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吃完将就着煮好的水饺后, 乔璟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指挥起陈岁淮:“早上听到赵姨说今夏的第一批西瓜上了,特别甜, 好想吃呀, 帮我买些可以吗?”

    话音刚落陈岁淮就起身, 走到门口没听到身后的声音,他回首疑惑地看乔璟:“你不一起吗?”

    乔璟笑着摆手:“犯懒, 你帮我去买吧。”

    陈岁淮低头轻笑出声, 因为想起过往不好回忆而布满面容的郁色一扫而空。

    乔璟就该是这样开开心心、娇气又懒惰地过一辈子, 什么事都使唤着他来干。

    等陈岁淮带门离去,乔璟嘴角的笑容便瞬间挂下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 目送着陈岁淮背影走出小区, 才站到床畔翻开枕头, 拿出刚才因为陈岁淮推门而入, 被他手忙脚乱塞进去的文件袋。

    里头放着的,是今天才刚邮寄到快递点的亲子鉴定证明。

    傍晚的时候乔璟刚要剪开袋口,就被陈岁淮的脚步声惊到。快速藏好资料后,他只好拿着身边的剪刀装模作样在手上磨蹭着,完全没想到会让陈岁淮有这么大的反应。

    还好不知道陈岁淮因为什么事晚上心不在焉的,没发觉乔璟的局促。若是被陈岁淮看到这文件,不管里面装着的几张纸到底会给乔璟一个怎样的答案,光是他做鉴定这个行为的动机就已经很难向陈岁淮解释清楚了。

    拆开文件袋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乔璟断断续续花了三四分钟才完成。他的心跳如雷, 手心全都是汗, 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虔诚地等待着上天给他下达最终宣判。

    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乔璟每一天都在暗示自己可能见到的最坏结局。他以为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 可以面对一切答案,却在看清文件上盖棺定论的文字时,还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

    亲权指数小于0.00001.

    排除乔岩系乔璟的生物学父亲。

    若是连这样的事情都能照进现实,乔璟觉得已经没必要去验证梦中提到的其它信息的真伪了。

    那些有关陈旭风和乔岩的往事,乔珏犯下的违法事宜,林之凤和许珮真正的死因,以及……陈岁淮曾经遭遇过的一切。

    都会是真的。

    其实这段时间他故意在这些人面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梦中一些小细节,对方不约而同躲闪的目光和闪烁其词的表现早就昭告了真相。只是乔璟内心还存有一些希望,而这一点自欺欺人的期许今日终于还是化成泡影。

    乔璟有一瞬间忍不住后悔起自己这个刨根问底的行为。

    他明明是个对大部分事情都得过且过,无比心大的人,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境里较真起来。

    如果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和陈岁淮这样打打闹闹相处下去。

    乔璟的手紧紧攥着床单,却好像突然有一汩冰泉从他头顶上空浇下。

    不,他不可能一辈子蒙在鼓里和陈岁淮把日子过下去的。

    如果不是这个梦境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预告给他,那可怕的一切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变成现实。

    真相终究会大白天下,到了那时乔岩与乔珏会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他自己将会永远失去触碰喜爱事物的能力,浑浑噩噩地过上求死不能的日子。

    至于陈岁淮……

    陈岁淮会一边恨着他,一边与他紧紧绑在一起相互折磨。

    乔璟还不知道前一世的自己最终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可他已知的那些事似乎已经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和陈岁淮在那样的环境里不会有未来的。

    可是他们明明才是最无辜的人,凭什么要为别人的错事承担这样的结果。

    乔璟想,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现在,他还可以做许多事情。但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他不愿意看到梦里陈岁淮的言行举止,以及近乎癫狂的状态,复刻到现如今的陈岁淮身上。

    可与此同时,乔璟又忍不住悲观起来。

    无论他打算做什么,坏人受到了怎样的惩罚,都换不回那两个正直最美好年华、本该幸福一世的女人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渗入岁月长河里,永远不可能因为风沙的掩盖而消失殆尽。

    那么等陈岁淮知道了这一切,又怎么可能因为乔璟的努力就当做一切从未发生过,继续喜欢他呢?

    *

    陈岁淮没有想过在去买西瓜的路上会遇到一个熟悉的人。

    只是从前那个人每天像是焊死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变成了笨拙的黑框,各种颜色款式能换一个月不带重复的三件套也变成了朴素……甚至有些丑陋的蓝白色校服。

    纪澜站在了陈岁淮面前,腼腆地笑了笑:“哥哥你好,这瓜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去看看。”

    原来他和纪澜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见过面吗?陈岁淮心想,这倒还挺巧的。

    他长臂一指,没有要和纪澜多说其它话的意思,就打算转身离开,却被纪澜又一次叫住。

    “哥哥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我一直想多认识些s大的学长,了解这边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

    陈岁淮脚步一顿,转过身的时候却用另一种眼神审视着打量起眼前那人。

    “纪澜。”然后,他郑重地喊出这两个字。

    纪澜也收起方才那个青涩学生的面容,露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成熟目光:“我悄悄跟在你身后有一阵了,陈哥果然也是重生的。”

    陈岁淮颔首,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看了看周围不算少的行人,判断这里不是个叙旧的好机会,掏出手机打算加一个纪澜的联系方式,有机会约了慢慢说。

    纪澜加完他联系方式好友后却说:“我还得回去上课,时间不多,要不今天就找个咖啡店说完吧。”

    “我没时间。”陈岁淮举了举手上的西瓜,“有人要吃。”

    纪澜神色不惊地看着陈岁淮,看起来完全不关心他口中的“有人”到底是谁。

    或者说……他早就知道能让陈岁淮这样心甘情愿受差遣的人是谁。

    陈岁淮蹙了蹙眉,若有所悟道:“原来是你。”

    “什么是我?”

    “那个联系乔璟问东问西的学弟,原来是你。”

    纪澜有些惊讶:“我没打算让陈哥发现这件事的。”

    “你和他说了什么?”陈岁淮忽然抬高了声音,提防地看着纪澜,“你接近他想干嘛?”

    纪澜看了看周边人,示意陈岁淮小些声:“我们搭档工作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陈岁淮自然是对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知根知底的纪澜极其信任的,可是事关乔璟他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前一世纪澜和乔璟交集少到屈指可数,有什么值得让纪澜重生回来以后绕开自己这个跟了十年多的上司,特地先去见乔璟呢?

    陈岁淮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用手攥了攥,问:“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前世乔璟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纪澜藏于厚重镜片后的眼,忽然颤了颤,他以为陈岁淮会永远让这件事烂在过去,没想到那些腐烂的血肉,终于有被陈岁淮亲手撕开的一日。

    可他却绕过了这个问题,回答起了前一句:“我上辈子只有机会见了乔璟一面,有些好奇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说实话。”陈岁淮直接了当地点破,“你这种眼里只有钱的家伙,身无分文的乔璟引不起你的兴趣。”

    “……”纪澜用食指推了推眼镜,“说得好像我完全没有感情似的……好吧,钱对我来说确实比别的东西都来得重要。”

    而有了这样一个设定,后面半真半假的话语对着陈岁淮就能更好圆上。

    “人的贪婪就是无止境,尝过金钱带来的权利和滋味就无法舍弃,上辈子跟着陈哥我赚得盆满钵满,这一世我还想跟着你赚更多钱、更早实现财务自由。”

    “……你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一些投资关键的事件和时间节点,完全可以自己单干,何必跟着我。”

    纪澜摇头:“我的性格规矩谨慎,为人细致但没有做决策的魄力,却是做副手的最佳人选,与你互补才能达到最佳作用——前一世不也因为这一点,陈哥才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吗?我相信你的能力,还想跟着你。”

    “说重点,这和你联系乔璟无关。”陈岁淮无情地打断纪澜表衷心的话语。

    “这就是重点。”纪澜说,“我以为你从前在做决策的时候并不能始终保持冷静,受到情绪的影响有时候会过于激进,有时候又保守得叫人惊讶,虽然最终的结果都能有盈利,可并不能达到最佳成效。而这些情绪的波动,其实都和乔璟有关。

    “听说你们也才认识没多久,所以我想接近他,劝他趁早离开陈哥。这样你们之间的牵扯不够多,乔璟也就不会成为牵扯你一生情绪的存在。”

    陈岁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直到这一世才意识到乔璟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可原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把这份执念表现了出来,叫身边人看了个干净。

    “可是我发现乔璟与我谈起的和陈哥相处的日常,显然与我之前打探到的情报有误差。这世上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定有迹可循,所以我悄悄观察着你们好一阵,前不久才揣测陈哥你也是重生的。”

    “我想……陈哥应该有自己的决断,或许这一世可以在不置死地而后生的情况下,让乔氏发展地更好。”

    “嗯。”陈岁淮波澜不惊地应道,“我是有考量,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他上下扫了一圈纪澜,嫌弃道:“做了那么久成年人,你还有脑子学习吗?先把高考对付过去吧,要是一本都考不上,别想再跟着我混。”

    纪澜:“……”

    草,扎心了。

    “陈哥好走不送,别让乔哥等西瓜等不耐烦了。”

    “他又不是我,性子好得很,我话还没问完。”陈岁淮这会儿又不着急离开了,继续说,“那你是怎么联系上乔璟的?”

    “他手机号就能加绿信啊,头像又是本人,一搜就搜到了。”

    “你哪里来的乔璟手机号?”

    纪澜:“公司所有重要账户密码里都有一串拨过去是空号的电话号码,每次更新换代改的都是头尾无序的字母,号码从来没变过。”

    陈岁淮:“……”

    “你的银行卡密码有乔璟的生日,每一块车牌都选了他出生月份或者日期作结尾,稍微联想一下就知道,好猜的很。”

    “……”

    “巧合罢了。”陈岁淮下意识反驳,却又摆了摆手,“行吧,我走了。”

    纪澜目送着陈岁淮离开,很快收起从容不迫的神情。

    其实陈岁淮猜得没错。

    他特地赶来见乔璟,确实是与乔璟死前的事情有关。

    比起让陈岁淮少受乔璟影响,带着自己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纪澜更希望这一世的乔璟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陈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重生的不是我们,而是乔璟呢?”

    第四十二章

    陈岁淮刚接管公司的时候, 秘书办为他特地培训了一批助理,有些是公司的老人,有些是高薪聘请的外部人员。乔氏的董助是公司正儿八经的高管之一, 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 趁着乔氏换血的机会一举跃龙门。

    可是陈岁淮却在这样一批精英中, 挑选了纪澜这个才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

    他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确实像公司众人揣测的那样,信不过原乔氏的助理秘书团队, 以及招聘办为他挑选出来的新人。他想从头培养自己的势力, 给乔氏的高层彻底洗牌。

    另一个原因则是, 纪澜是这一批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自作聪明,堆着虚伪的笑容喊他“乔总”的人。

    他这么憎恶乔家的人, 恨不得将自己身上流着的一半血液抽出来洗个干净, 怎么可能因为被印上了乔家的户口本, 就舍弃自己原本的姓名呢?

