗香浮动。

    宋令枝眼中笑意渐淡:“大周……也不是样样都好的。”

    公主不明所以:“难道还有不好的吗?我还以为大周都同宋姐姐一样,人人如仙子下凡。你们大周不是有个词叫……”

    公主凝眉苦思,而后抚掌大乐,“钟灵毓秀!”她粲然一笑,“若是大周人人都同宋姐姐一般,我定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宋令枝轻笑:“油嘴滑舌。”

    公主轻声哼哼:“我说的都是实话,宋姐姐若不信,大可剖出我的心瞧上一瞧。”

    话犹未了,脑门上挨了宋令枝一记敲打:“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

    公主不满捂着额头:“那是白芷姐姐给我的,让我学大周语用的,才不是乱七八糟。”

    一场秋雨拂过,苍苔参差。

    楼下。

    客栈前三三两两的商人驮着货物,他们刚下船,同客栈掌柜讨杯水喝。

    商人满嘴络腮,操.着浓浓的口音:“那些人,一看就不是我等平民惹得起,非富即贵。你知道那人身上穿的是锦袍是什么料子吗?那可是金羽丝,一尺难求。”

    商人喃喃自语,“瞧他身后跟着的侍卫,个个凶神恶煞,许是京城来的闲散王爷,又或是京里哪位大人物,我瞧他们刚刚去的……好像是平海岛。”

    掌柜笑着道:“理他是谁,横竖与我们不相干,总不能是新帝南巡罢?”

    商人哈哈大笑:“那自然不是。”他悄声,“若是真的,我是不是也算面过圣了?不行不行,这事我定要同我家娘子好好吹嘘吹嘘!”

    雨丝摇曳,吹散了商人和掌柜的笑声。

    宋令枝顾着改耳坠的花样,自然无暇顾及楼下的闲聊。

    一树桂花吹落。

    ……

    海风咸湿。

    空中细雨婆娑,雨雾朦胧。

    一辆马车静静泊在长街旁,墨绿车帘卷起一角,岳栩压低声音。

    “主子,那香娘子确实在香料铺子,秋雁姑娘也在。”

    本该死在大火中,被一卷草席丢在乱葬岗的人,此刻却好端端出现在平海岛上。

    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指尖的沉香木珠轻轻拨动,他双眸轻阖:“……宋令枝呢?”

    岳栩一噎:“宋姑娘、宋姑娘貌似不在。”

    沈砚睁开眼睛,深黑瞳孔如深潭冰冷:“不在?”

    岳栩毕恭毕敬,垂手道:“是,属下细细查过了,岛上确实有姓宋的人家,去岁上岛,府上住的,也正是宋老夫人无疑。”

    只是现下,偌大的宋府只有宋老夫人一人,宋瀚远携妻子出海垂钓。

    “属下听闻、听闻宋姑娘同府上管事一同出海,如今已有半月有余。”

    府上管事,那定是魏子渊无疑了。

    “……同管事出海?”沈砚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骨节匀称的手指在膝上轻敲,发出细碎的声响。

    岳栩头埋得更低,直觉沈砚心情不悦。

    马车内案几上供着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未尽,裹挟着秋雨淡淡的水汽。

    沈砚嗓音轻轻:“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肆意。“

    岳栩身影一僵,眼眸久久低垂。

    雨水自油纸伞滚落,长街人烟喧哗,不远处一妇人的笑声传来:“真是我们大周的姑娘,难不成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妇人手中的面团在案板上甩开,嗓门洪亮,穿过雨幕,几乎半条街都听见妇人的声音。

    “我和你们说,那弗洛安的二王子,可真真是命大,当年掉入海中,竟也能活下来,还让我们大周人捡了去。”

    妇人重重叹口气,“可惜那孩子福薄,好好的一个王子,竟也过得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十多年,如今才认祖归宗,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妇人理所当然,自觉言辞有理有据,“他在我们大周这么多年,喜欢上我们这的姑娘再正常不过,只是不知哪位姑娘,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被二王子看上。”

    妇人烙的煎饼远近闻名,如今铺子前排着长龙,好几个熟客伸长脖颈,揶揄道。

    “掌柜的,知道得这么清楚,不会是你家姑娘罢?”

    妇人笑弯了眼睛:“我家那位哪有这样的好福气,若真是有,我定是要摆满十日十夜的酒席,请大伙吃酒沾沾喜气!听说那姑娘貌美如花,仙子见了都自愧不如呢。”

    妇人堪比说书先生,惹得一众熟客笑声连连,不知不觉手中的烙饼已然煎好。

    天青色雨幕中,烙饼冒着滚烫热烟,香气四溢。

    熟客心满意足,拎着烙饼回家,勾肩搭背,一面走一面好奇哪家姑娘如此天姿国色,竟能入得了那位二王子的眼。

    窃窃私语伴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雨丝朦朦之中,沈砚忽的抬眸:“弗洛安的二王子……”

    弗洛安本是一个小国,若非先帝昏庸无能,如今弗洛安早被他们收复。

    岳栩拱手:“弗洛安王确实于前些日子找回失散多年的二王子,弗洛安王大喜,甚至还昭告天下,广迎八方来客,要为二王子设宴接风洗尘,认祖归宗。”

    岳栩拢眉,“听闻那位二王子还有意中人,怕是弗洛安王也想趁此机会,操办二王子的亲事。”

    此事微不足道,贺礼一事沈砚向来不上心,岳栩照着往年惯例,早早让内务府拟了贺礼送去。

    那贺礼,自然也包括二王子的大婚之礼。

    岳栩垂手侍立:“属下想着主子往日最不耐烦这事,故而自作主张,让内务府……”

    沈砚果真对贺礼一事不感兴趣,抬手捏着眉心:“你做得不错。”

    一个小小的弗洛安二王子,确实不值他放在心上。

    岳栩好奇道:“那宋姑娘,可要属下……”

    他有点摸不清沈砚是想守株待兔,还是想直接找上去。

    沈砚松开手,忽的抬眼,冷睨窗外。

    指骨漫不经心敲在膝上,他轻声。

    “宋家近日在做何买卖?”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面!

    后面的大纲改了不下三次了,沈狗,你欠我的怎么还呜呜呜

    第59章 沈砚勾唇,凝望宋令枝。

    雨声淅沥, 青轴马车缓缓驶过湿漉长街,渐起一地的水珠。

    路过行人纷纷抱头避让,有小孩举着冰糖葫芦, 喜笑颜开在大雨中追逐嬉闹, 忽而又一巴掌挨了身后母亲的打。

    妇人声音急躁不安, 一把拖过自家小孩,她怒气冲冲, 拽着小孩衣襟骂道。

    “跑什么, 小心看着点路,仔细摔了你!”

