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乔璟很想骗自己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又是他做的无法告人的荒唐梦, 可他又是那么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

    事到如今,他反而不想着躲陈岁淮了,一切都防备和困惑都成了没有意义的计较。

    没想到陈岁淮却敢做不敢当起来。

    其实严格算起来他也没做什么, 一开始发泄般的啃咬到第二次上手的时候便轻缓许多, 乔璟觉得陈岁淮从野兽化身成了狼狗, 目光凶狠,却在温柔地舔舐他。

    虽然技术仍然差到令人发指, 乔璟却怎么都舍不得从这温柔中狠心抽身而去。

    他还没被人这么小心翼翼地讨好过。

    于是明明乔璟什么都没动, 到后面却累得连拒绝陈岁淮擦身的力气都没有。

    可收拾完一切, 还贴心地给乔璟还完衣服后,陈岁淮却说:“你不要多想。”

    “我还有多想的余地吗?”

    陈岁淮躺下的动作滞住一瞬, 轻飘飘地说:“男生之间经常互帮互助的, 寝室里也很常见。”

    乔璟:我是情商不高, 很多时候反应慢了点, 但你真当我傻子吗?

    再说了……他们互帮互助在哪里?

    乔璟低头看了眼陈岁淮那边被子明显隆起的一块,瑟缩了下。他反抗不了陈岁淮硬要帮助自己的手,却暂时还没打算礼尚往来。

    只是以前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是gay,现在却觉得这句话说出口有些底气不足。

    因为他确实在一个男生的手中释放了自己,哪怕起初并没有那么心甘情愿。

    可同样,他推拒的情绪也不够激烈。

    否则他现在应该起身愤怒地摔门而去,而不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陈岁淮身边,听他胡编乱造出这浑话来诓自己。

    此时此刻,乔璟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自己的疲倦, 可精神却无比清明。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不够意思, 还有些莫名地矫情, 可是这前十九年堆叠起来的心理防线,就算一朝决了堤, 也不能塌陷得干干净净,所以他纠结了半天,也还是没能伸出手。

    陈岁淮见乔璟久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就半侧身起来去看他。正巧对上乔璟澄澈的双眼,陈岁淮有些慌张地躺了回去:“你不信……自己去问班里的同学。”

    乔璟:“……”

    看来陈岁淮真的以为他是傻子。

    “没不信你。”乔璟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拍一拍陈岁淮以示安抚,可手举到半空中却停了下来,半晌又收了回去,“不早了,睡吧。”

    已经很晚了,再有什么事,也等到明天再说吧。

    也怪陈岁淮选的做离谱事情的时间不太好,第二天是周六,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要是在周六的时候找借口外出,遁逃的意味就太明显了,反倒显得不够坦荡。

    陈岁淮每日起的很早,外出晨跑完了去买菜,回来给乔璟做早餐。

    他今天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上都在想回去以后,在乔璟起床后走出卧室的那一刻,他到底要和乔璟说什么。

    要笑吗?陈岁淮扯了扯嘴角,算了,他只有在有利可图的合作对象,或是有所求的官员面前才会摆出这客套又疏离的表情。

    乔璟和那些人之间没得可比,可陈岁淮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和举止对待自己亲近的人。

    亲近的人……陈岁淮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就觉得胸腔里暖洋洋的。

    其实早上一醒来,翻身看到乔璟的睡颜,陈岁淮就有些后悔昨天说出那些撇清关系的话了。那时他只担心气氛尴尬,又怕乔璟回过神来会翻脸不认人,就想着实在不行先保持以前的关系,两个人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行。

    陈岁淮觉得自己昨天实在是气上了头,如果让他现在重新做选择,一定不会这么冲动莽撞,怎么也得循循善诱,徐徐图之。

    虽然迈出这步他不后悔,可现在越想越后怕,乔璟是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要是信了他的话,光去问问同学丢些面子也就算了,尝到甜头打算找别人再试试怎么办?

    他连乔璟和别人吃顿饭都不能接受,一想到乔璟有可能和别人做这样的事,陈岁淮都要疯了。

    从前看那些小视频了解相关知识的时候,陈岁淮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另一个男人用上这里面的姿势。可当他真的握住乔璟时,心里一点抵触都没有,只是在想乔璟既然是同性恋,应该很喜欢被这样对待吧。

    那他一定要卖力些,反正男人都一样脑子系在□□下,乔璟对他没有欲,他就努力让乔璟有。只要乔璟认识到他的好,能从他这里得到所有想要的,他也就算留住乔璟的人了。

    等做完那一切,陈岁淮竟然发现,自己已经足够满足了。以至于他因乔璟起的火,也不奢望乔璟帮他灭,就躺在那里听着乔璟逐渐绵长的呼吸声,直到身体上的一切慢慢冷却。

    这竟然比他从前给自己潦草打发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餍足。

    他真的喜欢上乔璟了,所以绝对不可能放没心没肺的乔璟去和别人试试。

    陈岁淮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回味着前夜心理和生理上感受过的所有,决定等乔璟起来,还是要提醒一下他们昨天发生的事情,确定好两人已经与之前产生质变的关系。

    乔璟同意了最好,要是不同意……他再想想办法,反正乔璟心软,只要磨上一阵,总会没辙的。

    这又不像前一世,他们之间有着不可挽回的隔阂。也幸好他醒悟地够早,没有让原本计划的一切落到实处。

    可是陈岁淮在客厅这么等啊等啊,等了很久,乔璟都没有起床。

    陈岁淮担忧地去看卧室里乔璟的状态,他睡得很深,却也很不安稳,眉头紧锁着,鬓边布满汗珠。

    陈岁淮伸手去探他的体温,并无异常。于是试着推了推乔璟:“醒醒,做噩梦了吗?”

    他的动作从轻到重,声音也越喊越响,乔璟终于被陈岁淮弄醒。

    起身的那一瞬间,乔璟急促地喘着气,侧首看到身边的陈岁淮,似乎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他的脸,然后低头望向陈岁淮握着他小臂的手。

    然后惊恐地甩开。

    “我不知道啊,”他说,“对不起,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岁淮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掌心,胸膛里心脏漏跳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觉得这对话好像有些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发生过。可是陈岁淮也没法集中精神去想,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乔璟看着他的眼神吸引走。

    他投向陈岁淮的目光太复杂了,充斥着惊惧、不安,几乎要漫开的歉意,以及那些陈岁淮最不想见到的疲倦。

    乔璟眨了眨眼,就瞬间把这所有陈岁淮不敢深思的情绪藏到了浓密的睫毛之后,刚才条件反射甩开陈岁淮的那只手忽然又主动握住了他:“对不起,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不是故意……”

    陈岁淮俯身抱住了他:“不用和我道歉。”

    然后他才发现,怀中那人脸上带着笑,身体却在微微战栗。

    *

    乔璟做了个让他一时没办法抽身出来清醒的梦。

    梦里他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特别特别累。那种累是他很难描述的感觉,像是人困乏到极致的时候,会慢慢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操控能力。四肢健全,无病无痛,他却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乔璟睁着眼睛,瞳孔却没办法聚焦,他像一尊行尸走肉,周围人来人往很嘈杂,可他的世界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这时候,前台的小姐向他走过来:“乔先生,陈总说请您上去,您和我来吧。”

    乔璟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这里是乔氏的大楼,那陈总说的是谁?总不能是陈岁淮吧。

    他的灵魂一会儿站在地上,一会儿腾到半空中,看着那个不受自己操控,却能清晰共情的躯体站了起来,跟上那位年轻的女士。

    起身的时候动作幅度有点大,他眼前一黑,人跟着晃了一下。

    “您没事吧?”女士的眼神有些不忍,想伸手去扶他,却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没事,走吧。”“乔璟”对她笑了笑。

    他一路乘电梯上到公司的顶层,被领到一间很熟悉的办公室面前,然后敲了敲门。

    “进。”

    乔璟推开门走进去,确认了一件事,这确实是他爸爸的办公室。

    可里面的装修完全不一样,会客桌上两尊金牛和貔貅的摆件被散落的文件替代,墙上装模作样挂的山水画和书法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反而按上了几个屏幕,实时滚动一些新闻咨询和几国股市指标波动情况。

    而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也不是乔岩,是刚才那个女士口中的陈总。

    陈岁淮。

    乔璟忽然精神了两分,想挣脱那个“自己”去与他打招呼,却在陈岁淮抬头的瞬间僵住了身体。

    这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陈岁淮。

    他的眼神十分冷漠,说在看一个陌生人都不为过。可说出来的话却彰显着他与自己不仅相识,而且似乎对自己……

    极其厌恶。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陈岁淮的语气带着乔璟不能理解的刻薄,“我们曾经的……乔二少爷。”

    “乔璟”将身后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就这么站在入口处,也不往里走,说:“我已经不是乔家人了。”

    “这间办公室里的地毯也不是只有乔家人才能踩的,过来坐。”

    “乔璟”依然呆呆地杵在那里,似乎花了些时间才听明白陈岁淮的话,片刻后才说:“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说完就走。”

    “也是,这地方你比我熟悉,总不用我来教你做事。”陈岁淮也不再强求,从旁边的酒柜里随便选了瓶洋酒,拿起酒杯倒了小半瓶后,自己坐到了沙发上,“说吧。”

    “三叔……乔珏找到我,说了你在公司做的事,他想见你但求不到门道,就希望我来帮他带一句解释给你,说希望你听了能再给他个在乔氏效力的机会。”

    陈岁淮耐着性子听完,说:“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让你背了丑闻离开乔氏的方案,就是他提出来的,怎么现在还有脸求到你那里?”

    “不是谁都有能力背锅的,婶婶重病,妹妹还在国外读高中,他们家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赔,而且以后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获得后续收入。其实这件事怎么收尾全都在你,我听下来觉得它本来也没那么严重,只要……”

    “你比我想的还蠢。”陈岁淮收起前面阴阳怪气的腔调,转成毫不留情的攻击,“你们乔家人死在我面前我都无所谓,你指望做他的说客来求我心软?”

    “乔璟”叹了口气:“是‘你们’乔家人。”

    陈岁淮冷笑道:“作为当年在医院里调换我们两个的知情者,我这位好三叔好三婶当年只想着从乔岩这边捞好处,可没把我当什么家里人。”

    “换了就换了,他们要是老老实实把秘密守住了,我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子。可贪心不足蛇吞象,为了能以此作威胁从乔岩那儿捞更多钱,他们又想方设法把陈旭风骗回s市告知他真相。”陈岁淮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使得声音愈发低沉下来,显出阴冷的意味,“你知道陈旭风发现我的身世之后那些年,我过上了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吗?”

    “至于犯的错……乔珏就算没出岔子我也会找点事情让他遭殃,更别提让我实打实抓着把柄了。”

    “你让我可怜他们,谁来可怜我?”

    “岁淮。”“乔璟”无奈地喊了他一声,“如今乔氏已经在你的掌控之下,乔家的人被你遣散了个干净,我……你的爸爸也已经成了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所有人都得到了报应,你早就不需要被人可怜了,到底还想怎么样呢?”

    陈岁淮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将玻璃杯重重地放到茶几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想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

    “我要一点一点,瓦解掉乔岩的心血。裁几个带着乔家血统的寄生虫算什么?我要它支离破碎,成为废铜烂铁,我要让乔岩做过的所有缺德事曝光在天下,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不算,再下作的囚犯路过他都要唾弃一口。”

    “可三叔的女儿是无辜的,她被一同列在失信名单里,没钱没身份,有家不能回。你如果真的把乔氏折腾散了,乔氏的数万员工,依赖着乔氏而生的上下百十家企业都会垮掉,他们又何其无辜。”

    陈岁淮忽然冷笑了声:“乔璟,你真正想说的是,其实你也是无辜的对吗?”

    第三十二章

    乔璟呆呆地站在原地, 觉得那个自己和陈岁淮的对话让他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明白。

    他有些伤心,却也分不清这伤心来自于听到陈岁淮说出那样话的“乔璟”, 还是这个无法理解眼前情景的自己。

    “乔璟”似乎有些不舒服, 伸手到自己胸前用力摁了摁心脏前方的肋骨, 直到那难受劲过去,才麻木地摇了摇头:“我无不无辜……都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 你还要逞这虚伪做作的强。”陈岁淮讥讽道。

    不是这样的, 乔璟不太认同陈岁淮的话。他并没有逞强, 说的也不是违心话,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躯体里, 宁静得如同一片死水。

    它没有因为陈岁淮的恶语泛起丝丝涟漪, 自然也分不出余力刻意去做伪装。

    于是“乔璟”缓缓地转过身, 似乎觉得没必要再和陈岁淮说什么, 准备直接离开。

    陈岁淮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三步跨作两步来到办公室的门口,将乔璟才打开一条缝隙的门压了回去。

    “让你走了吗?”