    虽然陈旭风和许珮夫妇泉下有知, 也并不希望他是陈家的一份子。

    陈岁淮最讨厌长袖善舞,圆滑油腻的家伙。纪澜话虽不算多,偶尔出口几句还不太中听,但最得陈岁淮心意。

    而最关键的是,纪澜喜欢钱。

    这不仅仅代表他有着在这个充满铜臭味世界里打拼的勇气和决心,更说明他足够单纯。只要陈岁淮给的利益够大,纪澜就永远忠于他,而陈岁淮开得起这个价钱,也不会在这样小的地方计较得失。

    他们会是让无数人嫉妒又憧憬的搭档, 默契且互补, 从正式成为陈岁淮助理的那一刻起纪澜就有这种预感。

    可他万万没想到, 自己会在接触顶头上司的第二周,就见到了他最狼狈的模样。

    要是换一个领导, 职业生涯可能就断送于此了。

    那天纪澜整理文件到凌晨,想在走前把第二天要用的东西放到陈岁淮桌前。刚进入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开灯,就踢到了地面上一个空酒瓶。

    “谁?”黑暗中有个人,拖着浓重的鼻音,沉着声问。

    这是陈岁淮的声音,纪澜记忆力很好,绝对不会听错。可这显然不是陈岁淮在正常状态下会发出的声音。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酒精味道,因此纪澜不用开灯就知道,陈岁淮大概是喝醉了。

    可是在此之前他一直听说,陈岁淮是商场里许多人最讨厌的那种合作对象,因为他没有任何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也没个打高尔夫、钓鱼或者登山之类的爱好,叫人都无处投其所好,打借口接近他。

    办公室里那一排洋酒全都是陈岁淮随手买了放柜子里做装饰品的,他喝不出什么差别,只觉得是各种有味道还很难喝的水,更不会靠着酒精麻痹自己或是寻找疯癫的乐子。

    这也是纪澜选定要跟从陈岁淮的理由之一,一个极度自律的人才有可能领着他去往成功。

    纪澜一生也只见陈岁淮这样不节制地喝过三次酒,一次是乔璟死讯传来那天,一次是陈岁淮自己离世的前一夜,还有一次就是这回。

    当时的他心中十分忧虑,乔氏出了什么大问题能让陈岁淮发愁成这样?

    那自己岂不是四九年入国|军了。纪澜撇了撇嘴,衡量起如果乔氏真有变故,他要怎么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

    意识到陈岁淮的状态与乔氏无关后,他还松了口气。

    “陈……陈哥您还好吗?”

    因为两个人年龄相差不算太大,陈岁淮让纪澜不要叫他陈总,直接喊名字就行。

    纪澜当时还没那么了解陈岁淮,不知道他是真的性格粗糙,只当老板在与他客套,于是表面上顺从应下,撇开了“总”这个职位,实际喊的时候又在陈后面加了个“哥”字以示敬称。

    “别开灯。”陈岁淮说。

    可他这会儿反应迟钝,话说晚了半拍,纪澜生怕踩到酒瓶子滑倒在地,出师未捷摔个半死,于是手十分快地摁下了开关。

    偌大的办公室亮起叫人太阳穴一胀的灯光,驱走所有黑暗的同时,也令陈岁淮此刻的凄惨模样无处可藏。

    他却无力指责纪澜什么,只是用手背覆在眼睛上阻挡刺目的白光,也完全没记着该背过身去避开下属惶恐的目光。

    等那股不适应慢慢散开,陈岁淮舒了口气挪开手,眯着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看向纪澜:“你怎么会在这里?”

    彼时还有些青涩,不能将所有心情收敛于心底的纪澜,一脸错愕地看着下巴上泪痕未干的陈岁淮,动作僵硬地抬了抬捏着文件的手实话实说:“来送东西。”

    “哦,放下吧。”陈岁淮不在意地指着办公桌,“我明天看”

    纪澜同手同脚地跃过一地玻璃瓶走到桌边,路过陈岁淮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需要我送陈哥回家吗?”

    陈岁淮迟缓地摇头:“不回去。”

    “那我要帮陈哥通知其他人吗?”纪澜这么问也只是尝试着要给陈岁淮留个好印象,并非真的关心他。

    陈岁淮低着头没有回话,就在纪澜以为这醉鬼已经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又开口:“家里没有人,不回去。”

    后来等纪澜熟悉了陈岁淮这个人,又仔细打听了许多事,与他这夜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呢喃自语相互一琢磨碰上,才弄明白——这夜是乔璟离开的那天。

    或者说,这是陈岁淮终于放开手,让乔璟离开的那天。

    所以他不敢回去,怕见到空荡荡的豪宅里没有熟悉之人的身影,又怕乔璟没来得及走,而他再没有第二次勇气提起这件事,便会难以自已地把他永远控制在自己身边。

    乔璟的状况已经坏到不能留给陈岁淮去尝试做更多事的时间了。

    所以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在最后一次阻止乔璟自杀后,答应了医生让乔璟换个环境的提议。

    纪澜从陈岁淮这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监视乔璟。

    可虽然陈岁淮要求他这么做了,却又说确保人活着就行,不需要特地汇报给他。

    为了给上司留个好印象,纪澜拿根鸡毛当令箭,勤勤恳恳跟了乔璟几天,却被陈岁淮质问:“下午找你的时候你人呢?”

    “按照陈哥的吩咐,跟着乔璟去了……”

    “你跟着他干嘛,那么大个人又跑不丢,偶尔打探一下就行了,跟那么紧他给你发工资吗?”陈岁淮不满地说。

    纪澜嘴角抽搐,不是陈岁淮让他跟着乔璟的吗,这会儿胡乱发什么火,而且为什么给他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走出陈岁淮办公室的时候,同事还笑他:“陈总和乔璟水火不容你都不知道吗?他让你跟你就真屁颠屁颠跟啊,偶尔捏些乔璟倒大霉的事情说给陈总逗个乐子就行了,他巴不得乔璟不得好死。”

    真是这样吗?纪澜怎么也没法听进同事们的话,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陈岁淮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厌恶乔璟。

    有一天深夜,陈岁淮和纪澜一起为着一周后的投标案做准备忙活到很晚。下班前陈岁淮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方,突然主动提到了乔璟。

    他说:“不管他找了什么工作,你去对方公司提点两句。”

    纪澜没弄懂陈岁淮说的提点到底是要让他们多关照乔璟、别在工资上克扣了,还是给他多使点绊子,让乔璟认识社会的险恶。

    可这回没有纪澜自作主张的余地,他犹豫了下说:“乔璟他没有找工作……”

    “是没有找,还是没找到?那他在靠什么生活。”

    放乔璟离开的时候陈岁淮特地在家里留了几张银行卡在桌子上,但是乔璟什么都没拿。

    陈岁淮忍不住皱眉道:“那你去找几个小公司,让他们直接发聘书给乔璟。地理位置好一些,交通方便的,我看第一大道那边最好,吃饭的地方多。”

    纪澜硬着头皮继续说:“他也没留在s市,那天我下午不在就是因为跟着乔璟去了火车站……他买了南边一个小城市的火车,下车后坐了大巴具体去了什么村子就不知道了。”

    “他疯了吗?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可能去采风吧,走的时候他背着画板和工具箱。”

    车站里的乔璟十分耀眼,在所有大包小包提着行李与特产礼箱的行人之中,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好像只是出差来了趟s市,匆匆忙忙带不了太多东西,也不觉得这座城市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离开了这里,他再没有一个能回得去的家乡。

    “还想着画画,痴人做梦。”陈岁淮嗤之以鼻地哼了声,沉默两秒后,语气忽然阴沉下来,“他这算什么意思,之前那些果然都是故意装给我看的吗?”

    纪澜不知道陈岁淮指的是什么,于是聪明地闭嘴装透明人,直到陈岁淮不耐烦地摆手让他离开。

    纪澜站在办公室门外心想,陈岁淮也没给个准话,那他以后还要不要继续打探乔璟消息了?

    这段时间他在乔氏的工作逐渐走上正轨,越来越忙,只能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去盯乔璟动态——虽然对于他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工作和私人生活基本分不开了。

    纪澜还没来得及纠结完,忽然听到背后那扇隔音效果本该很好的门被里头的人用玻璃杯砸中,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音。

    “看来我得继续跟着乔璟了。”纪澜肯定道。

    但他对监视乔璟这件事没有起初因为觉得自己大材小用而感到那么抵触了,因为他愈发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给陈岁淮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接近。

    以至于特地为他套上众所周知的厌恶名号,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了自己,也要小心翼翼地把有关他的一切,藏进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第四十三章

    追踪了一年乔璟的动态后, 纪澜对这个人兴趣越来越浓厚,而且这情绪不再寄生在陈岁淮对他的态度上,完完全全只是因为乔璟本人而存在。

    因为纪澜发现乔璟和他打听到的、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陈岁淮表现出来的厌恶毫无道理, 公司里众人对他的贬低也完全站不住脚。起初纪澜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样金玉养出来的小少爷们有着大差不离的形象, 可慢慢才发现, 乔璟太与众不同了。

    这种特殊并不是有钱人为了标榜自己的鹤立鸡群而量身打造出的标签,而是乔璟身上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一种干净。

    以前纪澜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干净,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里, 吃喝穿用没有短过, 却从小就知道所有赚钱的路子都是要铆足了劲儿往淤泥里扎的,只有那种富二代脚不沾地坐在洗去铜臭味的高台上, 才能优越十足地向人展示自己不染尘埃的手, 还自诩品性纯善, 玉洁松贞。

    可乔璟不在高台上。

    他的干净, 源自对这个世界的不妥协,以及与自己的无法和解。

    纪澜觉得在这样稀烂的人间保持这样的纯净宛若新时代的苦行僧,简直是太蠢了,蠢到他忍不住想要去亲自看看乔璟这个人脑子里浸了多少斤水。

    所以在他加入乔氏第二年,陈岁淮大发慈悲在一个项目结束后给他放了十天假。

    撇去走亲访友的几天,纪澜在剩下的几天假日里,给自己订了张去南边的车票。

    放假前他和陈岁淮提了一嘴,还没具体说到那个县的名字,纪澜就知道陈岁淮明白他是打算做什么了。

    陈岁淮微怔片刻, 随后抬眉白了纪澜一眼:“你去哪里和我说这么细干什么?我又不限制你人身自由。”

    纪澜:“……哦。”

    已经与陈岁淮进入十分自在相处模式的纪澜与他点了点头, 就打算收拾东西离开。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 他放慢了步伐,又在心里倒数三声。

    数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 陈岁淮果然喊住了他:“等等。”

    纪澜藏在眼镜后的眼睛浮现片刻笑意,随后一本正经转过身:“怎么了?”

    “他……”陈岁淮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停住,有些焦躁地起身在办公桌后徘徊几步,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要纪澜带给乔璟,“算了,你走吧。”

    然后纪澜就一身轻松地来到了乔璟所在的山区。

    这一年里乔璟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村落,大多是些风景优美,但条件落后的地方。每次都是空手去空手归,随身携带的仍旧是他离开s市时带着的那个画箱。

    他不停地写生,却也不靠卖画赚钱,反倒是拿着入不敷出的工资,在山区里教起了书。

    那些地方往往就一两个老师,会什么教什么,不会扯个两句也能上。乔璟这样的高材生包揽了所有年龄段孩子的各个科目,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教孩子们画画。

    与此同时,他也从孩子们哪里拓印回新的描摹世界的手和眼睛。

    乔璟的手没有转好,反而因为很多时候不得不干杂活而情况愈发糟糕,可他却慢慢放下了这些执念。画画也不再为了能画好这个目标努力,只是纯粹为了记录下自己的一段生活碎片。

    如果陈岁淮得见他这模样,也不知道是会欣慰,还是在乔璟的病始终只在骗他的怀疑里无穷尽地往深渊坠落下去。

    但纪澜却在见到乔璟的瞬间就意识到,他并不如打探消息的人偶尔传回来的文字中描述得那样豁达、过上了那般平和自然的生活。

    他穿梭在丛林山水之间时,像是在追踪什么人都影子,而面对天真无邪的孩童时,眼里又有旁人看不懂的愧疚。

    纪澜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来,却面对着那双清澈到瞳孔边缘微微泛蓝的眼,怎么也介绍不出自己的身份。

    乔璟像是生来属于自由天地,与乔氏的过往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纪澜在被乔璟问及来处的时候模棱两可地说:“探亲的时候上错车了来到这村子,索性留两天再回去。”

    谁会愿意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没事住两天玩呢?乔璟看着纪澜袖口边一个他过去挺熟悉的logo,笑了笑认下这个说辞,没多追问。

    晚上纪澜在乔璟“家”住下来的时候,更换衣物看见那个表明价格与身份的标识,才明白乔璟白日的神色是什么意思。

    都看出来他说的是假话了,乔璟为什么还要留他到自己家住下来呢?纪澜百思不得其解,乔璟怎么不怕他是个坏人。

    ……也是,坏人犯不着千里迢迢来到这热水都不多的地方,骗三瓜两枣再离开。

    乔璟过得也太清贫了些。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纪澜觉得这间外表看起来随时要塌下来的房子,里头比陈岁淮那间豪宅看起来还要更整洁温馨些。

    他把带来的一大堆食物和用具送给乔璟,乔璟转手就发给村里的孩子们,以至于纪澜刚到此地都没个适应的过程,就跟着乔璟啃起粗粮饼充饥。

    纪澜看着十分清瘦的乔璟,问出了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兜兜转转,专挑各处的这种地方留下?