    小孩嘴一扁。

    顷刻间笑声化成了哀嚎, 小孩哇哇大哭, 手一松, 高举着的冰糖葫芦也随之滚落在长街。

    马车经过,冰糖葫芦嘎吱断成两半, 小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圆,哭得更惨了。

    蓦地,墨绿车帘挽起, 马车内一张冰肌莹彻的小脸掠过, 粉腮红润,似出水芙蓉。

    纤纤素手白皙修长, 宋令枝轻瞥窗外,目光在小孩脸上停留一瞬, 忽而莞尔。

    “白芷,你下车一趟,拿些奶油果子给那孩子送去。”

    白芷福身退下, 隔着朦胧雨幕, 小孩从白芷手中接过攒盒, 等不及,当即拣了一块牛乳酥酪丢入口中。

    哭声不再,只剩下一双亮堂堂的眼睛。

    白芷又递了一两银子过去,说是让小孩买冰糖葫芦吃。

    妇人千恩万谢,只收下奶油果子,并未收下银钱。

    马车又一次行过长街,最后停在多宝阁外。

    多宝阁人头攒动,源源不断的客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昨日公主鬓间别着的垂珠玛瑙却月钗又一次遭人一抢而空,如今店中空空如也,那却月钗早被人抢空了去。

    格林伊站在多宝阁中间,口干舌燥,不知同客人解释了多少遍。

    遥遥瞧见宋令枝,格林伊挤开拥挤人群,好不容易才蹭.到宋令枝身前。她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宋姐姐,你先去楼上,我这会子还脱不开身……”

    宋令枝眉眼弯弯,手上执着的山水墨团扇挡在唇前,宋令枝压低声音。

    “你这样挨个解释,猴年马月也脱不开身,难不成今日多来一位客人,你都要同人解释一遍。”

    格林伊撇撇嘴:“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不理人罢。”

    宋令枝摇摇头:“你去找个会写字的伙计,贴张大字在铺子前,不就行了?”

    格林伊眼前一亮,晕乎乎的大脑总算理清一点头绪,她猛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这法子,该打该打。”

    话落,又忙忙去寻伙计来。

    宋令枝眼疾手快拉住人:“且慢,我问你。垂珠玛瑙却月钗何时能做好?”

    格林伊面露苦恼:“短则三日,多则十日。宋姐姐不知道,好些人日日都来一趟,说是怕来晚买不到,可日日空手而归,难保哪日他们就烦了。”

    宋令枝沉吟片刻:“这事倒容易,我们家中做生意,也会担心客人临时变卦,故而会让他们缴纳定金。一来客人变卦了,我们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来客人也不怕货物被他人截胡。”

    宋令枝温声细语,“你如今也跟着添上定金一项就成了,若愿意付定金的,十日内定能拿到玉钗,不愿意的,就只能日日来碰运气。这样岂不两全?”

    格林伊恍然大悟,转身眉开眼笑,招呼着伙计干活。

    多宝阁座无虚席,宋令枝先前采买的玛瑙也有用武之地。

    格林伊忙完,笑着端上茶水糕点上楼,满脸堆笑。

    “前儿我还听见一趣事,隔壁一家珍宝铺子也想学我们,可惜先前的玛瑙都被宋姐姐收了去,这一时半会他们也寻不到货源,只能干着急。”

    那铺子先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想着压低价从格林伊父亲手中买走粉珠贝。格林伊父亲拒绝后,还遭对方一阵冷嘲热讽。

    如今风水轮流转,格林伊恨不得拍手称快。

    宋令枝挽起唇角,倏然又让白芷捧来册子。

    “这如意香囊我前儿给公主瞧过了,她倒是喜欢得紧。只是我想着,香囊乃女子私物,比不得玉簪挽在发间,人人都可瞧见。

    所以我想着,倒不如将这香囊的样式画出来,做成册子,就放在多宝阁,若是客人瞧见喜欢,也可早早下定金。”

    宋令枝莞尔:“你觉得如何?”

    格林伊瞪圆眼珠子,抚掌弯眼。

    “此法甚好!今日隔壁的大娘还悄悄和我说,说她家中忙,又不能日日见着公主,只能从他人口中知晓公主今日又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可惜她无缘得见,实乃憾事。如今有了这册子,她倒是能亲眼瞧见了。”

    一语未了,忽听木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格林伊的兄长回来了。

    八尺多高的男儿,杵在台阶之上,踟蹰不前。

    侍女福身请安:“大公子。”

    槅扇木门厚重,空中遥遥传来格林伊兄长□□尔的声音,不见其人,却是托侍女送来好锦匣的珠宝玉石。

    也不知道□□尔从哪听来宋令枝喜欢桂花,竟花高价寻来能工巧匠,为宋令枝雕了翡翠玉桂珠簪。

    锦缎托着的玉簪莹润透亮,在烛光中泛着淡淡光影。

    格林伊捂嘴,笑着揶揄兄长:“哪有人送礼,却还躲着不敢见人的?若是哥哥知道那桂花是二王子送的,怕是恨不得以头抢地!”

    虽说是自家兄长心悦宋令枝,格林伊却还是站在魏子渊那边。

    “我哥哥虽然也长得好看,家中也略有薄产,不过比起二王子还是差远了。”

    格林伊偷偷觑宋令枝,“宋姐姐,你觉得二王子如何?我听说,你们认识好久了。如今二王子得弗洛安王器重,弗洛安王膝下又只有二王子一子,将来王位定是要传给他的。你若是嫁给他,日后就是王后了。”

    宋令枝眸光一滞,良久,方轻声道:“他,很好。”

    魏子渊很好、很好,他颠沛流离这么多年,终于找回自己的双亲,他该留在弗洛安,继承本就属于他的王储之位。

    格林伊一手托着腮,同是女子,她怎能不懂宋令枝的言下之意。格林伊抿唇,复而又笑道。

    “罢了,不提那些臭哄哄的男子,宋姐姐这般好,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宋姐姐,先前你要寻的矿石我替你打听好了,只是那商人住在秦安岛上,宋姐姐若是想去,还得坐船出海。”

    格林伊侃侃而谈,“那岛也算是大周,只是岛上的百姓不多,做的都是矿石买卖。”

    格林伊命侍女端来一个锦匣,匣内是她自秦安岛买来的矿石,“这些是中等的,宋姐姐瞧瞧可还行?”

