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钱留下,人滚蛋!

    众人一愣, 虽然早就商量好的,最完美的解决方案肯定是离婚,可要劝服爱兰离婚, 他们也做好了打持久战或者下狠药的准备, 没想到她短短几个小时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非常冷静,不是气话。

    “想好了吗?”

    “想好了。”秦爱兰这一次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低着头,就像来娣说的,她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总让她低头,该低头的应该是婚内出轨的刘加伟,是勾搭有妇之夫的赫小红。

    秦家三个妹妹齐齐松口气,只要大姐下定决心要离婚,这事就好办。

    为了快刀斩乱麻, 当天傍晚牛大刚就一个电话挂到七里屯大队部,把他家里那些叔伯兄弟和狐朋狗友全摇来,雄赳赳气昂昂上钢厂家属院。

    此时的老刘家还沉浸在“我儿子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抓进派出所”的错愕中, 忽然大院门口呼啦啦涌进几十号庄稼汉, “姓刘的滚出来!”

    大院的钢厂子弟平时是挺团结的, 都一致对外,可刘加伟搞破鞋这事,是无数人亲眼看见的, 还是犯法的事,谁愿意去为他出头啊?都猫着腰看热闹,寻思这些村里的要是太过分不把他们放眼里,他们再出来制止。

    可牛大刚也不傻, 他都交代好了, 他带来的人只是嘴里喊得凶, 手里也没带啥工具,也不可能真动手,反正就是拿着他爹开会用的大喇叭喊刘家人出来,让他们给无辜的秦爱兰一个说法啥的。

    就这,刘家一门子怂货也不敢出来。

    最后,是有人去喊了书记和厂长来,才勉强维持住秩序,“各位老乡别着急,咱们自己的职工做错事,这事我们作为领导先道歉。”公安把人一抓,公函半小时就发到厂里来了,他们想不承认都难。

    牛大刚扯着嗓子:“你们道歉没用,让姓刘那家子出来,他们有胆做没胆认啊,我大姨姐嫁到他们家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原来是嫁了个没卵蛋的,自己不会生还把责任赖我大姨姐头上,白白耽误她这么多年青春,这名誉损失,青春损失,一句对不起就想过去?没门儿!”

    “对,没门儿!”

    “就是,他们家肯定知道刘加伟不能生育,这是骗婚!”

    “呸,没卵蛋的骗婚!不要脸!”

    大院家属们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心说老刘家可真够缺德的,这么多年爱兰可真没少担骂名。甚至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们开始当福尔摩斯,从刘加伟平常的一言一行里找“没卵蛋”的证据,一个个说得信誓旦旦,就跟亲自躲在床底下听见似的。

    秦艽再一次向二姐投去佩服的目光。

    可饶是外面怎么喊,邻居怎么议论,刘家人就像死了一样。

    “各位领导各位工人兄弟,大过年的咱们今儿也不是故意来给大家添堵,反正咱们诉求只有一个,刘家必须赔钱离婚,不然咱们就不走了,他家啥时候赔钱咱啥时候回家,反正就在这儿坐着,不信大家会不给咱们吃喝,对吧?”

    厂长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今儿才大年初二啊!年还没过完呢就让这班瘟神堵门,全厂几千号人还要不要工作,要不要生活?想报警抓他们吧,人家一没打架二没破坏生产秩序,要不管吧,他们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咋整?

    总不能真把人家饿死吧!

    书记和厂长黑着脸,亲自轮番去刘家敲门,愣是没能把他们叫出来,顿时脸色更黑了。做错事赔礼道歉不是应该的吗,这当缩头乌龟能解决问题吗?

    呸,真是厂门不幸啊!

    也不知道是谁,阴阳怪气来了句:“哟,看来你们厂的书记和厂长也不好使啊,这要在咱们大队,谁家敢不给支书队长面子哟?”

    领导班子集体黑脸,这刘家真是太不把他们放眼里了!

    好,既然你们不给我们面子,那咱们也就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先解决眼前困难了。

    书记和厂长低头商量,俩老头平时挺不对付的,但在一致对外,共同解决外部矛盾的时候,意见居然出奇的统一——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牛大刚带来的人也不着急,田里也没活干,有现成的热闹为啥不凑啊,大家就在院里唠起嗑来,但说来说去主题还是刘加伟搞破鞋,刘加伟没卵蛋……那边钢厂家属们没亲眼抓奸的,时不时凑上两句,那叫一个热闹,赶大集似的!

    终于,商量半晌,厂长斟酌着说:“要不这样各位老乡,今儿天色也晚了,我们也心疼各位老乡这么冷的天饿着肚子受冻,刘家该赔多少钱我们厂里出,以后从他们家人工资里扣除,怎么样?”

    刘加伟开除跑不了,但刘老头和儿子儿媳一共五个人,都是厂里职工,每个月工资也都不低。

    牛大刚心头一喜,小姨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居然连厂里领导会说的话都给想到了。

    但他知道在钱到手之前,他都要稳住,于是轻咳一声,“这你们说的算数吗?别现在赔了以后他们家不认账。”

    “算数。”书记黑着脸,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这俩字。

    刘家人今天当着全厂职工老小的面这么不给他们面子,要是以后大家都有样学样,那他们这领导还咋当?全都他娘的是大爷!别说扣他们工资,就是把他们开除都难解心头之恨。

    “你们放心,咱们现场这么多人作证呢,我们是代他们家赔偿,以后他们要是敢去找你们闹,你们只管来找咱们。”厂长也气哼哼地说。

    牛大刚这才假装跟自己摇来的人“商量”。

    厂领导见他们大多数人都点头同意,也想快刀斩乱麻过个不堵心的年,连忙道:“这赔偿费用是多少,你们说个数,能满足的我们一定满足。”

    “900块。”

    “嚯!这么多!”

    “可真敢狮子大开口的!”

    “这些泥腿子不会是想钱想疯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厂领导也被惊得不轻,这年头九百块是啥概念,一个双职工家庭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年才能攒下呢!

    “这怕是不合适吧?”书记也不敢真把人得罪狠了,毕竟现在理亏的是他们厂和刘家。

    “且慢,各位领导听我算算,这钱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我大姐嫁到刘家一分彩礼钱没要还倒贴了一份嫁妆,当时是不知道被刘家骗婚,一心奔着过日子去的,现在知道骗婚了,咋也得把当年的彩礼钱补回来吧?”一把清脆的女声开口,大家这才发现刚才领头闹事的牛大刚一直在看的不就是在这个小女同志?

    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倒是比秦爱兰还漂亮,一双眼睛水汪汪乌溜溜的,但又透露出一股稳重劲儿,让人不敢小看她。

    众人当然点头,是这么个理儿,被骗了那当然该补的得补上。

    “按照当年的普遍彩礼水平,刘家欠我大姐三十块,加上结婚该买的新衣服新鞋子和‘七十二条腿’,折合成钱算二十块,拢共算五十块,大家帮我评评,是这个理吧?”

    众人又点头,刘加伟和秦爱兰结婚的时候确实兴这几样,条件好点的城里人家甚至都开始“三转一响”了,秦家人确实没狮子大开口。当年刘老太还一直以娶儿媳没花一分钱而沾沾自喜呢,这事大院里谁都知道,背后都说刘加伟长得不咋地,不花钱娶的老婆倒是一枝花。

    “自从我大姐嫁到刘家,每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干活,伺候他们一家老小,连俩妯娌和小姑子的月子都是我大姐伺候的,这各位邻居大娘大婶们都看在眼里的,对吗?”

    “对,咱们都看见了的。”有大娘接嘴。

    另一位大娘说,“我还记得那年她大嫂生老二,寒冬腊月,水都结出冰碴子了,爱兰还帮她洗尿布,一双手冻得通红,实在是可怜啊……”

    “我,我也看见了,那个冬天她不仅洗尿布,还连袜子都没一双穿,露出来的脚踝又红又肿,跟大萝卜似的,后来刘家也没说带她去医院看看,就这么自个儿拖好的,可怜见的哟……”

    “可不是,他们家这几个当工人的下夜班,每天都是爱兰夜里四点起来给他们做饭热饭,她公爹和大伯哥的洗澡水是她烧的,他们换下来的衣服裤子,也是爱兰洗的,那男人的裤衩子啊,爱兰不好意思洗,她们娘几个也不洗,就这么捂了好几天,那臭的,跟谁家沤大粪似的……”

    “这谁家也没儿媳妇给公公大伯哥洗裤衩子的事啊,这压根就不把爱兰当人看。”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者动容,听者更动容,秦友娣都红了眼圈,她大姐这是给人当丫鬟啊!“这狗日的姓刘的一家,就是旧社会地主家的丫鬟也没这么压榨的啊!”

    秦艽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清了清嗓子,“就是旧社会给人当丫鬟也有月钱拿呢,现在他们家补偿我姐一份工资不过分吧?”

    这下,就连领导们也不好说啥了,都听说过婆婆磋磨儿媳妇,可连着妯娌小姑子公爹大伯哥一家子来磋磨的,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按照这几年的工资水平,咱们也不比男同志,就比对着刘家大儿媳的工资来算,扯平下来每个月算19块,不过分吧?”前几年工资确实低,女同志的体力赶不上男同志,做的轻巧活计嘛。

    厂里会计是干啥的,谁的工资多少都有数,于是连忙说:“不止这数,我没记错的话算上奖金能扯到20块。”钢厂效益好的时候,算上加班啥的,会有不少的奖金,比其他厂子要吃香。

    倒不是她胳膊肘往外拐,而是她也是一个女人,也有女儿,想想自家闺女要是也遇上刘家这样的婆家,别说算钱,她杀人的心都有。

    秦艽感激的笑笑,最能共情女人的,永远只会是女人。“行,按照每月20块算,刨除每个月十块钱的衣食住行花销,我大姐结婚六年两个月零十天,抹去零头也就是74个月,工资总额是不是740元?”

    众人掰着手指头算,会计自然是最擅长的,立马就答应:“对,是这个数。”

    秦艽见大家都明白了,继续道:“我姐嫁给他的时候多水灵个大姑娘啊,谁见了都夸,现在被磋磨成这样,精神损失和健康损失赔偿三十元,咱明天就去住院,不过分吧?”

    众人见她还能继续算,毕竟工资就已经高破天际了,都有点转不过弯来。

    “怎么着,难道大家觉得女同志的青春和健康不值钱?”

    这话谁敢说啊,这不是等着挨全厂女职工和女家属的喷嘛。

    当然,这还没完,秦艽继续说:“最关键的,是他们家这么多年对我姐造谣,造谣我姐不会生育,也耽误了我姐的最佳生育年龄,要不是被他们家骗婚,我姐嫁给谁现在都抱上好几个孩子了,这损失少于一百块我能接受,我身边的女同志,全国千千万万女同志都不能接受!”

    小女同志明明年纪不大,可说的话却掷地有声,明明搁谁跟前都站不住脚的赔偿理由,可由她一板一眼的说出来,就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这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沉默了。

    沉默片刻,还是厂里的妇女主任出面,“是这么个理。”

    其他妇女同志也有点动容,是啊,这谁的名声不值钱啊?年纪越大越不好生育,这可是一个女同志最年轻最美好的六年啊,一百块都算少的!

    书记和厂长当了一辈子的官僚,知道啥叫顺应民心,此时更不可能干让全厂女职工失望的事,也点头附和,“是该这么算。”

    “周会计算算,是不是……”

    “一共920元。”周会计算得非常快。

    众人一听,娘家人开口900还真不算多,不仅没白占刘家一毛钱的便宜,还便宜了他们20块钱呢!

    不过,也有的人觉得要这么多太过分,小声开口道:“那你大姐这几年的吃喝拉撒,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是不是得把这部分扣除?”

    秦艽冷笑,“首先,我大姐工资里已经扣除十元了,其次,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刘加伟每个月交20块给家里,工作八年交了1920块,婚前的咱们不算,单说婚后这六年就是1440块,这么大笔钱还不够养活我姐一个弱女子?更别说我姐还帮忙给人做席面,压根没白吃。”

    众人一方面惊讶于她的计算速度,一方面也跟着点头,爱兰做席面的事谁都知道,算下来还真不是白吃白喝,反倒是人家没分走刘加伟一半收入算厚道的。

    书记和厂长对视一眼,彻底明白在这个小女同志跟前玩数字游戏那是班门弄斧,“可跟咱的收入比起来,一口气拿出……这真的有点多……”

    牛大刚收到小姨子眼色,跟自家那能把死人哭活的六奶奶使个眼色,老太太顿时一屁股坐地上,排着膝盖“哎哟喂”的哭起来。

    关键吧,这老太太不仅哭,还唱,把爱兰多年不幸编成首尾押韵的歌词,唱得那叫一个哀怨,一个婉转,有眼窝子浅的女同志,都听哭了。

    俩老头顿时头大如牛。

    眼看着第一遍歌词唱完,秦艽明白火候到了,于是几句场面话让六奶奶收住哭声,她做好人:“这样吧,咱们农村人也不贪心,要赔偿只是想给我大姐要条后路,讨个说法,我也知道几位领导为人正派两袖清风,能为咱们出面是真正跟咱们工农阶级站一起的,我们也发自内心的钦佩领导,要不这样吧,那一百咱们就当请领导和众位街坊过年吃顿好的,我们只要八百块就行。”

    这就跟后世商场卖衣服一样,标价900,再怎么好看,顾客也要犹豫,但如果告诉她们今天正好做活动打折,只要800就能全款带回家,购买欲是不是就蹭蹭上涨了呢?

    这不,俩老头一听,哪还有不答应的,“既然是小同志体谅咱们,那咱们以后就记住你的情,刘家人以后要是敢去闹,你们只管来找我们。”

    用一百块钱换来这句话,秦艽很满意。

    “成,赵出纳,现在就给他们拿钱。”

    “等一下。”

    众人一看,又是那小女同志,不知道她还想出啥名目来。

    “正好今儿双方人也都齐,咱们也立个字据,一式三份,我们家一份,刘家一份,剩下一份由贵厂保存,证明咱们啥时候为啥事拿了多少赔偿,怎么样?”

    这话正中厂领导下怀,他们还真怕娘家人拿了钱以后不认账呢,要贪得无厌还来闹,他们是不是每次都得按闹分配啊?

    于是,钱和字句很快拿来,双方签字,刘家人那方的签字就由厂里代劳,反正这钱他们不认也得认,厂里给出去的,当然不可能不从他们身上拿回来,除非他们五个人的工作不想干了。

    *

    拿到钱,秦艽给牛大刚使个眼色,他这才又骂了几句,鸣金收兵。

    直到几十号人浩浩荡荡离开家属区,一直躲在家里的刘家人这才敢派个孩子出来打探消息。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知道厂里居然自作主张用他们工资赔出去那么多钱,刘老太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

    当然,他们家怎么跟厂里闹,厂里怎么扣工资,是每个月少量扣然后多扣几年,还是一次性扣除,秦艽是不知道,也不关心的,她现在就带着大家伙坐上拖拉机了。

    临上车前,她高声道:“今天谢谢各位叔伯兄弟的帮忙,咱们秦家人感激不尽,过几天正月初八,还请众位赏个脸,来我们家吃顿便饭。”

    “成,这是一定的!”

    “到时候一定要一家老小都来,啊。”

    众人忙答应,秦友娣吓得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小祖宗你放这大话干啥,这么多人你招待得起嘛,知道要花多少钱不?”

    秦艽当然知道,但这次招待是免不了的。今儿得到这么多赔偿,多少人看在眼里,她们要是不出点血,别说大家不痛快,搞不好还有人起歹心呢。

    再说了,她们孤儿寡母在屯子里,虽然大队干部的人都不错,但难保有二溜子,她们得到赔偿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知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一顿饭,虽然不能永绝后患,但至少能堵堵某些人的嘴,也能在屯子里找几个能帮得上忙的同盟。

    *

    秦桂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是气得肝儿疼,她一直以为过的最风光的大孙女,居然是连大丫鬟都不如,亏她以前还一直以此为傲,谁知却是在大孙女伤口上撒盐。

    “爱兰,奶对不住你啊。”

    吹了一路的冷风,爱兰脸颊冻得红通通的,精神也好了很多,“没事的奶,都是我自个儿选择的,只怪我眼瞎。”直到见到奶奶好端端在家坐着,她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来娣的苦心,每一步,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掏心窝子的打算。

    她以前咋就那么瞎呢,刘家不许她帮衬娘家,她就真的不敢帮衬,但凡是多帮衬一把,来娣也不至于只上到初中,就是绑她也把她绑到高中学堂去。

    毕竟,秦家最聪明,最冷静,最有出息的,就是来娣啊!

    眼看着又要哭起来,秦艽赶紧将钱全部拿出来,“奶,先别哭啊,咱们先商量一下这钱该咋整。”

    赔偿加上卖工作一共是1100元,在这年代无疑是巨款中的巨款,不说要担心村里人的觊觎,就是刘家人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放家里肯定不安全。”

    “钱是你大姐该得的,让你大姐决定吧。”秦桂花叹气。

    秦爱兰历来就不管钱,一下子面对这么多钱,也是六神无主,“来娣你看咋办吧,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你帮我要回来的,咱们以后就当是家里的钱,由奶管着,先给你们做几套新衣服,以后再盖几间新房子,买辆自行车……”

    秦艽也没拒绝新衣服的诱惑,她那自制内衣实在是快招架不住身体的发育了,花几块没问题,但大头决不能动,这是大姐六年青春和伤痛换来的,跟买命钱也没区别了,肯定只能是,也必须是,永远是大姐的,以后她要是想再嫁,这也是她的资本,不能让对方小瞧了去。

    “那要不这样,房子咱们家没宅基地,暂时不盖了。”

    “可咱们只有一间房,以后咋整?”

    秦艽心说农村日子她是过够了,以后还能住多久不知道呢,还得是往城里奔才行,越大的地方法制越健全越公平,对于她们家这样的弱势群体越有利。再说五里屯因为离城区远,直到上辈子她死前也没有拆迁啥的,就是盖起小别墅也没多大的投资价值。

    “咱们去县里买个房子吧,剩下的就存信用社里,以防万一哪天花钱?”当然房本必须是大姐名字,哪怕她再婚也不能改。

    “嗐,房子有啥好买的,咱们现在有住的就行。”秦桂花还舍不得这间破瓦房呢。

    “奶,咱们村里的房子跟城里的不一样,村里也没啥医疗和教育的条件,万一哪天生病了,不得找个离大医院近的地方?娃上学不得挑个好学校?就是以后工作,也得找个工资高就业机会多的地方不是?”

    要是能选,她还想去首都买房呢!

    可现在的形势不允许啊,只能先买县城或市区的,“以后那房子咱们要是不想要了,还能卖出去,说不定还能再赚一笔差价,咱们绝对亏不了。”

    “果真?”

    秦桂花虽然不懂后世的经济学道理,但她有脑子,不然也不可能把四个孙女平安无事的拉扯大,十分钟后,她拍板钉钉,“成,就买。”

    第二天,牛大刚陪着秦爱兰上派出所和街道办,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理了离婚手续,彻底断绝刘家作妖的可能。

    *

    至此,秦家又变回四个人吃饭的日子。原本不怎么大的屋子焕然一新,秦艽不给大姐悲伤的时间,一会儿指挥她盘炕,一会儿指挥她挂窗帘,一会儿又让她做衣服,居然连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大铁锅也换上了。

    从此,家里炒菜再也不用只炒半边,烧洗澡水也不用只烧个锅底了,就是那窝小兔子们也被爱兰养得膘肥体壮,每天吃的都是最新鲜最肥美的嫩草。

    养得太好,渐渐有了感情,尤其是那白净净软叽叽的样子,秦盼和秦爱兰都爱不释手,“馋肉狂魔”秦艽也难以下手,最终正月初八那天的伙食也没能把它们就地正法,幸好赶上大队部又杀了一头猪,可以花钱买肉,她们就自掏腰包办酒席。

    菜不多,也就四样,红烧肉、爆炒猪肝、猪蹄汤和酸辣土豆丝,但每一样的味道都出奇的好,红烧肉入味极了,又软又糯入口即化,猪肝炒得又鲜又嫩,猪蹄汤里放了黄豆子,软烂得很,还满嘴流油……虽然都是平时分肉时候大家不爱要的下水,可咋就那么好吃呢?

    “秦婶子您这是真人不露相啊,原来有这么好的手艺。”

    王丽芬也一连吃了两大碗苞米饭,瞅着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秦爱兰说,“今儿咱们怕是沾了爱兰的光。”

    大家一想对啊,秦爱兰可是在国营饭店上班的,手艺能不好?以前没嫁人时就听说她很会做饭,但那时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两年条件慢慢上来了,她的手艺可不就展现出来了吗?

    想到这儿,好几个家里有儿子的妇女,心头也开始活泛起来。爱兰虽然离过婚,但据说不会生的不是她,长得也挺不错,性格好,关键是还有份吃供应粮的工作,谁家娶了不就是捡到大便宜?

    最重要的,大家都听说她这次得到800块赔偿的事儿,这么大一笔钱,不说全带吧,但凡是能带一半来婆家,那都是观世音娘娘,每天要供着的!

    “我说爱兰啊,你这么长时间不去上班,单位没开除你?你要知道以后你是二婚的,这工作要是保不住了,愿意娶你的婆家就不多咯。”

    秦艽不用看就知道谁这么触霉头,除了隔壁的刘寡妇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本来今儿的酒席她们压根没请隔壁这家,但这死老太婆不知道啥叫脸面,中途不知道跟谁一起混进来的,上菜的也是村里后生,没说把她赶下桌,就是她也是现在才发现她的。

    “哎哟我说是谁呢,嘴巴这么臭,跟茅坑一样,果真是你啊刘奶奶。”秦艽用最无辜的笑说着最难听的话。

    刘寡妇脸色涨红,“哼,我说的是实话,都说良言苦口,有些人就是不爱听真话。”

    “我呸,苦苦苦,整个屯子就你长着张苦瓜脸最苦,我孙女就是二婚也比你那吃牢饭的孙子强,哎哟瞧我咋忘了,你家还有打老婆把人打跑的呢!”秦桂花的战斗力历来在线,没等刘寡妇反应过来,大声跟牛大刚所在生产队的社员“科普”起来。

    年前刘三虎的判决下来了,不知道是刘家花了钱还是怎么回事,虽捡回一条命但也判了个无期徒刑,这辈子是毁了。

    在这年代,家里出了劳改犯,劳改犯的家人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就是大队社员们也跟着丢脸,谁叫大家是个集体呢!

