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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你是不是有病

    落花满地, 玉兰绕砌。

    庭院落针可闻,徐徐日光落在脚边,沈砚背着手, 听着岳栩轻声道。

    “陛下, 宋姑娘性情温和贤淑, 前儿还给了街上那顽童果子吃,想来也是喜欢孩子的。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 宋姑娘在京中也有了牵挂。”

    不会时时刻刻念着宋府。

    秋风萧瑟, 庭院疮痍满目。树上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沈砚负手而立, 冷峻的面孔寻不到一点裂痕。那双黑眸沉沉, 不见些许波澜起伏。

    良久, 岳栩才听得沈砚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你是想说,让宋令枝怀个孩子?”

    岳栩拱手, 毕恭毕敬:“是,妇人多为仁慈……”

    一语未了,岳栩倏然品出沈砚言语的不善。

    转念想想, 只当沈砚是担忧储君之母出身商贾。

    他低眉沉吟, “陛下是担忧长子生于商贾之家,若是如此, 陛下也可……”

    “岳栩。”

    手中的沉香木珠轻轻转动,沈砚转首凝视, 逆着光,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森寒。

    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你是不是……有病?”

    岳栩一怔, 而后慌不择路双膝跪地, 伏首认罪:“陛下恕罪, 属下只是……”

    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彻骨,沈砚垂眸,木珠在指尖刻出清晰红痕。

    他不喜欢宋令枝的目光落到他人身上,即便是他二人的孩子,沈砚也不喜欢。

    他只想让宋令枝眼中只有自己一人。

    “日后这种话,别让朕再听到,若再有一次……”

    岳栩忙忙:“属下不敢。”

    长袍拂开满地日光,沈砚抬脚,面无表情穿过乌木长廊。

    身□□院拥着日光,岳栩垂首低眉,直至耳边的脚步声不再,他方长松口气,汗流浃背,扶地站起。

    倏然见白芷遍身纯素,遥遥转过月洞门。定睛望见廊檐下的岳栩,白芷捧着锦匣,目不斜视从岳栩身边越过。

    岳栩拱手:“白姑娘且留步。”

    白芷手上的锦匣岳栩再熟悉不过,正是沈砚命他搜罗的矿石。

    满匣粉钻光彩熠熠,灼目耀眼。

    白芷双眉紧拢,口吻不善:“岳统领还有事?药饵是我们家带来的不错,可这矿石是陛下命人送来的,难不成岳统领也要一一查验?”

    “白姑娘误会了。”岳栩皱眉,“在下只是好奇,这矿石……宋姑娘可是不喜欢?”

    园中无声,只余花光柳影。

    白芷低头,眉心仍是皱着。

    岳栩沉声:“在下听闻,宋姑娘先前想去秦安岛采买矿石,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可命人再……”

    白芷面无表情打断:“你便是再命一百人、一千人,送来的矿石我们姑娘也不会收下。”

    岳栩一愣:“……为何?”

    白芷冷眼睨岳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们姑娘采买矿石是为了做头面,好挂在多宝阁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自己。”

    岳栩如雷震耳。

    白芷轻瞟他一眼:“罢了,反正如今也去不成秦安岛,我和你提这事作甚,没的惹人心烦。”

    日光幽幽,白芷踩着光影扬长而去。

    ……

    暖阁内,青鹤瓷九转香炉燃着百合宫香,宋令枝听着白芷惟妙惟肖的学舌,忍不住粲然一笑。

    余光譬见铜镜中自己的笑颜,宋令枝蓦地想起那日冷声的一句“丑”。

    笑意僵滞,凝固在脸上。

    她讷讷别过眼睛,目光落在白芷脸上:“你真和他说了?”

    白芷气恼:“那还有假。”白芷声音渐低,“奴婢也没说错,姑娘是为了采买矿石做头面才去的秦安岛,如今去不了,倒还不如……”

    话犹未了,忽然听见园中一阵喧嚣,婆子提裙匆匆朝宋令枝寝屋跑来,隔着槅扇窗子同宋令枝请安,又对白芷道。

    婆子满脸堆笑:“白姑娘怎么还在这站着,快些替姑娘更衣,主子的马车早早在外面等着了。”

    宋令枝唬了一跳:“是要……去哪?”

    手中的香囊攥扁,宋令枝一颗心惴惴不安。

    婆子笑笑:“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好多嘴,姑娘快些梳妆,别让主子等急了。”

    宋令枝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茫然。

    身上的素白寝衣褪下,宋令枝一身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衣袂翩跹。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小心翼翼为宋令枝别上红珊瑚步摇,她轻声抱怨。

    “姑娘这身锦衣还是上月新做的,怎么如今瞧着倒是不合身了,竟是大了些许。”

    白芷絮絮叨叨,扶着宋令枝的手踏出寝屋,“姑娘瞧着又清瘦了,若是再不……陛、陛下。”

    穿过垂花门,甫一抬眸,望见檐下马车内端坐的沈砚,白芷忙收住声,福身请安。

    宋令枝垂首:“陛、陛下。”

    沈砚泰然自若:“上车。”

    落在宋令枝眼前的手指骨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晃神刹那,迎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宋令枝身子一滞,颤巍巍将手放在沈砚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沁凉,不带一丝一毫的温热。

    马车缓缓融入长街1銥誮,而后宋令枝又在侍卫的簇拥上,登上海船。

    她心底的不安渐深,直至眼前出现一座小岛。海船泊岸,海滩上渔船众多,空中咸湿水汽弥漫。

    渔夫一手握着竹篙,轻巧从船上跳下,口中嚷嚷:“什么好物我没见过,论起矿石,满大周上下,再没能比得过我们秦安岛的。”

    ……秦安岛。

    宋令枝双目瞪圆,转首望向身侧的沈砚:“陛下,陛下怎会来秦安岛?”

    沈砚面不改色:“不是你想来?”

    他眼眸低垂,萧瑟秋风在沈砚身后轻拂,他低声,嗓音淡漠平静。

    “宋令枝,日后有事,可直接同朕说,不必拐弯抹角同旁人提起。”

    宋令枝眼中怔愣,脑子空白几瞬,而后方记起白芷同岳栩说的话。

    想来沈砚是以为,那番话是自己教白芷说的。

    宋令枝低下头,不曾反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茶肆前彩幡高高悬着,迎风飘扬。再往前,便是格林伊先前同宋令枝搭线的矿石铺子。

    男子大腹便便,满脸和蔼可亲,瞧见宋令枝,莫掌柜先是一怔,而后笑着上前。

    “这位便是……宋姑娘罢?格林伊果真骗我,她赞宋姑娘是天人之姿,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不需画像。”

    莫掌柜连声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怎么比信中说的晚了几日,若非我临时有事出不了海,怕该错过了。”

    言毕,又望向沈砚,“这位是……”莫掌柜拱手作揖,朝宋令枝认罪,“是在下冒犯了,该称一声夫人才是。”

    诚然,莫掌柜以为宋令枝是沈砚的夫人。

    宋令枝:“我……”

    沈砚转眸凝视,黑眸沉沉:“不是要看矿石?”

    莫掌柜一拍脑门,忙不迭领着宋令枝往库房走去,他抚须,长吁短叹:“若非我急着出手,也不会这般贱卖。”

    莫掌柜侃侃而谈,又开始念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试图博取宋令枝的同情。

    他伸出手指,“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在匣子中翻出几块碎宝石,斑驳裂痕,光泽不再。

    莫掌柜脸上笑容全无。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莫掌柜,你是格林伊的故友,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这矿石,最多五十两。”

    她声音轻轻,却是掷地有声,半点也不肯松口退让。

    沈砚站在缂丝屏风前,抬眸望着案前同莫掌柜说价的宋令枝。女孩眼中不是诚惶诚恐,不是惊惧不安,而是灿若繁星,比匣中宝石更加耀眼。

    沈砚凝眉敛眸,眼中晦暗阴沉。不过是一堆死物罢了,竟也值得宋令枝用那样的眼神看。

    一番讨价还价,莫掌柜笑笑:“罢罢,就依夫人说的办。”

    又道,“夫人先前不曾同公子来过我们秦安岛罢?若是不曾来,可到岛上随处逛逛,前面有家蜜饯铺子,他家的茯苓八宝糕卖得最好,格林伊也喜欢吃。”

    莫掌柜遗憾,“可惜今日太晚了,怕是他家早卖空了,夫人明日早些过去,应该还能买到。”

    宋令枝莞尔一笑,谢过莫掌柜的好意。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矿石,方携着白芷离去。

    日落西山,霞映满地,众鸟归林。

    宋令枝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扶着白芷的手缓缓踏上马车。

    红霞满天,蓦地,却见一人腰间配着利剑,疾步朝马车走来。

    岳栩手上提着一个漆木翡翠攒盒,他垂首:“姑娘,您要的茯苓八宝糕。”

    宋令枝动作一顿,下意识望向马车中的沈砚。车中昏暗,沈砚一双深色眸子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宋令枝一时语塞。

    岳栩狐疑,攒盒还递在半空,他困惑:“……宋姑娘?”

    宋令枝惊讶:“莫掌柜不是说他家的茯苓八宝糕早早卖光,怎么现下还有?”

    岳栩实话实说:“确实如此,只是主子说……”

    “不想吃就丢了。”

    马车内忽然传来沈砚冷冽的一声,岳栩低头,不敢再多言。

    宋令枝自他手上接过攒盒:“给我罢,劳烦你跑一趟。”

    周遭寒意渐起,岳栩只觉马车内望来的视线如利刃尖锐森寒,如芒在背。岳栩垂眸,眼皮不曾抬动半分。

    挽起的墨绿车帘松开,那道森冷光线被隔绝在车中,岳栩缓缓松口气。

    转身对上白芷不屑的白眼,岳栩偏过头,佯装自己是个瞎子,瞧不出白芷眼中的嘲讽。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车内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无声。

    宋令枝抱着攒盒,小心翼翼坐在沈砚对面,怀中的茯苓八宝糕还冒着腾腾热气,攒盒滚烫。

    糕点小巧精致,掌柜不单在糕点下足了心思,便是这攒盒,也是巧夺天工。

    一支红梅立在攒盒之中,其上所绽放的梅花,皆是糕点所做。

    宋令枝眼睛一亮。

    怪道格林伊对这家糕点念念不忘,原是这攒盒也另有乾坤。

    拿丝帕轻捏起一块,眼前忽的落下一道乌沉视线。

    宋令枝手一抖,覆着纤长睫毛的眼皮轻轻往上抬起,入目是一角松石绿袍角。

    长袍之上,沈砚一双黑眸淡漠阴沉,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宋令枝手中的茯苓八宝糕上。

    宋令枝面露迟疑:“……陛下,要试试吗?”

    不过是随口一问,糕点垫在手心,宋令枝抬起手,广袖翩跹,自漆木茶案上拂过。

    案上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燃着熏香,青烟缭绕,氤氲在二人之间。

    枕着轻盈白雾,蓦地,宋令枝纤细手腕让人攥住。

    沈砚低头,就着宋令枝的手,慢条斯理吃完那块茯苓八宝糕。

    糕点甜腻,只剩一点落在宋令枝指尖,隔着一层薄薄丝帕,她只觉指尖被人轻咬动一口,继而又松开。

    稍纵即离,如雁过无痕。

    落在指尖的滚烫怎么也拂不去,宋令枝收回手,飞快垂下眼睛。

    “……好、好吃吗?”

    沈砚淡声:“太甜。”

    宋令枝扬唇,弯弯眉眼:“那三公主定然喜欢,她……”

    一语未了,宋令枝遽然收住声,忐忑不安抬起头。

    隔着袅袅青烟,沈砚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他低声一笑,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你待别人,倒是尽心。”

    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令枝双唇嗫嚅:“我……”

    眼神闪躲,纤长睫毛扑簌眨动,手中的丝帕攥紧。

    宋令枝垂首低眉,眼中黯淡无光。

    她其实记得最清楚的,是沈砚的喜好忌口。

    前世为了讨得沈砚的欢心,宋令枝不厌其烦,但凡听闻沈砚喜欢什么,她都费尽心思让人寻了来。

    马车轱辘轱辘穿过长街,最后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

    余下几日,宋令枝都为莫掌柜的矿石奔波劳碌,她先前想着拿矿石做璎珞,后来又觉得若是能做成手镯,想来应该也是好看的。

    皓月当空,月影横窗。

    缂丝屏风下悬着一盏鎏金珐琅翡翠灯笼,光影氤氲,浅浅落在宋令枝眉眼。

    画案前铺着雪浪纸,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悬腕,伏首在纸上涂抹作画。

    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来,余光瞥见敞开的槅扇木窗,白芷双眉紧拢,忧心忡忡,疾步行至窗前,抬手掩上窗子。

    又往长条案上的银火壶添了块桂花香饼。

    她无奈叹口气:“姑娘也真是的,明明身子还抱恙,偏偏自己还不看着点,若非奴婢看着,姑娘怕是又得染上风寒了。”

    话落,又亲自取来一身鹤氅,为宋令枝披上。

    那玉寒草宋令枝日日吃着,如今瞧着虽不似之前那般畏寒,可到底身子亏空得厉害,再多的补药也补不了。

    白芷俯身望宋令枝画案上的雪浪纸,厚厚的一沓,旁边还有些是废弃的稿子。

    白芷大吃一惊,惊呼:“姑娘,这些都是您画的?”

    她一张张掠过,白芷吃惊,“怎么这么多,您昨儿夜里是不是又没睡了?”

    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单薄孱弱,掩在松垮锦衣之下。

    她不知道沈砚会在秦安岛待多少时日,不知对方几时启程回京。

    若是自己往后真的会在京城困上大半生,倒不如如今尽力多画几张,省得来日想画也画不了。

    “也没多少。”

    宋令枝清清嗓子,从白芷手中接过热茶,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嬉笑,宋令枝好奇。

    “街上在做什么,怎的如此热闹?”

    槅扇木窗掩着,隔着纱屉子,隐约可见街上摩肩接踵,细乐声喧。

    白芷侧耳细听:“奴婢听着,像是从海神庙那传来的。”

    宋令枝诧异道:“……海神庙?”

    白芷点头,又怂恿着宋令枝出门:“姑娘这几日都闷在客栈埋头苦画,便是不爱惜身子,也不能这般作弄,倒不如出门瞧瞧。”

    知道宋令枝心软,白芷轻声笑,“就当是陪陪奴婢,也让奴婢长长见识。”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应允。

    马车停在后院,车旁站着的,却是岳栩,他拱手:“宋姑娘。”

    宋令枝脚步稍顿,而后迟疑点点头:“麻烦岳统领了。”

    白芷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飞快松开车帘,牢牢挡住车外岳栩的身影。

    白芷撇撇嘴:“不过是去趟海神庙,怎么还得看见他。”

    宋令枝摇摇头,无奈弯唇:“只当他是寻常车夫便是。”

    她笑笑,温声宽慰白芷,“不是说出来散心?若是坏了兴致,倒还不如待在客栈。”

    不是岳栩,也有其他的暗卫,宋令枝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白芷只当宋令枝反悔,忙道:“这可不行,姑娘答应奴婢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马车穿过长街,融入浓浓夜色。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果真见车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海神庙建在半山腰,临风而立。

    知晓自己讨人嫌,岳栩并未往人跟前凑,只不远不近跟着宋令枝和白芷。

    夜色朦胧,树影摇曳。

    海神庙香客众多,宋令枝在人群中被簇拥着往前走,忽的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二王子”。

    她混身一颤,瞳孔骤紧,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眼睛瞪圆,入目所及,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许是说书先生出身,老人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背,一身玄色长袍,手上还拿着一块短木板。

    “话说当年,弗洛安的二王子就是从这一处被歹人丢入海中,海波汹涌,波澜起伏。幸而海神娘娘庇佑,二王子才平安归来。”

    香客听得津津乐道,还有人好奇,大着胆子往那悬崖上张望,当即惹得老人心急。

    他忙忙伸手拦住人:“使不得使不得,这地长着苔藓,滑着呢。倘若一不小心踩上去,这可不是闹着顽的。”

    话音甫落,老人自己就先摔了一跤,众香客忙忙上前扶人。

    悬崖口上寒风阵阵,白芷缩缩脖颈,又将手中的暖手炉塞到宋令枝手上:“姑娘,这处冷,我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悬崖料峭,青松抚石。

    海浪声在耳边翻滚,不绝于耳。夜风呼啸,侵肌入骨。

    白芷搓搓手,总觉得悬崖那地瘆得慌,“姑娘,我们回庙里去罢,这也没什么好瞧的。”

    且当初魏子渊就是在这被丢下海,险些命丧黄泉,白芷总觉得此地不详,“奴婢总觉得心底凉嗖嗖的。”

    宋令枝眉眼弯弯:“这么多人都在,哪里来的瘆人。”

    白芷抿唇,硬着头皮往后瞧:“奴婢也不是胆子小,只是想着姑娘怕水又怕冷,万一不小心……”

    话音未落,白芷猛地抬手,在自己唇上打了两三下,“呸呸呸,瞧奴婢这嘴,该打该打。”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不再同白芷玩笑取乐,只道:“走罢,去庙里瞧瞧。”

    海神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

    宋令枝捻着香烟,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转首侧目,入目乌泱泱的香客,无一张面孔是白芷的。

    人流冲散了她二人。

    宋令枝一惊,忙不跌提裙往外走。

    人群汹涌,她连海神庙都不曾走出去,已让人推搡了好几下。

    身旁妇人牵着一个小孩,怒气冲冲:“别挤了别挤了。”

    余光瞥见小孩赤着一只脚,怒气更甚,一巴掌往孩子后脑勺招呼,“鞋呢?怎么又不见了?”

    话落,又气势汹汹,伸手推开眼前挡着的香客,试图在地上寻找掉落的老虎鞋。

    妇人力气极大,连着推搡了好几人,眼看走在自己面前那人就要往自己倒来,宋令枝登时往后退开半步。

    身后都是人,哪里来的地方给宋令枝退让。

    陡地,身前忽然横下一只手臂,沈砚面无表情抬手,将宋令枝拉入怀中。

    他一手揽着宋令枝肩膀,拥着人往外走去。

    出了海神庙,视野逐渐开阔,清新的气流涌入鼻尖。

    宋令枝惊魂未定,蓦地想起白芷还在庙中,她慌张道:“白、白芷还没出来。”

    沈砚声音淡淡:“她同岳栩在一处。”

    宋令枝一颗心稍稍放下。

    四面是赶往海神庙的香客,独他们二人是沿着山路下山。

    山风阴冷彻骨,呼啸掠过耳畔。

    先前上香的时候,抱在怀里的暖手炉交给了白芷,如今宋令枝只觉得指尖沁凉。

    她伸手,拢紧披在肩上的鹤氅。

    耳边忽然落下一句:“……冷?”

    宋令枝侧目,不偏不倚撞上沈砚那双深邃眼睛。她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倏地又听沈砚道,“给我。”

    横在自己眼前的手匀称修长,宋令枝眼皮轻动。

    在秦安岛这些时日,沈砚好似同以前不太一样。若是往日,他定不会来海神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砚还在望着自己,清寒透幕,夜色在他身后散漫而开,层层浓雾涌现。

    宋令枝指尖一颤,小心翼翼抬起手,轻放在沈砚手心。

    不同于自己手指的冰冷,沈砚掌心宽厚温热。

    他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宋令枝抵在鹤氅上的手。

    宋令枝迟疑一瞬,缓慢松开鹤氅,递了过去。

    两只手交由在沈砚手心,难得的安宁平静。

    倏地,只听一声巨响,礼炮冲上天,火树银花,半边天幕被照亮。

    香屑满地,金光映照下,宋令枝一张小脸笑靥如花,她眼睛弯如弓月。

    礼炮又一次冲上天,震耳欲聋。

    宋令枝侧目凝眸,她声音轻轻。

    “陛下,我刚刚向海神娘娘祈愿,求我家人平安。”

    稍顿,她轻声道,“我随你回宫,你别为难……他们,好吗?”

    她口中的他们,不止家人,还有……贺鸣和魏子渊。

    夜色弥漫在二人中间,山风凛冽。

    沈砚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良久,宋令枝终听得沈砚低声的一句:“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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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魏子渊:我带你离开

    秋风乍起, 初罢鸟鸣。

    日光流淌在乌木长廊上,金丝藤红竹帘半卷,一众宫人款步提裙, 亦步亦趋跟在公主身后。

    为首的侍女眉开眼笑, 盯着公主手上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直笑。

    “公主这手镯当真好看得紧, 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镯子。”

    公主手腕皓白如雪, 冰肌莹彻。

    她扬起手, 借着轻薄日光,细细打量自己手上的镯子, 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灿若星辰。

    她下巴高抬, 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这可是……”

    一语未了,公主眼尖, 瞧见水榭后端坐的王后,提裙飞快奔过去。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烧着热水, 汩汩白汽翻涌而起。高几上设水仙花盆景, 点着宣石,又有一方墨烟冻石鼎立着。

    水榭三面环湖, 伴着水声,乐姬拨弄琴弦, 款弹古筝。

    丝竹悦耳,王后一手拥着公主的美人肩,笑得温和:“怎么跑那么急, 仔细摔了。”

    公主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里还会摔着。”

    她躺在王后怀里, 扬扬手中的手镯,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沾在她手上。

    “母后瞧瞧,我这手镯如何?”

    王后言简意赅:“好看。”

    公主唇角高扬,又将目光投到下首的魏子渊身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魏子渊近日兴致缺缺。

    公主撇撇嘴:“……二哥哥觉得呢?”

    魏子渊手中擎着官窑五彩小盖钟,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半分,他面无表情:“……嗯。”

    公主心生不满:“一个‘嗯’就想打发我?哥哥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她挽着王后的手撒娇,“母后,你瞧瞧哥哥,这手镯可是宋姐姐……”

    “哐当”一声脆响,魏子渊手中的小盖钟应声落地,他凝眉:“你说什么?”

    目光下移至公主手上光彩夺目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魏子渊眸光骤紧。

    手镯在光下泛着晶莹之色,是宋令枝先前想要采买的矿石所镌刻而成。

    魏子渊心中百转千回,只觉不可思议:“她怎么给你的,她在哪?”

    魏子渊激动难耐,案上的白玉缠枝果盘险些挥落在地。

    公主唬了一跳,捂着心口困惑不解:“宋姐姐不是一直在秦安岛吗?说是要去寻矿石,这不……手镯刚做好,宋姐姐就托人给我送了来。”

    公主手指轻轻抚过手镯,爱不释手。

    魏子渊面色凝重,他嗓音低哑:“何时,她何时给你的?”

    公主一头雾水,不知魏子渊为何如此激动:“今儿早上格林伊给我的,想来宋姐姐应是昨日送到多宝阁的。”

    ……昨日。

    魏子渊眉心紧皱,宋令枝昨日竟还在秦安岛。他以为以沈砚的性子,定然会严防死守。

    公主从王后怀里扬起头,睁着一双透亮眼睛望着魏子渊,终将藏在心底深处的疑问抛出。

    “哥哥,你和宋姐姐……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不再窝在王后怀里,提裙快步蹭到魏子渊案前,公主一手托着腮,笑看兄长。

    “怎么,又被宋姐姐拒绝了?”

    她半扬起脸,目光自下而上,眼睛笑如弓月,“说起来,你倒是和我有几分相像。”

    公主大言不惭,“虽然比不上我,然容貌肯定是不差的。宋姐姐不同你一起,应当还有别的缘由。”

    地上的盖钟碎片早被宫人洒扫干净,魏子渊冷眼睨向公主,沉声:“我不曾和她闹别扭。”

    “那谁知道,或是你无意惹了宋姐姐生气,自己却不知。又或是……”

    魏子渊捏着眉心:“和她无关,是、是别人。”

    公主眼睛亮起,巴巴往前凑去:“是还有别的人心悦宋姐姐?”