    “乔璟”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话,似乎都只会让陈岁淮更生气,便沉默地低着头,静静地等陈岁淮自己冷静下来,放他离开。

    可这样好像也消不了陈岁淮的怒火。

    “你离开乔氏三个月了,今天过来,就只是要帮别人给我带话吗?”

    “乔璟”轻轻地“嗯”了声, 他来之前就想过陈岁淮的态度, 可三叔求到他面前, 就算心里知道他是个怎样劣迹斑斑的人,却也还是会忍不住心软。来都来了, 受到什么对待都是他自找的,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你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的吗?”

    陈岁淮从乔璟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当即用力捏住乔璟的手腕,却被掌心里那细了许多、几乎一用力就要被折断的触感惊得怔愣片刻。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那你和我去一个地方,我让你看看,你到底无不无辜。”

    他带着乔璟去了一个十分破旧的筒子楼,外层的墙漆斑驳得叫人打量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似乎已经不住什么人了,到处堆着积满蛛丝的建材垃圾,墙角还长出了些凌乱的杂草。

    像是会时不时有顽皮的学生进来探险的鬼屋模样。

    “这里原本要被拆了,当年我用炒股赚的第一桶金把这栋筒子楼买了下来。”

    “乔璟”不知道陈岁淮与他说这个是做什么,陈岁淮是个投资天才,别人看来不堪入眼的东西,到他手里就会妙手回春,做出叫人拍案称绝的方案。

    他就不一样了,再黄金的地段摆到他面前,也想不出什么锦上添花的新奇动作。

    但陈岁淮既然开了口,“乔璟”就礼貌地回了句:“你想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放着,怕人推了房子开发地皮。”陈岁淮说着,拿出一枚铜黄的老款钥匙,打开了五楼回廊最里面的房间。

    随着那被刷上蓝色油漆的木门开启,经年累积的尘土扑面而来,原本爬上五层楼梯就喘得有些厉害的“乔璟”毫无防备地吸入两口,就咳得直不起腰来。

    陈岁淮站在门口,垂眼看着有些狼狈模样的乔璟,并未说话,却还是仁慈地等他调整好呼吸,才将门彻底打开,摁下了墙上的按钮。

    “这是……灵堂?”

    灯亮起来的一瞬间,乔璟感受到了自己的寒毛立了一身。

    “你的亲生母亲——许珮年轻的时候,曾经和陈旭风开玩笑说,s市的墓地太贵了,她不想花这冤枉钱,等百年以后骨灰往海里一洒,干干净净,自由自在。”陈岁淮从柜子里摸出来一套祭祀的用品,一边摆台,点燃蜡烛,一边说,“虽然年数提早了几十年,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算如愿了。”

    “乔璟”看着台上那个陌生,又因为与他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而显得熟悉的面孔,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最初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在年岁最好的时候,突然发疯跳河自尽,可陈旭风还是按照许珮当年的意思,没有在s市给她立墓。可后来……他折回我们从前居住的地方,将这曾经温馨的房子用遮光的布围了起来,成了一个小小的祠堂。他死了以后,我整理陈旭风的遗物,才知道这件事。”

    “这么多年,他都没允许我到这里来祭拜一下我那喊过几年的‘母亲’,想来恨我恨得要命,不愿意我来扰她清净,所以直到今天以前,我从没再踏足这间屋子。今天带你过来,他们就算怪我碍眼,也该看在你的面子上原谅我些。”

    陈岁淮取出一卷香,递了三支给乔璟:“拜一拜吧,你从没见过面的亲生母亲。”

    “乔璟”颤抖地接过,站在陈岁淮面前,与他一同鞠躬。

    把香插入米坛后,那落下的香灰烫得“乔璟”一激灵,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忽然鼻尖一酸:“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是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陈岁淮绕过“乔璟”,将那歪了的香插正,拍了拍手才慢悠悠地开口:“真相大白到现在,你似乎对一切接受得十分自然。乔珏费尽心思地把我们两个调换,用来“讨好”乔岩,你就从来没好奇过其中的原因吗?”

    “好奇过,但当时爸……”“乔璟”改不过口,却在称呼乔岩的时候顿了顿,“他因为旧事被揭穿突发中风,公司一团乱麻又遇机密泄露,好容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又觉得没什么必要问了。”

    “没事,我来告诉你。”陈岁淮从角落里搬来两把有些年岁的木凳放下,“我们当着她的面,把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算个干净。”

    *

    乔岩认识许珮其实比陈旭风要早很多年,他和许珮曾经是高中同学。

    当初扎着长长麻花辫的许珮才走进教室,乔岩惊鸿一瞥,就再忘不了这个比玉石更精致剔透的女孩。

    那年他上了多年黑户的三弟正好有个机会落个身份,母亲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起什么大名,乔岩想了想,回去就给了个也与玉有关的名字,珏。

    第二天乔岩发作业的时候走到女生面前,假装惊讶地看了看她本子上的姓名,说:“真巧,我弟弟的名字也和玉有关,君子比德于玉,你爸妈一定也寄托了许多美好的祝愿在你身上。”

    许珮自小就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在一堆含义鲜明的招娣、盼婷之中,珮的重量可想而知。她听了十分高兴,就认下了乔岩这么个朋友。没想到这就是她一生痛苦的开始。

    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防备很重,许珮与乔岩的友情并不常见,两个人稍微走得近些,就容易引来各种不好听的风言风语。

    一来二去,他们之间话渐渐少了起来。乔岩知道许珮在躲他,为了不给她添麻烦,也不想引起许珮的反感,便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可私下对许珮的关注却从不见少。

    三年高中一晃而过,许珮成绩很好,考上了外地一所十分有名的大学,乔岩却有点运气背,平时在年级里也算名列前茅,偏偏高考那两天感冒状态不好,落榜到本地一所高校。

    可他不甘心这样和许珮分开,就选择了重读一年,考去许珮在的大学。

    等乔岩第二年站在许珮校门口,打算给她个惊喜的时候,却发现她身边站了个陌生的男子。

    乔岩就没上前去和许珮打招呼,反而在两人身后观察了一段时间。

    他处处打探消息,知道了那个男子叫陈旭风,家境普通,两个人是寒假的时候一起去山区做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

    他处心积虑地加入陈旭风在的围棋社,与他相识,甚至处成了好哥们,然后才在陈旭风带他见见女朋友的时候,假装意外地与许珮相见。

    他表面上与陈旭风和许珮做着好朋友,却处处想要与陈旭风比个高低。

    陈旭风成绩好,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拿更多奖学金;陈旭风家境不好,乔岩就开始琢磨着赚钱。他碰巧赶在了好时候下海经商,又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很快那个后来在商圈呼风唤雨的乔氏就初具规模。

    等乔岩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是时候向许珮表露心意。只要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就该知道自己比陈旭风能给她更好的生活,然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上天似乎给乔岩开了个玩笑,他做什么都晚了一步。

    就在他信心满满地把许珮约出来见面的时候,许珮才在咖啡厅坐下,就迫不及待地给乔岩展示自己手上的金戒指:“旭风向我求婚啦!”

    乔岩练习很久的微笑瞬间僵在嘴角,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家境不好,又刚毕业没找好工作,能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凑出三金娶你,也算有诚意了。”

    原本他是想激许珮一下,让她仔细考虑一下陈旭风的出身背景。谁知道许珮哈哈一笑:“是吧,我也觉得。不过我也才数落过他,虽然我不是个看中物质的女人,但我们结婚后他还是得好好打拼,装修房子生小孩,小孩读书,有的是时候花钱呢。”

    乔岩坐在满脸喜悦的许珮对面,感觉自己像个不堪见光的小丑。

    “对了,你今天找我说有事说,怎么了?”

    “我……”乔岩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涩得有些明显,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我爸妈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我觉得不错,想让你们帮忙参考参考。”

    “恭喜你呀!唉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要单独和我说,才特地没叫上旭风,早知道是这样的好事就该让他过来一起祝贺你,我们打了四年光棍的好朋友终于遇着桃花了,该敲乔老板一顿请客!”

    乔岩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是啊,该请客,顺便祝贺你们……终成眷属。”

    第三十三章

    乔岩算是亲自给许珮送出嫁了, 作为陈旭风的伴郎。

    他站在陈旭风身侧,笑对每一个宾客,统计来宾名单, 替新娘整理裙摆, 挡下数不清多少杯代表祝福的酒。

    陈旭风拍着乔岩的肩膀说自己上辈子究竟积了什么德, 才能同时拥有这样美丽的妻子,和世界上可靠的兄弟。

    只有乔岩自己知道他怀揣着怎样肮脏龌龊的心思, 只求站在许珮最近的地方, 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 他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

    其实有那么一些片刻乔岩是试图说服自己,就让这不切实际的幻想终止在陈旭风与许珮的婚礼上吧, 他都已经这么努力地争取过了, 也许这一世和许珮没有夫妻缘分, 能做一辈子朋友也是好的。所以他也曾经带着认命的想法, 去与父母给自己介绍的相亲对象接触、认识。

    甚至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乔岩与相亲对象才认识了三个月,就上门提了亲。

    但正式结婚后,他才发现自己那么火急火燎地,赶进度一样完成人生任务,并不能阻止他对许珮的妄念。

    这奢望像是阴沟里一颗生命力无比旺盛的草籽,被他拼命藏在污垢深处,却只叫它叫嚣着要破土而出的渴望愈发强烈。

    乔岩和陈旭风各自成了婚,原本是应该慢慢减少联系, 分别经营自己家庭的。可这两对夫妻却因为在乔岩的刻意安排下, 有着越来越多家长里短的共同话题, 在之后的几年里变得更加紧密。

    乔岩的妻子林之凤出身普通,文化不高, 却贤惠又安静,是当时最会被人称道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对丈夫无条件服从,又全心全意付出。乔岩喜欢和陈旭风许珮夫妇待在一起,她就高高兴兴地作陪,也从来没多想。

    哪怕她婚后第二年有了身孕,乔岩并不见任何为人父的喜悦,甚至还隐隐有要不要留下这孩子的犹豫,她也只当乔岩还年轻,没有做好承担父亲责任的准备,没有理由地包容乔岩。

    看,他不也只是慌张了一阵,很快就稳下心神,决定好好学习做爸爸了?

    但其实乔岩犹豫的是他根本不爱妻子,也没想过要和除了许珮以外的人有孩子,才反复斟酌要不要打了它。可他和许珮前阵子因为各自有些事情,往来没有那么密切,许珮知道林之凤有孕之后,段时间里挤出时间也要频繁上门拜访,好奇又欣喜地问东问西。乔岩这才觉得,有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许珮身体不太好,和陈旭风两个人虽然都很喜欢小朋友,却一直没能怀上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会因为想沾沾他们的喜气往乔家多走走。

    以这两人的热心肠性子,孩子出生以后,说不准也会认个干爹干妈,常常来家里玩。他也就有机会借着孩子的名义,多见见许珮了。

    而乔岩的贪婪并没有止步于此,当他发现许珮因为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孕妇,经常操心林之凤的状态,甚至克制不住上门来帮忙的时候,便起了些坏心思。

    林之凤心思单纯,对他百依百顺,乔岩递过去什么她就吃什么,让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她都言听行从。

    所以乔岩想让她生个病、胎像不稳些许,好叫许珮多上门几次,实在是太简单了。

    林之凤产后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什么文化,很容易对一些嚼舌根的话深信不疑,以为乔慎之先天性心脏病真与自己剖腹产的原因有关,觉得愧对丈夫与孩子。

    但其实乔岩自己知道,若是真要追究起来,这恐怕与他在林之凤孕期给她吃的乱七八糟东西脱不了干系。

    但他无所谓,林之凤生了病,许珮来得越勤,他越高兴。

    至于孩不孩子的,病了残了反正他都养得起,哪怕死了再生一个又能怎么样?他本来对小孩就没多大感情。

    乔慎之发育的一直不太好,磕磕绊绊长到五岁那一年,许珮终于和陈旭风有了结晶。

    她兴高采烈地与乔岩夫妇分享自己的喜悦时,乔岩坐在许珮正对面的另一个沙发上,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这倒是双喜临门。”

    “什么双喜?”