    顿时,五里屯的社员们,立马对她敬而远之,生怕被瘟病传染上似的。

    “哎呀张大嫂子,她是不是还让你帮她家孙子找个媳妇儿对吧?哎哟你是不知道啊,哪个闺女嫁进他们家那是倒八辈子血霉,刘二虎前头两个老婆都是被他打跑的,第一个幸好跑得快不然现在坟头草都两米高咯。”秦桂花的语速又快又急,却又每个字都能让人清晰的听见。

    来吃席的张大嫂子是七里屯有名的媒婆,她就说呢,咋刘寡妇放着村里这么多人不找专门找她,原来是个老婆的货!呸,这亲事要是成了,女方家能把她恨死。

    “还有王二嫂子,上次……”

    刘寡妇生怕她还会放出更多猛料,连忙起身,“哎哟,我才想起来家里的锅要开了,你们慢吃,我走了,啊。”

    哄堂大笑。

    秦桂花心头的气能消,但秦艽得把事情一次性解决,以免今后还有人因为工作觊觎大姐,她大姐再婚可以,但一定是要嫁给一个爱她敬她的男人,而不是贪图她工作的孬种。

    于是故意道,“她问起来正好,我还想最近几天就去找本分叔把我姐的户口落下来呢。”

    “落啥户口,你大姐现在虽说是集体户,但也是城镇户口呢。”农转非可是比上天还难的事。

    “唉,主要是咱们势单力薄,闹不过刘家,他们把我大姐的工作抢走了,现在我大姐只能回来当农业户口了。”秦艽叹气,十分伤感的样子。

    当时就跟朱家说好了的,工作卖给他们,他们不能声张,他们也怕有人犯红眼病从中使坏,自然也不愿往外说,所以朱八梅买走了爱兰工作的事,只有牛大刚和他爹知道。

    一开始秦桂花也不赞成卖工作,钱不经花,工资却是每个月细水长流的。但秦艽觉得,现在已经是1974年了,改革开放后个体经济发展起来,她大姐的手艺开饭店不成问题,以后国营饭店只会日薄西山,没必要耗在那儿,也省得刘家人隔三差五就去闹。

    这工作要是换她和二姐去做,她们都不怵刘家人,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可大姐性子太软了,不是他们对手,与其将来被他们再次伤害,不如一劳永逸,卖给他们惹不起的人。

    而朱八梅的个人本事和家世,就是刘家人惹不起的。

    他们倒是会挑软柿子捏,从初三到昨儿初七,每天不断的来闹腾,以为秦家这女儿国还跟以前一样好欺负呢,其实牛大刚和王丽芬都找了人在这儿守着,他们一来就要么打要么骂,甚至村口都设了关卡,哪怕是只狗都进不来。

    这不,闹了几天,知道赔偿和工作都拿不回来了,不就只能灰溜溜回去?

    大家一听这话,除了义愤填膺骂几句,也只能唉声叹气,谁让刘家强势呢?心里对弱势的秦家,倒是又多了几分同情,心说得到那么多钱那也是人家该得的,是用命换来的。

    最后等两村人都散了,祖孙几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牛家人也准备回村了。

    秦艽虽然挺舍不得那几只已经养出感情的小兔子,但还是捉了两只送给他们,她注意到刚才牛家几个孙子都很喜欢。到时候无论是他们自个儿养,还是怎么着,都是一份人情。

    牛家人果然更开心了,就连秦友娣也喜笑颜开,“来娣这妮子,脑袋瓜就是转得快。”

    “哦对了,昨儿你二姐夫去县里打听了,说明天就要召开公审大会。”

    刘加伟和赫小红的乱搞男女关系,在这年代可不是教育几句就行的,除了游街示众,还得判刑。

    “明儿要去看不?去的话我们在村口等你。”

    秦艽摇头,过程她不感兴趣,只要最终渣男贱女付出代价就行。

    秦友娣悻悻叹气,“说你长大了吧,你还跟以前一样鬼机灵,说你没变吧,这么难得看稀罕的机会,你居然不去……”要换以前,她鞋子不穿也要去的。

    秦艽不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考试成绩应该已经公布出来了,不用多久就要到县城参加培训,要在家把该准备的准备一下。这年代几乎没人卖房子,更没有公开渠道售卖的,想买房子很困难,所以培训还是得先租个房子住着再说。

    东拉西扯好一会儿,眼见着所有人都走了,友娣这才摇了摇秦桂花的袖子,“奶,你看我也好几年没做新衣裳了,上次大刚还说要学开拖拉机,这去县里农机所的学费是不是……”

    “闭死你的嘴,你大姐的赔偿款你也敢惦记,看老娘不打死你个王八羔子!”

    秦友娣的肌肉记忆比她脑袋反应还快,顿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秦艽:“……”二姐还是那个二姐。

    她一直没跟奶奶和大姐说,中途她找朱八梅试探过,买工作的钱其实是330块,是秦友娣说如果协议上只写300的话,她们就只收朱家325。朱家倒不是为了省这五块钱,主要是为了卖她一个面子,还真就这么干了。

    于是,秦友娣通过牵线搭桥白白捞了25块钱的好处!

    她当时还说二姐转性了,看来还是她天真。

    正想着,忽然——“诶三姐,你看这东西是不是活过来了?”

    秦艽顺着秦盼的声音,发现自己种在墙角的铁皮石斛居然真的活了!

    生怕被人捷足先登,崔五叔找到的几株铁皮石斛,她挖了好几株回来,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稻草搭一个简易的温室大棚,还真没被大雪冻死。

    “看来我的种植办法是可行的,明儿就让崔五叔把其它的都挖回来,种咱自留地里。”以后说不定还能开展规模种植呢。

    崔五叔实在是太实诚了,这些石斛她是打算花钱买的,毕竟是他找到的,可他咋都不要,说急了还生气。没办法,只能等以后开展规模化种植的时候把他家带上,至少也比种庄稼赚钱不是?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边石斛刚种上,那头卫生局的电话又来了,通知她三天后去报到,正式开始培训。

    大队部已经知道她的成绩,全县第一名大大为生产队争了光,最近两天李本分出去开会总是红光满面的,他们可是很多年没这么出过风头了!

    当即,大队部全体干部表决同意,秦艽社员这半年的培训里,住宿费和伙食费都由大队部提供,每天按照大队干部出差的水平报销。

    这一下子又能省老大一笔钱,最开心的莫过于秦桂花,“我家来娣就是争气,以前啊是不想学,现在只要想学随便学几天都能当状元!”

    秦艽:“……”算上上辈子的临床年限,她可是学了十几年啦!

    不过,她还是拒绝了这份橄榄枝,不是她清高,而是她压根就没打算在五里屯久留。

    1974年正月十一,龙国大地热闹起来,牛羊出圈,农民进山,秦艽一大早在全村人的羡慕与恭贺声中出发,坐上拖拉机前往县卫生局。

    第22章 陈老

    本以为算早的, 结果那里已经排了十几个人,都围在大门口看张贴出来的成绩排名。

    这次考试的目的并没有多大的选拔作用,所以分数线设置很低, 只筛除掉一些文化基础太薄弱的, 或者对医学一窍不通的,最后居然只有十几个人没上榜。

    而这上榜跟上榜也不一样,第一名196分,第二名却只有134分,简直是断崖式下跌,第三名就只是刚120,下面剩下一百多号人压根就没及格,彼此之间差距越来越小,其中总分80—90分这个区间的人数是最多的。

    秦艽分析, 这说明能上榜的,绝大多数还是有医学基础的,至少中医基础不差, 不然不可能西医那么剑走偏锋的考题下还能把总分拉这么高。

    很多考生都在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秦艽是谁?”

    “能考这么高, 说不定是上面有人呢。”有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地说。

    “也不一定,估计本身就是学医的,有基础。”

    “但咱们县里没听说有姓秦的大夫啊……”

    秦艽吃到自己的瓜, 听得津津有味,倒是着重看了两眼那个中年油腻男,心里记下。

    没一会儿,人来得越来越多, 大门口已经快站不下了, 里面出来一名年轻干部将他们领到会议室里, 听声音正是上次打电话那位,大家都叫他刘干事。

    “刘干事您辛苦了,抽根烟。”油腻男立马抽出纸烟盒,双手递过去。

    刘干事拿了一根,油腻男又将烟盒转向身边几名穿着还不错的男同学,至于那些穿得寒酸的,他就当没看见。毕竟这年代的纸烟不便宜,有钱有票才能买到,供应啥样的烟,还跟工作职务等级有关。

    直接就把人家开除烟籍了啊,秦艽有点想笑。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这一笑,仿佛春天里冰雪消融桃花盛开,顿时让人移不开眼,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在偷偷看她。

    刘干事环视一圈,始终对那名字比较好奇,“秦艽同志来了没?”

    “到。”

    众人本来已经转开的视线,又再一次来到秦艽身上,震惊不已。

    “你你你是秦艽?”油腻男惊呼。

    “是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居然不知道说啥,上天造人也太不公平了,都说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造她的时候估计是门窗全开了吧?

    刘干事听这清脆爽利的声音跟电话里一样,应该是不会有错,这才开始拿着花名册点名。

    秦艽顺势找到一个靠后的位置坐好,倒是记下不少同学的名字,这次培训班是从基层选人,所以年龄差距也很大,有四十几岁已经当了多年赤脚大夫的,也有十六七岁刚初高中毕业的。

    很快,点完名字,人也基本来齐了,刘干事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学习,“因为大家都有一定的理论基础,所以这次的培训咱们就分为两部分,前期六个月是理论学习,后期六个月则是临床实践,教学楼和宿舍临时征用原市卫校老楼,大家今天上午就先准备一下个人生活物品,下午开始正式上课。”

    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松口气。

    有宿舍,这能省不少钱呢!

    *

    培训班上凡凡总总自不必说,三个月后。

    好容易熬到新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后秦艽立马背上书包往家赶,时间早,也没坐拖拉机,手里拿着笔记本,边走边背诵,人体腧穴和经络是何老还来得及教会她的知识。

    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到村口,有孩子看见她立马就叫起来:“来娣姐回来啦!”

    “哟,来娣回来了,几天不见咋还白了?”

    “我瞅着漂亮不少。”

    因为不用整天晒太阳,确实是白了一点,秦艽笑嘻嘻的,一路“奶奶”“大娘”叫到自家门口。

    “奶,我大姐呢?”

    秦桂花正在厨房做饭,没好气白她一眼,“不是找你妹就是找你姐,咋不见你找我。”

    “嘿嘿,奶奶我也想了。”秦艽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拿出一条长方体的润白色东西塞她嘴里,“甜吧?”

    “花钱的肯定甜。”秦桂花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口水,不舍得嚼吧,就用舌尖顶着,嘴里全是甜甜的奶香味。

    “牛轧糖,副食品商店买的哟。”

    秦桂花立马觉着这糖不甜了,那么大一大块啊,要是分成小块,都够她们姐妹几个吃的了。

    “没事奶,我跟同学换的糖票,以后还能给你们买。”班上好几个宝藏女孩,她们啥票都能给你搞来。

    正说着,秦爱兰背着一篓兔草进门,秦艽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廖志贤挑着一担水也进来了,“廖大哥?”

    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太阳晒的,廖志贤满脸通红,“诶诶,来娣回来啦?”

    摘掉眼镜的廖志贤帅气不少,身上那股子斯文气,看起来不像在农村种了七年庄稼的人,倒像个大学生。

    俩人寒暄几句,秦爱兰忙着给兔子上草,秦桂花则端着汤盆从厨房出来,廖志贤愣是不顾挽留,撒丫子就跑。

    “嘿这孩子,那天来帮忙看见咱们家水缸空了,他就隔三差五来给咱们担水,我拦也拦不住,喏,那堆柴也是他劈的。”

    秦艽看着院墙边堆成小山的木柴,心说廖志贤可真勤快啊,自从视力恢复后,为了增强免疫力,她让他每天早上跑半小时的步,原本还瘦弱的身体也锻炼出肌肉,看着壮实不少。

    “没事儿,就当给他锻炼身体呗。”

    秦桂花欲言又止,小廖知青在这边无亲无故,虽说是免费劳动力,但也不好白用。

    “我咋觉着咱们家兔子少了几只?”

    “你丽芬婶子说想养,卖给她了,五毛钱一只。”

    这些兔子基本没耗费一粒粮食,都是吃的草,五毛一只算纯利润,秦艽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买回来的兔子还给家里增加了收入,“那咱问问,附近谁家有公兔子,咱们借过来用用,再多生几窝。”

    “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我在家也没啥事,队长家自己个儿都养了,我看他还有脸管我不。”

    秦桂花这几年身体不好,挣工分也不行,倒是秦爱兰把饲养员的工作接过来,跟着秦艽学了几天,基本活计都能做,再加上找猪草,挣的工分跟以前秦艽是一样的,吃饱肚子不难。

    “对了,奶,山上的药你们挖回来没?”

    秦盼指指墙角的筛子,里面是一些晒干的根茎叶子,有的弯曲像鸡爪,有的直得像筷子,秦艽依次拿起来闻了闻,确定她们没找错,于是又带着大姐,将做饭大铁锅洗干净,按照老药师约定好的方式和比例炮制。

    这些活计她以后估计没时间做了,要是能把技术教给大姐,大姐抽空再教给奶奶,那以后她们家也算有了稳定收入。

    *

    跟她们家一样,隔壁的刘家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太阳还没落山家里就煎煮烹炸比过年还热闹,结果做出来也没听见他们吃,这都熬到天黑了,刘寡妇的眼睛还盯着门口,家里的地也不知道被扫了几遍,“咋样,到了没?”

    刘二虎打个哈欠,“也不知道啥时候才到,奶咱们都快饿死了……”

    “不就是一顿饭嘛,还要等着,这才嫁过去几个月宝珠就把自己当官太太了。”

    “就是,让一大家子饿着肚子等他们,好大的架子。”

    为了今儿这一顿,刘寡妇都两天没好好吃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放屁,宝珠说了,今儿来的是贵客,咱们得把家里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哪有客人没吃主人家先吃上的道理。”

    “切,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讲道理’。”刘大虎媳妇翻个白眼,在自家儿子身上掐了一把,孩子顿时疼得哇哇大哭。

    “奶你看,小宝都饿哭了,可怜的哟……”

    刘寡妇最疼的就是这个宝贝重孙,当即也顾不上刘宝珠交代的话,“乖宝不哭,啊,咱们这就吃饭。”

    晚饭十分丰盛,刚端上桌,一大家子就争着狼吞虎咽,几个小孙子甚至因为争吃的闹起来,谁多吃一块肉,谁吃的肉大,谁吃的肉肥……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即使最小的才一两岁,战斗力也是杠杠的,饭菜洒了一地,大宝被这一吓,吃得又急,直接“哇”一声吐出来。

    于是,刘宝珠和赵青松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狼藉,十几口人吃的吃,闹的闹,哭的哭,本来就因为路上不顺而烦躁的赵青松,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嗯哼。”

    院里打闹的人也没看见更没听见,刘寡妇忙着扒拉最后两片肉,嘴角还挂着最后两滴油水,“都别打了,待会儿你们妹带着贵客回来看见多不好啊,别忘了你们兄弟几个的工作还指望着人家呢。”

    眼看着赵青松黑成锅底的脸色,刘宝珠急忙大喊一声:“奶,你们干啥呢!”

    刘家人这才发现他们,“哎哟孙女婿你们回来啦,咱们在村口等了一天没见人以为你们路上耽搁了,这不孩子实在饿不行了,就没等你们……”

    “妹夫你们放心,饭菜还有,我这就去给你们热。”

    赵青松看着洒得到处都是的饭菜,哪里还有吃的欲望,早知道刘家是这副德行,他就不该听刘宝珠的,直接回自己家去,省得出这种洋相。

    而刘宝珠也是一口气直冲天灵盖,这次的贵客她是下了很大功夫才给请到这边来,又磨了丈夫很久他才答应把人带到刘家落脚,本来以为招待好了人家,到时候只需要开个口就能改变几个哥哥的命运,谁知自家人全都烂泥扶不上墙!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问:“陈老您看,要不先将就着吃点?”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满头白发的老者,身材瘦小,腰背佝偻,满是风霜的脸上布满核桃皮,唯独一双眼睛十分精明。

    见他不愿说话,刘宝珠也习惯了,立马殷勤地往厨房跑,指挥着刘寡妇和几个嫂子把厨房打扫干净,恨不得用洗衣粉把锅碗瓢盆清洗几遍,吃食则是自己动手。只见她接过一根洗干净的黄瓜,轻轻切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片,轻轻一绕,立马做出一朵玫瑰花的样子来。

    “呀,宝珠咋还把黄瓜做成花儿啦?”

    “这部队生活就是不一样,能锻炼人,做饭手艺都好了这么多!”

    几个嫂子变着花样的夸,刘宝珠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刘寡妇挤过来,“宝珠啊,外头这人是谁啊?”

    几个嫂子全都闭嘴,好奇的看着她,心说这不就是老弱病残嘛,穿的也寒酸,可看小两口对人家的态度,又恭敬得很。

    “这是青松的保密工作,奶你们就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们不好。”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赵青松在别的事情上都对她千依百顺,唯独工作的事保密就是保密,喝醉也不可能透露一个字那种。

    但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吃上供应粮的,她又忍不住想卖弄点“内幕消息”:“陈老很厉害,以前是在保密单位做科学研究的,只是前几年被打成……到了劳改农场。”

    刘寡妇哪里懂啥保密单位,“那她岂不是黑-五、类?哎哟你可别害咱们家,跟这种倒霉催的接触,咱们家可是三代贫农啊!”

    刘宝珠笑起来,“奶你这就不懂了吧,这些有货真价实的技术,有重大贡献的,人家上头有人保呢。”

    “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他身体不好……奶你们多陪他说说话,顺着他就是。”

    “难怪哩,我就说看着他病歪歪的,跟上次崔老五家的一样。”刘大虎媳妇接嘴,想到小姑子还不知道崔老五家的事,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刘宝珠本来是当闲话听的,可当听到居然是隔壁的秦来娣治好了将死的崔五婶,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不仅她奶跟秦桂花被人比较,就是她刘宝珠也是从小跟秦来娣比较,俩人同年同月出生,又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就连找的男人……嗯,虽然不想承认,但赵青松确实是秦来娣挑剩的。

    “奶你咋回事,我不是让你注意她的动向,有啥情况都要及时告诉我吗?”

    刘寡妇目光闪烁,一开始她是时刻注意的,可慢慢的她觉着那丫头也就那样,会点三脚猫医术而已,又不是攀上啥了不得的好亲事,拿啥跟她宝贝孙女比……再说了,写信邮票不要钱啊?打电话那更费钱,她才舍不得哩!

    刘宝珠暗恨,但也知道她奶奶打的啥主意,不就是想跟她要钱嘛,家里人都以为她嫁给军官出息了,肯定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事实是赵青松每个月工资大头全都寄给了他老爹老娘,连养俩孩子都困难,她还得出去上班补贴家用。

    可军区给家属安置工作也得论资排辈论贡献,她年纪小,赵青松也不是啥大领导,好工作轮不到她,只能去食堂打饭,一天到晚说不上一句话,都快把她逼疯了。

    没干几天,实在是干不动了,她自己也断了收入来源。

    奶奶只想让她补贴娘家,却不替她想想,她刚嫁给赵青松半年,他钱也不可能交给她,她自己买点雪花膏都要晚上暗暗在炕上使功夫才能要到钱。

    倒不是赵青松小气,而是他手里真的没钱,都让赵老太逼走了。

    想起这茬,刘宝珠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难怪当初秦来娣看不上这头亲事,原来赵家埋的雷可不少。

    很快,饭菜做好,刘宝珠端着两碗清汤面出去,“陈老,青松快吃吧。”

    面条是鸡汤打底,烫了点农村这个季节非常罕见的小青菜和玫瑰花一样的黄瓜片,还卧了俩鸡蛋,赵青松一看就食指大动,先将一碗递给身边人,自己这才端起另一碗呼哧呼哧。

    刘宝珠心头难掩失落,面条虽然锅里还有,但赵青松都不让一下她吗?也不问问她的还有没,就自个儿这么吃起来了?

    陈老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他的身体这几年熬坏了,又接连遭遇不幸,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

    一墙之隔的秦来娣可没时间关注刘家的合家欢,她忙着教大姐炮制药材,这是细致活,每一步都很费时,为了防止烘烤太过影响药效,手必须一刻不停的翻动锅铲,一会儿姐俩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了。

    秦桂花不忍她们这么辛苦,“我来吧。”

    姐俩更舍不得年迈的奶奶受累,龇牙咧嘴的说“不累”,甚至还故意讲培训班上的新鲜事给奶奶解闷。

    “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幸好我也不用租房,倒是能省点钱,奶你们在家也别太苛待自己,该吃就吃,要是有买不着的东西只管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她故意挺了挺胸脯,“我现在可认识不少同学呢!”

    秦桂花和爱兰也不懂那些,但听她这么自信满满,都以为她能耐了,能交上好朋友了,“成成成。”

    正说着,忽然只听“哐当”一声,又是“啪”一声脆响,像是板凳倒地,碗打碎的声音。祖孙几个对视一眼,都看向隔壁院墙,不知道刘家又闹的哪一出。

    接着,她们又听见一把男声问“陈老您怎么样”。

    秦艽睫毛微动,这是赵青松。

    “我……我没,没事。”一把苍老的声音,歇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完,忽然,他吸了吸鼻子,“这里有赤脚大夫?”

    第23章 一个电话

    赵青松毫不犹豫的摇头, 他记得村里是没有赤脚大夫的。

    “我闻见中药味。”陈老吸了吸鼻子,他老早就闻到了,还觉着挺好闻的。

    “嗐, 这药味儿啊, 我们村倒是有个兽医。”赶在刘寡妇开口之前,刘宝珠忙截住话头,生怕她将秦艽治好崔五婶的事抖落出来,甚至为了阻断陈老继续追问中药味的事,直接将秦艽说成是兽医。

    谁知陈老却没打住念头,“我去看看,闻着像我以前常吃的。”

    陈老是什么人,从来说一不二,刘宝珠想阻拦却被他的气场震慑住, 只能讷讷的看向丈夫赵青松。

    结婚半年,她也算知道赵青松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官迷。凡是对他仕途有利的事, 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会做, 反之也一样。

    但她刘宝珠也不是普通女人, 她喜欢的就是这种有野心的男人!

    赵青松却没注意她的小动作,只是认真吸着鼻子辨认:“应该就是隔壁。”

    他怎么可能忘记,当初差那么一点点, 他就成了这家人的女婿。

    “秦婶子在家吗?我是村头老赵家的。”

    秦桂花不动。

    秦艽也不想搭理,可出于医者的本能,刚才她听着那“陈老”的咳嗽声不对,说话声也十分虚弱, 像是重病之人, 这种时候甭管自己是否能帮上忙, 都不应该跟赵青松置气。

    门“晃荡”一声被从里拉开,赵青松只觉眼前一亮,一个扎着黑亮麻花辫的女同志出来。

    “啥事?”

    赵青松摸了摸鼻子,“你们家是不是有啥草药,能不能给我一点?”

    “药是有,但不能乱吃。”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但赵青松就是觉着一股火.药味。倒是追出来的刘宝珠见她态度恶劣,心里松了口气,这说明来娣是真的没惦记她男人了。

    要是秦艽知道她的想法,那还不得感慨一句她哄抬猪价。

    “是这样的来娣,咱们家有位客人身体不好,闻见你们院里的药味,跟他常吃的气味很像,能不能给他一点?”

    不像现代医学,什么病什么阶段有一个固定的治疗套路,中医讲究异病同治和同病异治,同样的病不一定用同一种方法治疗,不同的病却也能用同一种方法治疗,在见到病人之前,秦艽可不能把药随便给人吃。

    正巧,陈老也扶着墙,慢慢的走到秦家院门口,“小姑娘放心,我不乱吃药,这个药我闻着确实像我经常吃的,现在想讨一点来缓解症状,可以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喘得难受,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秦艽出去,近距离查看他的面色,只见一张脸黄黑得可怕,只剩一双眼睛大得铜铃一般,更关键的是,这张脸……她认识!

