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陈岁淮又观察了乔璟好一阵, 才确定了这个事情。于是乔璟突然奋发学习,在公司吃再多苦也默默承受着,不生半丝退意的事情, 一时间也都让他找到了说得通的理由。

    可没等陈岁淮想明白乔璟究竟从何洞察到这风声, 又为什么选择独自调查, 他就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包裹。

    送快递的人不来自于市面上任何一家快递公司,全身穿着黑色, 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守在陈岁淮学院门口等他下课, 然后把包裹直接递给他本人。

    陈岁淮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他曾经乔氏的某个员工,因为犯了大错很多年前被乔岩辞退, 乔慎之却在暗地里接济了他一把, 后来还修改了那人儿子的履历, 将他偷偷塞入乔氏, 越级晋升,短短几年里混到了中高层职位。

    简单来说,父亲替乔慎之在外做各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子则是他插在乔氏的一枚棋子。

    但问题是,乔慎之找他做什么?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乔慎之在知道陈岁淮的真实身份之前,完全没拿正眼看过他,更别说派出自己的心腹偷偷联系他了。

    陈岁淮犹豫了许久,才拆开了那个包裹。

    几秒钟后, 他直接拨打了里头夹着一张名片上乔慎之的电话号码。

    “你想做什么?”陈岁淮急到连自我介绍的过程都省略, 直截了当地问道。

    乔慎之一愣:“我原本以为你会去核实一下事情的真实性再来找我, 没想到……”

    那包裹里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乔岩与乔璟的亲子鉴定证书, 另一份则是乔岩与陈岁淮的。

    在乔慎之发现乔璟的秘密后,几乎不多思索地就在陈岁淮与乔璟回家时取了他的DNA去做鉴定。

    这结果先是让乔慎之感到非常意外,可仔细回想先前的几次见面,陈岁淮带给他那诡异的熟悉感——外形身高上给人的压迫程度,还有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的性子,都与乔家人如出一辙。乔慎之就又觉得这个结果在情理之中。

    可是以他对乔家血性和陈岁淮的了解,陈岁淮应当对这结果更加冷静些。

    他应该去反复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实与否,仔细斟酌在什么时间点和场合下捅出身份最有利于自己的未来发展,以便于从乔家夺得更多的东西,然后以此来向自己谈判,用金钱以及地位作许诺,求得乔家长子出面替他与乔氏周旋,最终实现两人双赢的好结局。

    谁知道陈岁淮居然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打来了电话。

    乔慎之不由思考起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这个陈岁淮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深于城府,属实算不得一个好的合作对象。

    到底年轻气盛,太嫩了些。可乔慎之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个缺点。头脑简单意味着好控制,掌握住陈岁淮的弱点后,他就能有更多势力渗入乔氏。

    乔岩并不喜欢他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乔慎之从小就知道这点。所以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嫉妒着乔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父亲更多的关照,甚至早早就注定是乔氏继承者的身份,哪怕在乔慎之看来,乔璟除了容貌与相对健康的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比得过自己的地方。

    而乔璟身上最让他觉得厌恶的,就是他的没心没肺。

    乔慎之从来没在乔璟身上得到过对自己的怜悯。

    乔慎之对他笑,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地贴过来;乔慎之打他骂他,乔璟就躲到角落里仔细观察他,等他脾气过去又不记仇地走出来。

    这让乔慎之感觉自己就是个没用又脾气不好的寻常哥哥,而非应当呼风唤雨、身居高位的乔氏长子。他不喜欢手足情深这种黏糊糊的感情,也讨厌试图从自己身上寻找普通兄弟情谊的乔璟。乔家人天生就应该斗得你死我活,撕扯出群体中的一个王——乔岩和他的弟兄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乔慎之宁可乔璟高高在上地可怜他天生有缺,也不想乔璟对自己抱有兄友弟恭的幻想。

    除此以外,乔璟居然对于父亲明目张胆的偏爱毫无察觉,不珍惜也就罢了,甚至对于乔慎之无法触及的乔氏都不放在心上。乔慎之觉得乔氏落在乔璟手上迟早式微,就算苟延残喘个十几年,他也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

    再加上他的母亲也是在怀上乔璟后性情大变,待他不如从前那样温柔细致,最后甚至因生产乔璟而亡,乔慎之对乔璟当真恨之入骨。

    相比之下,乔慎之看陈岁淮顺眼多了。至少他吃过的苦不比自己少,光这一点就让乔慎之的内心稍微舒缓了些。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陈岁淮打断了乔慎之的话,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不需要知道我从哪里知道这些,只需要知道……哥哥不会害你。”

    陈岁淮听到乔慎之自称“哥哥”这两个字,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寒毛根根竖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乔慎之见陈岁淮怎么都不开窍,就也懒得与他打谜语,挑明自己的意图:“我知道你现在在乔氏做得不错,我有些能用得上的人在乔氏,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这些人全都听你调遣。”

    “我们联手拿下乔氏的控制权,将乔璟赶出乔家,清理乔氏那些不怀好意的吸血虫,然后共同瓜分这座金山如何?”乔慎之将条件一一抛出,“我手上本来就有一部分股份,乔璟手上也有,我会想办法把他的那部分拿过来——这傻子好骗的很,从小缺爱少陪伴又没自由,只要我对他态度好一点就会贴过来,很好处理。”

    陈岁淮沉默下来,乔慎之却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就趁热打铁,接着蛊惑道:“乔璟占了你的身份那么多年,享受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你的东西,你一定心里很生气吧?没关系,哥哥会帮你好好教训他,叫他把不该得到的全都交出来不说,也必须把你受的苦加倍吃回来,怎么样?”

    陈岁淮对乔慎之先前说的那些无动于衷,却在听到他后面对乔璟的评价与恶语时,无名之火噌地窜上心头,恨不得把乔慎之从听筒的另一端拉扯出屏幕暴揍一顿。

    这世界上只有他可以觉得乔璟是个好骗的傻子,别人不能这样说他。

    乔璟缺的爱与陪伴有他来给,不曾体会的自由也有他来帮着成全,哪里轮得到乔慎之这样的渣滓评头论足?

    可陈岁淮也清楚地知道,肺腑里这股怒气有一大半其实是冲着他自己来的。

    因为他早就罪该万死地让乔璟受过他不敢回想第二遍的苦了。

    “你手上的人?让我想想……地产与消费线两个子公司的有五个高管,总部财务和人事据我所知也各有两个你的人。”陈岁淮几乎不带思索地报出了几个让乔慎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的名字,然后沉着地说,“这就很惊讶了吗?乔氏几次股价的波动背后你做了多少手脚,需要我一一帮你算清楚吗?”

    乔慎之:“不可能,你没有证据……”

    “谁说我没有?”

    陈岁淮确实没有。上一世他与纪澜挖出这些乔慎之与其它乔家人埋下的中高层,花了足足两三年的时间确定名单,再逐一收集资料。

    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中间涉及了无数复杂的人际利益,若是草率连根拔起,非但不能清楚干净这些眼线,反倒会将乔氏元气大伤。

    陈岁淮只是在诓乔慎之,就赌他现如今还不敢与乔岩正面对着干,把做过的事公之于众。

    贪婪之心一旦暴露出来,乔慎之现在有的那些都会被乔岩收回,脑海中“夺权篡位”的设想再无实现的可能。

    “和你今天的对话我也都录下来了,你说如果我把这些交给乔岩,他会怎么做?”

    到了那时,受到惩罚的只有乔慎之一个人,陈岁淮什么损失都没有。

    乔慎之表示完全不能理解:“你虽然没有损失,可是也得不到什么啊?你以为乔岩会因此对你刮目相看、感激你大义灭亲?不可能的,我爸这个人对血缘关系凉薄得很,他那么宠爱乔璟,内心都一直防着他,又怎么可能对你这个半路窜出来的亲生子多么信任?”

    “你这么做图什么?”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与我合作对你有利无害,陈岁淮,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图的。”陈岁淮冷漠地说,“我是在威胁你,接下来的日子在乔家夹紧尾巴谨言慎行,毕竟我手上有足够叫你被乔岩扫地出门的证据。”

    “你疯了吗?”

    陈岁淮说:“我没疯,你要是敢动乔璟一根毫毛,我保证叫你最后的日子里连个人样都没有。”

    他怒火攻心,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拼命抑制心里翻滚的暴|虐情绪,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客厅开门的钥匙声。

    “谁人样都没有?”乔璟打开房门,探头张望,“你又去打陶琛了?他上次那两颗门牙到现在才种完,给人留个喘气的时间吧。”

    陈岁淮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刚才看到文档的第一时间就点火把它烧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然还不知道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没去打他,就威胁两句。”陈岁淮顺着乔璟给的借口说下去,“他最近没再骚扰你吧?”

    “哪会,之前消停了一阵子,笃定我不能拿乔氏压他们家之后又开始散播谣言,可被你打了一顿以后服服帖帖的,现在看到我就绕道走。”

    乔璟先前劝了陈岁淮好一阵子不要冲动,结果一个没看住还是把人打了,赔门牙钱倒是小事,害得陈岁淮被取消了下学期的奖学金评定这个惩罚让乔璟念叨了许久,担心档案记过要是不能消除,会对陈岁淮的未来职业生涯有影响。

    “你没事就好。”陈岁淮只是轻描淡写地这么说,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好像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乔璟安好,别的事都不值一提。

    “所以你为啥又威胁上他了?”

    陈岁淮看清乔璟眼中的疑色,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别的说辞把事情圆过去,就凑上去亲乔璟。

    第五十二章

    激烈的吻之后如果不再做些什么, 好像就会叫那份深情安放不到实处,于是陈岁淮顺理成章地把乔璟抱到床|上,天还没黑就与他耳鬓厮磨起来。

    乔璟在这种事上从来不与陈岁淮推拒, 只是随着次数越来越多, 某些人被锻炼得的时间日益增长, 也不知道一天天都从哪里学来的花样,新奇得让乔璟习惯不过来, 被迫时常刷新认知。

    他知道讨饶没用, 索性就不再像之前那么低声服软了, 反正陈岁淮不会真的做过火,只要相信着他、无脑跟着指引走就行了。

    可就算这样, 陈岁淮对乔璟的新鲜劲儿好像消磨不完似的, 反而越来越粘着他, 事后也不肯按照过去约好的那样各睡各的, 搂住乔璟就不松手。

    虽然抱着乔璟以后陈岁淮的睡姿安稳多了,可保持着这个姿势整夜一动不动,依旧让第二天不得不挺直腰杆与人谈判的乔璟苦不堪言。

    “真不能这样,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腰酸背痛的。”乔璟抗议道,“你不知道今天在投影仪前我好几回都想坐下来介绍我们的项目。”

    陈岁淮给他按着腰,默默笑着不说话。

    他已经没什么别的方法能把自己的爱倾诉给乔璟听了,该做的都已经表现到位,说多了又怕乔璟觉得不真诚又听着烦,只能用这样讨嫌的方式凑到乔璟跟前, 试图离他再近一些, 一分钟也不能离开。

    白日里的乔璟是那样光彩夺人, 耀眼得让陈岁淮觉得自己抓不住他,就只好想方设法在乔璟身上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 安慰着他那慌乱又无颜表达出来的内心。

    陈岁淮内心里有无数次蹿出过阴暗的冲动,想冲到前面去,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拥抱乔璟,告诉大家乔璟是他的,然后把这样完美的乔璟藏在进屋里。

    但他只是想想,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所以他都已经这么压抑自己本性了,晚上问乔璟讨点利息怎么了。