    魏子渊:“嗯。”

    公主一时语塞,片刻方道:“这不是常事吗?宋姐姐那般好,哪有男子会不喜欢。先前格林伊的兄长不也喜欢宋姐姐吗,那时哥哥怎么不怕?”

    魏子渊眼眸低垂,光影照不到的地方,一双琥珀眸子昏暗无光。

    王后闻言,提裙坐在魏子渊身边,轻拍他手背,她温声细语:“这事,你问过宋姑娘吗?”

    魏子渊眼睛睁大,摇摇头。

    王后莞尔:“那就去问问,若是她喜欢你,两情相悦,岂不是喜事一桩?若是她……无意,从今往后,你也可绝了这念想,莫再自己一人钻牛角尖。”

    ……

    秦安岛。

    日光洒满长街,白芷提着一个漆木攒盒,衣裙窸窣,提裙赶回客栈。

    眉开眼笑。

    忽而瞧见楼下站着的岳栩,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槅扇木门推开,房间中间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金丝炭滚烫。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青缎褥子,白芷悄声将攒盒放在案几上。

    那是她今早特地去买的茯苓八宝糕。

    白芷轻声:“姑娘,奴婢……”

    声音戛然而止。

    槅扇木门再次被人推开,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影子。月白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若隐若现,白芷当即噤声,福身请安。

    一声“见过陛下”还未出声,沈砚眼皮轻抬,淡淡轻瞥白芷。

    白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雅间窗前设一方镂空雕花木板,其上或贮美人瓢,或设炉瓶三事。

    案上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未尽。

    宋令枝倚在贵妃榻上,三千青丝挽着一根细细的玉簪,眉若山月,唇似胭脂。

    纤细瘦弱的手腕轻垂在榻边,许是睡昏了头,宋令枝翻身,整个人差点从榻上摔下。

    一只手忽的伸出,及时托住了宋令枝半张脸。

    宋令枝纤长睫毛扑簌,落在沈砚掌心。

    温热气息贴着沈砚手心,宋令枝睡得熟,不知今夕何夕。

    长长鸦羽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美目轻阖。

    沈砚低垂眼眸,如墨眸子沉沉,波澜不起。

    他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

    日渐西斜,众鸟归林。轻盈薄透日光自窗前移开,霎时,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案上的安神香只剩丝丝缕缕的青烟,宋令枝鼻翼耸动,一只手抬起,轻揉眼睛。

    入目所及,是一串沉香木珠,淡淡的檀香味萦绕。

    再往上,是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遽然惊醒,宋令枝眨眨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尚留在梦中。

    她猛地扬起脸:“陛下……”

    昏暗在二人身后蔓延,满头乌发轻垂,青丝从沉香木珠上轻轻掠过。发丝勾住了珠子,宋令枝瞪圆眼珠子,情急之下,竟是怎么也解不开。

    脸颊还贴着沈砚掌心,宋令枝自沈砚手心抬起脸,纤长睫毛颤若与翼。

    气息凝滞,宋令枝怯生生抬起眼,一双宛若秋水眸子惴惴不安。

    暖阁悄无声息,青烟散尽,只余似有若无的熏香残留。

    宋令枝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抚过青丝,指尖碰上沉香木珠的那一瞬,忽听沈砚轻声。

    “枝枝可曾听过西域的藏珠?”

    宋令枝身影稍顿,缓慢抬起眉眼。西域的藏珠,她自是听过的,传闻藏珠是用亲人火葬后的骨灰制成。只是不知沈砚怎的无缘无故……

    呼吸稍僵,宋令枝惊恐万分垂下眼,目光在木珠上多停留一瞬,心中的惧怕便多添一分。

    她嗓音喑哑,似是难以置信:“这、这是……”

    不寒而栗,惊惧遍及四肢。

    宋令枝脑中转得飞快,是何人的骨灰?

    西域人用的是亲人的骨灰做珠,沈砚呢?沈砚的亲人,无非是先皇……

    沉香木珠近在咫尺,珠子圆润光滑,纹理细腻。

    晃神之际,宋令枝以为自己看见了先皇的脸。

    后背寒意渐起,宋令枝眼皮眨动飞快,惊恐往后退去。

    她仓皇失措:“……是、是先帝的?”

    沈砚轻描淡写:“是你的。”

    眼中的不安逐渐褪去,宋令枝面露怔忪,视线再次落到那串沉香木珠上,疑虑渐起。

    沈砚抬手,指腹漫不经心掠过宋令枝眼角,垂首俯身:“枝枝莫不是忘了,当日落在陵园的棺木……”

    宋令枝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陛下说了不追究的。”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宋令枝敛眸,贝齿咬着下唇,迟疑开口:“这珠子不好,我再送陛下其他好的,可好?”

    沈砚眼中淡漠冷冽,他轻哂:“……和那弗洛安公主一样?”

    宋令枝当即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抬眼,一双忐忑杏眸落在沈砚眼中。

    四目相对,沈砚漆黑瞳仁晦暗不明。日落西山,云影横窗。

    长街上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小孩的嬉笑玩闹。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沈砚的目光似多了分量,沉沉落在宋令枝身上。

    四肢僵硬,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瞬不瞬盯着人。

    半晌,伴着萧瑟秋风,一声“好”在宋令枝耳边轻轻落下。

    宋令枝如释重负.

    夜里下了几滴雨,如今土苔润青,苍苔浓淡。

    白芷撑着油纸伞,穿过湿漉长街,踏进客栈,自有婆子上前,接过白芷手中的油纸伞。

    满身的水雾拿丝帕拂开,白芷提着攒盒,轻推开槅扇木门。

    画案前,宋令枝伏首垂眸,拢着的眉心似染上一层化不开的烟雾。

    白芷笑着上前:“姑娘且歇歇罢,便是考状元,也没有这样不分昼夜的理。”

    自那日说要给沈砚送手镯,宋令枝不知废了多少张稿子。繁琐的沈砚嫌弃笨重,轻巧的沈砚嫌弃敷衍。

    宋令枝连着两夜睡觉做梦,梦里都在为沈砚作画。

    她一手揉着眉心,余光瞥见白芷手上提着的漆木攒盒,好奇笑道:“今日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掌柜说的那家蜜饯铺子果真生意红火,往日白芷去,都得在门口等上半个多时辰。

    白芷亦是不解,她笑笑:“奴婢也不知,那掌柜说姑娘那份早早备下了,直接取走便可。”

    宋令枝指尖一顿:“前几日岳统领也去了,想来应是他交待的。”

    白芷唇角抿平,忽然觉得手上的攒盒看着碍眼:“若真是如此,那奴婢宁可在铺子前等上一个时辰,也不要它。书上不是常说,不食、不食……”

    她皱眉思忖。

    宋令枝笑着补上:“不食嗟来之食*。”(选自《礼记》)

    白芷笑着连连点头:“是这个理没错了。”她低声嘟囔,“奴婢本来还想着,这几日总算见不到那个人,没想到竟在这碰上了,真是晦气。”

    宋令枝这两日足不出户,她好奇:“岳统领这两日不在?”

    白芷颔首,又压低声,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听说,他们在寻玉寒草,这两日楼下只有一个婆子,其他人都不在。”

    玉寒草难求,且长在深海之中,寻常人自然不识得,想来岳栩是为着这事,所以这两日都不在。

    白芷掩唇:“奴婢还听人说,陛下悬赏了十万两赏金,因这事,街上这两日都冷清许多,渔夫都忙着出海寻玉寒草了。”

    可惜玉寒草只有画像,寻常百姓认不得,更不懂它的习性,只能靠运气。

    白芷低眉:“若早知那玉寒草这般金贵,奴婢先前煎药,定当沐浴焚香,在佛前求菩萨庇佑姑娘……”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何时和秋雁一样,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白芷笑笑:“奴婢说的可都是真话,哪里敢骗姑娘。”

    眼角瞥见案上的茯苓八宝糕,白芷唇角笑意稍敛,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眼不见为净,白芷捧着攒盒,拿出去赏给奴仆婆子:“罢了,奴婢再出去一趟,谁要领他的情,不过是多等一个时辰罢了。”

    宋令枝粲然一笑,无可奈何:“我也不是非要吃那茯苓八宝糕,明日再吃也无妨。”

    白芷:“那也不行,若是陛下明日回京,姑娘岂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话落,惊觉自己说错话,白芷连声告罪。

    宋令枝摇摇头:“无碍,你说的也在理,去罢。”

    白芷满脸愧疚,讪讪:“姑娘……”

    宋令枝不以为然,弯唇笑道:“去罢,若是晚了,可是买不到的。”

    白芷再不敢耽搁,匆匆领命而去。

    ……

    雨丝摇曳的长街,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朝海边行去。

    墨绿车帘挽起,入目先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沈砚俯首。

    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暗纹长袍,他自岳栩手中接过油纸伞,眉目冷峻。

    “那渔夫说的,就是这一处?”

    岳栩躬身:“是。”

    悬赏十万,确实有渔夫寻得玉寒草,岳栩先前也曾查验过。

    岳栩抱拳:“属下照着书上所说,又找了弗洛安宫的旧宫人,那确实是玉寒草无疑。只是那渔夫实在古怪,说是要亲眼见着主子,才肯交出那玉寒草。”

    海浪翻滚,波涛汹涌。咸湿的海水不住拍打着礁石,海风迎面,侵肌入骨。

    阴雨连绵,乌云密布。

    海滩上落满沙子,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主子,前方那个茅草屋就是了。上回属下来,那渔夫也是约在这见面。”

    沈砚忽的驻足,手中的沉香木珠留在客栈,如今留在手上的,只剩那一方青玉扳指。

    他面色渐沉,青玉扳指在指尖拨动,沈砚一双剑眉稍拢,黑眸冷若冰霜。

    “那渔夫……为何会知你不是玉寒草的买主?”

    岳栩低声:“他说属□□中并无寒症,定不是玉寒草所需之人。特意挑在此处,也是那十万两惹眼,他担心有人眼红,会对他不利。”

    岳栩嗓音压低,“主子,属下查过他的身份,他确实历代都靠捕鱼为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想来是为人谨慎,做事周密,所以才故意挑这处偏僻地。”

    茅草屋在雨中晃动,摇摇欲坠。

    抬眸远望,果真见一个渔夫,佝偻着身子,一张脸常年风吹日晒,满脸皱纹。

    嗓音沙哑,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瞥见沈砚等人,渔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高扬。声音顺着海风飘至沈砚耳边:“都进来罢。”

    沈砚岿然不动,只握着青玉扳指,定定望着渔夫的背影。

    岳栩小声提醒:“……陛下?”

    沈砚面色淡淡,唇齿忽而溢出一声笑:“……这处离客栈多远?”

    岳栩不明所以:“约莫是半个多时辰。”他忽的皱紧眉,“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乌云遮天蔽日,天上不见一点亮光。

    阴影笼罩在沈砚身上,少顷,他方抬脚往前走去:“无事,走罢。”

    ……

    雨声淅沥,偶有雨珠顺着窗子滚落,冷风灌入暖阁,霎时,画案上的雪浪纸被吹得七零八乱,散落一地。

    蟹爪笔搁在白玉笔架上,广袖轻拂过画案,宋令枝款步提裙,朝窗前走去,想着将窗棂取下。

    秋雨脉脉,不绝于耳。

    指尖刚碰上窗棂的一瞬间,倏然阴风掠过,案上红烛熄灭,刹那,暖阁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一只手抓住窗棂,纵身一跃,跃入暖阁之中,锦袍淅沥雨珠落下,沾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是我。”

    一身玄色锦袍,魏子渊手脚麻利,身影轻巧,挽着宋令枝往窗口走去,“枝枝,此处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窗棂支起,朔朔冷风扑面而来。

    宋令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唬了一跳。

    “你要带我去哪?白芷还没回来,且沈砚也在秦安岛,若是他发现你……”

    魏子渊抹开额角的雨珠,他手指冷冽,指尖的雨珠沾湿了宋令枝的手腕。

    “你放心,白芷姑娘那自有人接应,沈砚如今分身乏术,回不来客栈。”

    玉寒草是真的,渔夫也是真的,为的就是今日这出调虎离山之计。

    魏子渊沉着一张脸,目光在楼下逡巡一周:“楼下无人,我们现下出去,定然能赶在沈砚回来前离开。”

    宋令枝一怔:“你说什么,后院也无人?”

    先前白芷还说,客栈前只有一个婆子守着,连一个侍卫的踪影也不见。

    即便是为了寻玉寒草,沈砚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之事,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一人……

    宋令枝双眉紧皱,手腕缓缓自魏子渊指尖滑落。

    魏子渊惊诧:“你这是……”

    宋令枝当机立断:“你快走,中计的不是沈砚,是你。”

    他故意调走侍卫,为的就是等魏子渊现身。

    魏子渊半信半疑:“不可能,我亲眼瞧他上了马车,且他去的方向,也是……”

    朦胧雨幕中,马嘶鸣声由远及近,一人策马扬鞭,高高坐在马背上。

    沈砚跃下马背。

    自有奴仆上前,牵着马去了马厩。

    客栈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抬眸,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上。

    光影绰约,看不清楼上的光景。

    白芷恰好也在这时回来,她手上提着一个漆木攒盒,攒盒牢牢抱在怀里,不曾被雨水打湿。

    远远瞧见沈砚,白芷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视线缓缓落在白芷脸上:“你家姑娘呢?”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还在暖阁,奴婢刚刚出去一趟,为姑娘买了茯苓八宝糕来。”

    糕点等的人不少,耽搁了功夫。

    沈砚凝眉,不动声色打量着白芷:“朕不是让那掌柜每日留一盒吗,怎么还要等。”

    白芷一惊,忙忙福身请罪:“确实、确实有这事。”她低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后悔不已。

    她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沈砚的东西赏给下人,白芷声音低低,“只是先前的糕点让奴婢赏给他人了,所以、所以……”

    沈砚拂袖而去,不曾再看白芷一眼。

    暖阁烛光重新点亮,缂丝屏风后,一道倩影落在画案后。

    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闻得沈砚进门,宋令枝从案后抬起头。

    地上散乱的雪浪纸早让她捡起,她迟疑一瞬,强压住心底浓浓的不安,轻唤一声:“……陛下。”

    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眉眼,她手上握着的雪浪纸,正是为沈砚画的迦南手串。

    秋雨骤急,滚滚雨珠砸落在窗上,沈砚慢条斯理踱步至窗前,轻而易举取下窗棂。

    雨幕隔绝在窗外,暖阁沉寂。

    沈砚轻声:“刚怎么不关窗?”

    宋令枝眨眨眼:“……忘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住脸上的镇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从角落的橱柜掠过。

    她声音轻轻:“陛下刚淋雨回来,不先更衣吗?”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的行至画案前,满满一桌子的画作,皆是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他垂眸,敛着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思绪,随手从案上抽出一张:“今日没出门?”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外面还下着雨,自然是没有的。”

    她笑笑,“我若是出门,也定是同白芷一起的。”

    手心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缓步走去,瘦弱身影落在烛光下,恰好挡住身后的橱柜。

    宋令枝挽唇:“陛下还是先去更衣罢,这天冷,仔细染上风寒。”

    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敢同沈砚说这么多的话。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视野之内,沈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黑眸如万年深潭,冰冷彻骨。

    乌皮六合靴踩在狼皮褥子上,临窗榻前,有一处褥子还沾着水珠,深浅不一。

    宋令枝眼皮重重一跳。

    心神恍惚之际,沈砚已行至她身前。

    长身玉立,身上的锦袍早被雨水泅湿,染着一身的水汽。

    檀香气息在鼻尖蔓延,沈砚只是低低的一个眼神,当即让宋令枝束手无措。

    她怔怔站在原地,后背冷汗泅出:“陛下……”

    橱柜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心神紧绷,眼睁睁看着沈砚抬起手,然后——

    他低头,为宋令枝扶正鬓间的宝蓝点翠步摇。

    沈砚嗓音喑哑:“步摇歪了。”

    僵滞的肩颈逐渐舒展,宋令枝无声松口气,一手扶着步摇,借着沈砚一双黑眸端详他眼中的自己。

    “许是方才作画时不小心碰歪的。”

    目光碰上的一瞬间,宋令枝先一步避开,眼神闪躲,挽着沈砚衣袂往画案走去。

    “那迦南手串我又新画了一稿,陛下瞧瞧可还喜欢?”

    雨还在下,淅沥雨声在青石板路上敲打。

    沈砚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

    心口狂跳不止,宋令枝侧目凝视:“……陛下?”

    沈砚低头,半张脸隐在晦暗光影中,忽明忽暗。

    “枝枝今日真的不曾出门?”

    宋令枝一滞,随即笑道:“自然没有,陛下若不信,直管找楼下的婆子问问便是。”

    沈砚泰然自若:“那,可有人来过?”

    窗外“轰隆”一声,许是秋风凛冽,吹断了一截树枝,木枝重重落在地上,树影摇曳,枝叶哗啦作响。

    宋令枝双眉骤紧:“自然没有,倘若真要说,也就白芷来过一回。”

    宋令枝脸上的气恼恰到好处,似是在恼怒沈砚对自己的质疑。

    只身一人回到案后,宋令枝重拾起笔架上的蟹爪笔,在稿上稍加润色:“陛下若是不信,不如……”

    嘎吱一声——

    黄花梨喜鹊雕花橱柜被人拉开,宋令枝后脊生凉,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雪浪纸瞧,眼皮一动不动。

    橱柜空空如也,只堆积着些许画具,底下还有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手中的蟹爪笔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宋令枝惊魂未定,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让魏子渊藏进橱柜……

    “枝枝。”

    橱柜再次被关紧,沈砚低笑转身,好整以暇望着案后的宋令枝。

    他步步走近,一手落在宋令枝身后的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声音极轻,似不经意提起。

    薄唇贴在宋令枝耳畔。

    “你说姓魏的,今日能离开秦安岛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会有一个重大转折!

    无人在意的角落,我坚持日六整整一个月啦!我这辈子第一次日六这么久呜呜呜,当初还是听说古言养老才来的。

    我想象中的养老:大家都日二日三,时不时请假休息

    真正的古言:榜上的大家,日六日万卷生卷死

    哪家养老天天日六?

    感谢在2023-10-30 23:09:14~2023-10-31 22:5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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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握紧点,兴许就能杀了朕

    秋雨萧瑟凄凉, 海岛笼罩在乌云之下,灰蒙晦涩。

    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 自檐角砸落。

    冷意侵肌入骨, 森寒冷彻。

    蟹爪笔紧紧攥在掌中, 心中似翻江倒海,宋令枝强压住内心剧烈的不安。

    回首望去, 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沈砚一只手笼在自己肩上, 背着光,那双黑眸沉沉, 半点波澜也无。

    清冷嗓音落在自己颈边, 惊起的颤栗数不胜数。沈砚气息温热, 他俯身垂首,漫不经心握住宋令枝的右手。

    指尖沁凉, 似乎还有残留的水汽。

    他握着宋令枝的手,随意在纸上涂抹。

    宋令枝花了好几日的心思前功尽弃,纸上的迦南手串被人随意抹黑。

    再然后, 宋令枝望见纸上浮现一字——魏。

    魏子渊的“魏”。

    长指颤栗, 凝滞的气息寻不到半点缓和。

    黑影覆在宋令枝身后,周身寒气渐长, 丝丝缕缕的恐惧裹挟着她,宋令枝不得动弹半分。

    身子僵硬, 连呼吸都放缓了。

    暖阁昏暗,杳无声息,只余窗外树影摇曳。

    四目相对, 宋令枝眼中的恐慌不安藏无可藏。

    沈砚修长手指轻抬宋令枝下颌, 轻薄眼皮低垂。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 红唇嗫嚅:“不,他没有……”

    惊慌失措,若非沈砚还握着自己的右手,蟹爪笔早就让宋令枝丢开。

    不可能的,她亲眼瞧见魏子渊出了客栈。

    秦安岛错综复杂,沈砚不可能这般快就找到人。

    宋令枝努力说服着自己。

    仓皇之际,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腰间长剑随着步伐走动发出声响,槅着一扇槅扇木门,岳栩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周身落满雨水,水珠顺着袍角往下滴落,长长细细的一道水渍在木地板上流淌。

    “主子,人抓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遥遥天幕滚下一道惊雷,大雨倾盆,滂沱暴雨浇落在客栈。

    暖阁光线暗淡,微弱的烛光将灭,只撑起一隅的明亮。

    摇曳光影随风而摆,颤巍巍映在缂丝屏风上,似此刻宋令枝颤动不已的身子。

    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颤颤发抖。

    睁大的瞳孔蕴满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睁睁看着沈砚松开手,松垮的锦袍从案前拂过,迤逦烛光晃动。

    “不要……”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丝滚边的袍角。

    她眼中热泪盈眶,泪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哑,“他不过是寻我说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绊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扬起脸,半张脸隐在案后,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光,宋令枝拼命握住那一方袍角,她语速飞快。

    “陛下,你答应过我,你说不会为难他们的,陛下你说过的……”

    嗓音颤栗,在秋风中断断续续。

    宋令枝小声呜咽,哭声伴着雨声,落在沈砚耳边。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脸上,指腹轻动。

    “枝枝,他想带你走。”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如鸿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脸,泪珠落满沈砚掌心,隔着朦胧水雾,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双目圆睁,疯了似的摇头:“可我还在这,我没走,陛下,我没跟着他走。”

    沈砚低声一笑,指腹轻抚过宋令枝眼角的泪珠。

    他在替她拭泪。

    “枝枝,你该庆幸自己没走,不然……”

    修长手指顺着鬓角往下滑落,沈砚轻而易举捏住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眼眸震惊慌乱,她声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砚不以为然,眼中燃起几分不屑讥诮:“那又如何?”

    他勾唇轻哂,“枝枝,他不该起这个心思的。”

    沈砚厌恶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脸上,更厌恶宵小之辈不知量力,妄图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声啜泣,杏眸哭得红肿,她指尖缓缓从沈砚的袍角松开,只低声重复道。

    “可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你食言了……”

    沈砚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圆润泪珠滚落,宋令枝眼前是团团白雾,她绝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宋令枝声音轻颤:“你会……杀了他吗?”

    捏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沈砚垂眼望着掌心上泣不成声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声:“不会。”

    宋令枝遽然抬起头,似乎是难以相信沈砚会网开一面。

    沈砚不动声色,挑唇轻笑,一字一顿:“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惊诧。

    沈砚起身弯唇,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打断他一条腿,枝枝觉得如何?”