    话说上辈子的老贺,在412厂也不是一直埋没的,他当年虽然只上到初中毕业,但他真的很有天赋,十三岁就能参加通信兵部举行的无线电快速收发报集训。

    一名十三岁的初中生居然就能打败全国上千名专业的成年发报员,单刀匹马闯入部委决赛,只要集训结束就能代表国家队去捷克参加国际大赛,而且按照他的集训成绩进入国际前几名没问题,小小年纪的他绝对能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这样的少年天才,就是一位名叫陈伯寒的物理老师带出来的。虽然后来因为跟老大哥关系交恶被这样的“国际”赛事拒之门外,但这在当时的无线通信界依然是了不起的成就,有人去找少年连生采访才知道,他的物理启蒙老师,居然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无线通信奠基专家,因为不善交际,性格孤僻而一直不被外界认识。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这位陈老师被接到某秘密单位,进行重要项目研究,他和少年连生的联系就此中断,彼此都以为对方过得很好,其实一个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下放到劳改农场,一个在战场上残了左腿,过得浑浑噩噩。

    直到很多年后,青年连生因为自己表现优异被破格调到412厂后,师徒俩才再次见面。

    那半年里,贺连生意气风发。

    半年后,陈老师因一场意外去世,贺连生也因为自己出身问题,以及赵青松的妒忌,被单位雪藏了很多年,一直到不惑之年才重新被重用。

    于私,秦艽一直觉得,这位陈老师要是早点把他调到身边,或者不那么早去世,老贺头的事业将会更加顺利。

    于公,老贺头曾经感慨过无数次,当年要不是陈老意外去世,他们马上就能突破一个重大项目了,全国都能铺成无线光缆,以后的通信技术将是飞跃式的发展……

    秦艽是恨赵青松的,巴不得他的任务失败,一辈子不要有立功的机会才好。

    可是,作为一名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龙国人,她又希望陈老师不要死,412厂的项目能顺利开展,说不定龙国的无线电技术能大进一步……虽然上辈子作为家庭主妇的她不可能知道这个项目是啥,但412厂作为目前国内最顶尖的无线电厂,研究的都是军用项目,通信、雷达、导航等重要方面,都是能在战场上灭敌于无形的大杀器。

    秦艽几乎是一秒钟就决定好——要救下陈老师。

    但是,她也绝对不会帮助赵青松立功,这功给狗立都行,就是不能便宜赵青松!

    她嘴上说着可以把药送给他,请他进屋看,要什么药,然后手这么状似无意的在陈老枯瘦的手腕上一搭,表面看是在搀扶他,其实是在把脉。

    陈老的脉象是典型的结代脉,再加上暗沉的脸色,发绀的嘴唇,以及冰凉的四肢,很明显是寒凝心脉导致的心脏病。

    这种心脏病,早在两千年前张仲景就给出一个疾病——胸痹。

    秦艽想了想,家里刚好有点刚挖回来的薤白……

    这不,陈老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薤白,“这个叫薤白吧?我以前吃过,应该会对症。”

    秦艽说是,除了薤白,又抓了一点橘子皮和桂枝,以及一些陈老不认识的中药,煮在一起。

    赵青松想要阻止,但陈老抬手拦住,他总觉得这个小女同志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就像是在看一位很敬重的长辈。

    说实话,他这几年的机遇,已经没有人会这么敬重他了,除非是……连生。

    而也就是在此时,秦艽忽然状似无意地跟赵青松说话:“青松哥,连生有没有说他啥时候回来?”

    赵青松顿了顿,警惕地看向陈老。

    秦艽一看那个眼神就知道,神他妈的好兄弟!

    赵青松鸡贼着呢!他一定是知道陈老师和贺连生之间的关系,所以一直没跟陈老说自己认识老贺的话……呵,什么嫉妒心,男人之间的嫉妒更可怕!

    贺连生上辈子在跟赵青松交恶之前,还一直以为人家是自己好兄弟呢,可笑的是,赵青松这鸡贼难,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兄弟情。

    因为害怕小贺表现太过优异遮挡自己的光芒,他极力劝小贺去通信连,他自己则去了狙击队;因为害怕小贺来到412厂太过优异,所以故意不把陈老师在412厂的消息告诉他,在中间一面瞒着连生,一面瞒着陈老。

    真是好兄弟啊。

    秦艽似乎没看出他的尴尬,继续说:“我还想请青松哥帮个忙,贺连生可是你的好兄弟,我联系不上他,你应该能联系上吧?我的培训也进行一半了,想问问他啥时候回来。”

    脸上适时的表现出小媳妇的娇羞和期待。

    赵青松一张脸又青又白,简直不敢看陈老的眼睛。

    是的,陈老记得连生去了部队上,所以在见到赵青松,知道他们来自同一个军区后,还特意向他打听过连生的事,这个学生他一直十分挂念。

    谁知赵青松说自己不认识。

    好吧,现在尴尬的就是撒谎的人啦。

    秦艽可不知道,她这短短两句话,让赵青松这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这几个月为了接到陈老,厂里也是分歧很大,是他力排众议说自己一定会把陈老安全接到厂里。为此领导还承诺,只要他能完成任务,就让他以后全权负责厂里的后勤安全,回去说不定就能考虑升正营了。

    可现在,陈老看他的眼神那么冰凉。

    别说给他美言几句,不被处分都算好的。

    陈老师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几秒,很快落到秦艽身上,换成了关爱:“小姑娘,你说的可是贺连生?”

    “是啊,我孙女婿,京市人。”

    陈老于是又和秦桂花核对贺连生的姓名、籍贯、年龄和基本经历,都能对上,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惊喜。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和爱徒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过,连生现在好像过得不太顺利,他喝完药,想了想,睡前忽然跟赵青松说:“我明天要打个电话,你们厂。”

    赵青松尴尬得脚趾扣地,也不敢拒绝,第二天早早将大队部清场,让他进去打电话。

    *

    而就是这个电话,彻底改变了贺连生的命运。

    他最近其实已经从北国回来了,但要先去海城厂里复命,办好证明和关系,才能来五里屯接小秦同志,正式结束小两口的分居生活。

    谁承想,刚回到厂里没多久就被副厂长急慌慌叫走,“小贺你来一下。”

    贺连生以为是要说追击偷盗者的事,“我已经向书记汇报过了。”

    “不是,是你自己的事。”

    “来,看看。”

    贺连生接过副厂长递过来的公函,是一分调令函,从412厂发来的红头文件。

    “石兰省的412厂现在正缺像你这样的专业技术人才,听说是那边的厂长和书记亲自点你的名,发过来的时候你还没回到,让你尽快一个月内上任,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副厂长叹口气,他是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但他们这样的厂子注定是留不住这样的人才。

    “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尽快动身,介绍信给你开好了,看一下还缺什么。”

    要说不高兴是假的,412在业内的地位,就像清北之于全国高中生,但贺连生却觉得有点奇怪。

    他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出色到能让上面的领导知道他,应该是有人提点过,他才有这个机会……不过,不重要了,到底是谁提拔的过去就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小秦同志。

    本来,他告诉自己,跟小秦同志结婚单纯是出于责任,是不忍心她成为千夫所指,正好被亲奶奶拉住,他不得不就坡下驴,可在外面这几个月,他发现不是那么简单。

    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她,自己这个小妻子。

    不一定是想俩人一起做点什么,就是会猜,此时此刻她正在做什么,是采药,还是看书?又或者已经进了培训班?她的基础能跟上吗?自己能给她点什么帮助?

    这种随时想到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但又不是那么令他排斥。

    *

    因为秦艽的方子管用,陈老从市医院检查回来,发现心脏供血状况有明显改善,他就继续住在五里屯赵家。

    赵青松难得回家待这么长时间,见家里屋顶有点漏雨,就忙着去公社买材料修补屋顶,见大铁锅漏了,又忙着补锅,磨菜刀剪刀镰刀,搓麻绳糊灯笼……他这么多年不在家,难得回来一趟肯定要把活给干完的。

    倒是刘宝珠,在娘家待了两天就被他叫回去,跟着赵家人下地干活,大太阳晒得一张俊俏的小脸又红又黑,要知道婚前她可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用顶着大太阳下地干活的姑娘!

    有心想不干吧,赵青松就语重心长地说他们一年四季不在家,好容易回来一趟该好好尽孝,哥哥嫂嫂这么多年代他们尽孝也辛苦了,该换他们歇歇,侄子侄女难得能松快几天……每一句话,都那么有道理,那么无懈可击。

    可干吧,她又实在不是那块料,在娘家娇养了那么多年连锄头把儿都没摸过呢!平时队上分工也就是些割猪草喂猪喂鸡的活,没几天干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想赵海洋赵海燕了,小两口出门的时候以为很快就能回去,所以只是暂时把兄妹俩托付给邻居,“也不知道这大半月孩子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我一想到他们就心酸,要不你继续留这边,我先回去照看孩子?”

    别说,她还真能拿捏赵青松的七寸。

    “看我疏忽了,行,那你别干活了,明天就回去,我去给你买火车票,谢谢你这么想着他们。”

    谢谢,刘宝珠真是谢谢他老赵家全家!

    陈伯寒不说话,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见刘宝珠卷着包袱“归心似箭”的赶回冷河镇,心里暗骂赵青松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但这夫妻俩,都不咋样,刘宝珠精是精,而赵青松呢,就是这赵家里里外外最听他娘话的一个,谁嫁给他都有罪受。懒得看他们演戏,他转头就往赵家屋后的山坡上去,听说山里有药,他就每天趁着太阳好的时候,进山去转悠,试图找找以前常吃的那几味中药。

    他在劳改农场干的都是重体力活,爬山不成问题,只是喘闷特别难受,眼睛也熬花了,这不一不小心就没看见石头上长的青苔,一脚踩下去,只听“啪叽”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朝着山下滑去。

    陈伯寒心想,自己这一跤摔下去,骨头彻底散架,怕是就要交代在这村子里了。去年农场有个老头儿,本来是京市大学的教授,就因为“双抢”的时候滑倒一跤摔断骨头,医疗条件也跟不上,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某天他们下工回去奇怪他今儿怎么没说话,掀开被子一看才知道已经死了。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和骨头脆响并未传来,他只感觉手臂一紧,一只瘦弱的手,紧紧抓住他。

    “小心!”

    陈伯寒睁开眼,发现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同志,鹅蛋脸大眼睛,肤色微黑但双目有神。

    “叔当心,这山上雨多,石头都长青苔了。”

    陈伯寒在她帮助下站稳,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你是?”

    他总觉得这姑娘眼熟。

    “我是村后头的,我见过您,您是宝珠家的客人吧?”

    陈伯寒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刘家的邻居嘛,那晚自己去找药,年轻那个妹妹是小贺的爱人,“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叔,我叫秦爱兰。”放下背篓,里头是刚挖的药根,还怪沉的。

    陈伯寒没想到,她这么瘦弱的姑娘居然能在背着这么大一篓东西的同时还拉住他,因为跑得太快,鞋都掉了一只。心里很是动容,他在农场这么多年见过的年轻人,要么以挖苦他为乐,要么想要利用他手中为数不多的资源,要么直接就对他避如蛇蝎……像这么热心肠的是第一次。

    “叔,您不是咱们本地的,不熟悉情况,以后您就在半山腰活动就成,上面太危险。”说着,又热心地给他指出几个危险的地方,哪里路滑,哪里有蛇,哪里的植物别看挺好看,其实是有毒的……

    陈伯寒听着听着,就牵起嘴角,“那我以后跟你一起上山。”

    秦爱兰倒是不介意带着他,但她有点为难,“我也不是每天都上山,大多数时候都要在猪圈上工,要不您要找啥,告诉我一声,我帮您找回去。”

    陈伯寒摇头,“就是转转。”

    好吧,秦爱兰眨巴眨巴眼,“那您以后要上山就去猪圈叫我,我跟您一起。”

    说完,又补充一句,“叔您知道咱们大队的猪圈在哪里吗,就在村尾后……”嘴巴哒哒哒的,又说了半小时。

    陈伯寒是什么人啊,只要他想,不用多久就把爱兰的老底儿都给刨清楚了,不仅知道她自己为啥离婚,还知道秦艽上学习班,甚至连秦刘两家恩怨的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

    “爱兰啊,你妹是个好孩子。”不仅自己有上进心,还努力把姐姐拉出火坑,这样心眼正又有主见的孩子,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关键她年纪还小,十八岁就能有这样的魄力,以后再历练几年,前途不可限量。

    “当然,你也是好孩子,早点离了那火坑好。”

    爱兰小兔子似的点头,“嗯嗯,我现在也想明白,以后不结婚了,就照顾我奶和几个妹妹,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就靠你这些三瓜俩枣的药材?”

    秦爱兰刚想反驳其实药材很值钱的,只要炮制一下,但一想到这是自家唯一的财路,也不敢说,只是委屈巴巴的鼓着嘴巴。

    陈伯寒难得的再次牵了牵嘴角,“你要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光靠地里刨食是不行的,得学习,得有文化,有技术,有这个。”

    他指指自己脑袋。

    爱兰似懂非懂,“我马上都25了,学校也不收了呀……”

    陈伯寒笑笑,“谁说学习只能去学校?从最简单的读书看报开始,多关注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你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见她依然不怎么懂,陈伯寒也不多说,反正他在这里还要待一段时间呢,就慢慢教吧,她能听懂多少是多少,这样也不枉她妹妹的送药之恩,不枉她今儿救了他一把。

    他倒是想起个事,“对了,你家里有报纸和收音机没?”

    爱兰摇头。

    于是,社员们就发现,来赵家做客这老大爷对谁都爱答不理,唯独对秦爱兰却格外的亲热,俩人经常有说有笑的上山下山,有时候连饭都是去秦家吃的。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老大爷居然把赵家那台全村唯一的收音机,拎到了秦家!

    要知道这收音机可是赵青松用入伍三年的津贴孝敬给他爹娘的,赵老头生怕拧坏了零部件,连台都舍不得换的宝贝啊!

    这老大爷可真够厚脸皮的,这要在别人家里那是能拼命的程度!

    然而,事实是,赵青松怕陈伯寒无聊,硬要他拿去听的,以前他不乐意,不想欠老赵家人情,但听说爱兰家没有,他忽然又接受了赵青松的讨好。

    他这把年纪,一个人是不是官迷,一眼就能看出来。

    自从听上收音机,尤其是每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几个铿锵有力的大字一出来,秦爱兰就两眼放光。

    “陈叔,昨天那个什么岛的什么战今天还能接着听吗?”

    陈伯寒无奈,“西沙群岛。”

    “西沙群岛在哪儿?”

    陈伯寒于是就拿烧火棍在地上简单的画了副龙国地图,一块一块指着教她,教着教着,又说起每个省份都有哪些气候特点、地理风物、名胜古迹……一教就要教几天。

    所以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他能把龙国上下五千年天文地理都讲完。

    他讲得好,教学水平比乡村教师高多了,知识面也广,古今中外数理化政史地都能串起来,别说爱兰听得入迷,就是小老四秦盼也很爱,每天放学回来书包都来不及放就要去旁听。

    唯独不高兴的就是秦桂花——自家爱兰真是个傻子,跟谁打好关系不行,偏跟这被下放的老大爷。

    她可是都听说了,赵青松带回来这老大爷,成分特别不好,可别坏了她们家来娣的名声。

    可陈伯寒也不知道是没听懂她的含沙射影还是怎么着,就是爱来上课……和蹭饭。

    蹭完饭吧,又在秦桂花杀人的目光中,给爱兰塞五毛钱,“这是饭钱。”

    来娣不在家,她们也舍不得吃好的,就是红薯苞米那些,还野菜占了大半,一顿饭怎么着也不值五毛……秦桂花心里顿时又跟喝了蜜似的,老大爷真是个傻子,城里人的钱可真好挣。

    第24章 离开吧

    接下来两个周末, 记挂着要给县医院送的药,秦艽都是早早的回家,先给陈老师看诊。自从吃过她配的药后, 陈老自觉心悸胸痛的毛病好了很多, 这种变化已经很多年没体验过了,所以当赵青松几次提议动脚前往冷河镇,他都拒绝。

    他想再看看,小秦能把他的病治到什么程度。

    白天,秦艽也没睡懒觉,早早起床带大姐上山采药,她需要尽快教大姐认药,万一以后课业更加紧张,她就不一定有时间回家过周末了。

    夏天的天气很好, 今年雨水充沛,山上很多草药长得好,有些已经可以采摘了, 秦艽打算趁着不忙可以多摘点。

    “来娣你看, 这是不是你说的杜仲?”

    “哎呀这好像是当归, 可以挖回去!”

    “还有这个,是鸡血藤!”

    秦艽看着大姐像小孩寻宝似的,一会儿惊呼, 一会儿雀跃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很快姐俩就找了满满两背篓的草药。

    下山的时候,太阳还没升到当空, 遇到的社员们都知道她们是去找草药, 也不会多问, 毕竟这些药他们去看病的话,来娣也是近乎免费的给他们的。

    甚至有好心的老大娘老大爷,还会给她们塞俩红薯土豆,“你们家姊妹多,拿回去烤着吃,啊。”

    秦爱兰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关切了,住钢厂大院那几年,刘家不会做人,跟大部分邻居都不和睦,压根没人愿意跟他们来往,更别说给点吃的喝的。

    “大姐你别多想啦,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调养好,奶还等着你照顾。”

    责任心和使命感,让这个长女挺直了脊梁,“好,我保证啥也不想,我现在就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姐俩说着,刚走到家门口,就跟刚从隔壁院里出来的刘宝珠撞上。“哎呀来娣你们回来啦,那天可真谢谢你啦,陈老师好多了,本来想要好好谢谢你的,但我们家青松不放心,还是带他上县里看了……毕竟,你只是个兽医嘛。”

    “对,我专医你这样的。”

    刘宝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骂自己畜生,“你!”

    秦艽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关门,放兔子。

    她今天心情好,因为刚刚接到贺连生电话,他马上就要调到石兰省,俩人即将结束分居状态,她能不高兴吗?

    *

    等啊等,这一天,刚下课准备去饭堂,忽然刘干事就抱着厚厚一沓试卷走进教室——临时突击要考试!

    众人大惊,不是说理论结束上临床吗,咋忽然又多出来一场考试?这场考试是不是还得筛掉一些成绩不好的,要是被培训班开除,以后回家都没脸见人。

    于是,哪怕是有基础的,也不敢马虎,试卷上只要有空白的地方,等多写几个字是几个字,万一就给碰到正确答案了呢?

    两个小时一到,甭管写没写完,刘干事就勒令所有人停笔,要是有还继续写的,情节严重直接开除,所有人战战兢兢放下手中的钢笔,眼睁睁看着只做了三分之二的卷子被收走。

    “两个小时做这么多题目,我好些拿不准的都没来得及猜一个……呜呜……”

    “我最后两个简答题还没来得及写,咋办啊?”

    “完了完了,我肯定不会及格。”

    “……”

    秦艽上辈子辅导赵海洋兄妹俩作业,对于应试教育的考试环节很有心得,知道怎么分配时间提高效率,所以同样的时间里不仅做完所有题目,还认真的检查了一遍。

    大家见她这么沉着冷静,估摸着又是跟上次一样的稳操胜券,有女生大着胆子跟她对答案,对上了就欢呼雀跃,对不上又愁眉苦脸,一时间教室里热闹极了。

    “好了,静一静,卷子今晚我们会组织人员批改,成绩明早就能公布,现在大家先带上笔和纸,按照下面的名单分组,来一趟带教室。”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分组跟着去。

    “怎么办啊秦艽,我理论肯定过不了……呜呜……”同桌哭兮兮。

    更让她绝望的是,没多久先出去那几个组回来,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原来,这是第二场考试,考试重点是中医四诊。

    就是由老师假装病人,模拟的是看病场景,从“病人”踏进诊室那一刻开始。很多学员以前从没接触过门诊,哪里懂这些啊,有一来就要给“病人”打针的,有让去做检查的,还有的倒是没把病人支走,对于四诊却毫无章法,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的,当场就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

    更关键的是,每个人考到的题目都不一样,有的主诉是眩晕,有的是腹痛,有的是恶心,就是想照抄也不行。

    “这样,你进去以后先问病人哪里不舒服,然后问这种不舒服持续多长时间了,中途去哪里看过,吃过啥药,做过啥检查,这些是现病史,然后再问既往史,按照咱们的《十问歌》进行,还记得吗?”

    同桌赶紧点头,“记得,上次你让我背的。”

    “记得中途一定要配合切脉和望诊,这两项才是最重要的。”很多学员就是只顾着问病史,把中医精髓给忘了。

    “等一切都做完,再下诊断,而辩证纲领无非就是八纲、脏腑、经络和病因……”

    她本来只是小声教同桌,但大家实在是太紧张了,没人说话,很多人下意识就竖起耳朵……随着她的娓娓道来,原本紧张的学员们也渐渐冷静下来,等到她说完,竟然意犹未尽。

    “哇,秦艽同学你说的跟老师说的一样耶!”

    “也不一样,秦艽同学讲的更系统,更具体。”

    “啊对,老师讲的我听不懂,但秦艽同学讲的我都听懂了。”每一个词都是老师讲过的,可他们没办法联系起来,此时秦艽就像把散乱的珠子一颗颗串起来,逐渐串成了一条精美的项链。

    秦艽笑笑,没想到自己还有当老师的天赋,这算是上辈子辅导作业差点被逼疯的“福报”?

    很快,同桌那组进去,十分钟后出来,大家神色都不像前面几组的郁闷了,至少同桌就拿了70分,已经大大超出预期。

    “我都快紧张死了,脑海里只记得秦艽同学说的,就照着她的步骤来,居然真的得了65分!”

    “哎呀我也是,老师说我的诊断虽然错了,但过程很规范,给了我30分呢!”

    众人这下看秦艽的眼神简直就跟救命恩人似的,再也不会怀疑她入学考试的成绩了。

    没一会儿,轮到秦艽这组进去,她眼前的模拟“病人”居然是卫生局张局长!

    张局长见她要打招呼,抢先开口:“大夫我最近胸闷,你给看看吃点啥药?”

    秦艽一秒进入状态,“我先看看您的脉。”

    她将手搭到张局长的桡动脉上,开始结合脉象例行问诊,因为病人是模拟的,症状可以无中生有,脉象却是实打实没问题的,脉诊只是走个过场,重点还是在问诊,根据对方描述的症状……这分明跟陈老的病情一模一样。

    秦艽虽然心内奇怪,但还是中规中矩地说:“您这是胸痹病。”

    张局长很满意,“能跟我解释一下吗,大夫?”

    “胸痹是中医病名,在西医上就是心脏病,以胸闷胸痛心悸呼吸困难等为主要症状的疾病,常因天气、情绪、饮食和劳累等因素诱发,根据描述,您这个情况是气滞血瘀,心脉不通,治法主要是活血化瘀,行气止痛,您看我说的对吗?”

    张局长眯了眯眼,“那要是让你开个方子呢?”

    秦艽一愣,前头那几组可没说要开方,只需要诊断出疾病和症候就行。

    但张局长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不好问,接过他递来的信签纸,开始唰唰唰的写起来:炒枳实12g,薤白12g,桂枝10g……

    三分钟后,张局长看着她写的方子,愣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喃喃:“张仲景的枳实薤白桂枝汤?”

    这首方剂授课老师没教过,因为这是出现在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的经典方剂,而现在的授课以常见基本方为主,关键要学到这首方剂,哪怕是正规医学院校也得是大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

    “你自学的吗?”

    秦艽点头,又摇头,“我师父老人家很是推崇经方,我入门第一课就是背诵《伤寒杂病论》。”

    张局长掩饰住内心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看来这小姑娘的经典功力也很深,而这正是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中医人即将丢失的本心——而这,才是她的方子能对陈老的多年心脏病起作用的原因。

    接到省里电话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不是弄错了,基层是有一个叫秦艽的学员,但那连赤脚医生都算不上,上面居然跟他要人,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只知道她理论基础好,入学考试十分优异,简直都优异过头了,一直以来是他重点观察对象。

    只是没想到,她不仅理论强,临床更强。

    所以,他才设计了今天这出,他想看看,这个秦艽是不是有真本事。那些方子,是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看着方子,一连说了三声“好”,“你先回教室吧。”

    她前脚刚走,后脚负责记录分数的刘干事就问:“张局,这学员您给打多少分?”

    “90分。”

    刘干事大惊,要知道这些模拟“病人”中就属张局最为严苛,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有胆子小的女学员直接就给吓哭了,打分的时候他更是一点也不留情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仅考察学员的专业能力,还把他们对待“病人”的态度也当成一个重要得分点,刚才考了十几个考生,他最高分只给到60分,堪堪及格……秦艽居然能从他手里拿到90分!