    于是乔璟照旧抱怨,陈岁淮依然我行我素,两个人反倒把这话题当成了感情的粘合剂,明明看起来是在拉扯博弈,一言一句却又抖出些向对方撒娇的意味。

    陈岁淮也会见好就收,乔璟若真是忙得不行,他就安安静静待在旁边充当助理的角色,等乔璟忙过去了也不多说话,只是直勾勾地深情看着乔璟。

    不消半天,乔璟自己就会被这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可怜”的目光盯得愧疚万分,主动地加倍补偿陈岁淮。

    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个真正二十来岁的青年,怎么斗得过两辈子加起来快四十岁的陈岁淮呢。

    同样,他也斗不过年过半百的乔岩。

    乔璟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那些暗地里动作,早就在乔岩的洞察之中。虽然他不是乔璟的生父,养育乔璟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往事,可这份关注并不作假。

    当发现乔璟在有意识地接近乔氏的核心产业,摸索自己真正的嫡系成员,乔岩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心里有些高兴。

    这样的乔璟终于有了些乔家人的模样,更能让乔岩幻想他是自己与许珮的儿子。原先乔璟身上的软弱与丰富的情感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起陈旭风来——乔岩多么想将陈旭风的那些劣质基因从乔璟身上撇除干净。

    可虽然这么想着,乔岩还是找了个时间把乔璟喊到面前,与他好好谈心。

    “爸爸早就知道小璟在做什么,却并没有阻拦,因为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情。你只有自己动手去做、去看,才能在乔氏得到最快的成长,也能切身体会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是有多么不容易,从而理解爸爸。”乔岩说,“所以爸爸今天找你来,并不是为你做的事情来责怪你,只是怕这话不说开,我们父子会因为误会而有隔阂。”

    “不会的,爸爸不怪我就好,您说,我什么都听着。”乔璟笑得一脸单纯,依然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用崇拜又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乔岩。

    他内心不相信乔岩的话。乔岩是个十分多疑的人,若是真的对乔璟十分放心,就也不会从他进入公司起就派各个部门的人盯着他,私下将他的一举一动收集起来汇报回去。

    若是乔璟不知道过去的一切,或许还会以为乔岩是在默默地关心他。

    他借着这些人的手反向调查回去,才顺藤摸瓜地理清乔氏手中不干净的业务。乔璟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可能完全瞒着乔岩,所以有所选择地漏了些马脚给那些人看。他过去二十年对乔岩的真心不作假,外表的稚嫩与坦荡又极具迷惑性,这样反而会让乔岩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是稚子对父权幼稚的挑战。

    这场会谈来得快了些,仍在乔璟的设想之中,可有几桩乔璟自以为处理得还算干净的事依然被乔岩知晓了。好在乔岩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没有超出乔璟所料。

    “我做些事情有自己的安排,明面上与乔氏切割得十分清楚,钱货来源与去处都有妥善的对接方案,经手的也都是信得过的人。之前不告诉你只是觉得你还太年轻,脾气又有些倔,担不起这样大的责任,并不是爸爸不拿你当继承人,把好东西藏着不告诉你。”

    “既然我们小璟这么聪明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你也已经向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若是感兴趣,爸爸肯定会把你想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乔岩温和地说,“我理解你或许是因为陈岁淮的到来一下子有了紧张和竞争感?不必如此,乔氏的一切未来都是你的,爸爸向你许诺,所以我们小璟可以慢慢来,只要态度端正了,什么都好说。”

    乔璟看着乔岩拳拳爱子之心深切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多么叫人感动的父子间促膝长谈啊——如果他进来的时候没有被乔岩的助理搜身,确保不会把录音笔等东西带进房间的话。

    乔氏的产业下埋着那么多谋财害命的勾当,几乎把刑|法上写的赚钱方法做了个遍,乔岩不觉得心虚便也罢了,对吃人血馒头的事一句话都不解释,还以为乔璟在知道这一切后只是担心得不到自己的那份财产?

    这发现让乔璟感到毛骨悚然。

    他以前竟然真的以为乔氏的每一步都扩大都做到了暗室不欺,如今看来,不管它表面上为社会提供了多少就业机会,捐出了多少款项,又拉动了几个点的经济指数,都掩盖不了它背地里的腌臜交易。

    乔璟不知道乔岩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与自己述说这一切的,仿佛在他眼里只有那虚荣的成功二字,还有银行卡上数不清的零,全然看不见他所做的一切摧毁了多少家庭,又给这本就破破烂烂的人间增添多少原本能被避免的苦难。

    乔璟从不曾亲眼见过在乔氏灰色产业后受害者们的面孔,脑海却不受控制地在深夜浮现出那些想象中的场景。

    他放任陈岁淮在半夜的胡闹也有几分驱赶这梦靥的意思。乔璟并不是不想承担这份愧疚,只是他必须要暂时忘了它们好好睡觉,养足精神回乔氏继续挖掘内幕,才可能在未来给这些人解脱的机会。

    听着乔岩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罪孽诉说出来,乔璟却又觉得愧疚的人不该是他,而应该乔岩和其他的始作俑者。

    可不管内心刮起多么凛冽的飓风,乔璟脸上笑意都不曾减淡,甚至在乔岩罕见地对他伸出手时亲昵地挽了过去,成全父慈子孝的模样。

    乔璟最不喜欢与人虚与委蛇,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把毕生所学的演技用在了曾经最敬爱的父亲身上。

    “爸爸,你放心。”乔璟抬头看着乔岩的眼睛,真挚地说,“从前是儿子不懂事,走歪了路,喜欢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辜负爸爸的用心良苦。但以后不会了,我了解爸爸这些年有多辛苦,只想早日为您分担一些责任,好让爸爸清闲一些,多多享受生活。”

    说着,乔璟把头微微靠在乔岩的肩膀上:“钱不钱财的我才不在乎,只是爸爸这几年身体总不太好,我想你能少操点心,好好将养着,多陪陪我和哥哥,然后精神地再教育我们七八十年。”

    这话说得太过窝心,饶是满心算计的乔岩也忍不住为他动容。

    如果乔璟真的是他和许珮的儿子该多好啊,他们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乔岩侧头向乔璟看去,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了,但他常年染着黑发,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的并没有什么皱纹,只眼角微微皱起,反倒因此刻上儒雅成熟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又有风度。

    他在乔璟那双酷似许珮的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自己,就好像这中间的二十多年从没有发生过,许珮还在他身边,他们是无话不说的旧友,中间只隔了一层很薄的纱纸等着他去捅破。

    于是乔岩的眼神愈发温柔,将父子间的气氛烘得无比温馨。

    乔璟迎着这目光回望过去,坦荡的笑意不减,心情却跌到谷底。

    他不是没见过乔岩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可从前乔璟只觉得这是一个沉默的父亲甚少能表达出口的爱意,所以哪怕他不喜欢乔岩的安排与在他身上强压的责任和期盼,却也不忍心真正违逆乔岩的意思,只是尽力为自己争取一点喘气的空间。

    原来那只是乔岩在试图从他脸上找他母亲的痕迹。

    那个优秀美丽,像鸟一样不受任何拘束,却最终被乔岩逼死的女人的痕迹。

    乔璟一点也不想替母亲接下这廉价又猥琐的爱意。

    第五十三章

    可与此同时, 乔璟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将自己与乔岩的关系彻底切割干净。

    就好比即使他从小没有挥霍钱财的习惯,长大后为了脱离乔岩的掌控,始终靠画画和打零工赚钱养活自己, 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善事, 可他作为乔家次子享受过的一切物质条件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那些受害者的鲜血, 在无形之中助纣为虐。

    哪怕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厢情愿地会错了意,可从前在乔岩身上感受到过这错位的“父爱”算不得假。乔岩目的不单纯地把他当儿子养大, 乔璟却没办法一朝之间冷下心肠看着被他喊作爸爸的人走向万劫不复。

    所以梦中的陈岁淮有些话说得不错, 乔璟永远没有办法在这整件事里说服自己独善其身。所以不管如今的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了多少事, 乔璟都不觉他可以把这些东西当作以后能平等站在陈岁淮面前诉说爱意的筹码。

    亏欠感与责任心是世间给善良的人戴上的厚重枷锁,这不公平, 可乔璟挣脱不能。他从前尚且自身难保的时候都没办法把自己完整地摘出来, 如今有了与人抗衡的能力, 就更加只会选择自苦着迎难而上。

    乔岩只是向乔璟简单介绍了下他以为乔璟“感兴趣”的部分, 真正涉及产业核心的内容时口风依旧锁得很紧,但乔璟对此毫不在意,他也不想知道里头太多的信息,否则免不了参与进去做更多违心的事情。

    他只需要按照乔岩的心意,扮演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奇宝宝,抓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带偏话茬,偶尔问出一些冒着傻气的问题,逗乔岩哈哈大笑,整件事情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这样一来, 乔璟对乔氏的秘密有了确切的线索, 又让乔岩短时间里放松警惕, 觉察不到他真正的意图。

    毕竟在乔岩看来,一个与父亲站在同一战壕里、对父亲满心崇拜的孩子, 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往牢狱里推呢?嫌钱赚得太多,日子过得太好了吗?

    于是为了向乔岩证明自己“改邪归正”,愈发依赖乔氏,也是真心认可乔岩所为,乔璟开始有所选择地挥霍钱财。

    他破天荒地频繁动用乔岩给了他许多年的那张银行卡,大手笔地购买奢侈品,仿佛要将两辈子没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一时间补过回来。只是乔璟给自己买的名包名表除了留下几只应付场面装装样子,剩下的全都转手给了回收店,似乎只把这过程当成了一种套现的手段。

    他唯独挑了一款劳力士的表留了下来,表面流光溢彩,宛若浩瀚穹宇,随着手腕转动会折射出不同深浅的蓝。

    乔璟在梦中见过陈岁淮佩戴它,或许是表本身太过耀眼,又或许是梦中的乔璟注意力因为心理疾病无法控制精神应该集中在何处,乔璟的眼神就跟着他就一直垂在这手表上。

    内敛又隐隐露着野性,乔璟觉得它十分配陈岁淮。好在这表虽然贵,却也没有超出乔璟可以承担的范围。

    于是他把这手表买了下来,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陈岁淮。

    “去年错过了给你庆生,今年怎么也得补上。”

    陈岁淮不太喜欢乔岩的事情乔璟早就看了出来,怕他不肯接受,便又补充了句:“全是我整个暑假所有项目的提成与绩效,买了退不了,你必须收下。”

    这是他自己干干净净赚来的,与乔家子的身份无关,也和乔岩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无关。虽然用在乔氏赚的钱给未来的继承人买表,乔璟觉得多少有点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的意思。

    陈岁淮接过表的时候手有些微微发抖,乔璟还笑着安慰:“柜员拿出来的时候我也像你现在这样,特别紧张怕不小心手滑一下磕到它。我知道多的是比它贵好几个零的表,可这是我自己买到过最贵的东西了,捧在手掌里都觉得沉甸甸的。”

    他帮陈岁淮取出手表,带到手腕上:“你看,这东西是这样带的。你自己试一下看看?”