    乔岩笑着看向林之凤:“我们也有第二个孩子了。”

    许珮惊讶地望向林之凤:“真的吗?”然后一边感慨真是天大的巧合,一边无限憧憬地畅想两家小孩的未来。

    还开玩笑道如果这胎两家是同性别就让他们拜把子,要是一男一女就定个娃娃亲。

    乔岩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微笑,看着叽叽喳喳的许珮,眼神里满是似水柔情。

    林之凤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凉,十分努力才能牵起嘴角两边的弧度,来应付许珮的喜悦。

    可她不管在外人面前还是在家里,都没有下乔岩面子的习惯,因此直到送走许珮,才开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有第二个孩子了?我上周才刚来完亲戚,怎么可能……”

    乔岩直接松开皮带,拉过林之凤:“那就现在争取有。”

    一次没有就两次,两次没有就……做到有为之。

    林之凤知道这件事不对劲,可她固执地告诉自己,乔岩就是看朋友有了孩子,又因为乔慎之身体不好,现在好不容易情况稳定了些,想借着喜气再要个小孩罢了。

    她一直因为大儿子的心脏问题对乔家心有愧疚,无奈前一胎剖腹产伤了身体,这几年病痛不断,肚子上长长的疤痕也让乔岩没什么兴致,所以才没什么机会生二胎。现下乔岩主动有了想法,她应该是乐意的。

    可是林之凤不知道怎么的,高兴不起来。

    她增加了往许珮家跑的次数,很快就发现每次乔岩来接她的时候,态度会格外好一些,脸上不由自主显露的微笑也更多。

    无论这事有多么荒唐,林之凤再不愿意相信,也没办法克制心中的怀疑肆意蔓延。

    她日益沉默下来,人时常陷入长时间的愣神,可就算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敢去质问一下乔岩。就怕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一定要去追究到底吗?有时候林之凤想,如果一切猜测都是真的,可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六七年了,不也挺好的吗?

    但这些自动权其实从来不在林之凤手里。许珮快到预产期的时候,乔岩把林之凤带到医院里,要求直接剖腹产。

    “七月活八月死你不知道吗?我不同意!”林之凤不肯,即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

    乔岩温和地劝:“那是以前,八个月自然生产的孩子大多先天有问题,所以才活不下来。我们这次一路产检都很好,剖了也没什么影响,早些剖出来你也能少受苦,你就不想早点见到孩子吗?”

    可虽然语气不重,林之凤却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乔岩哪里是为了让她少受苦?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孩子是在许珮怀孕后才有了的谎言被拆穿罢了。

    她在看着乔岩和私立医院的医生签完免责声明后,含着泪问:“为什么要娶我?”

    乔岩依然戴着那儒雅的面具,笑看着林之凤。他的无动于衷与林之凤的绝望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必多问呢,你进去好好睡一觉,不要多想。”

    这一胎林之凤得到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儿子,明明才刚出生,五官却已经十分立体,隐隐能看出日后会长成一个英俊潇洒的帅气小伙。只是到底是早产儿,个头比寻常新生儿小了一圈,得在保温箱里住上一个多月才能回家。

    单林之凤再也找不到初为人母的喜悦,真相大白后的苦涩心情加上私立医院手术不太顺利导致的严重失血,整个月子里林之凤辗转几家大医院,数次入院又出院,人虚弱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她恨乔岩,恨坦荡荡的许珮,恨这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干干净净爱意的孩子,也恨懦弱的她自己。

    在林之凤能独立下地的那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医院里,举起襁褓中的婴儿,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你做什么呀!”许珮正巧来看她,紧要关头冲过去抱住孩子,却也动了胎气。

    她肚子里的孩子过了预产期大半个月,原本那两日住院是为了挂催产素的,没想到到新生儿区看看林之凤的孩子,见到这可怕的一幕不说,惊吓之余反倒省了催产的步骤。

    乔岩得知此事,匆匆赶到医院的手术室外,将瘫坐在椅子上的林之凤一把拽起:“她和孩子要是有什么事,你也给我赔命。”

    林之凤闻言凄惨地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

    乔岩松手,冷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跌倒在地:“我倒是想。”

    “但是乔岩,”林之凤说,“你还是会好好把我的两个孩子养大的是吧?他们也是你的孩子。”

    “许珮的家人在哪里?”手术室大门打开,护士探头问道。

    “这里,”乔岩没顾上回答林之凤的话,匆忙走上前说,“她丈夫还没到,我是她……朋友,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母子平安,但出血有些多,现在需要人用献血名额换……”

    林之凤看着乔岩被护士带走,他个头太高,为了能更听清护士说话,便微微向一侧弯腰,将耳朵凑近那人,频频点头,看起来温柔可靠又有耐心。

    她想起来自己和乔岩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优待。林之凤从小被教育要细声细语说话,乔岩时常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也不愿意迁就她,于是林之凤早就习惯了与乔岩说什么都要努力踮脚,凑近他的耳朵。

    原来他是可以弯腰的,只是不愿意为她这么做而已。

    林之凤心想,你怎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问问我为什么突然发了疯,要去扔孩子呢?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们的孩子怎么样,有没有摔着,有没有被许珮救回来呢?

    她看着走廊尽头乔岩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忽然笑出了声。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岁淮忽然停下了叙述,看着乔璟问了个问题:“你在乔家这么多年,乔岩有在林之凤的忌日让你拜过她吗?”

    乔璟看着积满灰尘的地面,麻木地摇头:“没有……他说那是妈妈的愿望,希望我和大哥不要陷在她去世的阴影里,所以不要祭拜。”

    “哈,”陈岁淮冷笑一声,鼓了鼓掌,“真是个好借口——他根本不敢告诉你林之凤真正的忌日是在什么时候,因为……那就是你的生日。”

    “你口中的那个妈妈,我的亲生母亲,在你出生的那一日,从产房那层的走廊尽头坠楼而亡。”

    “她死在了一个充满‘生’的喜悦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庆贺你的到来时,我被扔在无人问津的保温箱里,我的母亲躺在冰冷的停尸房中。”

    “乔璟,你这就受不了了吗?那如果我还要告诉你,你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因为你的原因间接去世的呢?”

    第三十四章

    乔岩的大儿子, 乔慎之这个名字是陈旭风和许珮一起取的。原本给小儿子起名的任务也交给了许珮,可她想了很久,却给了一个让乔岩很不满意的名字。

    “叫乔木吧。”许珮说, “茂盛又有生机, 最重要的是……拆了之凤的姓, 希望她能用这种方式陪着孩子长大。”

    乔岩沉默着没有答应,后来去登记姓名的时候, 徘徊很久还是写下了璟这个字。

    他还是想有一个与玉石相关名字的孩子, 就好像这样能够自欺欺人地与许珮距离近一些。

    “小璟啊, 好名字。”乔珏来看小侄子的时候,乐呵呵地称赞道。

    一同在新生儿区隔着玻璃看望自己因为意外刚出生两日还不能拆下监护的儿子的许珮听了笑道:“是啊, 说起来我们两家人还挺有缘分的。当初我会和乔岩认识, 也是因为你的名字与我一样, 和玉石有关呢。”

    乔珏点头不语, 在乔岩时不时对着许珮投去的充满隐晦爱意的目光里,确认了一个事实。

    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来的,可他自己记得清楚。乔岩给他定下这个大名的时候,乔珏很不喜欢,哭闹着要爸妈换个名字,可那天傍晚被乔岩知道后,他把自己带到了人迹罕至的后山上,狠狠揍了一顿,说:

    “你就叫这个名字, 听到了没有?”

    “再闹, 我就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摔死你、饿死你,大家也只会觉得是你自己调皮捣蛋乱跑, 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你想想是要继续这么闹,弄丢了自己的小命,还是学聪明点闭上嘴巴。”

    “乖,你的名字哥哥有用处。”

    “也别多问,以后见到你嫂嫂就知道了。”

    “真听话,回去以后身上的伤知道怎么说吗?”

    从那以后,乔珏对乔岩又敬又畏,哪怕之后的几十年里他再没有露出那日凶残可怖的神情,但乔珏知道乔岩骨子里是个多么疯狂的人。

    而这样疯狂的人时隔二十多年,终于被他发现了弱点。

    乔珏看了看手中的乔璟,和许珮怀里的才出生两日的陈岁淮,起了个心思。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乔珏笑嘻嘻地说:“大哥要是真的不想要许珮的孩子,大可以现在换回去,何必抱得这么紧、不肯撒手呢?”

    他在把自己所作所为向乔岩坦白后,明显看到自己的大哥神色变了,不仅刻意压低了声音,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了很多——在以为自己怀里抱着的是真正的“乔璟”时,乔岩明明脸上满是嫌弃,随时随地准备把自己的小儿子扔给别人照顾。

    “你看,他的眉眼长得和许珮多像啊,换回去……大哥舍得吗?”

    “你也说了,他们多像啊。”乔岩轻轻地晃着小婴儿,无所谓乔珏究竟是怎么看出他对许珮拿见不得光的心思,说,“这迟早会被发现的事情,藏了有什么意义?”

    乔珏笑着摇头:“那也只是知情的人才觉得像,普通人看这小婴儿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更别提他出生之后就因为要监控指标放在监护室里,许珮根本就没有抱到过他,哪能看得这么仔细。真正的小璟早产又养得不好,看起来和足月生的小孩没什么差别,这个时候调包没人看得出来,而且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子,就算有些变化,大家也只会觉得他长开了。”

    乔岩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在哄睡他,一边在认真地思考乔珏的提议。

    “而且我给护士塞了些钱,让她以突发黄疸的名义,把婴儿移到后台去照蓝光,不让人探望,等一周后出来,就更没人能察觉什么了。”

    “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自作主张。”

    “哪里哪里,”乔珏客气地推辞,“是大哥给嫂子坐月子选的私立医院好,要是在公立三甲,我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去到新生儿房,避开看护做这种事。那小护士嘴风很紧,都不用我多威胁什么,说她这种事见得多,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好说。”

    就算事后有什么问题,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他小心地打量乔岩的神情,问:“这么看来大哥是做好决定了?”

    乔岩放下婴儿,在房间里转了圈:“家里的婴儿产品都是慎之小时候用的,便宜又破旧,不能留给……小璟用,你帮我明天去买一套新的,要全进口,最贵的,还要测测有没有那个甲什么玩意儿?”

    “甲醛。”乔珏应下,“包在弟弟身上,那大哥,我上次看中的那辆车……”

    乔岩大手一挥:“你自己看着办,去公司里划账。”

    乔珏以为是乔岩对许珮的爱让他对别人的孩子视若己出,但其实乔岩接下许珮的孩子并不是单纯了因为他身体里有一半许珮的血液。

    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忍耐和情谊全都给了许珮一个人,其余的人他一视同仁地漠视。“乔璟”则又和别人不大一样,乔岩留着他还有用。

    他要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用真正的陈岁淮要挟许珮来到他的身边。

    乔珏虽然平日行事张扬,在酒池肉林里泡得不亦乐乎,但很多时候做事还是挺可靠的,这么大一件事情他说干就干,居然也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一周后陈旭风和许珮把儿子从新生儿看护房里接出来,满眼都是对得来不易儿子的珍视,完全没有察觉到意外。

    就这样,两个孩子分别快快乐乐地长大。许珮那边不用说,恨不能给孩子一个最完美的童年;而乔岩这里因为许珮的缘故,对乔璟也是格外宽容。

    极少数时候,乔岩会想起林之凤,但比起愧疚,他对林之凤更多的是感激之情。如果不是她死得那么恰到好处,自己就不能用“不知道怎么照看孩子”的借口随时随地去找许珮说话。

    可即使如此,许珮和他的交流还是一年年少了起来。

    她是怜惜小“乔璟”的,对乔岩的两个孩子全都真心相待,可她几乎不再分出心思给乔岩这个大人。

    以前他还能和许珮聊几句生活上的小事和工作中的烦恼,现在除了孩子好像就再没别的话题可聊了。

    有了孩子的许珮魅力见长,母性增加在她身上并没有挤占其它美好品性生存的空间,反而因为陈岁淮的存在,许珮更加意识到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快乐的人,对孩子来说比任何照料都要重要。

    她愈发喜欢社交,开始捡起从前一些因为工作暂时放下的爱好,而这一切也离不开陈旭风的协助,他将这个家庭里的一半天空撑得十分稳妥,让许珮往前走得没有后顾之忧。

    这怎么行呢?乔岩忍受不了见到许珮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他没办法对着许珮灿烂的微笑说出自己的渴求,便只好从陈旭风这里下手。

    如果陈旭风他不能为这个家庭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撑,许珮还能将这么多钱花在休闲玩乐上吗?她是不是应该好好待在家里,算计着一日三餐、缝缝补补,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乔岩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对极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陈旭风本来家境就不好,这些年虽然工作上也算努力,但也就勉强够三个人的生活,赚不了什么大钱。