    “这里有人需要我,能教孩子们认几个字,多看些书,我觉得挺高兴的。”

    “可你……我听别人说,你从前条件不错,其实给山区多捐些钱改善设施,甚至好人做到底把小孩子们带到大城市里去培养,不是比做个支教老师更能帮助他们吗?”

    乔璟说:“从前是从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条件与‘不错’两个字可差得太远了。”

    纪澜不以为然,从他观察得出的结论来看,只要乔璟主动往前走一步,陈岁淮就愿意帮乔璟把他亲手推翻的金山又垒起来。

    但他无意再多透露自己知道的事,便重提之前的话题:“那你也不该拒绝我给这村里的捐助——我暂时不缺钱,又还要在你家叨扰两天,就当是我付的住宿费了,为了孩子们你也该收下的。”

    乔璟依旧摇头:“你若是留些旧衣服,或者再多带点新鲜的肉来,我一定收下。可你说的这些方式,并不能真正帮助到孩子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我知道。”纪澜推了推眼镜,笑乔璟以为他这都不懂,“但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又不是罪过,说不定开了眼界会有更多努力向上的动力。”

    乔璟不再多解释,对他说:“你才刚来,先别急着下结论,过两天或许就知道了。”

    纪澜虽然事先对乔璟观感不差,但他不喜欢人藏着掖着不把话说清楚。于是听了这话并未起兴致,反倒在心里感慨起来,难怪大家都说陈岁淮和乔璟不对付,两个人一个直来直去,另一个文绉绉说不清话,互相能看顺眼才怪了。

    纪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浮躁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但当他的呼吸与树叶摇摆的窸窣声,灶台下柴火作响的动静,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雨过天晴彩虹下荡过的一阵风……保持到同一个节奏的时候,纪澜便觉得他过去引以为傲的从容有些太不值一提了。

    在这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待到第三日的时候,纪澜忽然有些明白乔璟的话了。

    他理所当然地用金钱去衡量一些得失,自以为是地帮乔璟给出“更佳”的方案,可这种傲然本身就是对孩子们的一种污染。

    “不是所有人都能,也愿意走出大山的。”后来等纪澜虚心向乔璟求教的时候,乔璟对他这么说,“我能改变的不多,有些年岁长些的孩子,灵魂早就扎进这片泥土里了。当你突然把大城市的繁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其实颠覆了他们对整个生命意义的理解,那种强烈的冲击大部分时候不会有积极作用的,只会残忍地彻底摧毁他们。”

    说这段话的时候,乔璟正笨手笨脚地砍着柴。

    纪澜都不知道说乔璟什么,都过了一年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是没能炼出一双有力的手,连举个斧子都费劲,还时常砸不中柴。

    “算了,我来吧。”

    乔璟这下没与他多客气,恬静地道了声谢后,说:“那我去把早晨摘的菌子给小陆家送去,他家就一个残疾的母亲,得多照应些。”

    纪澜看着乔璟的背影,以及他臂弯挎着篮子里品种不一的蘑菇,心想乔璟这认蘑菇的功力倒是不错,至少困在野外也不会把自己饿死,还算有一技之长。

    劈柴没有纪澜以为的那样简单,乔璟才没走出去两步,纪澜额头就有些出汗。他刚弯腰打算第二次捡起滑到地上的木条,就听到院外传来了一阵哭喊。

    “乔老师,你快去救救我妈妈!山上又发水了,我家地势低被冲到了!”

    南方山区夏日的洪水可不是闹着玩的,纪澜一听就觉得不妙,生怕乔璟不知道其中危害,就连忙扔下柴火跑了出去。

    乔璟说话声音轻柔,纪澜远远地只看见他匆忙哄了那孩子两句,就放下蘑菇篮要跟着小孩走。

    “不要去,”纪澜上前拉住他,“我这就联系山下救援队,他们能力比你大。”

    “可他们到得没我快。”乔璟想也不想就说,“这边发水挺正常的,顶多淹到小腿,他妈妈动作不方便需要人帮一把,你来了正好和我一起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正常什么!”纪澜迅速打开手机刚才停留在的新闻界面,拿给乔璟看,“就昨天的事,距离这里也就两座山的地方,有三个小镇被淹了,这可能不是普通的洪灾,快点收拾东西离开。”

    乔璟甩开纪澜的手,敷衍道:“好,那你快点收拾东西,顺便先去联系救援队,我很快就回来。”

    第四十四章

    冥冥之中, 纪澜就有预感乔璟是回不来了的。

    他走前说的那句话太像是一种不详的预示,就像是纪澜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电影动画片,主角团要发生什么事前总会画蛇添足地加那么一句警示, 来为注定要发生的不幸结局做个下集预告。

    直到纪澜在高地的村口等来救援队时, 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他突然意识到,那句话或许是乔璟故意说的。

    他在山野间生活了一年, 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怎么能在潮湿树林中自由穿梭的同时减少毒虫叮咬, 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捡到鲜美又有营养的菌子。

    会用花草勾兑出清新的洗漱用品, 虽然干不来重活但家里常用衣物的修补做得不比任何一个精通此术的裁缝差。

    这样一个搬离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地方,却在最短时间里多次融入新环境的人, 可能看不来山间多变的天气吗?

    乔璟知道会发生什么, 也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与此同时他真心希望纪澜早些离开, 还要他走得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怎么可能呢?

    “下雨了。”救援队长心焦地说, “动作快些,山洪不等人,没及时预测到情况我们已经落后了。”

    他看到站在旁边的纪澜,问:“你去那边我们后勤处避险,这里情况瞬息万变耽误不得,快离开。”

    “不,我给你们带路。”联系到人的时候纪澜就得知本地的救援队早就出发去了隔壁几个早几日发生山洪的村落,而这一支是北边刚派遣来的外地部队,因此并无片刻犹豫就摇了摇头, “这里我比你们熟, 我知道老人和孩子集中聚在哪里。”

    队长以为他是村民, 又见是个身材健硕的成年人,听闻村中老弱妇孺较多, 觉得时间紧迫,就破例答应下来:“但到了地方真遇到什么危险,让你走时就一定要立刻撤退,不要逞能。”

    纪澜说:“我知道。”

    他爱惜生命比任何人更甚,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自己所料,怎么可能主动陷入更危险的地方呢?

    可生活就是这样处处充满意外的。

    当纪澜看到村中为数不多的青壮年全都不分彼此的拉在一起救助弱者,当泥点混着雨水溅在每个人脸上,当军人们齐心用力的呼喊声淹没在水波之中,纪澜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

    他知道这是少不经事者容易热血上头,听起来多么愚蠢又自负,但他觉得如果此刻走了,从此以后午夜梦回他将永远忘不掉眼前的一切。

    尽管后来的纪澜确实永远把这天铭记在心中一世。

    已经有人在他面前被洪水冲走了,如果他早一分钟走上去帮助扯那绳索,是不是就能多挽回一个人的性命。

    他不能再错过别人了。

    雨越下越大,即使身处高低,洪水也已经淹过他们的大腿。

    狼狈的人群里,纪澜依旧一眼认出了乔璟。他在斑驳泥点下露出的肤色看起来比平日更苍白,甚至隐隐透着几分死气。

    乔璟看到纪澜的时候脸上有一刹那的惊讶,可他来不及与纪澜多说什么寒暄话,点了点头就要匆匆回身。

    山里只有很浅的溪流,因此这里的人识水性的不多,早些时候许多孩子被困在淹得深的地方便几乎只能靠乔璟把人带回来。

    可他多瘦的人,存不上的几点力气,也早就用完了。

    “救援队已经来了,你别瞎掺和!”纪澜一把抓住乔璟,胡乱给他套了层救生衣,又手忙脚乱地在他大臂上绑上浮袋,“跟我走,没听队长让撤离吗?”

    “村西李叔家的三女儿还没救出来,刚刚就我看见她,如果我不回去没人找得到她的。”

    说这话的时候乔璟止不住地牙齿打颤,本就讲得断断续续,周边杂音又大,纪澜花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乔璟的话。

    “你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了,就算这是盛夏,人也是会失温的你知道吗?”

    看乔璟胡乱点了点头,就要继续转身离开,纪澜实在是没忍住,以为他听不懂话外之音,就索性说个明白:“你会死的乔璟,他们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就不要考虑了吗?”

    “我知道啊,纪澜先生。”乔璟甩不开纪澜的钳制,败下阵来坦诚道,“离开s市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放弃过死的念头,可我努力了很久也还是没找到如何用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世界,现在终于找到了。”

    了了自己的心愿同时,也不算辜负给他血肉之躯的那两个人。

    “死前要是能派上点用处,我求之不得。但你不一样,还与我废话什么?快点听队长的话回去。”

    纪澜花了好久时间,才把那句“你疯了吗”咽回嗓子。

    死都不在乎的人,还纠结疯不疯做什么。

    “可你要是活下去,就能帮助到更多人。”

    纪澜还在做最后的尝试,试图劝回乔璟。但乔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因为纪澜替他绑好救生带后拽着自己大臂的手反复紧了又松,终于放开。

    “这样挺好的……我其实没有非要留在这样的地方,而是我本来就该属于这里,现在只是要回去了。”乔璟忽然回答起了纪澜见他第一日的时候问出的问题,“但如果这次能活着回来,我和你承诺再不去想这些事,好好活下去,帮助更多的人。”

    “对了,你帮我带句话给一个女生,叫司一柠。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吧,输赢没那么重要。”

    “好,我记下了。”纪澜虽然听不懂,但牢牢记下,又说,“那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吗?”

    乔璟嘴边的笑容突然溶解在暴雨之中。

    “就说……要是我们早些认识就好了。”

    如果上一代的恩怨注定无法更改,那要是能在他被生活磨平棱角之前,在他还充满生机的时候,早些遇到陈岁淮就好了。

    即使血淋淋的真相在他面前撕开,他也有振作起来的勇气,重新去寻找自己在世间独一无二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乔璟很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所以他相信陈岁淮也会如此。

    或许这样,他们两个人都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算了,什么都别说了。”

    *

    与纪澜见了一面后,陈岁淮提着西瓜快步回家,就怕耽搁的时间一长让乔璟起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而陈岁淮又不愿意撒谎骗他,不知道如何应答。

    好在乔璟什么都没问,似乎还格外黏人。

    在陈岁淮在厨房切西瓜的时候,他安静地等了会儿,突然自后圈住陈岁淮。

    乔璟比陈岁淮矮了大半个个子,手松松垮垮一搂过去,正落在陈岁淮腰上,吓得他立刻挪开乔璟手前的刀具:“别在我动家伙的时候碰我。”

    乔璟侧贴着陈岁淮的背,听着他陡然失速的两拍心跳,有些好笑道:“你怎么总在刀具上一惊一乍的,我又不是豆腐。”

    “差不多吧。”

    “陈岁淮。”

    乔璟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让陈岁淮忍不住有些慌张:“什么?”