    ……

    ……

    阴雨缠绵海岛,暖阁杳然无声。

    槅扇木窗紧紧阖着,层层青纱帐幔后,贵妃榻上拥着一人的身影。

    白芷轻手轻脚,端着漆木茶盘朝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双眸紧闭,眼角泪珠未干。

    三千青丝枕在臂弯,宋令枝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烟雾般的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白芷还不知那日魏子渊来过客栈,只知晓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砚吵了一架。

    一连数日,宋令枝闷闷不乐,时常倚着贵妃榻发呆,或是望着楼下长街,或是仰头看檐角乌雀。

    她眼神空洞茫然,空无一物。

    有时白芷都觉得,宋令枝并非在看他们,只是随意寻个视线的落脚处罢了。

    她没再继续画画,白芷特地买来的茯苓八宝糕,宋令枝也不曾再尝过一口。

    榻上的宋令枝仍在睡梦中,白芷眼角泛红,无声落泪。看着宋令枝,总觉得像是见到了后院日渐枯萎的芭蕉,行将朽木。

    枝叶由绿变黄,奄奄一息,衰败掉光。

    白芷悄声落泪,偷偷拭去眼角泪花,轻推宋令枝起身:“姑娘,该醒了。”

    她强颜欢笑,抿唇笑道,“如今都未时三刻了,姑娘若是再睡,怕是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锦衾之下的身影单薄孱弱,宛若不堪一折的杨柳。隔着轻薄锦衾,好像还能碰到宋令枝骨瘦如柴的腕骨。

    白芷红了双目,唇角却还是上扬,耐着性子道:“姑娘,该起了。”

    帐幔后静悄悄,宋令枝缄默不语,眼皮也不曾动过半分。

    青瓷缠枝莲纹瓷枕上的一张脸惨白如纸,像是陷入长久的昏睡一般。

    白芷慌了神,眼中惊惧万分,小声惊呼:“——姑娘、姑娘!”

    药碗轻搁在一旁,白芷曲膝跪在脚凳上,连连推着宋令枝的手臂。

    颤巍巍抬起手,伸至鼻尖一探,温热的气息传来,白芷双足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还活着。

    帐幔低垂,层层青纱叠着烛光,榻上的宋令枝终于从噩梦挣脱,入眼瞧见跌坐在地上的白芷,宋令枝猛地一惊。

    “……可是、可是发生何事了?”

    起身得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眩晕发黑,宋令枝一手扶着榻,一手揉着眉心。

    噩梦的种种再一次浮现眼前,梦里有魏子渊的凄厉哀嚎,有他血淋淋的双脚。

    还有……沈砚那双冷漠森寒的眼睛。

    头晕眼花。

    眼前青雾弥漫,长长指甲牢牢掐着手心,宋令枝贝齿紧咬住下唇。

    唇角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理智唤回些许。

    白芷半跪在一边,惊慌失措,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去找郎中来,去找郎中来……”

    “不必。”气息孱弱,宋令枝一双眼睛红肿,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如雪莹白。

    “魏子渊,可是魏子渊出事了?”

    嗓音嘶哑得厉害,只简单的几个字,宋令枝又忍不住连声咳嗽。

    白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都什么时候姑娘还管他人作甚?魏……二王子如今定好好在弗洛安,姑娘操心他做什么?”

    宋令枝转眸侧目:“……他在弗洛安?”

    白芷轻抚宋令枝后背顺气,好奇:“自然是在弗洛安了,不然还能去何处?”

    显然,白芷对魏子渊的下落一无所知,只当他一直在弗洛安王宫。

    白芷取来青缎引枕,轻靠在宋令枝身后,竭力拣些好话哄宋令枝高兴。

    “姑娘放宽心,多想想好的事,身子自然就好了。”

    紫檀案上的药碗刚从茶房端来,如今还热腾腾冒着汩汩白雾。

    白芷端来,拿着汤勺轻轻吹一口气:“这药是奴婢亲自盯着他们煎的,姑娘试试。”

    药汁苦涩难咽,混着方才唇齿间的血腥,倏然一阵恶心涌出。

    宋令枝捂着心口,一手拂开白芷,朝外连声咳嗽。许是手上力道无轻无重,竟将白芷手中的药碗推倒在地。

    清脆一声响,碎片落满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洒落,苦涩的气味无孔不入。

    白芷连连后退,又怕碎片扎伤宋令枝,忙着上前:“姑娘,您先别下地,奴婢找人来洒扫干净。”

    言毕,又提裙,匆忙往外跑去。

    暖阁无声,只余窗外秋雨潇潇。

    药碗断开,尖锐的瓷片泡在苦涩药汁中,瓷片尖锐,些许碎瓷落在狼皮褥子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忽的伸出手。指尖碰上冰冷瓷片的刹那,混身颤栗乍起。

    她猛地收回手,心中惊恐不安。

    白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约莫是想找人上楼帮衬。

    宋令枝又低身,这次没有任何犹豫,手心握住碎片的那一刻。

    倏地,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她陡然一惊,还未握紧的瓷片又一次无声掉落。

    抬头望去,入目所及,是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沈砚凝眉沉声:“你在做什么?”

    宋令枝别过眼睛,她已许久不曾和沈砚说话,今日也不想。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须臾,宋令枝听见地上传来清脆一声响,余光瞥见沈砚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

    宋令枝双眉紧皱,撇过头,背对着身躺下。

    后脑勺尚未沾到枕上,忽的,眼角又瞥见沈砚站起,越过满地药汁,沈砚朝宋令枝缓步走去。

    瓷片冰凉,并未直接递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右手握着瓷片,左手攥住宋令枝手腕,强迫她手指搭在右手上。

    “枝枝不是恨朕吗?”

    “握紧点,兴许就能……”

    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轻语,“杀了朕。”

    血珠子汩汩从沈砚掌心落下,殷红的血迹斑驳,明明是沈砚强迫自己握紧,宋令枝却还是忍不住后怕。

    一双柔荑被沈砚握在双手之间,他左手轻一用力,瞬间,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沈砚掌心滑落,流淌满地。

    宋令枝睁大眼睛,强掰开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松开!”

    撕心裂肺,宋令枝哑声嘶吼,“你疯了!”

    摊开的掌心,血迹斑斑,碎片早就扎在沈砚手心,他脸上却仍是淡漠,泰然自若。

    “……终于肯和朕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只为这么一件小事。

    宋令枝愕然仓皇:“……你真是疯子。”

    秋风凄冷,宋令枝嗓音落在风中,摇摇欲坠。

    窗外树影婆娑,雨雾蒙蒙。

    烟青的天幕不见一点亮色,沈砚慢条斯理取下巾帕,轻拢在自己掌心。

    蝉翼纱巾帕轻薄,血珠沁出,泅湿殷红一片,惨不忍睹。

    宋令枝气息急促,还未从方才的惊悚回神。

    蓦地,她整个人被沈砚拦腰抱起,那双血迹淋漓的手指贴着自己寝衣。

    宋令枝陡然一颤:“你做什么,你放我下去……”

    秋末天冷,离开暖阁,寒意无孔不入,沈砚随手拎起鹤氅,裹着宋令枝从客栈走出。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伏首不敢抬头往上瞧一眼。

    秋风灌入,宋令枝身上欠安,叠声咳嗽:“你做什么,我……”

    “宋令枝。”

    清冷声音落下,沈砚面无表情:“你父亲昨日携姜氏出海垂钓,你祖母如今还在平海岛上……”

    宋令枝当即噤声,不再挣扎。

    沈砚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扼住自己的命门。

    她忽然有点……累了。

    马车就在后院备着,岳栩垂首替沈砚挽起车帘,秋雨绵延,马车缓缓朝码头驶去。

    ……

    海浪翻滚,海船雀室内。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案前立着一盏戳灯,光影昏黄。

    岳栩毕恭毕敬端上一个漆木紫檀锦匣:“陛下,那渔夫全都招了,这玉寒草确实是那二王子给他的,弗洛安的二王子只让他拖住陛下半个时辰。

    事成之后,十万两全都给渔夫,二王子分文不取,那渔夫见钱眼开,所以才应下这事。除了知晓这玉寒草金贵,别的他倒是一概不知。“

    玉寒草确实是真的,那渔夫为了活命,什么也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低不可闻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先下去。”

    岳栩不敢不从,余光瞥见沈砚掌心被血珠染红的巾帕,迟疑一瞬。

    “陛下,可要属下找医箱过来……”

    一语未了,沈砚不耐烦,拂袖抚眉。

    岳栩不敢再多话,悄声从雀室离开。

    海浪拍打,波涛汹涌。

    夜已深,沉沉夜色浸润着海水,水天一色。

    黄花梨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自香炉氤氲而出。

    香炉点着安神香,青烟未烬。

    本该回房的岳栩去而复返,脚步声急促,踏破满室的安宁。

    “陛下、陛下不好了!”

    岳栩不复往日的镇定从容,他步履匆忙,直奔雀室。

    眼中诚惶诚恐,“陛下,宋姑娘落水了!”

    沈砚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他一手撑在书案上,眼眸骤紧。

    案上的公文顷刻扫落在地,沈砚旋即转身,阴沉着脸步入雀室。

    甲板上,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整艘海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羊角灯提在奴仆手中,烛光跃动,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白芷哭软在地上,泪流满面,声音哭得沙哑,她跪着朝沈砚挪去。

    “陛下,求您救救我家姑娘!求您!”

    海面汹涌,波澜起伏,强劲海风掠过,惊起阵阵凉意。

    白芷哀嚎的哭声在黑夜中响起。

    天蒙蒙下着细雨,沈砚双眉紧皱,有点记不清是何时落的雨。

    “陛下,奴婢刚刚起夜,看见姑娘不在榻上,海船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搜遍了,还是寻不到。”

    白芷哐哐哐往地上磕头,血流成河。

    “陛下,奴婢求您了!救救、救救……”

    沈砚冷脸越过白芷,漫无边际的海面上,忽的浮出一抹绯色身影,是宋令枝今日所穿的锦袍。

    沈砚往前又走了两三步,海风吹起他长袍,还不曾动作,身后忽的传来岳栩的一声惊呼。

    “陛下不可!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陛下、陛下——”

    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忽的瞧见海船暖阁中转出一人,宋令枝一身绯色锦袍,肩上披着鹤氅,单薄身影迎着海风,瑟瑟发抖。

    她好奇往下张望:“你们……在做什么?”

    沈砚凝眉往后望,海面汹涌,早不见那半点袍角。

    “宋令枝,你……”

    他快步朝前走去,指尖还未碰到宋令枝半点锦衣,眼前那人忽的又成了虚影,一碰即散。

    沈砚愕然:“宋……”

    遽然从梦中惊醒,雀室平静无人,落针可闻。

    香炉上青烟缕缕,淡淡的安神香萦绕。

    原来是梦。

    沈砚一手抵着额角,拂袖站起。

    颀长身影自书案前掠过,更深露重,奴仆手持羊角灯,安静站在雀室门口,低垂着眼眸不敢多言。

    才刚跟着沈砚往前走了半步,忽听沈砚低声道:“不必跟着。“

    奴仆福身:“是。”

    今夜无雨,月影横窗。

    甲板上悄无声息,沈砚立在雀室前,眼前倏然浮现梦中的一幕。

    脚步一转,沈砚背着手,朝暖阁走去。夜色如墨,静悄无人低语。

    今日是白芷坐更守夜,她一手扶着脑袋,下巴一点一点。

    身后暖阁静谧无声,层层青纱帐幔轻掩,玻璃炕屏挡着,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沈砚黑眸晦暗,缓慢收回目光,无声从暖阁前离开。

    耳边悄然,只余海浪声不绝。

    不多时,月光藏入云雾之中,天上竟零星下起了点点雨珠。

    沈砚转首回雀室,无意往甲板上轻瞥,他视线忽的凝脂

    甲板之上,宋令枝一身绯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瘦弱身影立在风前。

    海风拂起宋令枝的青丝,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

    沈砚瞳孔一紧,霎时想起梦中的一幕,他疾言厉色:“宋令枝。”

    甲板上的身影一颤,不似梦中的一触即散。

    宋令枝身影僵直,回首望去,目光惊恐对上沈砚的视线。

    她连连往后退去,面上惶恐不安:“你别过来……”

    海浪翻动,脚下不稳,再往后一尺,便是万丈深海。

    秋末冬初,寒夜浸透着冷意,宋令枝四肢僵硬,她站在冷风中,一双浅色眸子氤氲着水雾。

    沈砚又喊了一声,这回没再往前:“朕不过去。”

    他皱眉沉脸,“你回来。”

    沈砚嗓音依然沉稳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如他往日每一回的发号施令一样。

    宋令枝下意识脚步一顿,再抬头,她唇角忽的多了一抹浅淡笑意。

    呼啸海风掠过,鬓间挽着的青玉簪子应声落地,猛地一个海浪滚过,甲板起伏,青玉簪子随着落入海中,无声无息。

    宋令枝身子也往后退开半步。

    “——宋令枝。”沈砚沉声,禁拢的双眉压抑着怒火。

    “你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若是敢往后半步……”

    宋令枝又往后退去。

    她从未如现下这般,忤逆沈砚的话。

    沈砚眼瞳骤紧,黑眸幽深灰暗,“宋令枝,宋老夫人还在平海岛……”

    宋令枝眼皮轻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听到祖母二字时,终于起了片刻的波痕。

    她极轻极轻抬起眼,目光淡淡自沈砚脸上掠过:“陛下想说什么?”

    沈砚嗓音低沉:“朕可以放他们回江南,只要你回来。”

    他笃定宋令枝不会为着宋家人违背自己的话,喉结滚动,沈砚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淡声:“落叶归根,想必宋老夫人定也是想回江南的。”

    海风在二人中间穿过,冷意涔涔。

    宋令枝扬起一张小脸,寒风吹散她一头无法,锦袍拂动,秋意森寒。

    她嗓音低哑:“我祖母……真的可以回江南?”

    沈砚:“可以。”

    宋令枝哑声:“那我父亲母亲呢?”

    沈砚:“也可以。”

    宋令枝讷讷:“陛下真的……过往不究?”

    沈砚双眉紧皱,墨色眼眸映照着满天夜色,他颔首:“宋令枝,朕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宋令枝倏然弯唇一笑,她偏头,好整以暇望着沈砚:“陛下,说到做到是君子所为。”

    沈砚曾说过,他不是好人,更不是君子,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才是他。

    宋令枝笑笑,原话奉还:“陛下,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沈砚沉下脸,一字一字:“宋、令、枝。”

    疾风掠过,冷意浸透四肢。

    宋令枝垂首敛眸,眼前忽的涌起团团白雾,她好似看见了祖母,她听见祖母在唤自己。

    闲云阁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祖母笑着朝她招手:“枝枝,过来祖母这里。让祖母好好瞧瞧,可是又瘦了?定是那起子丫头伺候不尽心。”

    甲板上,宋令枝低低笑出声,眼角水雾氤氲:“我想我祖母了。”

    又一个海浪翻过,宋令枝身子往后跌去,汹涌海水澎湃,离丧命只有一步之遥。

    宋令枝陡然一怔,手足僵硬。

    沈砚厉声:“枝枝——”

    他抬眼凝视,“你回来,朕立刻打发人去接宋老夫人……”

    素净一张小脸抬起,宋令枝脸上满是泪痕,她哑声弯唇:“沈砚。”

    不是殿下,也不再是陛下。

    宋令枝直呼沈砚的大名,她挽起唇角,长发散落在腰间,声音轻轻。

    “沈砚,我很怕冷的。”

    她其实也有点怕水的,上回落水后,府中上下对宋令枝严防死守,深怕她再落入水中。

    沈砚低声:“那就回来,枝枝,朕……”

    宋令枝眼皮轻抬,一双秋眸水光潋滟。

    良久,她极慢极慢点头:“……好,我回去。”

    宋令枝说到做到,果真往前走了两三步。

    浪花在她身后翻滚,海天一色,海水深不见底。

    连绵阴雨落在她肩上、眼角。

    蓦地,宋令枝忽然转身,雨珠落在她的身后。

    宋令枝头也不回,自海船上一跃而下。

    海风扬起她的袍角,满头青丝飘散在水面。

    再然后——

    海水彻底淹没了她。

    宋令枝一点点下坠、下坠。

    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海神娘娘真的能听见自己的祈福,她只愿——

    再无来生。

    再不要遇见沈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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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宋姑娘同那人十指紧握

    江南, 宋府。

    秋去冬来,寒冬腊月,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 垂手侍立。

    满园悄然无声, 偶有皑皑白雪压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庭院幽深安静, 小丫鬟双手捧着漆木茶盘, 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她们不过是府上的二等丫鬟, 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 药膳端给秋雁, 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盘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 转过影壁,迎面差点直直白芷,也不曾躲开。

    “要死。”白芷气愤瞪秋雁一眼, 眼疾手快, 自她手中接过漆木茶盘,“你今日是怎么了, 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毡帘,一帘之后, 宋令枝还未醒来。

    秋雁朝白芷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压低嗓子道:“昨儿姑娘忽然问我, 何时调香又长进了, 唬了我一跳, 你说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她会不会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后,宋令枝差点一命呜呼,秋雁和白芷当时不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圣上开恩,特许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叶归根,宋老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宋令枝虽然拣回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彻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砚,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秋雁忧心忡忡:“我昨儿心急,差点说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三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热泪盈眶:“祖母哪里好,连我们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丝帕,为宋老夫人拭泪:“祖母别乱说,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过节,祖母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这话来。”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错了,该打该打。难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时下最好的戏班子,今夜定要热闹热闹。”

    说着,又往月洞门望去,“贺鸣呢,可是还在书房温书?这孩子也真是,大过节的,怎的还这般用功,快快让人寻了来,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别累坏了身子。”

    自明懿山庄一别后,宋令枝总以为贺鸣是落在沈砚手上,不想贺鸣竟中途逃出,无意滚下山坡,被苏老爷子捡回去。

    当时魏子渊早不在苏老爷子身边学医,苏老爷子又是长年累月不下山不见人,自然不认识贺鸣是何人。

    贺鸣在榻上昏迷数月有余,上个月才苏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苏老爷子当即将人送上府。

    许是当时被喂了药,贺鸣神智不清,只记得自己同宋令枝成亲,再往后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许丫鬟小厮在贺鸣身前乱嚼舌根,只同他说是失足摔下山,别的一概不提。

    “苏老爷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年礼我早早命人备下了,等过完节,我再亲自登门。”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是该一起。”

    话落,又听得丫鬟来回,说是贺鸣还在书房,说是看完书才肯过来。

    宋老夫人无奈:“这书呆子,许是怕自己昏睡这般久落下功课,误了明年春闱。罢罢,枝枝你去寻他,就说是我的话。若再不来,就是不给我老婆子的面子。”

    书房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案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百合宫香,青烟缭绕,袅袅白雾氤氲。

    书案后,贺鸣一身金丝滚边竹青色圆领长袍,伏案垂首,手边高高累着《论语》《中庸》。

    槅扇木门轻阖,落日余晖落入书房,顷刻又被隔绝在园外。

    贺鸣只当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抬动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书册。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惯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贺鸣惊疑抬头,眼中掠过几分诧异:“……宋、宋妹妹。”

    他起身,黄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发出轻微动静,贺鸣抬眸弯唇:“天冷,宋妹妹怎么还过来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牡丹纹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阁摆宴,说是今夜除夕,让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坏了身子。我亲自过来,贺哥哥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贺鸣拱手:“宋妹妹说笑了。”

    园中树梢悬着红灯笼,满府上下彩灯高挂,入目姹紫嫣红,金窗玉槛。

    望仙阁为三重檐,檐角似雄鹰展翅,腾跃飞空。

    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铁马,随风摇曳晃动。

    两侧是抄手游廊,台矶长长迤逦,檐下积雪早被奴仆洒扫干净。

    空中遥遥传来细乐声喧,隐约还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有婆子提着攒盒往下,途中瞧见宋令枝和贺鸣,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爷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罢。刚老夫人还同老爷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弯唇:“知道了,我……”

    视野之内忽的闯入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觉沈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时,二人也曾在望仙阁撞上。

    那双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雾,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贺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落下,宋令枝遽然转身,脚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臂及时揽住宋令枝。

    贺鸣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宋令枝一抹细腰。

    风动树摇,空中细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四目相对,怀中的宋令枝满目仓皇失措。掌中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虽早已成亲,只是贺鸣待宋令枝,仍是礼让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绕,贺鸣耳尖泛红,他别过脸,干咳两三声。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语无伦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正想着抬脚,倏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她脸色骤然一白。

    ……崴脚了。

    秋雁和白芷齐齐收住笑声,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稳:“无事,我……”

    话犹未了,脚腕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别动。”贺鸣轻声,转身命人去请大夫来。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轿,可是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在临月阁歇息罢。”

    宋令枝摇头忍着疼:“祖母才说好不容易一家子团圆,我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扫她老人家的兴?罢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刚往上抬脚,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皱眉。

    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三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三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三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一身风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宫刚传来消息,说先皇后……先皇后自缢了。”

    岳栩垂首敛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动手,无非是想要陷沈砚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乱。

    岳栩沉声:“如今人虽救回来,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医开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照这般下去,许是活不过三日。”

    “……自缢?”沈砚眼眸微台,黑沉眸子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备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动干戈。”

    风雪簇拥着沈砚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宫门口。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入目满眼疮痍沧桑,彩漆剥落,枯树顶着厚厚白雪。

    园中杳无声息,忽的,宫中传来一声凄厉沙哑的“——滚”。

    药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满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着头发,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哑,似女鬼般怒吼:“沈砚呢,让他来见我,这个孽障,当初本宫就不该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该死在本宫腹中。”

    “死,都给本宫死!”

    尖锐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响,在冷宫监视先皇后的婆子吓得哆嗦颤栗,跪着往后退。

    沈砚登基后,并未尊称自己生母一声太后,也没有让其搬入慈宁宫,而是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偶尔打发人来看看死了没有。

    如今连一声太后也称不上,众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败不堪的木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婆子惊慌失措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一抹明黄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见过陛下。”

    沈砚目不斜视,从婆子身前越过。

    明黄衣角缓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头散发,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看见沈砚,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颈上还有道道青紫红痕,先皇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往日就连在病中,也要梳妆挽发画眉的女子,此刻却疯疯癫癫,混身肮脏不堪,狼狈至极。

    岳栩识趣掩上门,冷宫烛火幽暗,空无一物。

    沈砚负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宫就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语,似陷入某种魔怔,“沈砚,你早该死的,是本宫救了你一命,可你却恩将仇报!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样,只要本宫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还能活吗?”

    先皇后肿着一双眼珠子,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本宫的昭儿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砚你这个畜生,连你皇兄都不肯放过,你该死,该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母后。”沈砚勾唇,一步步走近,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脸上,他一字一顿。

    “朕听闻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让朕的皇兄替朕数数。”

    沈砚声音极慢极慢,“……一天拆下一块。”

    能不能活,就看命数了。

    沈砚轻声。

    “母后不是向来信道吗?何不让玄静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还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静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圆,从榻上滚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经此一摔,浑身骨头摔疼,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黄衣角,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骂。

    “沈砚,你这个疯子、疯子……”

    沈砚垂眼冷漠,视线淡漠从女子脸上越过。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鹅毛大雪,冷风呼啸,身后破败冷宫,忽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而后,又夹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木窗在风中晃动。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头,似是枕头当成沈砚,她低低笑道。

    “砚儿,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会不疼爱你呢。”

    “砚儿,你皇兄又病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砚儿,帮帮你皇兄,帮帮他……”

    风雪掠过耳畔,沈砚沉着脸,疾步走出冷宫。

    寒风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来,替沈砚撑起油纸伞。

    身后遥遥飘来女子的歌声,诡异瘆人。

    岳栩低声:“陛下,可要属下……”

    他眼中掠过几分凌厉之色。

    沈砚淡笑:“不必。”他轻拨动手上的青玉扳指,严眼中晦暗不明,“留着当个乐子。”

    转眸凝视岳栩欲言又止,沈砚皱眉,“还有事?”