    他们遇到了生活的困境,到时候许珮看着每天掰扯三两钢镚的自己,和买了许多房产,开着豪车的他,怎么都会心动的。

    只是几年过去了,乔岩怎么都等不到陈旭风和许珮夫妇感情破裂。艰难的生活似乎只让他们之间的联结更加紧密,从热恋中的爱侣变成了可以相互扶持一生的亲人。

    乔岩等不下去了。这或许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他没办法继续看着许珮和陈旭风把这恩爱的日子延续下去。

    许珮一生过得顺风顺水,不管是读书、工作、原生家庭与婚姻,都没给过她任何挫败感。这样的人最受不得打击,乔岩非常知道该如何拿捏她。

    他以为自己真能拿捏得住她。

    许珮最在意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无非是孩子与丈夫。乔岩不敢对自己未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下手,对陈旭风和“陈岁淮”就毫不手软了。

    许珮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多年的同学和好友,在儒雅的外表下是这样一副冷血残暴到极致的面容,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将全部人的性命视作草芥。

    他竟然还对她说,这是因为爱她,迫不得已才做了这些事。

    “所以……”许珮眼中布满了血丝,不可置信地一直重复着几句话,“之凤是因为我死的,我的孩子并不是我真正的孩子,旭风这些年工作百般受阻也是你刻意阻挠的……”

    “是的,是这样的。”乔岩依然笑着,一只手死死钳制住许珮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给她顺气,口中继续说着让许珮难以承受的话,“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会给陈旭风安排好可以出人头地的工作,给他的爸妈最好的养老生活和医疗条件;我也会把你的孩子视若己出,将来把乔氏交给乔璟和岁淮一起经营。”

    “你要是不答应和我在一起……珮珮,你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人命了,你还想背上更多吗?你知道的,只要有足够的钱,我在这个地方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乔岩自从准备好撕下自己伪装的面具后,就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许珮是他给自己挑选好相伴一生的人,迟早会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也必须接受完完全全的他。

    所以乔岩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会给许珮带来怎样的冲击,他觉得只要现下把人控制在自己的身边,以后这些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乔岩对自己有信心。

    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许珮会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与他畸形的深情划清界限。

    她死了,把乔岩生命里唯一的彩色也带走了。跳河之前,许珮把自己所有的证件、照片、物品烧得干干净净,然后给乔岩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请你瞒住旭风,好好照顾乔璟长大。”

    乔岩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等他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和许珮有关的存在,只剩下了那个三岁多,还完全不记事的小璟。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乔璟抱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喃喃自语,“没人告诉过我,这不是真的……”

    “你的母亲天真又愚蠢,可确实是很爱你,她不愿意委身乔岩这种人|渣,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拯救自己的血脉,就用这种孤注一掷的方式去赌一把乔岩的良心,和对她那一点让人提起来就觉得恶心的‘真情’,会不会就此放过陈旭风和你。”

    “她是为了救你死的,乔璟。”陈岁淮站起身,走到乔璟正面,把自己的大手放到乔璟头顶,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你应该觉得自己很无辜吧,毕竟你那时候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明明乔岩和乔珏才是罪魁祸首,可他们偏偏把你拉扯了进来,让你也尝了尝淋漓鲜血的滋味。”

    陈岁淮看着一直做着鸵鸟状,口中反复念叨“我不知道”的乔璟,牙关咬得很紧。他终于让这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坠到污泥里,把往事一桩桩放在他面前,叫他看清楚自己的幸福人生是多么罪孽深重,然后在无尽的自责愧疚中感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可是陈岁淮并没有自己设想中的那么高兴。

    他甚至因为得不到乔璟的回应越说越生气,将自己那把木凳往屋外踢了出去。木头撞击到门框时发出的沉闷响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却没有将乔璟从停不下来的喃喃自语中惊醒。

    “那我呢!乔璟,那我呢?”

    “我连出生都是因为你的存在而被草率决定的,降世没几天亲生母亲就想要摔死我,血脉相连的父亲和叔叔为了自己的私欲将我随意丢了出去,我又能决定得了什么?”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养母为了你和陈旭风愿意付出一切,她日夜照顾了我三年,死前却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也没有。她一定很恨我吧,恨我的存在给了乔珏把你调包走的机会,可这关我什么事?”

    陈岁淮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后,在乔璟面前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纽扣,脱下黑色的衬衣。

    “乔璟,抬起头来看看我。”

    他抓住乔璟的手,覆在自己胸下、腹部凹凸不平的疤痕处。

    那是些形状不规则的瘢痕,还没指甲盖大,深浅不一,像是在皮肤表面开了一朵朵白梅,却远比这冬日的花来得可怖。

    “这些都是陈旭风用烟头在我身上烫的,用草绳抽出来、木头砸出来的。你说他在我身上发泄怒火的时候,有想过我也是无辜的吗?”

    “你可怜天可怜地,路过的野猫野狗都要喂它两口,帮口蜜腹剑的老员工背黑锅,对赤口毒舌的大哥无限包容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可你居然要我放过乔珏的家人,还问我到底想怎么样?乔璟,你可笑吗?”

    “你怎么就不把你这假惺惺的怜悯,分我一点呢?”

    第三十五章

    卧房中。

    乔璟只是陷在梦境中那个“自己”癫狂又抗拒的情绪里, 一时没办法抽身。

    但这会儿他冷静过来,就觉得这个梦实在是太荒谬了。

    这个小孩心性的陈岁淮,一身傲骨和鲁莽的劲儿好像随时准备好冲上云端把天捅一捅, 可私底下温柔体贴到乔璟原先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陈岁淮怎么可能用那种眼神看他, 用那样尖酸刻薄的语气和他说话?

    乔璟还记得, 梦境的最后,陈岁淮蹲下|身与他说了一句话。

    “我和乔岩不一样, 没有把人赶尽杀绝的乐趣, 所以你要是想让我放过不相干的人, 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梦里的“乔璟”沉浸在往事真相所带来的巨大打击之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耳畔是尖锐的耳鸣声, 完全听不清陈岁淮在说什么。

    而真正的乔璟在这紧要关卡处正巧被现实中的陈岁淮推醒, 于是也错过了那关键的后半句话。

    乔璟感受着陈岁淮结实的怀抱, 以及他身上那存在感极强的气味,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昨天就是这气息从四面八方把他包裹起来,叫他无处可逃。

    梦里人说的话哪有什么关不关键的,更值得关注的明明是他和陈岁淮的现状啊!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从之前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兄弟情,发展成了这不清不楚的样子,还没个明确说法,怎么这会儿又抱上了?

    ……他抱得也太紧了些,个头又大,像头扒拉不下去的黑熊一样, 乔璟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陈岁淮自然也发现了怀中人的气息变化, 但他不觉得乔璟陡然增速的心跳是自己举动导致的,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

    想当初他接手乔氏之后,阻拦过很多次乔璟离开公司。他给了乔璟好几个解决方案, 觉得那些丑闻只要给他时间,并不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非得让乔璟背了锅走人不可。

    可是乔璟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陈岁淮的提议,说这是自己的选择,他有别的谋生途径,不必担心。如果他不是取代了陈岁淮的身份这么多年,原本以他的资质根本连乔氏的门都进不来,现在离开也算各自归位。

    乔璟还说,走之前能替乔氏分担掉一些压力,他只会觉得心安,一点都不委屈。

    陈岁淮觉得乔璟不可理喻,同时还有些轻蔑地想,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离开了金子堆出的豪宅,能混出什么名堂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求自己收留他的。现下根本没必要和他较真什么。

    如果那一天乔璟没有来乔氏大楼找他,没有为乔珏的家人求情,他也没有一时冲动将乔璟带去自己小时候住着的、后来变成许珮祭祀之处的房子里。

    他和乔璟或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是成为彼此有着一些恩怨和交集的故人。

    乔璟自由地在外游荡,而陈岁淮在精致的笼子里愤愤地等乔璟回来找自己。

    可是很多事情没有如果,乔璟迈入陈岁淮办公室的那一刻,他生命的列车就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往悲剧的悬崖加速驶去。

    有些话说了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陈岁淮觉得不管乔璟是为了什么理由来到了他面前,他现在都没办法放乔璟再离开了。

    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就必须和他一道分担这些绝望,不该再想着逃避了。

    “你要是想让我放过不相干的人,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陈岁淮逼近乔璟,低声说,“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必须干什么。”

    其实陈岁淮没想好他到底想要乔璟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顺心点。可现在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就是如果乔璟不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觉得不爽利。

    既然如此,先把人留住再说。

    可是乔璟没有回答。陈岁淮离他距离太近,能清晰地听到乔璟节奏快到吓人的心跳声。

    他那一直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垂下两缕,因为额头层层汗水而被打湿,凌乱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陈岁淮这才发现,乔璟的嘴唇灰白得有些不正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人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乔璟忽然起身,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乔璟……乔璟!”陈岁淮伸手想去拉乔璟,可那人像个随时要破裂的陶瓷娃娃,才刚被陈岁淮碰到,就身体一歪,往旁边积了多年尘灰的地板倒了下去。

    彼时的乔璟,就和现在急促呼吸、心跳愈来愈快的他一模一样。

    陈岁淮有些慌乱,忍不住把乔璟抱得更紧。

    “不可能。”他轻声说,“时间不对,没有那么早,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啊?”乔璟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推了陈岁淮一把。

    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乔璟深深吸了一口,感受完世界的美好后才怪道,“差点被你闷死在胸口……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乔璟以为陈岁淮的眼睛出现了什么问题,想伸手抚上仔细看看,却被陈岁淮一把抓住,贴到自己的锁骨处。

    好不容易才消退下去的红晕顷刻间又爬上乔璟耳尖,快速地抽回手,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陈岁淮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以前像个锯嘴葫芦,要他百般观察,才能揣测明白一点心意,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直白,随时随地要提防着他动手动……呢。

    他这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模样落在陈岁淮眼里,却让陈岁淮稍微安定了两分。

    是的,现在还太早,眼前这个鲜明耀眼的乔璟情绪是那么饱满又多变,藏不住开心,也掩不了难过。

    不是那个被无数憎恶的事情压得无法呼吸,又因为陈岁淮告知的真相被彻底击垮的乔璟。

    当时他接住瘫软下来的乔璟,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大约愣了有十几秒,陈岁淮颤抖着将手指放到乔璟鼻下探了探,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他往楼下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

    他在去往医院飙车的那几分钟里在想什么?陈岁淮没有印象了,他只记得自己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做出的每个举动都是不经过任何思考的本能。

    比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站都站不稳,做出拉着医生的袖子,求她一定要救救乔璟,什么条件都好提的蠢事。

    “不要担心,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安抚他说,“我是说暂时,但他的精神状况如果继续这么下去,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什么精神状况?他脸都白成那样了,还喘不过气来,真的没什么问题吗?”陈岁淮皱着眉问,“他妈妈身体就不太好,会不会有什么遗传疾病,需要做什么检查吗?”

    这时候路过一个中年护士,惊讶地问:“你这么紧张……是他朋友还是亲戚,居然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

    “这个小孩经常来我们医院的呀。”护士说,“因为长得和明星一样漂亮又有礼貌,大家见过就很难忘记,可惜小小年纪就有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看他一直积极配合治疗,还以为现在已经好转了……呀!”

    陈岁淮忽然走上前:“什么心理疾病?你说清楚!”

    他的声音有些大,陡然靠近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避让心态,于是那位略有年纪的护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因为能感受到陈岁淮的焦急里不带恶意,所以并未责怪他什么,只是扫视了一圈周边被这动静吸引来目光的挂水区病人,示意陈岁淮小些声:

    “大概两三年前吧,有次我值夜班时候遇到他的。说是半夜下班倒在路边,被好心人打了救护车送来的,也是这样喘不上气,人浑浑噩噩没什么意识。”

    “惊恐发作,在急诊这种生死一线的地方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缓过来后当天任值的医生就让他白天转去精神科看——有病人打铃,我先走了,你可以带他去精神科问问,那边很多医生都接过他的号。”

    陈岁淮不想相信,可他动了些关系找到了现阶段主要负责乔璟的医生,大致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却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乔璟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他非常积极地配合疏导、电疗、吃药,可那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

    医生早就劝他离开现在的环境,否则他做的一切都是空谈。可乔璟还是客气地笑着:“偏偏这件事我没办法,有些责任放不下,努努力还是要扛的。”

    除了必要的社交场合,在人前让陈岁淮一看就觉得虚伪的假面,乔璟长时间的发呆,愣神,一个个困顿又难眠的夜晚,总比别人慢半拍的反应,和时常流露出的麻木神情,似乎都有了一个解释。

    抑郁发作,以及服用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

    医生说:“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五六个月前,他说生活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毋庸置疑的坏事,但他觉得自己大概有机会能解脱了,倒算个好事。”

    那之后乔璟就再没主动联系过他。

    病人长时间不来医院有很多可能,痊愈了,找到了更好更合适的医院和医生,或者……

    医生也给乔璟发过几条信息,都没有得到回答,他手里有那么多病人,平日也忙,时间一长就忘了这件事。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陈岁淮问。

    “不太乐观……他有换药减药过吗?”