    绿宝石璀璨夺目,质地莹润透亮,既是中等,自然是有瑕疵,只是不明显罢了。

    宋令枝细细拿在手心端详,眼睛弯弯:“这个就很好了,待寻家中雕刻师父嵌上珍珠,这瑕疵也就看不见了。”

    她好奇,“那商人近日可在岛上?”

    格林伊点头:“我家同他做过生意,也算有点交情,宋姐姐若是想寻他,这几日就得动身,我听闻再过四五日,他要出趟远门。”

    宋令枝谢过格林伊,携白芷回客栈,又命白芷收拾行囊,不日启程。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奇:“姑娘怎的走得这般急,不先回府同老夫人说一声吗?或是等等魏……”

    话犹未了,白芷后知后觉,如今的魏子渊已是弗洛安的二王子,想来也不能随便出海。

    宋令枝回首:“祖母那我写信送去就好了,若是回府,怕是来不及。魏子渊……”

    宋令枝低头,“明日弗洛安王为他设宴。”

    请帖早早送至宋令枝案前,连同一支垂花累累的桂花枝。

    宋令枝轻声,“待赴宴后,我们再走罢,后日启程。”

    白芷福身应“是”,她俯身,轻为宋令枝推开槅扇木门。

    穿过缂丝屏风,倏然秋风自支摘窗卷入,湘妃竹帘无声晃动。

    暗香漂浮,鼻尖淡淡的檀香萦绕,宋令枝整个人定在原地。

    她对这檀香再熟悉不过,在大周、在沈砚的府邸。

    上用的檀香添了沉香木,不显笨拙沉重。

    宋令枝如坠冰窟,寒意遍及四肢。

    许久不曾笼罩周身的阴霾又一次席卷而来,眼皮直跳,心口剧烈起伏。

    怎么会……

    这里是弗洛安,离京城那么远,沈砚如今该是在金銮殿之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青纱帐幔轻拂,宋令枝心乱如麻。

    她强撑着身子,染着百合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

    许是她在帐幔前驻足太久,白芷不明所以,笑着往前半步:“姑娘怎么站在这?”

    话落,伸手欲挽起帐幔。

    宋令枝眼疾手快攥住白芷的手腕:“不要——”

    房中尚未掌灯,光影昏暗,窗外雨声飘摇,参差竹影映照在纱窗上。

    影影绰绰。

    耳边寂寥无声,只余窗外雨声绵绵。

    白芷唬了一跳,惴惴不安望向宋令枝,一双眼睛惊恐紧张:“姑娘,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令枝手指掐着白芷手腕,勒出清晰指印。她赶忙松开手,心神归位。

    “无、无事。”一手扶着鬓间的红珊瑚点翠玉簪,宋令枝强颜欢笑,“只是忽然想起团扇落在马车上了,你去替我取了来。”

    白芷担忧斜睨宋令枝,一步三回头,转身,提裙匆匆下楼。

    房中又一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云影横窗,先前的檀香好似又一次浮现。

    广袖轻抬,宋令枝颤巍巍伸出手,帐幔滑过指尖的刹那,颤栗四起。

    宋令枝惊得松开手。

    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踩上去鸦雀无声。细雨掠过耳畔,冷意侵肌入骨。

    气息僵滞。

    鼻尖的檀香好似更浓了,混着窗外的朦胧雨雾。

    长街遥遥传来白芷的笑声,似乎是找到了宋令枝的团扇,她在同掌柜闲谈。

    许是在弗洛安多待了些时日,白芷如今的弗洛安语比之先前好上许多。

    明明日子都在好转,怎么还会遇上沈砚?

    宋令枝不得其解,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猛地拽住那一角晃动的帐幔。

    狠狠往外一扯。

    檐角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铃铛随之跟着晃荡。

    “——我看见你了!”宋令枝声音急促,不知哪里来的打量,忽的探身步入帐后。

    满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耳语。

    斑竹梳背椅上空空如也,博古架上供着灰陶加彩乐舞杂技俑,紫檀氨几上亦有宋令枝出门前随手丢开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满屋空无一人,唯有宋令枝一人独立的身影。

    案后无人,榻上也无人,橱柜中也没有。

    但凡藏身之处,宋令枝一一搜了一遍。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整个人虚弱脱力,似柔若无骨,整个人软绵绵倚

    在窗下,顺着窗子往下滑坐在地上。

    寝屋空空如也,只有宋令枝一人急促的气息声,伴着吞入喉咙低声的呜咽。

    虚惊一场。

    支摘窗下,一辆马车缓步驶过。

    秋风乍起,隐约吹开车帘的一角。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只见一串沉香木珠轻悬在腕间,那只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长街一如既往的喧嚣。

    小贩支着摊,妇人系着汗巾,在锅灶前忙碌,

    绵软肉包热气腾腾,脚边蹲着一个小孩,牙齿掉了一颗,说话都漏风人难过。

    小孩手中捧着一个漆木攒盒,哼哧哼哧和好友吹嘘:“这可是仙子姐姐给我的,你们一个都不可以吃!我才没骗人,那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这牛乳酥酪就是她给的!”

    小孩得意洋洋同好友炫耀。

    忽而,一人举着油纸伞,站在小孩身后。

    妇人眉开眼笑:“这位客官要吃什么,肉包子还是素包子,我这的包子……”

    岳栩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

    片刻,他手上多出一个十锦攒盒,身后的小孩哇哇大哭,气得妇人直骂:“一个攒盒十两银子,你娘起早贪黑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你有啥好哭的你!”

    话落,又抱起自家小孩,偷偷抬眼。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墨绿车帘挽起一角,岳栩毕恭毕敬站在马车旁:“主子,您要的攒盒。”

    漆木攒盒精致,盒上刻着数株红梅,还有一个小小的“宋”字。

    微弱光影落在他眼角,沈砚漫不经心朝攒盒望去一眼。

    他自是知晓这攒盒是宋令枝给那小孩的。

    沉香木珠在指尖轻捻,沈砚淡漠收回视线,冰冷吐出两个字:“烧了。”

    岳栩一怔,又似是对沈砚的喜怒无常见过不怪,躬身退下。

    雨更大了。

    ……

    翌日。

    秋日多雨,雾蒙蒙的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房中各处掌灯,光影悠悠,在宋令枝眉眼跃动。

    白芷满脸堆笑,捧着妆匣行至宋令枝身后:“姑娘瞧瞧这簪子,这是二王子打发人送来的。”

    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莹润透亮,匣内的千叶攒金牡丹玉佩亦是价值千金。

    数十个锦匣,比格林伊兄长整整多出一倍。

    宋令枝哭笑不得:“……你和他说的?”