    岳栩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双手献上:“陛下,江南那边……来信了。”

    沈砚面不改色:“——念。”

    那回宋令枝落海后,迟迟不醒。岳栩诊脉施针都无用,宋令枝半点求生的意志也无,铁了心寻死。便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秋雨萧瑟的寒夜,岳栩低头,冒死进谏。

    宋令枝此前对江南对宋老夫人念念不忘,若是重回故地,亲人陪伴在榻前,兴许还能挽回宋令枝一条命。

    那夜雨声潇潇,宋老夫人带着家人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沈砚高抬贵手,放过宋令枝。

    雨水飘摇,宋老夫人佝偻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她这辈子从未下跪求人,为宋令枝求沈砚,是第一回 。

    雨声淅沥的秋夜,沈砚在宋令枝榻前站了整整一夜,他并不在乎院中众人的生死,可若是宋令枝真的丧命……

    沈砚沉沉的眼眸一暗。

    天色将明之时,沈砚终于走出房门,命人送宋令枝回江南。

    留在宋府的暗卫尽心,宋令枝今日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没有半点的遗漏之处。

    “卯时三刻,宋姑娘醒,用过二两金丝燕窝。辰时一刻,宋姑娘前往闲云阁请安。辰时三刻……”

    宋令枝身子尚未痊愈,几乎一整日都在府上晃悠,不是陪着宋老夫人说笑,就是拉着侍女,在廊檐下看着锦鲤戏水。

    怕沈砚不耐烦,岳栩自觉加快语速。

    沈砚缓缓朝他投去一眼。

    岳栩一怔,而后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还原宋令枝在宋府的日子。

    “申时三刻,宋姑娘在望仙阁崴脚,贺鸣背其上楼,二人相谈甚欢,宋姑娘还将手伸到贺鸣脖颈,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岳栩胆战心惊,他声音越来越低,偷偷抬眼,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飘摇白雪中,沈砚一张脸阴沉晦暗。

    沈砚冷声:“再念。”

    岳栩身子一颤,硬着头皮道:“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沈砚:“再念。”

    岳栩:“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风雪飘荡,细细白雪落在沈砚肩上、眉眼。他一张脸阴冷森寒,似化不开的重重冰山。

    岳栩跪在地上,青石板路覆盖着皑皑白雪,凉意入骨。

    岳栩垂首敛眸,他声音低低,落在风雪之中:“陛下、陛下若是心悦宋姑娘,也可……”

    “岳栩。”

    身后冷宫笼罩在风雪中,隐约还能听见女子的歌声,冷宫中住着的那人,是沈砚的生母,她也曾一遍遍同沈砚道,她爱沈砚。

    沈砚眼中冷冽冰彻,单手捏拳,手中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握紧,扳指在掌心落下清晰红痕。

    沈砚冷声:“别自作聪明。”

    他从未心悦过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你最好是

    hzc打算先虐心再虐身,有点好奇大家比较喜欢看那个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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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面圣

    夜色深沉, 空中雪花渐渐,朔风凛冽。

    一众宫人手提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步辇前。

    冷宫悄然无声, 长而窄的夹道上, 云影横墙。

    沈砚面无表情, 颀长身影立在冷风中,萧瑟漆冷。

    凛冽寒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 雪珠子迤逦在长袍之上。

    忽而空中传来一声爆竹之声, 遥遥的,可见礼花冲上天, 花团锦簇, 如花美眷。

    隔着巍峨宫墙, 似乎还能听见护城河上百姓的欢呼雀跃,振臂高呼。

    除夕夜, 团圆夜。

    夜色亮如白昼,光影落在沈砚眼中,照亮他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半张脸隐在礼花的光影之下, 忽明忽暗。

    攥在手心的青玉扳指缓缓松开, 仰头望,四面白雪飞扬, 雪珠子簌簌。

    在海神庙前,沈砚也曾同宋令枝共赏礼花。

    那夜秋风乍起, 满天亮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灿若星辰。

    娇小纤瘦的小手落在沈砚掌中, 宋令枝轻声侧目, 悄悄同沈砚说她向海神娘娘求的祈福, 也求沈砚不要为难她的家人。

    火树银花,隔着白茫茫雪雾,沈砚好似又一次看见了宋令枝。

    雪花洋洋洒洒。

    倏地,那张顾盼生辉的笑脸骤然一变,宋令枝唇角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掩在海水之中,麻木冰冷的容颜。

    她说:“沈砚,我很怕冷的。”

    心口急促,忽而涌起一股撕心之疼,眼前恍惚,沈砚脚下趔趄。

    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跪在地上的岳栩一惊,忙不迭从地上站起:“陛下——”

    空中礼花燃了又燃,厚厚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脚印,是宫人抬着步辇留下的。

    雪落无声。

    ……

    正月爆竹连连,宋令枝这日醒来,只觉窗外天光大亮,纱屉子罩着,隐约可见园中满地日光。

    青纱帐幔挽起,掐丝掐金银铃在空中晃悠,登时,东次间转悠出一人。

    白芷本还临窗做着针黹,瞧见宋令枝醒了,忙忙唤丫鬟进来,伺候宋令枝盥漱。

    青盐漱口,宋令枝好奇往外张望:“可是天晴了?我瞧着外面亮了许多。”

    白芷抿唇笑:“哪里是晴了,这雪连着下了一整夜,如今足足有一尺多高呢。这不,秋雁那丫头今日还在外面玩疯了。”

    说笑间,猩猩毡帘挽起,秋雁俯身,笑着进屋:“谁玩疯了,白芷姐姐尽胡说。”

    秋雁一身绿绫弹墨夹袄,眼角肩上还有雪珠子,可见雪是真大。

    她行至熏笼旁,直至身子烤得热乎,才扬手唤丫鬟进来。

    黄花梨漆木锦匣掀开,竟是雪做的白玉兔子。

    秋雁眼睛弯弯:“姑娘瞧瞧这兔子,奴婢可是做了好久的,手都冻红了。”

    她摊开掌心,果真十指通红。秋雁笑着抬眼,笑意自唇角一点点消失。

    暖阁悄无声息,白芷瞪圆眼睛,拼命朝她使眼色。

    从平海岛回来,宋老夫人勒令府上上下不得提起平海岛半个字,便是弗洛安,也要三缄其口。

    宋令枝醒来后,也曾问过魏子渊,只是白芷和秋雁一概咬牙说不知。

    白雪在匣中融化,一点点化成晶莹水珠,秋雁半跪在宋令枝脚边,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膝上。

    “姑娘,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秋雁眼眸低垂,满脸的愧疚不安,“奴婢不该……”

    锦匣捧在手心,宋令枝声音低哑:“他……还好吗?”

    秋雁为难:“姑娘,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同姑娘……”

    宋令枝冷声呵斥:“那我亲自去问祖母。”

    大雪纷飞,园中张灯结彩,檐下还有未曾洒扫干净的爆竹香屑。

    宋令枝步履匆匆,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自乌木长廊穿过。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脸上满是焦灼不安:“姑娘、姑娘……”

    宋令枝转过影壁,她身子本就孱弱,刚刚走得急,呛了好几口风,叠声咳嗽。

    猩猩松石绿毡帘挽起,丫鬟端着沐盆出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姑娘。”

    宋令枝声音淡淡:“祖母可还在房中?”

    小丫鬟点点头,伸手替宋令枝挽起毡帘。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光影在竹帘上流淌。

    缂丝屏风后,柳妈妈长长叹口气,愁容满面。

    “老夫人,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纸包不住火去,便是姑娘那里,也瞒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

    “……知道什么?”

    宋令枝疾步提裙,案上的鎏金百合大鼎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散尽。

    许是刚添了香饼,房中暖香沉沉,莫名有点熏人。

    炕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老夫人靠在杨妃色彩绣云龙引枕上,长满皱纹的眼角弯弯。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唇齿间又有血腥味弥漫。

    宋老夫人皱眉,拿巾帕掩唇,挡住狼狈之态。

    斑白鬓角沧桑,她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也就柳妈妈,整日大惊小怪,没的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宋令枝不信,抬眼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柳妈妈:“柳妈妈,祖母到底如何了?”

    柳妈妈看看宋老夫人,又看看宋令枝,无奈轻叹,欲言又止。

    “前儿起夜,老夫人说嗓子不爽快,老奴眼花,当时也没细看,第二日才知老夫人竟是咳出好大一滩血。老奴想着传大夫来府上瞧瞧,老夫人也不让。”

    柳妈妈心急如焚,“姑娘,你快劝劝老夫人,先前在外面……”

    宋老夫人一记冷眼扫过,柳妈妈当即噤声,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提起平海岛一事。

    宋令枝心中挂念祖母的身子,不曾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

    一双烟笼般的柳叶眉紧蹙:“祖母也忒胡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和父亲。来人,去请大夫来,还有,打发个小厮去前院寻父亲,就说……”

    宋老夫人连声道:“大夫来就好了,让你父亲来做什么,乌泱泱一群人站着,我看着更闹心。”

    宋令枝压下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搂着宋令枝道:“祖母没事,莫要担心。祖母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伸手拍拍宋令枝的美人肩,“倒是你,才让祖母担心。贺鸣那孩子春闱在即,待科考过后,你和他的事……”

    宋令枝急道:“祖母,我和贺哥哥只是……”

    “枝枝。”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细语,“别的事祖母都依你,可这事你得听祖母的。过日子,得看人。宫墙太高,祖母怕你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大吃一惊:“祖母,我没有……”

    宋老夫人笑笑,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透彻:“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弗洛安的事?枝枝,听祖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好好同贺鸣过日子才是正经。你啊,得朝前看。”

    宋令枝不解其意:“可魏子渊是为着我……”她咬唇,双目惴惴望向宋老夫人,“祖母,魏子渊他、他还好吗?”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曾听见弗洛安的二王子出事,想来应该是无恙的。”

    说着,又捂着心口连咳几声。

    宋令枝忙取来热茶,帮宋老夫人顺气。

    宋老夫人反手握住宋令枝的手,一双浅色眸子模糊不清,嗓子干哑:“枝枝,答应祖母,要和、要和贺鸣好好的。”

    寝屋落针可闻,宋老夫人捏在手心的巾帕又多了殷红血珠子,宋老夫人眼中担忧重重,干瘪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宋令枝。

    青烟缭绕,寝房内隐约可听见柳妈妈低声的哽咽。

    宋令枝一双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双眼眸满是期冀。

    窗外雪花飘落,茫茫白雪映着天幕,万籁俱寂。

    良久,寝房终传来宋令枝一声低低的:“……好。”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一场绵延的细雨过后,空中水雾氤氲,朦胧水雾氤氲在长街。

    京城繁华乱人眼,偶有人策马扬鞭,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回荡。

    长街人头攒动,油纸伞宛若花团锦簇,茶肆笑声连连,几个文人雅士聚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好奇今年的状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对答,皇帝亲点殿试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状元朗应当是贺兄无疑,他的文章我见过,引经据典又不落俗套,当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说,江南多出才子。前儿见了贺兄,才知这话果真不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且还是会试的会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还听说,贺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状元再娶亲,岂不是双喜临门,何必同那村野乡妇同床异梦。”

    “什么村野乡妇,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敌国。我同贺兄在一处,时常见他写信回家,都是写给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说,我见过那贺夫人的画像,是贺兄自己画的。说起来,那可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茶肆众文人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着京城。重重巍峨宫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銮殿下首。

    槅扇木窗外乌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见一点光亮。

    贺鸣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浃背。

    额角细密汗珠渗出,他伏首,若非双手支撑着地板,贺鸣恐怕早就御前失态。

    踏入金銮殿之后,沈砚不曾让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连着一个多时辰过去,金銮殿无任何宫人踏入,只有贺鸣一人跪在下首。

    膝盖骨隐隐作疼,似针扎一般,贺鸣如芒在背。

    贺鸣咬紧牙关,努力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母亲还在老家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对自己给予厚望,还有……宋令枝。

    眼前青雾茫茫,贺鸣垂首敛眸。余光瞥见腰间的香囊,忽而无声弯唇。

    这香囊,还是宋令枝亲自做的,针脚不算细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针黹,也拿不了绣花针,一个小小的香囊,她从正月做到贺鸣离家。

    赴京赶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细雨脉脉。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绯色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尽显。

    紧赶慢赶,她终于赶在贺鸣赶考前,将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众人,众目睽睽,旁的话宋令枝也说不出口,连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丢在贺鸣怀里。

    匆忙跑开,只剩下一句:“平安归来。”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忆起宋令枝,贺鸣唇角笑意渐深,笼罩在肩上的阴影也似乎轻了不少。

    寒窗苦读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态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贺鸣单手捏拳,指骨抵着地面,不容许自己失态。

    御座上的沈砚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半点情绪。

    他一手抵着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战战兢兢下跪的贺鸣。

    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怎么看怎么碍眼。腰间还别着一个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针脚未免难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边亦有暗卫送来的信件。

    信上说,宋令枝不分昼夜,得空便会坐在窗下,为贺鸣做香囊。

    信上说,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亲自挑的,为此还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铺子。

    信上说,香囊上绣的是“平安早归”

    ………

    ……平安早归。

    沈砚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垂眼,目光从香囊移开,落在贺鸣脸上,低沉嗓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沈砚漫不经心道。

    “……你就是贺鸣?”

    金銮殿外,一众人惴惴不安,望着紧闭的槅扇木门小声嘀咕。

    “贺兄这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罢,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什么事了。”

    “大胆,天子脚下,岂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许是陛下看中贺兄,多问了些,这才耽搁了。”

    “也只有贺兄这样的人才能在里面待这么久,刚刚面圣,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还好陛下没让我待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贺鸣一瘸一拐,从金銮殿走出。

    双膝疼得厉害,连走路都不能。

    众人一拥而上,面露担忧之色:“贺兄,你怎么了?”

    贺鸣强颜欢笑,摆摆手,道自己无事。

    双足麻木疼痛,贺鸣忍着膝盖之痛,回首望,金銮殿落在阴雨之中。

    贺鸣眼睛困惑不解,实在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无望,贺鸣双眼落寞,拖着沉重身躯一步步走下台矶。

    汉白玉栏杆立在两侧,宫墙黄瓦,满眼肃穆庄严。

    同伴笑着搭上贺鸣的肩膀:“贺兄,陛下为何留你这般晚,可是……”

    他无声做了个口型“状元”。

    贺鸣摇头轻笑,满脸失望:“不敢奢求,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贺鸣眼中的伤感做不得假,且从金銮殿出来,贺鸣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同行之人温声宽慰。

    “你才多大,来年再努力便是了。”

    宫道冗长,他们不过是进宫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软轿。

    膝上疼痛难耐,贺鸣撑着伞,一步一步艰难往宫门走去。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方。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行至宫门口时,贺鸣半边身子尽湿,长袍深浅不一。

    宫门近在咫尺,贺鸣无声松口气,低头寻找怀中钱袋,他猛地瞪圆眼睛,手指在腰间上下摸索。

    贺鸣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见宋令枝送给自己的香囊。贺鸣火急火燎,想着沿路折返。

    同伴赶忙拉住人:“贺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这皇宫哪是我们想进就进,且若是那香囊是丢在金銮殿,难不成你还要去同陛下要来不成?”

    贺鸣一时语塞:“我……”

    精疲力尽,提及沈砚,贺鸣当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个多时辰。

    想来香囊应是那时落下的。

    贺鸣后悔不已,神色懊恼:“那是宋妹妹送给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个不就成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她总不会同你置气。”

    贺鸣摇头:“你不懂。”

    他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处忍恼沈砚,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弄丢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态,殿前对答时,贺鸣也不曾抬头。

    “罢了罢了,改日见到宋妹妹,我再亲自同她赔礼谢罪,今日就当……”

    一语未了,忽听身后太监一声笑:“贺状元叫奴才好找。”

    耳边雨声依旧。

    贺鸣一惊,转身惊诧行礼,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认错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监是御前总管,贺鸣刚刚还在金銮殿见过。

    太监眉开眼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陛下刚刚下旨,钦点贺公子为状元,奴才这不赶着来给状元郎道喜了?”

    贺鸣错愕不已。

    幽幽细雨落在他身后。贺鸣皱眉,忽而想起自己离开金銮殿时,无意瞥见上首那抹明黄身影。

    金銮殿空荡,沈砚身居高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他还以为圣上对自己不满。

    ……

    金銮殿各处掌灯,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案上中央摆着的,是一个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顶端缀着丝络,底部垂着珠宝流苏。

    “平安归来”四字绣得歪歪扭扭。

    许是主人时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赏玩,上方丝线隐隐有磨毛迹象。

    江南暗卫送来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处。

    沈砚目光低垂,眸光一点点变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门推开又阖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铜鎏金大鼎燃着熏香,凑近看,隐约可见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砚刚刚让他从贺鸣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虽说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宫中何时缺过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针线活实在不敢恭维,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会要。

    岳栩疑虑重重,不知沈砚为何要命自己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岳栩讷讷张唇,待要细看那香囊,忽见上首传来沈砚冷冷的一声:“……有事?”

    那声音似万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声同沈砚说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双手握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嘴上念念有词。

    柳妈妈站在一旁,同样是紧张不安,手中的丝帕攥得发皱。

    宋令枝款步提裙,遥遥瞧见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妈妈扶起祖母。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昨儿还道心口闷,大夫还说让你多歇息,今儿在佛前跪了这么久,也不怕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贺鸣殿试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满屋众人齐齐垂首,只要沈砚既往不咎,贺鸣是稳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声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转身,打发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连声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懒了,怎的到现在连个信儿也无。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脚下踉跄,差点站不稳。

    宋令枝忙扶着人在太师椅上坐下,又取来青缎靠背,她温声宽慰。

    “祖母莫急,父亲也打发人去看榜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

    宋老夫人平缓着气息,双眉仍紧紧皱在一处。

    “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没信,派个人回来也好,不然我这心总悬着……”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蓦地,月洞门那传来小丫鬟的笑声,小丫鬟梳着双螺髻,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从佛堂颤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发出几声沉闷之响。

    “小蹄子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给状元夫人请安了。”

    ……状元,状元。

    宋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而后转身,握着宋令枝的手,难以置信。

    “枝枝,她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贺鸣他、他……”

    宋老夫人激动难耐,双眼垂下泪珠,“他真是状元了?”

    宋令枝笑着点头:“是,她刚刚说的就是状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胜,握着佛珠在手,转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还愿,上天垂怜,我们家也出了状元郎了。还有,我们府上摆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这个月拿三份月钱,也算他们伺候主子有功劳。”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妈妈早领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睁不开眼睛。

    乌木长廊外亦响起宋瀚远的笑声:“儿子来给母亲道喜了。”

    宋老夫人叠声笑,一面命人备下谢礼,明日去金明寺还愿,一面又命人备下筵席。

    她双手合十:“这可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马虎、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晕了过去。

    宋令枝大惊:“——祖母!”

    ……

    闲云阁静悄无人低语,廊檐下悬着两盏掐丝掐金珐琅灯笼。

    入了春,满园春色,杨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轻倚在榻前,白芷悄声步入房中,为宋令枝添上鹤氅。

    宋令枝从梦中惊醒,一双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负的身子越发单薄孱弱,一张脸惨白如纸。

    白芷心疼,从小丫鬟那捧来一碗燕窝汤,好声好气哄着宋令枝。

    “姑娘,您都多少日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老夫人醒来,若是瞧见您这模样,也是要心疼的。”

    宋令枝挥手,揉着眉心:“可曾见到苏老爷子了?”

    白芷轻声:“见到了见到了,苏老爷子前些日子进山采药,所以才没找着人。老爷今日亲自上山,请苏老爷子下山来。”

    正说着话,忽听院中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老爷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出门迎人,果真见宋瀚远带着苏老爷子步入院子。

    迎枕取来,垫在宋老夫人手下。

    宋令枝忐忑不安站在缂丝屏风后。

    榻前,宋瀚远亦是愁容满面。

    “老爷子,我母亲这是……”

    苏老爷子细细为宋老夫人把脉,凝眉注视。

    少顷,又朝宋瀚远挥挥手:“外面说去。”

    屏风后的宋令枝心下惴惴不安,悄声朝窗口走去。

    苏老爷子同宋瀚远出了暖阁,站在廊檐下低语。

    他摇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瀚远拱手作揖,眼中也有了泪珠:“老爷子,这江南上下,谁不知道你是华佗再世,还请您……”

    宋瀚远说着就要下跪。

    苏老爷子赶忙将人扶起:“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还有救,我怎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宋瀚远热泪盈眶。

    窗边的宋令枝无声落泪,泪染丝帕。

    她悄悄挪步至宋老夫人榻前,俯身垂目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春风自窗下掠过,苏老爷子的声音伴着春风飘至宋令枝耳边。

    “当年南北华佗,我一个,他孟瑞算一个。若非当年那事……”

    苏老爷子轻轻叹口气,“罢罢,不提旧事了。我当年同他在太医院共事,他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

    若说这天底下谁能救你家老夫人,除了他再无旁人。他是京城人士,想来这些年……还在京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小沈就能亲眼见到状元夫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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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他不知,宋令枝竟能这般缱绻望人

    帐幔低垂, 烛光在风中摇曳。

    支摘窗半掩,隐约可闻得宋瀚远亲自送苏老爷子出了府门,又折返回闲云阁。

    榻上宋老夫人双眼紧闭, 气息微弱。

    连着多日不曾进食, 宋老夫人面黄肌瘦, 骨瘦如柴。

    双唇干涸惨白,不见一点水光。

    宋令枝唤白芷进屋, 亲自自她手中接过药碗, 一勺勺药汁喂入宋老夫人唇齿。

    喂一勺,漏一勺。

    喂一勺, 漏一勺。

    半点药汁也喂不进去。

    宋令枝眼角泛红。

    苏老爷子那声叹息似乎在耳边久久回荡, 宋令枝双目垂泪, 手中的药碗差点摔落在地。

    白芷手忙脚乱,接过宋令枝手中的药碗, 又扶着人在窗前炕上坐下,拿出丝帕为宋令枝拭泪。

    “姑娘莫急。”

    苏老爷子的话,白芷自然也听见了, 她强忍着喉咙溢出的哽咽, “定还会有办法的。”

    宋瀚远转过影壁,遥遥看见临窗落泪的宋令枝, 长长叹口气。

    他踏入暖阁,温声安抚宋令枝:“父亲想过了, 你祖母的病耽搁不起,明日我就带她上京,那孟瑞以前父亲也听过他, 老顽固一个。只要能求得他……”

    宋令枝拿丝帕擦干眼泪, 目光决绝:“我随父亲一起去。”

    宋瀚远一怔, 随即摇摇头:“不成不成,枝枝,你好不容易才过上几日安稳日子。那人如今还在京中,你万一有个好歹,父亲如何和你祖母交待?”

    宋瀚远坚持己见,“你还是随你母亲留在府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她何尝不知沈砚也在京中,可为了祖母,她现下也不敢考虑那么多。

    前世她连祖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总不能这一世也抱憾终生。

    宋令枝悄悄攥紧手中丝帕,“苏老爷子刚刚说的,女儿也听见了。我还是想陪在祖母身边,倘若祖母、祖母真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她低声哽咽。

    窗外风声哀嚎,宋瀚远负手站在炕前,终是妥协:“罢了,依你的便是。”

    话落,又命白芷收拾行囊,明日动身上京,他沉声吩咐:“还有,这事先别同贺鸣说,省得他跟着着急。”

    ……

    春雨绵延,清寒透幕。

    长街湿漉,青石板路苍苔浓淡,细雨飘摇。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沿途茶肆幡旗飘扬,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桂花蒸糕新鲜出炉,滚滚热气迎面而来,香气四溢。

    墨绿车帘轻挽起一角,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天青色的雨幕朦胧,细雨摇曳。

    到京城了。

    宋令枝一手挽着车帘,隔着雨幕悄声打量长街的光景。

    白芷轻声道:“姑娘,前面就是琼林苑了,我们是先回府,还是等等姑爷?”