    陈岁淮不知道。他一直觉得乔璟过得太顺遂了,鸵鸟一样把头埋在美好世界的假象里,从来没想过深究身边一件又一件很难圆逻辑的事情。

    原来他也从来没好好了解过乔璟。他陷在自己的痛苦里拧着股气要和所有人作对,单方面地认为乔璟和其他人一样有愧于他,想借此向乔璟索要些他还没想清楚的东西。却没有想过,乔璟可能已经承受不住更多了。

    陈岁淮恶劣地想要把他从岸上拽进泥潭中,却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乔璟早就沉在深渊里,他能给别人的,已经一点不剩地给了出去,可他都救不了自己,何谈拉陈岁淮一把。

    乔璟不理解陈岁淮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总不见得是因为他快憋死了努力挣脱开陈岁淮的拥抱,他就生气了吧?

    ……但这样子好像也不像生气,看起来有点委屈。

    像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狗,不敢主动伸出爪子去挽留,却又满眼舍不得,只祈求主人能看在他的可怜样上起些恻隐之心,重新斟酌自己的决定。

    乔璟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比喻乐到,觉得这形象实在是和陈岁淮太不符合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向前靠到了陈岁淮身上:“好了好了,那给你再抱一下,别这样看着我了。”

    第三十六章

    陈岁淮的手垂在身边, 似乎不敢去回应乔璟的拥抱,当初怀里人轻飘飘的分量让他心有余悸,以前他可以装作不在乎地麻痹自己, 现在却再也做不到。

    “乔璟, ”他说, “我做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些呢?”

    这问题问得实在是有些莫名,乔璟猜不透陈岁淮这问话的缘由, 但见他神色真诚, 生不出打趣的心思, 沉思几秒说:“饿了,想吃饭。饱的时候最开心了。”

    这明显是随口一答, 找了个借口就想把他敷衍过去的回话, 但陈岁淮仍旧乖乖起身, 去厨房给乔璟把早就做好的饭热了一热。

    梦魇的插曲来得太过突然, 两个人因着各自的原因,就把那夜发生的混乱囫囵翻了个篇。

    但陈岁淮没法将这些想起来的往事强行重新忘记,他开始陷入一种恐慌。

    陈岁淮早就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乔璟的恨意其实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出发点,可他此前从心底拒绝去理清前一世杂乱无章的过往,哪怕他惊讶地在自己血肉深处,挖出了一颗写满乔璟名字的真心。

    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逃避也许不能解决问题,不论前一世还是这一生,乔璟从来不在他的掌控中。

    光是改变自己,并不能确保这一世不会让从前的悲剧重新上演。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终究会失去乔璟的结局, 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呢?

    陈岁淮真的害怕了。

    所以不管现在的乔璟看起来多么正常, 他也不敢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但就算是陈岁淮这么情商低的人, 也觉得直接把“你最近心理健康吗?”这种话问出口有些离谱。

    于是他依然按照先前的想法,从尽量让乔璟身边找不到一丝不顺心的事情开始。

    简而言之, 乔璟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可陈岁淮仔细留心起来才发现,乔璟是个生活物欲很低的人,看起来一点小事就十分满足,却说明了一件事——他并没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

    往长远了看,乔璟想要摆脱乔氏许多长辈和公司元老施加的压力,以及在那些熟悉眼睛后藏不住的失望和不认同,然后去自由地迎着风做自己想做的事。可这并不是陈岁淮短时间里能替他实现的,他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会到来,但陈岁淮不想坐着干等,他不知道乔璟的情况会在哪个具体时点恶化,怕一不留神就错失了最佳干预点,也怕他重生的蝴蝶效应叫原本会发生的事情产生偏差。

    于是他只能从自己做起。在陈岁淮的细心伺候下,乔璟觉得这段时间莫名过得舒心极了。不是说以前过得不好,有了陈岁淮做室友以后他的生活幸福指数直线上升,可现在陈岁淮直接把“贴心”两个字刻到了脑门上,他就很难适应。

    乔璟一准备出门陈岁淮就打开柜子拿鞋,写着论文一打哈欠他就递来枕头。原本陈岁淮负责两个人的一日三餐,是用能怎么简单处理食材就粗暴打发的手段,可现在却拿出来食谱仔细研究起来,很快一周七天菜式顿顿不再重复,甚至因为乔璟有次赞叹了声米其林的摆盘而学起了用胡萝卜雕玫瑰,用冬瓜皮刻彩云追月……

    乔璟受宠若惊,并且表示接受不能。

    但是他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只要他稍稍表现出拒绝的想法,陈岁淮就眉头一皱,嫌弃地看着自己折腾的东西:“是我做的不够好。”

    “没说不好,你很好,岁淮真的太厉害了。”乔璟连忙撤回自己的婉拒,“我很喜欢!就是你看你又要学习,搞创业,还要忙家里的事,怕你累着。”

    陈岁淮问:“那我如果不累,继续做这些你会喜欢吗?”

    乔璟:“喜欢……真的!真喜欢,你信我!”

    陈岁淮再三追问完,这才安心了些。

    除了生活上的小事,他也开始重新关注起了乔璟的学习——但从一个极端往往另一个极端歪了过去。

    乔静对于之前陈岁淮督促他复习期末考的模样心有余悸,所以陈岁淮伸头想看他屏幕的时候,乔璟条件反射合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写的很弱智,你别看了有些丢人……这门课不难,我自己能搞定,不劳大佬出手!”

    陈岁淮摇了摇头:“不难也得花时间写,你最近不画画了吗?不画也好,有时间多睡会儿觉,论文题目和要求给我,我帮你写吧。”

    乔璟:“?”

    “这篇你是不是已经快写完了?那还有别的作业吗?听说你们线代和定量老师很严格,这种通识课作业又烦又多,我给你一起做了吧。”

    乔璟晕头转向,以为要么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要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岁淮的条件非常诱人,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抵抗住诱|惑:“是有点难,但也没到完全不能做的地步……要是这点作业都应付不了,我后面的书得怎么念,难不成期末还能叫你替我去考试?”

    见陈岁淮眼神在自己和他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确定考场乔装打扮顶替不了自己后,又歪头思考起其它解决方案,乔璟哭笑不得地说:“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我就是想让你开心。”陈岁淮这话说得坦然,却叫乔璟脸颊不禁红了起来。

    距离之前的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几周时间,两个人默契地不去谈论它,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不过陈岁淮虽然再也没有做过和那天一样的“过分”举动,可是平日里的亲近意图却十分明显。

    乔璟不瞎,但他还是很难彻底地宣告自己十九年的性取向被扭转到不曾想过的地方,于是得过且过,耗一天是一天。这会儿陈岁淮说了这话,乔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心里说不触动是假的,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四处乱瞥。

    陈岁淮这段时间确实没空计较自己对乔璟来说算是什么身份,虽然他想把名头坐实,以免乔璟三心二意又被别人勾走了魂,可比起乔璟怎么看他,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首先要确保乔璟能安安稳稳活过二十五岁。

    所以他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照心里的实话说了出来,看了乔璟的反应,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歧义。

    ……也不算歧义吧。

    陈岁淮接着把像是拉开引线手榴弹的话头往乔璟的战壕扔过去:“我不知道你们同性恋之间平时是怎么相处的,反正要是哪里做的不对,你可以直接和我提。”

    乔璟:“不是,什么叫我们同性恋之间?等一等,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

    误会。

    可是后面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来,陈岁淮就打断了他。

    “但你不该这样刻意回避我。”陈岁淮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精光,语调平平地陈述道,“你最近一直躲着我,好几次拒绝我帮你的好意不说,还频频和别人聊天。”

    “什么别人?”乔璟立刻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噢那个……是我一个学弟,他偶尔会问我些志愿上的问题,也就问了两三次,没有频频吧。”

    陈岁淮视线依旧沉在地上:“哦,是没有。”

    “……”乔璟受不了了,立刻认错,“我没有刻意回避你,我就是……算了,没事。”

    他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做了个决定:“我以后不这样了,可以吧?”

    陈岁淮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以前觉得乔璟的心软不可理喻,现在却觉得这个“缺点”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就知道这么说,做这个表情,能叫乔璟无可奈何地答应自己任何条件。以前陈岁淮最不屑于用这种姿态求人满足自己的心愿,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把这种心机使得游刃自如。

    乔璟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就把陈岁淮往外推:“我这篇论文马上就写完啦,这个点……你快去健身吧,好久都没见你运动了。”

    当然没时间运动了,陈岁淮心想,他所有时间都花在围绕乔璟转上了,哪还有时间健身。

    ……但乔璟特地提这么一嘴是什么意思?

    陈岁淮一边走进健身房,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

    好像是瘦了点。

    乔璟不满意了?

    陈岁淮拉开窗帘,对着玻璃的反射又看了看自己的背,抬起手来夹了夹肩胛骨,唇抿得更紧。

    是他不对,明明知道乔璟就好这口,没事都要跑到健身房去看男人肌肉,却一忙就忘了自我管理。

    难怪乔璟最近都没有在客厅晃悠,借各种理由路过小房间看看他了。

    这怎么行。陈岁淮立即做了个训练计划,在自己忙碌的日程中见缝插针地加入健身安排。

    但他忙了这头就不得不放下那头,于是乔璟忙着学习,拿起杯子一喝才发现不知不觉水已经喝完了。

    先前都不用等他水喝见底,稍微凉一点陈岁淮就给他把热水满上。

    乔璟对着反射出自己脸庞的陶瓷杯底眨了眨眼,觉得人就不该被养得太娇奢,这才多久他已经没了自己去倒水的习惯了。

    这可不好。

    乔璟起身往厨房走去,路过健身房的时候看到了陈岁淮努力的背影,忽然顿住了脚。

    “岁淮,”乔璟说,“你流这么多汗,要不就别穿上衣了吧,怪热的。”

    陈岁淮:隔着衣服还不够看了。

    不过他和乔璟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不管乔璟以前是因为在害羞还是嫌弃他不讲究,才不希望看他脱衣服,现在确实都要有所变化。

    于是陈岁淮掂量了一下自己这两天的健身成果,觉得露出全背来应该也能叫乔璟满意,就抓住衣领打算直接往上脱。

    可下摆才撩起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手。

    但乔璟已经看到了。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走进了房间,站到陈岁淮面前:“怎么不脱了?”

    第三十七章

    陈岁淮的舌根有些涩, 咽了下口水说:“不想脱。”

    说完又觉得口气有些生硬,就故意抬了抬下巴道:“怎么,你就这么想看?”