    这是啥概念啊,这秦艽可真了不起,能在局长心里挂上号,那以后去县医院工作还不妥妥的?那他可得早点打好关系,万一以后自家亲朋好友需要看病啥的,也能有人安排一下不是?

    “实习分配名单我看一下。”

    刘干事心说来了来了,看吧,局长肯定要把秦艽挑到县医院去。

    考试后,按照综合成绩排名开始分派实习医院,这是上级文件指示,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要是能分到县医院,好好表现,以后能留下来的概率也要更高,可……诶等等,张局怎么把秦艽的名字给划了?!

    “张局这是……”他弱弱地问。

    张局长淡淡的笑笑,“这次考试是全省范围内的,秦艽表现不错,在省内都能排到前十名,肯定不会留在县里。”

    何止啊,据说她这次分配要配合她爱人的工作调动,这种时候他们小小一个卫生局也没有反对的权利。于私来说,这样优秀的中医工作者,应该去更好的平台。

    *

    就在秦艽耐心等待分配消息的时候,陈伯寒再一次走进了秦家的大门。

    秦桂花脸色不太好看,这老头子又来蹭饭吗?他鼻子倒是灵,知道今天老三回来她们会做好吃的。

    “你也不用给我摆脸色,我今儿来是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你这大孙女,我准备带走。”

    “带……带走?”

    “我马上要调回省城去了,爱兰必须跟我走。”

    秦桂花眼睛一瞪,双手叉腰,“凭啥?”

    “凭我不会做饭,凭我工作忙,总得有个照顾的人。”凭你家爱兰需要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秦桂花更气,“呸,这不就是保姆吗,你倒想得美,吃我家住我家还想把我孙女拐去当保姆,你……”欺人太甚。

    “我开工资。”

    秦桂花的气势立马就瘪了,“开多少?”

    “25。”

    秦桂花祖孙三个一年到头只能分到六十块钱,爱兰一个月工资就二十五,还有这种好事儿?

    秦艽也很意外,看向大姐,见她一点也不意外,估摸着是早就知道了。

    她并不觉得给人当保姆丢人,八十年代进城打工能当保姆都很体面,反正都是凭自己劳动吃饭,又不偷不抢,再说了,能给陈老当保姆,这一般人还真想都不敢想。

    至于什么男女有别,陈老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风光霁月,谁要往那方面想谁就是下三滥。

    秦艽连忙将奶奶拉到一边,“奶,就让大姐去吧,有份工作可比在家种地强,再说了您看陈老师也不像普通人,以后说不定还是大姐的造化呢?”

    她知道奶奶的心思,当年把她们姐妹三个换着赶去何老跟前送饭送水,可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出路?

    果然,秦桂花眼珠子一转,当即改了语气,对陈伯寒说:“你可不能骗咱们乡下人,咱们心眼子没你们多,但我秦桂花也不是吃素的。”

    陈伯寒无语,跟这老太婆真是没啥好说的,“现在就去打介绍信,工作函已经发过来了,盖着红章还能骗你?”

    其实,他想带走爱兰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无儿无女,村里人都怕被他连累,只有温柔善良的爱兰总是嘘寒问暖的关心他,就是做的饭菜也很合他胃口,这样的女孩子留在农村,过不了两年这老太婆肯定会给找婆家嫁出去,浑浑噩噩过一生,可跟着他去省城,他就不会逼她嫁人。

    他一直觉着,女同志的归宿不是嫁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爱兰自己想嫁人,省城的好男儿也多,随便拎几个出来不比村里的强?

    别以为他不知道,村里多少人家打爱兰主意呢,他又不瞎!

    “那去了省城,你不会不让我孙女回来看我吧?她第一次出远门,要不我跟着去看看?”

    “你不会饿我孙女吧?她脸皮薄,饿了肯定也不好意思说。”

    “你不会打骂我孙女吧,我可警告你……”

    陈伯寒无语,“行行行,不会不会,赶紧收拾东西,过几天就出发。”

    “你也去。”

    秦桂花一愣,“我老太婆去干啥?”

    陈伯寒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艽,“你还没接到通知?”

    秦艽眼睛一亮,想起中午刘干事给她打的电话——她的实习医院不在红星县,而是412厂卫生室。

    虽然卫生室说出去不好听,但其实412是部委直管的国营大厂,厂医院的级别也比公社卫生院更高。

    那里,曾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那里,有老贺正在等着她,他们将在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秦艽眼神坚定,“奶奶,收拾行李吧,咱们走。”

    离开这个不够美好的地方,去冷河镇吧。

    第25章 来啦来啦!

    说好要去冷河镇, 陈老就先带着贺连生和秦爱兰过去,因为工作还等着他过去开展呢,秦艽几个则是先把五里屯的事情办完随后再去。

    一大早, 一辆军用吉普车准时来到五里屯村口, 陈伯寒已经在车上等着,“小张开慢点,啊。”

    “是领导!”一名气三十岁不到的驾驶员,中气十足的回答。

    “贺同志的被褥不用买了,我家里有多余的,你拿去用就行,分配的房子就在家属区那边,我专门给你找了一套就在青松哥隔壁,你们以后来往也方便。”驾驶员热情地说。

    贺连生只是点头, 对于吃住他没什么要求,毕竟以前什么样的环境都待过。

    “房子不大,现在条件有限, 大家都一样。”即使是军队团级干部也跟厂里的技术员普通工人住一样的小房子, 墙是土垒的, 屋顶勉强盖了一层瓦,但因为412附近都是荒漠,没什么树木, 椽子都是战士们从很远的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运去的,十分珍贵,排列的比较稀疏,遇到强降雨天气经常会漏雨。

    车子离开绿意盎然的红星县, 往西北方向行驶, 中途经过三个关卡哨所查验证件、检查车辆上下里外之后, 能看见的绿色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放眼望去全是土黄色,一望无际的土黄。

    虽然这个地方也属于省城的管辖范围,但土壤地形和气候条件却都天壤之别,车子行驶在风沙里,能明显感觉到车身的震颤,“这边天气就是这样,自然环境恶劣,我也是住了两个月才刚适应一点。”

    几人有句没句的聊着,爱兰靠在车玻璃上睡了醒醒了睡,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一片空地。

    贺连生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比刚才湿润不少,也能闻见一点青草和绿树的清新,看来这就是家属区。

    所谓的家属区,其实也很简陋,就是几排“凸”字形的土房子整齐排列着,没有独门独院,大家共用门前的黄泥土地作院子,但不允许私自搭建围墙,很像他在部队时的营房。

    只不过跟营房里的集体宿舍不一样,这里都是以户为单位,每户一所“凸”字房,除了位置有差别,外观简直一模一样。

    这不,他这新来的跟已经在此工作三年的赵青松,分到的房子就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两间房,外面一间作客厅待客和吃饭,有十二三个平米,里头那间是卧室,只有十个平米,厨房则是各人在自家墙角用黄土垒一个小隔间,厂里规定不能超过六个平米,所以看上去基本家家户户都一样,要是记性不好的摸进别人家也有可能。

    此时,家家户户的小格子间厨房里,正亮着昏黄的灯光,整个家属区飘荡着饭菜的香味。贺连生看着那间小小的房子,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软的。

    他记得,小秦同志说,她最近几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把奶奶妹妹接到身边生活,不用她们再干农活,她渴望有个自己的家,即使只是两间小房子……

    “小贺?”忽然,身后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是赵青松。

    这边营级干部不多,他们这一排营级干部的房子至今还空着好几套,前几天听刘宝珠说隔壁这套分下去了,他也没问分给谁,没想到居然是自家“好兄弟”,现在这心情更微妙了。

    小贺能文能武,长得又好,还有陈老这棵大树,他赵青松呢?每一次晋升都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感觉自己跟小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青松哥。”见到熟人,贺连生也有点欢喜。

    “走,进屋坐,今晚就在我家住,明儿再慢慢置办你那边。”赵青松一把搂住他肩膀,“宝珠给炸一盘花生,我跟小贺要好好喝几杯。”

    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海洋,去小卖部给爸买两瓶老白干。”

    贺连生还没看清孩子长啥样,那五六岁的小男孩就拿着钱跑得没影儿了,他的视线落屋里,跟自己那边一样大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几个板凳,墙上贴着一张伟人画像,还挂着一个日历,一个挂钟,窗边则是一块黄色小碎花的窗帘,东西虽不多,却很干净也很温馨。

    “别干站着,坐吧,咱们这边条件艰苦,只能先将就几年,上面领导承诺了,等以后条件好起来要给咱们盖独门独院的砖瓦房,日子可有盼头咯。”

    贺连生点点头,正好刘宝珠系着围裙进屋来拿花生米,“哎呀小贺来了真好,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青松也有喝酒的伴儿啦!”

    贺连生客气的叫了声“嫂子”,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赵青松当着他的面把鞋子一脱,直接光脚板踩在水泥地板上,“这边昼夜温差大,白天烤火似的,夜里又凉……”

    在他的介绍中,贺连生知道,这个地方叫冷河镇,说镇子其实小了,应该跟县城差不多。这里在民国时期设镇,只有零零散散七八十户人家,后来很多胶东豫南皖北的逃荒过来,逐渐聚集起人气,才慢慢形成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解放后因为垦荒移民和军工厂、兵团、农场的设立,逐渐发展壮大,“虽说是镇,但规模丝毫不亚于我老家红星县城。”

    赵青松很是自豪地说,“你别看咱们家属区不在镇中心,但去镇上也很方便,以咱们当兵的脚程十分钟就到了。”当然,里头要出去不难,但外头要进来却不简单,各种关卡检查登记,没有正当事由基本都不会放闲杂人等进来。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贺连生左腿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有似无的叹息一声。

    *

    贺连生在冷河镇的生活暂且不提,秦艽一家也正在紧锣密鼓计划搬家的事。

    “来娣?”正说着,门口走来一个年轻人。

    “廖大哥?”

    “进屋坐会儿。”

    廖志贤装作若无其事的进门,嘴上问她啥时候回来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眼神却在院里找什么人。

    秦艽心里好笑,但她不说破,“我大姐要出门,正好请几天假回来。”

    廖志贤顿了顿,“你大姐她……我听说,是听说的啊,也不知道真假,说……”

    “听说啥?”

    廖志贤抬头,真诚地看着她,“我听说她要去城里给人当保姆,是真的吗?”

    “是啊,家里经济困难,我和老四都上学,光靠我奶一个人也不行,我大姐还是得出去工作。”

    廖志贤懊恼极了,“她要是想去当保姆的话,我可以问问我爸妈他们那边,可以给她找个知根知底的,去那么远,秦奶奶也不放心吧?”

    “我大姐只是去省城,应该没海城远吧……”

    廖志贤懊恼,手忙脚乱的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艽都快笑出声了,这几个月他虽然啥也没说,但每隔两天就把秦家的水缸挑满,将柴劈好,队里有啥重活脏活他都抢着跟秦家换,这肯定是喜欢上家里的某个女孩子了呗,秦艽觉得自己没那么大魅力,老四又还小,那肯定就是大姐呗。

    “小廖啊,你们知青点的活也不少,以后我们家的事就不麻烦你了。”秦桂花自然也明白,所以每次干完活,她那么小气的人都会留他吃饭,不吃饭就给点自留地的瓜瓜豆豆,就是不想落人口舌。

    等廖志贤离开,秦艽问她咋不同意。

    “人倒是挺好,样貌也周正,还有文化,就是没个固定营生。”

    “那在生产队种地也不错啊,反正咱们家也是种地的。”

    秦桂花不接话,她肯定还是希望孙女嫁个吃供应粮的,但她又怕自己这个想法会再一次害了爱兰,爱兰当年相刘加伟的时候,她不就是看着他有工作,一家子工人吗?结果呢,齐大非偶。

    “我看廖大哥最近都在研究种西瓜,说不定以后真能种出名堂呢?”自从眼睛治好后,他的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不仅抢着干脏活累活,还去县里农科站参加培训,学什么经济作物种植,别的队都选的西红柿黄瓜这类,他倒是选了个西瓜。

    培训回来就天天钻在地里,不分严寒酷暑埋头干,王丽芬和李本分两口子开明,倒是不会说啥,但背后笑话的社员不少,都说这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一天尽折腾些没用的!

    “嗐,你可别提种西瓜了,西瓜是能吃饱还是怎么着啊?也就你丽芬婶子稀罕,专门划块试验田给他,要换了别人,还得倒扣他工分呢!”

    “咱们农村人吃不起,不代表城里人吃不起啊,以后种得好还能卖到城里去,不也能创收?”

    秦桂花动了动嘴唇,没反驳。

    “他跟我大姐的事咱们随缘,你也别阻拦,反正他俩现在离这么远,以后见一面也难……”三年后恢复高考廖大哥肯定是能考走的,到时候跟大姐天南海北,能成是缘分,不能成那也是情有可原。

    秦桂花心里这才舒服些,“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大姐福气还在后头哩!”如果一定就看中这小廖知青,那也没办法,她算是看透了,这说亲啊,还是得自家闺女乐意才行。

    像来娣,主意大,自己挑的女婿,这日子就越过越好。

    正说着,隔壁传来“噗嗤”的笑声,院墙上冒出一个脑袋。

    秦艽真眼疾手快,捡起一块小石子,精准无误地打在那人耳朵上。

    “哎哟,死丫头片子,你们一家子寡妇命,你大姐不就是去给人当保姆嘛,看把你嘚瑟……”

    “刘大虎,你要是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让你那条胳膊‘好’起来?”

    刘大虎动了动依然软软的胳膊,不敢再哔哔。自从半年前贺连生把他胳膊弄脱臼后,他就一直病病歪歪,当然一开始确实是胳膊用不上力,只能在家养着,后来发现——嘿,养病还挺舒服,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干脆就胳膊一耷拉,装病到底。

    刘寡妇实在心疼大孙子,厚着脸皮求秦艽给他看,没求十次也求了八次,秦艽也讨厌他闲在家偷鸡摸狗,为了保护自家兔子,就忍着恶心给接回去了。当然,诊金是翻倍的,药费也是昂贵的。

    刘大虎可一点也不感激她,只恨她坏了自己装病的美事儿。

    后来又自己故意弄脱臼,然后刘寡妇又求秦艽出手,然后再脱臼……反正,只要有诊金和药费拿,她也不戳破,只有刘寡妇受伤的世界算是达成了。

    “三姐,咱们真要去吗,那这些兔子咋办?”小秦盼倒是很快接受跟三姐去省城生活的提议,反正她期末考早就考完了,去哪里上学都一样……只是舍不得小兔子们。

    “我已经叫丽芬婶子来看了,宋她几只,剩下的咱们就送二姐家养。”她记得上次牛家那几个小孩挺喜欢兔子的,不知道送他们的有没有养活。

    “那奶还说要……要做成腌兔肉给大姐寄去……”

    秦艽咽口水,腌兔子也好吃啊!

    “哼,三姐你坏,跟奶一样,尽想吃兔子。”秦盼赶紧将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们抱怀里。

    当然,秦桂花对于把兔子免费送给王丽芬也没反驳,毕竟不是全送,再说这两年王丽芬对她们孤儿寡母的也照顾,李本分当上队长之后,欺负她们的人都少多了,要说五里屯还有啥值得怀念的,那就是这两口子,厚道。

    第二天,秦艽就把家里的中药整理好,该卖的卖,该做成药丸的赶紧做,就是心疼这几株石斛,才刚成活没多久。

    *

    “哎哟来娣来了,那天我听说你回家,还以为你们放假了呢。”崔家一家子正准备吃饭,看见她连忙让座,“小二家的赶紧去给你来娣妹子盛饭,老大媳妇儿去煎俩鸡蛋。”

    秦艽赶紧拉住他们:“两位嫂子别忙活了,我吃过才来的。”

    崔家人感激她救了母亲,平时就没少给奶奶送东西,她可不能又吃又拿的。“我今儿来,是有个事情想跟老五叔商量。”

    原来,她是想自己先把铁皮石斛种活,多繁衍一点植株再去找大队部谈推广的事,大队长两口子为人正直,她也想回报一下,谁知道这么快就要去省城,计划被打乱,只能重新安排。

    “老五叔您种庄稼一把好手,又第一个发现铁皮石斛,我家院里那几株您就先挪过来,养养看,要是能活,明年就能种自留地里。”

    崔老五答应,只是——“你也知道,咱们公社规定每家每户不论人口多少,自留地只能留三分,还要种点粮食和菜,怕……”

    “只要能活,您就别种其它的,只种石斛。”

    崔家人有点犹豫,农民不吃粮食还能吃啥,地都拿去种药,岂不是要饿肚子?

    看着崔家一家子面黄肌瘦,孩子饿成大头娃娃,秦艽也不忍心:“这样,你们一半种粮食,一半种石斛,等到石斛能出栏,卖的钱能买十倍八倍的粮食。”要是失败了,还能有一半的粮食收成。

    “卖?”

    “对,我会帮你们联系好买家,到时候你们去报我名字就成。”这这段时间在县医院实习,她也经常下去药房,跟老药师关系更好了,知道他们急缺铁皮石斛,只要能种出来,都是按照市面上最高价收购。

    “这事先别声张,你们自己先种两年,确保没问题之后再跟李队长和丽芬婶子说,到时候还能带着整个大队一起种。”

    崔老五心动,他以前本来就是半个猎人,对山上的植物如数家珍,对它们的生长习性也了如指掌,别人种可能不一定活,但他绝对有办法将石斛伺候得好好的。

    还能卖钱,有了钱,不仅能买粮食,还能买肉,买新衣服,送娃娃们上学。

    “行,就种,大不了没粮食我回娘家去借。”老大媳妇说。

    老二媳妇也跟上,“爹,娘,咱们都穷了这么多年,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一年半载的?到时候我娘家也能借点。”

    “就是,成不成一年半载就能看出效果。”

    见俩儿媳都这么说,崔家老两口是既感动又心酸,“成,咱试试就试试。”

    第二天下午,崔老五就去秦家院里,把石斛挪到自留地里,开始每天三次的精心伺候起来。

    王丽芬也赶紧去认领了一公两母的兔子,都是成熟的大兔子了,只要怀上就能生,她家里原先养那几只已经出栏,还悄悄赚了好几块钱呢!

    剩下十只,谁来秦艽都不卖,秦桂花虽然奇怪,但也不管这些。

    *

    仲夏,坝塘里多出一些黑溜溜的小脑袋,这边的娃娃们,无论男女,都小小年纪就会游泳,虽然不像城里少年宫学的那么姿势标准这个泳那个泳的,但狗刨式几乎人手一套。

    这不,秦艽刚走到河边,就见河里水浅的地方,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脑袋。

    她努力辨认,想在里头找找小外甥牛善勇,但失败了——脑袋们都是一样大一样黑,刚扎过猛子,头发湿漉漉滑溜溜的贴在头皮上,活脱脱一群小水獭!

    “嘿,你们看那是谁啊?”有孩子先看见她,好奇地问身边小伙伴。

    “不认识。”

    “没见过,谁家亲戚呀?”

    “这谁家亲戚啊这么漂亮?”

    牛善勇刚扎个猛子出来,手里还抓着从河底摸到的石头,准备打个水漂来着,抬头一看,“我三姨!”

    “你三姨?你有这么好看的三姨嘛你就认?”

    “本来就是我三姨!”牛善勇挥着手里石头,“三姨,三姨!”

    秦艽抹了把汗,热得头晕眼花,“善勇?”

    小水獭连忙窜出来,像小黄狗似的抖抖身上水汽:“三姨你咋来啦,还挑着鸡笼?”

    秦艽都想把这对鸡笼扔了,整整四十斤重量啊,没搭到拖拉机,是坐11路来的,都快热死啦。

    “妈,妈,我三姨来啦!”牛善勇高兴的光着身子就往地里跑。

    秦友娣正要找机会偷懒,连忙远远地迎上来,一把揪住他耳朵,“你衣服呢?”

    “忘……忘记穿了……”

    秦友娣来气,使劲给他屁股上呼了两巴掌,“忘记,你咋不把吃饭屙屎忘记,啊?”

    牛善勇一边躲一边汇报军情:“我三姨挑着鸡笼,是不是要给咱们家送鸡来啊?上次二蛋他大姨就给他们家送了一只大公鸡呢!”

    秦友娣是知道自己奶奶和妹妹有多抠门的,但当着孩子的面,她不能不给自己长脸,还得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嗓门高喊:“那肯定,你太姥姥和三姨对咱们可好啦,有啥好吃的都留着给咱们,上次去吃的□□肉还记得吗?”

    顿时,田间地头传来一阵口水声,俩妯娌那边还有一股子酸味。

    牛善勇也吸了一口,“妈咱啥时候吃兔……哎哟,妈你掐我干啥呀?”

    秦友娣白了自己这傻儿子一眼,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看看你三姨给送啥好东西来。”

    秦艽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村口等着,远远地看见母子俩过来,想到她们搬去省城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心里还怪不舍的,自家这二姐在大姐离婚这件事上是帮了大忙的。

    “咋,奶让你送啥过来?”友娣眼尖地看见一撮雪花花的毛,“兔子?”

    “家里不想养了,我全给你送过来。”

    秦友娣的眼睛顿时亮得不像话,“不要钱?不会是生病的吧,你可别霍霍我……”

    秦艽真想翻个白眼,“要啊,每只兔子三四斤,你看这一共十只兔子怎么也得三十块吧?”

    友娣撇嘴,“那我不要,我没钱买,再说了家里这么多人吃饭,我们才三口,不划算。”

    牛家现在还没分家,前面两个哥哥年纪比牛大刚大,孩子都三四个了,唯独三房只有一个娃,这不明摆着吃亏嘛。这也是友娣一直跟俩妯娌不对付的根本原因,总觉得他们两口子是在给大哥二哥家养孩子,心里不痛快。偏偏那俩妯娌也是掐尖要强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没少在外头说她和牛大刚好吃懒做,搞得像她们养着他们一家三口似的。

    秦艽不爱听她抱怨,牛家情况结婚前她就知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行了行了,又不是诉苦大会,我来是要告诉你,大姐去省城工作了,马上我和奶奶老四也要过去,怕临时通知来不及告诉你,现在先跟你说一声。”

    “啥工作,她参加招工啦?”

    “哎哟喂,老三啊,咱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啦!等着,这事我得给你们好好宣传宣传,省得那俩妯娌当咱们老秦家没人了,咱们家没儿子一样能进城过好日子!”

    秦艽也没阻止,等她宣泄得差不多,才说:“这些兔子我们养出感情了,也不舍得吃,送给你,随便你想怎么处置。”

    秦友娣顿时爱不释手的抚摸那些白绒绒的小家伙,“成,我肯定也不吃,明儿我给送朱八梅的饭店去。”

    自从朱八梅顶替秦爱兰工作后,倒是帮了村里人不少忙,社员们辛辛苦苦养的鸡鸭鹅,种的瓜果蔬菜,她都按市价收购,既能为饭店供上最新鲜的食材,又省得社员们上黑市卖了,现在村里谁不说她好?

    “这朱八梅是个有头脑的,以后前途肯定不会差,你们多跟她处处,说不定以后也能帮上忙,可别因小失大。”上辈子的二姐夫在改革开放后没几年也学人出去做生意,但因为为人小气,不肯吃亏,本来好端端的饭店生意也做黄掉,低价转让给他大哥,人三个月就扭亏为盈,后来成了牛家兄弟三个里过得最好的。

    反倒是思想最活络,胆子最大的牛大刚秦友娣,一辈子东折腾西鼓捣也只是够温饱,要不是牛善勇孝顺,他们晚年生活都成问题。“对了二姐,善勇是个好苗子,你们要好好教他做人的道理,别一天尽撺掇他贪小便宜。”

    前半句友娣嘴巴咧到耳后根,后半句立马脸一拉:“你这是好话嘛?”