    陈岁淮熟练地将表带扣上,又转了转手腕。比他上辈子戴的那只稍微松了些,乔璟没有量过他的腕长,只是粗略估计了下,难免调不到最佳的位置。

    “好家伙,你这也能学得这么快!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扣法,手又很笨,柜员教了我三次我才学会,实在是有些丢人了。”

    “不丢人,”陈岁淮亲了亲乔璟的脸颊,“我很喜欢。”

    陈岁淮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尽人意,可他也做不出更加夸张的表情,只能又重复了一遍:“非常非常喜欢。”

    他手抖并不是像乔璟以为的那样,没有见过这么贵重的好东西,怕弄坏了它才显得拘谨。

    这是他上辈子戴了十余年的表。

    与江诗丹顿和百达翡丽比起来,它低调得有些太不起眼了,也远远达不到离彰显身份的作用。

    可这表对陈岁淮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

    当初乔璟第一次主动在公司与陈岁淮交流起与工作无关的事宜,便是围绕着这块手表展开的。

    “我看今天b公司那个代表手上的表挺好看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岁淮对于乔璟忽然找他攀谈有些意外,略微回忆了下,说,“有钱人无趣的消遣,戴着硌手又闪眼睛,不知道哪儿值这么多钱了。”

    乔璟有些可惜地叹道:“我还觉得挺好看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其实陈岁淮也挺喜欢那块表的,要不然也不会多留意它两眼,以至于乔璟一提起来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款式。

    但他当时身上的刺没有拔干净,不管乔璟说什么,都会忍不住反驳回去,表明自己与乔璟的不同。他以为乔璟喜欢这表才特地提起,高低也要违心贬低两句。

    可惜乔璟听不出好赖话,被怼了也不生气,陈岁淮又觉得有些无趣。

    这事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去了,没想到时隔几年,有一回他去手表店里给一个十分重要的合作商选择礼物时,再一次被柜员推销起这块表。

    “前两年乔二少爷也来看过它,说想当生日礼物送给一个性子比较闷的弟弟,感觉这表非常衬他。”销售说。

    陈岁淮这才意识到,乔璟当初提这表,其实是想看自己喜不喜欢。

    可是后来他并没有收到来自乔璟的礼物。

    就算他说了不喜欢,乔璟怎么就没再多挑选看看别的东西呢?

    陈岁淮忽然想起来,他身份公开的时候,恰好是自己生日那一天。

    乔璟或许是准备了别的礼物的,只是没有送出手的机会了。

    “你不知道乔家二少爷已经落魄了吗?”陈岁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不高兴,板着脸问那柜员。

    “啊?”柜员一脸茫然。

    “算了,刚刚那块帮我包起来,这块我也买了。”

    陈岁淮付钱买下表后,当场戴到手腕上。这一戴就是十多年,哪怕因为他的使用不当表面刻上了许多划痕,走得久了因为秒数对不齐送修过四五次,本身的价格早就配不上他的财力与地位,陈岁淮也都没想过要换掉它。

    那时他说不上因为什么,旁人开玩笑问起也只说自己喜欢,反正他的雄厚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不需要用一块表的价值来衡量。

    如今陈岁淮才意识到,他一直都在暗示自己,这表是乔璟送他的。

    而他早就不可能从乔璟哪里得到其它礼物了,所以才固执地戴着它,抓住和乔璟有关的一丝一毫气息。

    兜兜转转,这份礼物终于借着乔璟手送了出来。

    乔璟看他翻转手腕爱不释手的模样,高兴地说:“你喜欢就好,以后我努力买更多更好看的表给你。”

    说完乔璟就有些后悔,他和陈岁淮哪还有什么以后,这话说得和画饼没什么差别。

    好在陈岁淮听不出来,他还沉浸在对乔璟的心意失而复得的情绪之中,闻言只是又往乔璟身旁贴了贴,干脆拒绝:“不要,我有这块就够了。”

    “我是说以后嘛,等这块用久了坏了,再去买别的。”

    陈岁淮坚定地摇头:“坏了就修,就算不走了我也戴着,这辈子不换。”

    乔璟够手摸了摸陈岁淮的头。

    这辈子那么长,现在说的话都不做数的。

    “那我的呢?”乔璟打着哈哈扯开话题,“我的生日可比你早一个月噢,有没有准备我的礼物呀?”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乔璟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他与陈岁淮出生所在医院的存有的档案,也联系上了二十年前经手乔珏偷换孩子和相关资料的护士与医生。

    在乔岩的安排下,他们得到了一大笔封口费,远离他乡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乔璟带着私人律师一同前往,几乎把市面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全都使了出来,配以手上真假掺半的证据,终于撬开了那二人的嘴,漏了些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消息。

    顺着这线找下去,定下乔珏的罪是迟早的事情。该付出代价的人,乔璟一个都没打算放过。

    乔璟拿到这些证据的同时,也知道了自己与陈岁淮出生的确切时间。

    枉他对着陈岁淮瞎自称了好几次哥哥,其实他才是年龄更小的那一个。

    这也是乔璟为什么选择提早一个月给陈岁淮送礼物的原因,只是他不能明着说出口,便只能借着自己买了礼物迫不及待送出手的由头给陈岁淮庆生。

    陈岁淮确实准备了给乔璟的礼物,他为了那份礼物耗了几个月的时间,从酷暑熬到初秋。

    可是拿到这个表之后,却觉得有些送不出手了。

    “到底是什么呀!”本来乔璟对陈岁淮会送他什么东西并不在意,反正陈岁淮送什么他都喜欢。可见他这难得的踟蹰模样,乔璟一下子起了兴致,伸手戳着陈岁淮硬邦邦的腰线,“快拿出来!”

    陈岁淮红着耳朵,从柜子深处掏出一副自己亲手织的手套。

    第五十四章

    乔璟翻来覆去把那手套看了好几遍, 反复穿上去又脱下来,还是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你织的?一卷毛线用两根筷子打出来的?”

    “……”陈岁淮从另一个角落里抠出针棒与没用完的线团,“这不叫筷子。”

    乔璟探头, 看到一堆五颜六色的残线, 和自己手上拿到的成品截然不同, 好奇地问:“为什么有这么多花色,你还织了别的?快快, 我都要!”

    陈岁淮的手艺实在是好到让乔璟惊讶万分, 虽然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手工织品, 但估摸着想想都知道手套这样形状复杂的物品做起来一定复杂极了。

    可陈岁淮送出来的这副针脚完美得直接拿去店里卖都可以,不怪乔璟反反复复与他验证, 这真的是他亲手织的还是买来的。

    “织坏了很多双, 不堪入目的我都扔了, 过得去的捐了出去。这几团毛线便宜, 我用来练手。你手上这个我用了最好的,绝对不扎。”

    乔璟这点识货的眼光还是有的,手套的触感柔软到像是婴儿的皮肤,戴起来一定舒服又暖和。

    “可惜了,应该全都留给我的。”乔璟说,“你做的我都想要,一天换一副,正好配不同颜色的外套。”

    他一边说着,再一次戴上了手套, 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去捏陈岁淮红晕还没褪去的耳朵:“真的好舒服呀, 可是……为什么给我织手套,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看人家送对象礼物, 大多都是织围巾来着,又简单又实用。”

    “不吉利。”陈岁淮一板一眼地说,“我网上查了,很多人都说送了对象自己亲手织的围巾以后分手了。”

    乔璟不信,随手一搜发现还真是如此,织围巾甚至还被列入了情侣间禁做的100件小事清单列表里。

    这没根据的说法叫乔璟笑弯了腰:“分手不赖人,却赖送的礼物不好,也太迷信了。”

    陈岁淮神色却十分认真:“有些事情还是得注意点的,小心为上。”

    乔璟就笑不出来了。

    这该是多沉的感情啊,人事已经尽了全力,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天意,连不讲道理的传言忌讳都要刻意避开,生怕着一点道。

    陈岁淮帮乔璟把手套脱下来,感受了下他微微出汗的手心,嘴上说:“家里热,还不到用的时候,整个冬天都有你戴的日子。”

    心里却十分高兴,乔璟出汗了都舍不得脱,应该是十分喜欢这手套的吧?他当时在送昂贵的成品礼物和自己亲手做个东西中间徘徊了很久,觉得前者怎么都不能表达他的爱意和对乔璟的珍重,但后者要是做的不好又显得他笨手笨脚,穿出去都嫌丢人。

    所以他提前了几个月练习,觉得只有做到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地步,手套才有资格被送到乔璟眼前。

    乔璟问:“可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你在悄悄准备这个呢?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吧!”

    “一开始我在图书馆和自习室练习。”

    “高冷猛男当众打毛线……你也不怕损伤自己形象。”乔璟笑道。

    陈岁淮才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这世界上除了乔璟,没有人的反应值得他关注。不过在学校这样确实有些惹眼,短时间内主动凑上来与他说话的同学骤然变多。

    就好像大家觉得他一下子不再疏离冷漠、难以接近了,反而成为了可以随意扯些家长里短的亲切对象。

    “天哪,学霸怎么什么都学,好厉害——你这个手势不太标准,要不要我教教你?”

    “是给女朋友打吗?学神什么时候有对象了!”

    “我女朋友也让我学了打毛线,但你这个花样有些过时了啊,女孩子不喜欢的……”

    陈岁淮选择用吃人的眼神吓退那些同学,对于任何不熟悉人没有分寸感的接近,他一视同仁地回避。

    更别说这些人的出现还会打扰陈岁淮的注意力,那些说他打得不够好,花纹过时的善意提醒,就算当下陈岁淮听过算过,却总会在某些时候千方百计地钻入脑海,让他一不留神针数就数错了,又要拆了重新打。

    “所以后来我就在家里织了。”他说,“反正你这段日子在家里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大把时间练习。”

    乔璟觉得陈岁淮这话说得意有所指,语气听起来也酸溜溜的。

    原来就算他这么努力地想在陪伴陈岁淮和调查乔岩之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却也还是做不到。他撇下陈岁淮的时间,积攒起来垒出了那么多双手套。

    乔璟圈住陈岁淮的腰,埋在他胸膛里吸了口他身上能令自己安心的味道,只感叹着这个男朋友真的非常好。

    能赚钱会做饭,学习好事业心重,关键时刻话不多说埋头苦干,现在连毛线都会织,简直把血气方刚和贤惠体贴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

    他们分手以后,这份好终将会属于另一个人。

    乔璟原本以为自己只要少留些遗憾,未来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现在却发现独占欲这种存在人内心深处的劣根性,根本不是努力克服就能消解的。

    他对陈岁淮的喜欢越深,就越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而陈岁淮给他的爱,好像永远比他以为的要更多一些。

    这可怎么办呢?乔璟有一下没一下地挡着陈岁淮在他身上胡乱动作的手,心里有些乱。

    他们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两个独立的个体要想磨合在一起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寻常情侣不管彼此多么相爱,起初的热恋激情褪去后,日渐平常的生活里总无法避免有些摩擦和意见相左的时候。

    可是乔璟和陈岁淮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化过程,他们的感情似乎每天都比前一日更好。

    乔璟觉得自己在这中间的贡献微乎其微,能走到这步全靠陈岁淮无条件的退让。

    乔璟时常思考自己哪里值得陈岁淮这样喜欢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从什么人身上期盼过不需要努力争取就能感受到的爱意,所以他习惯去讨好别人。

    唯独陈岁淮对他的好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用他刻意付出什么。

    起初乔璟不习惯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总想给陈岁淮对等的回报,来证明自己是个在情感上值得被投入的人,将这份爱维持下去。

    后来他在陈岁淮一次次无声的告白中才知道,真正诚挚的爱,并不需要那么努力地去经营才能存在。

    乔璟长这么大终于体会到了有恃无恐的滋味。他可以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担心无法让身边人满意,而被失望地抛弃,也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喜恶,不用怕扫身旁人的兴,或是太娇气显得不够合群而委曲求全。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乔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很难离开陈岁淮了。

    他如今越是贪恋陈岁淮给的温暖,未来面对陈岁淮的恨与离别就会愈发艰难。这对乔璟来说太残忍了。

    乔璟摸了摸陈岁淮的脸,配合着他的动作抬高腰肢。

    “你以后会想着我的好吗?”乔璟忍不住问。

    陈岁淮细密的吻落在乔璟人鱼线上,激得他有些痒,忍不住微微挣扎。

    陈岁淮就用闲着的一只手摁在他小腹,阻止乔璟的动作,一边说:“什么好?”

    乔璟一愣,还以为那是个纯粹的问句,于是有些委屈地数道:“比如我脾气还算可以,相处起来很随和……”

    “怎么不说了?”陈岁淮扣上乔璟的十指。

    “……”

    陈岁淮又动了动:“说。”

    “长得还过得去……这段日子……学,学习工作都有努力上进……”

    “还有呢?”