    这换个人说明显能觉查出轻佻感的话语, 在他的紧张防备姿态下, 念出了一本正经的规矩感。

    陈岁淮确实不想脱给乔璟看, 他满意自己的身材,不介意乔璟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偷窥”他的背肌, 却不希望赤|裸着转过身来面对乔璟。

    因为在他纹理分明的肌肉表面, 爬满了一些过往不堪的印记。

    陈岁淮没有盯着自己几寸皮肤仔细观察的毛病, 平日里粗手粗脚,磕着碰着留点疤几乎毫无知觉, 也没什么好看难看的概念。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在意, 对于乔璟这样细致讲究的人来说, 那一个个不规则的白点或是细长的疤痕, 算不算丑陋的象征。

    他会不会因为害怕或是嫌弃这点皮囊的分量,就又要离开自己了。

    等到那时,他又要怎么办呢?十多年的新伤旧伤早就剜不干净,从前他把这作为可以攻击乔璟的武器,恨不得叫乔璟身上也一模一样复制下这些遭遇,这样也没什么好嫌弃他的了,现在却是连想想都舍不得。

    只是陈岁淮忘了一点,乔璟从来不是个会勉强别人做自己不喜欢事情的人。

    所以他在看到陈岁淮怪异神色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强求下去了。可乔璟的心还是一点点凉了下去, 并非因为陈岁淮的拒绝, 而是因为他那个没法过度深究的梦。

    乔璟不是个多梦的人, 大多时候不管晚上做了什么惊心动魄的梦,早上也忘得很干净, 可这次的梦不一样。即使过了些许时间,乔璟仍然把那个梦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很清楚。

    因为它太逼真了。里头发生的每个场景,当下时刻体会到的心情和借着另一具身体说出口过的话,都像是乔璟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和他过往的深刻记忆混杂在一起,似乎分不清边界,但乔璟又清楚地知道它不是事实。

    所以他只能告诉自己,梦是现实和心底的一角反射,他只是因为和陈岁淮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心里太乱,才在自己没意识的情况下想象了两人发生冲突的可能,然后由梦这个窗口不可控制地任这假设自由发展下去。

    但是……他之前从来没见过陈岁淮的腹部有疤痕,肯定没办法把这所见映射到梦中。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倒像是梦中的片段撕开了时空的口子,投照到了真实世界中。

    乔璟有些害怕了。他没办法用所学知识解释这一点,而所有未知的事物都很容易让他产生敬畏感。

    陈岁淮见他不讲话,心中担忧越来越重,衡量了许久是豁出去让乔璟看清楚自己的身体后,赌他没那么介意,还是顶着乔璟失落的眼神反抗到底,会造成更坏的后果。

    “算了,你一定要看就……”

    乔璟同一时间开口:“没事,我就随口一说……”

    然后他愣了愣,对陈岁淮露出平日常见的弯眼笑意:“你接着忙,我烧的水都要凉了,得赶紧去灌了。”

    春日过了大半,屋子里早就不需要开空调驱寒了,一壶刚烧开的水哪这么容易凉,不过是乔璟找的借口罢了。他背过身就心不在焉的,灌水时没注意瞄准,还不小心烫到了手。

    陈岁淮听到动静连忙过来看,嘴里先是习惯性地“啧”了一声,却又说:“水都不会灌,回头给你买自动保温的壶算了。”

    乔璟难得连推拒的心思都没有,点头道:“嗯……我家用的那个饮水机就不错。”

    陈岁淮一边带着乔璟冲凉水,仔细观察他手腕红的地方要不要紧,一边回想了下乔家用的饮水机是什么牌子。

    没记错的话那饮水机要两万多,号称有什么高科技的滤水功能。陈岁淮向来觉得这种黑科技狠活什么的都是专门骗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冤大头,前世他就是这批冤大头之一,但会去买也只是因为看别人都用,省得思考就学样照搬。

    毕竟像他这种山林泉水喝到大的人对水质没有任何要求,也尝不出个甜涩差别来。现在陈岁淮却觉得这东西指不定对乔璟这种动不动就过敏的娇生惯养小少爷有点用途。

    只是他现在虽然买得起那饮水机,可乔璟租的老房子改造不了管道,买回来摆家里也只能是个装饰,发挥不了作用。

    看来还得再加把劲,赚钱的速度快一些,想办法早日把新房子买了。陈岁淮想,他可以先买一套小新房,等过两年攒钱多些,房价上涨了,再置换个位置好些的平层。乔璟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虽然嘴上说着对条件不介意,肯定还是习惯好东西的。

    直到陈岁淮帮乔璟涂好药包扎好,替他端着水回到卧房里,还问他要不要削两个水果放旁边省得他毛手毛脚又弄伤自己,乔璟才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

    他有些歉疚地拨了拨纱布上的结:“不用了。”

    陈岁淮没觉得他情绪和举止有什么不对,心里还因为乔璟的回话有些开心。乔璟终于不和他把“谢谢”还有“对不起”挂嘴上了,这样挺好,不生疏就是一种亲近。

    乔璟在愧疚陈岁淮对他这样好,自己却因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着人面光明正大走神,实在是没礼貌又不讲道理。虽然陈岁淮看起来压根没感觉到,可他却没办法不介意。

    但乔璟心里又清楚地知道,如果弄不清这梦突然预知到现实的原因,自己这样的状态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他虽然心很大,可一旦较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于是乔璟在内心挣扎好久,一下午到晚上的时间那篇剩没多少字的论文硬是写不了一点,睡前从陈岁淮手里接过牛奶喝完,终于没忍住。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位示意陈岁淮坐下:“岁淮,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学校里的老师对学生,公司里的领导对下属,父母对孩子,都会经常这么开口,让被点名的人忍不住冒一身冷汗,凌迟一样地反思自己最近做了什么错事。

    陈岁淮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产生任何不安的情绪,这会倒是在乔璟这里莫名紧张起来。

    “什么?”

    乔璟捏了捏被角:“你以前在覃山的时候,日子究竟是怎么样的?”

    陈岁淮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我就是想……”乔璟没敢和陈岁淮对视,扯道,“想多了解你一点。”

    陈岁淮索性掀开被子躺下,打算挑一些乔璟会感兴趣的事情随便讲两句。他在山里的岁月与现在隔了太久,又大多没发生什么好事,其实根本没多少讲头。但乔璟既然开了口,他也不能让乔璟失望。

    于是陈岁淮捏了些美化过的林间趣事,以及城里小孩见不太到的风景和生活细节,打算让这小少爷当作睡前故事听个新鲜。

    如果是平时,乔璟这种合格的倾听者肯定能适时地给出各种各样的新奇反应,追着问东问西。但今天的乔璟实在没这兴致,耐心听陈岁淮说了些根本抓不到重点的琐事后,忍不住追问说:“那你爸在做什么呢?怎么感觉你去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做事,他都不来帮帮你。”

    “……”陈岁淮眼神顿时暗了暗,“他忙。”

    忙着教书,扶贫,关心别人家的老人孩子,与对着日出日落发呆,反正就是没空帮他。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些他对你不好的事。”乔璟豁出去,直接点明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岁淮瞳孔骤然缩小——他是想做到对乔璟有求必应的,但这件事以及与它相关联的许多龌龊事,他早就决定好要对乔璟隐瞒到底了。

    所以他无言片刻,煞有介事地说:“你怎么还记着这个,我不是说过那是骗你的了吗?我爸他对我挺好的。”

    在知道那样的事情后,还给他吃给他喝,没真把他打死,确实能算挺好的。

    可惜乔璟这下没打算逮着清醒装糊涂,在被窝下摸到陈岁淮的手背覆了上去:“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岁淮浑身一颤,同时知道这回轻易打发不了乔璟了。只是乔璟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摸人手背,这习惯到底哪里来的,对别人也这样吗?他得找时间好好提醒乔璟两句。

    “没什么特别原因,又不是所有父母都喜欢自己孩子的。”陈岁淮轻飘飘地揭过,“你知道的,我性格就这么不讨喜,阴沉,自闭,不懂看人眼色,讲话还难听。他和我完全不一样,怎么都教不好我,估计是内心绝望了,懒得搭理我。”

    乔璟一下子合拢手心,反驳道:“我不知道,别胡说八道。”

    他瞬间被陈岁淮的话分走注意力,反过来:“你那么优秀,什么都会做,读书又好,简直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都这样省心懂事了,怎么可能不满意你?”

    “是啊,”陈岁淮觉得手背温温热热,还有点痒,三心二意地回答,“他到底不满意我什么啊。”

    乔璟没有被陈岁淮的打叉忘了自己谈话的初衷,可他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心里隐隐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那个梦会不会不是凭空假想出来的,而是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这个时间点上的陈岁淮,暂时还无从得知梦里他自己口述的,陈旭风不喜欢他的真实原因。

    而眼前的陈岁淮对自己这么好,梦里却用那样冷漠仇恨的目光看他,或许也只是因为陈岁淮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某些“真相”,继而对他的态度发生改变。

    乔璟出神地想,那个梦里最让他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事,就是他和陈岁淮被三叔互换的身份了,如果他能想办法验证这一点……

    “乔璟。”陈岁淮喊了一声,打断乔璟的联想。

    “……啊?”

    “你心跳好快。”陈岁淮说,“我讲了那么久你都没困,要是需要我做别的可以明说。”

    乔璟不仅心跳快,手心脚心还全都是冷汗,此刻正茫然地看着陈岁淮,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的不安遮掩过去。

    这惶遽让他浑身难受,偏偏这种慌乱在弄清真相前没办法和人细说,哪怕那个人是陈岁淮。

    ……也许他需要的不是遮掩。

    乔璟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被陈岁淮反握到掌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玩。

    也许他只需要暂时用另一种刺激,把这不安抛到脑后。

    于是乔璟动作僵硬又生涩地,往陈岁淮身上贴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

    人的心理防线就是要一步步被压着后退的。

    一回生两回熟, 乔璟觉得这一次自己好像没有上次那么难以接受了——就是陈岁淮的手劲一如既往地大,要不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没功夫计较这些, 怎么也得抗议一下。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才刚稀里糊涂定了下来, 但如果以后这种事注定躲不掉, 乔璟还没做好一直这么将就着忍下去的觉悟。

    不过让乔璟有些意外的便是,等他缓过来准备“互帮互助”回去的时候, 陈岁淮又一次拒绝了他。

    “你真不需要吗?”乔璟支支吾吾, “虽然我接受不了别的, 但手还是可以稍微尝试下那什么……”

    陈岁淮安静地等了他一会儿,也没等薄脸皮的乔璟把关键词说个明白, 于是忍俊不禁地扯了扯嘴角, 心下一片宁静。他觉得乔璟应该挺高兴的, 否则过程中眼角为什么始终湿润, 鼻尖也带着夜色遮不住的红。

    只是这小少爷装惯了正经人,明明取向上已经离经叛道了,却还要欲迎还拒地和他推诿几个回合,才假意被动地承受下来。

    不过乔璟也算有进步了,自己奔赴完目的地以后,还知道反过头关心一下他,虽然特别强调了声接受不了别的,但陈岁淮觉得已经够了。他本来也没奢求过乔璟短时间里能给他更多东西。

    “不需要。”陈岁淮顺手握住乔璟指尖,仔细检查刚才一番折腾下来, 晚上包扎好的纱布有没有松开。

    “为什么?”

    陈岁淮想象了一下乔璟掌心握住自己的触感, 血液克制不住地往下涌, 但依旧坚持道:“你多娇贵,还是省点力气明天敲键盘把那论文写完吧。”

    说完他用两根手指丈量了下乔璟手腕的粗细, 摇了摇头。他和乔璟的体力可没法比,这双拎不了几斤米的手估计没动作两下就得喊累,更别提其中一只还带着伤,要是被强迫着磨出点什么问题,还得他自己来给乔璟收拾残局。

    乔璟:“这和娇贵有什么关系……不对,我也不娇贵啊,你……”

    陈岁淮见他看起来还有力气,就又伸手摸了下去,成功让乔璟说不完话:“你是还想要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想先帮我一下再提要求吗?没必要,我不累。”

    乔璟真是被陈岁淮的脑补能力给震到了,但他忙着咬住自己嘴唇,没空回答。

    他真不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所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明明才刚疲下去的某处到底为什么能在陈岁淮手里再一次立得那么草率。

    可光起来得快没啥用,他这次受到的折磨可比前两次严重太多了,因为才刚释放过一回的地方短时间里根本消受不下第二次。但显然游离在另一个频道的陈岁淮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所以往更粗鲁的方向加速驶了过去。

    乔璟没法在这时候和陈岁淮好好盘盘这事的道理,只能先讨饶为敬。

    但不知道怎么,陈岁淮好像特别不能接受听到乔璟用哭腔求他放过。起先只是动作滞了滞,等乔璟第二次开口的时候突然俯身亲了下来,堵住了他舌尖的话。

    乔璟不太习惯和陈岁淮有太近的身体接触,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排斥亲吻。甚至能在交错的呼吸之间,身体越来越热。

    “原来你喜欢这样。”陈岁淮若有所思。

    乔璟无力回驳,靠着陈岁淮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睁眼,惊讶地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具躯体里。而从这一天起,他每一晚都能延续前一日所见,让这荒唐梦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这一次乔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所寄生的身体和外界之间的屏障越来越厚,因为他明明能听到周边人在与他说什么,可是这具身体大部分时候给不出任何反应。

    “乔璟”好像是打算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退缩回一个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地带。

    而外界的不安全来自于何方呢?

    乔璟倍感心痛地透过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日渐陷入崩溃的、梦中那个陈岁淮。

    “你以为我真会被你这个模样骗到吗?乔璟我告诉你,那些医生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从医院回去后歇了两天你不就好端端地出去找工作了?和面试官聊天的时候不是有说有笑,挺像个人的吗?”

    “吃。”陈岁淮说着把一碗面推到乔璟眼前,“我不想再重复了,你最好在我生气之前吃完它。”

    “乔璟”没什么反应,等陈岁淮再次把碗推过来的时候似乎被惊了下,人往后紧贴着椅背避了避。

    “我有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吗?你真就厌恶我到宁可低声下气求陌生人施舍一个工作机会,宁可买不起饭饿得晕倒在路边,也不肯跟在我身边?”陈岁淮咬牙忍着等了一分钟,才恶狠狠地开口,“别做无用的挣扎了,没有我的准许不会有人敢雇佣你的。以你现在的声誉正规途道上也借不到钱,乔璟,除了我根本没有人能帮你。”

    “乔璟”还是愣愣地盯着桌面,连个眼神也不施舍给陈岁淮。

    陈岁淮的怒火顿时蹿到头顶,暴躁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筷子掷到红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你不吃我就让人继续给你打营养针,反正死不掉,别不知好歹!”