    白芷捂嘴偷乐:“奴婢哪敢做这事,是那日格林伊同公主拌嘴,不小心说漏嘴的。”

    铜镜前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眉若远山,肤若凝脂。

    白芷手上捏着玉簪,在宋令枝鬓间比划:“姑娘今日用这支罢?奴婢瞧着同姑娘的锦衣倒是相衬。”

    宋令枝弯眼,点点头:“依你的便是。”

    秋风瑟瑟,夜雨清寒透幕。

    魏子渊本来是想着打发宫人接宋令枝入宫,只是话刚出口,当即被宋令枝拒绝了。

    雨声连绵不绝,宋令枝小心翼翼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马车宽敞,车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球灯。

    微弱光影洒落,细细捻在宋令枝脚边。

    夜里冷,白芷特为宋令枝披上一身梅花缂丝雨花锦披风,又在宋令枝手上多添了一个小手炉。

    白芷温声细语:“姑娘慢些走,仔细这脚凳滑,倘若摔着,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语未尽,宋令枝倏然一脚踩空,满头珠翠往马车上撞去。

    白芷唬了一跳,忙忙从奴仆拿取来羊角灯,她一手还扶着宋令枝:“姑娘,身子可有大碍,奴婢刚刚好像听见……”

    “咔嚓”一声响。

    白芷狐疑低头,提着羊角灯往地上一照,乳烟锦缎软底鞋松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魏子渊送的那支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

    玉簪碎成两段,又被白芷踩得稀烂。

    偏偏是魏子渊送的,还偏偏是今日。

    白芷瞪圆双目,仰头望向宋令枝:“姑娘,奴婢再回房去妆匣来罢?”

    顾不得宋令枝回应,白芷急急转身。走得急,脚一崴,差点直直往地上摔去,幸好身旁有奴仆眼疾手快扶住。

    宋令枝将怀中手炉递给白芷:“罢罢,我自己上楼取便是,你先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白芷逞强,刚往前,脚腕处当即传来一阵刺痛,怕宋令枝担心,白芷并未明说,只点头应允。

    “那姑娘快去快回,二王子送来的锦匣就放在妆台上,姑娘一看便知。”

    宋令枝颔首,踏上台矶的那一刻,宋令枝心中忽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转首。

    光影昏黄,照亮宋令枝半张脸,纤瘦身影融在雨幕中,朦胧飘渺。

    苍苔浓淡,空中隐约有桂花的香气飘浮。

    白芷诧异:“……姑娘?”

    宋令枝唇角挽起:“无事,我上去了。”

    披风掠过台矶,少顷,宋令枝的身影自烛光中离开,步入沉沉夜色中。

    ……

    弗洛安王宫。

    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殿中仙乐飘飘,不时有笑声传出。

    满宫上下红灯笼悬挂,彩灯灼目。

    王后一改往日的素净,一身绯红牡丹花纹绣花百蝶裙,这么多年茶饭不思郁郁寡欢,王后身子早就亏空。

    只这些日子瞧着,气色却是好上许多。

    她挽着魏子渊的手,目光在魏子渊脸上细细端详,怎么瞧也瞧不够。

    那双瘦弱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魏子渊眉眼,王后双目垂泪,声音哽塞:“母后不是在做梦罢?我的孩儿真的回来了?”

    魏子渊低头,任由王后揉搓。

    公主在一旁抿唇,佯装不乐:“母后,你重重打他手心十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身后站着的宫人忍不住捂唇笑:“公主还是这么会说笑。”

    王后笑睨公主一眼:“别胡说,你哥哥回来了,母后不知道有多高兴。”

    魏子渊不冷不淡:“打我母后的手心还会疼,公主不若自己打自己,若是打红了手背,再让母后瞧便是。”

    公主恼羞成怒,挽着王后的手告状:“母后,你看他!又欺负我!”

    王后笑得温柔,一手挽着公主,一手挽着魏子渊:“你和你哥哥都是母后的心头肉,母后哪里舍得打你们?只是今日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你可莫要添乱。”

    公主转过头,小小翻了下白眼:“我才不和他计较,我找宋姐姐顽去。”

    宫中丝竹悦耳,宫人调桌安椅,舞姬拨弄琴弦。

    魏子渊驻足眺望,宫门口秋霖脉脉,不见宋令枝的身影,他双眉稍拢,不知为何,心中掠过几分不安。

    魏子渊沉声:“……枝枝呢?”

    公主亦是踮脚张眸眺望:“许是在路上耽搁了,雨天路滑,车夫行慢些,也是常有的事。”

    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

    魏子渊压下心底不安,目光从宫门口收回。

    褥设芙蓉,金窗珠槛。

    酒过三巡,宋令枝迟迟不曾出现,魏子渊双眉紧皱,心中那股不安更甚。

    穿过衣裙翩跹的宫人,魏子渊行至公主案前:“你今夜可曾见过枝枝?”

    公主摇摇头,兀自纳闷:“我也正奇怪呢,便是雨天路不好走,可如今都开宴了,宋姐姐怎么可能还没到。”

    她扬起头,一双绿宝石眼睛缀满烛光,公主难得同魏子渊站在同一阵营。

    “二哥,要不我找人出宫瞧瞧罢?别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身前的魏子渊忽然转首,大跨步朝宫门口走去:“备车,我要出宫。”

    公主惊讶瞪圆一双眼珠子,急匆匆提裙追上去:“哥哥,你不能走。”

    弗洛安王今夜宴请八方来客,周边小国都相继派了使臣赴宴。如若魏子渊不在宴上,兴许明日流言蜚语就该传遍南海。

    公主张开双臂,强势挡住魏子渊的去路。

    魏子渊阴沉着一张脸:“别挡道。”

    公主扬着脑袋,半步也不肯退让:“不行,你今夜断不能走,你若是不放心宫人,我替你去便是。”

    魏子渊冷声:“不用。”

    他步履极快,健步如飞,身影越过公主,穿过幽深晦暗的乌木长廊。

    檐角下雨声如注,魏子渊自宫人手中接过油纸伞,踏下台阶的一刹那。

    倏然,身后传来公主气喘吁吁的声音。

    “二哥,你如今是弗洛安的二王子,不是宋府小小的管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又往前走了一步。

    公主气得在身后跺脚:“你现下出宫,有想过父王母后吗?”