    “孩子聪明,送他好好上学,你们入股不亏。”

    把兔子送到,又留下电话和地址,秦艽也没在牛家吃饭,“我走了,啊,走之前如果来得及,你们回来吃个饭,来不及就去到那边再联系。”

    回去实在是太晒了,秦艽没帽子,只能顺手从秧田里摘一个大大的荷叶,顶在脑袋上,聊胜于无。

    走了快二里路,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名字,回头一看,“二姐你咋又来了?”

    友娣跑得气喘吁吁,“你这死妮子,就不能走慢点,让你吃了饭再回去你也不肯,奶知道你饿着肚子回去肯定又要赖我不留你。”

    嘴里埋怨着,手上却迅速地塞过来一个手帕包,“拿着,你二姐不像大姐出息能结识啥大人物,只能给你们几块路费,到了那边赶快给我来个电话。”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要再不走,她就后悔了。

    秦艽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包花花绿绿的零票,加一起居然有二十二块之多!

    “二姐等等,你拿回去我们用不着……”

    “快滚,嫌牛家人听不见你可以再喊大声点。”

    秦艽眼看着她几分钟就没了踪影,只能苦笑,她以前一直不敢跟二姐说炮制药材卖钱的事儿,就怕她回去薅羊毛,看来在二姐心目中,她们才是需要救济的对象。

    回到家,秦桂花看见友娣给的钱,也有点鼻子发酸,“死妮子,在婆家过好她自个儿就行,还惦记娘家人干啥。”

    “奶,二姐给你就收下,等咱们在那边扎根,也可以叫他们过去。”现在是1974年,距离改革开放也没几年了,到时候去外省和南方打拼的人很多,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省会。

    家里其实也没多少家当,两只老母鸡还舍不得卖,老太太坚持要带到省城去养,秦艽想了想,上辈子的家属区好像不让养鸡鸭,怕传染病传给工作人员,谁家养的都要被勒令处理,不然就是没收充公。

    她现在劝再多都没用,反正奶奶就是把那两只老母鸡当自个儿命根子,只要去到那边人家不许养她就知道厉害了。

    家里也没其它活物,就只剩年底分的粮食,也吃得七七八八,心想到时候接到通知再临时收拾都来得及。

    祖孙仨虽然没往外张扬,但她们忙着处理家当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王丽芬还好心劝她们:“婶子你们先别急着处理,万一调令还来不到呢,到时候你们吃啥?”

    秦桂花把腰杆子一挺,傲气十足,“那不可能,咱们龙国的政府可不兴骗咱们老农民。”

    王丽芬一噎,“可也……也不用这么着急……要是……”要是家当都处理了,到时候又去不成,以秦桂花的尿性还不得上大队部要吃的?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他们这些大队干部。

    她虽然得了老太太的兔子,但她对老太太的感观很复杂,是过去几十年日积月累形成的。

    秦桂花一开始也不赞成把粮食卖掉,是秦艽给她讲道理,说那边啥都能买到,是一个大镇子,有红星县那么大呢,再加上她们三个妇女同志老的老小的小,既要背锅碗瓢盆,又要带被褥生活用品,还得拎两只老母鸡,哪还能分出手来扛粮食啊?要是路上走散了,那可就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

    秦桂花当即被吓得拍心口,她一老太太人贩子肯定看不上,但俩孙女就不一样了,立马在心里决定能处理的必须处理掉,轻装简行,到时候她得一眼不落的盯着俩孙女。

    “行了,你们也甭劝了,咱这次是跟着孙女婿享福,要不是孙女婿出息,咱来娣也轮不着那么好的工作,我就说吧,小贺肯定……”巴拉巴拉,顺便炫耀一下自己当初的眼光独到,慧眼识英雄。

    原本准备看她们笑话的社员们,脸上都有点讪讪的。

    另一边,秦艽去找廖志贤道别,他倒是啥也没说,主动来家里帮忙收拾东西,还说如果放心得下的话,房子他来看管,定期进来打扫下卫生,雨天帮忙拾掇一下瓦片啥的。

    “那就麻烦小廖了,房子一旦没人住就坏得快,要不你也别在知青点住了,搬来家里,有人住才不容易坏。”秦桂花主动开口。

    廖志贤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也答应了:“行,婶子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万一房子有什么情况我也能及时联系到您。”

    秦桂花果然乖乖把爱兰的联系方式给了他。

    秦艽在一旁看着,有点想笑,终日打雁的奶奶,也有被雁啄眼的一天。

    这边刚处理完,第三天果然就有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找到大队部,调令公函是先发到县革委会,革委会转发白银公社,公社又带信到生产队,“那边单位催得急,让下个月一号就正式上班。”

    今天都月底了,可不是得立马动脚嘛!

    秦艽也就不叫二姐回来吃饭了,省得徒增伤感,反正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27号一大早先去公社和教育委员会把秦盼的学籍档案转走,这关系着孩子的上学大计,下午准备点干粮,28号一早就坐上开往省城的火车。

    绿皮火车傍晚才到省城,而从省城开往冷河镇的中巴车一天只有两趟,早班车上午九点,晚班车下午三点……都赶不上。

    “只能等明天了,咱们先去找个招待所住一晚吧。”火车站人山人海,秦艽生怕奶奶和老四走丢,一眼看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口巨大的烧得黑漆漆的铁锅,肩膀上还挎着两把麻绳捆起来的缺了口的菜刀和砍柴刀,幸好这年代坐火车不用过安检。

    人一挤,她就像一只被巨大龟壳和海水裹挟着的身不由己的大海龟,东倒西歪。

    秦桂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背的是家里为数不多能用的被褥,尽管使劲压缩但依然面积很大,也是被周围人挤得东倒西歪。

    唯一好点的是秦盼,她人小,动作灵活,肩上背着自己的书本作业钢笔,手里拎着两只嘎嘎叫的老母鸡穿梭在人群中,然后很不幸的……鞋被挤掉了。

    “姐,三姐,我鞋掉了!”她在人群里一蹦一蹦的,努力露出脑袋的喊。

    秦艽头疼,小丫头只有两双鞋,今儿穿的这双还是过年买的,她宝贝得很,赶紧喝止道:“掉就掉了,不许回去捡!”

    她在电视上看过,逃荒年代有的人就是因为鞋被挤掉了回去找鞋,结果就与家人走散一辈子见不上,放在这年代也不夸张。

    秦盼虽然心疼,但也听话,只能扁扁嘴,暗恨自己不争气,鞋子可是用大姐的赔偿款买的,她今儿才是第三次穿。

    正懊恼着,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就是出站口,她兴奋地再次蹦起来:“三姐,有人来接咱们啦!”

    秦艽压根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小脑袋在大人肩膀处时隐时现,以为她要去找鞋子,顿时急得心都跳出嗓子眼:“不许捡,等等我啊,都别急,我锅都快挤坏了!”

    “哎哟你踩我脚干啥!”

    “你才踩我脚呢!”

    周围顿时乱起来,但也乱不了多久,因为有负责秩序的铁路工作人员正吹着哨子往这边走过来,大家很快若无其事的随波逐流。

    被挤得东倒西歪头发散成鸡窝的背锅侠.秦艽,就在这人生最狼狈的时刻,看见出站口那个白衬衫,正举着牌子,上面写着:“秦艽,秦盼,秦桂花。”

    老贺,来接她们了。

    第26章 要不要孩子

    虽然此刻的她分外狼狈, 但贺连生还是一眼认出来,一边大力挥舞手臂,一边逆着人流挤上来:“小秦同志, 这儿!”

    很快, 他把那口比尸体还沉的大铁锅接过去,秦艽终于能喘口气,“你咋来了?”

    贺连生听不清,但他懂唇语,“待会儿再说。”又将兴奋的失鞋小丫头怀里的老母鸡接过来,再把被挤得头都歪了的老太太的大棉被接过去,祖孙仨有种涅槃重生的感觉。

    贺连生一个人拎那么多东西却像不沉似的,走在最前面带(开)路,秦桂花在后面一个劲的夸:“小贺这孩子是不放心咱吧, 这才多远,我以前能从胶东逃到石兰,那可不是吹的……”

    秦艽不置可否, 哼, 算他识趣。

    “三姐夫真厉害, 大家都让着他,姐你看!”

    虽然没有大声吆喝,也没穿啥制服, 但个子高,气场强,人群似乎能感觉到,自觉地给他们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

    在这样的待遇下, 几人很快来到站前马路上, 那里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军用吉普车。

    贺连生把后备箱打开, 将东西放进去,拍拍手上的锅灰,“肚子饿了吧,走,先去吃饭。”

    秦艽自然而然跟上,走了两步发现奶奶和秦盼没跟上,“走啊奶,老四。”

    秦盼指了指贺连生,表情很是难为情。

    秦艽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他的白衬衫已经被锅灰染成水墨画了!

    “明天你把衣服拿来,我帮你洗。”

    贺连生耳根子一红,果然有对象就是好啊,连衣服都帮忙洗,以前那些老大哥们说得没错,“不,不用,我,我自己……”

    “拿来吧你,再客气我可就反悔了。”秦艽故意凶巴巴地说。

    他摸了摸鼻子,不防又把锅灰抹到鼻子上,秦艽顿时哈哈大笑。

    秦桂花不住给她使眼色,心说这小贺同志好心好意来接她们,来娣咋能笑话人家呢。这还算新婚的小两口,见面不羞涩也就罢了,咋还跟兄弟似的?

    不妙不妙,照这速度得多少年才能蜜里调油。老太太决定,得赶紧把他俩凑一起,把夫妻关系坐实再说,有了那啥,要培养感情还不简单?

    贺连生也没走远,带她们去火车站不远的国营饭店,因为还要赶路,只是简单的每人点一碗水饺,吃饱肚子就行,味道嘛……多年以后的秦艽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她就觉得挺甜的。

    *

    吉普车载着她们来到冷河镇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往日热闹的家属区已经进入梦乡,车子声惊醒几声狗吠,待听到熟悉的主人的呵斥,就偃旗息鼓,重新趴回窝里。

    大家也来不及看什么环境什么景色,早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是把东西搬进屋里,囫囵洗了脸和脚,祖孙仨就相拥着,挤在一张炕上睡过去。

    第二天,秦艽是被老母鸡“吱吱”声给叫醒的,“哪里来的老鼠?”昨晚夜里她就听见了,一直咯吱咯吱叫,但她实在太困了,脑海中闪现过这个想法,却没力气起来收拾。

    此时,在安静的屋里,这吱吱声就显得那么突兀,那么……熟悉!

    是的,熟悉!

    秦艽下炕,趿鞋出了卧室,来到外屋,就见带来的洗脚盆里,居然趴着一只红眼白毛的小兔子!

    “秦盼!”

    小秦盼揉着眼睛,小心翼翼,“三姐你放心,我会看好兔子,不让她出去捣乱,我们偷着养,没人知道的。”

    这就是去年买那只母兔子,秦艽一直想吃却没吃上,但她肚皮争气,生的崽崽多,秦艽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你是怎么带过来的?”

    她记得小老四带的东西也不少啊,哪里还有手拎兔子?

    秦盼只顾着笑,也不说话,抱着小兔子rua啊rua的,仿佛这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一样。

    上辈子的小老四,一直是孤苦无依的。秦艽抿抿嘴,什么都没说了。

    行吧,就养着吧,人的都能养活,还养不活一只吃草的?

    门外,随她们长途跋涉而来的老母鸡们,被罩在一只旧竹筐下,似乎是很不满这样的待遇,主人一醒它们叫得更欢。

    “奶,咱们今天炖鸡汤喝吧。”这一路奔波的,该补补。

    秦桂花也翻身坐起来,有点心疼的咂吧咂吧嘴,这可是她在屯子里的鸡屁股银行呢,想了半晌还是心一狠,牙一咬,“行,咱们宰一只,叫你男人来吃。”

    秦家对她张口闭口“你男人”已经免疫了,她记得老贺爱吃黄焖鸡,要是再往里头加点软烂的胡萝卜他能吃三碗饭!

    祖孙仨下炕,随便从水缸里舀水洗把脸,这才有时间打量这套房子,跟上辈子是同一套,就在赵家隔壁。上辈子秦艽为了避嫌没来过几次,但两家人仅一墙之隔,在门口随便看一眼就知道里头情形。

    昨晚贺连生安顿好她们后,借口自己要去单位值夜班就走了,秦桂花也知道他是怕她们不自在,主动把床铺让出来的,可不能真就鸠占鹊巢,“单位真能给你安排房子?”

    秦艽很肯定,因为这边环境恶劣,愿意来随军随厂的家属不像别的地方多,所以空房子还有好几套呢,尤其是这些一室一厅的,贺连生旁边还有一套空着呢。

    正说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妙龄女郎走过来,齐耳短发,齐刘海,的确良的白衬衣和蓝色工装裤,既干练又漂亮。

    见她们有点傻眼,女郎笑盈盈的叫了声“奶”,祖孙仨才反应过来,这是爱兰!

    “大姐。”

    “爱兰妮子。”

    秦爱兰笑着答应,“本来昨晚我要跟小张去接你们的,但陈老家有事走不开。”

    “哦,那没事,照顾那老头子本就是你的工作,咱拿了人工资就要干活,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

    双方自是好一番寒暄,知道彼此都过得好,一家子喜气洋洋,以后就不用分开了。倒是爱兰听说不是小张去接她们,而是贺连生接的很意外,她没记错的话,妹夫不是才刚出差回来?熬夜坐了四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屁股还没坐热就去接人?又一个人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子,一般人哪受得了。

    *

    而另一边的车间里,贺连生心口被驾驶员小张捶了一拳,“怎么样,人接到没?”

    大家一听他去接人,都凑过头来,“小贺接谁啊?”

    “一姑娘。”小张收到的任务是去接一名年轻女同志。

    “你家里来人探亲了?”

    “嗯。”

    “嘿,谁啊,你可是咱们车间最俊的,妹妹啥的要是有的话,你看看咱还有机会当你妹夫不?”一群光膀子的大老爷们全凑过来,七嘴八舌的,寻思肯定是他妹妹来探亲。

    谁知下一秒全都美梦破碎——“我爱人。”

    “啥?!”

    “去接的是我妻子,小秦同志,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但一众单身狗就是觉得,他在炫耀。

    “不是,哥们你骗谁呢,你啥时候结的婚?”每天按时上下班,吃的穿得比他们还像单身汉,从不参与聊女同志的话题,顶多就是默默在旁边听着,怎么看也不像已婚的啊!

    要知道,这里的男同志一旦是结了婚的,那叫一个嘚瑟,好为人师不说,时不时还得从心口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一会儿说他老婆真漂亮,一会儿说他老婆做的饭好吃,一会儿又说鞋子是老婆纳的,毛衣是老婆织的……每当这时候总能引来单身狗们一片哀嚎。

    贺连生淡淡地说:“去年结的。”

    “诶不对,要真是你爱人,那你昨晚还跑来厂里睡机房?不得那个那个……小别胜新婚?”有人挤眉弄眼地笑。

    刚才的解释已经够了,贺连生不再多说,拿出一包牡丹牌香烟往半空中一抛,小张眼疾手快接住,“谢啦哥们,以后还跟你换。”

    这包烟是昨晚小贺主动要求换他去接人的“贿赂品”,这种不用干活还能白得一包烟的美事儿,他希望天天都发生,于是大声吆喝道:“同志们注意啦,注意啦,以后你们对象或者媳妇儿来探亲,要跟我换班接人,这好处嘛,咱们就照着小贺的来,哈……”

    众人追着要打他,骂他哄抬物价,贺连生嘴角也翘起来。

    等没人注意这边,小张凑过来,悄声确认,“是不是老人也来了,不方便?”

    贺连生没明白。

    小张自顾自的,决定以自己过来人的身份帮他出谋划策:“这样,我认识后勤处的赵主任,我给你要两张招待所的票来,你们今儿就去。”

    “或者不用等晚上,白天去还能便宜点儿,你这班我给你顶了,等着。”

    贺连生这才听明白,连忙一把拉住,“多谢,但不需要。”

    小张一副“我懂你”的神情,412厂本来就男多女少,很多家属也不愿来这边生活,平时能见到的女工也多在包装车间,他们设备科这边全是大老爷们,见到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放心,哥们理解,我家那口子以前来的时候也这样,谁敢往集体宿舍带啊……不过你也悠着点,不然明天这些家伙准笑话你。”

    他扶了扶后腰,意有所指。

    贺连生:“……”

    *

    秦艽不知道,自己还没在厂里露面,已经有人想来看她了。这不,刚准备把贺连生的屋子收拾一下,厂里负责人事工作的一名小干事就来找她。

    “请问是秦艽同志吗?”

    “是的同志。”秦艽将调人的工作函和生产队白银公社开具的介绍信递过去,对方很认真的查看过,才让她带上户口本去人事科一趟。

    秦艽对厂里的各种科室部门也很熟悉,上辈子虽然没工作过几年,但赵青松经常不在家,要给他办什么都是她自己去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跑。

    “这是分给你的房子,钥匙在这里,入住以后可以换锁,装修随意,但不能私自搭建,也不能养鸡鸭猪牛羊……”秦艽赶紧记下来,又去卫生所报到。

    办完所有手续,这才有时间看写有房号的纸条,居然就在贺连生隔壁!他们那一排凸字房,正好位于中间位置,前后都还各有好几排凸字房,这样风沙也要比外围的小一些。

    爱兰还要赶回去做饭,也不能久留,知道她们房子在哪儿就急匆匆走了,秦桂花打开那扇铁门,看着里头明亮的黄土坯房简直爱不释手。

    “这窗子可真大,以后老四写作业就不用开灯喽。”她们在五里屯的房子很小,因为后面就是另一家人的墙壁,也没办法开后窗,整个屋子光线昏暗,白天都看不到啥太阳,秦盼之所以视力不好,估计也跟经常黄昏写作业有关,奶奶嫌开灯费电。

    “房子也比咱们的高!”层高足有四米多,所以即使占地面积不大,但空间看着却很宽敞。

    “还有这里,这里的墙壁居然这么白,咱们屯子里就是队长家也没这么白啊……”

    秦盼补充,“上面半截是白色的,下面半截是绿色的,应该是油漆吧,对吧三姐?”

    秦艽看着她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开心,这样的刷漆方式在后世其实算很老土的,但在这个年代却很潮流,要是再住进楼房,再浇灌上红白雪花一样的地板,那更是家属院中的高配,值得炫耀很多年的!

    祖孙三人连忙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中午贺连生回来问她们要不要去采买东西,自己正好要去镇子上买点材料,秦艽连忙跟他坐车去。

    以她的速度,从家属区到冷河镇走路得二十分钟,但开车五六分钟就到了,“走,去冷河边的黑市,不去百货商店。”

    “你知道黑市在哪里?”贺连生开车的手依然稳稳的,眼睛则是通过后视镜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秦艽心说自己上辈子来过几百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嘿嘿,我也是听我姐说的,她说那边东西虽然贵点,但不用票,我们刚来,也没那么多票。”

    忽然,原本疾驰的车子缓慢停下,男人从前面递过来一个卷卷。

    “这什么?”

    “你先将就着用,不够的待会儿回家再说。”

    秦艽打开一看,居然是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和一些粮票肉票之类的,她现在还没开始领工资,还真搞不来这些票证,顿时眉开眼笑,“好嘞,先帮你收着。”

    好男人第一步,家用上交。

    冷河镇皆因这条冷河而得名,这里位于广袤的高山平原与戈壁滩交界处,本来应该是寸草不生的,可据说清朝末年一家为了躲避战乱的人在大漠里走了十几天,眼看就要弹尽粮绝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绿洲,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看不仅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居然还有一条冷冽的流着蓝色河水的河流,而河流的上游居然可以追溯到几百公里外的连绵不绝的雪山。

    当年那家人就此住下,又陆续收留了几家逃荒的,一来二去适龄男女互相结婚,人口不断发展壮大,就成了最初的冷河镇,后来民国年间逃荒人数继续增加,镇子规模不断扩大,解放后军垦兵团的加入,更是让这里成为一片生机勃勃的地方。

    看着四周都是荒地,但镇子和冷河流域两旁却绿树成荫,秦艽也不得不感慨大自然造物的神奇。

    此时冷河边的大柳树下,已经坐了不少兜售东西的倒爷,一个个大热天的穿着大棉衣,袖着手,很明显是里头藏了东西,看见他俩进去,先是警惕的看向贺连生,大家彼此交换眼神——这小子应该是个当兵的。

    但当兵的也要过日子,很多买不到的东西都得找他们,所以大家也不排斥,观察一会儿见他没有掏证件吹哨子,估计不是红袖章,这才主动凑过来,“哟,兄弟,准备淘换点啥?”

    来的路上小秦同志就已经说过想买的东西,贺连生直接问:“木板、钢板、螺丝螺帽。”

    倒爷顿时眼睛一亮,“哎哟兄弟你这都是硬货啊,啧啧……难搞。”

    见贺连生皱眉,他又连忙说,“但你找我就是找对了,我这里有上好的老榆木,南边来的,打家具最是好看耐用。”这一看就是刚结婚或者准备结婚的小两口,买木板绝对是打家具呗。

    秦艽知道他说的“南边”就是石兰省南部,那边深山老林多,土壤肥沃,树木种类和品质都非常好。

    贺连生见她神色似有满意,这才开始说自己对数量品质的要求,完了问他多少钱能拿到。

    倒爷摸着下巴,“至少这个数。”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

    贺连生皱眉,“八十太贵,最多六十。”

    秦艽挑眉,没想到他居然会砍价!

    以前买鱼买鸡总是比她买得贵,她为此没少数落他,可他却说她白天做手工活太累了,早上就多睡会儿,他上班顺路经过菜市场买了就是,也贵不了几个钱,可现在看着怎么还挺会……过日子?

    倒爷嘴唇颤动,心说这当兵的砍得也太狠了,“你们要的老榆木多,还有那么多钢板螺丝螺帽,六十我是真拿不到,大兄弟你就给我留条活路吧,大家都是在外讨生活的,都不容易……”

    看着他苦巴巴的脸,秦艽都差点要松口同意了,八十块虽然多,但她去年卖药材攒了两百多块,实习期基本没花多少钱,也没租房子,拿来买点家具她也能接受。

    毕竟,家,就是要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嘛。

    然而,贺连生却不为所动,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倒爷立马脸色一变,“成,六十就六十,明天早上八点,还在这个地方,你们来拿。”

    直到走远,秦艽才好奇地问,“喂,你刚跟他说啥了?”怎么感觉老贺有亿点点腹黑。

    “没什么,你不是还要买点别的?”

    秦艽被这一提醒,赶紧又去看布料,她想扯两米碎花布去做窗帘,但这边交通不便,发展落后,外头时兴的花色也进不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

    “诶对了,你不是还要帮单位买材料嘛,赶快去吧。”秦艽提醒他,这家伙一路跟着她一句话不说,她都差点忘了他的存在。

    “行,那你先去停车的地方等着,大概半小时我回来接你。”

    秦艽对这片实在是太熟了,哪里有棵树哪里有块石头都知道,家属区物资供应紧张,但跟外头普遍的紧张不一样,家属区里的布料、粮食、油、肉、罐头这些逢年过节都有,因为单位特殊性,专门有保供的,会节省的人家还能省下寄回老家去,但像绿色蔬菜和水果,以及木料,就属于紧俏货。

    目前的冷河镇还没开始植树造林和治沙工程,只有冷河流域能种出少量蔬菜和水果,而这两样东西又恰好是不适合长途运输保鲜的,所以不仅价格昂贵,还一菜难求。

    她找到卖蔬菜的地方,看着蔫头蔫脑的青菜,发黑烂心的大白菜,软了吧唧的老黄瓜……那价格也是肉疼,顿时打消买菜的想法,要知道就这样的品相在红星县那都是菜市场收摊扔掉的。

    倒是土豆胡萝卜洋葱这些对土壤和水分要求不高的作物很多,也很便宜,几毛钱就能买一麻袋!