    “没钱的时候哪怕自己省着花也都对你很大方……”乔璟没试过在这种时候那么多话,还是厚着脸皮被迫细数自己优点这样尴尬的言辞,却又不得不照做,于是一半因为羞赧,一半是因为陈岁淮的动作,他话说得越来越不连贯,“想把好东西都送给你……”

    乔璟脸红得像要滴血,但陈岁淮似乎怎么都不满意,一直在摇头。乔璟从来要什么陈岁淮给什么,这还是第一次被不上不下地吊着,时间一长他就有些急了,眼眶湿润起来:“你什么意思,我要是真的哪儿都不好,那你现在在干嘛?”

    “为什么这样不确定呢。”陈岁淮终于开口,“乔璟,你比你说的这些好无数倍。”

    乔璟:“……”

    “所以我怎么可能不想着你的好。”陈岁淮说,“别念着再给我送什么好东西了,我已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了。”

    乔璟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浑身一颤。

    离开了陈岁淮,他可能这辈子没有力气再去喜欢别人了。

    因为这世界上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不仅无所保留地爱他,却还希望他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多么值得被爱。

    原来他所有的不安和缺少的安全感都被陈岁淮看在眼里。

    “最好的礼物……”乔璟望着天花板,心想,明明陈岁淮对他来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还好吗?”陈岁淮安抚着乔璟,体贴地问。见他微微失神,还以为自己做得太过了些,就忍不住有些懊恼。

    陈岁淮一开始想反问的其实是,乔璟有那么多好的地方,他想问自己会记住其中哪一点。

    没想到乔璟认真地盘点起来,还越说越心虚。

    陈岁淮就有些不乐意了。他想让乔璟有更多的自信,但其实没必要急于一时。

    只是乔璟突然问出的话,到底让陈岁淮忍不住有了些危机感。乔璟是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被公司什么人pua到了,还是他哪里做的还不够好,没能表达清楚自己的爱,让乔璟产生了自我怀疑,所以才患得患失起来?

    这可不行。

    陈岁淮感受着掌心里依旧微微战栗的皮肤,又捞起乔璟,俯身而下。

    第五十五章

    可是不管陈岁淮怎么努力, 他总觉得乔璟在离他越来越远。好像他每往前迈一步,都能看到乔璟显而易见后退的企图。

    陈岁淮不明白乔璟到底是怎么了,抓耳挠腮了一段时间以后, 他索性直接对乔璟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乔璟拿着陈岁淮递过来的, 刚织好的两双袜子, 心里百感交集,却只能扯谎道:“没有, 你没做错什么, 是我最近心情不好, 做什么事都没有精神。”

    “工作还是学习上的麻烦?”陈岁淮听到乔璟说自己心情不好,一下子就有些慌了, 两道笔直的眉毛沉得快压过双眼。

    陈岁淮推测过许多乔璟前一世患上抑郁的原因, 不管是来自于家庭、公司还是学校, 他都替乔璟留神着周遭的一切。可难道哪怕做到了这个地步, 也还是没有办法避免乔璟经历从前的苦难吗?

    那毕竟是关系着乔璟生死的大事,这让陈岁淮怎么才能不着急。

    “我看你最近一直被乔岩叫去办公室说话,他训你了?”回忆起几次乔璟走出乔岩办公室,总是要叹上一口长气,十分疲惫的模样,陈岁淮忍不住揣测道。

    “没有,怎么会。”乔璟否认道,这个问题陈岁淮其实问过他很多遍,每一次乔璟都试图打消他的疑虑, 可陈岁淮对乔岩的防备心十分重, 不管乔璟怎么说, 他都不是很相信的模样。

    这对父子还真是天生的死对头,乔璟心想。他没有在梦中见过乔岩的结局, 只从那个自己与陈岁淮的交流中知道乔岩生了病,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乔岩身体其实一直不算太好,全靠顶尖的医疗科技和定期运动维持着亚健康的状态。有时候乔璟忍不住会把乔岩的未来与他做的那些亏心事关联起来,他希望乔岩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却并不打算亲眼见证那代价落在他曾经真心关爱过的长辈身上。

    乔璟白日里大量精神费在工作学习以及与乔岩的周旋之中,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又没法控制地在情感与理智间徘徊内耗,人日渐萎靡和消沉下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原本陈岁淮还能是他松口气的港湾,可随着布局越来越完整,距离他必须要离开陈岁淮的时间越来越近,乔璟就只能反复告诫自己,必须要和陈岁淮拉开适当的距离。这样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才都会好受些。

    就是陈岁淮一直不太配合,非但没有接受到乔璟散发出的“冷淡”气息,反而更加关心起他,黏得他更紧。

    乔璟没办法对这样的陈岁淮多说拒绝的话。

    他从前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像未被文明世界驯化过一样,完全不会表达自己内心所想,却又从来不掩饰自己身体上的欲|望。

    可现在的陈岁淮突然开了窍,在依旧尊崇着动物本能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会把自己柔软的肚皮露出来给乔璟摸。

    乔璟对此毫无抵抗力。

    于是每天犯愁纠结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层层叠叠在一起,真的要把乔璟压垮了。

    “我爸对我要求一直很高,你知道的,但我也习惯了。”乔璟说,“但最近我那个三叔经常出现……我不太喜欢他,所以看到他就心情不好。”

    陈岁淮正蹲着身给乔璟穿袜子,闻言动作一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你三叔?”

    “乔珏,你可能没听说过他,在乔氏挂着闲职,没什么本领,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但很会讨我爸的开心,所以偶尔也能拿一些项目供他亏几个钱消遣。”

    从前乔璟对谁都是笑吟吟的,陈岁淮前世见过好几次乔璟与乔珏打招呼,并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有任何不睦的气氛。

    再加上后来乔璟自己都有些落魄的时候都不忘来替乔珏求情,甚至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陈岁淮一直以为他和乔珏感情还不错的。

    没有想到如今能亲耳听到乔璟对乔珏十分负面的评价。

    “也不怕你笑话,乔氏这些年养的蛀虫多他一条不多,少他一条不少,但我就是不喜欢我这位三叔。”

    “为什么?”

    因为他得到了乔岩的信赖,在乔氏的黑|产里混得风生水起,并且算是当初他与陈岁淮交换身份的罪魁祸首。

    乔璟这样想着,说:“因为他从小就很喜欢摆布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控制欲。明明自己什么都不会,却总试图教我这个那个,弄得我有些烦。”

    陈岁淮轻笑出声。

    乔璟很少这样背后议论别人,或者真心抱怨起什么对象。但陈岁淮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好像这会让乔璟染上一些世俗气,才更像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太过纤尘不染,总会让陈岁淮担心他干净得随时会被上天收回去。

    “那就不理他。”陈岁淮说,“我们刚回董办,等适应期熬过去,就想办法一起给他使绊子。”

    乔璟忍不住笑:“使绊子……这话可不像是做事滴水不漏,大胆与严谨并存的小陈同学说出来的。”

    这是几个乔氏元老夸奖陈岁淮的语句,在公司里听到的时候陈岁淮神色自若地接下这赞美,大方地表达感谢,却在听到乔璟复述出来的时候怎么都不自在。

    他更想听乔璟用自己的方式夸他。

    “还合适吗?”

    乔璟顺着陈岁淮的话看了看自己的脚,非常合适。陈岁淮的行动力是一绝,见乔璟喜欢他织的手套后,很快又学起了毛线帽与马甲,最近正研究家居袜子。

    两个人现在赚了许多钱,却都没打算换一套更贵的房子租,总觉得这间老民宅里藏了他们从陌生到相爱的回忆,第一次拥抱、接吻,坦诚相待,挣扎着与过去的和解,都在此地发生,舍不得随便丢弃。

    可虽然装上了新空调,这个冬日会比去年好过许多,但南方的阴冷会从角角落落钻进屋,空调打出的暖气时常燥得人面颊干红,可踏在地上的双脚依旧冰凉。偏偏乔璟在家里还不太喜欢穿鞋,被陈岁淮板着脸说了几次都不改。

    陈岁淮就想给乔璟织上许多袜子,方便他在木地板上随意地走动。

    “很舒服。”乔璟说,“但是……以后这些事就别做了吧。”

    陈岁淮抬起的眸子里顿时有些紧张:“你不是喜欢吗?”

    乔璟心又一软:“喜欢的……但是看你坐在那边织毛线经常揉脖子,对身体不好。”

    每次都是这样,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狠下心把陈岁淮推远一些,就会在他充满委屈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没那么严重,我只想你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种神情,说出口的这些话,让乔璟想不出自己到底怎么才能继续实行慢慢疏远陈岁淮的打算。

    乔璟只好换种劝说的办法:“可我宁愿你这时间多去运动一会儿,又要工作又要学习,还要照顾我起居,本来就忙不过来了,现在还多加了活,更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乔璟说这话也是不想让陈岁淮佝着腰一直坐在那边损伤腰背,陈岁淮却以为他又嫌弃起自己一忙起来没空做无氧就掉肌肉。

    “知道了。”他没什么不满,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声,“外貌主义。”

    乔璟没听清,拉住起身的陈岁淮问:“说什么呢?”

    “说你很好。”陈岁淮信口胡言,“喜欢你跟我提要求的样子。”

    乔璟看着陈岁淮离开的背影,手自始至终攥着衣角,许久都没有放开。

    *

    这一次的对话后,原本短时间里在事业上无欲无求,只想跟在乔璟背后打转的陈岁淮突然一改之前佛系的态度,准备将未来一段时间后实现的打算提前实行。

    为此纪澜还提出抗议,他这边好不容易刚复建回来,拿下两个全国比赛用在高考加分上,确保稳进s大,还没松下口气,陈岁淮就火急火燎地让他帮忙做起方案。

    “可我做了也没用啊,陈哥你现在手下就我一个兵,我们就算有再周全的计划也指挥不动乔氏的人,没办法把它落地。”

    “谁说我无人可用了。”陈岁淮拿出一张纸,写下了一长串名单。

    纪澜震愕:“这不是乔慎之的棋子吗?”

    陈岁淮颔首,将之前乔慎之想要与他联手挤兑乔璟和乔岩,吞下乔氏的事情说给纪澜听:“送到门前的把柄不用白不用,乔慎之这人想法很多,但可能因为身体原因,胆魄不够,随便唬两句就指东不敢朝西。但他挺会拿捏人短处,这几个手下都很衷心,暂时够用。”

    “为什么上一世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如果乔慎之比谁都要更早知道你们的身世,总该有些动作才对。”

    “我也总担心会不会因为我们穿越回来的缘故出现什么差错,但是暗地里调查了许久,暂时没发现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陈岁淮说,“不过也不能马虎大意,还是趁着能稳住乔慎之的时间,先把乔氏大权拿下来。乔氏背后的肮脏产业太多了,能早一点整治,未来就能少一些麻烦。”

    乔氏的员工一直夸赞他胆大心细做事周全,陈岁淮表面上应得客气,其实心里是有些不屑一顾的。这也算胆大……才哪儿到哪儿。

    若真让他露出自己在商业上的宏图和野心,可能只会让那些蝼蚁嗤笑他的不自量力。

    高收益的背后一定有着普通人难以接受的高风险,他陈岁淮最喜欢冒险,也绝对有信心能在其中获利。

    只要给他展示自己的机会。

    “那也不至于急这一时半会儿。”纪澜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努力建议道,“乔哥虽然和过去差别巨大,但在乔氏时间太短,没来得及站稳脚跟,我距离高考还有四五个月,能帮上的忙微乎其微。这个时候你们暂且隐匿锋芒,花时间积累资源笼络人心,不是更好?”