    雨幕清冷,魏子渊一身金丝滚边绯色圆领长袍,长身玉立,落在融融雨幕中。

    他身影顿了一顿。

    ……

    雨雾飘渺,树影摇曳。

    木楼梯仅容一人穿过,宋令枝手上提着羊角灯,小心翼翼拾级而上。

    木楼梯晃动,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烛光晃悠,落在宋令枝肩上。

    夜雨冷清,客栈静静伫立在雨幕中,槅扇木门推开,入目一片漆黑寂寥。

    羊角灯轻挂在缂丝屏风上,宋令枝缓步踏入寝屋,朝妆台走去。

    铜镜通透明亮,妆台前空空如也,不见锦匣的影子。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探身在妆台前探寻一番。

    她记得走之前,白芷是将锦匣留在此处。怎么下楼的功夫,锦匣就不见踪影。

    魏子渊送来的玉簪都在那个锦匣中,宋令枝皱眉,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正想着起身往里走去。

    倏地,一阵秋风从窗前掠过,羊角灯的烛光顷刻熄灭。刹那,寝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宋令枝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遽然抬头。忽而却发现窗外雨声渐大,飒飒风声掠过耳边。

    雨珠落在瓦片上,叮咚作响。

    支摘窗半遮半掩,隐约可望见窗外一隅的夜色。

    ……原来是风声作怪。

    宋令枝轻声松口气,又觉自己实在是杯弓蛇影,一惊一乍。

    她无声弯弯唇角,暗笑自己少见多怪。

    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正想着起身,余光瞥见铜镜中的一角。

    倏地,她瞳孔骤紧。

    本来空无一物的妆台,此刻却多出了一个漆木锦匣,正是她方才苦寻无果的那个。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锦匣之上,腕间沉香木珠轻垂。

    沈砚一身竹青色暗花纹圆领长袍,如墨的一双眼睛低垂,静静凝望着宋令枝。

    他勾唇,一字一顿。

    “……枝枝是在找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我最爱的修罗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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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夜凉如水, 土润苔青。

    长街空无一人,只余细雨飘摇。倏然,一阵马蹄之声响起, 魏子渊策马狂奔, 如松柏身影穿过雨幕。

    身后王宫巍峨, 丝竹萧管之声被遥遥抛在身后。

    宫门口,公主瞠目结舌, 目瞪口呆, 满腹愁思落在紧攥在一处的丝帕上。

    侍女忧心忡忡,撑伞踱步至公主身侧, 放软了声音道:“公主, 夜里冷, 先回去罢。”

    雨珠落在青石板路上,清脆作响, 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自长廊下穿过。

    细乐声喧,礼乐奏响, 隐约还能听见弗洛安王爽朗洪亮的笑声。

    许是吃醉了酒, 又或是失而复得的激动,公主从未见过父王这样的作派。

    她暗暗咬紧下唇。

    王后身边的嬷嬷提着玻璃绣球灯出来, 满脸堆笑:“公主怎么站在这?”

    话落,又左右张望, “二王子呢,王后刚刚还在寻他呢。”

    公主踟蹰:“二哥哥他……”

    一鼓作气,公主猛地拂开袖子, 快步朝前走去, “备车, 我要出宫。”

    嬷嬷愣在原地,忙忙上前拦住人:“公主公主,这可使不得,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公主同二王子不和。”

    公主气恼,不管不顾:“二哥哥也出宫了。倘若有人问起……”

    一双绿宝石明亮的眼珠子转动,公主嗓音俏生生,“你就说当年救哥哥一命的恩人还在路上,我同哥哥一起接人去。”

    话犹未了,公主提裙,头也不回冲向雨幕,徒留嬷嬷站在原地,大喊让人回来。

    潇潇雨幕模糊了两道出宫的身影。

    马蹄渐起,魏子渊尚不知晓公主也齐齐追了出宫。

    摇曳的雨丝泼在他眼睫,长袍沾染着水雾,深一块浅一块。

    客栈近在咫尺,然一路走来,魏子渊却不曾撞见宋令枝的马车。

    心中的不安渐浓,马肚夹紧,魏子渊高高扬鞭,恨不得插翅飞到宋令枝身前。

    呼啸秋风在耳边掠过。

    终于,他望见沉落在雨幕中客栈的檐角,再往前,是两盏掐丝珐琅莲纹灯笼。

    宋令枝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身旁空无一人。

    马车旁——

    魏子渊翻身下马,视线忽然顿住。

    马车旁掉落着一支玉簪,玉簪碎成两半,混着泥土污垢。

    正是他先前打发宫人给宋令枝送来的。

    雨雾如阴霾,遍布周身。似乎是为了印证心中不好的预感,魏子渊遽然仰头望。

    骤缩的瞳孔映照出满天的夜色。

    半掩的支摘窗前,一道颀长身影玉立。

    宋令枝不知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多久,双足麻痹,冷意侵肌入骨。

    锦匣触手可及,离指尖只有短短半寸之距,她却再也不想要了。

    昨日蔓延在鼻尖的檀香果真不是自己大惊小怪,沈砚真的跟过来,就在弗洛安。

    就在自己……眼前。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顺着檐角滚动。

    房中尚未掌灯,光影晦暗不明,沈砚一双黑眸冷冽森寒,勾起的唇角半点笑意也无。

    落在锦匣之上的手指骨节匀称,指节轻曲。

    他垂眼,一双黑眸沉沉,阴森寒冷。

    青铜扣子“哒”一声,锦匣轻轻掀开,满目玲琅璀璨瞬间闯入宋令枝视线。

    沈砚随意捏起一支金镶玉步摇,莹润透亮的宝石镶嵌在步摇上,他哑然弯唇,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望去。

    玉簪尖锐,宋令枝喉咙一紧,只觉周身颤栗不止。

    撑着妆台的手指轻轻颤动,双足失了力气,宋令枝差点站不稳摔倒。

    “……怕朕?”

