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到达三层。
埃德蒙无措地抿了抿嘴:“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说谎的时候嘴角会不自然绷紧,眼神会往右瞟……几天前你告诉我喝了感冒药但其实把它倒进了洗手池、明明一直熬夜到早上五点结果和我说十二点就睡了的时候,也是同样的表情。”奚佑盯着他的眼睛,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米基的事情上不说实话。
喝药和晚睡可以理解为向长辈撒娇,被拆穿的时候,窘迫的小表情还算可爱。
可米基这事应该算正事了,凭埃德蒙对教父的“盲目信任”,怎么会找别的理由搪塞?
埃德蒙低下头,既羞愧,又感动。
原来林早就发现了他没有喝药也没有早睡,但却选择假装不知道,默不作声地纵容。
那么,上一次林问他心情为什么不好时,他也撒谎了,没有告诉林他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那次林发现了吗?不,不……应该没有,不可能有,绝对不能……
他突然觉得害怕,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羔羊在被狮子盯上时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者一只脚踏出悬崖,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想到“抹杀”两个字,似乎一旦被林知道自己的不对劲,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不。
埃德蒙告诫自己不要乱想。
林不会这么对他,这根本说不通……
……
经理办公室在三楼东侧走廊。
一直走到门口,奚佑也没等来埃德蒙的回答。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算了,慢慢来吧,又不是现实世界,埃德蒙行为又哪里有道理可言。
这么想着,他打开门,侧身让埃德蒙先进,进去之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林副会长!”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经理带着一群保镖,乌泱泱地冲到他们眼前:“林副会长,可算找到您了,刚刚差点急死我……我怕您出事,立刻就去叫保镖,哎,幸好幸好,您和少主没事就好,不然我可怎么和家主交代啊!”
说着,他揩了把额头的汗,挥挥手让保镖们出去。
奚佑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老东西,本来在前头领路,米基一出现立刻脚底抹油,说是去“叫人了”,其实是两边都不敢得罪。
卡洛斯职位高,但目下无尘,从不爱干那些打击报复的勾当;米基虽然只是莫森的“远房表弟”,可平日里天天住在铂尔金,狐假虎威熟练得很,要是把他惹急了,只怕会闹到他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今晚当值的有两位经理,现在只来了一位,另一位在什么地方,在给谁赔礼道歉,奚佑都懒得猜。
他环视一圈,让埃德蒙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压压惊。”
“是,是,让少主受惊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强安保措施!这种事情保证不会再次发生!”经理点头哈腰,殷勤地请奚佑也坐,迫不及待地把桌子上的文件搬过来,想要转移两人的注意力,“您请看,这是过去五年我们的年度、季度和月度报表,这是经营流水,还有历次营销方案、产品设计方案……”
他翻开一份报表,双手递到埃德蒙面前,详解几页之后观察了一下奚佑的表情,见他没反对,只是靠在沙发一角支着头听,便略微放下心思,继续为埃德蒙讲解。
报表这东西奚佑听得多了,越听越想睡。
圣蒂斯大学很注重学生的通识教育,建筑系的学生也至少要选修一两门金融经济类课程,埃德蒙上过“经济学原理”和“基础财务会计”,看懂报表应该没问题。
更何况,这是在他自己的梦里,想看懂量子力学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在埃德蒙条理清晰的提问和经理一连串的夸赞中,奚佑就这么支着头睡着了。
他手里还握着茶杯,袅袅热气蒸腾而上,冗长的会计科目和附注成为了绝佳的催眠音。
他睡的很沉,甚至还做了个模糊的梦,直到埃德蒙结束今晚的“视察”,想附身取走那个摇摇欲坠的茶杯时,他才猛地惊醒。
埃德蒙吓了一跳。
奚佑睁开眼,暖棕的瞳仁在黄光下显得尤其剔透。
明亮的阅读器被关上了,偌大的办公室,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
不远处,经理正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收回保险箱,而埃德蒙弯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条毯子:“是我……林,你要再睡会吗?”
“不…”奚佑觉得嗓子有点干,重重清了一下,“不用了,走吧。”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站起来,两手插进口袋里,出门前朝经理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怎么样?今晚有学到什么东西吗,或者有什么疑问……”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奚佑稍稍放慢脚步,侧身看向埃德蒙。
埃德蒙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大概可以理解,波特先生讲得很清楚。”
“唔,”奚佑抽出一只手,撩开勾在下巴上的头发,“波特是读金融出身的,业务能力确实不错,家主打算下个月把他调到总部去。”
埃德蒙:“他还为我推荐了几本书,就是那些……市场和贸易相关的……唔,或者是别的方面……”
奚佑接过那张书单:“看看也没什么,总会有用的……回去先到我书房来找,找不到就让人去买。”
他的语气活像上京那些豪掷千金给孩子买高考资料、报补习班的家长,平日里精打细算,模拟试卷却成箱成箱地往家里买,眼都不眨一下。
埃德蒙:“……!好的…我一定会早点看完的……”
要看这么多完全不感兴趣的书,换作任何人都会感到痛苦,此时此刻,埃德蒙一方面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他想要林,但不想要圣殿和继承人的身份。
……
他们很快下楼。
寻求夜生活的人们不会被一个小插曲所影响,舞池内依旧热闹。
突然,埃德蒙看向奚佑的大腿:“……林!等等,你,你快过来……”
奚佑低头一看,西装下摆和裤脚都沾着一些亮的刺眼的银粉,范围不大,之前在灯光昏暗的地方,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
——一定是之前踹米基的时候搞上的。
那家伙不仅好色且变态,天天泡在铂尔金和帅哥美女喝酒玩游戏,输了就让他们在自己胸口盖手印……
奚佑闭了闭眼,想起踹翻米基时,从他口袋里飞出来的小一罐银粉。
沾上些银粉倒没什么,不幸的是,使用这玩意当道具的,并不只有米基一人。
——这是铂尔金的惯例了,午夜十二点,dj播放《热雨》,在5分钟的音乐结束前,神秘使者——其实就是服务员——会穿梭于舞池之中,在某个幸运儿后背留下印记,被选中的人可以上台和今日最佳舞者一起跳舞。
而现在,音乐恰好停止,短暂的寂静过后,人们的视线飞快向奚佑所在的方向汇聚:“上台!上台!上台!”