    “如果我不是乔璟……我是说,如果我不是乔岩的儿子,你还会喜欢我吗?”乔璟问出这话前似乎并没有在心里打好草稿,显得有些磕磕绊绊,脱口而出后又有些后悔,就想打个哈哈掩饰过去,“应该不会吧,没了父母的契机,你又是这样生人勿近的性子,我们可能都没机会认识。”

    陈岁淮抬眼,看见厨房被擦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瓷砖上倒映出两个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心尖一动。

    他好像……从来没和乔璟说过他喜欢乔璟这句话。

    陈岁淮说不出口,可他将自己对乔璟的喜欢织进了生活的全部间隙里,无可指摘。所以陈岁淮不知道乔璟问出这样听来患得患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他起不了任何嘲讽或是反问的心思,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会的,早晚会的。”

    也许短则相隔几个月,长隔十年,总归是会喜欢上乔璟的。

    一世来不及醒悟,第二世也会趁早奔赴到他身边。

    乔璟听了,却松开抱着陈岁淮的手。

    梦境中的陈岁淮早就把答案给了他,可他还是执意将这话问出口。

    可至少这一刻得到陈岁淮能够宣之于口的全部真心,乔璟觉得就足够了。

    足够他认清他们之间因为上一辈纷争注定绕不开的阻碍,然后义无反顾地陪陈岁淮走上一段。

    乔璟计划着要把属于陈岁淮的一切还给他,然后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日子。跃不过去的山海就不努力跨了,等陈岁淮知道一切真相,不可抑制地恨上他的那天,就是他干净利落抽身的时刻。

    在那之前,不留遗憾。

    乔璟释然的模样没有让自以为交出满意答卷的陈岁淮放下心来,反而愈加忐忑。

    他生怕与纪澜两个人的重生与相逢会让这个世界时间线的改变更加不可收拾,因此与纪澜迅速约了第二天再一次见面。

    陈岁淮不想再装傻了,他不管纪澜怎么绕开话题,这次也要逼着他将乔璟死前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可真当纪澜把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陈岁淮还是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

    “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他将已经放凉的美式一饮而尽,却怎么也盖不住心头的苦涩。

    纪澜回答:“他的遗愿,我哪里会违抗。我已经够对不起乔璟了,所以陈哥要是怪我,怎么我都认。”

    哪怕他知道那是乔璟自己做出的决定,纪澜在后来的几十年岁月里始终没办法原谅自己就这样脱手放他离开。

    万一乔璟也只是热血上头,泡在冰冷的泥水中立刻就后悔了呢?

    万一他没有贪恋自己所拥有的荣华富贵,一鼓作气跟着乔璟去了,两个人互相照应着些,是不是可能都不用死了?

    陈岁淮却说:“我不怪你。”

    他苦笑道:“我有什么立场怪你。”

    第四十五章

    当年的陈岁淮是在新闻上见到南边暴雨引发山洪的事。

    其实那段时间各地这样的夏季灾害并不少见, 陈岁淮往往听过就忘,他没有那么多善心和关爱平等地分给天下众生,可那一天, 他莫名驻足在了电视机前, 将新闻从头到尾仔细看完。

    这个县和市的名字有些耳熟。

    陈岁淮拿出手机, 点开纪澜的头像,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

    平日里他除非紧急需要处理的事, 很少打电话给别人。纪澜只要醒着, 基本看见信息就秒回, 两个人默契又好,沟通效率极高, 根本不需要费语音的时间和精力。

    陈岁淮心想, 他是有份文件找不到在哪里了, 也算是件急事吧, 打给纪澜问个位置不算多余。

    可向来休息日都很尽责的纪澜今天是怎么了?电话都打了三通,每次硬是等到忙音时间到了自动挂断,都没有接起的迹象。

    陈岁淮立刻找董助办的其他人去查了纪澜定过哪里的车票,虽然只能定位到市级,但他几乎能确定自己心中的焦虑源自何处了。

    乔氏的员工很少见到这位年轻气盛,将雷厉风行铁面无私贯彻到方方面面的新任总裁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慌乱神色,一时议论纷纷。

    一部分是为纪澜的安危担忧,另一部分则是羡慕他这样受到总裁的重用,而表面上不显山露水的陈岁淮竟然也是个会关心手下, 将职场中的伙伴视作挚友的性情中人。

    后来有人将这些日子陈岁淮的表现告诉给纪澜的时候, 他客套又模糊地答着话, 心里却像明镜似的:陈岁淮哪里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他退居到安全的救助站时,整个市的信号都因为暴雨不太稳定, 后来手机没电了又找不到插座,第二天才终于接到了陈岁淮的电话。

    纪澜至今无从得证那天陈岁淮打电话给他刚接通的时候,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与自己对话的。

    因为他清晰地听到陈岁淮的声音透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哽咽道:“你怎么样?”

    纪澜坐在湿土遍布的水泥地上,靠着布满灰尘的老旧厂房漆墙,精疲力尽。

    他知道陈岁淮真正关心的是谁,于是直接答非所问:“他回不来了。”

    说出这话后,他做好了被陈岁淮怒吼或质问的准备,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电话被果决地挂断了。

    纪澜不敢再主动去多问陈岁淮什么,可直到他回到s市,也没有等来想象中会发生的一切。

    陈岁淮每天照样在公司忙得停不下来,什么事情亲力亲为,看到纪澜回来上班也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立刻让他安排上自己的日程。

    如常到纪澜瞬间有些恍惚,是不是之前的灾难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从来都没有在现实里真正发生过,所以没有人意识到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好人。

    纯粹的,没有任何污点的好人。

    一个月后反而是纪澜再忍不住,下班前对陈岁淮说:“当时在失联人员名单上填了我的名字,警方昨天联系了我……陈哥想我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陈岁淮烦躁地翻了翻手上刚拿到的合同,“你没睡醒吗?说的什么东西。”

    纪澜大骇:“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陈岁淮整个人怔住,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脸上被惘然的情绪爬满。

    陈岁淮自以为这段时日的生活是连续完整的,可纪澜的话却将他从自己的痴想中拔了出来。

    他将那暴雨山洪的消息以及几十个未接来电后发生的对话,强硬地植入陈岁淮的脑海中,然后将这段时间他掩目捕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碎。

    大脑自动开启的保护机制,到底只能帮他走到这里。

    陈岁淮忽然笑了开来:“失踪。”

    纪澜不知所谓,以为陈岁淮反应过来后没听清自己的前一句话,就重复道:“按照正常流程没满足认定死亡的期限,但这个环境下乔璟生存的几率微乎其微。”

    他不敢直视着陈岁淮的眼睛说完这话,就低头避开视线交错,勉强把话讲完:“情况特殊,虽然还没有找到尸体,但联系我的人说可以走机关证明,判定死亡。”

    “哦。”陈岁淮说。

    “所以我……要认下这个结论吗?”纪澜有些惊讶于陈岁淮的淡然,忍不住追问,“我找的民间队还在继续搜寻,是不是要再等等他们的消息?”

    乔璟做了这么多好事,按照某些宗|教的观念,功德载身的人总该有个好下场的。万一他吉人有天象,躲在一个安全的山洞里,艰难地吃着野果子等着他们来救他呢?

    可这样期盼着,纪澜却也知道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象。

    洪水冲塌了无数民房,有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说倒就倒,黏稠的泥土混着不知何处冲来的巨石堵住了乡间小道……

    没有一个神迹般的山洞可能让乔璟栖身。

    陈岁淮闭上眼:“随你想怎么做,自己看着办吧。”

    这个答案其实让纪澜有些不满意。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满意什么,只觉得陈岁淮不该对乔璟的失踪——或者说死亡这样无动于衷,虽然所有人都以为乔璟的离开只会让陈岁淮心里一块巨石彻底落下,可纪澜执意认定陈岁淮对乔璟的情感没那么简单。

    不管其中有怎样的复杂原因,但没有人在熟悉乔璟为人以后,还能坚定不移地恨他、讨厌他。

    而后来作为陈岁淮身边最亲近的同伴和朋友,纪澜所看见的一切都无一不向他证明着这一点。

    当夜,下班时看起来若无其事的陈岁淮,半夜却因为饮酒过量导致剧烈腹痛被送去医院。

    纪澜第一时间赶到急诊室,得知陈岁淮要做胃穿孔后的手术治疗后,吓得抓着医生问了许久细节。

    等在手术室外的那几个小时他十分心焦,怕这个小手术有什么意外,也怕陈岁淮从此性情大变,再难从乔璟死讯带来的延迟折磨中走出。

    可麻药褪去后醒来的陈岁淮,却迎着刺目的白炽灯光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死死攥住纪澜的袖口:“他一定很恨我吧。”

    纪澜坐在医院长廊上的时候,犹豫了很久如果陈岁淮问起,自己应不应该违背乔璟的意愿将他最后收回的那句给陈岁淮捎的话说出口——如果那样能让陈岁淮好受些。

    可他没想到陈岁淮一开口,问的是另一个问题,还用上斩钉截铁的陈述语气。

    纪澜的惊诧叫陈岁淮看在眼中,忽然冷笑一声:“他活该啊,我给了他那么多机会。”

    起初他的声音带着生病的虚弱,可情绪满满高涨起来,按捺不住抬高声音:“我给过他那么多机会安安分分留在这里!”

    “他活该的……他受的一切都活该。”

    “谁让他要发那虚伪的善心,谁让他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要造个圣父人设!”陈岁淮颤抖着手将自己撑起,愤愤地说,“和我低个头那么难吗?看从前需要他施舍才能过活的我慢慢强大起来就这么让他不堪吗?”

    纪澜想说,不是这样的,乔璟没有这么想过,也永远不可能有这种念头。

    可是连他这样才与乔璟相处几日的人都能有这样的认知,陈岁淮会不知道吗?

    不可能的。

    他最了解乔璟的为人,否则不会放纵自己疯癫到心律飙升触发警报音,腹部的微创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渗出鲜血。

    滚烫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地淌到医院淡蓝色的被单上,在那边开出一朵朵发灰的花。

    直到被几个护士一同钳制住,甚至注射上镇定剂,才沉沉睡去。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纪澜对医生和护士们道歉,“也希望今天的事情烂在这间房间里。”

    还好这里是陈岁淮投资的顶级私人医院,一层楼除了他没有别的病人,所以今天的事没有意外不会传出去,对乔氏造成什么不好影响。

    医生复杂地看了陈岁淮一眼,诚恳地建议到:“有时间的话最好劝乔总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吧。”

    纪澜觉得这建议对陈岁淮这样自负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接受了,他再有同感也束手无策。

    可陈岁淮醒来后,却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他。

    他疲惫地捏了捏山根,接过纪澜递过去的南瓜粥,说:“你不需要用那样担心的眼神看着我,我没事,公司也不会有什么事。”

    纪澜心想,其实他也并非完全在担忧公司的未来,除了与自己前途相关的那一点考量,此刻他投向陈岁淮的目光带着更多的情绪,是怜悯。

    “逝者已逝,不论我和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就一起勾销了。”陈岁淮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乔璟因为父辈的缘故还算有些关联,他为人做事不厚道,我却不能完全罔顾他的心愿。”

    乔璟问他要的东西不多,陈岁淮此刻能回想得起来的便是他向自己所求,让他不要把对上一代的仇恨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乔氏若是倒了会连累成千上万的员工失去稳定收入,也会让上下游无数相关企业的资金链出现困难。

    所以陈岁淮会经营好乔氏,就当那是……

    那是乔璟唯一托付给他的东西。

    纪澜对这个理由有些嗤之以鼻,他觉得人不会和钱过不去,陈岁淮作为总裁经营好乔氏天经地义,又何必套上一个替乔璟完成遗愿的名号。

    后来他才明白,如果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就再没什么东西能托住陈岁淮了。

    他不是不敢去死,只怕两手空空而去,不能面对乔璟。

    可是为什么呢。

    纪澜始终觉得陈岁淮对乔璟的关注非凡,情感难言。但他始终觉得那是陈岁淮的征服欲在作怪,男人就喜欢挑战自己降服不了的人与事物,乔璟与他有着截然不同的嶙嶙傲骨,所以陈岁淮想方设法想要驯服他低头。

    他没做成这一点,于是乔璟就成了他心头挥不散的魔障和执念。毕竟死去的人将会成为他永远无法击败的对手,而陈岁淮从来不允许自己失败。

    只是当纪澜发现陈岁淮念念不忘了乔璟十年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再深的执念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成功人士谁没有一个可以写进教科书里的失败经历?当他们翻越的山海足够多的时候,那些过往只会成为供人一笑的谈资,增长他们年岁的厚度。

    却不该这样成为一个越来越碰不得的伤疤,最终直接造成了他的死亡。

    “你到底为什么对乔璟这样……”

    纪澜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陈岁淮对乔璟的感情,就把话留在半空中,等着陈岁淮以自己的视角补全他。

    陈岁淮没有片刻迟疑,解答了纪澜的困惑。

    “因为我爱他啊。”

    “……?”