    “不好。”陈岁淮果断拒绝,“垃圾乔氏让你乔哥每天工作都很不开心,我不想见他这样。还有乔珏那只臭虫,虽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他蹦跶太久,可他居然追着乔璟咬,更不能轻易饶他。”

    陈岁淮说话难听又刻薄的事情纪澜早就习惯了,他要是突然客气了起来反而不是什么好的信号,这说明陈岁淮心情很差,不打算轻易放过对方,要将人哄地更高些,跌落下来时才能摔得更为惨烈。

    这还是纪澜第一次从陈岁淮脸上看到两种极端的情绪。

    嘴里冷酷恶毒的话一连串儿地蹦,却因为提到了乔璟,眉眼间的温柔藏都藏不住。

    “陈哥,”纪澜撇了撇嘴,没忍住把取经的心思问出口,“直接把这种不值钱的样子表露出来,真的会更讨人喜欢吗?”

    第五十六章

    这一年的春节时间有些晚, 家家户户染上过年气氛的时候,最难熬的一波冷空气已经过去了,新芽也已经从黯淡了一个季节的树枝上探出了头。

    乔璟和陈岁淮借口学校里有课题要做, 从校区到公司开车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就一直舍近求远地往返两处通勤, 绝不松口住回在公司附近的乔家平层里。

    他们这阵子磨蹭了许久,直到大年夜的晚上实在很难找出借口推诿, 才不情不愿地一起回了乔家过节。

    两个人虽然不好明说, 但都有些怀念乔岩去年出差的日子, 巴不得乔氏的海外业务出些什么毛病,让乔岩连夜买机票飞走才好。

    “我又买了些烟花, 摞在阳台上, 等回来了就一起去海边放。”陈岁淮对乔璟说。

    “去年我喊你去放烟花你都一脸不情不愿的, 今年怎么还主动买上了。”乔璟弯着眼睛打趣, “有买我喜欢的那两个吗?像信号弹一样的,手持的,还有仙女棒。”

    “有,都有。”陈岁淮一一点头,跟着乔璟所说试着回想了下,可不知怎么地,他有些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是什么态度了。

    连乔璟都能看出他的不情愿,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很不耐烦、很吓人吧,也难为乔璟愿意拉着那样的他一起过年。

    仔细想来, 乔璟两世都没有单纯因为他的态度, 改变对待他的方式。

    乔璟觉得陈岁淮的耳朵都蔫儿下来了。

    好几次了, 只要他一开玩笑地提起以前陈岁淮那个别扭傲娇的样子,就能明显感觉到陈岁淮身上下降的气压。

    “咋这么较真, 我都没在意,逗你玩呢。”乔璟笑道,“你变化这么大,还不能让人开几句玩笑啦。”

    陈岁淮开着车,装作查看路口有没有行人,撇开头回避乔璟的笑眼:“没不让你开玩笑,我就是……是我有些在意。”

    乔璟见好就收,眼瞧着离市中心越来越近,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家过年特别无聊,瞿婶不在,家里连个能接住我话的人都没。以前我还会努力把气氛活跃起来,但现在年龄上来了,一没这个精力,二来……这种无用功的事情我也不想做了,只希望今天这顿饭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吃过去就行。”

    “爸爸就不说了,他平时就把我当下属训,免不了被他教育两句,你大概也都看习惯了。我哥那人,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平时就算了,大过年的怎么听都很别扭,到时候可能你还要多担待些。”

    陈岁淮微皱眉头:“乔慎之最近还在找你麻烦吗?”

    “那倒没有。”也不知道乔慎之最近吃错什么药,还是找到了新的发泄不佳情绪的对象,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乔璟眼前来找茬。只是按照乔璟对他的认识,这预防针还是得给陈岁淮提前打好,以免两个刺头对上,让整个本来就不对味的年夜饭更添尴尬。

    陈岁淮了然。拿捏着乔慎之的痛处,又恰到好处地许了他点甜头,陈岁淮觉得乔慎之还没那个胆量阳奉阴违地去给乔璟使绊子。

    吃这顿饭之前他已经警告过乔慎之,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来,正常表现即可。到时候四个人坐在一张饭桌上,装作和和气气吃两口菜碰个杯就行了。

    最好一切顺利,趁着乔岩睡着,他和乔璟能直接遛回出租屋。

    陈岁淮一夜都不想和乔璟分开。

    可惜饭后他才开了个口,表达出一丝打算离开的想法,就被乔岩劝阻了下来。

    “阖家团聚的日子,什么要紧的事情就非得今天离开?你们难不成比我还忙吗?”

    乔岩说这话的同时,陈岁淮听到电视里放着的春晚背景音中,恰好有小品演到了与初恋情人相逢的情节。

    他嘲讽地用余光瞥了眼乔岩,果不其然从他有意无意打量乔璟的视线中看出了一丝怀念过往的神情。

    平时想要赚钱的时候,指使起乔璟来完全没想过替“儿子”的健康考虑,想一出是一出,催起项目来完全不顾乔璟死活,叫他日夜颠倒地完成任务。这会儿倒是因为屏幕上剧本里的深情,开始上演一个期盼孩子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家过年的慈爱父亲。

    叫人真想把刚才没吃进去两口的晚饭吐个干净。但乔璟估计多少会被这样的话语打动到。

    可陈岁淮侧目去看,却见到了乔璟脸上浮现出让他十分意外的笑容。

    那表情和感动毫无关系,真要说起来……反而更像是苦涩与讥笑。

    但还没等陈岁淮进一步探究其中深意,这抹浅笑转瞬即逝。乔璟上前搀了把从木椅上起身的乔岩,站在他身侧对陈岁淮点了下头:“是呀,难得的,今天我们就在这里陪陪爸。”

    乔璟都开口了,陈岁淮脸上最后一点不情愿都荡然无从。

    他就知道乔璟这么心软,很容易就被乔岩虚伪的父爱感染到。

    不过陈岁淮有的是其它办法从乔璟那边讨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深夜。

    乔璟躺在那张自己睡了许多年的床,觉得哪儿都不舒服。

    明明这价值十来万的床垫上铺着最柔软的鹅羽被,却好像还没有出租屋里收来的二手床具和打折买下的被褥躺着舒服。

    地暖和加湿器共同作用下让人在隆冬的室内享受着春日的暖意,可是乔璟不住摩擦着小腿,只觉得脚心冰冷得难以忍受。

    他拿出手机给陈岁淮发消息,啰啰嗦嗦打了一段,为刚才自己没有给陈岁淮帮腔,反而站在乔岩那里劝他留下感到抱歉的话,打完又觉得陈岁淮不会喜欢听到他这么客气小心的措辞,就一次性删了干净。

    最后他拍了张自己此刻盖着的橘红色被套照片,给陈岁淮发过去:“瞿婶给你套了什么颜色的?”

    陈岁淮秒回:“深灰。”

    乔璟刚想回说,陈岁淮还是比较适合这种硬朗的色彩,绿信那边紧接着又弹出来一条消息:

    “没我们家那床天蓝的好看。”

    乔璟立刻笑出声。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陈岁淮见面的时候,他从自己手里接过暖色调三件套的时候,那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憋屈嫌弃表情。

    一年半时间过去,陈岁淮的审美显然没有被乔璟同化,但是爱屋及乌和胡说八道的功力长进了不是一点。

    “你也睡不着吗?”乔璟继续发信息,“我们还是争取早点合眼吧,明天早上就回去。”

    他等着陈岁淮那边继续秒回信息,却没想自己房门直接被从外推开。

    陈岁淮直接开口问:“真的吗?”

    乔璟从床上弹起来,迅速把陈岁淮拉进房内,然后探出头在走廊里左右查看,确认没有异常后才贼头贼脑地关上门,拍了拍胸口。

    “放心,我看过了,楼梯那边的摄像头拍不到这里。”

    “那也得小心点,万一我哥睡不着起来找吃的,撞见就解释不清了。”

    陈岁淮巴不得不要和别人解释清他跟乔璟的关系,却乖巧点头:“嗯,有这个可能。虽然我们房间就隔了一条过道,但是窜来窜去不太保险。所以……”

    乔璟:“所以?”

    “我今晚就睡这里。”

    乔璟正从柜子里往外掏新的枕头,听到这话把枕头往陈岁淮背上轻轻砸了下:“我也没打算赶你走。”

    他以为陈岁淮和自己一样,只是身边少了个人睡不着,没想到陈岁淮大胆起来根本是个百无禁忌的。

    躺在这件屋子里,给他一种入侵乔璟过去回忆和成长点滴的感觉,反而更加引起他的兴致。

    以前陈岁淮从来没有逼着乔璟出声的习惯,这夜却不知道怎么,偏要折腾得听乔璟忍耐到极致,死死咬紧牙关也止不住的闷哼。

    乔璟没办法打包票这豪宅的隔音到底有多好,乔岩的房间就在乔璟的斜上方,乔慎之就在与他隔了两堵墙的另一边……他真的害怕被他们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动静。

    可越是紧张,他的精神也就愈发集中,那刺激程度与过去全然不能相比。最后靠着陈岁淮用力捂住他的嘴,才堪堪把这场交锋停在了尚能收尾的地步。

    结束的时候乔璟已经意识不清,可拧着陈岁淮腰间肉的手却还不肯松开。

    “拧人都不会,下次教你往哪儿掐更疼。”陈岁淮一边给他清理,一边无奈地把乔璟手拿开,塞进被子里放好。

    可虽然晚上折腾得精疲力竭,第二天乔璟还是挣扎着起了个大早。

    陈岁淮正打算偷溜回自己房间,看到乔璟转醒,有些自责:“我把你吵醒了吗?”

    “不是。”乔璟揉着腰起来,“爸爸习惯这个时间散步,我们得赶紧走。”

    “还早,你再睡会儿。”

    “怎么睡,要趁我爸回来前离开。”乔璟套上卫衣,没好气地埋怨,“我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这里肯定有痕迹……我难不成在家里戴围巾吗?”

    陈岁淮走上前帮乔璟理了理领口:“冤枉,我有分寸,怎么可能让你在人前出糗。”

    乔璟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先是为自己错误的主观揣测感到了一些歉意,可一想到昨晚陈岁淮做了什么,就觉得他和“分寸”两个字八竿子打不着,轻哼了声。

    “不过我们还是早点走吧……”陈岁淮从后面抱住乔璟,“大年初一,我想和你单独过。”

    乔璟揉了揉他的头发,火速刷牙洗脸,不肖一刻钟,两人就整齐地出现在地库里。

    乔璟一坐上车就小鸡啄米地打起瞌睡,陈岁淮也贴心地把空调温度调好,放了些舒缓的轻音乐,希望乔璟能在路上好好补个觉。

    可还没驶出小区,他一个急转弯,成功把刚陷入美梦的乔璟晃醒。

    “怎么了?”乔璟睁着惺忪的眼问。

    “转弯镜里看到你爸散步刚回来。”

    乔璟一听陈岁淮的话,下意识地就把身子低下去,像是觉得这么做就能躲避乔岩的视线。

    陈岁淮忍不住笑:“他没往这儿来……要是真路过了,我们这么大辆车横在路中间,你能躲到哪里去。”

    乔璟尴尬地揉了揉眼睛:“真是没睡醒……弄得和偷|情一样。”

    陈岁淮挑眉,目光灼灼地凝在乔璟脸上。

    “乔璟。”他沉下嗓子喊了一声,又握住乔璟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意义不明地摩挲着。

    “……”乔璟迟疑地看了回去,觉得不太妙,“你又想干嘛?”

    昨夜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乔璟,然后做了好些不当人的事情。

    “我们什么时候……要不要在车里试试?”