奚佑:“……”
欢呼声震耳欲聋,他被埃德蒙拉着挤到暗处,闪身躲进洗手间,锁上门。
门外,躁动的人群吵闹一阵,很快发现后背有银粉标记的幸运儿另有其人,于是迅速转移了目标。
埃德蒙松了口气:“……要不还是清理一下吧,这些东西应该很好擦掉。”
说着,他从墙上抽出一叠纸巾,无比自然地在奚佑面前半跪下,捏住他的裤腿。
奚佑瞳孔一缩。
他想躲开,或者把埃德蒙扶起来,但紧接着又立刻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固定情节”。
和之前初次见面时,埃德蒙问他的那句“您同情我吗”一样,“固定情节”就如同一个又一个坐标点,无论其他人和事如何变,“坐标点”永远不会变,每次梦境中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
前几次梦境中,有时教父的裤脚上会沾上泥巴,有时则是勾上一只小蜘蛛……总之,埃德蒙都会像现在这样,半跪着,低着头,而他,他还有一个动作需要做。
——他要轻轻抚摸青年的发顶。
这太让人心疼了。
真正的父亲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马库斯不会让安东尼跪在洗手间的地面上,为他整理裤脚。
奚佑之前就有过疑问,那时他还没有想起这一幕。
现在,他无比确信:
诺亚从没有真正将埃德蒙当作家人看待——他和其他人一样虚伪,伴随着扭曲的掌控欲。
脚边,埃德蒙表情虔诚,像是在朝拜。
他用纸巾沾了些水,擦掉那些银粉,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站起来,而是静静低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是一次精心设计好的剧本。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部分,现在该轮到教父了。
奚佑绷紧嘴角。
他不想这样做。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现实中被迷宫困住的普通人,想到上一次他没有按照“剧本”作出回答时,埃德蒙能力的突然暴动——
——于是,他抬起手,缓慢地,摸了摸青年毛茸茸的脑袋。
那些发丝柔软而轻盈,触感和想象中并不完全一样。
奚佑暗暗叹了口气,埃德蒙仰头,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
他的笑容十分僵硬,嘴唇闭合的非常不自然,嘴角紧紧绷着,几乎一直勾到和鼻底齐平,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甚至还有些惊恐。
奚佑皱眉:“埃德蒙……”
此时此刻,埃德蒙本人正经历着无比的痛苦。
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了。
从在林面前跪下开始,他的身体就仿佛失去了控制——机械地抽出纸巾,沾水,抚去那些讨厌的银粉。
他拼命想站起来,可身体沉重得像是绑了石头,腿脚不听使唤,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然后,林摸了他的头发。
他想告诉林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一个病态缺爱的偏执狂……那一刻,他甚至想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他没有躲开米基,是因为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不让他躲开;说出他初次见面后曾经在窗户前站了几个小时,疯了一样,一直盯着那盏路灯……
他想求林救救他。
可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时,林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起来,带到洗手池前。
“洗洗手。”他听到林这样说。
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扣紧手指,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死死抓住洗手台。
他知道,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不想让他看见镜子。
但他要看,他一定要看——
他的头扭向窗外,身体面向水池,脖颈的青筋绷着,牙齿被咬的咯吱作响。
片刻,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扶住他的脑袋,缓缓将其掰正。
——埃德蒙看到了镜子。
上帝啊,这是谁。
这个笑容可怖的人,是我吗?
埃德蒙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两秒,愤怒之下,突然获得了一些控制权。
他努力让左边的嘴角撇向下,右边的嘴角却还在继续上扬,眼睛瞪的大大的,憋着一口气,要把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赶出去。
但这并不容易。
五分钟后,奚佑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攥住青年的手腕,低声喝道:“埃德蒙!”
这一喝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
埃德蒙猛地倒退两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剧烈颤抖的身体贴住门板,额头满是冷汗。
“别怕,埃德蒙……”
奚佑试探着走近,刚说了两个字,青年抬起头,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不安和恐惧。
想要倾诉的冲动和不得已的隐瞒。
奚佑停顿片刻。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埃德蒙挣脱他的手,打开窗锁,飞速翻了出去。
狂风夹杂着水汽呼啸涌入。
奚佑追到窗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消失在暴雨和夜色之中。
嗯。
在这样一个承载着关键剧情的雨夜,梦境主人公选择丢下他可敬可爱的教父,自己跳窗逃跑。
“………”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好一阵,奚佑合上窗,抹掉脸颊冰冷的雨渍,再三回想此前的动作,确认自己的确只是摸了一下埃德蒙的头发,并没有不小心把他薅秃。
那么,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他的剧本走向,和其他教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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