    玉簪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凌厉的簪子尚未碰到宋令枝下颌。

    倏地,沈砚右手用力,玉簪轻而易举在他手中碎成两截,裂端的粉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在宋令枝眼前飘下。

    颤抖遍及全身,脊背僵硬,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去。

    下一瞬,玉簪陡然被沈砚丢开,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许是刚刚簪子扎破沈砚的掌心,鼻尖隐约有血腥味弥漫。

    宋令枝身子一颤,双足力气丧失,动弹不得。

    抵在自己下颌的力道逐渐加重,久违的窒息感如潮涌般,叠着往日的噩梦,席卷宋令枝全身。

    “松……”手。

    最后一字还未落下。

    蓦地,沈砚忽然松开人,禁锢自己的力道不再,宋令枝四肢无力,跌坐在沈砚脚边。

    喉咙生疼,宋令枝连声咳嗽,刹那,水雾氤氲双眸。

    沈砚俯身,转眸轻瞥窗外一眼,似不经意:“魏子渊,弗洛安王的二子……”

    他轻哂,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和嘲讽,“他倒是有本事。”

    竟能在沈砚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将宋令枝带到弗洛安。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不寒而栗。顾不得嗓子的嘶哑,宋令枝半跪着起身,纤细手指紧攥沈砚的衣袂。

    “不干他的事,是我、是我……”

    嗓音沙哑,连声咳嗽,宋令枝呛出泪花。晶莹泪珠自眼角滚落,砸落在地上。

    低低呜咽淹没在窗外夜雨之中。

    宋令枝不敢松开手,一张小脸半仰,婆娑双目瞬间映入沈砚眼底。

    他垂身,沁凉指尖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温凉的泪珠,那双漆黑眼眸平静,波澜不起。

    沈砚声音轻轻,似风雨前的安宁。

    “枝枝,朕不喜欢……你骗我。”

    泪珠一点一点,渗透在沈砚手上。

    过往阴影笼罩全身,宋令枝浑身一颤,双颊一偏,躲过沈砚手指。

    沈砚眸光一沉。

    惊惧四起,宋令枝颤抖着身子,缓缓、缓缓别过脸,任由左脸贴上沈砚指尖。

    她颤巍巍:“不、不是……”

    宋令枝连连摇头,双眼垂泪:“不是这样,魏子渊他没有……”

    “枝枝。”沈砚垂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朕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还为他……顶罪。”

    抚过自己眼角的手指轻柔,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恐惧却如影随形,半分不减。

    落在脸上的深沉视线似无形的压迫,压得宋令枝喘不过气。

    瞳孔紧缩,宋令枝瞪圆一双杏眸:“我没、没……”

    泣不成声,嗓子似让人紧紧扼住,迎着沈砚那双深邃晦暗的眼眸,宋令枝说不出只言片语,她低声抽噎。

    宋令枝不知道沈砚查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更不敢堂而皇之在沈砚眼前扯谎。

    欺骗沈砚的下场宋令枝早就领教过,她不敢在沈砚面前胡言乱语,怕惹得对方更加生气,怕连累魏子渊。

    双脚发麻,宋令枝闭上眼睛,泪水又一次滚落。

    她声音低哑,透着精疲力尽后的疲惫无助:“是我、是我要离京的,他才……帮了我,不干他的事,不干他的事。”

    宋令枝一遍又一遍重复,好像这样,沈砚就能不迁怒魏子渊。

    雨还在下,楼下那抹修长身影融在雨幕中,魏子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望向窗后的人影。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笑:“他对你倒是尽心。”

    楼下的魏子渊怒目而视,眼看就要冲上楼。

    沈砚弯唇:“……和那姓贺的一样。”

    寒意四面八方传来,宋令枝手脚并用,扶墙往外跑,“是他误会了,我去和他说,我和他说明白……”

    双足本就麻痹,甫一用力,宋令枝直直跌落在地,膝盖在地板上撞出沉重一声。

    “慌什么。”

    沈砚声音淡漠,不疾不徐,眼中掠过几分不悦。

    他不喜宋令枝下楼见姓魏的,更不喜欢她和对方说话。

    沈砚慢条斯理,转动腕间的沉香木珠,迈步越过宋令枝:“朕替你去。”

    “不要——”宋令枝脱口而出,泪水再一次泅湿衣襟。

    贺鸣如今还下落不明,她不能让魏子渊也落得同样的下场,受自己拖累。

    宋令枝低声哀求:“不要去。”

    手指牢牢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泪流满面,苦苦乞求。

    沈砚驻足,转目凝视宋令枝一双泪眼,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

    视线下移,落在宋令枝宛若胭脂的红唇上,沈砚眸光暗了一瞬。

    “……不想朕下去?”

    宋令枝忙不迭点头,小声啜泣。

    沈砚笑着低头,长指轻拂过宋令枝的脖颈。指腹略带薄茧,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哑声:“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云影横窗,秋霖连绵。

    冷风从窗口灌入,宋令枝发乱髻松,她抬起脸,隔着一双朦胧泪眼,她看见沈砚居高临下站在自己身前。

    魏子渊还站在楼下,好似下一刻就要冲上来。

    宋令枝闭了闭眼,扶着妆台站起。

    雨丝摇曳,竹影参差。

    支摘窗下,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缓慢起身。她踮脚,红唇极轻极轻落在沈砚唇角,稍纵即逝。

    纤长睫毛扑簌乱颤,沈砚不为所动,只垂着一双深黑眼睛。

    宋令枝闭上眼,又往前碰了一碰。

    魏子渊站在楼下,双手紧握成拳,他声音冷冽:“让开。”

    梗在他身前的长剑纹丝不动,岳栩面无表情,手中利剑在光下泛着银白之色。

    剑刃直指魏子渊心口。

    魏子渊眸光一沉,空手搏斗,他出招狠厉,只是下一瞬,魏子渊忽的听见岳栩不慌不忙的一声。

    “二王子怕是不知,三公主也出宫了。”

    魏子渊眼眸一怔。

    刹那的晃神,他立刻居于下风,魏子渊愕然:“……什么?”

    岳栩不动声色,手中利剑横在魏子渊颈间,他冷声:“好自为之,二王子。”

    ……二王子。

    拳头离岳栩只剩一寸之距,魏子渊却迟迟没有出手,牙关紧咬,魏子渊眼角泛红,目眦欲裂。

    眼前掠过一幕幕,是父王为他宴请八方来客,是母后日日夜夜挽着他的手笑,嘘寒问暖,是白日三公主同他拌嘴,末了又别别扭扭喊他“二哥”,端着汤圆给魏子渊送来,说是母后特意留给他的。

    魏子渊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从来不知自己是喜欢甜汤圆的。

    大雨瓢泼,魏子渊站在雨中,混身湿透。

    窗前,夜色无声落在宋令枝肩上。

    温热红唇在沈砚唇角轻轻掠过。

    带着恐惧不安,长长睫毛颤若羽翼。

    倏然,宋令枝整个人被托起,上半身腾空,身后是浓密雨幕。

    雨丝飘摇,秋风瑟瑟,寒意料峭。

    宋令枝身子颤栗:“陛、陛下……”

