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又变得沮丧:“你们连我的课表都知道。”
“这不是什么难事。”奚佑直接承认。
埃德蒙没有动,奚佑帮他拧开果汁瓶盖,然后稍稍往后靠坐了一些——这样可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减少一方给另一方带来的压迫感。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奚佑斟酌安慰:“如果这会让您好受一点,我的经历,和您、和那份‘乔治牌淡奶油’一模一样。两年前,我还在国外学油画,写生,看风景,和同学老师们一起露营,那时的日子十分美好……”
“后来呢?”
“后来,父亲去世,家族召唤,我不得不回到圣蒂斯,接受属于我的命运。商会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样陌生,但没办法,我是卡洛斯·林,而卡洛斯·林的命运就是这样。”
“就像乔治淡奶油变成了乔治奶油鸡,就像您,建筑系的学生变成了商会家族的少主。”
奚佑半低着头,棕色的及肩发垂落耳侧——回到家族以后,尽管逐渐变得残忍冷酷,但卡洛斯还是固执地为自己保留着最后一丝“画家”特质——时下艺术圈随处可见的半长直发。
这非常符合人们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
但在以前,在卡洛斯真正手执画笔的时候,他并不需要这些外部特征来标明什么。
埃德蒙轻声说:“您没有想过反抗吗?”
很奇怪,一个把自己困在梦境中的人,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奚佑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换了一个称呼,不再使用敬称:“我不知道……那你呢,埃德蒙,你想反抗吗?”
埃德蒙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但下一秒,他又苦笑着摇摇头:“除了圣蒂斯,我还能去哪……”
奚佑:“……”
埃德蒙艰难地笑了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愿意做贝克家族的继承人,那么,继承人不可以见一面他的父亲吗?”
奚佑思考片刻:“按照规矩,新加入的成员需要在介绍人的带领下熟悉家族事务和商会架构,而后才能面见家主和两位副会长,获得承认。”
“您的情况比较特殊,贝克先生决定让我作您的‘介绍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您的教父。”
埃德蒙放下果汁瓶,嘴角粘着一小粒橙子果肉。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教、教父?”
“教父,你知道吧,就是那个为你祷告、为你祈求上帝的人。”
“但别担心,在家族内部,教父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你的地位、身份、权柄有关……换句话说,我要做你进入商会的引路人,我要教导你,辅佐你,全心全意地爱护你,直到你能够独当一面、彻底掌控权力的那一天。”
“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教父了。”
“任何人伤害你,就是在伤害我;冒犯你,就是在冒犯我。我会照顾你,必要时献出我的生命,亲爱的埃德蒙,我的……少主。”
奚佑平静地完成宣誓,前倾身体,抹掉埃德蒙嘴角的果肉。那双属于卡洛斯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青年,像剔透的琉璃,盈满温柔。
埃德蒙不可避免地恍惚一瞬,然后喃喃道:“可是……您才第一次和我见面。”
奚佑说:“那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教父存在的意义。”
这样剖白的话语让埃德蒙感到无措,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他就拥有了一位俊美的、强大的、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教父。
这和他即将成为贝克家族的继承人一样荒唐。
埃德蒙捏紧手中的玻璃瓶:“为什么?您……同情我吗?”
还是说,想利用他争夺权利?或者仅仅只是不得不听从家主的命令?
毕竟,谁会想要一个这样的教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19岁了才刚刚进入家族,在大学里学的还是建筑……
埃德蒙总是能轻易察觉旁人的情绪或想法,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此时此刻,他完全猜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甚至于,他几乎想要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帮助自己。
“不,我不同情你。”
奚佑站在落地窗前,从33楼俯瞰整个西区。
商会的触手控制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卡洛斯和埃德蒙,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走到哪一步,就要做应该做的事。
他转过头,炫目的霓虹在背后闪烁,面容晦暗不清。
片刻,埃德蒙听到他说:“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炸起一道惊雷,巨型闪电从天空劈下,暴雨一瞬间变得更加猛烈。
奚佑一动不动地看着埃德蒙,背后冷汗直冒——就在刚刚,这间会客室的布局突然发生改变。
左侧的墙扭曲旋转,隆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右侧的墙向前移动,飞速朝着他们挤压而来,前方,门和走廊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又一间无尽延伸的会客室。
奚佑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走出这个房间,就会被永远困在迷宫之中。
埃德蒙眼神空洞,深邃的蓝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你……你是谁?”
“卡洛斯……林,是谁?!”