    第五十七章

    陈岁淮承认他看乔璟红着脸羞|愤难耐的表情有些上瘾, 勾出了他灵魂深处好些不可为人道的坏心思。

    可哪怕他心里是有过分的妄求,说出来也只是想逗一下乔璟,没指望乔璟答应, 还想引着乔璟打他掐他两下。

    但陈岁淮十分了解乔璟的脾性, 知道他但凡拒绝了自己的一个要求, 再提出别的时,不管乔璟多么为难, 不管那个新要求是不是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畴, 他还是会勉强点头答应试试。

    然后陈岁淮回家后就趁机拉着乔璟在除了床|上的其余地方试了个遍。

    陈岁淮对乔璟的忍让有些受宠若惊, 乔璟只说是过节的气氛太好,酒足饭饱就容易沉沦在其它念想中, 没什么特殊的理由。

    陈岁淮于是安心下来, 拖着乔璟继续在欲海里放肆打滚。

    所以当陈岁淮后来忆起这段时日, 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相信, 原来乔璟纵容着他荒唐行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谋划着如何把他扔掉。

    乔璟看着陈岁淮慢慢松弛下来,不再紧张着自己的一言一行,觉得差不多到了火候,就在春节临近尾声的时候与陈岁淮商量起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年前我爸想交给我个任务,必须得去次北非,我与他商量了好久,想把这个机会给你,我去接手另一个g市的项目, 昨天他终于给了我答复, 允许了这件事。”

    “单独给我吗?”陈岁淮摇头, “不要,我不想和你分开。”

    “项目太多了, 而且这两个都很重要,时间也很紧,交给我们一人一个稳妥些嘛。”乔璟拉着陈岁淮的手摇了摇,软下声音,“我看到太多生人就紧张,平日里已经是强行壮胆应付别人。要都是国人还好说,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和外国人打交道……反正以我现在的水平和心理素质应付不来这个场面,你去更合适。正好锻炼一下,早些把涉外的业务都接过来。”

    陈岁淮说:“公司又不是没别人了,以前这些项目都不做了?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去北非,有什么担心的地方都交给我负责,你就当过去旅游。”

    乔璟继续劝:“不是没别人……但你知道乔氏树大招风,外部竞争对手多就算了,内里派系斗争也不少,大多不服我这个继承人,这两个年度重头项目一旦给了出去,想拿回来可不容易。”

    见陈岁淮表情有些松动,乔璟接着说:“我们以后时间还多,只是暂时分开两地出差一个半月。再说,又不是完全失联,我们可以每天打视频呀,顺便交流一下工作进度,不耽搁什么的。”

    乔璟的语气和声线向来很有说服力,可陈岁淮并不上这钩。只是他见乔璟神色十分坚定,也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怕自己再拒绝反而会引得乔璟不高兴,就只好勉强地点了下头。

    “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吧,章秘书订了下周一的机票。”

    陈岁淮蹙眉:“这么急?”

    他隐约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北非的项目他是见过企划书的,说是为了方便考察,第一批规划的都是免签国,随时喊人出差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他记得这个项目并不是年后立马要做的,按照日程怎么也得排到第四季度去,再如何提前也不至于过完年就火急火燎催人坐飞机启程。

    可陈岁淮没有细问的机会,因为乔璟摸了摸他的眉宇,忽然凑上来亲他。

    甚至破天荒地主动起来,应下了陈岁淮先前哄了许久也不松口答应的提议。

    陈岁淮心就软得一塌糊涂,别说是去北非出差一个月了,就是让他去南极住个半年,他都能答应得很快。

    而且仔细想想,北非那地方,就算把出差预算拉满也住不了多好条件的酒店,要是真让乔璟去了,指不定磕着碰着,被咬得浑身是包。要是运气不好生了什么病……陈岁淮想也不敢多想,又觉得那鬼地方确实该自己替乔璟去。

    眼看距离分开只剩两日,陈岁淮恨不得整个人黏在乔璟身上,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留住飞逝的时间。

    离开的时候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拒绝了乔璟送他去机场的提议。

    “否则我就舍不得走了。”

    乔璟笑他:“那我在家门口送你,你就舍得走了?”

    陈岁淮把头埋在乔璟颈侧,深吸一口气,没有因为他故作轻松的打趣而感到好受些。

    “岁淮,我也舍不得你……能不能留点东西给我?”

    陈岁淮:“我留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乔璟掐了他的大臂一下,然后顺势往下,把陈岁淮左腕的表摘了下来,戴到自己手上:“这个先留在我这里好吗?”

    “好。”陈岁淮点头,“但这是我除了你以外最宝贵的东西,得小心点用。”

    “知道了,快去吧,司机要等急了。”

    “嗯,再抱一下。”

    等陈岁淮拖着行礼等在电梯门口时,乔璟忽然喊了他一声。

    “陈岁淮。”乔璟深深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再见。”

    他这两个字说得太郑重,让陈岁淮心里有些不舒服。

    “嗯,我到巴黎转机,落地你就得和我视频一次……我们8小时后再见。”

    乔璟笑笑,没有说话。

    陈岁淮离开后,乔璟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穿堂风将他的吹得四肢僵硬,才麻木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搬家公司的电话。

    *

    自从去了乔氏实习,乔璟几乎把学到的所有时间管理方法运用到极致,可他依然得承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为忙碌的日子。

    陈岁淮走的第一周,他见了不少律师与公证人,将手下所有的资产处理干净。

    乔岩虽然严格,但经济上并没有短过他。就算乔璟一直有意拒绝,如今他名下还是有一套虽然面积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不错的房产,和一辆折旧后卖不出多少钱的车。乔璟早就联络好了两边的买家,然后用到手的钱,以及自己这段时间的储蓄换了两样东西。

    他约了出租屋的房东,溢价把它买了下来。房东起先不是很乐意,说虽然房子有些年龄了,自己大概率不会再住回来,但这里存了许多他和上一代人的回忆,现在还舍不得脱手。

    乔璟留恋地摸了摸玄关处的柜面:“它也存了很多我的回忆。”

    许是他眼神中的情感过于复杂,那房东沉思了几分钟,终于让乔璟谈成了这笔买卖。

    乔璟想,等陈岁淮知道一切后,可能会迫不及待地搬离这屋子。他不想让别人的气味覆盖他们存在过的痕迹,所以才决定买下它。也许过了几年他慢慢放下了一切,能够鼓起勇气面对过去的时候,还能重新回到这里,拾起两个人破碎的往事妥善安放储藏。

    除此以外,乔璟用剩余的所有钱,给陈岁淮重新买了块表。

    曾经他给陈岁淮开出过未来还要送他贵重礼物的空头支票,以后怕是没什么别的机会兑现了,所以得在这最后时刻把东西送出去。

    至于问陈岁淮要回来的那块,乔璟就打算自己留下了。那上面还残存了些陈岁淮的体温,就当他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念想。

    陈岁淮离开的第二周,乔璟仔细整理着过去一年时间里搜集到的所有证据,威逼利诱笼络过来的上百个证人,一一与他们签订协议,确认证词与口径。

    就算先前达成了一些共识,但总有人不满足于之前的条件临时反水,乔璟就还得多花许多功夫在应对这些突发的变数上。

    哪怕先前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景,乔璟还是觉得很是疲惫。

    所以他真的极其不喜欢做与人打交道的事,人心永远是最捉摸不透,又难以控制的存在。

    和这些胡搅蛮缠的人谈判的两周,乔璟觉得自己把一整年的说话份额都透支了干净,头发都少了很多。

    与此同时,他还要确保在乔氏的工作不落下进度,日常精神面貌和打扮都如常得体,防着被乔岩和乔珏发现什么问题,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只是他再怎么努力假装,也还是会被陈岁淮看出眼下的倦意。

    “光线问题。”乔璟说,“这里灯光颜色不好,看着是有点像黑眼圈,我好着呢。”

    他对陈岁淮挤了挤眼,却又被陈岁淮指出眼睛里的血丝有些多。

    乔璟暗暗埋怨了下现如今的手机摄像头做那么高清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晚上有些没睡好,最近莫名倒春寒了,被窝有些冷。”

    “晚上空调开着吗?我给你买的很贵的加湿器用了吗?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个有味道,你不要偷懒。”陈岁淮一下子就被转移走注意力,难得絮叨开来,“睡前牛奶记得要热一下再喝,胃里暖和也会好睡觉些。躺到床上就别看手机了,最迟十二点也得关灯。”

    “知道了知道了。”

    陈岁淮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熬一下,还有两周我就回来了。但是再冷也不许往被窝里带别的男人,否则我……”

    他支吾半天,也否则不出来什么话。

    乔璟凑上去亲了亲镜头:“瞎操心。”

    挂掉电话后,他搓了搓笑僵了的脸颊,眼神一如既往的落寞。

    然后像往常一样,把刚才和陈岁淮视频的录像保存下来,放到电脑和网盘里都备了个份。

    乔璟想,这样以后陈岁淮再不愿意搭理他的时候,他还能把这些录像拿出来放一遍,假装自己正在和陈岁淮说着话。

    第五十八章

    陈岁淮离开的第六周, 就在他坐上回国航班的前三天,正好是乔氏成立三十周年的纪念日。

    因为是整数年的大庆典,乔氏上下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月, 准备当日请来数位明星助兴, 也邀请了各大媒体来公司参观, 扩大乔氏的影响力。

    乔璟半个月前从秘书的手里接过庆典的议程,做最后确认的时候, 大手一挥增加了几个环节, 还在观众席二三排新增了近五十个宾客份额。

    秘书有些犹豫:“这改动还挺大的……要不让乔董也审一下?”

    这次的庆典是由乔璟总负责的, 他当初主动揽下这活,却因为没什么经验, 所以对他们这些过往操办过周年的人十分客气有礼, 让秘书和组织办的人全程规划好, 给他过目就行。

    经手此事的人以为乔璟只是想在董事长面前出出风头, 承个名声,并没打算切实做什么安排——虽然乔璟这段时日来的努力和成果大家有目共睹,但他总体来说还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在不熟悉的事情上还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确保不会出错比妙笔生花更为紧要。

    没想到乔璟突然给他整了出大的。

    “不用让我爸审。”乔璟解释,“这几个是乔氏资助的贫困家庭,我邀请他们过来是借着媒体在的契机,把乔氏做过的公益成果展示给所有人。和那些为图名声几年做一次秀的企业不一样,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默默坚持做了许多善事。乔氏要想继续走下去, 能给社会贡献的经济价值和人文影响都不能少, 所以我才特意安排了这一环。”

    秘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叫人准备下去。”

    乔璟又喊住他:“这事你默默办就好了,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佯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第一次接手这样大的活动, 总还是想做点什么动作,可又怕落不了地,空忙活一阵还白让你们陪着我折腾,所以一直等到现在联络好了所有人,计划有所保障了才敢和你们说——但若是中间还遗漏了什么,也由我自己担着,你们放心。希望没有太给你们添太多麻烦,事后我一定会犒劳大家。”

    秘书连忙摆手道:“您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虽然原先的流程和计划有所打乱,但总体来说要做调整的工程量不算大。秘书们担心的无非是整个庆典能不能顺顺利利走完,以及出了事到底由谁背这个锅,现在有了乔璟的保证,最后一丝忧虑也被打散。

    最重要的是,小乔总是个大方又和善的,他说的“犒劳”一定是笔丰厚的奖金。不用做什么事还额外有钱拿,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周年庆的前夜,为了方便第二日清晨整理仪表,准时赶赴会场,乔璟少见地住回了乔家。

    平日里乔岩一向睡得很早,这日他怎么都睡不着,大半夜站在客厅里远眺窗外楼景,便正巧遇见了回家的乔璟。

    “爸?您怎么还不睡。”乔璟愣了下,走上前去站到乔岩的身后,“您岁数大了,不能和年轻人一样熬夜。”

    “睡不着。”乔岩说,“我大学的时候注册了乔氏,转眼竟然过去三十年了。可能是年纪大了,一到这种有纪念意义的时间就忍不住怀念那段奋斗的时日,思绪一多就没什么睡意。”

    乔岩与乔璟私下很少谈论工作与学习以外的话题,从前这一直是乔璟十分盼望的父子间对话,现在他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却对乔岩提及的往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乔璟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乔岩面庞,心想:他怀念的到底是初创乔氏时那个年轻上进的自己,还是当初站在他身边的人呢?