    “乔璟”突然颤抖起来,将腿缩到椅子上抱住自己,口中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你给我吃饭……吃饭!”陈岁淮一拍桌子,再压制不住抬高自己的声音,对着乔璟吼到。

    但是他这崩溃传递不到“乔璟”的耳朵,等他摔门而去后,一个让乔璟十分眼熟,却明显苍老好几岁的妇人出现。

    瞿婶拿着双早就准备好的筷子来到“乔璟”身边,却并没有把它递过去。她轻柔地摸了摸“乔璟”的头顶,小心翼翼地说:“好孩子,别怕,婶娘在这里,没人欺负你。”

    等“乔璟”冷静下来,她才挑起两根面条喂到“乔璟”嘴边:“你太久没怎么吃东西,胃只能先接触软和的,等好起来了婶再给你做别的。”

    “乔璟”抬头看她,眼眶慢慢红了:“我难受,吃不下。”

    “稍微吃一点试试呢?”

    “没有装病,”“乔璟”答非所问地摇了摇头,“难受,恶心。”

    瞿婶眼泪就倏地掉了下来:“我们小璟才没有装病,婶都知道,乖啊。”

    这样的画面并不是偶然发生,乔璟几乎以为自己跌入了同一个梦的循环之中,连着看了好多回相同的场景,直到某一日发生了改变。

    在瞿婶出现后,乔璟借着梦中之人的余光,看到陈岁淮离开的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双同样血红的眼。

    陈岁淮站在门后看着“乔璟”努力地吞咽食物,却又一次次呕出来后,几乎站立不住。

    然后第二天,他再没对着“乔璟”发火,换了碗熬得很浓稠的小米粥,捧着坐到“乔璟”身边,舀起一勺吹了吹:“张嘴。”

    两个乔璟在不同时空中一齐惊讶地抬眼。

    “看什么。”陈岁淮说,“瞿婶儿子下楼的时候摔断了腿,她回家照看了,需要请假一段时间。”

    “他……没事吧?”

    “有事没事,都轮不到你过问。”陈岁淮趁着“乔璟”张口,将粥塞了进去,继续说,“一个陌生人,也能叫你这么关心。”

    这动作做得突然,没做好准备,被呛得咳了许久。

    陈岁淮抽了张纸巾往“乔璟”面前的桌上一送,手上来回搅着粥:“委屈小少爷了,我做的粥只能果腹,不太好吃,但你也没得挑。咳完了吗,张嘴。”

    “乔璟”擦了擦嘴,垂着头轻声说:“我自己来。”

    “你现在又能自己来了?”陈岁淮冷笑一声,却仍然坚持手上的动作,“不想被呛死就好好吃。”

    可同时,他也因为“乔璟”终于能和他正常交流两句而眉眼舒展开不少。

    也许是先前换的药终于开始起效,“乔璟”的状况并非一成不变地差,在天气好的白日里恬静地坐在落地窗前时,看起来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而一旦到了寂静的夜,他似乎就又被封锁在一个找不到出口的黑匣子中,无力挣扎,也不期待任何人会来救他。

    陈岁淮徘徊在那匣子的四周,试图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去攻破它,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反而一步步走向另一座囚笼。

    共苦,成了他唯一能离“乔璟”近一些的方式。

    “医生说你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好,明早开始和我一起去公司。”有次陈岁淮在晚上这样命令道。

    其实以他能给到的工资,完全可以雇到一个各方面十分优秀的人员短期内替代瞿婶的角色来照顾“乔璟”。可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反而亲力亲为地照顾“乔璟”许久。

    陈岁淮告诉自己,他这是在等按捺不住本性露出马脚,证明他对“乔璟”印象都是对的——“乔璟”就是这么一个矫情做作的家伙,最擅长曲意逢迎、拿腔作样,如今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怜悯,不惜联合医生串出个谎言来诓他。

    可他也知道,他快骗不下自己了。

    彼时他已经笨拙地学会怎么在“乔璟”还能给出反应的时候喂他吃饭,给他洗脸擦身,询问一些能得到只言片语回答的关键问题。

    他会做越来越多能保证营养又好下咽的菜肴,在“乔璟”发了好几次疹子后,记下了一大串会导致过敏的发物。

    但白日里陈岁淮还得上班,去处理乔氏的各种琐事。他虽然先前与“乔璟”放下了要搞垮乔氏的狠话,可这阵子做的决策却似乎有意让这头商业巨鲸慢慢回到它该在的海域中漫游。

    所以他只能趁着极少数闲下来的时间,透过家中四处安装的摄像头观察“乔璟”在家中是否安好。

    “乔璟”显然不太好。他白天也开始会在家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窗外的景色不再是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的存在,反倒像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在召唤着他,让“乔璟”时不时凑近玻璃,然后伸手拍打它。

    直到打累了,他就迷迷糊糊地睡在落地窗前,醒来又无意识地重复一些让人看不透目的的行为。

    乔家这套房子在高层,做了新风后用结实的玻璃封闭了所有窗户,不管“乔璟”怎么折腾,都翻不出花来。

    所以陈岁淮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以至于他必须要把“乔璟”带在身边,才能缓解几分心里的不安。

    第三十九章

    乔氏的员工对陈岁淮又敬又惧, 所以看见他将“乔璟”带回公司的时候,虽然充满好奇与困惑,却连多看“乔璟”一眼都不敢。

    如果不是这样, “乔璟”那由表及里的“异样”, 应当被更多人发现。

    他被陈岁淮从家里带到公司, 却仍然和外人没什么交流,只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总裁办公室里或是发呆, 或是远眺窗外与家中所见小异大同的城市景观。

    但陈岁淮有更多时间能看着“乔璟”了, 随时随地确认他没什么事, 好像能让陈岁淮工作时更加踏实。

    “没什么事做你在这里画画吧。”陈岁淮买了一套油画工具递给“乔璟”,“你不是闲不住吗?我给你找了点事情。”

    熟悉的画具吸引了“乔璟”的目光, 让他短暂地从闭塞空间里抽离出来。

    “冯景明你知道吧, 号称是什么大师来着……我记不清楚, 但好像在你房间里见过他的画。听说他在找个能描绘出他心目中‘风’的年轻人, 收作关门学生……反正你也没事干,就在这里画了试试。”

    其实本来陈岁淮是想找办法威逼利诱这位大师强收下“乔璟”的,毕竟他觉得“乔璟”那闹着玩的三脚猫功夫入不了人眼。可也不知道这些搞艺术的家伙在清高些什么,冯景明家里一堆破烂杂事等着他这个救星来解决,却就是在收徒一事上不肯轻易松口。

    陈岁淮就只好哄着“乔璟”随便试试——反正他也只是想给“乔璟”找些事做做,散散心。

    哪想到“乔璟”颤抖着手接过画笔,眼泪却突然像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陈岁淮才知道,乔岩刚中风那段时间, 他还没对“乔璟”去护理院看望乔岩做限制的时候, “乔璟”贴身照顾过乔岩一段时间。

    “乔璟”的个头比乔岩矮了一截, 身形细弱,又对照顾人极不熟练, 有次把刚做完小手术的乔岩抱起来换床位的时候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

    为了保护住乔岩的头部,他把自己的手垫在乔岩身下,不巧正好敲到床腿锁扣,就这么被压折了腕骨,伤及韧带。

    即使之后养好了伤,却还是恢复不了从前的手部功能。换句话说,“乔璟”基本没可能再拿起笔了。

    “怪不得……”陈岁淮说,“怪不得你之前都在找乱七八糟的工作,没一个和画画有关。”

    他轻轻托着“乔璟”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看自己:“可这能怪谁呢,谁让你要去照顾乔岩那样的人,叫他在医院自生自灭不好吗?是你自己要把手搭进去的,能怪谁呢。”

    他重复着同样的话,像在极力说服自己相信,他与这件事是无关的。

    可从第三视角看着这一切的乔璟却忽然觉得呼吸十分困难,他不由将双手举到自己眼前,细细观察。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他的右手此刻竟然也有些颤抖——与梦中这具拿不稳画笔的躯体看起来一模一样。

    乔璟连忙用左手紧握住右手,却无法克制全身上下连着两只手一起哆嗦起来。

    他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没有画画的能力,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乔璟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要疯了。

    他沉浸在这强烈的恐慌中,因此没有注意到梦中的陈岁淮为何突然加重托住他后颈的手的力道。

    “别哭了,听着烦。”陈岁淮低着眸,紧盯着“乔璟”因为哭泣导致呼吸不顺,导致红得十分艳丽的唇。

    然后吻了下去。

    “乔璟”像只应激的兔子,几乎是想也没想,一巴掌就呼了出去。

    他的指尖凉凉的,手心也没什么力道,与其说是在惩罚陈岁淮,倒更像是在做出下意识的防范举动时不小心扫到了陈岁淮的脸。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乔璟”几乎立刻站起身往后跌了两步,然后不停地给陈岁淮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

    陈岁淮被打得头微微一撇,也不生气,甚至冷冷地笑了下:“真矜贵啊,碰都碰不得。”

    “乔璟”那巴掌软得不行,陈岁淮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痛。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个举动,可他此刻注意力都在“乔璟”身上。

    “乔璟”看起来在害怕他。

    “躲什么?”陈岁淮不悦地眯了下眼,“就是看你哭起来都像个女人,一时忍不住……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介意得像黄花闺女丢了清白似的。”

    乔璟就在这个瞬间醒了过来。

    他睁眼的时候,陈岁淮刚走到床边,打算叫醒他。

    “今天怎么自然醒地这么早?”陈岁淮有些困惑地问,最近一段时间乔璟总是睡得不安稳,于是早晨很难被叫醒,就算迷迷糊糊睁了眼很快又会睡过去,得和他拉扯好几个来回才能顺利把乔璟扒拉下|床。

    乔璟半张着唇,忽而伸手抚上了陈岁淮的脸颊,却在快要触摸到皮肤的时候停了下来。

    陈岁淮不理解乔璟为何做这动作,却又没做到底。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刮过胡子也洗过脸了,小少爷又怎么嫌弃上他了?

    确认自己是收拾妥当的之后,陈岁淮把脸往旁边凑了凑,主动贴到乔璟掌心:“怎么了?”

    “没……没什么。”

    陈岁淮凝视着乔璟惺忪又湿润的眼,向前靠过去想亲一下乔璟,却被乔璟往后躲掉。

    见陈岁淮瞬间沉下来的眉宇,乔璟连忙解释:“我还没刷牙。”

    “我又不像你,讲究这么多东西……算了,醒了就起来吧,省的我等下重新热牛奶。”

    “好。”乔璟答应着,正挪到床边准备下地,脚刚踏进拖鞋,整个人却顿住。

    被陈岁淮发现他还挺喜欢接吻这种亲近方式后,陈岁淮时不时就会凑过来用嘴唇碰一下他。

    第一次的时候情绪克制不住,陈岁淮吻得粗鲁又没章法,可之后他的亲吻几乎可以用得上温柔一词来形容。

    大部分时候只是用柔软的唇轻轻贴一下乔璟,不仅是啄在嘴唇上,也会落在额头、脸颊,以及鼻尖上。偶尔情绪高涨的时候也会吮下乔璟的唇珠,然后用牙尖叼着他的下唇反磨蹭。

    但不管是哪一种方式,都是吻。

    他早就和陈岁淮接过数不计数的吻了。

    既然如此,梦中陈岁淮的那句“初吻”又是怎么回事?

    听陈岁淮又唤了他一声,乔璟赶紧摇了摇头,把这困惑甩开。

    “我明天还得回乔家一趟,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陈岁淮皱眉:“不要。你没事又回去干嘛?”

    “有文件落在家里,得去取一下。”乔璟解释道,“上次回去的时候爸爸让我处理些公司的事情,我差点给忘了。”

    这段时间乔璟周末往家跑的次数频繁许多,让陈岁淮不禁多虑起来:“乔……你爸这是什么意思,打算叫你去公司实习了吗?”

    “差不多吧,这个暑假开始应该就得报道了。我估计你也逃不掉,只是你成绩好,不用像我一样特地弄些作业预习起来。”

    陈岁淮忽然拉住他:“你别去实习。”

    “啊?”