    秦艽当即各买一大麻袋,她经常锻炼身体,力气比一般女孩子大,腰一弯,卖菜的将大麻袋往她肩膀上一放,扛着就能走。

    走着走着吧,经过一个卖旧家具的地方,又不由自主停下来。

    上辈子她很喜欢逛旧货市场,却不买,因为赵青松觉得用旧家具丢人,尤其是那些掉漆掉边的,看着就磕磕碰碰的,很拿不出手,那时候为了仕途,他很在意形象。现在,秦艽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又捏着丈夫上交的家用,想买啥买啥。

    “大妹子喜欢这炕桌?挺实用的,而且还八成新,只掉了一点点漆。”见她盯着一张黑红色的小炕桌看,信托商店的售货员主动问。

    现在的正规旧货市场其实就是信托商店,相当于部分地区的国营典当行,但跟后世鱼龙混杂的典当行不一样,来这里卖东西必须持有单位或者户籍地开具的介绍信,也必须把买(卖)的物件及特征登记清楚,一般过了约定好的期限不来赎回,那就算交易生效,找不着后悔药吃了。

    “这张炕桌的主人不会来赎了,你要的话四块钱拿去。”

    炕桌在北方很常见,秦艽记得以前奶奶也有一张的,只是有一年没粮了,四个孙女饿得嗷嗷叫,她狠狠心拿去卖掉换来三斤粗粮,后来很多年奶奶还经常提起,倒不是要挟恩图报,而是这张炕桌是她生孩子时丈夫给打的,大概是她短暂婚姻里唯一的见证者。

    秦艽讲价,“三块,三块我就要。”

    售货员很是为难,“咱们这都是定价销售,要是收少了,这钱就得我自个儿贴啊……”

    秦艽指着柜子最底下的一个花瓶,“这个一起,最低多少?”

    “花瓶要贵些,这可是上好的玉壶春瓶,算你五块吧,九块钱一共。”

    秦艽本来只是觉得瓶子有点好看,肚子圆润脖子细长,线条婀娜,像个娉婷的唐代仕女,心想插花肯定好看,现在一听名字也这么好听,立马就来了兴致,“七块吧,两个我都要了。”

    信托商店的规矩,其实定价是最低价,经理为防内部人员买低卖高倒腾差价,售货员报的价都是比底价高的,这样要是有多得的,大家内部也能分点零花钱。

    “成,那就七块。”反正这花瓶主人也不会来赎了。

    秦艽看中那花瓶是想着哪天遇到野花可以摘两把插上,到时候放炕桌上肯定好看。

    *

    回到家属区正好是中午十一点半,秦盼和奶奶都没闲着,一个在用黄泥混着稻草拌泥浆,将泥浆浇灌进一个长方形的模具里,两天之后风干就是一块硬硬的土坯,相当于低配版的砖块。

    “奶,咱们这是要干啥?”

    “脱坯,盖间灶房,我听人说了,每家能盖六个平方的灶房,到时候我再悄悄在灶膛底下掏个鸡窝子,咱们这两只老母鸡就有窝了。”秦桂花不无得意地说。

    “还有一只兔子。”秦盼纠正。

    “奶,这里不让养鸡,一只也不行。”兔子至少知道定点大小便,不会弄脏公共环境,老母鸡就算了吧。

    “我知道啊,刚才听人说了,但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秦艽:“……”您这思想已经大大滑坡了。

    两边屋子收拾开,晚上秦艽还想再跟奶奶秦盼挤着住就不行了,秦桂花直接将她推到小贺那边。

    而小贺那边,也是莫名其妙的,被秦奶奶塞了一条洁白的毛巾。

    他虽然木讷,但也知道,这条毛巾的用处……

    “小秦同志,我不会勉强你,在你准备好之前,我都可以等待。”

    秦艽倒是一点不扭捏,她和老贺头上辈子耽误太久了,她想早点开启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这没错。再说了,他们现在可是正经有证的夫妻,小贺看她的眼神,俊脸通红和小鹿乱撞,她全看在眼里,没必要拖着不在一起。

    “我准备好了,我们就该在一起。”上辈子就该在一起了。

    “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孩子,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会尽量调整自己心态。”

    秦艽其实也不着急要孩子,她今年才十九岁,新的人生才刚开始。

    “好。”

    第27章 薄如蝉翼

    第二天秦艽收拾屋里的时候才发现, 卧室窗台上放着一只搪瓷大碗,里头居然是几个黄澄澄的杏子,她忍不住咽口水。

    “奶, 这杏子哪儿来的?”

    “哦, 隔壁宝珠送来的,她听说咱们搬过来,早上还说要过来帮忙打扫卫生,我没让,完事让她家孩子给送了一碗杏子过来,可甜呐,老四舍不得吃,说要留着等你回来。”

    秦艽这才想起来,是啊, 差点忘了赵青松刘宝珠这对邻居。

    正说着,刘宝珠又来了,只见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藏青色工装, 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 发梢扎着两根带花的红头绳, “来娣你们来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刘宝珠长得不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会说话, 脸蛋也比一般农村女孩白皙圆润,但冷河镇的风沙太大了,这才短短半年时间,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就黑了一圈, 也多了婚后妇女的润泽, 那是幸福的婚姻生活带给她的。

    秦艽心说, 刘宝珠真的比自己厉害,能在复杂的二婚家庭里游刃有余,容光焕发。

    “咋啦,一年没见来娣就不认识我啦?”秦艽在观察别人,刘宝珠也在观察她,看见她依然莹白如玉的面庞嫩得能掐出水来,刘宝珠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宝珠姐。”

    “你呀,去年都还调皮得男娃似的,这不吭不声的一年就能分配到咱们单位来,还能分房子,要不是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都得怀疑你芯子是不是换了个人。”分房子啊,赵青松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就这待遇。

    秦艽心头一跳,但面上镇定自若,反正她人还是那个人,无论身体还是记忆都是同一个人,她有透视眼还是怎么着?

    “宝珠姐不忙吗?”

    “也没啥忙的,俩孩子都还没上学,跑出去玩了,饭点才回来,我家那口子也经常在外头吃,每天只用做三个人的饭。”她不无得意地说,顺便又抚摸自己的脸颊,“这边风沙大,你要每天多涂点雪花膏,没有的话我可以先借你一罐,我家那口子心疼人,上个月刚给我买了两罐。”

    秦艽随便敷衍两声,仿佛没听出她的炫耀。

    她目前能笼络住赵青松的心,是她的本事,就是不知道以后房产证上会不会有她名字,他会不会偷偷结扎。

    刘宝珠又把赵青松给她交工资,给她买新衣服,带她上省城旅游的事叨叨一遍,见秦艽实在油盐不进,没像以前一样一点就爆,咬咬牙扭着腰走了。

    “来娣啊,我咋看你不像以前那些喜欢她了?”秦桂花有点疑惑。

    要知道,以前自己说了几千遍,让离刘家这丫头远点,可老三就是不听,还把人家当好朋友,她再说,她就说什么“你们大人有矛盾是你们的事,我们小孩自己处自己的”这套大道理,把她堵得无话可说。

    因为这也是她教四个孙女的。

    “人都是会长大的嘛,长大就交新朋友了。”慢慢疏远很正常。

    “不说她了,奶杀鸡,我把东西整理一下,秦盼去告诉大姐一声,晚上让她回来吃饭。”

    两只老母鸡出门前还活蹦乱跳,到了这边居然蔫了不少,秦桂花挑来挑去,又伸手进鸡屁股里摸来摸去,挑了一只最没精神,估摸着近期也不会下蛋的送上西天,鸡血用碗接上,放点盐巴,鸡肠鸡肝鸡胗这些就用筷子翻着洗干净,鸡肉斩成小块,一半炖汤,一半炒。

    虽然灶房还没盖好,但捡几块石头搭个简易灶台,就能先把鸡汤炖上。

    这俩老母鸡是真的老,精心呵护着养了两三年,屁股上的油都快三四公分厚了,肉质也柴,奶奶牙齿不好,秦艽先用大火煮开,加上半块拍绒的老姜,再转小火慢慢炖着,至少得炖两个小时。

    再去菜店花重金买一把芹菜,加上自家带来的泡椒,爆炒一个酸辣鸡杂。

    因为没酱油,黄焖鸡就用自家带来的老酱汤炒,加点土豆胡萝卜,没一会儿院里就飘出香喷喷的味道。

    这时候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孩子们闻见香味儿,全都围过来,也不进屋,就在门前大院子里迎着风吸鼻子,咽口水。

    “哇喔!真香呀!”

    “有大酱,还有肉!”

    “快快,让我闻闻,是牛肉还是羊肉啊?”

    “赵海洋你家是不是做啥好吃的啦?”一群孩子玩得满头大汗,刚跑到这排房子前就挪不动脚。

    赵海洋吸了吸鼻子,不像宝珠姨做的饭啊。宝珠姨最爱做的就是辣椒炒土豆丝,辣椒炒豆腐,或者大蒜炒胡萝卜……

    “哥,哥,我想吃肉……”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拽着赵海洋的袖子,使劲晃,眼泪鼻涕口水齐飞,两根小辫子也乱成一团,鸡窝似的。

    赵海洋叹口气,“海燕听话,等爸回来咱就能吃肉了。”

    赵青松每个月三分之二的工资都寄回老家,妻儿光靠十几块生活费,比一般家庭过得还苦巴巴,再加上刘宝珠一会儿雪花膏一会儿新衣服的添置,花在吃饭上的钱更是少之又少,兄妹俩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肉了。

    赵海燕扁扁嘴巴,哭着跑到秦家门口,看着滋滋冒油的大铁锅,再也不动了。

    “乖,海燕,咱们回家吧。”

    “不,我要吃肉。”

    赵海洋已经有羞耻心了,见这么多围观的孩子就妹妹最寒碜,小脸一红,“过几天咱们家也能吃,比这还大的大大大公鸡,快回家,别看了。”

    “我就不!”海燕盯着那一块块金黄酱香的鸡肉,使劲咽口水。

    秦艽当然也看见他们了,毕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但她眼角都没带动的,她的肉凭啥给小白眼狼吃!

    赵海燕眼巴巴看了会儿,又弱弱的叫了几声“阿姨”,她记得妈妈教过她,要是想吃冰棍儿想要头花,就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爸爸,爸爸一定会给她买的呀,怎么对这个阿姨不起作用呢?

    “下班了,先进屋坐会儿,菜马上就好。”贺连生穿着工装走到家门口,干脆也不进屋,直接去秦家,手里还拎着四瓶汽水,橙黄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瓶里一晃一晃的,仿佛能撞出细小的泡泡,别说孩子们咽口水,就是秦艽也快忍不住了。

    很快,鸡杂爆炒好,秦爱兰也来了,手里拎着几个苹果和红彤彤的大枣,“我先把那边的饭做好,看着陈老吃好,洗收干净才来的。”

    “就该这样,家里的事我跟你俩妹妹操心,你回来吃现成的就行。”

    “水果是陈老让我拎的,你们在这边不好买。”

    一会儿,五个人上炕,盘腿坐好,菜就摆在二手炕桌上,就着玉米饼子开吃。

    四瓶汽水,秦桂花被劝着尝了一口就说辣舌头,爱兰也不要,“小贺你来一瓶,你们年轻人爱喝这个。”

    “我平时经常喝的,就让秦艽和秦盼喝吧。”

    秦盼腼腆的看向奶奶,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她在红星县都没喝过这么好的东西,一辈子都没有。

    秦艽炒菜被热得汗流浃背,也不跟他们客气,一个人“咕噜咕噜”干了一大口,“喝吧喝吧,反正是你姐夫花钱请客。”

    贺连生不知道为啥,总感觉小秦同志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但他顾不上多想,因为这黄焖鸡实在是太香啦!

    秦桂花牙口不好,就只能慢条斯理的吃清汤鸡,三个孙女都很孝顺,夹到没骨头的净肉都夹给她,她还想着随便捡几段鸡脖子啃啃就行,谁知一顿下来却是她吃的肉最多。

    老太太的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

    隔了一户人家的赵家却没这么和谐,刘宝珠一面咳嗽一面辣子炒肉,肉是赵青松让小战士送回来的,难得吃一次,她肯定要专门做赵青松爱吃的口味,赵海洋和赵海燕刚进屋就被呛得直打喷嚏,“宝珠姨你做啥呀?”

    “辣子炒肉。”刘宝珠把菜盛到碗里,回头一看发现早上刚穿的干净衣服又脏得看不出鼻子眼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俩是去掏大粪了吗,这一天天的就会给我找活干。”

    兄妹俩悄悄背着她做鬼脸。

    “洗衣服不用水,洗脸不用水?你们一天天就知道造,家里活一点不会帮我干,尽给我添麻烦,晦气!”

    本来这边就缺水,每天日常用水都得去二里地外的冷河里挑,洗脸她都舍不得多舀半瓢,洗衣服更是要端着满满一盆衣服走二里路,她一个女同志容易吗她?要是平时,她肯定就不给他们换了,脏就脏吧,反正又不穿她身上,可今儿赵青松带话要回来吃饭,她只能一面骂骂咧咧,一面给他们换上干净衣服。

    也算她运气好,刚换好,赵青松就推门进来,“孩子又淘气了?”

    “没有没有,海洋海燕可懂事啦。”

    赵青松看了看地上的脏衣服,也没说啥,更没捡,绕过去,上炕把鞋一蹬,躺下。

    刘宝珠委屈的咬了咬嘴唇,只能自己弯腰把衣服捡起来,放门口的盆里,今天没时间去洗,只能放着明天了,关键孩子的衣服,尿渍口水鼻涕,隔一夜不仅干了不好洗,还特别臭,她一想到自己又要走那么大老远去洗,心里更不得劲。

    她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但日子就是过成了她不喜欢的模样。

    而赵青松的观察力,自然是发现她的不开心了,只是他工作一天累了,也没时间帮忙,笑话,这整个家属区,哪家男人给娃洗衣服啊?家属来随军,不就是带娃的嘛!

    *

    且说贺连生,下班后刚准备走,小张师傅就凑过来,神秘兮兮递来一个小纸盒子。

    “拿着吧,我知道你需要。”

    贺连生一头雾水,等看清上面的字时,脸一下就红了。

    “可千万别像我,早早生孩子,多过两年二人世界再说。”他压着嗓音,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这可是外国货,苏国来的,外面买不到,听说薄如蝉翼。”

    最后四个字要不是贺连生耳朵好,都听不见。

    两个大男人,被这四个字闹个大红脸,如鸟兽散。

    小贺最近还真是在找这玩意儿,既然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孩子,那避孕就要做好,哪怕有时候他也挺着急的,在没工具之前还是得忍住。

    晚上,小两口躺炕上,看见秦艽正趴着翻那本《人体解剖学》,他来了兴致,歪过脑袋去看。

    一看又整个人都热起来,她居然在看生殖系统!

    秦艽早就看见他今晚的躁动了,故意问:“可惜啊,这只是文字和图片,要是能实体感受一下就好了,我肯定学得很……”

    “我给你做模特吧。”他忽然哑着嗓子说。

    ……

    夏天的风很凉,但唯独吹进他们屋里的却是热的,热得俩人都穿不住一件衣服。

    人就这么直接睡在大红色的土炕上,从这头到了那头,又从那头到了这头,仿佛两片莹白的雪,在春天的土地上无所遁形,愉快撒欢……直到她感觉到一痛之前,感觉都是十分美好的。

    这个纯情老boy啊,上辈子她无聊就爱看小说,但老花眼又不能长时间看手机,就喜欢一边做手工一边听小说,其中有一次听到男女主做那事的时候,对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们都把这事叫“开车”。

    她听到男女主第一次开车居然开了足足四五个小时,中途几乎没熄火的时候都顾不上害臊,而是骂作者乱写,说作者肯定是没真正开过车,不然哪有这么反人类的。

    她现实生活中听过最夸张的也就是四十五分钟不停歇而已,就那,双方都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倒头就睡的,哪有小说里写得那么温情,还帮忙洗帮忙擦的,女主稍微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又勾得男主这样那样的……

    当时他正好拿钥匙开门进来,也不知道在门口听了多久,顺口就说四十五分钟会不会太短?

    她当时差点笑出来,能说出这种话的老头子,肯定还是个【少年】。

    “笑什么?”男人有点不满意地问。

    秦艽哪能说他上辈子一直是个纯情老boy啊,“就不告诉你。”

    贺连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真是喜欢极了她不好好说话的样子,像一朵娇艳辣口的小辣椒,只需要看着,大脑就会自动分泌唾液,要是咬上一口,能辣得他心尖都是疼的……嗯,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秦艽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一把啥叫四十五分钟太少,老贺头真没瞎说啊喂!这家伙是实实在在的像上足了马力的拖拉机,实实在在的验证他说过的话!

    同时,心里只有一个感慨——这土炕是真好啊,真结实,除了偶尔实在憋不住的声音,哪怕激烈到都看见残影了,她也没听见一声“吱吱呀呀”。

    晚上,她也不记得是几点钟睡着的,等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上也有种被拖拉机碾过的感觉,更别说一身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贺连生倒是乖觉,早早地把洗澡水烧好,端进屋里,毛巾香皂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反手出门就将门关上。

    洗刷干净,秦艽带着介绍信和工作函出门,直奔卫生所而去。

    412厂的卫生所离家属区有点远,走路得七八分钟,但幸好道路两旁栽种着不少胡杨,专挑阴凉处走,也倒是不热。

    卫生室跟厂办后勤保卫这些科室在同一栋楼里,而且是最便利的一楼,她先找到所长办公室,敲门。

    “进。”

    所长名叫钱福生,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同志,头上已经成了地中海,一副黑边框眼镜显得人很稳重。“欢迎欢迎,小秦同志是省里卫生厅给咱们派来的高级人才,咱们厂职工和家属以后的健康都有保障咯。”

    秦艽知道这肯定是客气话,钱所长的为人她知道,挺好的,上辈子自己跟他共事多年,他对自己帮助良多,“钱主任您客气了,我刚出校门,没啥临床经验,您可是我的老师,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

    钱福生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这小秦同志真不错,一点也不恃才傲物,原本还以为她会仗着是省里卫生厅指派而趾高气扬,没想到倒是很谦虚嘛。

    当领导的,无论大领导小领导,都喜欢领导谦虚的下属。

    “既然理论考核已经过了,那应该是能独立出诊了,不知道小秦同志专长是哪一科?到时候我好做调整。”

    加上小秦,现在所里一共有三名医生三名护士,再加钱福生这所长,一共是七个人,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岗位,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内科医生,两名护士也分配给他们,剩下一人则是做财务、拿药等杂活。

    秦艽秉着刚来不能得罪人的原则,可千万不能一来就打乱科室平衡,“我主要是中医,如果所里没有这方面医生的话,我就坐诊中医怎么样?”

    钱福生眉头一拧,这……中医来干啥?

    他是正统西医出身,学的用的信奉的都是西医,在他意识里中医不就是正骨接骨那一套?可那是力气活,她一小姑娘也干不了啊。

    “我跟着师父学过几年中医,咱们这儿条件有限,西药和设备有限,要是中医能弥补一下不足,也不枉费我师父多年教导。”

    “啊也对,小秦同志想得真周到。”厂周围是荒地,但不远处有军垦战士开辟出来的庄稼地,还有山坡牛羊,确实能就地取材。

    “这中医有个方便的地方,就是很多药材能就地取材,不像西药,都得提炼,咱们这儿离药厂也挺远的,每两个月去进一次药,确实很多药都是紧缺的。”钱福生摸了摸下巴,很是发愁,最近一批抗生素也没了啊。

    先锋霉素青霉素,都是紧俏货,他得请药厂的李厂长吃顿饭,看看能不能优先保供他们。

    秦艽大概知道他在发愁什么,但目前自己确实帮不上忙,石兰省的制药水平赶不上沿海地区,药品紧缺她也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全社会科学技术水平的发展吧。

    因为来得最晚,她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一间,屋子只有五六平,一张旧木桌,一把椅子一个板凳,就是全部配置。

    幸好她走之前,崔五婶送了一个亲手缝制的脉诊枕头给她,白色纱布里头装着荞麦,塞成一个软软的饱满的长方体,放办公桌上是有两分样子。

    上午打扫一下卫生,中午沿着胡杨小道走回家,发现奶奶已经做好了饭,窝头配昨晚吃剩的黄焖鸡就是一顿。

    新工作第一天,真好!

    第28章 蛔虫风波

    自从住到一起后, 每天晚上,刚吃过晚饭,秦桂花就把他俩赶走。

    这可是新婚夫妻。

    回来聊天的爱兰和小秦盼同样很有默契, 推说有事, 将秦艽推进他们那边屋子,门一关。

    贺连生知道大家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气好像越来越热了。

    而更让他觉得热的是,他的妻子居然在屋里的大炕上喊:“愣着干嘛,进来啊。”

    他轻咳一声,“怎么?”

    “上炕。”

    贺连生老脸一红,虽然已经合法了,也那个了, 但现在天还没黑……

    “我数三声,不进来是要我来拖你吗?”秦艽笑得像只小狐狸,其实她挺生气的。

    因为就在半小时前, 赵青松又来刷存在感了, 说些有的没的, 顺带夹枪带棒挤兑几句老贺的腿,关键这傻子还左一声“哥”右一声“哥”的叫,你是缺兄弟还是咋地?

    贺连生有点别扭的进屋, 又听见她娇声让他关门,顿时觉得更热了。

    “上炕,躺好。”

    贺连生:“……”

    秦艽本来就生气,见还使唤不动这糟老头子, 顿时更加郁闷, “躺好, 把裤子脱掉。”

    贺连生:“……”整个人红成虾米。

    这种事,不都是男同志主动吗?小秦同志这样……到底是他太木讷,还是他太木讷,居然让一个十九岁的花季少女主动伸出魔爪……啊不,橄榄枝。

    秦艽知道,他脸红肯定是想歪了,顿时翻个白眼,“你把左边裤腿脱掉,我看看你的腿伤。”

    贺连生脸上的红晕这才退掉,也不敢再啰嗦,怕小辣椒真的会呛鼻子,连忙照做。

    他的腿穿着裤子的时候平平无奇,只觉得是两条大长腿而已,可当露出来的时候,秦艽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男人的腿也能算“美腿”。

    直和长自不必说,关键是肌肉线条优美,既不是粗壮的灯笼腿,也不是瘦削的白斩鸡,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那种健康和力量……嗯,如果忽略小腿上的腿毛的话。

    但这是人类天性,秦艽也不勉强,光这也算得上美腿了。

    贺连生被她看得又热起来,不自在的屈腿,谁想忽然腿上一凉,一直柔软的小手居然搭到自己腿上……

    几乎是一瞬间的,秦艽就感觉手底下的肌肉紧绷起来。

    “放松,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她也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按照解剖位置,慢慢地一寸寸的触诊。

    很快,她找到有问题的地方,“这里受过伤还没养好,不能再做剧烈运动。”

    “嗯。”没有伤口,也没跟谁说过,老贺有点意外,她只是单凭手部触感就能精准找到受伤的部位。

    秦艽知道他肯定没放心上,于是气哼哼警告:“我可跟你说,你要是不养好,以后瘸了,我……我就……我就跟你离婚!”