    “因为我爱乔璟。”陈岁淮说,“在我毫无意识的每个瞬间,都爱着乔璟。”

    第四十六章

    陈岁淮没有办法把这个爱的初始值精确到某一个时间点, 他回过头去将过往的自己分析得皮开肉绽来剖视内心,只能发现自己深爱着乔璟的每一个时刻。

    可他以为这个词会被他永远烂在胸膛深处,不管是天生的性格也好, 压抑到极致的成长过程也罢, 都让他没有勇气把“爱”这个词直接说出口。

    只是这一刻陈岁淮发现除了爱, 他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它来描述自己心情的词语。

    原来把弱点展示给别人看没那么难,他心里有一个但凡醒悟过来就舍不得叫任何人伤害的名字, 本身就不是件令人难堪尴尬的事情。

    会爱上乔璟再正常不过。

    而乔璟是他的……陈岁淮一想到这点, 就觉得无比骄傲。

    所以他也无所谓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在一个正儿八经的直男内心卷起怎样的海啸, 不管纪澜平时多么处变不惊,毫无准备地见到最信任依赖的上司当着他面把柜门踹开的时候, 还是凌乱成了一座四分五裂的石像。

    “这, 那, 你们……”纪澜竭尽全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们……挺好的,他知道吗?”

    想起了乔璟提到陈岁淮满口称赞的模样,纪澜推了推眼镜:“咳,应该知道的……我,那什么,祝福陈哥哈。”

    “谢谢。”陈岁淮用服务员刚送来的柠檬水冲淡些口中的苦味,“也谢谢你没有隐瞒地把过去告诉我。好好学习努力高考,这辈子合作愉快。”

    纪澜好似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僵硬地握了握陈岁淮伸来的手。

    陈岁淮无暇顾忌他的心理健康, 只想赶紧回家见到乔璟。

    他在听完一切之后赞同了纪澜的那句假设——能将他们召集到这里的不是怪力乱神, 也不是上天给他陈岁淮弥补乔璟的机会。

    这是乔璟未了的心愿, 是他所积攒的一切善意带给他重新来过的回馈。

    世界不该辜负好人。

    所以陈岁淮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能成为乔璟重活的契机之一。毕竟他曾经做过的一切事, 说过的每一句话,原本都让他不配再有与乔璟并肩的资格。

    如今有幸得来,他只想用毕生所有,让乔璟这世过得没有遗憾。而他陈岁淮从身到心,都是为乔璟而活的。

    他想当着乔璟的面,明明白白把爱意说给他听。

    等到乔璟打开门,困惑地瞪大眼看着气喘吁吁的自己时,陈岁淮又觉得只说一遍还远远不够。

    “乔璟。”陈岁淮将他一把抱进怀中,“我爱你。”

    乔璟被兜头一个熊抱弄得很懵,手足无措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发生了许多事,远远超出你想象的多。陈岁淮心里这么想着,将乔璟抱得更紧了些,却说:“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

    乔璟闷闷地笑了:“我知道呀。”

    两个人带着沉重的心事拥抱,都觉得自己给的爱比对方永远重上一两,却无法开诚布公地把过去与将来在当下的时间点上说个清楚。

    “陈岁淮,问你个事。”

    “什么?”

    “你想要我吗?”

    陈岁淮歪过头,不明白乔璟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一直想要乔璟啊,所有做的一切不都是在强求着把乔璟留在自己身边,刻上自己的气息吗?

    但乔璟那双清澈真诚的眼仿佛有什么魔力,不管他说了什么话陈岁淮只有点头的份。

    于是他说:“要。”

    等乔璟牵着他去到屋内,陈岁淮看他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将夕阳密不透风地挡在尼龙布外,再见到乔璟红得不像话的耳尖,才意识到他说的“要”是个什么意思。

    陈岁淮那三尺城墙厚的脸皮也禁不住翻出熟虾颜色,在乔璟转身解开衬衣扣子前低下头。

    怎么个要法呢?陈岁淮在心中质问自己,是像网上视频里那样,反复进行没有任何阻拦的接触吗?

    他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成拳,反复深呼吸来压下自己过速的心率,不停地对自己说:

    虽然没有做好准备,但既然乔璟提出来了……他必须得想法子让自己接受下来。哪怕他先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向另一个男人俯首,但才听完纪澜说的故事,他没办法对着乔璟硬气上一点。

    乔璟看着低头不敢看自己的陈岁淮,有些不安。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怎么看起来陈岁淮好像并不愿意?

    “你若是不想,也不急于……”

    “我可以的。”陈岁淮连忙打断乔璟的话,生怕他因为自己的畏手畏脚不高兴,“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乔璟嘴角抽了抽,什么叫为他做?既然坦白了心意,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怎么弄得像他霸王硬上弓似的。

    而且他才是那把弓啊。

    直到陈岁淮三两下扒光了自己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动作语气颇有豁出去的意思:“你来吧。”

    乔璟这才发现事情不对。

    型号上好像出了点大问题。

    “哦。”乔璟不知道陈岁淮到底误会了什么,但不妨碍他难得地起了调侃之心,“原来岁淮喜欢这样的。”

    陈岁淮:“……”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东西还是隐瞒不住,迟早得实话实说,于是坦言:“不喜欢,但只要你开心。”

    乔璟伸出食指,沿着陈岁淮的的脊柱上方轻轻滑着一路向下,最后在腰窝附近堪堪停住,心思不可抑制地活络起来。

    陈岁淮的身材是真的很完美,偏深的肤色,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却又不至于纹理过于清晰得叫人倒胃口。

    而眼前这具令人羡慕的躯体正被自己牢牢控制住,与主人凌乱的呼吸一齐随着他手指上下起伏,收缩战栗。

    然后乔璟绕到陈岁淮的腰侧,摸上那露出一个边角的烫伤印记。

    陈岁淮反过手抓住乔璟的手指:“要上就上,别乱碰。”

    乔璟摇了摇头:“不碰了。”

    陈岁淮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还没适应……你别嫌弃我。”

    他低头把玩着乔璟的手指,不安地解释:“好像别人在那什么之前都要做些准备,但我……反正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自己尽兴就好,不用管我。”

    “你懂得也还挺多。”乔璟哭笑不得,“那你说说,要准备些什么?”

    陈岁淮抿着嘴,浑身上下拧巴成一条试图绞干水的毛巾。他可以一一说出上位者在这个过程里需要做什么努力,却不知道该怎么代入另一方的身份来为整件事画上完美的句号。

    乔璟看着陈岁淮千载难遇的扭捏模样,还是决定见好就收地放过他。

    “不逗你了。”乔璟温柔地笑着,反客为主地牵起陈岁淮的手,往自己胸口带,“反正……我准备好了。”

    陈岁淮感受着手心传来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带着炽热的体温,仿佛在一下下地舔舐着自己的掌纹,佯装镇定地吞咽了下口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不再发紧,似乎终于找回了平日的自己:“乔璟,你不后悔吗?”

    乔璟伸出另一只手去摸陈岁淮的喉结,随后又碰了碰自己的,像是在比较有什么不同似的,一边说:“嗯,你要是实在不乐意,也等下次再交换吧。”

    他这动作将陈岁淮周身上下的全部血液集中到一处,一把扯住乔璟双手翻身将他压下,忍无可忍道:“谁不乐意。”

    “乔璟,你不知道我忍你多久了。”

    陈岁淮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咬牙切齿的感觉,可他的牙尖亲密地磨着乔璟的耳垂,便把这暴戾的话说得满是缱绻。

    “你不能后悔。”陈岁淮说,“这辈子既然和我分享了,就不能收回去。”

    乔璟有些疑惑,陈岁淮说的话什么意思,他分享什么了?自己吗?

    “……拿我骨头磨牙呢。”

    “才舍不得。”听着乔璟的细声抱怨,陈岁淮从他锁骨处抬头,顺势吻了吻乔璟的唇,然后伸手向下。

    *

    一个理论知识丰富却被赶鸭子上架,另一个临时抱佛脚考前划重点,两两一碰根本没什么好下场。

    但挡不陈岁淮和乔璟讨好对方的心思溢于言表,于是至少前半场明面上两人强死强活地打了个平手,可乔璟不管是体型还是耐力,都是落不着好的那个。

    就算陈岁淮有心让着他,却还是牢牢掌握着全部的节奏与步调。

    起初他动作有些生疏,怕太重伤了乔璟,又怕力气不够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可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凭借着他的本能去做,反而越来越顺利。

    美中不足的是乔璟一回后就有些不太配合,哪怕他心里并不抗拒陈岁淮的接近,但身体情况确实支撑不了更多。

    陈岁淮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美好傍晚,然后用鼻尖碰了碰乔璟挂满汗珠的下巴,在它顺着流畅的颈部即将下滑到锁骨上窝的时候,轻轻舔去。

    “对不起……”乔璟回过神来,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下次努力不扫兴。”

    陈岁淮抬眼深深看着乔璟,缓缓摇头。

    他永远不可能由着自己在乔璟这里尽兴。他的骨血里只有残暴的兽性,若不能时刻咬紧牙关抑制住它的躁动,那锋利的爪牙迟早有一日会撕破乔璟的咽喉。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乔璟看到这样失控丑陋的自己。

    “没关系,还能有下次就好了。”陈岁淮说,“我表现还好吗?”

    “……”乔璟拉起被子遮住自己通红的脸,事前的大胆被消磨干净,羞赧后知后觉地遍布全身,“再问就不礼貌了。”

    陈岁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凑到被子与乔璟耳朵间的缝隙里,又说:“那以后,我们就都不交换了好吗?”

    第四十七章

    [有一件事情想和大家说声抱歉,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我终于把手上所有的单子清完啦,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闭关学习,回来的时间不定, 到时机一定会告诉大家。但我也不会放弃好不容易有进步的画技, 希望等我沉淀回来能交出让大家更满意的作品~]

    简单的几句话乔璟反复修改, 才点了发送,给自己在社交平台上的朋友们一个交代。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上线和大家互动过了, 一方面自己消化梦中得以在现实里求证的奇怪事情心里很乱, 没什么情绪;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是很忙, 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再与大家打闹。

    只是跟陈岁淮彻底赤诚相待了以后,他心下踏实了许多, 觉得什么事都该像自己与陈岁淮的关系那样有个清晰的时间节点, 为计划中的分别与重逢做好充足的打算。

    可惜不同的是, 他解决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杂乱, 能彻底拾起画笔回到网络中的时候,或许就是他与陈岁淮分别的那日。

    每天与陈岁淮相处的每一分钟,乔璟都被既高兴又难过的矛盾情绪揉搓着。陈岁淮用三好男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几乎一力承担下乔璟生活里所有需要出力的地方,要不是他乔璟坚定拒绝,陈岁淮连吃饭喝水都恨不得给他送到嘴边。

    夜间开了荤的某人就会脱下白日温柔体贴的外衣,带上道貌岸然的面具,小狗似的蹭着“求”乔璟好心些,让予他一次又一次。

    动作里暗含的攻击性却与可怜兮兮的小狗没有半点关系。

    但不要紧, 乔璟并不讨厌这样。能在私下里见到白日里那个冷漠阴郁的陈岁淮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只感到十分满足。

    可乔璟又难过于不知道这样温馨和谐的日子还能继续过多久, 如果真相大白那日陈岁淮真的收回全部爱意,到那时候他能不能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干脆抽身。

    乔璟不自信于自己值得毫无保留的爱。

    陈岁淮去上课的时候, 他就独自在家里考虑起这件事。

    就在这时,绿信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小璟,你发那个微博是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突然要退博了!”才刚一接通,司一柠就把一连串的问题轰了下来。

    “没那么严重,就是重心放到学习上来了嘛,别的事情顾不太上要先缓一缓,还不如和大家说清楚,不能辜负他们的等待。”

    司一柠说:“也是,最近连喊你到食堂饭都被拒绝了好几次,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什么突然对念书起了兴致……但学下来感觉怎么样?都不太问我问题了,应该进度不错。噢不对,你身边可有一个百科全书,哪里需要来问我这个三脚猫嘛。”

    好朋友没有恶意的阴阳怪气听得乔璟往沙发里一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和陈岁淮在一起的事情他没有和任何人细说,唯独告诉了司一柠一个人。只是有了对象和好友联系的时间不可避免地减少了,虽然司一柠很能理解,但乔璟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哪会和他吃这醋。”如今司一柠对陈岁淮不再有先前的敌意,更像是带着娘家人的目光对他看不大惯。但打量来打量去都没再找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于是自然放心了不少,还觉得之前自己看到的情景纯是眼花。

    但虽然牵强地认可了陈岁淮,司一柠还是忍不住担忧起乔璟的前途:“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想着以后身份互换回来要离开他呢?反正我还是那个想法,你们爸妈那些陈年烂谷子破事和你们没关系,陈岁淮那么喜欢你,哪里会不知道这点,你的担心实在是太多余了。”

    乔璟没说话,司一柠又说:“反正你最后怎么决定自己考虑,可别太恋爱脑分手的时候两手空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乔璟心想,自由就是他给自己铺出来最好的后路了。

    “那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家吃饭嘛?”他说,“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谁才是真正恋爱脑的那个了。”

    这话乔璟说得十分真心,两个人的身世恩怨梗在那边,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任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没有止境地沉沦下去,所以他自以为时刻都比陈岁淮保持着更多的清醒。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快要期末了我真的很忙嘛!”