    “睡不着也还是躺着好。您忘了上次我请来的那位医生的话吗?夜间吃完药要尽量减少活动量,早些睡觉,否则适得其反。”

    乔岩欣慰地拍了拍乔璟的肩膀:“也只有你这么关心我的身体。”

    自然是要关心的,乔璟想,但他那么努力地保证乔岩的健康,其实只是不想他真实面貌被揭露后,不明不白地如梦中一样陷入昏迷。把乔岩送至律法面前是乔璟给那些受害者的交代,可是让乔岩健康地活着,清醒着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乔璟给自己余生良心的宽慰。

    他终于坦然地面对了自己就是做不到那么狠心的事实,这显而易见是个缺点,但乔璟不再试图逼迫自己改正了。

    与陈岁淮相处的这一年里,他慢慢学着接纳自己的不足之处,也开始相信,不管他的性格里有多少缺陷,那都是组成完整自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该为了讨好任何人来将它强行改变。

    比如他自始至终做不到的理智,以及永远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心软。

    “您膝盖不好,我扶您回去吧。”乔璟搀着乔岩,想将他送上楼。

    “不想着去关灯了吗?”乔岩迈上楼梯,忽然回首问乔璟。

    乔家的生活在富豪圈里算不上十分奢靡的,但坐拥这样大的商业帝国,怎么也不至于寒碜到要节省自家这点水电费。

    但小时候的乔璟十分听老师的话,上了两节环保课后就对家中彻夜不熄灯的事情十分敏觉,睡前要下楼溜达一圈关了所有灯再回去躺下。

    乔岩觉得这事情做得有些小家子气,可说了两回乔璟也不听,就由着他去。

    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乔璟没有主动去关灯,反倒是有些惊讶。

    乔璟低头浅笑:“夜里这么黑,总得要留几盏灯的。”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想像当初对陈岁淮说的那样,做转瞬即逝的烟花,只渴求被人记住自己刹那的美好。

    他要留在城市里,做一盏长明的夜灯,哪怕只能驱散一个角落的黑暗,至少能让此处的人多一分等待天明的希望。

    *

    乔璟其实在圈子里的二代中一直属于公众关注度比较高的那一部分,虽然这份高调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毕竟他长得太好看了,s大校友那么多,时不时就有人偷拍乔璟的照片发到网上去博点粉丝量。

    到后来,s大金融系草和绣花枕头的名号响亮得都盖过了乔璟本来乔氏小少爷的身份。

    周年庆的当天,算是乔璟第一次以乔氏未来继承人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媒体面前。

    整个乔氏三十周年庆典是全网直播的,因为请了不少明星助阵,吸引来了大批粉丝的关注。等有心人将乔氏二公子与以前网上几张乔璟十分有名的照片关联起来后,“乔氏继承人居然是他”的tag直接冲上了热搜,给庆典直播带来了一大波意料之外的流量。

    乔璟向来不太喜欢被过多关注自己的容貌,那日却破天荒地没有阻止这一切,甚至在秘书办的人问他要不要控制稍微一下舆论的时候,缓缓摇了摇头。

    他巴不得有更多人聚集过来,见证他即将展露在公众面前的一切。

    传播得越广,就越难堵住众人之口。

    所以当乔璟走上台,当着无数媒体记者与凑热闹的网友,揭露出乔氏背后的部分灰色产业,以及细数乔岩所做的违法行为后,本就临界负荷运转的几大转播平台直接显示线路崩溃。

    一早等候在旁的相关司法人员当即将乔岩等涉事高管,以及乔璟邀请来的所有证人一并带走。偌大的礼堂浩浩荡荡走了数百号人,场内的声音却愈发嘈杂。

    记者们呼啦一声聚拢到台前围住乔璟,数不胜数的问题瞬间抛了下来。

    “乔先生和乔董是不是有什么利益纷争,故意伪造证据陷害你的父亲?”

    “这些证据你收集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乔氏背后的不良产业?为什么之前不说,选择在这个时候公开?”

    “请问你是不是原本想以此争夺乔氏的控制权,和乔岩谈判失败所以采取鱼死网破的做法?”

    “这些丑闻一旦爆出,对乔氏的影响你有想过吗?请问乔先生接手乔氏后对接下来的经营有什么打算?”

    “……”

    乔璟早就想到过记者们会问出怎样的问题,原本他以为只要坚定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就能坦然应对外界所有的困惑和不理解。

    可是乔璟发现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面对台下兜头盖脸的恶意揣测与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饶是他做了多少心理建设,也还是在这样的包裹下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明明周遭的声音那么吵闹,乔璟却听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

    要是陈岁淮在就好了,乔璟想,哪怕陈岁淮只是轻轻握一握他的手,他都能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就在这时,乔璟的余光瞥到会场门口一个落下的身影。

    那是他请来出证词的受害人家庭之一,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父亲因为乔岩的缘故英年早逝还留下了巨额债款。母亲辛苦将他拉扯长大,却今年又被查出重疾。

    乔璟帮他们还清了欠款,又帮他母亲垫付了手术费用。当乔璟需要人作证词的时候,少年是第一批毫不犹豫站出来的。

    此刻的他被身边人催促着离去,却固执地站在会场门口,逆光看着乔璟。

    直到发现乔璟注意到他,少年才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然后对着乔璟,深深地鞠了一躬。

    乔璟忽然觉得冰冷麻木的四肢,找回了丝知觉。

    是的,他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指望能被别人理解。

    因为他想要照亮的人,已经站去阳光下了。

    第五十九章

    “请大家安静一下, 听我说。”

    “我去年得知此事,消息来源何处恕我不可奉告,但自从确认了信息属实后, 就一直瞒着所有人做调查, 并且也得到了刚才出席的大部分受害者的谅解, 商定好了赔偿事宜。”

    “除了对受害者们进行补偿以外,乔氏已经立项建立三所扶贫小学, 一所初中, 并计划承担二十年内所有入学贫困孩童的生活费, 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贡献,弥补曾经犯下的错。”

    “乔氏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无条件配合一切调查, 接受司法正义的审判, 与未来公众的持续监督。这是我一年里准备的, 乔氏能给大家的所有交代, 如果还有什么遗漏和做的不足之处,请大家随时提出。”

    寂静之后,一个记者率先开口:“乔先生,你做这些是在试图挽回乔氏的声望,还是打算从其中获得什么?”

    “用大义灭亲的方式换一个自己的好名声,是个聪明的方式,可现在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您真的觉得这样行为有利于自己吗?”

    “乔先生凭什么觉得大家在经历这件事后还愿意相信你,相信乔氏?毕竟乔氏这些年瞒天过海做下那么多有违天理的事, 根系繁多, 说不准风头过去以后继续为非作歹……”

    “乔先生……”

    乔璟安静地听完所有记者的发言, 才重新举起话筒:

    “我先回答先前遗漏的一个问题吧,我与我父亲这些年关系和睦, 没有任何利益纷争,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选择在乔氏的周年庆上把真相公布出来,也只是因为我前不久刚掌握了所有证据,时机恰到好处,并不是刚才那位先生所说,是因为和我父亲谈崩了条件所以拼个鱼死网破。”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所说的,没有关系。因为我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我并不需要大家相信我。我从不觉得凭我一个大学生的力量,能撼动乔氏的根基,挖出此事所有的相关人员。那位女士的担忧是应该的,风头过去之后乔氏内部一定还会有势力蠢蠢欲动,我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全力把可以触及的真相还原到大家面前。”

    “然后我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大家说一件事。”乔璟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并非乔岩的亲生儿子,也并不是乔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因为一些暂时不能公开的原因,我在出生后被人与真正的‘乔璟’调换了身份,误打误撞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涉及到太多人的隐私,所以恕我不方便过多阐述,但配合完警方所有调查后,我会离开乔氏,并且把我名下拥有的一切资产与股份,交还给真正的乔氏继承人。”

    “他对于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在同我一起到乔氏实习的大半年里,他的优秀和能力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称赞——相信在场还有一些乔氏的员工,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各位记者朋友们也不用着急,以后你们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我想说的是……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乔氏。但他与此事是完全无关的,与乔氏的任何派系也没有利害关系,所以请你们相信,等他接手乔氏以后,一定会站在公平正义的那一方,去做我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刚才是哪位先生……啊在这里,问我做这件事究竟想从中间获得什么。有的,但不是为我自己的名和利。”

    乔璟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记者们的距离,对着所有人鞠了一躬。

    “我想请大家,给乔氏,也给这位真正的继位者,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乔氏在他的手上一定不会令大家失望的。”

    “拜托了。”

    *

    乔氏的新闻在热搜上足足飘了三天,余韵不消。

    若是纯粹的八卦消息,能被人当做饭后谈资消遣两句便也罢了,可这事惊动各路经济、司法以及文娱博主的关注与分析,便进一步将事态扩大,议论声愈演愈烈。

    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试图去挖掘乔璟当初出生时医院的相关信息,以及那位传说中“真少爷”的身份。

    可有关陈岁淮的一切都被乔璟处理得十分妥善,在他自愿站到公众面前以前,乔璟觉得自己有义务替他料理好一切事宜。

    毕竟他回国以后,得马不停蹄地接手乔氏的烂摊子,以及想办法安放突然划到自己名下的大笔资产。给公众一个交代反而是最不足挂齿的事。

    找不到真少爷的相关信息,有些人又把视线重新放回乔璟的身上——比起在大海里试图捞一个不明身份与外貌的人,乔璟这个几乎半透明的假少爷可好找得多。

    于是接连好几日,s大涌入了一大堆乔装学生的社会人士,逼得学校不得不在校门口设了检查岗,凭学生证才能入校。

    可这依然不能阻止人们的好奇心。

    三天后,s大官方发了个公告,说明乔璟在两周前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请大家将校园空间还给需要安静读书的学生。

    但反正s大的同学们短时间里是静不下心来读书的了,身边突然出了个大新闻,任谁都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打探两句——新闻里那个有着惊世骇俗勇气,去挑战社会现行规则的,竟然会是那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见谁都笑吟吟,课堂里经常因为走神被老师点名的乔璟。

    连累着好几次被人看见与乔璟一同吃饭的司一柠,短时间里都接到了各种打听乔璟的短信。

    “你下次要还想做这种事,我一定第一个不答应!”司一柠打电话给乔璟疯狂抱怨,“我这两天左一句‘不知道’右一句‘别烦我’,说得舌头都起泡了!”

    乔璟内疚地说:“哪还能有这种机会……真的辛苦你了,一柠。”

    “不说这个了,你在那边怎么样?”乔璟正儿八经一道歉,司一柠却又过意不去,只可惜自己不能更多地帮到他什么,便火速转移话题。

    “条件和想象中的大差不差,本来就是来做义工的,辛苦些也应该。其实真的过来了就觉得还好,没你说的那么吓人。”

    司一柠叹了口气:“你说你,找个地方躲躲风头不就行了,偏不肯住我们家度假那套房子,要去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当支教老师。”

    乔璟一边擦着书桌上的灰尘,一边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与司一柠说着话:“我又不是为了避风头来的,你知道我早就有这个想法的,一直没机会实现而已。”

    “是,知道我们小璟从一而终,一直想着做好人好事——那么你会陈岁淮那家伙半途而废的事情打算怎么收场?”