    男人眉毛一挑,“胡说。”

    “是不是胡说到时候你就知道。”秦艽知道狠话不能说太多,直接用手法在旧伤上轻轻按摩,一会儿的工夫,男人的眉头纾解开,肌肉也没那么紧绷了。

    “以后要是我不在,你就自己按按,能舒筋活络,促进骨头愈合。”秦艽手把手教他怎么按,怎么找部位,怎么用力,用什么手法。

    聪明人学东西就是快,半小时后他能熟练掌握,秦艽这才收回手,“先用几个月的手法按摩,等肌肉彻底放松之后再做针灸或者小针刀,到时候效果会更好。”

    “对了,我写个方子,你出去的时候去把药抓来,煮水泡脚,泡完把药渣敷在伤处。”现在所里只有几样常用西药,中药是一味没有,买药都得上地区或者省城。

    贺连生隐约知道她的厉害,自然是信任的,双手接过,“谢谢。”

    “谢啥。”老娘可不想你再被鸡贼男挤兑成瘸子。

    *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秦艽白天适应新工作,晚上就帮贺连生按摩腿部,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她感觉没几天,那条腿的肌肉和经络都放松不少,就连他自己也说酸胀感减轻不少。

    上辈子他们明白彼此心意太晚了,那个时候她也一直在想法子想要治疗他的伤腿,看过不少专业书籍,可惜受伤年头太久,想要完全治好不可能了,只能减轻他阴雨天酸胀疼痛的感觉。

    他们小日子蜜里调油,可惜隔壁赵家却愁云惨淡。

    赵海洋觉得,最近爸爸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虽然爸爸以前不是经常在家,但每次回来心情都好,零花钱随便一给就是一毛两毛,最近却不一样了,爸爸天天在家,却一分零花钱不给,他磨半天顶多能要到两分钱。

    这不,正想着,里屋的妹妹就被爸爸打发出来,委屈巴巴。

    赵海燕吸着鼻子,擦擦眼泪,“哥哥,我想吃冰棍儿。”

    “没冰棍儿,小卖部卖光了。”

    “哼,哥哥骗人,我看见红旗哥哥吃的奶油冰棍儿,可甜啦!”

    “刘红旗他爹是团政委,你爹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副营级干部,你拿啥跟人家比?”赵青松躺在炕上,很是不爽地说。

    他也知道不能冲孩子发脾气,平时他也很少发的,可今天就是感觉控制不住,尤其是听说厂里最近安排贺连生陪同陈老出差的事,他更不得劲了。

    俩孩子悄悄吐吐舌头,跑得比兔子还快,自然也没看见爸爸眼里的失落。

    赵青松原本以为,这次护送陈老去海城的任务肯定是交给他的,因为以前这样的大任务他都是第一人选,再加上陈老还是他亲自接过来的,绝对十拿九稳。

    谁知道他等啊等,家里也交代好了,还在宝珠面前放出大话,说要给她带东西,结果临出发才知道,组织上换人了,换的不是别人,还是贺连生……

    换谁不好啊,偏偏是小贺。

    小贺可是受过伤的,肢体灵活度不如他,又脱离一线很久,无论经验还是体能都不如他,为什么?明明那次从农场接人到小心陪护,一路都是他在做啊,小贺只是机缘巧合与陈老相认而已,为什么?

    他脑海里有很多个“为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问,不能问。

    赵青松闷闷的躺了一会儿,刘宝珠回来做饭,发现他在家还挺奇怪,“你这么早就下班了?”

    “嗯。”

    “几天没见小贺,你要不请他来家里吃个饭?正好我买……诶诶你干啥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不吃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明明没有任何人惹到他,可就是控制不住想发火,作为一名成熟理智的男人,他必须在发火前离开家,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另一边,秦艽也是刚知道小贺要出差的事,心里很高兴,这都是他为自己赢来的机会。

    “出去别太省,别饿坏自己。”

    “把外套带上,万一着凉。”

    “这双破洞袜子别带了,带两双新的。”

    “毛巾换条新的。”

    ……

    其实他的自理能力很强,历来都是自己收拾行李的,但此刻,看着自己的小妻子像一只小蜜蜂似的忙进忙出,只为帮他打包行李,他心里就涌出一股暖流。

    “别太累了。”冲动之下,他一把抱住她的腰,下巴支在她肩膀上。

    “好,你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跟陈老出去其实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因为陈老在业内的身份,敌人肯定随时在关注他的动态。

    “对了,别忘记按腿,每天晚上按半小时。”

    “好。”

    上辈子这样的出差场景其实不少,秦艽比现在还啰嗦,唠叨,他每次都是笑眯眯的听着,最后跟她握个手,然后拎上行李,一瘸一拐的转身,从不回头。

    *

    送走小贺之后,秦艽的工作开始正式步上正轨。虽然基本没啥病人来找她看病,但办公室的杂事也不少,老钱是个粗人,自己不怎么会做办公室的事,其他医生年纪太大,也是两眼一抹黑,秦艽算是唯一的新鲜血液,像这种杂事肯定就是落她头上。

    大概每一个新人进到新单位,都得有这么个过程吧,秦艽安慰自己。

    尤其是以前各级单位下发的文件,东一份西一份乱七八糟塞在柜子里、抽屉里,甚至还有好几份红头文件被拿去垫桌脚。

    也幸好冷河镇天高皇帝远,不然这种事被革委会抓到小辫子,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花大半个月,终于把卫生所所有事情理顺,该收的收好,分门别类放好,这天,她终于能在工位上歇会儿。

    忽然,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个半大男孩来到门口,“小秦大夫?”

    秦艽抬头,觉着这妇女有点面熟,应该是在家属区见过的,“进来吧大嫂子。”

    妇女一张脸黝黑黝黑的,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但却很白,“嘿嘿,俺就说小秦大夫肯定不认识俺,俺是你们后面第三排左边第三家的。”

    秦艽想了想,隐约有点印象,听口音是刚从老家来没多久的。

    似乎是见她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妇女再次解释,“俺家那口子叫张云峰,军垦三连的拖拉机手张云峰,就个子最高最俊那个,俺男人以前就是俺们庄子上最俊的,俺打小就中意他。”

    身后的半大孩子红着脸扯她衣角,“娘又扯有的没的。”

    妇女回头给他手上打了一下,“大人说话你插啥话,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小秦大夫记起来没?”

    秦艽依然没想起来,但没表现出来,再说这知不知道对方是谁并不影响她看病,“嫂子,您哪儿不舒服?”

    除了那些随便来溜达聊聊天问药怎么吃,针水怎么配的,今天这母子俩算是少有的正式病人,秦艽也很重视,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

    妇女这才想起重要事情,“瞧俺,不是俺不舒服,是俺儿子二蛋。”

    “娘,俺不叫二蛋了,俺叫张振华!”少年梗着脖子反驳,秦艽有点想笑,这就跟奶奶向别人介绍老四叫秦盼娣,而秦盼梗着脖子不承认的场景一模一样啊。

    “好,张振华是吧,那你跟我说说,哪儿不舒服?”

    男孩红着脸,支支吾吾。

    妇女将孩子往前推了推,“二蛋快跟你秦阿姨说哪儿不舒服,你玉华婶子都说了,他们家红旗的咳嗽病就是你秦姨治好的,她医术可了不得。”

    秦艽了然,原来是李玉华帮她做“宣传”了啊,难怪病人忽然多起来。

    李玉华就是刘政委的家属,他俩有个儿子,咳嗽好几年了,大小医院都看过,也找过专家,愣是一点进展也没有。秦艽上个月刚到,就把他治好了,李玉华高兴极了,正满家属区的宣传秦艽是个小“神医”呢。

    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张脸晒得黢黑,此时却涨得通红,“我,我不好意思说。”

    妇女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有啥不好说的,你平时不是屙屎打屁挂嘴上嘛,害羞啥哩!”

    男孩还要扭捏,妇女等不及,直接替他开口:“小秦啊,俺家这小子最近生了个怪病,你好好帮他瞅瞅。”

    “啥怪病?”还能有刘红旗的怪嘛!

    妇女也有点不好意思,男孩脸涨成猪肝色,“哎呀妈,你就别说了,我不治,我可丢不起那人!”

    秦艽见此,连忙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没事,大姐你跟我好好说说,怎么个怪法。”

    “哎呀,就是那个地方啊,就是那里,碰到水就会痒得慌,俺寻思还是个孩子呢,也不会得脏病对吧,咋就痒呢?”

    秦艽听得云里雾里,“哪个地方?”

    妇女指指下半身。

    “牛牛?”

    “不是不是。”

    秦艽心想,难道是高丸?那可不好办,孩子已经懂事了,肯定不愿给她看,但这种疾病不亲眼看的话,很容易误诊,尤其是病人和家属都含糊其辞形容不清的时候,要不……“我请钱主任来帮你看看?”

    “啊别,妈你倒是快说啊!”男孩眼睛都不敢看人了。

    妇女下定决心,“就是皮燕子!俺儿子皮燕子怪痒!”

    秦艽:“……”我的亲大姐啊,肛.门就肛.门嘛,说这俩字是会被判刑还是怎么着呀。

    “痒多长时间了?有没有做过什么治疗吃过什么药?”那个地方痒,其实很多疾病都会导致这个症状,像什么肛周脓肿肛窦炎肛瘘,她不能光凭一个症状就断定是什么疾病。

    “半个月吧,这半个月天气热,很痒,我还以为是自己不洗澡腻得慌,就去河里洗澡,谁知道就……就……哎呀,实在是丢死人了!”

    秦艽本来还在纠结要怎么请人帮他看看,此时听见这句话忽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拉在水里了?”

    男孩眼睛只敢看地面,“嗯。”

    “是不是里头还拉出白色的线一样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秦艽不回答,“坐过来,我看看脉象。”

    一把,果真跟自己想的那样,“最近是不是经常感觉肚脐眼周围痛?”

    “啊对对。”

    又看了看他眼睛被上下眼睑覆盖住的白睛部分,有蓝色斑块。

    妇女着急死了,“小秦大夫,我儿子是不是生了啥怪病啊?”

    “不是,就肚子里有蛔虫。”

    “蛔虫?”母子俩一起叫起来,但很快又能想通了,这年代生蛔虫的人不要太多,尤其是孩子,饭前便后不洗手,食物在制作过程中也没条件讲究卫生,天气一热,公共环境中苍蝇蚊子不少,这都是转播途径和媒介啊。

    “当时你在河里洗澡不是拉大便,而是蛔虫……飘在水面上。”秦艽说着也有点恶心,回去告诉奶奶洗衣服可不能去孩子们洗澡的那一段,至少也要去上游。

    打虫药卫生所就有现成的,秦艽开个单子,让他们过去找药房护士领,看时间差不多了,洗洗手准备下班。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遇到母子俩又回来,秦艽以为是他们来问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来,把药给我,我给你们说。”

    妇女却很是气恼,“没药,护士说没药了。”那护士同志说话还特难听,问他们是不是来骗糖吃的。

    因为宝塔糖很甜,在买不起糖果的年代,有些调皮孩子就会偷偷来卫生所骗医生,说自己肚子痛,长蛔虫了,结果拿去只是当糖吃。

    “俺又没说啥,只说是小秦大夫开的药,那护士劈头盖脸就来骂俺,不就是嫌弃俺们乡下人嘛,瞎看不起谁呢她,要不是俺家二蛋拉着,俺今儿就要跟她干一架俺……”

    秦艽没想到这女人还挺泼辣,这种时候说啥都容易激化矛盾,于是忙安抚,“嫂子别急,你们先等一下,我去看看。”

    今天负责拿药的是一个老护士,年纪快四十岁了,按理说不该跟病人吵起来啊。谁知刚走到药房门口就发现,今儿上班的不是平时的药房护士,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护士,长脸三白眼薄嘴唇。

    “桂英姐今天上班啊?”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钱桂英见是她,拉着的一张驴脸不仅没收回去,甚至更长了,“秦医生你可真行,宝塔糖要下个月才去进,你不知道啊,都给我别开了,那乡巴佬泼妇害我吃一肚子气。”

    说着翻个白眼。

    秦艽似笑非笑,“我倒是不知道咱们所里什么时候没宝塔糖了。”

    “宝塔糖是你家生产的啊,想吃多少有多少?”

    “怎么,药房是你家的,你说没有就没有?”秦艽声音也冷了,有些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钱桂英没想到她居然敢回嘴,她在卫生所这么多年,别说她一个新来的小医生,就是那些老医生,她都是想怼就怼的。

    但这问题她不好继续,忽然眼珠子一转,“那么大孩子怎么还生蛔虫,你不会是看错了吧……”钱桂英上下打量她,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秦医生,其实也就是关系户,仗着她男人而已,不然她这三脚猫工夫的初中生也能来当医生?

    “怎么着,你会看啊,那你咋不给自己看看便秘。”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便秘!”她明明好端端的。

    “不便秘嘴咋那么臭?”

    “你!”钱桂英气红脸。

    “你什么你,没药那是你们药房的事,按照诊疗工作有计划的进行药物采购是你们药房的职责,耽误了病情你就是玩忽职守,就是渎职。”秦艽顿了顿,“蛔虫病说小也小,但蛔虫毕竟是活物,钻透能力很强,钻到胆管里会引起胆绞痛和胆囊炎,钻到肠子里会引起肠梗阻,更别说全身心肝脾肺肾各种器官,就连眼球和大脑,它们都能钻进去,你说有生命危险没有?”

    围观众人连连点头,原来蛔虫病危害这么大啊,那可真不能耽搁。

    这话每一句都说在一个“理”字上,就连群众也站在“理”这一边,钱桂英嘴唇蠕动,愣是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秦艽冷笑:就这,也想给我下马威?

    她没记错的话,钱桂英在所里可是朵奇葩,嘴巴毒,无论同事还是病人,甚至领导都被她得罪光了,后来也是因为犯错被开除的命。因为跟钱福生一个姓,大家又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她经常在所里以钱主任的远房亲戚自称,平时都用鼻孔看人,一会儿嫌弃这个医生开的药不好找,一会儿嫌那个医生事多,有时候病人身体不舒服,走不动路在墙上靠一会儿,她也要骂人家,凶得跟卫生所是她家的一样。

    秦艽是故意提高声音说的,不用她自己去找,钱主任已经自己循着声音出来,“怎么了?”

    钱桂英恶人先告状:“主任你看看秦医生,我都说了宝塔糖没了,她还故意开处方,害病人拿不到药来冲我发火,她这不是挑拨群众对立嘛。”

    秦艽就冷冷地看着她颠倒黑白上纲上线。

    钱主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会只听她的一面之词,抬手制止她喋喋不休的告状,“小秦你说说看。”

    秦艽把事情起因有理有据有头有尾的说了一遍,就站在一边。

    钱主任一看俩人神色,一个淡定自若,一个急赤白脸,还有啥不明白的,但他也不偏袒谁,亲自找出进药单子,再核对着药房领药的单子,算了半晌,脸色沉重道:“宝塔糖确实是没有了。”

    眼看钱桂英要抬头,他狠狠瞪她一眼,“但是,秦医生刚来咱们所里不清楚情况情有可原,药房明知没药却不提前告知临床大夫,是最大的失职。”

    “第二,钱桂英同志对待咱们的职工和家属,态度有问题,缺乏服务意识,这也是一直以来存在的事实,你自己看看,你都跟多少人吵过架了?卫生所不是菜市场!”

    “第三,对自己的同志恶语相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待阶级敌人,钱桂英同志思想上的问题要是不能及时纠正,我看这工作就暂时别干了,回家反省吧。”

    秦艽观察众人神色,见大家都不意外,就知道老钱平时应该也是这么一板一眼,大公无私的人,心里顿时松口气。

    最后,钱桂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光道歉不行,下去写一篇检讨来,明天上班之前交给我。”

    “三舅姥爷!”

    钱主任老脸一红,“工作场合别给我扯那些。”生怕不知道她是关系户啊。

    钱桂英扭得□□花似的,秦艽都没眼看这大姐,跟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拿药的母子俩说,“你们也看到了,宝塔糖呢确实是没了,你们要是想快点好,可以去山上找一个东西。”

    “啥?”不仅母子好奇,就是钱主任也有点好奇。

    第29章 苦楝皮与宝塔糖

    “苦楝树, 冷水河边就有好几棵,你们去刮点树皮子回来,记得用力别太猛, 以免把树刮伤刮死, 拿回家煮水喝,每次喝一小碗,不能太多,因为这是有毒性的。”

    要是没毒性,也干不翻那么厉害的蛔虫。

    “真会有用?”秦主任半信半疑,他至今还没亲眼见证中药的神奇,总觉得有点玄乎。

    “经过古人两千年无数次实验证明,有用。”

    钱主任皱眉,倒也没说啥。

    秦艽也不急着反驳, 不信中医的人那么多,她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跟那些动不动就对中医中药喊打喊杀的中医黑比起来, 钱主任其实是一位很合格的“中立者”, 因为他即使不信, 但也没一棒子打死,平时自己中医科这边需要什么,只要是在政策范围允许内的, 他都会想办法给配备上。

    即使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她一个病人也没有,一点“价值”也没创造出来。

    “其实,驱虫药无论西药中药都是同样的原理, 宝塔糖乍一听是糖, 其实就是为了增加口感使孩子们更乐于接受, 加了大量蔗糖而已,其实它的学名叫‘磷酸哌嗪宝塔糖’。”

    其他人不知道,都是“宝塔糖”“宝塔糖”的叫,还以为是一种糖呢,但钱福生就是所里专管进药的大总管,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他没想到秦艽会知道。

    在他的观念里,秦艽就是跟着师父学过一点中医基础,会吊两句医古文的小年轻,说好听叫师承,说难听其实就是江湖郎中而已,西医的药名她也知道?

    不,秦艽不仅知道西药名,还知道药理学呢。

    “这个药的有效成分其实就是里头的磷酸哌嗪,它能麻痹蛔虫,让蛔虫无法附着在肠道上,从而随着肠蠕动和排便排出体外……而中药的驱虫原理也一样,也是麻醉虫体,从而靠人体自身机能将害虫排出体外。”

    钱福生抬了抬眉毛,要是掉书袋说什么阴阳五行精气神,他觉着纯属瞎扯,但这么说他就能理解了。

    但秦艽的下一句,却让他更为意外——“但咱们的中药驱虫药,其实效果更好,还有专门针对不同寄生虫的,譬如蛔虫、钩虫、线虫、蛲虫、绦虫,同时要是配伍上润肠通便的中药,效果会更好。”

    “果真?”

    秦艽点头,祖国医学的博大精深以后有机会证实,她现在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说起来,这宝塔糖其实也跟咱们中药一样,也是从植物里提炼来的,您说对吗?”

    钱福生的注意力还在她说的中药居然可以能专门针对性的祛除那么多种寄生虫上,此时被她一问,有点发愣,顺着话头反问:“怎么说?”

    “制作磷酸哌嗪的关键,是从一种生活在北极圈的叫蛔蒿的植物里提炼出来的,咱们龙国在十几年前是没有这项技术也没有这种植物种子的,后来随着和北方苏国的合作,从苏国引进技术和蛔蒿的种子,才慢慢学会提炼的。”

    钱福生已经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么多了,只是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前几年苏国专家和设备撤走,咱们自己的生产技术就有点跟不上,宝塔糖的产量大幅度降低,在农村地区非常抢手,这是咱们控制不了的,但主任您可以拭目以待,没有西药,中药同样能独当一面。”秦艽很自信地说。

    钱主任依然半信半疑,一面是抢手的“合资药”,一面是土生土长的苦楝树,他真的很好奇,真的会有效吗?

    “主任您看,张振华这孩子的情况,用苦楝皮只是下策,这东西有点微微的毒性,但好在短期内少量服用倒是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与其让大家以后发现的时候大喊“中药有毒”“中医是骗子”,不如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药物确实有毒。

    钱主任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对了,你说用苦楝皮是下策,那什么才是上策?”

    “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能驱虫的药很多,除了苦楝皮还有使君子、槟榔、番瓜子、雷丸、鹤虱、贯众,且前三种都是无毒的,关键使君子的口感还非常甘美,炒香之后味道好极了,可惜……”

    “可惜咱们这儿没有。”钱主任叹口气,要是这些中药真能有效,那还稀罕外国人的技术吗?

    连个小小的驱虫药都被人卡脖子,他也挺沮丧的,每次去药厂,请客吃饭当孙子,结果药厂也只给点苍蝇腿,拿回来没几天就用完了。就说这宝塔糖吧,其实并不是他不知道没药了,是去了也拿不到,因为药厂那边看这药紧缺,就优先给了关系户,甚至医药公司内部领导还有高价倒卖的,他能怎么办?总不能去黑市买高价药吧!

    秦艽也知道,现在西药紧缺,就是卖方市场,药厂想给谁想给多少就一句话的事,不像后世,所有公立医院哪怕小到社区医院都是走政府采购的途径,有保供。

    “主任,要不,咱们自给自足吧?”她忽然冒出一句。

    钱主任一愣,“怎么自给自足?咱们也没那生产技术和设备啊。”

    “西药咱们造不了,可以考虑中药啊。”

    钱主任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他至今还没看见中药的疗效。

    “那要不咱们打个赌吧,要是苦楝皮能治好那孩子的蛔虫病,咱们就自己种中药,尽量自给自足,要是治不好,那我以后都不提了,怎么样?您是不知道,刘政委家那孩子,专程跑省城去抓药,咱们412厂里那么多没车的家属和孩子,冷河镇这么多普通老百姓,总不能生着病还要跑省城一趟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钱福生,她知道,钱福生是个好领导,虽然他不信中医,但他有一颗责任心,只要是对老百姓有利的事,他就一定会做。

    果然,钱福生爽快答应,“行,到时候我找军垦兵团那边帮你争取点土地。”旁边的兵团有的是肥沃土地,只要能调拨一点现成的给他们,相信自给自足应该不难。

    秦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那可太好啦!”

    这一带在十年前是荒漠一片,倒不是因为它是盐碱地种不出庄稼,而是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几乎是无人区,全靠解放后,人民子弟兵一手扛枪一手扛着锄头铁锹过来,从挖地窝子开始,一寸寸垦荒垦出来的,这几年才逐渐能种出小麦和青草。

    小麦是主粮,不仅能供应这一带,还能调度到别的闹灾荒的地区。

    青草是牛羊的主食,能养出肥硕的牛羊,能挤出香喷喷的牛奶羊奶,每到夏天,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就是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牧场。

    要不怎么说子弟兵到哪儿都受欢迎呢,这种苦也只有他们能吃,秦艽发自内心的佩服。

    又说了几句,秦艽就赶紧回家属区告诉那母子俩,苦楝皮水要每天晚上睡前和早上空腹的时候喝,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麻痹虫体。

    结果刚走到家门口,听见里头传来奶奶爽朗的笑声,一看,嘿,小贺回来了!

    小二十天没见,小贺也没啥变化,毕竟海城是大城市,去出差又不是乡下,没晒黑也没变瘦,走前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小两口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淡淡的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秦盼抱着完全被养成宠物的兔子,一双大眼睛在三姐和三姐夫身上转来转去,怎么觉得三姐和三姐夫越来越默契了呢?可他们也才刚生活在一起啊,这种默契从何而来?

    不得不说,小秦盼还是足够敏感的,对这种细微的变化,连秦桂花都没注意到。

    晚饭因为贺连生回来,老太太难得的包顿饺子,没啥绿叶菜,就用大白菜剁着半肥半瘦的羊肉,做出来的饺子胀鼓鼓的,皮薄馅儿大,一咬一嘴满是油水的汤汁儿,别提多美味了!

    陈老被厂领导专门在小食堂设宴招待,爱兰就自己回来蹭饭,一大家子围坐一起,边吃边说好吃。

    秦桂花一脸得意,她们老秦家祖上是胶东的大厨,后来兵荒马乱才丢了手艺,但她血液里绝对流淌着大厨的基因,“以前是没这条件,以后咱日子好过了,我顿顿给你们包饺子吃。”

    众人大乐,顿顿能吃羊肉饺子,这得是啥样的好日子哟!

    饭后,秦盼主动帮忙洗刷,秦艽上了一天班也累,关键还跟人干过一架,需要养精蓄锐,就把这机会让给小老四了。

    秦桂花则拉着爱兰在里屋炕上说悄悄话,家属区的老太太们知道她有这么个漂亮能干的孙女是单身,心思都活泛得很,她正好问问爱兰的意思。

    小两口正想说点什么,忽然隔壁传来赵海燕杀猪般的哭声,嘴里含糊不清的闹着“要吃冰棍”,“哥哥偷吃了我的奶油冰棍”

    ………下意识的,秦艽看向贺连生,见他十分不赞成的样子,心里也是乐。

    “生孩子真麻烦。”

    哟,这么嫌弃小孩?秦艽心说你上辈子可不这样。

    “这次出去还顺利吧?”