    并非司一柠仍旧不想赴有陈岁淮在的约,乔璟几次发出邀请的时间都不太巧,凑在了司一柠考试和ddl的档口上,于是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到了现在。

    为此陈岁淮还明里暗里催促了好多次,自从乔璟说要带一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来家里后他就一直十分期待,虽然他对来的人是谁、什么背景、到底和乔璟多么要好都不感兴趣,但是陈岁淮觉得乔璟愿意把他介绍给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便是一种对他的认可。

    他想以乔璟爱人的身份,在别人心里把自己的名字与乔璟关联到一处。

    挂掉电话后,乔璟才发现自己的微博收到了无数提醒,让软件的滑动都卡顿不少。

    留言和转发里大部分都是祝好与表示舍不得的声音,小部分询问能不能先排着回归的单子,反正自己时间上不着急,多久都等得起。

    乔璟挑了被顶在前排的评论回复了几条,表示有时间上来看到大家的私信还是会抽空回复的,但接单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回着回着,乔璟发现前排插进来了一条留言,评论时间显示两分钟前,点赞数直追前排。

    [据我多年观察,突然退圈的太太很多都是找到对象了!]

    [可是太太以前的微博一点消息都没有诶,明明是个大事小事都喜欢和我们分享的太太!]

    [我去,我看到太太的头像显示给这条评论点赞了!]

    [居然真的是啊啊啊还找什么学习的借口!]

    乔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划着屏幕没事乱碰什么赞。

    他考虑了两秒要不要取消这个赞,却觉得自己也没点错什么。

    [是谈恋爱啦!所以要更加努力给对象一个好未来嘛。]

    乔璟坦率地承认下来,甚至还大方地分享了张图片。

    那照片是他偷拍下来的陈岁淮的背影。

    初夏午后的暖阳给室内罩上一层朦胧,窗外随风摇摆的枝叶在陈岁淮身上留下模糊的光影。

    宁静又平凡。

    可这就是乔璟想象中“岁月静好”四个字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投出的最真实的具象。

    [好家伙,难怪太太对人体的刻画能力突飞猛进,原来是身体力行感受了下。]

    乔璟:身体什么行,感受了什么你说说清楚,我怕网|警找过来连累我的号QAQ

    [太太怎么就突然嫁出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起来以前太太还总强调自己是男孩子,终于不装了哈哈哈哈!]

    乔璟:刻板印象了吧,谁说男孩子不能找男朋友了。

    [博主:也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之前不是总问你们,家里来了条不太好相处的小狗要怎么和他交流嘛~]

    [雾草?][卧槽!]

    [所以此狗非彼狗,是八块腹肌直立行走的小狼狗啊!]

    [不小不小,看起来挺大的!世界上最好的太太被狼狗叼走了555,居然我也不知不觉帮着出了份力555]

    乔璟笑着又和大家闹了会儿,才郑重又不舍地道了别,然后卸载了橙色软件。

    他已经很久没有沉浸在网络世界里了,如今的现实世界对他有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吸引力。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来后时间也过得飞快,而且乔璟不知不觉中发现,这些慢慢形成体系的知识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虽然他依旧不喜欢商科。

    但很多时候人对一件事情的喜好,都会与自己的能力是否可以将它攻克下来有直接的关系。

    义无反顾一心向前的人,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拦他。

    反倒是陈岁淮成了乔璟学习过程中最大的障碍。

    这回他并不是像之前那样,反复劝说乔璟不要再努力了,反正一切有他在,以后不管乔氏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会帮乔璟处理好,不需要他自己这样刻苦学习知识。

    只是陈岁淮总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乔璟身边,若是和他一起写作业查资料便也罢了,大部分时候陈岁淮只是趴在桌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乔璟,仿佛他的生命里除了乔璟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注意的事情。

    这灼灼的目光总盯得乔璟面红耳赤,做什么事情都集中不了精神,于是写着写着作业两个人就往后一倒,陷阱柔软的被窝里没一两个小时拔不出身。

    他们也不总是赤|身贴在一起,有时候只隔着棉麻的睡衣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两颗速率不同的心脏慢慢同频,就好像血肉也融合到了一起。

    这让乔璟觉得甚至比任何的直接接触都来得更加亲密。

    但陈岁淮不这么想,他没什么动作只是因为知道乔璟喜欢这样,等乔璟心灵上得到了满足,陈岁淮也会见缝插针地让他生理上也多满足些。

    乔璟觉得陈岁淮的服务精神确实好得有些大可不必,但他觉得自己精神上已经那样清醒独立了,躯体与陈岁淮一同放|纵些也没什么罪过,就当给彼此增加些美好的回忆,将来等陈岁淮与他算账的时候也能看在这份上轻拿轻放些。

    “下次还是别这么久了,”乔璟和陈岁淮开玩笑地商量,“我都快怀疑你是故意阻碍我学习了。”

    陈岁淮给乔璟把T恤下摆刚刚被他撩起来印出的褶皱拍平,摇头否认:“没有。”

    虽然他内心确实不想乔璟太累,但他并没有阻拦乔璟进步的意思。

    如今的陈岁淮想把所有好东西给乔璟,而拥有振翅高飞的能力,在陈岁淮看来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

    他自然希望能永远陪着乔璟,包揽下一切琐碎事宜,让乔璟轻轻松松做自己想做的事。若是按照陈岁淮内心所想,恨不能把乔璟揣在兜里保护起来,隔绝他与这个不堪世界的全部交流,眼里只能看见自己一人。

    可他不能。

    所以如果乔璟离开他也能过得很好,陈岁淮只会替他感到高兴。万一乔璟未来后悔与他在一起了,这身本领就会成为乔璟全身而退的底气。无论如何,他都要保证乔璟这一世平安顺遂。

    那不正是他跟着乔璟重生一次的意义吗?

    但陈岁淮也十分确信,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乔璟使用这样底气的机会。

    第四十八章

    乔璟这段时间的努力读书, 其实也带着些临时抱佛脚的意思。

    前几周乔岩对他与陈岁淮说,已经给助理吩咐下去暑假安排他们两人进公司实习。当时的乔璟和陈岁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头安静吃饭, 因为大家心知肚明这不是乔岩在与他们两人商量, 只是把早就定下结果的事情过来知会一声。

    去乔氏工作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管是乔璟还是陈岁淮现在对它并无异议,但是在如何正式加入公司, 乔璟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参加很快就要到来的乔氏实习选拔, 从海选到笔面试, 走前一世陈岁淮的路,正儿八经考进公司。

    “何必这么麻烦。”陈岁淮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有通过测评的实力, 只是有捷径不走实在是有点可惜, 等进了公司有大把时间展示身手, 不差这么一点时间。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你又要准备课业又要忙着刷面试题,休息时间太少了。”

    乔璟便想,那前一世的你为什么无视了乔岩给的直达门票,非要绕个圈子走这么一趟呢?

    无非是为了腰杆更硬,能证明自己。现如今的乔璟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可一开始乔璟以为陈岁淮会先主动提出要参加正式选拔,不屑于乔岩开的后门,到了那时他会顺口接一句“我也一样”,就能搭着陈岁淮的顺风车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没想到他等了许久, 也没发觉陈岁淮有这个念头, 只好勉强找了个想挑战自我的借口说出了想法。陈岁淮愣神许久, 先是劝了他一通,最后才表示如果乔璟要参加, 那他肯定作陪。

    虽然最终奔着同一个结局而去,但其中的过程与乔璟设想截然不同。

    陈岁淮只觉得自己该挑战的早都挑战过了,实力摆在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这个必要。他已经不需要用这种外在的名头来掩盖自己的自卑了,乔氏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少哄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回头还要你帮我辅导一些。”乔璟笑着拍了下陈岁淮,他早已养成了不管陈岁淮怎么板着脸一本正经说出把他夸上天的好话,都不能随便相信的好习惯,“你这口语到底怎么练的,比我好这么多,晚上再帮我过一下英文面试。”

    这是乔璟十分钦佩陈岁淮的另一点,与他从小拥有外籍私教不同,在教育资源极度匮乏的山区能教英文的老师都找不出几个,大多也就帮着辅导语法阅读写作,口语上根本没什么能指点的,也就教出了一批又一批卷面分极高的哑巴英语使用者。

    可成年以前都在这样环境的陈岁淮竟然说了一口十分流利的英音,用语地道程度甩了乔璟不知道几条街。

    陈岁淮固然曾经在来到s市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捋顺自己卷不灵活的舌头,但他真正学好英语还是靠着大三交换去英国留学,工作几年后又继续出国读了硕士和EMBA的功劳。

    而乔璟虽然从小受到的教育很好,却从没有出过国,接受到的语言环境与陈岁淮不能相比,所以才只是个很能糊弄人的花架子。

    但陈岁淮没法将自己作弊的那些年解释清楚,便用看英剧学的来搪塞乔璟,说他记忆力好模仿能力又强,听一遍就能记下来,久而久之就拥有了一口近乎母语水平的口音。

    有他做着陪练,乔璟很快也能达到相同的水准水平。就是两个中国人在家里没事说英文实在是有些讲不清的尴尬,陈岁淮每次都要做一会儿心理建设,才能陪着乔璟把面试操练下去。

    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有些羡慕起乔璟天生的钝感力来。

    两个人并肩前行,你追我赶半打半闹,好像就连吹在脸上的夏风都比昔日温柔,怎么都比一个人努力要来得迅速。

    因为专业不同,报名实习时能勾选的组别各有限制,陈岁淮和乔璟最担心的在同一面试小组撞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从初试到终试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准备做得足够充分的情况下,乔璟面对每一场笔试与面试都信心满满,最后在录用名单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时虽然仍旧是高兴的,但更多有一种努力不负回报的踏实感。

    “正大光明考进乔氏,我也终于和好朋友盘到时间了,双喜临门,就奖励你周六帮我做一顿大餐吧!”