    宋家在京中也有好几处府邸,宋老夫人早由宋瀚远送回府上。

    祖母迟迟未醒,宋令枝日渐消瘦,她声音轻轻:“先等等罢,看这天色,琼林宴怕也要散了。”

    皇帝今日在琼林苑设宴,今年的三鼎甲及新科进士都在宴请之列。

    七宝香车停在路边,墨绿车帘遮掩,无人瞧见车上坐着的人影。

    琼林苑前各家奴才小厮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跟在贺鸣身边的小厮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宋府的车舆。

    他喜不自胜,转身跑入琼林苑,想着偷偷将这事告诉贺鸣。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乐女款设银筝,拨动琴弦。

    今儿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齐聚一堂,满园花团锦簇,细乐声喧。

    沈砚端坐在上首,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周身透着贵气冷冽。

    细雨绵绵在檐角下,宫人穿金戴银,在筵席间穿梭走动。

    忽而有小厮探头探脑,寻得家中主人后,又悄悄跑在贺鸣耳边。

    “公子,夫人来了。”

    贺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免不得早众人起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剑南春。

    如今脚步漂浮,身子绵软无力。他惺忪着一双醉眼,一手捏着眉心:“我母亲来了,她不是在老家吗,何时上京了?你、你莫要诓我。”

    小厮着急不安,叠声解释:“我的爷,奴才哪有这本事敢骗您。不是贺夫人,是少夫人、少夫人她来京了。”

    宋令枝马车前爱挂一盏玻璃绣球灯,小厮是宋府的家生子,自然识得。

    “少、少夫人……”

    手中的青窑三足盏应声落地,杯中剑南春流淌一地。

    贺鸣扶案而起,双目怔怔,“你说谁、谁来了?”

    小厮眉开眼笑,垂手恭声:“公子,是少夫人来了。”

    二人说话声低低,在宴上并不显眼。

    沈砚漫不经心端坐在案后,只见贺鸣主仆二人窃窃私语,贺鸣温润眉眼弯弯,似是迫不及待要离席而去。

    酒意上涌,贺鸣满脸通红,忽而又遭同伴取乐,贺鸣脸上越发红润,连连拱手作揖。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状元郎可是有事?”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贺鸣忙忙起身,自案后走出。一身石青色团花纹长袍,长身玉立。

    宴上各处悬着灯笼,锦绣盈眸,笙歌悦耳。

    他步履翩跹,至御前下拜。

    许是醉倒在剑南春下,又或是宴上融洽,贺鸣跪在下首,如实道:“回陛下,并无大事,只是臣的家人上京来寻臣,如今就在别苑外。臣恳求陛下恩典,准臣提前回府。”

    ……家人。

    自斟壶提在手上,沈砚垂眼往下首的贺鸣望去。

    宋瀚远等人上京,沈砚自然是早早收到暗卫的密信。宋令枝对自己避之不及,自然不可能为了贺鸣守在琼林苑外。

    沈砚眼眸淡淡,乌沉视线波澜不惊,一瞬不瞬落在贺鸣身上。

    宴上礼停乐止,舞姬无声退下,满座悄然无声,众人视线追随沈砚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贺鸣身上。

    万籁俱寂,满耳雨声。

    醉意霎时从身上褪去,贺鸣陡然从酒中惊醒,僵直着身子跪在下首。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落在身上的视线沉沉,如芒在背。

    他又一次想起金銮殿那一日。

    那日沈砚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汗流浃背,冷意遍及四肢,贺鸣低垂着眼眸,拱手告罪:“陛下,臣酒后一时失言,还望陛下……”

    沈砚不以为然:“爱卿言重了。”他挥袖,“……准。”

    贺鸣眼睛染上笑意:“谢陛下。”

    雨雾缥缈,空中水雾萦绕,新科进士簇拥着贺鸣往琼林苑外走去。

    笑声丝丝缕缕想起,伴着雨声传来。

    “是贺夫人来了罢,贺兄果真是好福气。”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亲和,想必贺夫人也是如此,贺兄如今高中,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改日定要请客。”

    贺鸣连连拱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砚眼底漆黑冷冽,自斟壶握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一双黑眸诡谲多变,深不见底。

    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大着胆子上前,从沈砚手中接过自斟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剑南春。

    沈砚不曾动作,视线落在贺鸣远去的方向。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跟着望去,他今日才调来御前伺候,自然是想着多多讨沈砚的欢心。

    小太监垂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低声笑道。

    “状元郎可真真是好福气,奴才听闻贺夫人亲自到别苑外接人,真可谓是羡煞旁人。才子佳人,如今状元郎又亲自得了陛下钦点……”

    沈砚目光冰冷,如寒刃落在小太监脸上。

    不寒而栗。

    小太监双足发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砚眼眸森寒阴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将小太监拖了下去,恐扰了沈砚清静。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洒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惊奇。

    御前伺候的宫人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沈砚衣袂上的酒是从何而来的。

    岳栩压下心中疑虑,毕恭毕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砚目光淡淡从衣袂掠过:“……嗯。”

    阴雨脉脉,鸦青色的天色笼罩着层层乌云。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抬眸望去,惊觉圣上走错了路。

    岳栩悄声提醒:“陛下……”

    沈砚无声抬袖。

    岳栩当即噤声。

    雨丝在空中晃动,天幕凄冷。

    沈砚忽而驻足,抬眸往前望去。

    贺鸣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别苑外。

    七宝香车车帘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张脸出现在帘后。视线一转,贺鸣身后并无他人。

    许是吃醉酒,贺鸣脚步趔趄,路都走不稳。脑袋磕在马车上,还在同马车告罪。

    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着贺鸣的小厮也乐得直不起身,连连喊了好几声:“爷,少夫人在这边。”

    贺鸣眼前模糊,他一手捏着眉心,努力睁大眼望人。

    剑南春的后劲极大,贺鸣只觉头晕脑胀,嘴上磕磕绊绊:“宋、宋妹妹。”

    一脚踩空,差点从脚凳上摔下,小厮吓得惊出冷汗:“——公子!”

    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

    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沈砚永远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绝望决绝,万念俱灰。

    可如今——

    同样一双眼睛,落在贺鸣脸上却只剩温柔柔情。

    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紧,指骨泛白。

    他双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七宝香车。

    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这般缱绻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当沈砚是好奇:“陛下,车上坐着的是贺少夫人。她今日随宋瀚远入京,属下听闻宋瀚远在京中四处打听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苏老爷子当初齐齐被赶出太医院,此后孟瑞归隐山林,不见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寻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远在京中找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属下去寻孟瑞老先生?毕竟当年他是因为陛下才被赶出……”

    事关皇家密闻,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阴寒彻骨,沈砚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拨动。

    他嗓音阴沉,眉宇间阴霾笼罩:“岳栩,朕何时喜欢多管闲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陛下……”

    沈砚拂袖,扬长而去。

    颀长身影逐渐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亲自来求他。

    ……

    春雨绵延,展眼临至清明。

    细雨霏霏,空中雨丝摇荡,长街湿透,连着在京中打听了数十日,无一人知晓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着似日落西山,宋瀚远无奈,悄声命下人备好后事。

    棺木也在寻人送上好的来。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双眼睛哭干,任凭贺鸣和宋瀚远如何劝说,她仍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阴雨细密,白芷悄声上前:“姑娘,奴婢命厨房做了乳鸽汤,那乳鸽炖得烂烂的,姑娘好歹吃上一两口。”

    宋令枝无力摇头:“你和秋雁吃了罢,我不想吃。”

    白芷忧心忡忡:“那可不成,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点,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见,也舍不得姑娘这般……”

    白芷低声哽咽,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将茶盘搁在案几上。

    “秋雁说是身子不爽利,等会要去百草阁抓药吃。”

    ……百草阁。

    京中的百草阁宋令枝也曾去过,上回听那的大夫说,那百草阁如今百年有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来应是认识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转动,宛若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白芷,备车。”

    她款步提裙,匆忙回了自己院落,“打发人同父亲说一声,就说我出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白芷不敢耽搁,赶忙命人备车套马。

    百草阁古朴,静静伫立在雨雾之中。

    抓药的伙计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宋令枝。

    闻得宋令枝的来意,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刚到京城,并不曾听过这人。我们东家和掌柜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药了,如今还没回来。”

    宋令枝心急:“他们是去的哪里,可有说何时回来?”

    伙计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东家只说去了山里,若是快的话,少则一个月,慢的话,就得往上数,至多三个月。”

    宋令枝两眼一黑,宋老夫人兴许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身子摇摇欲坠,谢过伙计,宋令枝垂头丧气走出百草阁。

    倏地迎面走来一个妇人,宋令枝不曾抬眼,只往旁边避开。

    那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少顷倏然转身,提裙朝宋令枝跑了过来。

    “……宋、宋姐姐?”

    云黎梳着妇人发髻,一双眼睛惶恐不安,直愣愣盯着宋令枝看。

    蓦地又垂眼望宋令枝身下的影子,侧目看见宋令枝身旁的秋雁,云黎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你你你,鬼鬼鬼……”

    秋雁被困在火中那日,云黎是亲眼瞧着秋雁的尸身被人抬出来的,如今又见到人,云黎只觉眼前一黑。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末了又觉失礼,稍稍往前挪动半分。

    颤着眼皮偷偷打量秋雁。

    秋雁福身行礼:“见过云……”瞥见云黎的发髻,秋雁改口,“见过夫人。”

    云黎惊魂未定,轻轻拿手指戳了戳宋令枝的肩头。

    还好,是热的。

    不是鬼。

    云黎长松口气,突然又想起岳栩先前同自己打听护院的画像。

    那日将画像交到岳栩手上,云黎一连多日都不曾睡好,后来又听闻云府上下,但凡和那个护院共事过的下人,都被岳栩找过。

    云黎心中更是不安。

    如今瞧着宋令枝安然无恙,云黎双眉紧拢,隐约觉得这事和自己的护院脱不开干系。

    她轻声试探:“之前我家那个护院,你后来可曾见过?”

    云黎问的自然是魏子渊。

    宋令枝点头:“见过的。”

    云黎抿唇:“他还好罢?可还、可还在人世?”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

    云黎紧皱的双眉稍拢,缓缓自胸腔舒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还好没出事。”

    她挽着宋令枝道,”宋姐姐,你怎么又回京了?你刚刚在打听谁,我听着,怎么像是姓孟?”

    宋令枝眨眨眼:“孟瑞,孟老先生,你可认得?”

    云黎唇角笑意稍敛,如潮水退去。

    她讷讷:“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宋令枝如实告知:“我祖母病重在榻,想求孟老先生施以援手。”

    云黎欲言又止,悄悄将宋令枝拉至马车旁,细雨敲打在油纸伞上。

    云黎压低嗓子:“你若是想求别的大夫,我还能帮忙。可若是孟瑞老先生,约莫这满京城翻遍,你也寻不到他的人。”

    云黎实话实说,“如今就连孟家上下,也不知孟瑞老先生的行踪。”

    宋令枝难以置信:“京城这么大,他若还留在京中,怎么可能满京城的人都不知他下落?”

    云黎轻叹口气:“确实有人知晓。”

    宋令枝着急打断:“……谁?”

    云黎抬手指向上空。

    不言而喻。

    ……

    摇曳的雨雾弥漫在眼前,宋令枝撇下白芷和秋雁,孤身一人在长街走着。

    长街空荡,许是下着雨,街上行人并不多。

    宋令枝漫无目的走着。

    耳边只剩云黎低声的那一句:“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沈砚。

    雨珠砸落在宋令枝手背,她只觉身子滚烫得厉害。

    摊开掌心接住一抔雨水,冰凉雨珠滑落指尖。

    宋令枝扬起眼眸,忽而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贺……”

    思及上回沈砚落在自己冰冷的视线,“夫人”二字在唇齿间捻过,岳栩又硬生生改口。

    “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宋令枝越过岳栩,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提裙疾步。

    转过拐角之时,马车车帘忽然挽起,透过白茫茫的雨幕,沈砚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瞬间映入眼中。

    剑眉凌厉,那双黑眸冷冽森寒,隔着濛濛雨幕落在宋令枝脸上。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沈砚淡声:“上来。”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先前在京中、在沈砚身边,曾听过无数次沈砚这般对自己说。

    他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岳栩早早悄声退下。

    长街安静,雨雾清冷,那双如墨眸子低敛,沈砚泰然自若。

    宋令枝头也不回,疾步转身步入身后的青石巷子。

    雨声遥遥抛在身后。

    沈砚冷声,一字一顿:“——宋令枝。”

    声音落在雨中,似冰玉落泉。

    宋令枝走得更快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写好的两千字全删了,感觉hzc还能烧得更旺,抱歉今日只能更短短的一章,我重新找下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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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沈砚,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雨声不绝于耳, 宋令枝走得极快、极快。

    她垂首低眉,不敢回首多看一眼。

    雨声淅沥,宋令枝好似听见有人从马车下来, 好似听见了脚步声。

    冰冷的三个字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 可笼罩在周身的冰冷却半点也不曾褪去。

    沈砚好像还在盯着, 那道冷冽的视线自始自终都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蓦地,油纸伞好似撞到人, 宋令枝惊恐扬起眼眸。

    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玄色油纸伞轻抬,沈砚那双幽深眸子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视线。

    心口一滞, 宋令枝当即转身。

    忽的, 身后落下沈砚轻轻的一声:“……不想找孟瑞了?”

    身影僵滞, 宋令枝缓缓、缓缓转过身,她眼中瞪圆。

    连日多来压在心底的伤悲绝望一同涌上心口。

    宋令枝恼怒不已, 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从未用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沈砚说话。

    宋令枝眼中落寞悲怆,半点温情柔意也无,同她望向贺鸣时的温柔缱绻迥然不同。

    雨雾横亘在两人之间。

    沈砚眼眸泛冷, 单手捏拳。

    他不喜欢宋令枝用这样的目光望自己。

    以前不喜欢, 如今更不喜欢了。

    沈砚嗓音清冷:“宋令枝,你求了那么多的人, 就没想过求朕。”

    他声音轻轻,“朕知晓孟瑞在何处。”

    暗卫的密信从未断过, 沈砚知道宋令枝这些时日都在寻找孟瑞的下落。

    朝中旧臣,当年宫中伺候的旧宫人,还有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太医……

    便是京城的几处山林, 宋令枝也命府中下人入山寻找, 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看着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泯灭。

    雨雾朦胧,宋令枝一双盈盈秋眸蕴着水雾,沈砚双眉稍拢,不冷不淡丢下两个字。

    “——上车。”

    象牙白圆领长袍从宋令枝眼前越过。

    宋令枝看着沈砚视线似有若无从自己眼前掠过,看见他撑着伞,面无表情越过自己。

    他好似笃定自己会追上去。

    双足定在原地,宋令枝僵硬着身子,不曾往后多走半步。

    身后迟迟等不到脚步声落下。

    沈砚驻足侧目,天青色雨幕中,宋令枝身影单薄孱弱,如杨柳不堪一折。

    肩膀轻颤,似是在竭力抑制嗓音的哽咽。

    青石巷子寂寥无声,只有雨声满耳。

    宋令枝转首,一双眼睛盯着青石白墙走,背对着沈砚一言不发。

    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滴落至衣襟。

    沈砚眼眸轻动,如墨眸子低垂,暗下一瞬。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摩挲。

    良久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沈砚只能听见宋令枝小声的啜泣。

    终于,他往前走开半步,油纸伞轻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却在抚上宋令枝眼角的那一瞬。

    宋令枝撑着伞,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望向沈砚眼中只剩戒备抗拒。

    沈砚眸色沉沉,剑眉冷冽。

    忽而又想起贺鸣倚在宋令枝肩上的那一幕,那样的柔情脉脉,刺目碍眼。

    乌沉视线渐暗,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青筋泛起。

    蓦地,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陛下知晓我祖母为何会病重吗?”

    手中的油纸伞陡然丢开,宋令枝扬起脸,“是因为我。”

    大夫说,宋老夫人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时,宋老夫人还挂念宋令枝日后会不会受沈砚的欺负。

    老人家身子骨本就受不得累,又接二连三受到打击,身子怎么可能不垮。

    宋令枝抬眸:“这辈子我从未得罪过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的瓜葛。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宋令枝,你想让朕去寻她们?”

    长身玉立,沈砚手上的油纸伞笼罩在宋令枝头顶,黑影牢牢覆着。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眸子阴翳森冷:“宋令枝,是你先招惹朕的。”

    身后抵着青石白墙,宋令枝一双眼睛倔强冷冽:“那是上辈子的事。”

    她一字一字,敲碎那个会在寒夜提着攒盒等沈砚回府的宋令枝。

    “沈砚,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宋令枝往前半步,瞬间,她和沈砚只剩下咫尺之距。

    “今日是,明日是,后日亦是。”

    一双透亮眼眸落在水雾中,宋令枝决绝,“陛下兴许不知,那日落海后,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沈砚才是最该死的。

    宋令枝向来是畏惧沈砚,可如今恨意落满双目,她望着他目光只有憎恶厌烦。

    “宋令枝……”

    沈砚双眼低垂,满面愠怒。

    宋令枝字字大逆不道,他该杀了她的。

    单手握拳,沈砚指骨泛白,他眼中阴森,可手上的油纸伞却从未从宋令枝头顶上移开。

    雨雾落在二人身后。

    蓦地,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箭矢穿空的声响。

    沈砚眼眸凌厉,单手揽住宋令枝往旁避开,油纸伞在雨中重重一挥,箭矢瞬间扫落在地。

    油纸伞抬起,空荡的青石巷子,忽然多出十来道黑影。

    人人面纱裹面,身着玄色长袍,黑眸冷峻,凶神恶煞。

    为首的一抬手,当即有四五人上前,团团将沈砚围住。

    沈砚赤手空拳,手上只有一把轻盈的油纸伞,他左手还拥着宋令枝。

    刀光剑影,利剑出鞘。

    空中打斗声不绝,许是京中哪家养出的死士,招招出手狠辣,直奔沈砚命门。

    他们以多欺少,只当沈砚寡不敌众,且沈砚怀里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自当撑不了多久。

    可沈砚招招狠戾,出手疾速,哪里像是居于下风之态。

    再拖下去,怕是会惊动长街口的岳栩和暗卫。

    为首的死士咬牙,一双阴沉沉的眸子盯紧沈砚怀中的宋令枝,他横眉立目,当机立断。

    “抓住那个小娇娘,她不会武功。”

    霎时,十来道视线齐齐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惊魂未定,双眼圆睁。

    眼中的惊惧还未褪去,忽见一人长剑直朝自己而来,是方才发号施令、为首的死士。

    他步履极快,手中利剑飞舞,快如银蛇雷鸣。

    沈砚眼眸一紧,猛地握紧手中伞柄。

    油纸伞掠过空中,直击得死士连连后退。

    那人咬牙,长剑死死抵着沈砚的伞柄。

    簌簌雨珠落在沈砚肩上、眉眼。

    锦袍深浅不一,悉数被雨水打湿。

    千钧一发之际。

    忽而一声“咔嚓”响起,伞柄断成两截,另外一截重重掉落在地。

    死士眼中一亮,乘胜追击。

    长剑舞过高空,直向沈砚心口。

    眼看就要没入沈砚胸腔——

    陡地,他双目瞪圆,难以置信看着没入自己喉咙的伞柄。

    断开的伞柄穿过他的脖颈,比利剑更加锋利尖锐。

    鲜血淋漓,汩汩殷红血珠往外冒出,他嗓音沙哑:“你、你……”

    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眼,是沈砚捂着宋令枝的眼睛,那双搭在宋令枝腰间的手指不知何时覆在宋令枝眼上。

    沈砚眸色极冷,半点起伏也无。

    右手伞柄抽出,沈砚拥着宋令枝朝后退开两三步,死士双眼圆睁,刹那,血珠子洒落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打斗声终引来长街口岳栩的注意。

    岳栩匆忙赶来,瞧见眼前的一幕,瞳孔一紧:“——护驾!”

    空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只听刀剑在空中掠过,不时有哀嚎惊呼声响起。

    以及,长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覆在宋令枝眼睛上的手迟迟不曾松开。

    沈砚拥着,冷眼望着连连后退的死士。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耳边打斗声渐消,只剩下淅沥雨声。

    宋令枝缓慢睁开眼,扑簌眼睫落在沈砚掌心,她悄悄抬眸,目光透过沈砚指缝。

    入目是满地的尸身,其中一人只剩下半只手,断臂不知落在何处,血流淌了一地。

    宋令枝身影颤栗,差点惊呼出声,她连连往后退。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

    沈砚弯唇,胸腔溢出低低的一声,掌心轻拢,彻底隔绝了宋令枝的视线。

    岳栩拱手,为沈砚送上一柄竹骨伞,他皱眉:“陛下,这些死士……”

    恶心呛鼻的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宋令枝一双宛若山月的柳叶眉轻拢。指尖轻颤,似是怕极了。

    沈砚侧眸凝视,青玉扳指握在掌心,他漫不经心打断岳栩的话。

    他淡声:“回去再说。”

    岳栩垂手应了一声“是”。

    缥缈雨雾落在身后,覆在眼睛上的手掌久久不曾松开,宋令枝朝后一退,试图躲开沈砚的触碰。

    沈砚拢眉:“你……”

    耳边忽而掠过一声利响,躺在地上的死士倏然扬起头,手中的箭矢穿过雨幕。

    那人是冒着一死了之的念头,动作极快,岳栩甚至都不曾看清他睁眼。

    许是手抖,本该朝向沈砚的箭矢,如今却朝着宋令枝而去。

    岳栩失声:“——陛下!”

    宋令枝惊觉回首,只觉落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松开,箭矢穿过耳边。

    紧接着落耳的是衣料裂开的声音。

    宋令枝心口僵直,四肢似定住,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无半点疼痛,那就只能是……

    僵硬着脖颈缓缓转首,宋令枝眼中惊魂不定。

    那支箭矢本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如今却掠过沈砚肩头。锦袍裂开细细的一道口子,沈砚冷眼拂袖,箭矢反向飞去。

    直没入那死士眉心。

    岳栩愕然,快步行至沈砚身前,肩膀隐约有血丝渗出。

    岳栩双眉拧紧。

    沈砚淡淡:“先回马车。”

    马车穿过长街,雨丝在车窗掠过。

    案几上的错金螭兽香炉燃着暖香,淡淡的熏香怎么也冲不散车内的血腥气。

    宋令枝倚着车壁,脑中空白,闭上眼,好似又能看见方才那死不瞑目的死士,以及那一地惨不忍睹的尸身。

    车内黄花梨矮柜抽开又掩上,宋令枝余光只望见药箱的一角。

    沈砚肩上还带着伤,怕是要给自己上药。

    她偏首望向窗外。

    车帘挡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烟雨笼罩。

    “宋令枝。”

    低沉一声落下,沈砚眉眼淡然,言简意赅,“……手。”

    宋令枝下意识垂下眼眸,摊开的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应是不小心在青石巷子磕着了。

    手腕倏然被人握住,止血的药粉洒落在掌心,轻微的刺痛。

    宋令枝指尖颤动。

    沈砚眼眸轻抬,迟疑一瞬,倒着药粉的动作逐渐缓慢。

    刺痛感不再,伤口也不再往外渗着血珠。

    沈砚默不作声松开宋令枝,又将药瓶丢回药箱之中。

    暖香萦绕在鼻尖。

    宋令枝低头望着手心,眼角瞥见沈砚肩上的伤口,那一处还在往外渗血,殷红血珠子浸透锦袍。

    宋令枝别过眼睛。

    须臾,又轻瞥一眼,眉心轻蹙。

    血腥味在鼻尖久久不曾散开,手中的丝帕攥紧又松开。

    宋令枝视线瞥向窗外。

    长街湿漉,许是在街上耽搁得久了些,白芷和秋雁不放心,提着羊角灯自角门走出。

    二人手上各撑着一把油纸伞,遥遥瞧见马车穿过,白芷一怔,拉住身侧的秋雁。

    “你瞧瞧,那边车上坐着的,可是我们家姑娘?”