奚佑不知道自己是回答错了,还是回答对了。
在埃德蒙和16位前教父的初次见面中,不管谈话走向如何,最终他都会问出那个问题:“您……同情我吗?“
而每一次,教父们都会回答:“是的,我同情你的遭遇。”
一字不差。
这仿佛是某种魔咒,预示着美好的开场,注定通向悲惨的结局。
奚佑不想使用这句“魔咒”,但也不想操之过急,所以只是在话术上做了一些改变。
老实说,他的回答几乎和“同情”没什么区别,但最终造成的效果……十分出人意料。
埃德蒙竟然直接脱线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按照汉娜的说法,强行破除梦魇并不能解决埃德蒙的问题,反而会让他彻底失去控制。
就像现在这样。
墙壁疯狂扭曲,家具凌空飞舞,宽敞的会客室几乎被压缩成了一个球——现实的情况肯定更加严重。
而就在奚佑眼前,梦境的主人从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狗,变成一只目光阴毒的丧家恶犬,狰狞地向外来者发出质问。
“不,不……卡洛……卡洛斯……是谁?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教父,”奚佑深吸一口气,“卡洛斯是埃德蒙的教父。”
……
……
房间恢复正常。
埃德蒙手里捏着果汁瓶,脸庞白皙,眼神懵懂。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奚佑的错觉。
见男人突然不说话了,埃德蒙疑惑道:“卡洛斯,咳,不,林…教父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奚佑垂下眼,心跳如擂鼓,“叫我林就可以。”
……
半小时后,新鲜出炉的林教父决定亲自开车送教子回家。
他常开的车是一辆低调的小跑,副驾驶的位置并不宽敞,甚至对于埃德蒙的身高体型来说,有些太过拥挤了。
青年窝在座椅上,憋屈地把长腿折起来,侧头看向奚佑:“教父先生……不,林,我之后需要做什么?”
看啊,这位梦境主人多么擅长自我攻略……已经开始考虑以后了。
奚佑忍不住发愁。
这会儿雨并不大,但路上积水很多,圣蒂斯排水系统做的不太好,这点倒和现实没什么两样。
奚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抽空回了埃德蒙一句:“最近要期末考试,你先安心复习……偶尔跟我去看看家族下面的生意,暂时不用担心太多。”
真正的原因是,家主新丧子,悲痛地连饭都吃不下,最近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昨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触景生情,又大哭一场病倒了,根本没空也不想看见埃德蒙。
奚佑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埃德蒙又做错了什么呢?
“唔,好的。”埃德蒙还拿着那个果汁瓶,整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位置被斜斜照亮,“谢谢您。”
“应该的。”奚佑嘴角抖动两下,想笑,但笑不出来。
他发现了,他不能总是做出太过违反卡牌角色性格的动作……卡洛斯冷酷暴戾,他披着副会长阁下的皮囊,也必须跟着冷酷暴戾。
好在埃德蒙此时并没有看他,似乎在发呆。
奚佑瞥了一眼:“喜欢喝这个牌子的果汁?”
“嗯?”埃德蒙回过神,反应过来奚佑刚刚问了什么,湛蓝的眼睛随即溢出一点愉悦,“……很好喝,谢谢您。”
奚佑点点头,没说什么。
霓虹向后飞逝,他们驶入东城,烂醉的男女逐渐变少,灰蒙蒙的颜色铺展开来,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强行把圣蒂斯截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半。
夜晚的城市十分危险。
你永远不知道阴影里会藏着什么东西,匕首或者枪械,歹徒或者杀人魔……警察局几乎一年365天都不得空闲,凶案之后还有凶案,很多时候,真正的凶手并不能被抓到,他们要么是一时兴起,要么又太过诡计多端……
奚佑停好车,一直把埃德蒙送到楼下。
这是一栋临街的老式公寓,墙体潮湿,爬满苔藓,大概有9层,斜伸而出的晾衣架锈迹斑驳,挂着各式各样廉价衣物,看上去几乎有些摇摇欲坠……夜风吹过,肮脏的水洼泛起一阵涟漪,一个空的塑料盒被吹翻过来,打着滚飘到奚佑脚边。
他低下头,皮鞋的尖端粘上了一些不明液体,但他没有动,没有挪开脚,而是平静地向埃德蒙道别:“晚安,埃德蒙。”
“晚安……林。”
在奚佑的注视下,埃德蒙转身进入楼道。
一层楼梯过后,他突然加快脚步,飞速上到6楼,掏出钥匙进门。
家里很黑,潮湿且冰冷。
他没有开灯,而是就着黑暗凑到窗口,寻找男人的身影。
啊,果然,他还在那里,没有走。
暖光的路灯从头顶洒下,绒绒地为男人镶上一层金边……
卡洛斯·林。
他穿过马路。
他倚住车门。
他抬起头,在看我家的方向。
但他看错了,不知道这种公寓都会有一层储物间,“6楼”其实是第7层……
埃德蒙轻笑一下,手掌贴紧窗户,透过自己倒影,看着他的教父。
此时此刻,如果他能收回目光,和倒影中的自己对视一眼,那么他一定会感到万分惊恐。
他像是被什么恶魔控制了。
那个微笑的青年是谁,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暴徒、血腥残忍的刽子手,露出这样的微笑?
但他没有。
梦境的主人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
于是,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卡洛斯,专注地看着,直到他收起雨伞,上车离开……
雨彻底停了。
埃德蒙满足地拉上窗帘。
晚安,我的教父。
我们终于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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