    乔璟早就看出来陈岁淮对于在他朋友面前坐稳对象这个身份的诉求是多么强烈,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催着司一柠。

    重要的考试全都结束得差不多了,他们盼了快两月的见面也终于到来,乔璟笑嘻嘻地与陈岁淮这样开玩笑说。

    但在聚餐前,陈岁淮却提出了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想法。

    他说要不顺便也带自己的朋友加入晚餐,大家一起认识下。

    乔璟都不知道陈岁淮哪里来的朋友,他学校里就始终独来独往,恐怕连班级同学的联系方式都没存一个;休息的时候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了乔璟身边,偶尔才拿手机回几条消息,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好朋友的样子。

    陈岁淮解释说:“是小时候的邻居,很多年前搬到s市来,前些日子和那家叔叔阿姨在路上遇到……也难为他们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一眼认出我。他们的孩子就比我们小两岁,还在高中,就多聊了几句,有空的时候帮他解决些难题什么的,勉强算是朋友吧。”

    这是陈岁淮与纪澜纠结许久,精心编出来诓乔璟的措辞。

    若是按照时间的发展,他们三个人迟早会相识,而陈岁淮与纪澜十余年养成的默契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掩藏过去的,还不如早点把这“凑巧都是熟人”的谎言提前圆下来,以防不时之需。

    虽然纪澜觉得以乔璟的观察力,恐怕不能从他和陈岁淮的互动里读出什么信息。

    不过要来乔璟家参加这顿聚会的事情是纪澜主动提出,陈岁淮无所谓什么时候“揭穿”他和纪澜彼此认识的事实,却觉得纪澜的要求有些奇怪——这事原本没有那么迫切,纪澜过了暑假也才高三,就连成为乔氏的实习生也得再等个几年。

    未雨绸缪,也不需要这样长时间。

    等到了见面那天,陈岁淮这种违和感越来越厉害。

    于是他找个借口把纪澜引到厨房,问:“你看司一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你们认识?”

    纪澜说:“陈哥真的不记得她了?”

    “……我该记得吗?”

    “Irene Ssu啊,算了,你可能除了乔璟别人都记不太住。”

    陈岁淮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是她。”

    难怪他一见面就觉得司一柠有些眼熟,却说不上在哪里见过。还以为是她与乔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个人语气动作都不可避免地有相同的习惯,所以才带给自己莫名的熟悉感。

    上一辈子陈岁淮在圈子里几乎没几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年轻一辈里唯有这个Irene能让他刮目相看,界内号称是什么史上最年轻的天才女投资人,在北美投资界十分有名。

    她有几次预测压得十分准,让陈岁淮与目标失之交臂,就引起了他的关注。甚至有财经记者采访问了他对这位罕见的女性敌手有没有什么看法,打探他们是否相识,Irene几次从他手中抢夺资源颇有冲着乔氏来的意思,会不会是故意用这样的方法引起这位大龄单身优秀青年,试图嫁入豪门。

    陈岁淮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吗?试图从我手里撬项目的男人那么多,也都想嫁入豪门吗?”

    他一般面对这种问题不太搭理,只是这回的实在匪夷所思,而提及的对方又是难得让他感到有挑战性的存在,不该被人这般不尊重地对待,才忍不住反驳回去。

    说完,陈岁淮看了看手表时间匆匆离开,也就没注意到身后纪澜深邃又怪异的眼神。

    陈岁淮与这位在国内从不抛头露面的Irene隔着海洋厮杀了许多年,才在某次国外的亚裔投资人大会上见到了她的真容。

    是个十分优雅大方的女性,与现在坐在客厅里染着夸张颜色头发,穿着破洞服饰、身上挂满长短银链子的形象完全不同。哪怕陈岁淮对她的脸有印象,也很难把Irene与司一柠联系起来。

    一头乌黑的长卷发被打理得十分顺滑,豌豆大小的珍珠耳环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她穿了身嵌着点点水钻的黑色礼服裙,与各个参与晚宴的来宾友好商谈。

    那日还是纪澜先与她打招呼的,陈岁淮正巧要带着纪澜去寻一个合作商总裁,路过Irene 的时候觉得直接无视不太好,就点头致意,伸手招呼。

    没想到脸上始终带着礼貌微笑的Irene像是根本没接收到陈岁淮握手的讯号,乜斜着看了他一眼,直接转身走了。

    这下倒是把陈岁淮水火不容“死对头”的宿敌名号坐实了,陈岁淮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得罪过她,但他得罪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也无所谓Irene到底是为什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强。

    现在陈岁淮终于知道了。

    “因为她是乔璟最好的朋友啊,就算心里知道乔璟的死并不是陈哥你直接导致的,也肯定要想方设法给你使点绊子的。”

    陈岁淮一边切着西瓜与菠萝,一边回答:“我倒是觉得她下手太轻了,应该再努力点折腾我的。”

    抢点项目顶多让他少些钱,掉点面子,哪管什么用?陈岁淮觉得当年要是有人能冲过来给他一刀就好了,那样他说不定能早些重生,更快回到初见乔璟的这一年。

    “不对,司一柠就是Irene,和你看她眼神怪怪的有什么关系?”

    纪澜:“……和陈哥看乔哥的眼神比起来,我一点也不怪好吧。”

    “你们能跟我和乔璟比吗?”陈岁淮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是不太一样。”纪澜帮着把水果整齐地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你们还在恋爱,但司一柠是我上一世的妻子。”

    “……”

    陈岁淮手一滑,掉了片菠萝在地上。

    “你可真是好样的。”

    第四十九章

    纪澜把乔璟临终前托付的那句话带给司一柠的时候, 她还没有出国,外形打扮也好性格气质也罢,都与现在有很大的差别, 却也没进化到后来陈岁淮熟悉的模样。

    用颓废的文艺青年来形容更为合适些。

    她自己的生活本来就过得不好, 又在最美好的年纪失去了为数不多的好友, 整个人也迅速地萎靡了下去,终日与烟酒为伴。

    纪澜不理解乔璟那句话的含义, 但他仍然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司一柠听。

    后来他才慢慢理清楚, 司一柠在商科与投资上的天赋超出了绝大多数人, 却因为与家里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梗着脑袋逆着干,不惜付出自己前途的代价也想在有生之年争取叫父母低头。

    而乔璟早就看出来了她对于这事业的喜爱, 从前不好意思插手好友的选择, 却在最后关头记着嘱咐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要像他一样, 浪费了那么久生命, 又永远没有机会再去追逐自己热爱的事物。

    输赢在生死面前没有一点意义。

    这句话打醒了司一柠,振作起来的同时乔氏与陈岁淮也成了扎在她肉里的一根刺,使她硬憋着一口气努力从一堆科班出身的高学历人群脱颖而出,在这个几乎被另一个性别挤占去所有空间的行业里圈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站到了金字塔顶峰后司一柠并没有觉得多少快乐,只可惜自己没有醒悟得再早一些,能让乔璟看到她如今光彩照人的模样,也好用现在身后带着的所有资源,更护住他一些。

    这样的话,发生当初的变故后乔璟是不是也不会拒绝她——应该算是她父母的帮助, 在s市更加安稳地住下来。

    司一柠虽然恨着乔氏与陈岁淮, 却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纪澜没有什么特别的仇视。

    和纪澜一起处理完乔璟的后事以后, 司一柠就马不停蹄为出国的语言考试和择校做准备,原本以为短时间里和乔氏的人再打不了什么交道, 却不知道怎么总能在各个地方看到纪澜的身影。

    前几次还被纪澜用“好巧”,“你也在这儿啊”打发过去,但司一柠又不是个傻的,s市那么大,从前的陌生人忽然开始天天偶遇,怎么都说不过去。

    纪澜推了推眼镜说:“可能我们的活动轨迹一直交叠,只是以前不认识彼此就不曾发现,现在留心了自然就会觉得偶遇次数有些太多了。”

    “哦,有点道理。”司一柠近日忙得有些不修边幅,伸手随意往后抓了抓头发,“姐是比你大两岁,但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纪澜:“……”

    “说吧,跟着我想要得到什么?”司一柠没功夫与他绕圈子,就开口问得十分直白,“是陈岁淮怀疑小璟给了我什么乔氏的机密吗?你们想多了,他对这种事情不关心,更不可能和我说什么。”

    纪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把早就准备好万一被撞破心思的借口掏了出来:“我看你在弄出国读书的东西,考试这里不是太顺利,所以想来问问……或许你需要家教吗?陪练口语的那种,我托福118,口语29分。”

    “陈岁淮那家伙是克扣你工资了吗?”司一柠大跌眼镜,吃惊地打量纪澜,见他一身低调但名贵的衣服领带,又觉得这个假设不太成立。

    “谁会嫌钱多呢,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刚买了房子还背着房贷,早一天还清心里就多一点安全感。”纪澜一本正经地说,“平时周末我都有出去做口语家教,但之前那个小孩子家住得有些远,你这边很近,所以我想问问你……”

    他打开手机的计算器,打了个数字:“这个价格行不行?”

    司一柠:“……”

    平心而论还挺便宜的,但她像缺钱的人吗?

    “你身上带着乔氏的味道,留在身边我都不安心。”司一柠摇头拒绝,“所以别再跟着我了,乔璟的事情多亏有你帮着处理,我很感谢你。日后等我发达了,你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

    她这话说的时候十分真诚,没想到之后的十几年里并没有帮到纪澜什么,反倒是后来纪澜又帮着她解决了一大难题。

    其实上一世陈岁淮离去以后,纪澜一直活到很大岁数才寿终正寝,重新回到了高二时期。

    “挺羡慕的。”陈岁淮知道后又酸又阴阳地说,“儿孙满堂的感觉怎么样?”

    纪澜叹了口气:“无子无女,这辈子继续努力。”

    “……?”

    “因为她根本不是自愿嫁给我的。”

    只是司家长辈从来控制欲强,在他们看来司一柠重回“正轨”都是他们当初锲而不舍的说教致使她服软,所以当他们又有愿望在司一柠身上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这逼迫女儿认输的想法就卷土重来。

    在司一柠三十三岁的那一年,他们就频繁地催促她结婚生子。

    女儿有自己的事业叫他们脸上十分有光,可司家那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继承吧?作为父母,他们愿意在最大范围里给自己孩子“自由”已经非常宽容前卫了,但孩子年龄和阅历都到了一定程度,回国找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富二代强强联手,他们很快就能退休抱上孙子孙女,家里的企业也可以交给女儿女婿管理,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毕竟女儿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再等两年想生都要生不出了。

    起初他们只是絮叨几声,这些年司一柠和家里的关系好不容易修复了些,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又忙不过来,就懒得与他们起冲突,敷衍两句草草结束。

    可父母又不是傻子,催了一年半载不起效,司家长辈很快就更新了手段,叫来七大姑八大姨轮番施压不算,后来司一柠父母直接买了机票去美国找她,拉着司一柠去赴华人联谊会。

    也许是上了年纪,从前一些要紧的面子、事业、自己的生活,都会在“天伦之乐”四个字面前黯然失色。到了最后生了重病活不了几年,看到旧友又有了孙子自己抑郁得想自杀这样的幌子也都被搬出来,用在让司一柠听话结婚生子这件事上。

    发现司一柠对生孩子这件事十分抗拒后,他们又打算让她先把结婚对象敲定下来,觉得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因为婆家的要求改变心意想生小孩,那个时候再提抱孙子的事情也来得及,事情总要一步步来。

    司一柠被逼得从一个城市relocate到另一个城市,又从国外逃窜回国内,可Irene就是司家独女的事早就被她爸妈宣传得人尽皆知,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很难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新塑造不受任何人控制、只属于自己的身份。

    最关键的是,她不年轻了。

    试错的成本逐年递增,而司一柠也已经没有十几二十岁那一条路走到黑,非要和爸妈拍板到底的勇气。

    “他们年纪大了,虽然有些话说得太伤人心,但确实这样有精力和你‘斗’的年数不多了,相信你也是因为这点才不舍得把关系割裂开来,反抗到底吧。”

    在国内“偶遇”司一柠的时候,纪澜邀请她去咖啡馆小坐聊一聊,这样说到。

    司一柠有些尴尬:“看来我爸妈的举动s市也传开了啊……她们该不会见人就发我简历帮我征婚吧。”

    “没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多了。”纪澜说。

    也就有那么五六七八个中间人拐着弯来打探过陈岁淮的结婚意愿,被他替陈岁淮拒绝后媒婆一扭头又问起他自己的情况来。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

    司一柠没意义地搅动着咖啡棒,愁道:“随便吧,假装出柜,网上找个背景干净好拿捏的人付点钱和他假结婚,到时候编个谎言赖别人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不生孩子……都考虑过,看缘分定吧。”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司一柠愕然:“你没有生育能力?”