    车帘挽起,宋令枝躬身提裙,踏上脚凳。

    白芷和秋雁急急提裙跑过去,二人皆是愁容满面:“姑娘,你可算是回府了,刚刚老爷还问起……”

    车帘挽起的半角,沈砚一双晦暗幽深的眼眸忽然闯入视线。

    二人大吃一惊,齐齐福身行礼请安。

    宋令枝心神不宁:“走罢,不是说父亲等急了?”

    白芷犹疑一瞬,提裙快步跟上,余光瞥见宋令枝受伤的掌心,白芷心下一惊:“姑娘,你的手……”

    她欲言又止,“可是陛下……”

    宋令枝轻声:“不小心在墙上磕的,不干旁人的事。”

    踏上台矶,一窗之隔,落在自己后背的那道冷冽视线仍如影随形。

    宋令枝双眉紧皱,走得很快了。

    穿过乌木长廊,转过垂花门,身后那道视线终于不再,宋令枝缓缓松口气。

    白芷和秋雁气喘吁吁跟上。

    入目是宋老夫人的院落,满园凄冷,只余雨声潇潇。

    宋瀚远站在廊檐下,愁容满面,萧瑟细雨自檐角落下。

    瞧见宋令枝,宋瀚远强颜欢笑:“……回来了?去瞧瞧你祖母罢。”

    宋令枝双眼一亮:“可是祖母醒了?”

    宋瀚远凝视着宋令枝,少顷,无声摇头。

    飒飒风声掠过,宋令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泯灭。

    宋瀚远背着手:“这几日京中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贺鸣也寻了人帮忙,但是……”

    宋瀚远摇摇头,眼中落寞孤寂,“想来是天意如此。”

    他拍拍宋令枝的肩膀,“这几日你多陪陪你祖母,就当是陪她、陪她最后一程……”

    宋令枝双目怔怔,手心的伤口还泛着疼,手中的丝帕攥紧,她喃喃张了张唇。

    “女儿或许知道孟瑞在何处。”

    宋瀚远遽然回首:“你知道?”

    宋令枝抿唇:“女儿今日在街上,碰见了明夫人,她同女儿说,知晓孟瑞在何处的人,除了……”

    宋瀚远不假思索打断:“不行。”他严令禁止,冷声呵斥,“不管是为着什么,枝枝你断不能去求他。便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不会应允。”

    宋令枝诧异:“父亲,你早就……知道了?”

    宋瀚远轻声:“你能找人打听出来,父亲自然也能。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偏偏是他……”

    宋瀚远摇头叹息,“枝枝,你祖母最看重你,别让她担心。孟瑞的事,父亲再想想办法。实在寻不到,我们找别的太医也成。”

    宋瀚远温声宽慰着宋令枝。

    宋令枝低头,不忍父亲担心,她低声呢喃:“……好。”

    雨霖脉脉,阴雨笼罩的长街。

    宋府前,岳栩垂手侍立在车旁。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内终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查到了?”

    岳栩低声:“查到了,那些死士是旧太子一党……”

    沈砚冰冷视线透过车窗,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失言,不明所以,“……陛、陛下?”

    沈砚抬眸凝视,目光一瞬不瞬。

    岳栩灵光一现,急急改口道:“属下也查到孟瑞老先生的下落,他如今就在西野村。陛下,这事可要寻人透露给宋老爷?只是孟老先生为人固执,怕是知道,也不肯……”

    “不必。”沈砚声音不冷不淡,“朕亲自去。”

    马车驶出城门,约莫行了十里路,入目荒芜凄冷,雨雾落在村庄之上,细雨摇曳。

    许是下着雨,庄稼上空无一人,唯有榕树下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把干杂草,兴致勃勃递到老先生前。

    “先生先生,这可是五指毛桃?你说过可以煲汤的。我想带回家给我娘亲,让她煲汤给我吃。”

    孟瑞哈哈大笑,满是皱纹的一张脸笑出褶皱,他连连摇头。

    “这是杂草,哪里是五指毛桃。”

    孟瑞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身子,自由洒脱,也不撑伞,任由雨丝滑落肩头。”你若带着它回家,只会挨你娘的骂。”

    小孩眼中难掩失落,讪讪垂下脑袋,复扬起脸,干瘪瘦巴巴的手指指着村口河边的一辆马车,连声惊叹。

    “好漂亮的车子,和年画上的一样。”

    孟瑞狐疑往后望,一双浑浊眼球模糊不清,他颤巍巍直起身子,目光透过氤氲水雾。

    孟瑞半眯着眼睛,只见一人撑伞从马车走下,长身玉立。

    竹骨伞轻抬,伞下那双凌厉如墨的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孟瑞吓得一惊,双手掩面,随手抄起一个小孩往回走。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岳栩毕恭毕敬:“孟老先生,我家主子有请。”

    孟瑞怀中的小孩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道:“不是孟老先生,先生是我们的教书先生,他不姓孟。”

    岳栩不为所动。

    孟瑞无声长叹,招呼着几个小孩回家去,只身跟着岳栩行至村门口。

    “草民见过……陛下。”

    眼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孟瑞上回见到沈砚,他还躺在榻上,面容孱弱惨白,奄奄一息。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孟瑞拱手作揖:“陛下如今得偿所愿,老身一介草民,只想安稳度日……”

    “想躲在西野村,一辈子教书育人,做个闲云野鹤?”

    竹骨伞下,沈砚声音冷冽,面上无多余的情绪。

    孟瑞心中一梗:“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今日还……”

    他缓缓低下脑袋,不敢直视沈砚望过来的视线。

    沈砚神态自若:“朕记得,你离宫前,曾说会帮朕想出解毒之法。”

    孟瑞低声:“草民确实说过这话,如若陛下需要,草民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忠。”

    孟瑞双眼决绝,“草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这事之后,陛下能放草民回西野村,做我的教书先生。”

    河水急湍,混着雨声,汩汩在沈砚眼前经过。

    水面涟漪渐起,映照着满天阴沉昏暗的天幕。

    沈砚声音极淡极淡。

    “朕不需要你救。”

    孟瑞不解其意,瞪圆双目:“那陛下是想……”

    孟瑞只答应沈砚救一人,他还以为那人一定是沈砚自己,不想竟另有他人。

    沈砚轻声:“孟老先生若是能救活她,日后自可以做你的教书先生,朕绝不踏入西野村半步。”

    孟瑞脱口而出:“……若是不能呢?”

    沈砚面无表情:“孟先生觉得脚下之地如何?”

    沈砚声音轻轻,冷眼睥睨,“适合……长眠吗?”

    孟瑞双足一颤,俯首跪地,“草民谨遵圣旨。”

    他悄悄抬眼,目光越过双手,悄悄打量沈砚:“陛下要帮的那人,可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她是……陛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青玉扳指轻在指尖摩挲,沈砚沉着脸,忽而想起宋令枝对自己的避之不及,宁愿四处寻人帮忙,也不愿求自己一声。

    指骨泛白,沈砚眸光一寸一寸变冷。

    孟瑞狐疑:“若真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可要草民……”

    “孟瑞。”

    嗓音阴冷,沈砚垂眼冷睨,“你若是想今日长眠,朕可以成全你。”

    孟瑞大着胆子:“那她……”

    沈砚眼中冷峻,一字一字:“她不是。”

    孟瑞怏怏闭上嘴。

    ……

    ……

    雨霖缠绵的京城,不见一点亮光。

    宋令枝又在宋老夫人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榻上的老夫人病入膏肓,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散落。

    秋雁轻声对宋令枝道:“姑娘,老爷已经备下马车了。”

    如若宋老夫人在京城长逝,棺木也是要抬回江南的,一应后事,宋瀚远都找人打点好了。

    宋令枝双目垂泪,她强忍着心中的悲伤:“你去、将我的妆匣取来。”

    宋令枝莞尔,眼睛弯弯,“祖母以前最是爱美爱俏了,若是知道自己今日这般……”

    泪珠滚下双颊,宋令枝泣不成声。

    榻上的宋老夫人面黄肌瘦,哪里有平日半点的精气神。

    宋令枝颤巍巍从妆匣取出簪花棒,手指颤抖,差点将妆匣摔在地。

    秋雁忙忙伸出扶住,她眼中亦是溢满泪珠:“姑娘,你别……”

    一语未了,忽听院外小丫鬟高呼:“孟老先生来了!”

    榻前的宋令枝一惊,忽的从太师椅上站起,眼中不可置信。

    乌木长廊下,贺鸣同宋瀚远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祖母危在旦夕,宋令枝顾不得回避,起身迎了出去。

    她焦急万分:“父亲,这位是……”

    宋瀚远摆摆手:“枝枝,不得无礼,快见过孟老先生。孟老先生,这位是小女。”

    孟瑞恍然大悟:“是……贺夫人罢?”

    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二人之间打转,孟瑞连声感慨:“果真是郎才女貌。”

    入府前,孟瑞寻人打听一通,知道贺鸣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沈砚请自己帮忙,应当也是看在贺鸣的面子上。

    孟瑞心中感慨万千,数年不见,还真是刮目相看,不想沈砚如今这般惜才爱才,竟肯为了状元郎来请自己帮忙。

    昨日自己那般猜疑,未免肤浅。

    宋令枝急声,顾不得寒暄:“孟老先生快里边请,我祖母、我祖母快不行了。”

    帐幔低垂的暖阁,落针可闻。

    宋令枝紧张不安站在缂丝屏风旁,一颗心惴惴。

    又好奇,悄悄拽住贺鸣的衣袂:“贺哥哥,你是在何处寻得孟老先生的?”

    贺鸣低声:“是孟老先生自己上门来的,说是听说我们在找他。”

    宋令枝拢眉,心中疑虑重重。

    孟瑞避世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宋府前?

    心中疑虑未解,忽见孟瑞从房中走出,宋令枝顾不得心中疑虑,赶忙迎上去。

    “老先生,我祖母……如何了?”

    孟瑞凝眉:“若是早点入京寻我,不出一个月,老夫人就能安好无虞。”

    宋令枝双脚趔趄,若非贺鸣扶着自己,怕早就跌坐在地。

    她颤声:“那、那现下呢?”

    宋令枝哽咽,“我祖母还有救吗?”

    孟瑞拱手:“贺少夫人放心,草民刚刚已为宋老夫人施过针,最迟三日,老夫人就能醒来。可若是想安好,恐怕得颇费些时日。”

    宋令枝小声啜泣,连连命人取来银子谢礼。

    孟瑞连连摆手,目光赞赏望向贺鸣:“草民也是受人之托。诊金就不必了,只是这药方上的草药难得,恐怕贺少夫人还得费些心思。”

    宋令枝叠声感激。

    宋瀚远同贺鸣亲自送孟瑞出府。

    宋瀚远躬身:“老先生,请受宋某三拜。今日若非孟老先生,恐怕我母亲……”

    “使不得使不得。”孟瑞忙忙扶人起身,目光悠悠落在贺鸣身上。

    “是宋老爷有个好女婿。”

    他拍拍宋瀚远的肩膀,“我先走了,家中还有事。”

    宋瀚远恭敬道:“可要我备车送老先生?”

    “不必。”

    孟瑞这些年深居浅出,自是不便让人知晓自己的府邸。

    宋瀚远不曾疑心,目送孟瑞远行。

    天青色雨雾蒙蒙,转过长街,早有马车停在暗巷前。

    孟瑞躬身走近:“陛下。”

    他轻声,细细将宋老夫人的病告知沈砚,“草民已替宋老夫人施过针,最快一日,最迟三日,宋老夫人就能醒来。”

    马车内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嗯。”

    孟瑞惦记着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详尽。

    深怕惹得沈砚不快,孟瑞又低声道。

    “草民今日也见到了贺公子,贺公子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同贺少夫人亦是伉俪情深,郎才女貌。草民先前为宋老夫人施针时,还见贺少夫人……”

    车帘挽起,沈砚那双阴翳冰冷的眸子忽然出现在车窗后。

    泛白的指骨紧紧捏着青玉扳指。

    他声音沉沉。

    “孟瑞,朕问你话了吗?”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版hzc,一个是火力全开,还有一个是温火慢炖,一步步加大火力。

    最后选了后者,前者有点用力过猛,感觉人设有点崩。

    感谢在2023-11-04 23:20:43~2023-11-05 23:3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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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宋令枝,你是说朕多管闲事?

    雨霖脉脉, 周身冷意落在肩上。

    孟瑞陡地一惊,忙忙低下脑袋,实在不知沈砚为何忽然动怒。

    七宝香车骨碌碌穿过湿透长街, 逐渐融入雨幕, 渐行渐远。

    孟瑞垂手侍立, 直至耳边的马车声不再,方悄悄抬起头, 无声叹口气。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低声嘟囔一句, 孟瑞拂去广袖上的雨珠,又惦记着早日回西野村, 过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

    嘴上哼着小曲, 孟瑞闲庭信步, 转身离去。

    七宝香车中燃着安神香,淡淡的熏香萦绕。

    岳栩拱手好奇:“陛下是要回宫还是……”

    车壁轻敲两三下, 马车中迟迟不见有人回应。

    岳栩心中不安,车帘挽起,入目是倚在车壁上的沈砚, 他一手揉着眉心, 阴郁暗沉的眸子紧紧阖着。

    眉宇阴霾笼罩。

    岳栩瞳孔一紧,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头疼欲裂, 四肢犹如坠入寒潭,冷意侵肌入骨, 抬起的眸子阴森冰冷,沈砚双目沉沉,喉咙溢出一声冷笑。

    “母后为皇兄留下的狗还真是忠心耿耿。”

    销金散每每发作, 沈砚总能遇见刺客。

    岳栩垂首:“是属下大意了。陛下, 弗洛安王刚送来密信, 玉寒草还是没找到。属下疑心是弗洛安王故意拖延……”

    沈砚轻哂,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映出清晰红痕。

    他不以为然:“那他也得有这个胆。”

    当初弗洛安王为了保住魏子渊,提出三年为期,若三年内他能为沈砚寻得玉寒草,以功补过,沈砚放过魏子渊,既往不咎。

    若不能,魏子渊任由沈砚处置。

    眉心疼得厉害,身子犹如上千只虫子啃咬,沈砚眸光阴翳,双眼猩红。

    销金散的毒性一次比一次剧烈,岳栩焦灼:“陛下,孟老先生还没走远,可要属下寻他回来。若有他相助,兴许陛下……”

    “不必。”

    沈砚用力揉着眉心。

    孟瑞这个人虽医术高明,堪称华佗再世,可惜实在是冥顽不灵。

    他说救一人,就真的救一人。

    当年若非自觉亏欠沈砚,便是昨日刀子横在孟瑞脖颈,他也不会出村救人。

    ……

    雨过初霁。

    笼罩在京城上方的阴霾逐渐退散,日光洒落,满园疏林如画,红叶翩翩。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温声宽慰:“姑娘也别太心急了,孟老先生都说老夫人今日能醒,那定然是可以的。”

    孟瑞曾说,宋老夫人最迟三日苏醒。

    如今三日已过,宋令枝忧心忡忡,提裙穿过影壁,步入宋老夫人房中。

    宋令枝愁眉紧锁:“今儿是最后一日,若是祖母……”

    声音戛然而止。

    青纱帐慢轻拢的贵妃榻上,宋老夫人倚在青缎靠背上,浑浊的一双眼珠子无力。

    柳妈妈半跪在脚凳上,一勺一勺喂宋老夫人参汤喝。

    宋令枝双眼瞪圆,如燕雀扑至宋老夫人怀里,她嗓音哽咽:“祖母……”

    柳妈妈亦是双眼垂泪,自己一双眼睛哭肿,却还在轻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快别哭了,这可是大喜事,哭不得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强撑着道:“可寻人告诉父亲了?”

    柳妈妈点点头:“老爷和姑爷那都打发人去了……”

    话犹未了,窗外乌木长廊响起急促脚步声,贺鸣同宋瀚远一道,匆忙赶来。

    行至门首,宋瀚远脚步趔趄,差点摔一跤,幸好贺鸣及时伸手扶住。

    宋瀚远哑声:“母亲。”

    宋老夫人点点头,她如今精神大不如前,吃下半碗参汤,又命柳妈妈扶着自己卧榻歇息。

    干巴巴的手指抚过宋令枝的眉眼,宋老夫人艰难抬起眼皮。

    “辛苦、辛苦我们枝枝了。”

    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到下首的贺鸣脸上,宋老夫人唤贺鸣上前。

    “好孩子,过来。”

    她轻轻将宋令枝交到贺鸣手中,宋老夫人有气无力,“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

    声音越来越低,宋老夫人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贺鸣轻声:“先出去罢,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精神不济,嗜睡也是常事,让祖母歇歇也好。”

    宋令枝拿丝帕拭泪,点点头,同贺鸣一道出了屋子。

    日光恼人,将近入夏,偶有蝉鸣响起。

    孟瑞随后而至,为宋老夫人把脉,又重新开了药方子。

    宋令枝福身谢过。

    孟瑞言简意赅:“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也是受人之托。”

    贺鸣好奇:“敢问孟老先生一句,所托之人……可是姓苏?”

    贺鸣才入京,自然认不得京中的大人物,想来也只有苏老爷子能说得通。

    “……苏?”孟瑞诧异,沉吟片刻。“是江南那个苏家?”

    贺鸣拱手:“正是,晚辈曾受苏老爷子的大恩,当日若非他……”

    孟瑞气得吹胡子瞪眼:“与那苏老头子有何干系,老夫今日来,不过是看在……”

    他差点说漏嘴,急忙收住声。

    宋令枝和贺鸣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疑虑重重。

    孟瑞清清嗓子,甩袖:“总之,这事和那姓苏的不相干,日后也别再老夫眼前提这人,晦气。”

    传闻南北华佗是冤家,这事竟然是真的。

    宋令枝挽起唇角,旁敲侧击道:“不瞒老先生说,此次上京寻老先生,也是苏老爷子让的。苏老爷子同晚辈道,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祖母,除了孟老先生,再无他人。”

    日光轻盈洒落在金丝藤红竹帘上,光影绰约。

    孟瑞双目错愕,而后又无奈笑道:“斗了那么多年,他终于肯低头了。只是医者应当仁心为上……”

    孟瑞笑笑,似是忆起往事,“若无仁心,便是有一身的本事,也救不了人。”

    宋令枝不明所以,又道:“祖母今日得救,全靠孟老先生和恩人相助,老先生可否透露恩人一二,也好让晚辈登门拜谢?”

    “拜谢倒不必了。”孟瑞目光投向贺鸣,“想来他应当是看中贺公子的才学。贺公子既为新科状元,日后效忠朝廷下怜百姓便是了。老夫还有事,先走一步。”

    孟瑞拱手告辞,经过茶房时,忽而见白芷端着药汁出来。

    白芷福身行礼:“见过孟老先生。”

    孟瑞挥挥袖,越过白芷两三步,忽而驻足回首:“你这药,是何人服的?”

    白芷实话实说:“这药是给我家姑娘煎的。”

    孟瑞瞪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行至白芷身边:“药饵可还在?老夫冒昧,想借药饵一看。”

    ……

    御书房外,日光满地,院落无声。

    孟瑞焦急不安站在廊檐下,来回踱步。

    约莫等了半刻钟,终见小太监出来:“孟老先生,陛下有请。”

    孟瑞不敢耽搁,疾步转过长廊。

    御书房庄严肃穆,身后黄花梨雕花木板,或贮着藏书,或是笔墨纸砚。

    紫檀理石案上笔海如林,旁边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汝窑青瓷水仙盆。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双目乌沉冷冽。

    孟瑞俯首叩地,自怀里掏出一方巾帕,帕上裹着的,正是宋令枝的药饵。

    孟瑞喜极而泣。

    “陛下,这是草民在贺少夫人的药饵中寻得的。此为玉寒草,草民曾在书中见过,此草专克寒症,只可惜生在南海,一草难求。

    草民只知宋家富可敌国,却不知他们竟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连玉寒草也寻得到。若是有了它,陛下身上的毒也可……”

    沈砚淡声:“玉寒草难得,普天之下只有弗洛安王后有一株,如今就在宋府。”

    孟瑞唇角笑意一僵:“……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宋府不过是一介商户,怎么可能会有……”

    沈砚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孟瑞脸上。

    孟瑞喃喃自语,忽而恍然大悟,大吃一惊:“宋府那株玉寒草,是陛下给的?”

    他脸上惊诧万千,“只是一个新科状元,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贺公子果真是……”

    沈砚面色一沉:“和他无关。”

    孟瑞讪讪闭上嘴。

    和贺鸣无关,那就只有……

    青烟未尽,松柏宫香自紫铜鎏金大鼎氤氲而起,孟瑞忽而想起入宫前在宋府廊檐下见过的宋令枝。

    那玉寒草也是宋令枝的,沈砚托自己救的,亦是宋令枝的祖母。

    周身冷颤,孟瑞好似窥见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

    孟瑞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先帝昏庸无能,却还没做出君夺臣妻之事。

    沈砚此番,实在是在他预想之外。孟瑞战战兢兢,为新科状元捏一把冷汗。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若是、若是……”

    沈砚冷眼睥睨。

    孟瑞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

    ……

    入了夏,宋老夫人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

    宋令枝亲自伺候宋老夫人用完半碗金丝燕窝粥,又扶着她在院中走走。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我先前也随你祖父来过京城,当时你父亲还小,只有这么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也为人妇了。”

    宋令枝双颊泛起红晕:“祖母。”

    宋老夫人笑睨她一眼,拍拍宋令枝的手背:“羞什么,你和贺鸣都成亲这般久了。先前是他科考,祖母自然不催你们。可如今……”

    宋老夫人目光落在宋令枝腹部,意有所指,“也该是时候了,祖母同您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会走路了。”

    宋老夫人当机立断,转身,“柳妈妈,你来。厨房炖着金盏佛跳墙,你陪着枝枝,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一怔:“祖母,贺哥哥如今还在翰林院……”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会也快到晌午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歇,你这会子过去,正好。”

    宋令枝推脱不得,身边又有柳妈妈盯着。宋老夫人大病初愈,宋令枝不敢拂祖母的意,提着漆木攒盒出府。

    三鼎甲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值。

    正值午歇,廊檐下鸦雀无声,偶有清风拂过,吹皱一池湖水。

    三三两两翰林院侍读学士坐在一处,唯有贺鸣不在。

    “先前只闻江南宋家富甲一方,不想他家真如传言所说,一个侍女身上都是戴的赤金孔雀绿翡翠璎珞,可真真羡煞旁人。”

    “别的不提,你瞧瞧这道蟹黄虾盅。如今入秋尚早,他们府上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肥膏蟹,我们今日也是托了贺兄的福,才有这口福。”

    “贺兄可不只这福气,刚刚我远远瞧见贺少夫人一眼,当真是顾盼生辉,海棠标韵。同贺兄站在一处,果真当得起佳偶天成四字。”

    众人拍案笑笑,忽听院外一声“陛下驾到”,众人一惊,忙忙起身行礼。

    翰林院近日为纂修国史忙碌,众人以为沈砚是为这事来的,赶忙重束衣冠。

    纂修的史书高高累在书案上,掌院学士垂手侍立在下首:“陛下,此乃贺鸣纂修的实录起居注……”

    沈砚环顾四周,眼眸轻抬:“他人呢?”