    “嗯。”

    秦艽见他不愿多说,估摸着是保密工作,也就不多问,转而聊起家里的事情。“要不咱这边就不盖厨房了,反正都要上奶奶那边吃,咱们盖厨房的位置拿来盖一间洗澡房咋样?”

    “嗯。”

    “柜子什么时候能打好?”

    “今天回来匆忙,明天中午我抽空去问问。”

    “跑来跑去的,腿肯定也没好好按摩吧?”

    男人顿了顿,因为他会开车,懂外语,还有无线电理论基础,很多专业名词翻译起来信手拈来,查阅文献资料也方便,名义上是分在设备科,其实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正想着,一双柔软的手就搭到他曾经受伤的地方,用不紧不慢的速度按摩起来。

    本来他自己也按过的,稀松平常,但在她手下,却感觉舒服得不得了。

    仿佛有一股暖流,从伤处注入经脉,又随着经脉走向,灌注全身,周而复始。

    普通的推拿按摩肯定没这么神奇,秦艽用的是何老的独门秘诀,又专门找了几条对他腿伤有益的经络和腧穴,效果那是立竿见影的——贺连生都舒服得快睡着啦!

    秦艽好笑,关掉灯,也看不见他的眉眼,只是闻着他的呼吸,心安极了。

    不过,按着按着,她发现……小小贺不仅没睡着,还醒了!

    男人本来均匀平缓的呼吸,也逐渐没了正常的节律,仿佛鼓点子似的,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秦艽连忙把手收回来,她可不想当女流氓。

    一时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到底还是男人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我不会保加利亚语,但会一点英语,他们随行的有英语翻译,厂里叫我去帮忙翻译一下。”

    解释他出差的缘由,护送陈老不能多说,但去见保加利亚专家却不是啥秘密。

    保加利亚可是四九年就与龙国建交的国家,两国关系历来不错,目前国内部分电视机收音机都由保国进口,而这些电子产品都需要用到集成电路和无线电技术,412厂产品也不全是军用,还有少部分民用,尤其是以后政策放开,生产民用产品能创收之后,职工福利待遇都能提高不少。

    这次去,商量的就是黑白显像管的生产问题。

    “显像管是电视机的重要组成部分,咱们要是能改进成像和显示技术,以后就能大幅度提高图像质量和收看效果,同时降低故障率……”

    即使看不见他的神情,秦艽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睛,肯定很亮。

    别的方面她不清楚,但黑白显像管这一块上,老贺是真正的专家,很多电视机厂解决不了的故障,都是他发现并检修的,后来八十年代中期曾有几家赫赫有名的电视机厂想要请他去做专家,年薪十万他都拒绝了。

    八十年代的十万年薪是啥概念秦艽不知道,她只知道八十年代末京城的大四合院都才三万块一套!

    一年工资就能挣来三套四合院,这放谁身上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但老贺依然拒绝了。那个时候她很是费解,后来隐约能想明白,这家伙是不想离开冷河镇,哪怕只是当邻居,只要能看得见她就行。

    想到这儿,秦艽再忍不住,一把勾住男人脖子。

    正滔滔不绝的某人:“……”这是现在不到九点就可以做的事吗?

    他能感觉到女孩的热气,隐约还有一股清爽的香味,淡淡的,不知道是牙膏还是香皂,可无论哪一种,都来自他不敢想的地方。

    黑夜里,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将想要撤退的她压进怀里,“别闹。”他记得好像没新的工具了。

    秦艽不管,直接一口咬在他喉.结上,生怕他疼似的,又轻轻地,若有似无的安抚两下,直惹得他犹如一头渴极了的老牛,哼哧哼哧的从鼻子里喷气,一把翻身将人压住……工具嘛,找找也还是有的。

    然而,正准备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时候,外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想去开门,秦艽不许,紧紧困住他。

    于是,俩人都不说话,寄希望于门外那不识趣的家伙能自己离开。

    然而,敲门声又响起来,“小贺回来没,我赵青松。”

    秦艽真是掐死这狗东西的心都有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贺连生担心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轻咳一声,“在,等一下。”

    穿上衣服,下炕趿鞋,小声道:“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于是,秦艽就眼睁睁看着她新世界的大门钥匙走了,等着他?做梦!

    小贺这一去,就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才回来,原本青黑色的胡茬似乎也长了不少,秦艽估摸着是熬夜干啥了,也没来得及问他,俩人都忙着上班,去隔壁随便喝碗碴子粥就着咸菜,心想晚上再好好“审问”。

    谁知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遇到,他说又要出趟差,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把秦桂花给听得唉声叹气。

    孙女婿能得领导看重是好事,可老出差,啥时候才能给她生大胖小子啊?

    秦艽倒没时间忧心,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

    接下来几天,不止秦艽,就是钱福生也心不在焉,都在等着看那孩子的反应。

    幸好,孩子比较瘦,蛔虫实在是没啥吃的,第三天清晨就起效,妇女直接拿着块瓦片跑到卫生所,“钱主任!”

    “咋回事?”钱福生下意识的弯腰往前迈了两步。

    妇女喜笑颜开,就跟过年多发半个月工资似的,“钱主任俺来给您报喜来了,您看……”

    那瓦片上,居然是两根白色的丝线一样的东西,还在慢慢蠕动着,这不是那啥……钱福生差点吐出来。

    妇女嘿嘿一乐,“这就是从俺儿子屁……屁……嘿嘿,拉出来的,足有七八公分长哩!就像面条似的,长长的细细的……”

    “好好好,我知……yue……道了,你快yue……拿走吧。”他奶奶的,他早饭就是吃的面条!

    妇女乐颠颠的走了两步,“钱主任您可一定要遵守诺言啊,小秦大夫医术高明,这么大的虫子用草药都能拉出来,那天答应的事您可不能忘,啊。”

    “以后这冷河镇的大夫,俺就认准小秦大夫了,你可别忘了啊。”走到门口,妇女又拿着瓦片转过来说。

    钱福生脑海里又出现那两条蠕动着的白色虫子,“快去吧,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咬牙切齿。

    第30章 以工换地

    秦艽赶来的时候, 妇女已经走了,但看钱主任脸色不太好,“主任您怎么了?”

    “没事, 小秦啊, 上次说的种中药的事,我下午过去兵团那边问问。”

    现在还没到九月份,趁着没降温,还来得及种一批药材下去,说不定几个月后就能用上自己种的第一批药材了。

    *

    也不知道是老钱替她宣传,还是怎么着,自从那孩子的蛔虫病治好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个病人找上门来,秦艽每天都比以前忙多了。

    老太太们看病嘛, 前一秒钟还在说自己哪儿哪儿不舒服,后一秒就变成张家两口子干架,王家老闺女谈对象, 李家老婆婆磋磨儿媳妇, 刘家儿子不孝顺……而且一扯就能扯大半天。

    秦艽本来是一名专业医生, 她必须有专业素养,能正确引导病人询问主诉的,可……奈何, 吃瓜的心她也有啊!

    再加上很多时候门口都没病人等着,多听几句也不影响其他人,一来二去大家都说小秦大夫耐(爱)心(吃)好(瓜),总是跟病人谈心唠嗑, 去她那儿看病不仅能看身体的病, 还能看心里的病。

    譬如, 有的老太太跟儿媳干架了,一个人背井离乡的,跟同龄老太太们又碍于面子不好外扬,心里都快憋死了,但跟小秦大夫不一样,她是真的在耐心倾听,有时候还能说几句公道话,劝劝她们,那心里不就舒服了吗?本来也不算严重的病,再去外面挖点草药,一分钱不用花就把病给治好了,这简直就是神医啊!

    秦艽也是哭笑不得,她可不想当“神医”。

    下午,钱福生果然没按时上班,一直到三点多才回来,但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已经垦出来的地,农垦局那边说咱们申请晚了,都种上了,今年不能再动……”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秦艽没想到第一步就夭折。

    “但经请示农垦局和厂领导,同意可以把西面那片荒地批下来,用于中药材种植。”这年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垦荒的,得经过农垦局同意,经测绘研究,觉得适合开垦的区域才能开垦,尤其是412厂的性质,地下也有工作区,要是乱挖乱开泄露机密那可是要受处分的。

    秦艽心里一喜,“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地我今早就去看了,宽是宽,也挺平整的,就是……”只有荒草。

    “还有吧,垦荒的难度你们小年轻不知道,以前咱们师部的垦荒战士,吃了不少苦才种出东西来,他们人多,战士战斗力强,咱们就所里几个医生,怕……”没人家那本事。

    建国后没多久为了安置大量军人战士,也为了缓解全国粮荒局势,中央在农业部之外又成立了农垦部,龙国有三十几个成建制师转为建设师,扛着枪背着锅奔赴全国多地建设国营农场和油田,而钱福生所在的师部就是其中一个。

    他自己当年就是背着行囊扛着铁锹挖地窝子的战士,知道垦荒难度有多大,“咱们所里横竖就七八个人,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厂里生产任务也重,不可能腾出人手帮咱们呀。”

    秦艽理解,“当然不能让咱们所里的人垦荒。”

    她历来坚信专业的人就要干专业的事,现在的医疗任务也不轻,医护人员都紧巴巴的,还去垦荒,那群众生病了咋办,自愈吗?

    要是急等救命的呢?这不是瞎胡闹嘛!

    俩人商量半晌,也没个对策,秦艽干脆先放一边,回家吃饭。

    晚饭是秦盼做的,秦艽前几天刚把她的学籍档案办好,已经入学了。

    这边的学校有个好处,就是学工学农全凭自愿,哪怕有学生不愿意参加,学校和老师也不会追究,甚至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谁家要是有事,随便找个几口就能请假不参加,秦盼知道之后,就不愿参加,她想留在家帮奶奶干活。

    秦艽也不勉强,但也不让她荒废学业,这几天就让她在家看看书,写写作业,因为她挺有理科天赋,秦艽还找老贺借了两本初中的物理化学给她看。

    像她这年纪的女娃娃,都喜欢看点小说诗歌文艺作品啥的,秦盼却是个例外,让她看文学作品她能表演个三秒入睡,但要是看物理化学生物啥的,要不是好几次奶奶半夜醒来勒令她关台灯,她能通宵达旦。

    “今天吃啥?”

    “玉米馍馍拌皮牙子。”皮牙子就是她们在南边叫的洋葱,这边的洋葱水分很足,肉质厚,又甜又嫩,加点醋和辣椒,酸辣爽口,天气热最是开胃。

    穷人孩子早当家,九岁的小姑娘蒸馍馍还有两分样子,一个个又大又圆,看着就食欲大开。

    姐俩吃完,又把炕桌收拾干净,碗筷洗刷完,秦桂花才一身热汗的回来,头上包着一块崭新的绿头巾,“赶紧的盼娣,给奶倒碗凉开水,这鬼天气热死个人。”

    “奶你又去挖野菜,这么热的天当心中暑。”秦艽买了两把水壶,一壶装热开水,一壶就装凉的,这边最高温都快四十了,喝口凉的简直沁人心脾的舒服。

    秦桂花一口气喝光,擦了擦嘴,“这鬼天气能把人晒化。”

    很快,秦盼又把留好的馍馍皮牙子端出来,秦桂花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秦艽是既心疼又好笑。

    老太太以前在屯子里是很孤单的,倒不是她不合群,而是从小就逃荒过去,一路受尽白眼,对谁的都热乎不起来,后来又青年守寡,中年丧子,确实没感受过多少善意,所以对谁都防备着,但凡是能吃的都要扒拉进自个儿怀里……但来了这边不一样,她是家属,是光荣的,跟那些随儿子来这边生活的老太太们是平起平坐的,心里没有低人一等,也就没了时时刻刻想第一个冲出去占便宜的心态。

    这不,没几个月,就交到不少老姐妹,没事儿邀约着到处去挖野菜。

    有朋友是好事,秦艽乐见这样的改变,所以也从不阻止,只是告诉她危险的地方别去就行。

    秦艽拿出自己借来的中药栽培书籍,开始挑选适合在冷河镇种植的品种,枸杞、大枣、黄芩、丹参和厚朴这几味是绝对适合的,就是几十公里外的山上也能找到野生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量很少,至于种不出的品种,则可以去药材公司采购,到时候组方成剂就行。

    正想着,秦桂花吃好,一把扯掉绿头巾,“哎哟喂,几天不动可累死我了,这老腰哟……”

    秦艽忙放下手里的书,“奶快来炕上趴着,我给你捏捏。”

    她的手法很独特,揉捏的都是专门治疗腰痛、缓解疲劳的穴位,力道控制好,每一下都把秦桂花捏得又酸又麻,哎哟哎哟的叫,可没一会儿吧,那些地方全都舒服了,胀痛也没了。

    “还是咱们来娣厉害,手法专业。”

    秦桂花闭着眼睛享受一会儿,“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工作稳定,家也成了,现在就差个大胖小子……”

    “可惜啊,就是小贺这工作,见天儿的往外跑,昨儿你听说没,是厂里丢了东西,赵青松叫他去帮忙哩!”

    秦艽自然也知道了,但以她对赵青松的了解,这种要是能轻松立功的机会他绝对不会让给别人,估计是实在棘手才不得不求助小贺的。

    老太太的话题却转来转去离不开“生大胖小子”,秦艽现在才十九岁,即使结婚,她也不想这么早生孩子,于是岔开话题:“奶你们今天去哪儿挖的呀,咋这么累?”

    “还不是那谁,你张大妈,说穿过沙漠那边有几座小山包,她带着咱们几个老姐妹过去。”秦桂花顿了顿,指着外屋的红柳筐子,很自豪地说,“你奶跑得比那几个老太太都快,抢到不少苦苣和地软儿,你别看都老得窜苔了,但用水焯一下吃着也嫩。”

    秦艽点点头,能吃点野菜也不错,因为经常上顿土豆下顿洋芋的吃,她最近总觉得自己消化不良,胃胀胀的难受。苦苣不仅能炒着吃煮着吃,还能做酸菜,吃面的时候加一小碟子,酸爽开胃得很。至于地软儿,又脆又嫩,在后世可是稀罕货,城里人都爱尝个鲜,很多农村老头老太没事就挖来卖,城郊结合部的路边经常有呢。

    “好吃是好吃,但那边挺危险,还要穿过沙漠,奶你们以后还是少去吧。”

    秦桂花闭着眼睛敷衍,她是挨饿过来的,只要有吃的,就是老虎嘴里的牙齿她也敢去抠一抠。

    秦艽一看就知道,肯定没听进心里去。今天带她去挖野菜的张大妈,也是从南边老家过来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的,因为在南边挖习惯了,还没意识到石兰北部环境的恶劣,有事没事总喜欢出去转悠,不可否认是淘到几口吃的,可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有几位老太太就是在这位“领队”张大妈的带领下,失踪的。

    某一次外出挖野菜的途中,也不知道是遇上沙尘暴被埋了,还是豺狼豹子叼走了,反正出去的四个老太太,一个也没回来。厂里和兵团师部那边,以及当地政府组织的警力、战士、民兵搜救大半月也只找到几只红柳筐子和鞋子,当时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沙漠会吃人,于是大人孩子都不敢再往那边去。

    那些老太太或许有时候是爱贪小便宜,是碎嘴子,可她们的本意也是想为儿女减轻负担,改善生活,她们也是某人的妻子,母亲,奶奶啊!

    秦艽想要阻止这场悲剧,她忽然知道怎么解决垦荒问题了。

    一个翻身坐起来,“奶,趁着天没黑我出去一趟,啊。”

    *

    刘政委家住的也是一样的土坯房,但李玉华是文化人,又很爱收拾,家里很干净,“小秦大夫快坐,吃过没?”

    “吃过了嫂子,我这边刚好配了两包健脾祛痰的药茶,红旗可以用开水泡着喝,一天喝三次。”刘红旗多年的咳嗽病,秦艽前几天三副药就给他治好了。

    李玉华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你这小同志,咋还一直记挂着咱们红旗呢。”

    “红旗快来谢谢你秦阿姨。”

    刘红旗最近的脸色好了很多,没了以前的青黄和浮肿,黑黑的,一双眼睛也非常亮。“谢谢秦阿姨。”

    秦艽问了两句身体的事,又帮他把了脉,在李玉华期盼的眼神中说他咳嗽病基本好了,以后只要注意调养,增强抵抗力,基本就不会再发了。

    李玉华高兴的在大腿上拍了一把,“好啊,这可真是太好了,都不知道咋感谢你啦小秦,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有啥困难只管跟哥和嫂子说,啊。”

    秦艽笑着应下,她有分寸,因为自己个人私事的话,她是坚决不会用这份人情的,这样不符合她的职业道德要求,但现在是公事,是一旦成了就能造福一方百姓的事,她也不拘束,大大方方地说。

    “今儿正好有个事想麻烦嫂子,咱们卫生所缺医少药您是知道的,现在钱主任向上面申请到一块地,就是咱们厂西边那块荒地,我打算种点适合咱们这边土壤气候条件的中药材,这样以后咱们厂里的职工家属孩子生病就不用大老远跑省城抓药了,您看行不行?”

    “行啊,这可是件大好事儿啊!”李玉华往俩人茶杯里续满茶水,“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你给红旗开的方子,我和老刘跑了好几个地方,冷河镇没药,去到省里人家不认咱们处方,又找了熟人等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药配齐,老刘大半辈子不找人情不走后门的人,为了抓药也是求爷爷告奶奶,可真是……”

    秦艽点头,谁说不是呢,她开的方子已经精简到极致,可有可无的均不要,剩下的也是斟酌再三删删减减,九味药都要跑这么多地方才能配齐,要是遇到喜欢开大处方的医生,那真是光抓药就能把病人家属搞疯。

    后世多方便啊,公立医院配不齐还能去私立,还能去诊所,要是懒得出门的还能直接网上医院买,煮好给送到家,现在的冷河镇啥都只能自力更生。

    李玉华很聪明,提头知尾,“你的意思是,准备开荒,但没人手,对吗?”

    “对,厂里工作任务重,咱也不能让工人们来帮忙,刘政委那边也不能让子弟兵放下枪械来种地,所以我想咱们得自力更生,让家属们动起来,以工换地。”

    李玉华本来还有点担心她开口求老刘,让老刘派战士去垦荒,那样她可不敢跟老刘张嘴,能在厂里做守卫工作的都是精兵强将,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眨眼的守卫无线电厂,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下手里的枪好吗?

    谁知居然是动员家属,“那简单,我家老刘是做啥的,思想政治工作嘛,动员大家积极参与垦荒种药工作,这是造福一方的事,他义不容辞。”

    秦艽松口气,连忙道谢。

    她刚才在心里粗略估算过,家属区的妇女不少,有三十多人,再加上老太太们,怎么说也有五十人左右,除了确实孩子小离不了人的,每天至少能抽出二十个劳动力,这可是不容小觑的。

    “关键是咱也不能让大家伙白干,所以我想能不能以工换地,按照一定的比例给参与垦荒的家属分配几块自留地,这样大家一方面能有动力,另一方面自留地种点瓜果蔬菜啥的,也能改善一下生活,节省点开支,老太太们以后也能有点事做,不用成天的往沙漠里挖野菜。”

    “你也知道张大妈挖野菜的事?”李玉华叹口气,上头三令五申别去沙漠,可这些南方来的老太太就是不听,这些工作本也是老刘分管的,他也很头疼,万一哪天出个啥意外,老刘还要受处分。

    此时秦艽的建议真是提到她心窝窝了,“你这提议真好,我看行,咱就按多劳多得的原则,劳动越积极的分配的自留地就越多,越是躲懒耍滑头的,就越少,不参加的就直接不给分……嗯,当然,也不能分太多,得有个上限,不能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李玉华不愧是政委的老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有条理,秦艽听得连连点头。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等嫂子消息。”

    *

    晚上,刘政委下班回来,刚进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中药混着茶叶的香味,心头一跳,“红旗又犯病了?”

    李玉华笑着打他一拳,“你咋当爹的,就不能盼着儿子好?”

    她笑着将秦艽送药茶的事说了,“你说这小同志,可真有心。”

    “是挺有心的。”刘政委脱下军装,他这个位置说大一点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最是能感受到人情冷暖的几年,下头几个营长副团长怎么对他,上头的旅长师长又是怎么对他,他心里清楚。

    将军装整整齐齐挂好,还认真的抚平褶皱,“她是不是有啥难事?”

    李玉华故意问,“是,你说你帮不帮?”

    刘政委皱眉,“只要不违反原则,不公器私用,不……”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的兵,少给我做思想工作,她来也不是私事,是以后能造福咱们冷河一方百姓的大事……”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

    老夫老妻的,知道他爱听啥,李玉华挑着这事的益处说,刘政委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听到最后居然还笑起来。

    “以工换地,这小同志,挺有脑子。”

    李玉华觑着他脸色,“那你是……同意了?”

    “我有啥理由不同意,一没影响厂里生产活动,二没让厂里花一分钱,三还造福百姓,我要是不同意……你忘了咱们红旗抓药有多难了?”幸好药配齐了,要是配不齐,孩子哪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又跑又跳能吃能喝的呀。

    作为父亲,他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希望这世上生病的孩子,都能像咱们红旗一样及时吃上药,都能遇到好医生。”

    李玉华也红了眼,她果真没看错男人,本来她还寻思老刘要是不同意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谁知都没费什么口舌就成了!

    第二天一早,秦艽得到李玉华的准话,一上班就找钱主任说自己的计划,钱福生听了也觉得行,当即去向厂领导申请,虽然地已经批给他们了,他们爱怎么种怎么种,但他历来稳妥,什么都要请示领导,尤其是涉及到自留地的事。

    当天晚上,家属区就开了个大会,要求所有在家的职工和成年家属都参加,秦艽正好在所里跟钱主任一起规划用地的事,没去,据去参加的奶奶和秦盼说,那场面很是热闹。

    “我就说嘛,咱们农民就该种地,我那些老姐妹们闲了这么久,早就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厂里和团里都同意了,但以工换地到底是怎么个换法,秦艽还不知道,“动员会上有没有说多少工换多少地?”

    “说是按照开荒面积来换,不论工分数,只要开垦出来的土地经过检验,各方面合格,就能六分垦地换一分自留地。”

    本来兑换比例不应该这么高的,但秦艽仔细想过,三十亩全种成中药的话,她一个人压根管理不过来,种药材不是种下去就行,还得定期浇水施肥捉虫修剪枝条授粉采摘啥的,到时候她是忙种地呢,还是忙看诊呢?所以,干脆让利于家属,自己只留25亩药田就行,剩下的5亩全作自留地奖励大家伙。

    刘政委能同意,那就说明这也是符合政策的。她们祖孙几个以前在屯子里也只有三分自留地,崔五叔家和刘寡妇家那么多口人也只有三分。

    “三姐你是不知道,奶说要给咱们挣出一大块自留地呢!”秦盼两眼亮晶晶的比划着,刘政委说了,孩子也能参加,只要不耽误上学时间就行,到时候以家庭为单位分配自留地,她肯定也能挣一块菜地出来。

    到时候啊,她们家菜地就能种点青菜啦,她知道三姐这几天胃不舒服,很难受的。

    还有哦,她的小兔子也能吃上自家种的白菜叶子和胡萝卜啦,这样小兔子就能再生一窝小小兔子给她玩啦。

    “嘿,别忘了你奶以前可是一个人养活你们爹的,那时候生产队的驴也没我能干。”

    秦艽和秦盼哈哈大笑。

    可就是在这时候,秦桂花想到什么,脸色忽然有点不自然,看了看秦艽,欲言又止。

    “奶要说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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