    纪澜:“……”

    他艰难地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说:“可以有。”

    司一柠爆笑。

    纪澜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清了下嗓子,重新试着给自己拉票:“陈岁淮一走了之丢下乔氏这摊烂摊子给我,其实我挺难办的。”

    “一方面我手里能有决定乔氏生死的所有机密,是掌舵的唯一人选,可另一方面我并不擅长做决策。”

    “你很擅长,我一直在关注你。”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吧。我们假结婚,我帮你应付家里的琐事,你来帮我掌这个舵。”

    “到时候乔氏的资料和机密在你手里,你也不用怕我不好拿捏,做出对你不好的事情。”

    陈岁淮听完纪澜简单地复述了下他死后乔氏和纪澜的归属为题,撇了撇嘴,冷笑道:“挺好,背着我把乔氏送给了我昔日最大的死对头,你完了纪澜。”

    纪澜笑道:“但结果还算不错,我走的时候乔氏成了国内最著名的企业,渗透到数亿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也算对得起当初乔璟所托了吧——毕竟乔氏安安稳稳发展下去,让依托乔氏生存的人能安心过活,这不正是他的心愿吗?”

    “……”

    一把乔璟搬出来,纪澜这话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堵得陈岁淮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嘲讽他。

    “行吧,”他说,“反正看你这模样怕是到老也没让人看出来自己的真心,混得也不怎么样。”

    纪澜挽起袖子,伸出手:“那这辈子和陈哥一起再接再厉。”

    陈岁淮刚把手掌合上去,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乔璟和司一柠的呼唤声。

    “你们两个怎么还没好呀?”

    “躲在厨房里偷吃吗?给我们也留点儿!”

    陈岁淮和纪澜迅速松开手,十分同步地一人端起一盘水果,异口同声地说:“来了。”

    第五十章

    四个人坐在一处能有那么多话聊, 属实是陈岁淮没想到的。要是上辈子有人和他说起这样的场景,他大概率会以为那人脑子有病,让安保直接把人绑走。

    但原来这件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不可理喻。

    乔璟与司一柠两人交流起来东一锤子西一棒子, 两句话之间隔了十八重山, 却又能毫无障碍地接上对方。

    若是个陌生人在一旁听着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 可虽然纪澜和司一柠上一世没有夫妻之实,但朝夕相处的四十多年里还是让纪澜单方面地与她培养出了许多默契, 勉强能跟得上司一柠与乔璟的思维, 甚至还能恰到好处地插几句话。

    三个人让小小的客厅充满欢声笑语, 可陈岁淮的安静在中间并不怪异,反倒是显得恰到好处。

    而且他其实不在乎乔璟和司一柠又把天聊到哪儿去了, 他只能感知到这一刻的乔璟非常兴奋, 与平日里和他在一起时候的宁静祥和有些不同, 是人在社会中寻找与自己合拍气场时才能得到的一种满足感。

    陈岁淮替乔璟感到十分高兴。他始终希望乔璟能过上自己心里最好的生活, 于是安静坐在一旁的同时,眼睛时刻黏在乔璟的脸上,像是要把他当下脸上的神情牢牢记在心里,以后要想办法让他一直能拥有这样快乐的时光。

    乔璟不懂陈岁淮心里所想,只担心他不能融入到这个氛围中来,便想着法子把话题引到陈岁淮身上,好让他在自己朋友面前多展示些长处。

    陈岁淮有话必应,手上不停地给乔璟剥着水果,夹着菜, 省得他说兴奋了就忘了吃饭, 半夜饿得心慌, 却因为担心不消化发胖而在床上纠结地扭曲爬行。

    他们这互动在司一柠看来满意极了,她才无所谓陈岁淮能不能和自己合得来, 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好好观察一下陈岁淮这家伙到底值不值得乔璟付出那么多真心认真对待。

    如今见他眼里除了乔璟几乎没有旁的东西,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以至于她观察得太仔细,完全忽视了自己身后还有一只黄雀,一直体贴入微地给她递东西、换骨碟。

    不久后纪澜拉着陈岁淮分享自己加到司一柠联系方式的喜悦时,还顺便畅想了一番四个人以后能做的事业。

    “司一柠擅长精算,但其实对宏观因素的判断没有你那样准确,从前能顺利从你嘴旁抢肉大多是因为打探到你关注的方向重点攻破,加上自己的优势才能做到那样地步。若是以后我们联起手来,陈哥给公司掌舵,一柠算可行性方案,我来执行,互相取长补短,简直是完美的联盟。”

    “你是真的油盐不进只想赚钱啊。”陈岁淮冷嘲道,“不怪别人看不出来你有几分喜欢她。”

    纪澜连忙说:“我的真心天地可鉴。”

    司一柠一直以为纪澜受乔璟所托给她带话那日,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其实在那之前的几年,纪澜就在一次义工活动里对做主持人的司一柠一见钟情。

    原本他那么努力赚钱,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站在能让司一柠看得见他的位置,再与她进行深一步的交流。

    若是有一天能和她发展下去,也绝对不可能让她跟着他过平凡人的生活,怎么也要给她比司家更优渥的条件。

    让她能自由地买一屋子小裙子,打扮成自己想要的任何模样。

    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他准备好了城堡与骑士的礼服,司一柠却早不是那个满身蕾丝的天真公主。

    “可问题是上一辈子的司一柠有那样巨大的转变是因为乔璟……”陈岁淮顿了顿,没把话说全,“这辈子他一定会安然无恙,你恐怕很难找到让司一柠直面自己天赋的机会,加入乔氏。”

    纪澜微笑僵住,陈岁淮接着往他心口上扎刀子:“而且她和家里的关系也可能会因为这一世的轨迹发生改变……你还能因为她向家庭的逼迫低头这样的契机趁虚而入吗?”

    “这个问题不大。”这回纪澜的眼神坚毅了许多,“我知道她喜欢怎样的弟弟。不加入乔氏也没事,我们两个对未来六十年的国际国内形势了如指掌,也不缺这一点精细的测算。我会赚足够的钱,让她过得比上一世更好。”

    陈岁淮表达赞许地扬了扬下巴,随后在心里又叹气:乔璟要是再这么努力干下去,他就要是吃软饭的那一位了。

    他这幽怨来得有理有据,乔璟实在是太努力了,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更让陈岁淮担心乔璟迟早有一日用不上自己。

    加入到乔氏以后,所有的实习生都会进行为期三周的统一培训,然后根据培训的结果选择具体的部门深入实习。

    乔璟和陈岁淮作为各方面评定为A的实习生,有率先填志愿的机会。可乔璟放着董办的几个核心岗位不填,却选择加入了业务部门。

    陈岁淮原本以为这三周的集训乔璟都会撑不下去,因为这个时间足够让大公司的各种阴暗面与叵测的人心暴露在阳光下,而这些都是乔璟最难忍受的东西。

    可没想到乔璟居然在没有被同化的同时坚持了下来,他甚至连抱怨都不多一句,就算陈岁淮特地问起,也只是轻轻揭过:“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干涉不了别人,管好自己就行了。”

    陈岁淮放下担忧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想,若是乔璟上一世也有这样的豁达心态,最后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锁到笼子里患上抑郁的呢?

    莫非是因为他的到来,歪打正着让乔璟想通了些道理?

    “那也不用去一线业务部门吧,太累了,而且做的活很脏很杂。核心东西你在高层也能接触到,眼界还更广些,怎么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乔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陈岁淮的说法,却又坚持:“但公司那么大,我总得从最基础的学起来,打好基础。”

    其实上一世的乔璟在各个事业部轮了一圈,却只徒劳地消耗自己的精气神,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真正学到什么东西。但陈岁淮莫名地觉得,如今的乔璟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在坚实的地基上一砖一瓦垒起高楼大厦。

    乔璟看着陈岁淮投来的目光却有些心虚。

    他根本没想着建设什么乔氏的未来,因为在乔璟看来,那个未来里注定是没有他的。

    一线的业务部门又忙又累,执行大过策略,却最能让他看清楚这个公司所有的短板与溃烂之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想要找出这些害群之马的同时,也想从侧面去了解一下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刨去对父亲无条件的崇拜目光后,据他所知,乔岩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那样刚正不阿,乔氏做的事情也并没有公开媒体上宣传的那般光明磊落。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着问,只好深入进去用眼睛看。

    等有朝一日把身份还给陈岁淮的时候,乔璟还想给他一个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乔氏。

    可是想法很好,乔璟的天性与优劣势并不能因为心中的强烈愿景就被完全改变,与人心打交道本来就是十分折磨人的事情,乔璟在业务与不同的人群之间兜转得十分吃力。

    好在有陈岁淮在身边,时不时不经意地给他指出明路。有时候陈岁淮恨不能自己上手替乔璟整治一下故意给他使绊子的正式员工,可一来他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做不出实际动作,而来他也不敢真出手解决什么事情,引来乔璟的怀疑。

    所以陈岁淮只好旁敲侧击点个两句,好在乔璟对人的情绪感知能力虽然差了些,业务上稍微点拨一下就能事半功倍。这样下来他虽然有些吃力,却也能一步步跟着进度往前走,仍然在实习生里名列前茅。

    虽然生活被工作侵占了大半部分,可是乔璟和陈岁淮在一块的时间并没有因为去到乔氏实习而减少,反而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而更加紧密。

    乔璟的事业心强得让陈岁淮十分惊讶,可同时他的事业心也只存在于单位里,下班打卡的那一瞬间所有烦恼与焦虑都被他抛在脑后,开开心心地和陈岁淮分享什么菜系看起来很好吃想让他学,天际变幻的云今天拼出了什么花朵的形状,某条好笑的新闻或是小狗的滑稽视频,以及夏末的月亮到底为什么比春天看着更加清晰……

    他们相伴的岁月过一天少一天,乔璟才不想让工作充斥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毕竟他如今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以后能少些遗憾,才不会发生本末倒置的事情。

    陈岁淮见乔璟找到节奏后慢慢闲适下来,就觉得是时候提起另一件事。

    “美院新请来了一个客座教授,叫什么……冯景明来着,你之前偶尔会提起的就是他吗?”

    乔璟连连点头:“对!我特别喜欢他的画。”

    陈岁淮微不可见地笑了下,接着说:“我听他们学院的学生说,他有收关门弟子的意思,但这种大师你知道的,脾气奇奇怪怪,总会对学生提点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你有没有要试试的想法?有的话我帮你打听一下……”

    “风。”乔璟说,“他在找能画出‘风’的学生。”

    陈岁淮一愣:“你怎么知道?”

    乔璟却想: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件事是他在梦境中听那个陈岁淮说的,后来乔璟想方设法找美院的同学打听过,又一节不落地听了冯景明的每一门公开课,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也许时机未到,现在的冯景明就是不曾表示过收徒的想法,自然也不可能对学生提出这么个抽象的要求。

    “我喜欢这位老师,自然什么都关注些。”乔璟笑着说,“不过你居然会知道这样的消息,从哪儿听到的?”

    “你的事情我都放在心上,之前跟着我实习带教谈生意的时候听到一个很喜欢他的商人提起的,所以记了下来告诉你。”

    乔璟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神经紧绷太久,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看来这也不算个秘密?”乔璟顺着陈岁淮的话也随口乱编下去,虽然双方都在扯谎,两个人却都因此而轻松不少。

    “嗯。”

    “不过我暂时注意力还是放在实习和学业上,画画的事情不急,而且我也不觉得冯教授看得上我。”

    陈岁淮原本还想再多劝两句,却警觉地想起,乔璟最近确实一直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偶尔见到他走过来还会切到别的画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浏览新闻,不让自己看见他在做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几日观察后他终于发现乔璟在做的事情。

    他在收集对乔氏不利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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