    一语未了,后颈忽然被人捏起,沈砚不由分说咬住她唇珠。

    淡淡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叠着沈砚锦袍上虚无缥缈的檀香。

    红唇裂开一道小小口子,疼得厉害。

    宋令枝往后一躲,避开沈砚的触碰。

    缥缈雨雾落在她身后,雨珠沁凉,落在她颈间。

    上半身悬在空中,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忽而,一只手轻而易举捞住她。

    沈砚的吻又一次落了下来.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日。

    格林伊的多宝阁依然座无虚席,前来付定金的姑娘夫人数不胜数,还有的郎君是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为给新过门的娘子寻一副好头面。

    格林伊掏出画册,任郎君挑选。连着忙活一整日,好不容易歇下,忽而又听侍女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羽步翩跹,公主一身烟紫色暗花纹蝉翼纱,踩着迤逦日光走下马车,她一手扶着鬓间的步摇,视线朝后张望。

    一双柳叶眉不悦拢在一处:“宋姐姐还没回来?”

    格林伊笑着迎上去,满脸堆笑:“先前说是去秦安岛寻矿石去,哪有这么快就回来。”

    公主撇撇嘴,愤愤不平:“哪有这样的,自己偷偷跑去秦安岛,不和二哥哥说就罢了,怎么连我也漫着。前儿夜宴,宋姐姐也没去。”

    格林伊唇角笑意稍敛,疑惑:“宋姐姐没去?”

    公主连连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可不是,我二哥哥这三日都将自己关在寝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我怎么敲门都不理。”

    那夜魏子渊是淋雨回的王宫,回宫后才知公主的马车拔了缝,行至半路又回去了。

    魏子渊一言不发,只身一人回到宫中。

    寝殿空荡寂寥,槅扇木门紧紧阖着,偶尔有光影偷偷溜进。

    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隔着木门好奇打量,窃窃私语。

    “这都几日了,二王子还不出来?”

    “那夜二王子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回来就这样了,难不成是在宫外碰见了什么?”

    “你们瞧,三公主送来的饭菜可一口都没碰,会不会是……奴婢见过王后娘娘。”

    宫人福身,齐齐行礼。

    王后皱紧双眉,一心记挂家里的孩儿:“二王子今日还是没出门?”

    宫人颔首:“是。”

    王后拢眉,掩唇轻咳两三声:“开门。”

    王后有令,宫人不敢不从。槅扇木门推开,满殿空无一人。

    青纱帐幔低垂,影影绰绰。

    殿中酒气浓重,熏人得紧。王后拿手帕捂住口鼻,又抬手,拦住往里走的宫人。

    槅扇木门轻轻在身后关上,寝殿尚未掌灯,昏暗无光。

    王后款步提裙,转过一扇缂丝屏风。

    魏子渊仰躺在窗前贵妃榻上,日光透过纱屉子,深深浅浅落在他眉眼。

    王后悄声走近,取来锦衾替魏子渊披上,她笑得温和:“怎么在这睡下了,仔细染着风寒。”

    魏子渊缓慢睁开眼皮,见是王后,浑浊模糊的双眸罕见掠过几分惊慌失措。

    “母后,你怎么来了?”

    宿醉后,魏子渊只觉头疼欲裂,他一手捏着眉心,“是哪个宫人多嘴告诉母后的?”

    王后笑睨他:“哪还用得着宫人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母后早知道了。”

    王后抚着魏子渊后背,嗓音温柔如春风,她娓娓道来。

    “先前母后想着,孩子大了,有心事也是常事,所以想着让你自个待两日。你父王想来看你,也被我拦下了。”

    魏子渊眉眼轻动,眼中愧疚溢满:“母后……”他低头,“是我错了,让父王母后忧心了。”

    王后摇摇头:“傻孩子,说什么傻话,都是一家人。前儿大周送来贺礼,你父王让我带过来,你看着,挑喜欢的留下。”

    ……大周,沈砚。

    魏子渊双拳捏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后并未察觉到魏子渊的异样,只笑着道:“说起来,这回还是多亏了大周皇帝。”

    魏子渊猛地扬起头:“……什么?”

    王后抿唇:“你父王说,大周送来的贺礼,还有火统图。若是真能做出来,我们日后的官船,都不必担心遇上海匪了。”

    窗外日光高照,徐徐光影透过窗纱,魏子渊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灰蒙蒙,只依稀望见王后的双唇一张一合。他听不见王后的声音,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耳边只余下岳栩那夜的警告——

    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原来是这个意思。大周强盛,沈砚不单能决定一个弗洛安三公主的生死,便是这弗洛安上下……

    魏子渊哑声,低低笑开两三声,唇角苦涩。

    若是孑然一人,他自然不怕沈砚。可如今他有了家,有了家人,还有……弗洛安的百姓。

    魏子渊不可能对家人的安危视若无睹,也不可能让百姓生于水火之中。

    他抱住双膝,眼角泛红。

    王后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捏着丝帕,小心翼翼为魏子渊拭去泪角,王后试探道,“可是因着……宋姑娘?”

    魏子渊嘴角下压,摇摇头。

    王后心知肚明,抚着魏子渊肩头,温声宽慰:“无妨,大不了母后帮你,那宋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或是她家里人喜欢什么?你投其所好……”

    魏子渊又一次摇摇头:“与她不相干。”

    是他自己无用罢了。

    ……

    那夜之后,宋令枝被带出客栈,马车摇摇晃晃,最后在一处别院停下。

    青松抚檐,树影斑驳。

    白芷小心翼翼捧着漆木茶盘,尚未从茶房走出,忽的,一道阴影落下。

    岳栩高大身影挡在白芷身前,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白姑娘且慢。”

    先前这人去兰香坊提糕点,白芷还笑脸相迎,送上自己做的酥酪,想着岳栩念在糕点份上,对宋令枝好一点。

    如今瞧着,却是同沈砚是一丘之貉。

    她别过脑袋,冷哼一声,越过岳栩朝前走去。

    岳栩抬起手臂,目光落在白芷捧着的药汁上,声音冰冷:“这是宋姑娘吃的药?药饵在哪黎?”

    白芷气不打一处,瞪大眼睛反唇相讥:“岳统领这是何意,难不成奴婢给姑娘煎药,还会下毒不成?”

    岳栩冷声:“公事公办罢了。”

    白芷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愤愤甩开人:“这药是二王子送来的,他……”

    岳栩:“那更要好好查查了。”

    白芷气急,想着左右药汁滚烫,一时半会宋令枝也吃不了,她拽着岳栩行至茶炉前:“好好瞧着,都在这里了。”

    药饵倒出,摊开在案上,抛开常见的草药不提,岳栩忽的拿银铫子挑起一物,他双眉拢紧:“这是何物?”