    掌院学士笑笑:“方才贺少夫人送午膳过来,想必这会子贺鸣正同少夫人在一处。陛下若是想寻他,下官立刻派人……”

    落在身上的视线阴森冰冷,掌院学士身影僵直,不寒而栗:“……陛、陛下?”

    ……

    翰林院后设有一湖,临湖水榭幽静雅致,四面湘妃竹帘低垂。

    倚着栏杆的矮榻上铺着青缎褥子,黄花梨茶案上设各色茶具。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水榭下首。

    湘妃竹帘半卷,日光无声洒落在案上。

    贺鸣好奇垂首,同宋令枝低语:“今日怎么连柳妈妈也来了,可是祖母有事吩咐?”

    宋令枝摇摇头:“祖母道你辛苦,让我来送午膳。”

    这些时日,宋老夫人的用意昭然若揭,但凡得空,总喜欢将宋令枝和贺鸣凑在一处。

    宋令枝如此说,贺鸣心知肚明,他弯唇笑笑。

    宋令枝低声:“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不能再烦心忧虑。”

    宋老夫人现下最挂念的就是自己,宋令枝自然得顺着祖母心意。

    “贺哥哥,我……”

    话犹未了,倏然见贺鸣转首侧目,他低头,顷刻,二人之间只余咫尺之距。

    宋令枝眼眸睁大,透亮莹润的一双秋眸映着贺鸣的温润眉眼。

    她下意识朝后而退。

    “别动。”

    低低的一声落下,贺鸣嗓音喑哑,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颈间。

    宋令枝身影僵直,怔怔望着贺鸣。

    贺鸣哑然低笑:“柳妈妈看过来了。”

    宋令枝眨眨眼,纤长的眼睫毛扑簌眨动。

    宋老夫人总担心自己和贺鸣相处不好,可若是相处好的话……

    宋令枝脑子空白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日光横亘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

    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宋令枝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少顷,贺鸣撇过视线,捂唇低笑两三声:“怎么还真信了,这么好骗。”

    宋令枝怔忪一瞬,恼羞成怒,握拳砸向贺鸣肩头。

    贺鸣撑掌接住,肩膀笑得抖动。

    湖面涟漪荡开,满池湖水映着天色。

    掌院学士遥遥站在青石曲桥上,大着胆子为贺鸣说话。

    “陛下,贺鸣做事向来认真,且现下是午歇,他又和夫人新婚燕尔,下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非那起子心胸狭隘的,总不会因着这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沈砚眼中阴郁,面无表情望着水榭中嬉笑的二人。

    他何曾见过宋令枝在自己眼前如此开怀大笑。

    沈砚冷声:“依你之见,朕是那心胸狭隘之人?”

    掌院学士吓得伏跪在地,磕头求饶:“陛下恕罪,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只是……”

    象牙白身影从眼前掠过,沈砚沉着脸拂袖而去。

    掌院学士吓出一身冷汗。

    水榭中,宋令枝似是听见动静,闻声望去,那抹象牙白身影渐行渐远,宋令枝只来得及望见一角的锦袍。

    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宋令枝瞳孔紧缩。

    贺鸣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令枝眨眨眼睛,那抹象牙白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看错了。”

    午膳心不在焉用完。

    日光迤逦落在青石板路上,苍苔浓淡,柳妈妈笑着福身:“老奴去趟百草阁为老夫人抓药,少夫人先回府去。”

    又喝命白芷和秋雁好生照顾宋令枝。

    秋雁笑着揶揄,福身:“是,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好好照顾少夫人的。”

    她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惹得宋令枝连连瞪她。

    秋雁躲在白芷身后,说笑间,她脸色忽然一变,低头往身后找去。

    秋雁面上焦灼:“我的香囊,好像落在翰林院了。”

    香囊是女子的私物,若是让人捡了去,难免生事端。

    宋令枝轻声:“白芷,你陪着秋雁回去找罢,两人一起,也可快些。”

    白芷担忧:“可是少夫人这里没人伺候……”

    宋令枝莞尔一笑:“我就在马车上等着,能有什么事,且这还在翰林院前,哪有歹人这般胆大妄为,敢在这做坏事,快去罢,省得让人捡了去。”

    白芷和秋雁齐齐福身,提裙原路折返。

    日光无声无息,宋令枝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忽听车帘挽起,宋令枝惺忪着睡眼:“可是找着香囊了?莫让不相干的人拾去了罢……”

    眼中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适才在水榭并非错觉,那抹象牙白身影果真是沈砚。

    宋令枝连连朝后退去:“你怎么、怎么……”

    沈砚不动声色,冷眼低垂:“怎么,贺少夫人不想见朕?”

    宋令枝心中打鼓,强撑着维持脸上的镇静。

    “陛下是君,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

    宋令枝轻飘飘的一句,彻底断绝了自己同沈砚的关系。

    沈砚唇角紧绷,泛白的指骨牢牢攥在手心,他眼中阴寒冷峻。

    “宋令枝。”

    他低眸,一字一顿,“那你想同谁见面,姓贺的?”

    他又想起刚刚在水榭,宋令枝一张脸笑靥如花,同贺鸣说笑逗趣。

    那样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却从未在自己眼前出现过。

    宋令枝扬起脸,目光决绝:“贺鸣是我夫君,我自然要同他见面。”

    君和夫君之间,只差了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沈砚眸色晦暗。

    宋令枝眼眸低垂,忽而道:“陛下,孟老先生是您请来的罢?”

    沈砚面无表情。

    宋令枝声音轻轻:“祖母的事,多亏陛下帮忙。只是日后……”

    宋令枝眼眸轻抬,那双浅淡眸子莹润空明,她声音极缓极慢。

    “日后我的事,陛下莫再插手了,我担待不起。”

    她云淡风轻,似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砚眼眸一沉,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背在身后。

    白净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宋令枝,你是在说……朕多管闲事?”

    宋令枝柳眉轻蹙,垂首低眉:“陛下,若非不是你,祖母也不会因担忧我病倒的。”

    宋令枝轻描淡写抹去了和沈砚的过往。

    从一开始,在前世那个上元佳节,她就不该撞落沈砚的面具。

    “陛下是九五至尊,高居金銮殿之上,而我不过是一商户之女,自当配不上陛下。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从此往后,我们……”

    “两不相欠”好似不太稳妥,她和沈砚之间的账怎么也算不清。

    宋令枝如今也不想算了。

    她再也不想祖母为了自己担惊受怕,再也不想父亲一家家上门求人,一夜白头。

    宋令枝轻轻阖上眼,一字一字:“……我们再也不复相见。”

    “宋令枝。”沈砚凝眉,唇角勾起几分讥诮,“你何时这般胆大了,真当贺鸣能护得住你?”

    “他自然护不住我。”宋令枝不假思索,“陛下是天子,高高在上,怎能同我们平民百姓相提并论。”

    沈砚眼中愠怒:“宋令枝。”

    他不喜欢宋令枝这般说自己,更不喜欢她和自己划清楚河汉界。

    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砚冷笑:“朕若是不肯呢,贺少夫人又想如何?”

    宋令枝面不改色:“当初在南海,是陛下下水救的我。”

    宋令枝淡声,“我这条命,也随时可以还给陛下。”

    “——宋、令、枝。”

    沈砚怒极,他眼中阴翳乌沉,“你是在威胁朕?”

    宋令枝不动声色:“臣妇不敢。”

    她眼中凝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退让。

    似是在破釜沉舟。

    “臣妇”二字,犹如烈火焚烧,烫红沈砚一双眸子。

    无边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马车内熏香萦绕,青烟缠绕在沈砚和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抬眸凝视,悄悄攥紧手中丝帕。

    倏尔,马车外传来贺鸣低低的一声,他自翰林院走出,笑着同身后的秋雁白芷道。

    “宋妹妹刚才脸色实在不好,我同掌院学士告了假,待送她回家再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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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他松开了宋令枝

    翰林院庄严肃穆, 满地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内落针可闻,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宋令枝看见贺鸣一步步走下台矶, 长身玉立, 日光落在他温润的眼角。

    秋雁惊奇抬眸, 细细思索,也不曾想起宋令枝有何异样。

    她轻声笑道:“到底还是姑爷细心, 奴婢就没看出来。”

    贺鸣笑笑:“但愿是我多心了。”

    翠盖珠缨八宝车静静伫立在翰林院前, 宋令枝瞳孔骤紧,视线陡地落在沈砚身上。

    沈砚从容淡定, 长袍松垮, 透着随意自然。

    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朕听闻,状元郎曾经跌下山摔了脑子, 有些事记不得。”

    沈砚声音轻轻,手指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你说若是他见到朕同你在一处,会不会想起……”

    沈砚垂首, 薄唇掠过宋令枝耳边。

    “想起新婚之夜, 同枝枝拜堂成亲的,不是他, 而是朕?”

    嗓音低沉喑哑,似枯藤老树映在古井之中, 阴沉可怖。

    手中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心口一紧:“你……”

    她身子还倚在车壁上,柔顺的日光透过缝隙, 丝丝缕缕落在自己指尖, 宋令枝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脚步声近在咫尺。

    眼看贺鸣将行至马车前, 宋令枝当机立断,攥住车帘一角。

    准备下车。

    她绝对不能让贺鸣看见沈砚在车上。

    沈砚泰然自若抓住那一抹纤细白净的手腕,肌肤相碰瞬间,惊起颤栗阵阵。

    贺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帘之隔,宋令枝隐约还能望见对方落在车帘上的影子。

    她心下着急,又担忧车内动静引来贺鸣的注意。

    宋令枝声音低低:“——松手。”

    沈砚不为所动。

    那双如墨眸子淡漠,波澜不惊。

    沈砚目光一瞬不瞬,漆黑瞳仁映着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沈砚你松手……”宋令枝嗓音低哑,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鸦羽睫毛扑簌,沾着点点泪珠。

    日光洒落的手腕,隐约可见指痕泛起。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在宋令枝手腕上掠过。

    眼眸一顿,晦暗不明。

    宋令枝本就生得白净,往常一点磕着碰着,身上都容易泛青紫。

    如今手腕让沈砚这般握着,早就泛起红色指痕。

    沈砚眼眸轻敛,下意识松开两三分。

    浅浅淡淡的一道红痕,落在沈砚乌黑双眸中,犹如烈焰刺眼。

    “……松手。”

    宋令枝又低低唤了一声,嗓子嘶哑,泣不成声。晶莹泪珠自宋令枝眼角滑落,砸落在沈砚手背。

    水迹蜿蜒,顺着沈砚手背滑落在地上。

    沈砚抬眸,一双深黑眸子晦暗幽深,狭长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起伏。

    ——他松开了宋令枝。

    “宋妹妹,你……”

    墨绿车帘挽起,宋令枝俯身走下马车。

    沈砚看着那一角车帘挽起又松开,透过那一角缝隙,他看见宋令枝和贺鸣相谈甚欢,看见宋令枝言笑晏晏站在贺鸣身侧。

    日光落在她一双盈盈笑眼中,同方才对自己的疏远冷淡判若两人。

    单手捏拳,沈砚一双眼眸冷冽,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整个人坐在昏暗之中,周身只有无边的阴影追随。

    隔着一道轻薄车帘,宋令枝总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的冰冷视线。

    她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那道视线还在,好似……更冷了。

    贺鸣垂首狐疑:“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宋令枝有畏寒的毛病,先前入伏,她房间的金丝炭从未断过。

    这些时日才有所好转。

    贺鸣拢眉:“这会翰林院应当没有暖手炉,我……”

    “贺哥哥不必忙活,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刚刚在车上做了噩梦,受吓惊醒。贺哥哥若有事,还是快点回去罢,公事要紧。”

    贺鸣迟疑:“可是你……”

    宋令枝唇角弯弯:“祖母前儿说想吃前面那家的枣泥糕,正好今儿得空,我买了再回府。”

    宋令枝言语并无异样,先前用膳时的忐忑不安也不见,贺鸣只当是自己多心,不再强求同宋令枝一起回府。

    颀长身影终消失在翰林院前,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秋雁眉眼带笑:“少夫人,奴婢陪你去罢。”

    宋令枝轻敲她额头,转身瞧见伫立在日光中的马车,她唇角笑意轻敛。

    “走着去罢,午膳吃多了,正好可以消消食。”

    秋雁笑着揶揄:“怕是因为有姑爷陪着罢,往日在府上,也不见少夫人吃多。”

    说起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宋令枝如晌午那般开怀大笑。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去,青石板路上落下三道渐行渐远的影子。

    沈砚眸光阴寒如冰刃。

    ……噩梦?

    他轻哂。

    宋令枝口中的噩梦,是他吗?

    ……

    绵延日光落在脚边,枣泥糕软糯甜腻,碰巧孟瑞也在。

    宋令枝命白芷沏上一壶好茶,亲自端给孟瑞。

    “孟老先生,请。”

    孟瑞连连摆手:“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自己来便是。”

    余光悄悄在宋令枝脸上打量,明眸皓齿,点如染眉,母家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宋家,夫君又是新科状元。

    这样的人,本该一生顺遂无虞,偏偏让沈砚看上了。

    孟瑞无声在心底叹口气。

    还真是造化弄人。

    许是孟瑞愁容满面,宋令枝唬了一跳,以为是祖母的身子又不好。

    她焦灼不安:“孟老先生,可是我祖母的身子有恙?”

    孟瑞摇摇头:“贺少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如今已无大碍,只要细细调理,三日针灸一回,便可大安。”

    他目光在宋令枝脸上端详,“恕老夫冒昧,贺少夫人可是患有寒症?”

    宋令枝点点头:“我先前、先前落过两回水,自那之后,身子常常不好,如今还吃着药。”

    她一手揉着眉心。

    宋令枝其实也不知,自己的寒症是因着落水,还是沈砚先前给自己的喂的丸药。

    或许,用下毒二字,更为妥当。

    孟瑞沉脸凝眉:“老夫冒昧,可否为夫人请平安脉?”

    宋令枝笑得温和:“孟老先生客气了。”

    说着,她又命白芷取来迎枕,拿丝帕垫在手上。

    日光透过纱屉子,满园无声,偶有蝉鸣想起。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竹帘,三三两两小丫鬟凑到一处,躲在檐下看着湖中锦鲤。

    屋内,宋老夫人自缂丝屏风后转出,沉香木拐拄在手中。

    瞧孟瑞满脸凝重,宋老夫人跟着心事重重,担忧心急。

    “老先生,可是我这孙女身子有碍?先前在江南,请的大夫都说是寒症,别是误诊罢?”

    孟瑞拱手:“老夫人莫急,贺少夫人确实是体寒,只是……”

    余光瞥见宋令枝脸上的紧张,孟瑞当即将“中毒”咽下。

    宋令枝身上也中着销金散,许是下毒剂量少,且又有玉寒草调理,宋令枝症状比沈砚轻许多。

    宋老夫人紧张不安:“……只是什么?”

    孟瑞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贺少夫人体寒,平日膳食得多费些心思。那些生冷寒性的,都不宜碰。”

    孟瑞神通广大,既能将自己从阎王爷那救回,宋老夫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她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劳孟老先生了。”

    日落西山,众鸟归林。

    青松抚檐,宋令枝亲自送孟瑞出府。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往身后轻瞥一眼,白芷和秋雁了然,当即立在原地。

    晚霞满天,宋令枝朝孟瑞福身行礼:“方才谢过孟老先生。”

    她唇角勾起几分苦涩无奈,“祖母本就身子欠安,实在不能再为我忧心了。若是知道我……”

    宋令枝欲言又止。

    倘若祖母知晓自己身上还中着毒,怕又得悬心,日夜难眠了。

    宋令枝垂首低眉,“只愿我这身子,还能撑久些,莫再让祖母忧愁了。”

    孟瑞低声:“少夫人莫多心,老夫瞧着宋老夫人今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长辈挂念晚辈,也是人之常情。”

    孟瑞在宫中担任太医多年,自然晓得察言观色。

    知道宋令枝不愿提起当今圣上,孟瑞连“销金散”三字也不提,只拿别的话岔开。

    ……

    入了夏,转眼又是端午。

    宋瀚远挂念远在江南的妻子,早早命人将姜氏接到京城,府中上下难得热闹。

    儿子孙女女婿都在眼前,又是大病初愈,宋老夫人喜不自胜,命府中上下都挂满彩绸,又赏了银钱。

    满园花团锦簇,蝉鸣声声。

    今儿是端午,厨房早早做了粽子,老年人吃不得糯米,且宋老夫人才大安,也不敢胡吃海喝,只招呼着小辈进食。

    “这要是在江南,我定要寻最好的戏班子,在望仙楼唱上三日。”

    宋瀚远笑着道:“母亲若是有这个兴致,儿子也可寻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

    宋老夫人摇摇头:“罢了罢了,这是在京城,还是莫太招摇了。”

    话落,又笑着望向宋令枝,“我听柳妈妈说,贺鸣早早出府去了。”

    宋令枝笑着道:“是。”

    为今日的龙舟赛,贺鸣近些时日可累坏许多,不仅是他,翰林院一众侍读学士都苦不堪言。

    往年龙舟赛,只有军营的将士参加。不知今年圣上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们翰林院也跟着一起。

    翰林院文人雅士居多,吟诗作对他们倒是拿手,可若是龙舟赛这种体力活,翰林院无一人在行。

    沈砚轻飘飘一句话,他们日日苦练,连着数日,贺鸣回府后倒头就睡,根本顾不得其他。

    宋令枝抿着唇笑:“昨儿贺哥哥还和我要了茉莉油膏,说是要敷脸用,怕晒黑了不敢见人。”

    宋老夫人捧腹大笑。

    一高兴,又多喝了一碗燕窝粥。

    宋令枝趁机道:“祖母,今日龙舟赛,我陪你一起去罢,想来这京中的龙舟,祖母怕也没见过。”

    宋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去便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这热闹做什么?”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哪里老了,去罢去罢,就当陪陪枝枝,贺哥哥昨日还说,在岸边琼镂高台为祖母留了座。祖母若不去,岂不辜负贺哥哥一片好心?”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抚着宋令枝的美人肩揶揄:“傻孩子,那哪里是为祖母留的,那是为你留的。”

    她笑笑,“罢罢,祖母今日也沾沾我们枝枝的福,去那高台坐坐。”

    宋令枝红着脸,躲在宋老夫人怀中不肯起身。

    又惹得宋老夫人叠声笑。

    江边两岸高台伫立,湘妃竹帘半卷,挡住了头顶刺眼光线。

    宋令枝陪着宋老夫人坐在凉榻上,笑看江上的龙舟。

    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袍曳地,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眉开眼笑,一双眼睛熠熠。

    “祖母,您瞧,贺哥哥在那!”

    江风习习,龙舟在水面上驰骋,急湍勇进。

    两岸众人振臂高呼,遥遥领先的,自然是军营的将士。

    翰林院的龙舟毫不意外是最后一个。

    宋老夫人一手握着眼镜片,一手挽着宋令枝的手,伸颈往下张望。

    浑浊眼珠子看不清,看谁都长得一个样。

    宋老夫人好奇:“哪个是贺鸣,我怎么找不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哪里还要找,你瞧最后一个就是了,翰林院的学士都在那。”

    身后婆子丫鬟难得出来,个个喜笑颜开,闻言,笑成一团。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强忍着笑意:“少胡说,等会他们就追上去了,这叫……养精蓄锐。”

    高台上笑声不绝,宋老夫人收了笑声,又命人拣了几个粽子。

    “贺鸣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我前儿远远瞧了一眼,那孩子倒是瘦了不少。祖母记得他爱吃甜,这几个甜粽子是厨房做的,枝枝,你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等他上来不就成了,何必巴巴跑这一趟?”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那怎么能一样?快去罢。”

    宋令枝无奈,提着攒盒下了高台。

    ……

    彩楼之上,乐姬拨弄琴弦。丝竹悦耳,伴着水声落在耳中。

    宫人遍身珠罗,穿金戴银,捧着缠丝玛瑙白盘在席间穿梭。

    今日是宫宴,君臣同乐。席间推杯换盏,不时有欢呼声从江面传来。

    剑南春辛辣,沈砚端坐在上首,一手抵着额,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为沈砚转告江面的盛况。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说话绘声绘色,将龙舟竞渡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如今遥遥领先的是……”

    沈砚百无聊勒打断,目光缓缓落至小太监手腕上的五丝线,他凝眉:“……这是什么?”

    小太监身子哆嗦,差点以为自己是说错话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沈砚问的是自己手上的五丝线。

    他窘迫一笑:“这是奴才自己编的五彩绳,图个吉利。”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平静淡漠。

    身处高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冰冷刺骨,小太监战战兢兢,伏首跪地。

    沈砚这人喜怒无常,手段狠戾。

    小太监欲哭无泪,只当自己今日的五彩绳白戴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心生悔意。

    若早知如此,今早该多吃两个肉包子的,至少到了地下,还不是个饿死鬼。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十两银子,若是他走了,也不知道那银子便宜了谁。

    小太监胡思乱想,连自己死后埋在何处都想好了,倏然听见案后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

    “起罢。”

    小太监瞪圆眼睛,颤抖着拂去衣袖上的灰尘,”

    ………陛、陛下?”

    半盏茶后,小太监晕乎乎抱着十两银子,自御前离开。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沈砚垂首凝眉,手中的五色丝线连着拆了系,系了拆。

    紧拢的眉宇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以为沈砚是一时兴起,他低声:“陛下,宫中的绣娘定当擅长,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即刻……”

    沈砚面若冰霜,如墨眸子似千年枯井,淡淡朝岳栩望去。

    岳栩当即噤声,低头不再多言。

    日光恼人,江面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少顷,又有龙舟渡过终点。

    下首舞姬轻歌曼舞,款步翩跹。琴声如仙乐,舞姿似仙人。

    窈窕细腰,楚楚动人。

    青纱帐幔后。

    岳栩垂首,悄声抬眸。案上的五丝线乱糟糟地缠绕在一处,沈砚双眉紧皱,不知第几回解开手中的五丝线。

    又编错了。

    岳栩不动声色低首,默不作声为沈砚记着时辰。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上首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岳栩。”

    岳栩拱手上前:“属下在。”

    ……

    杨柳垂金。

    柳树下,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手执芭蕉扇为宋令枝扇风。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若早知如此,少夫人不该这么快下楼。说起来也好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划龙舟翻江里去了。”

    秋雁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翰林院一众学士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哪曾做过这样的苦力。

    方才不甘心落人身后,拼劲全力划桨,结果不知是谁出了岔子,竟将龙舟划翻了,惹来岸上百姓连声大笑。

    翰林院众人手忙脚乱,凫水的凫水,救人的救人,道不出的狼狈不堪。

    本想着就此结束赛事,不想翰林院的学士又不甘心半途而废,重振旗鼓,再次朝前泊去。

    宋令枝在底下站了大半日,也不见贺鸣的龙舟。

    白芷挽唇笑:“还好这一处僻静又阴凉,不然在这太阳底下站着,还不得累坏了。”

    宋令枝跟着笑:“我们还好,怕是那些学士才辛苦,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还能不能拿得动笔。”

    话落,又转首望向白芷,“衣衫可让人备下了?贺哥哥刚刚落了水,怕是衣衫都湿透了。再让他们多煮两碗姜汤来,省得染上风寒。”

    白芷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衣衫和姜汤早命人备下了。先前闽南送来的果子,奴婢也让他们一起备着了。”

    她揶揄,“少夫人如今果真是成家了,平日这等子小事,哪里见少夫人放在心上。”

    宋令枝双颊泛起绯红,手执团扇在白芷手背上轻拍。

    “你如今也和秋雁学坏了,赶明儿我定当……”

    “宋姑娘。”

    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喑哑的声音。

    宋令枝身影一颤,转身,入目只有岳栩一人,并无那人的身影。

    白芷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面露警惕:“岳统领寻我家少夫人,可是有事?”