    “我去就好,有什么能学到的东西我都会跟你说,反正以后接手公司这种琐事我也都会帮你处理好的,你就好好过暑假吧。”

    乔璟拍了拍陈岁淮握上来的手,开玩笑道:“这是怎么了嘛,急着夺权呀?好啦放心,我这脑子去了也记不住多少东西,到时候还得依仗你,才不会长本事了就把你丢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见乔璟眉眼带笑,完全没把这话放心上,陈岁淮就知道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了,没说完便自觉闭上嘴。

    心里却想,其实摘去那些偏见的滤镜,乔璟一点也不笨。他为人细致又有耐心,打起精神来的时候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竞争对手——他刚进乔氏的时候就有被乔璟在谈判桌上的样子震惊到。只是乔璟内心对这世间有一套别人无法理解的运行规则,于是常常因为放不下这份感性与纯善败给现实的名利场。

    那种挫败感和之后必须承受的屈辱多么难耐陈岁淮是知道的,他曾经看着乔璟的骄傲与自信一点点被搓平,而从前的他正是带给乔璟这样糟糕心境的人员之一。所以这一世,他一点也不想乔璟再感受丁点这般体验。

    如果实在拦不住乔璟去实习也没关系,他会想办法多帮衬着乔璟,没有人能越过他来说乔璟什么不好。

    而这些很久以后的变故在如今的乔璟面前都不存在,他没留神陈岁淮坚定又忠诚的眸眼,心里只在为即将接收到的真相而忐忑。

    前两周他也并非必须回乔家不可,只是找了个机会接近父亲和兄长,收集了能取到他们DNA的物品,送去隐私性很强的机构化验。

    为了掩人耳目他多绕了点弯子,花了些钱和时间,因此还要下周才能拿到结果。

    在这之前乔璟按捺不住慌乱,还去家里拿了自己和乔岩的体检报告,想要从一些遗传病和血型上下手,心里提前有个底。可惜从这个角度入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乔璟耗费一周查了各种资料比对,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便打算老老实实等机构那边的消息。

    为了拿到乔岩的体检报告,乔璟特地找到瞿婶,撒谎道认识了一个特别权威的医学专家,想拿父亲的报告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及针对他的慢性病提出些解决方案。但怕是空欢喜一场,所以不敢让乔岩知道,也请瞿婶保密。

    瞿婶本来就把乔璟当一个自己的晚辈疼爱,见他有孝心,哪会不答应。这周遇上前来放回档案的乔璟,便压低了声音多与他聊了两句。

    许是两个人在房间里待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这不太符合常理的举动引起了乔慎之的注意。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乔璟吓了一跳,虽然立刻调整好表情,却还是没躲过乔慎之谨慎打量的目光。

    “学校要我补些证明,我忘了放在哪里,就到书房这边翻翻看。”

    “哦,”乔慎之说,“找到了吗?”

    “没呢,瞿婶也说没见到过。”乔璟侧目对瞿婶点了点头,“找不到就算了,我和学校那边说一声看看怎么补,就不耽误您做事了。”

    乔慎之斜睨着乔璟和瞿婶离开的背影,对他待一个佣人都这么虚伪客套感到不屑,于是嗤了一声,就打算回自己房间。

    才走出去两步,他却又折回书房。

    借着窗外夕阳的反光,他侧身贴近书柜的玻璃处,找到几枚新印上去的指纹。

    乔慎之自言自语道:“这里好像不是放普通证件的地方,倒是我的病例大多都塞在书柜的这一扇……”

    第四十章

    接连不断的梦, 还有很快就会浮出水面的“身世”,让乔璟在家里走神的时间越来越长。

    陈岁淮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引不起乔璟的不满,可他费尽心思, 乔璟在他身上花费的精力却越来越少后, 陈岁淮终于忍不住了。

    他想找乔璟聊一聊, 可才打开房门,看到乔璟坐在床边拿着把剪刀在自己手心里比划的时候, 魂都被吓到云端外, 哪里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夺下剪刀:“你想干嘛?”

    乔璟被他没克制住嗓门的一吼吓得瞪大眼睛,注意到陈岁淮手上的异样后连忙去拽他:“你别握剪子尖, 手都流血了, 快松开!”

    等把陈岁淮划破的地方做好消毒和包扎, 乔璟忍不住打趣道:“我这边烫伤刚好, 你的手又包起来了,我家今年是不是有血光之灾,可真是一点空档期都没给我们留。”

    “我家”两个字实在是说得陈岁淮窝心不少,他深呼吸几回压下心中的急躁,拉过乔璟的手来回翻着看,确认他没受一点伤。

    “你刚才乱拿剪刀比划什么?”

    “喏,无名指这里豁开一个小口子,指甲刀螺丝松了不好使,我懒得出去买了就随手拿了把剪刀想修一下指甲。”乔璟对陈岁淮过于强势的保护欲感到有些无奈, 叹了口气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碰不了一点利器,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陈岁淮拨了拨乔璟的刘海:“家里现在就这一把剪刀, 前天刚拿出去磨了磨,特别锋利,我怕你不知道。”

    “到底是谁不知道它锋利呀?”乔璟指了指陈岁淮的伤口,愁道,“最近你可别碰水了,我随便煮点饺子对付几顿算了。”

    陈岁淮拒绝:“我小时候被镰刀划伤都得照常下水捞鱼、割草,这点口子算什么,过一两个小时结了痂就好,该干嘛干嘛。”

    乔璟依旧坚持不让陈岁淮做饭,难得一见地抢着往厨房冲。

    久违地感受到乔璟的关心,陈岁淮看着乔璟的背影,忍不住露出有些冒傻气的笑。

    可笑着笑着,他眸色就沉了下来。是他太大意了,不应该把任何一种刀具放在乔璟容易碰到的地方。

    毕竟从前的乔璟前一刻还让他以为病情好转了许多,下一秒就能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比划。

    发现这件事,是在他前世唯一一次克制不住去亲吻乔璟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陈岁淮完全不懂什么是情动与心悸,所有能引起他情绪起伏的东西,被他统统划归到愤怒与憎恶的领域。

    所以他认为那个不由自主的吻,只是他冲动下燃起的要把乔璟拆食入腹的毁灭欲。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更残忍的事情就被乔璟躲开,才将那种野兽撕咬猎物的过程暂停在最初鲜血淋漓的“吻”上。

    是乔璟觳觫的模样唤醒了陈岁淮,可他还没来得及多嘲讽乔璟两句,余光就瞥见了地上一闪而过的银光。

    那是把十分小巧的理发剪。

    前阵子乔璟犯病躲在房间里的时候不愿意见到陌生人,陈岁淮见他头发有些长了,又不方便叫人上门理发,就自己买了把剪刀给乔璟随意修了修。

    第一次打开的时候陈岁淮力气大了些,掰折了底部一小块装饰品,因此十分好认。陈岁淮只一眼就确定了,地上躺着的就是家里这把剪刀。

    “什么意思?”陈岁淮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它,再在自己昂贵的西装下摆随意擦了擦,“不装了,想来杀我?”

    乔璟疯狂摇头:“我……我没有,对不起。”

    “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就用这么大点的剪刀。”陈岁淮接着说,“哦,也是,再大点的你可能都拿不动。”

    乔璟闻言看了看自己不太受控制的手,豆大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他没地方退了,不知不觉已经被陈岁淮逼到了墙壁处。

    眼看陈岁淮忽然加快了步伐走过来,乔璟把头歪向一处,紧紧闭上眼睛。

    “我错了……你,你饶过我吧……”

    “别动。”陈岁淮比刚才更不悦的声音从乔璟头顶响起,“让你不动也听不懂吗?啧,我要想打你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陈岁淮有力的手往下摸去,停留在乔璟的腿根处,让他冷不丁闷哼一声。

    那边一片湿意。陈岁淮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沾上了鲜艳的血色。

    乔璟今天穿了条黑色的西裤,若不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拉扯出白色衬衫的底部沾了些血迹,陈岁淮都注意不到他的异样。

    他以为是乔璟把剪刀放在口袋里扎到了自己,可强迫着乔璟退去衣裤后,才发现他的腿根全都是细长错乱的刀伤,一看就是故意划出来的。

    带乔璟去医院看完后,他的主治医生找陈岁淮谈话时说:“他都这样好一会儿了,你贴身照顾他都没发现吗?”

    陈岁淮皱眉:“割在这么隐秘的地方我怎么发现?他自闭的时候我也就给他上半身擦一擦再洗个脚,没事脱裤子干什么?”

    “都是大男人,该有的东西你有我有他也有,怎么脱不得了?陈先生要是不会照顾病人还是请个专业的护工吧。”那医生先前就对乔璟十分怜爱,见陈岁淮几次对他态度不佳,就十分看不惯这个年轻人。要不是知道乔璟现在几乎只能依仗他,医生的语气还要更严厉些。

    “知道了。”陈岁淮不满地应下,又说,“人家装模作样闹自杀不都割手腕啥的,他往腿上划什么?”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突然问:“如果他真的自杀了,你要怎么办?”

    那时候的陈岁淮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乔璟是真的不想活了。

    就算乔璟被他说出口的真相打击到了,哪又如何?他比乔璟更早知道这些肮脏的事实,遭受过更多不公平的待遇,不也好好地过来了。乔璟这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少爷是可能一下子受不了太大冲击,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该缓过来了。

    他虽说因为立场关系,对乔璟的态度算不得友好,但捧给乔璟的东西绝对没有一点缺斤少两,从前他作为乔家小少爷能享受到的一切,现在全都如旧。要不是乔璟自己不争气,浑浑噩噩没精神,照他这样的养法,指不定一个月要胖好几斤。

    尽管在他的安排下断了乔璟的经济来源,但乔璟从此不用辛苦地出去打工,也不必在乔氏众人的强压下乱往身上背什么锅,生活可比之前轻松多了。若是乔璟还不满意现有的生活条件,只要软下语气求求他,陈岁淮自觉什么都能满足乔璟。

    再就是乔璟的手……他已经在花重金联络各地医生了,到时候约好时间弄个会诊,就算神经恢复不到以前的水平,也肯定比现在好许多,以后乔璟闲着没事想继续画画也是很有可能的。

    乔璟怎么可能舍得自杀呢?

    所以陈岁淮真心以为,这只是乔璟又作起来的一种手段。但到底这次过火了些,见了血,他还是得留神提防着乔璟做更过分的事。

    可后来陈岁淮才知道,在一个生病的人眼中,是见不到任何生活希望的。他自以为能给乔璟创造多么好条件的未来,原来在乔璟看来不值一提。从他将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的那一日起,乔璟就再没憧憬过以后。

    不管陈岁淮多么努力减少家里的利器,乔璟身上的伤痕还是越来越多。他觉得乔璟所有不入流的小聪明都用在了和自己斗智斗勇上,却又完全没法和一个病人讲道理。

    陈岁淮终于承认乔璟是生病了,而不是单纯地想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来报复他。

    乔璟的生命力早如他自己所说,像是深夜城市中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灭下去,而最后的一点微光就在陈岁淮的掌中。

    他很努力地想要合住双手,却怎么都留不住它,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团光一点点消散开来,化成闪亮的碎片,从他并拢的指缝中流淌出去。

    这种无能为力,只会让陈岁淮这样自负又自卑的人愈发愤怒与暴躁。

    于是乔璟对他说得最多的话,从谢谢和对不起,慢慢变成了哀求。

    陈岁淮吼道:“你又从哪里找到的瓷器?如果我晚回来一步,你可能真的就要死了知道吗?”

    “岁淮。”乔璟疲倦地叹了口气,“放过我吧。”

    “放过你什么?”陈岁淮掐着乔璟的下颚,双目猩红,“你要我放你去死吗?”

    “别管我了,算我求你。”乔璟哽咽道,“我真的好难受,让我解脱吧。”

    “难受就吃药,这个吃不好就换一种。”陈岁淮发泄一样地拉开抽屉,将一堆大小、标签不一的塑料药瓶扔到厚重的地毯上,“这家医院看不好就换一家,国内治不好就去国外。”

    乔璟叉腿坐在地上,背靠在沙发脚仰头看着陈岁淮:“对乔家人赶尽杀绝不是你最大的心愿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坚持。”

    这句虚弱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软剑,刺破皮肤挑开肋骨,直指陈岁淮的心尖。整个过程安静又迅速,还没来得及感知到疼痛,便已再无拯救的可能。

    是啊,为什么要坚持呢?他不是最恨乔璟了吗。

    为什么呢。

    陈岁淮眼前大片黑红色交织在一起,巨大的耳鸣与纷繁的思绪几乎将他紧绷的神经击垮,以至于他没有听到乔璟此生亲口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乔璟说:“你也总得要……放过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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