    乔璟手下动作一顿,放下了抹布,找了个干净的木凳坐到支教老师宿舍门口,看着远处雾蒙蒙的青山,有些茫然:“不知道。”

    周年庆的那一天,陈岁淮在乔璟的安排下,正好去了一个基建不太发达的城市,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几乎处在一个半失联的状态。

    等他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时,已经过去了两天。

    陈岁淮来不及去追溯还原整件事的全过程,也没空回答纪澜下一步要怎么做的询问。他疯了一样地在找乔璟,却都得不到回应。

    发出去的短信石沉大海,打的电话起先都是忙音,后来则变成了关机状态。

    公司里乱做一团,所有人都在忧虑自己的未来,没人有余力和闲心去关注乔璟到底去了哪里,陈岁淮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办法打探乔璟的下落。

    “我换了手机卡后,只有那几位警官和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只要你们保密,他就找不到我。”

    “可是你真的就什么都不和他说了吗?”司一柠说,“就算要结束这段关系,也该说个明白,现在这样没头没尾的算什么。”

    “我不敢呀。”勇气大到让一部分人钦佩不已,又叫另一部分人认为是鲁莽的乔璟,对着司一柠坦率地承认,“我怕亲耳听到他在电话另一头骂我,那样我真的承受不住。”

    司一柠又费了一通口舌,试图劝动乔璟接受自己的建议。

    她想不通明明乔璟比她更清楚陈岁淮有多爱他,为什么在这样一件事上偏要钻牛角尖,深信不疑陈岁淮会因为两个人的身世而对他恨之入骨。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因为父辈的恩怨气愤难耐,我也不觉得这家伙会把怒火转移到你身上——陈岁淮那个样子,顶多把自己关到小黑屋里自闭打两天拳,发泄完了还要因为没控制好情绪冷落了你,转头跪下来求你原谅。凶你骂你?多给他一辈子都没这胆量。”

    乔璟哭笑不得:“太夸张了。”

    “对嘛小璟,多笑笑,放轻松点,别搞那么悲壮。”司一柠舒了口气,“你总不能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就给人判了死刑吧。”

    乔璟敷衍两句,挂了电话,继续坐在门口发呆。

    那不是陈岁淮的死刑,是他自己的。

    只要不去面对陈岁淮,他就能一直骗自己,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不做数,陈岁淮对他的感情永远停留在最炽热的那一刻。

    乔璟摇了摇头,逃避可耻但有用,否则他会跌入一个漩涡里,继续不停地纠结,直至被恐惧的深渊搅碎,被吞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所以他该把思绪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别再去想陈岁淮。

    第六十章

    乔璟闭眼感受了下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意, 转身回房间拿出一张速写本,准备将远处的山色记录下来。

    “乔老师在忙吗?”

    木栅栏外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脸庞,是村长家的大儿子。他身体不太好, 明明营养不良却有着病态的浮肿, 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但他性子和善, 与谁都笑吟吟的,对乔璟也格外照顾。

    上午把乔璟带到这草屋后, 几个小时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三次了。一会儿拿来些擦得很干净, 但有些年岁的日常用品, 一会儿帮着他整理行礼,看看乔璟忘带了什么东西, 趁着天没黑还来得及下山采买。

    这会儿他手里端着两个碗, 上头还冒着热气:“我弟弟妹妹早上刚去林子里摸的鸟蛋。知道你们城里人不太会开锅, 所以我煮好了来的, 还炖了些菌子。收拾了那么久东西应该饿了吧?你不嫌弃就先凑合着吃,要是吃得惯,我过两天再给你做。”

    乔璟忙去招呼他进来:“不忙不忙,怎么会嫌弃,大哥快过来坐,不必这么客气的。”

    他真心很喜欢这个落脚的地方,村里认识字的大人都没几个,可是都非常淳朴善良,用勤劳的手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 努力把孩子们送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能有机会在这里生活一阵, 为这些质朴的人们做些什么事情, 乔璟觉得自己非常荣幸。哪能去接他们的东西,反过来给别人添麻烦。

    肉在这山林里本就是比较珍贵的食材, 家中散养了鸡的人家大多是要拿去山下卖的,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多吃上两顿,恐怕这是村长家能拿出来给他这位新到的老师接风最好的东西了。

    “谢谢大哥,但我不太能吃鸡肉的,你快拿回去吧。”

    男子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乔老师吃素啊……那那,我是不是做错事了,这荤腥不该拿到你面前来……”

    “不是,我只是……”乔璟只是想找个借口不着痕迹地拒绝对方的好意,又怕对方下不来台,就只能挖空心思继续胡造,“季节交替,我这段日子对鸡肉过敏。”

    “过什么?”

    乔璟摆手:“反正就是最近不太能吃鸡肉,谢谢大哥,你快趁热带回去吧,或者就在我这里喝了。”

    喝完鸡汤,男子又好奇地问:“乔老师,我刚刚看你在写什么东西?”

    乔璟打开自己的速写本递了过去:“没写东西,在画画。”

    他这本本子上并没有太多的作品,乔璟没有得到过系统的学习,一开始画就在电脑上创作,真把笔拿在手上总不太习惯。

    不像电脑上随时可以撤回重来,纸上一笔墨水落下就是落下了,所以乔璟画一幅画总要斟酌好久,才勉强涂上两笔。

    来这个山区的火车和长途汽车上,他画了两张满是神色匆匆行人的站台,和一张沿途看见冒着垂眼的农家小屋。

    “太厉害了,这也是要特地学的吧?乔老师真的太优秀了。”

    乔璟被夸得有点脸红。

    “这个字我认识……风,对吧?”男子翻到一页空白的地方,摸着最上方乔璟写下的字问,“这是要做什么?”

    “对,是风。”乔璟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可以当作我有个作业,需要以风为主题画画……我还没想好画什么。”

    “现在是夏天,画风那可不是太简单了。”

    乔璟不明所以:“这和夏天有什么关系?”

    “喏,你看窗外这些叶子,花花草草,冬天都没了,可不就看不到风了。啊,倒也不全是,冬天会烧煤,烟囱上的白汽多少也能瞅着点。”

    乔璟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子里闪亮亮的:“原来是这样!”

    他一直在试图分析冯景明到底希望收到一副用怎样技巧描绘出“风”的作品,究竟是考验学生对明暗、动感的把控力,还是更希望在画里见到对空间与通透的着重强调。

    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承载着风的主体,可能是更为重要的存在。

    “谢谢大哥!”

    “谢我做什么?”

    乔璟:“反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大哥吃完了带我去周边转转吧,我想认一下每个孩子的家都在什么地方。”

    *

    周年庆过去的第六日,陈岁淮在经过了加起来快二十小时的航班与转机等候时间,终于带着一脸疲惫回到s市。

    他才刚过海关,就接到了好几个公司高层催促的电话。

    陈岁淮连个倒时差的觉都没有睡好,就被强行拉过去连轴开了十几个会,饶是他前世始终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习惯,也无法克制头脑发胀,眼压不断升高。

    乔璟给他留下了好几个确保衷心的自己人,可是整个乔氏集团那么大,不赞同陈岁淮接手乔氏的大有人在。

    他太年轻了,就算在同龄人里多么优秀,也远远谈不上拥有领导这样一家企业的资格。

    坐回办公室后,陈岁淮接起了纪澜打来的电话。

    “我看着日程算了算,陈哥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忙完了。”

    “嗯,前脚刚回办公室。”

    “高层和董事会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和我们预料得差不多,耳朵炸得疼。”陈岁淮闭着眼挤了挤眼窝,松了松领带。

    电话另一头纪澜叹了口气:“乔哥实在是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舆论的力量确实很大,可要在这吃人的企业里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前一世你坐上CEO位置的时候比现在晚了许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波势力,即使这样清理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都花了好长的时间。这会儿我们手里要人缺人,要股份缺股份,想翻盘可太难了。”

    “但有一个变数。”陈岁淮说,“乔岩还清醒着,他现在虽然被管控了起来,可调查期间还是乔氏名义上的董事长兼任CEO,我得去和他谈谈。”

    “陈哥是想直接让他下任命公告?这可没那么容易。乔岩那人……说句大不敬的,他醒着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前一世乔岩中风昏迷,在医院出具再无恢复自理能力的证明后,名下的股份公证转交到了陈岁淮这里,让他直接成为了乔氏的实际控股人。可现在的乔岩哪怕罪行属实入狱,只要人还清醒着,就很难让前世的流程顺利进行。

    而目前看来,乔岩还没有任何中风的征兆。

    “他可以保留他的股份,但只要乔岩够聪明,就该把CEO的职位给我。”陈岁淮嘲讽地说,“毕竟他再看不上我,和董事会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比起来,我也能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我明天一早就申请去见他。”

    纪澜忧虑道:“也不急着这几个小时,陈哥先好好睡一觉吧,铁人都经不起这样折腾。”

    “飞机上断断续续合过眼,够了。”陈岁淮说,“我等不了,快点把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要去找乔璟。”

    见到乔岩后,陈岁淮直入主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把接下来的几个方案以及各自的利弊放到了乔岩面前,然后将律师连夜拟出的文件推了过去。

    “你很会谈判,将我心意拿捏得很准,反应也非常快。”乔岩粗略地翻着文件,语气不明地说。

    几分钟后,他再没有多余的话,就在每一份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陈岁淮检查了下,对乔岩点了点头,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乔岩喊住他,“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什么?”陈岁淮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比如你的身世,你母亲和我的过去,以及……”

    陈岁淮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不感兴趣。”

    乔岩还想再说什么,可陈岁淮却已经将门从背后带上,发出一声有些响亮的动静,昭示着离去那人的匆忙。

    “是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啊。”乔岩自嘲地笑笑。

    不过一周多的时间,他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精致的外表被陡然撕破一个口子,里面腐烂了几十年的血肉终于被展露在人前。

    时至今日,乔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二十年前让自己深爱的女人用自杀的方式逃离,二十年后又被自己“真心对待”的儿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捅了一刀。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一方面是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转圜的余力了,若是按照陈岁淮说的做,现有的东西还能得到几分保全。另一方面也是相信继承了自己这条血脉的陈岁淮,有将乔氏发扬光大的能力。把公司托付给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只是他有些没看明白陈岁淮的态度。

    “算了,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没从我这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乔岩喃喃自语,“可小璟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陈岁淮拿到委任书后,没再与公司的人废话什么,直接调用乔璟留给他的人给公司余下的高层和董事发了个没有任何商量意思的通告。

    “以防万一,您还是把小乔总……我是说乔璟留下的股权转让书给签了吧。”

    “不要。”陈岁淮坚持道,“把这些东西撕了,他就算真有这个意思,也要当面和我说。”

    哪怕陈岁淮想用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处理乔氏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时间。

    他采取了比上一世还要狠厉毒辣得多的手段,只为了能让乔氏早点回到正轨,他能安安心心去追乔璟。

    一向羞于在众人面前说话的乔璟,为了乔氏能干干净净地交到他手上,豁出去做了那么多事情。陈岁淮无所谓对不起任何人,却舍了性命也要接住乔璟的信任。

    陈岁淮不怕这些政策现在推行下去有多么冒进,从前他带着报复的意思把乔氏糟蹋成那个模样,后来都能妙手回春,重新带着公司回到正轨。现在他本来就有心好好经营公司,这点股价和利润的波动又算得了什么。

    “你那边收拾得怎么样?”

    纪澜回话的时候忍不住带了些怨气:“我昨天刚高考完,就按照陈哥你说的买了一沓机票车票规划路程,你说我能收拾得怎么样。”

    “航班还能提前吗?”陈岁淮无视了他的抱怨,“我已经浪费太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乔璟,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陈岁淮觉得自己一天都快撑不下去了。

    他明明那么努力了,可为什么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失去了乔璟。

    ——不,和上辈子还是有不一样的。乔璟平平安安地活着,只是单纯地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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