    岳栩拱手,自怀中掏出一条五彩绳。端午佳节,为祈福纳安,人人都有戴五彩绳的习俗。

    宋令枝本想着回高楼再戴,故而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

    岳栩躬身:“宋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五彩绳我祖母早为我备下了,不劳岳统领费心,岳统领还请回罢。”

    言毕,她抬脚往外走。

    岳栩躬着身子一字一字复述沈砚的话:”宋姑娘,这是陛下所赐。”

    君所赐,自然不能辞。

    宋令枝拂袖,置之不理。

    岳栩似早有所料:“陛下说,若宋姑娘不收,他自会为宋姑娘亲手戴上。”

    ……

    “……送去了?”

    彩楼之上,沈砚眸光淡漠,琥珀鎏金酒盏映出一双漆黑眸子。

    岳栩低头:“是,属下亲眼看着宋姑娘戴上的。”

    沈砚眼眸泰然,沉沉望着酒盏中的剑南春。

    一言不发。

    岳栩无声抬眸,倏地灵光一闪:“陛下可要下楼去看龙舟赛,想必这会子也快结束了。”

    案后的身影一顿。

    岳栩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沈砚心思,忙忙改口:“陛下若是不想……”

    沈砚拂袖,不动声色起身:“走罢。”

    岳栩讪讪闭上嘴。

    龙袍惹眼,沈砚先行更衣,一身金丝滚边靛青色鹤纹织金锦长袍贵气,通身透着慵懒气派。

    剑眉星目,一双黑眸凌厉万分。

    垂柳旁早就不见宋令枝一行人的影子,岳栩沉声拢眉。

    “陛下、陛下可要去前方的水榭?想必这会翰林院众人都在那。”

    贺鸣在,宋令枝定然也在的。

    翰林院众学士大汗淋漓,人人锦袍尽湿、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无一人脸上是落寞丧气的。

    众人团坐在一处,哈哈大笑,拿刚刚翻江底的丑事取笑逗趣。

    “还好我会凫水,不然今日就命丧江底了。”

    “说起来,这事竟也不生厌,来年我也参加。待我养精蓄锐,来年定能一举夺魁。”

    “——好!也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我也来为也来!”

    “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若不是你,那龙舟也不会翻了!”

    众人推搡着大笑,有人眼尖,瞥见案上的果子和姜汤,好奇:“这姜汤哪里来的?还有这果子,竟是井里湃过的,果然甜得很。”

    有人起哄笑道:“还能是谁?这果子可是闽南那送来的,五两银子一颗,能不甜?”

    刚吃了一颗果子的学士差点呛出声,大吃一惊:“五两?我一个月的俸禄也就……”

    声音戛然而止,他心知肚明,拿着丝帕擦嘴,心生羡慕。

    “想当初,我还为着贺兄成亲早可惜,如今为着这果子,倒是半点也不遗憾了。若非沾贺兄的光,我哪来这口福?先前那蟹黄盅,也是好吃得紧,我回去还和我娘念叨了好久,差点挨揍。”

    他回首张望,“……贺兄人呢?看见了,他在那边的水榭!”

    江边水声悠悠,满地日光。

    沈砚站在阴影处,一双眼睛阴森冰凉,面无表情。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水榭中,宋令枝戴着他的五彩绳,在为贺鸣擦汗。

    第70章 朕待她还不好吗?

    水声潺潺, 日光落了一地。

    漆木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汩汩冒着热气,白雾氤氲。

    水榭凉榻上, 宋令枝坐在贺鸣身侧。

    划桨久了, 贺鸣双手都长着水泡, 旧的好了,新的又来。

    伤痕累累。

    一张脸晒得通红, 额角细密汗珠沁出, 眼角亦垂挂着水珠。

    宋令枝手执丝帕,细细为贺鸣拭去, 又命白芷取来药箱。

    棕褐粉末洒落在贺鸣手心, 霎时如刀绞一般, 贺鸣眉心一动。

    “……很疼吗?”

    宋令枝紧张仰眸,纤长眼睫似扑簌蝉翼, 浅色眼眸落满担忧之色。

    她还是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

    宋令枝忧心忡忡,手中的药瓶搁下,“要不, 我唤白芷来罢?她做事向来细致。”

    “不必。”

    贺鸣眉眼温润, 似上好的羊脂白玉,“我不喜旁人近身。”

    宋令枝不明所以:“可我也是……”

    贺鸣垂眸, 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耳尖泛起点点绯红之色,宋令枝撇过眼睛, 羞赧顺着耳尖蔓延至脖颈。

    佯装淡定拿起案上的药瓶,手一抖,将近半瓶药粉全洒落在贺鸣掌心。

    “对不住对不住……”

    宋令枝手忙脚乱, 丝帕拂开的药粉飞扬在空中, 如万蝶展翅。

    呛得宋令枝连声咳嗽。

    水榭兵荒马乱, 而后是笑声连连。

    杨柳垂金,树影参差。

    宋令枝手腕上的五彩绳刺眼灼目,同贺鸣笑闹在一处。

    沈砚站在阴影处,眼眸幽深晦暗,似乌云涌动的暗沉天幕。

    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握紧手中的青玉扳指。

    岳栩垂手侍立,一身常袍,静静站在沈砚身后。

    江岸人头攒动,百姓振臂高呼,人人眉开眼笑,唯有他们站在暗处。

    光影一寸寸偏离,良久,长身玉立的一抹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砚轻轻抬眸,目光从开始,便从未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岳栩,朕待她……还不好吗?”

    他还从未对旁人上过心。

    岳栩低垂着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寒而栗。

    他大着胆子道:“陛下,或许宋姑娘想要的是……并非这种。”

    宋令枝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举案齐眉,是琴瑟和鸣,是梁孟相敬。

    沈砚转首,一双黑眸深沉,眉宇渐拢。手中的青玉扳指拨动,久久不曾言语。

    他视线淡淡自岳栩脸上掠过。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了。

    ……

    水榭中,一场龙舟赛于明媚日光中步入尾声。

    案上的狼藉早早让奴仆洒扫干净。

    重新上了药,贺鸣手上不再如先前那般难受,宋令枝招手,命白芷取来漆木攒盒。

    她笑着道:“祖母说你爱吃甜,也让人留了红豆蜜枣馅的。”

    纤纤素手轻抬,广袖自手腕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凝脂的手腕。

    五彩绳映在日光中,如红焰耀眼灼目。

    贺鸣侧目瞥见,笑着道:“是我慢了一步。”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五彩绳,五色丝线落在掌心。五彩绳精致,似是练过多回。

    贺鸣窘迫挽唇:“这是我自己系的,还望宋妹妹莫要嫌弃。”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贺哥哥怎么连这个都会?”

    贺鸣:“本来不会的,近日才学的。”

    翰林院有学士近日在追一位姑娘,日日午歇都在院中练习,想着端午亲自将五彩绳送到心仪的姑娘手上。

    贺鸣清清嗓子:“我瞧着不难,也跟着学了几日。”

    其实练了半个多月有余,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贺鸣费了好些功夫才系好的,为此还惹来同僚好一通笑。

    贺鸣低垂下眼睛,以为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宋老夫人送的。

    长者赐,自然不能辞。

    他收回手:“既然宋妹妹已有了……”

    “贺哥哥替我系上罢。”宋令枝眉眼淡淡,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贺鸣手上的五彩绳,瞧着便是费了心思的,怎么可能是在几日内学成的。

    她前世为了讨沈砚的喜欢,也曾过将近一个月。宋令枝本就不擅长针黹,五色丝线落在她手上,犹如一团乱麻,不听使唤。

    送到沈砚手上的五彩绳自然是宋令枝千挑万选的,不知费了她多少精气神。

    可临到端午,她也不见沈砚戴在手上。

    宋令枝还以为是下人不曾将五彩绳送去沈砚书房,辗转打听一番,才知那下人早被赶出府。

    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替宋令枝送东西。

    往事如影随形,似潮水翻涌,窒息笼罩在身上。

    “……宋妹妹?枝枝?枝枝?”

    贺鸣低低一声落在宋令枝耳边,宋令枝抬头望去,目光所及,是贺鸣关怀备至的一双眼睛。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日头太晒了?”

    贺鸣抬手,手背尚未碰到宋令枝额头。

    宋令枝下意识转首避开。

    二人皆是一怔,无边的沉默悄无声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少顷,贺鸣低声一笑,面不改色揭过宋令枝的窘迫。

    “不早了,祖母怕是等急了,先回去罢。”

    日光迤逦在贺鸣锦袍之上,踏上高楼台矶,隔着湘妃竹帘,隐约能听见上方宋老夫人的笑声。

    还有宋瀚远的催促:“这两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冬海,你下去瞧瞧,看看少夫人何时回来。”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笑睨宋瀚远一眼:“不许去,好不容易两人得空在一处,你一个糟老头子,凑过去做什么。”

    冬海是宋家府上的家生子,自然知晓宋瀚远事事以宋老夫人为重,闻言当即立在原地,垂手侍立道。

    “老爷放心,少夫人身边还跟着秋雁和白芷姐姐呢,断不会出事。奴才方才瞧见翰林院众学士都在水榭,想来少夫人此刻也在水榭陪着姑爷。”

    宋老夫人点点头:“这样才对,只是枝枝到底腼腆些,也不知道这孩子何时才开窍。”

    青石台矶横亘在眼前,迤逦绵延。

    宋令枝款步提裙,拾级而上。余光瞥见手腕上贺鸣系上的五彩绳,宋令枝眸光一顿。

    ……贺鸣才是自己的夫君。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她不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祖母也希望,她能往前走的。

    她该往前走的。

    又踏上一级台矶,宋令枝倏地抬手:“贺哥哥,贺……”

    指尖攥住贺鸣一角的衣袂。

    宋令枝耳尖泛红,如红珊瑚点缀。

    贺鸣驻足,转首紧张:“怎么了,可是身子……”

    攥着贺鸣衣袂的手指缓缓滑入他袖中,宋令枝手指修长纤细,轻勾住贺鸣的小指头。

    温热肌肤相碰瞬间,宋令枝撇过脸,只盯着身侧高台琼柱上。

    鬓间挽着一支雕花芙蓉玉簪,衬出她脖颈越发通红。

    贺鸣眼中诧异:“枝枝,你……”

    他不再唤他宋妹妹,而是更为亲昵的小名。在宋府,只有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才会这般唤宋令枝。

    日光照拂,宋令枝双颊滚烫,面红耳赤,她视线紧紧盯着琼柱上的彩漆,极轻极轻应了一声:“……嗯。”

    贺鸣眼眸眨动:“是因为祖母……”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当即否认。

    对上贺鸣一双揶揄笑眼,宋令枝耳尖更红了,转身又继续面壁。

    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只能、只能先这样。”

    贺鸣唇角笑意渐深。

    “可以是可以,只是枝枝你是想面壁到日落西山吗?”

    身后“噗嗤”传来一声笑。

    宋令枝回首,却是秋雁掩唇,强忍着笑意,欲盖弥彰否认。

    “少夫人放心,奴婢什么也没听见。”稍顿,又后知后觉补上后半句,“也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不说。

    宋令枝佯装从容转头,拉着贺鸣往高台走去。拿自己当聋子,听不见身后白芷和秋雁的调侃。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瞧见她二人如此作态,哪还有什么不懂。

    笑着让人烫了滚滚的雄黄酒来,粽子也命人下去热着。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之间打转,眼睛笑没了缝:“早该如此了。”

    宋令枝低头不语。

    宋老夫人不再打趣,只招呼着贺鸣吃粽子。

    ……

    端午过后,蝉鸣愈发聒噪。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手持戳灯,宋府上下,亮如白昼。

    月影横窗,竹影摇曳。

    前些时日为给宋老夫人侍疾,宋令枝一直住在宋老夫人院中,如今宋老夫人身上大安,宋令枝又回了自己院落。

    青纱帐慢低垂,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点着暖香。

    宋令枝一身象牙白寝衣,满头乌发落在身后。肤若凝脂,眉若山月。

    铜镜通透澄澈,照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妆匣内一众茉莉簪花棒排开,秋雁笑着为宋令枝拆发卸妆。

    “少夫人不知道,今日早膳后,姑爷打发小厮来和奴婢要了什么。”

    秋雁擅调香,府中上下无人不知。

    贺鸣和小厮同为男子,自然分不清胭脂水粉,只当都是一样。

    透过铜镜,宋令枝目光同秋雁撞上,顺着秋雁的话道:“和你要什么了?”

    秋雁压低声:“是铅粉,还有些许玫瑰香膏,说是先前划龙舟弄伤手,如今手上还留着疤呢。”

    宋令枝一惊:“贺哥哥的手怎么还没好?且哪玫瑰香膏哪有缓痕膏好用,你今儿真是糊涂了,竟也会弄混了。”

    那玫瑰香膏是她往日净手后用的,宋令枝只爱那几分玫瑰香气。

    秋雁双目怔忪,而后拍拍脑门。

    “瞧奴婢这脑子,奴婢只听那小厮问姑娘往日用的什么香,就随手给他拿了点,竟忘了那玫瑰香膏姑爷是用不着的。”

    白芷捧着沐盆进屋,伺候宋令枝盥漱:“这有何难,等会打发人送舒痕膏去便是了。”

    说话间,忽听院外的人通传,说是贺鸣来了。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相继从对方眼中望见笑意,屈膝,齐齐朝贺鸣行礼:“见过姑爷。”

    贺鸣拂袖:“起来罢,不必多礼。”

    他手上捧着一个紫檀锦匣,秋雁眼尖,且她先前在香娘子手底下做事,这京中的香料铺子秋雁都如数家珍,熟记于心。

    她笑着道:“真是巧了,适才少夫人还说不该拿那玫瑰香膏给姑爷用,奴婢还想着再打发人给姑爷送好的去,不想姑爷竟来了。”

    她目光落到贺鸣手上的锦匣上,狐疑,“姑爷这是……”

    锦匣掀开,却是十来种玫瑰香膏。

    贺鸣掩唇轻咳两三声,他偏首别过眼,视线落在漆木案几上青烟未尽的熏笼上。

    “我不懂胭脂水粉,怕买来的枝枝不喜欢。”

    故而特意和秋雁要了宋令枝往日惯用的香膏,照着香膏的气味,挨个铺子一个个寻。

    京城胭脂铺子中,但凡有玫瑰香膏,都让贺鸣买了来。

    怕秋雁说漏嘴,贺鸣才让小厮说是自己要的。

    脖颈涨得通红,贺鸣低下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声音。

    他着急:“可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

    “没有不喜欢。”

    宋令枝不曾松开手中的锦匣,她眼中水雾氤氲,“只是没想到,贺哥哥竟也会做这种事。”

    从前都是她想方设法讨他人的欢心,不想自己竟也有今日。

    贺鸣唇角挽起,长松口气。数次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宋令枝眼角。

    他轻声笑道:“我本来也不曾想这么多,只是前日去明府的赏花宴,恰好听见明兄先前为夫人择口脂作生辰礼,他是照着自己喜好挑的。”

    宋令枝:“明府,他夫人可是姓云?”

    贺鸣:“正是,听闻明夫人收到口脂后,明兄睡了三夜的书房。”

    贺鸣当日改了主意,不敢照着自己的喜好为宋令枝择香膏。

    秋雁捂唇笑:“姑爷放心,这香膏少夫人喜欢得紧,姑爷今夜定不用睡书房了。”

    宋令枝急红双颊:“——秋雁!”

    秋雁抿唇退至一旁,眉眼半点悔意也无,嘴上却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尾音难掩笑意,揶揄尽显。

    宋令枝恼羞成怒,想打人。

    贺鸣笑着拦下:“今日便是枝枝喜欢这香膏,我也是要睡书房的。”

    宋令枝怔怔:“还是在纂修国史吗?”

    贺鸣颔首:“是,还有前日在明府的赏花宴作的诗,明兄托我誊抄出来,他想制诗集用。”

    纂修国史工程浩大繁重,不可能急在这时。

    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催促得急,贺鸣也不敢耽搁,日夜案牍劳形。

    若非这几日沈砚身子欠安,怕是翰林院众人连喘口气都不能。

    “沈……圣上身子欠安?”差点说漏嘴,宋令枝忙忙改口。

    贺鸣颔首凝眉:“这两日陛下也不曾上朝,只是陛下年轻,想来不日便好了。”

    ……

    乾清宫外。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穿花抚树,噤若寒蝉。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廊檐下。

    寝殿内,四面角落各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滚滚金丝炭燃着,榻前长条案上,亦供着银火壶。

    地龙烧得火热,寝殿犹如坠入盛夏。

    便是如此,榻上的人依然身子冰冷,一双剑眉像是染上冰霜。

    沈砚双目紧阖,手背上扎着数枚银针。

    案几上红烛摇曳,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

    岳栩脸色凝重:“孟老先生,陛下何时能醒来?”

    沈砚昏迷两日,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时打发人来乾清宫打探消息。

    若是两三日,岳栩尚能瞒下去,可若是长此以往,朝中众臣定会起疑。

    孟瑞沉着脸,眉宇笼罩着阴霾:“若老夫没猜错,陛下今夜应能醒来。只是如今销金散侵入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

    孟瑞摇摇头,“怕是陛下……也撑不了多久。”

    岳栩瞪圆双目:“怎么会……”

    他单手握拳,“若不行,我再亲自去趟弗洛安。南海那般大,总能再寻上玉寒草的。”

    孟瑞长长哀叹一声:“先前老夫曾为贺少夫人诊脉过,许是有玉寒草,她如今体内的销金散所剩无几。”

    若是再有一株玉寒草,宋令枝便能痊愈了。

    岳栩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陛下还病着,你突然提贺少夫人做什么?”

    寝殿孤寂空荡,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的明朗夜色。

    孟瑞背着手,身子佝偻,斑白双鬓落在深沉月色之中。

    他轻叹一声:“闲聊罢了,还不是前日去宋府,宋老夫人寻我要了一张方子,说是求子用的。”

    宋府上下,也就一个宋令枝,宋老夫人为谁而求,显而易见。

    孟瑞声音轻轻:“贺少夫人如今的身子虽然大安,可若是真有了子嗣……”

    青纱帐慢后,忽的传来低沉喑哑的一声。

    “……孟瑞,你是当朕死了吗?”

    孟瑞越过缂丝屏风,双膝跪地,喜不自胜:“老夫不敢老夫不敢。”

    他跪着上前,一一为沈砚取下银针。

    孟瑞的医术在岳栩之上,有孟瑞在,岳栩自然不曾不自量力上前。

    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下首。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乌沉晦暗的一双眸子凌厉淡漠。

    “……朕昏睡多久了?”

    岳栩毕恭毕敬上前:“回陛下的话,两日有余。”

    他低声,一字不落将这两日朝堂上的动静告知沈砚。

    沈砚不在,朝堂上诡谲多变,短短两日,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分。

    “陛下,先太子的旧党怕是都知晓销金散一事,陛下连着两日不曾上朝,他们怕是早起了疑心……”

    沈砚漫不经心,他垂首低眉,轻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急什么。”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笑:“传令下去,从今夜起,乾清宫外不得外人进出。将太医院众太医召至乾清宫,非召不得进出,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沈砚眸色狠戾阴寒。

    岳栩瞳孔骤紧。

    沈砚此举,无非是想装病,引出旧太子残党。

    岳栩抱拳拱手:“陛下,若是旧太子一党将销金散喧之于众……“

    皇帝身中剧毒一事若是让众人知晓,天下必定大乱,届时朝堂动荡,沈砚的皇位必然不保。

    岳栩伏首跪地:“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砚目光淡淡,视线冰冷森寒:“朕意已决。”

    孟瑞亦伏首跪地:“陛下三思。”

    他轻声,“陛下体内的销金散已遍至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怕是性命难保。老夫自请前去南海,为陛下寻玉寒草。”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冷笑:“孟老先生不是发誓此生不再为医吗?且你如今,也不再欠朕了。”

    孟瑞伏地,又拜了三拜。

    “老夫确实不曾欠陛下什么,只是老夫……”

    他眼中含泪,一双混沌眼珠子水雾迷漫,“老夫欠十年前的三皇子一个承诺,还请陛下应允,准老夫前往南海。”

    寝殿幽幽,静悄无人低语。

    孟瑞低着头,久久不曾起身。

    良久,头顶终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准。”

    ……

    ……

    长街落满日光,白芷陪宋令枝上街,为宋老夫人抓药。

    百草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秋雁亦陪在宋令枝身侧,笑着同宋令枝道。

    “少夫人您看,姑爷上回的玫瑰香膏,就是从那胭脂铺子买的,等会奴婢陪少夫人过去?”

    宋令枝轻敲秋雁脑门:“再胡说八道,我就……”

    秋雁瞪大眼睛,有恃无恐:“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宋令枝脑子一瞬空白,竟想不出任何胁迫之语。

    秋雁唇角笑意渐深:“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说笑间,忽而迎面撞上一个小孩,那小孩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脏兮兮的。

    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只笑呵呵围着秋雁笑,口中念念叨叨,又蹦跳着跑远了。

    秋雁气急:“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的脏了我新做的锦袍,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该穿这身。”

    她低声抱怨,“这叫花子居然还懂得背诗。”

    宋令枝莞尔一笑,扶着秋雁的手上了马车:“什么诗?”

    秋雁一愣:“少夫人没听说吗?这诗还是姑爷誊抄的呢,当日明府设宴,朝中三鼎甲都在。”

    贺鸣身为新科状元,少不得赋诗几首。

    秋雁笑笑:“如今京城各家书坊都有那诗集,人人都赞姑爷才识过人。只是不知为何,竟连小孩也会传诵了。”

    宋令枝往日不常上街,那日明府设赏花宴,她也确实听贺鸣提过。

    宋令枝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诗,竟连你也记得这般牢?”

    白芷候在一侧,闻言笑道:“说来也怪,这诗倒是朗朗上口,不似寻常那般拗口,奴婢听过一回,也就记住了。”

    她试着念了两三句。

    又自怀里掏出一本诗集,“少夫人您瞧,这诗集就是姑爷誊抄的。如今京中人人都对姑爷赞不绝口,说姑爷是文曲星转世……”

    宋令枝随手翻看诗集:“适才那诗,是贺哥哥所作?”

    白芷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宋令枝心生怪异。

    “既然不知,为何人人称颂贺哥哥?”

    若说誊抄诗集,这却不是难事,但凡认得字的人都能做到。

    白芷稍作沉吟:“兴许姑爷是状元,他作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宋令枝心生不安,手中的诗集少说也有一百来首,她如今翻阅也来不及。

    宋令枝凝眉催促:“——回府!还有,打发个可靠的人去翰林院请和贺哥哥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相谈。”

    宋令枝面色凝重,秋雁和白芷不明所以,只福身道:“是。”

    七宝香车扬起阵阵尘土,车夫快马扬鞭。

    尚未抵达府邸,忽见有一人跌跌撞撞朝宋令枝跑来。

    车帘挽起,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他满身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少夫人,不好了!府上、府上来了好多人,说我们姑爷结交、结交旧太子一党!誊抄反诗谋逆造反,如今正在抓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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