    白芷面色冷淡:“玉寒草,二王子送来的,说是只有弗洛安才有。”

    她不耐烦,“岳统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奴婢就先走了,姑娘那还等着吃药呢。”

    岳栩轻“嗯”了一声,小心将玉寒草拿巾帕裹住,后又往自己屋子走去。

    他手上有一本本草药书,寻常不易见的草药,在那上面都能查到。

    端着漆木茶盘踏上暖阁,白芷忍不住心底这口气,又怕宋令枝终日忧思,于身子无益。

    她高扬下巴,学着岳栩目中无人的样子,有声有色同宋令枝演了一遍。

    青缎引枕依靠在身后,宋令枝身子懒洋洋,乏得厉害。

    白芷说完片刻,她方懒懒抬起沉重眼皮:“日后遇上她,不必同他理论便是,气坏身子不值得。”

    白芷抿唇不甘心:“奴婢只是为姑娘不值。”

    她想不通,明明宋令枝都逃到弗洛安了,怎么还能被沈砚找到。

    以前沈砚是三殿下,他们尚且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他们更是无能为力。对上沈砚,他们和以卵击石无异。

    白芷忧心不已,垂目凝望宋令枝,心中思绪万千。

    自搬来别院后,宋令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恍惚间好似又回到离京前的那些时日。

    只那时宋令枝身子疲乏无力,是魏子渊托红玉在糕点下的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身子虚弱。

    白芷眼圈发红,知晓心病难医,只能强颜欢笑,拣些好话哄宋令枝欢心。

    “姑娘,案上的矿石是新送来的,姑娘可要瞧瞧?奴婢虽不懂,瞧着那矿石,却颗颗都是好的。”

    许是听见宋令枝要往秦安岛寻矿石,沈砚命人从岛上搜罗奇珍异宝,如流水似的送入宋令枝房中。

    去秦安岛不过是为了做生意罢了,沈砚会错自己的意,以为宋令枝是喜欢矿石。

    她轻轻叹口气:“罢了,没什么好瞧的。”

    看久了,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如今是再也回不了多宝阁的。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不知是不是躺久了,又或是她如今瘦弱些许,榻上铺了狼皮褥子,宋令枝睡着总觉得硌得慌。

    宋令枝撑榻坐起,眼眸睁开:“白芷,你……”

    声音戛然而止。

    湘妃竹帘前立着一抹修长身影,沈砚长身玉立,手边是他命奴仆从秦安岛搜来的矿石。

    他淡声:“……不喜欢?”

    指骨在案几上轻轻敲着,腕间的沉香木珠顺着沈砚的动作往下滑落,在案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影子。

    沈砚泰然自若,墨色眼眸深沉漆黑:“不喜欢矿石,还是不喜欢朕送的?”

    白芷不知何时离开屋子,偌大的寝屋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沈砚步步朝宋令枝逼近,黑影笼罩,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稍一用力,顷刻,指腹在宋令枝下巴留下清晰指痕。

    手心上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宋令枝一双杏眸宛若秋水盈盈。

    见到沈砚,她眼中一如既往的惶恐不安:“……陛、陛下。”

    没能来得及起身请安,沈砚忽而加重指尖力道,宋令枝猝不及防,又一次跌坐回榻上。

    仰着的一张小脸仓皇紧张,不知哪里又惹得沈砚不

    快。

    沈砚眸光低垂,细细端详掌上的宋令枝。

    往日他想要宋令枝眼中只能看见自己,如今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是见过宋令枝真心实意展露笑颜的,在多宝阁,在那三公主前,在格林伊前,在……魏子渊前。

    沈砚捏着宋令枝唇角,声音冷若冰霜:“宋令枝,那姓魏的就有那么好?”

    值得她这般念念不忘。

    宋令枝惶恐摇头,连声否定:“没、没有。”

    沈砚垂首,捏着宋令枝后颈往前,好整以暇打量着人,又将宋令枝推至铜镜前:“那你笑一个,就同你对着姓魏的那样。”

    宋令枝后脊发凉,只当沈砚是又寻着什么由头折磨自己。

    “我、我……”

    心中的不安强压下去,宋令枝单手捏拳,竭尽全力往上挽起唇角。

    镜中二人衣角交叠在一处,鼻尖淡淡的檀香味蔓延,独属于沈砚的气息无孔不入。

    宋令枝定定心神,唇角向上提动。

    没提动,再来。

    再来。

    再来。

    终于,铜镜中的人唇角上扬,宋令枝瑟缩着脖颈,忐忑不安望向沈砚:“陛下……”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冰寒,冷笑丢下一字:“丑。”

    长袍拂开,沈砚起身,头也不回出了寝屋,独留宋令枝战战兢兢在原地。

    园中日光满地,乌木长廊绵延,两面悬着金丝藤红竹帘。

    遥遥的,岳栩脚步匆匆,朝沈砚快步走去。

    “陛下,这是属下在宋姑娘药饵中寻到的,此药名为玉寒草,生于深海,专治寒症。”

    岳栩兴致勃勃,“陛下,先前那老道说过,销金散的解药生在海中,会不会就是这玉寒草?此物罕见,若是拿它入药,应是大有益处。”

    岳栩拱手,“宋姑娘如今寒症比先前在京好上许多,想来也是玉寒草的功劳。若是能为陛下寻来……”

    沈砚心不在焉挥袖:“这事交由你去办即可,不必同朕说。”

    言毕,又抬眸,“你说宋令枝的寒症有所好转?”

    只是他今日瞧着,宋令枝的面色算不上好。

    岳栩低声:“确实如此,只是……”

    他抬眸,目光在沈砚脸上轻轻掠过,大着胆子道,“只是宋姑娘常日郁郁寡欢,长此以往,怕、怕不是好的征兆。”

    这话沈砚在京也曾听岳栩提过,他凝眉,若有所思。

    乌木长廊玉立,檐角上叠着层层日光,满耳虫声。

    岳栩轻声道:“陛下,宋姑娘不肯回京,许是对京城无甚留念。若是、若是……”

    沈砚扬起眼眸,声音低沉:“你想说什么?”

    岳栩伏首躬身,大着胆子道:“若是有个一男半女,兴许宋姑娘就不会这般了无可恋。”

    作者有话说:

    努力三章内把沈砚送去h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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