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深秋的夜晚,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打开的窗牗绕进来,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轻柔地游走着。年幼的周绦独自睡在房间里,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住,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眼,突然发现自己床边坐着个东西。
那是个长发披散的女人,穿着不像当代人,低垂着头,看着地上打旋的落叶,发出充满仇怨的叹息。
周绦一个激灵坐起来,将被子罩向那人,笑着问:“这么晚了,坐在那里很冷吧?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那人抬起头看她,带着疑惑问:“你不怕吗?”
“如果你是坏人,我肯定能看出来呀。”周绦往里侧挪了挪,给她让出空位,“你可以睡在我旁边。”
她依言睡到周绦身侧,周绦觉得她身上冰凉冰凉的,问:“果真是冷着了。师姐,你叫什么名字,是学什么的?”
那人侧过来看着她,说:“我叫素之。”
周绦认识素之,比认识司狩更早。跟随素之而来的,是一大群师姐。素之唯独出现过那一次,之后周绦就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素之的转世。
师姐们都是往年时枕棋氏的门生,天纵奇才,已登道岸。周绦觉得,自己日后也会长成和她们一样伟大的人物,后来她在聊天时总算知道为什么师姐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不过这对周绦来说并不重要,她就喜欢画符,就喜欢狩猎,尽兴而归,要散便散,她不认为这是值得挂怀的事情。
素之最常和她说话,每天在晨起时指导她练剑,教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画符小妙招。她对周绦毫无保留,自己的身世、大家的母亲、世界的真相、枕棋氏的秘密,只要周绦问得出来,只要她知道,她都能给出答案。
周绦跟素之约好,不把能听见声音的事情告诉别人。有师姐们在,即使独自住在院子里也从没感觉到寂寞。
这间院子里以后还会住进一个人。说到那个人时,师姐们话中都带着分明的怀念。那些怀念各不相同,有的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有的是难以言明的哀伤,有人觉得不值一提,有人觉得无法启齿。而素之说到她时,显然是愧疚。
因着师姐们暧昧不明的态度,周绦对这个人的兴趣愈加深重,因而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得到法器的那天。
司狩是个很好的人,她和周绦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她陪周绦一起爬树摘花,陪周绦一起研习符文,那年在山下,冬天刚好下雪,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堆了雪人。
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里,周绦仰头看着司狩。周绦搓搓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不知怎么地开始怜惜眼前的景色。她突然抬头对司狩道:“司狩,你可一定要珍惜我。”
坏了,好像真挺喜欢她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周绦的思绪就像惊喜盒子般炸裂开来,她整夜没能入睡,司狩在她身边睡着,周绦听见屋外的积雪把梅枝压断的声音。
周绦召开紧急会议。她说:“我现在舍不得死了。”
有个师姐说:“你死后会加入我们,不怕见不到她。”
周绦先点头,再摇头:“到时不光是司狩,我所有的朋友都会看不见我。就算我能看见她,也碰不到她了。”
“说到这个,我们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想法。转世者的任务是肃清世上的遗留物,可如今世上早就不剩几个遗留物了。”那位师姐刚说出这句话,就有个师姐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叫她住嘴,被好几个师姐一拥而上拉到旁边去。
周绦等下文,素之说:“剩下的东西有枕棋氏对付,如今与千年前不同,我们是输液管里堵积住的杂质,本该彻底销声匿迹,却作为游魂残留于世。我们与遗留物战斗,殊不知最后我们自己才是这世间栖息最久的遗留物。”
素之的严肃一如既往:“母亲彻底厌弃了我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只能由我们自己亲手来疏通这根管道。”
另一位师姐说:“你可能狠不下心来杀一个婴童,但你杀死了下一任转世者,她就不会加入我们的队列里。”
周绦问:“加入你们有什么不好?”
那位师姐说到这里便不愿再说。素之出面续上理由:“像我们一样残留世间,其实是很痛苦的事情。”
那时的周绦尚且不能理解这句话。定好的闹铃刚响一声就被她关掉,司狩还不想起床,周绦蹑手蹑脚下床背剑,停在门前的时候司狩还懒洋洋地问她要去哪里。
周绦的谎话没有半点破绽,她骑车赶到医院,师姐们的请求、未知的未来、和司狩一起长久活下去的可能性,最后加上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公于私都足够诱使周绦出手。
然后就被关起来了。那个死去的转世者没出现在师姐们的行列里,这是这次风波带来的唯一的好处。师祖不许周绦出屋子,是葛附偷偷放司狩进来跟她说话。
傍晚时的天穹无比灿烂,是一日之中最绚丽的时分。在这样令人心羡的美丽背后,紧接着到来的是无边的黑夜。房间里布满浮尘,在逐渐沾染上黑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晰,司狩跟她隔着门板坐着,周绦问:“是不是已经天黑了?”
她本可以回头透过纱窗看见外面的天色,微弱的光线明明已经照进了屋子。司狩轻声说:“你看不见吗?”
周绦摇摇头,说:“只是想问你天有没有黑。”
周绦起初还期盼着司狩找机会来见自己,后来就渐渐主动拒绝会面了。师姐们围坐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周绦在地上躺着,将头靠在素之膝上,素之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和头发,在纱帘的遮掩下隐约看见那片即将变暗的天空。
既然能看到她们,那估计是离死不远了。像是要哄她安心般地,素之低声哼着歌,周绦在只有她能听见的旋律里缓慢地睡着过去。葛附守在外面,天黑时周绦没有开灯。
如此一来,周绦就加入了师姐们的队伍。接替她的位置的是个叫周引练的孩子,周绦自告奋勇代替素之去跟她打好关系,吓得周引练跑到泯芳的房间里挤了两天。
周引练睡在外侧,她从床下探头:“我不是鬼压床。”
周引练换到里侧,她从窗外探头:“我不是鬼压床。”
周引练拉上窗帘,她飘在空中说:“我不是鬼压床。”
周引练缩在泯芳怀里哭了一整夜,葛附第二天赶到院子里做了驱鬼法事,周绦简直要气活过来——难道母亲创造她和周引练的时候,误把周引练的胆子弄到她身上来了?
素之亲自出马,周引练就接受了这帮人的存在。
周绦深受打击,但她没有放弃,仍然试图跟周引练建立感情。周绦精力无限,自诩是周引练的姐姐,时常有意无意跟周引练搭话,但周引练完全不能领会她的苦心。
周引练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周绦叹息一声:“这节目就像是我和司狩的恋情,再精彩也有结束的时候。”
周引练努力补习翻看典籍,周绦叹息一声:“这符文就像是我和司狩的恋情,再纠缠也有走散的时候。”
周引练搬出闲心修剪花枝,周绦叹息一声:“这小花就像是我和司狩的恋情,再美丽也有凋谢的时候。”
周引练忍无可忍,对素之说:“她好像脑子有病。”
“你脑子才有病!”周绦想拍桌子,但手直接从桌面上穿了过去,她故意在周引练耳边大声说,“我都快十几年没看到司狩了,葛附和微生都长到我快认不出来了!”
怪不得素之说变成魂体不好,葛附和微生都长成成熟的大人,师祖牙齿差点就掉光了,可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再这样下去会看到葛附和微生掉牙的,想想就可怕。
周引练讨厌她提起不认识的人,师祖也不告诉她司狩是谁,这样衬得她很孤陋寡闻。周绦虽然聒噪,但是很讲义气,师祖盘问课业的时候,别的师姐出于无奈不会帮忙,只有周绦会悄悄提示她答案,帮她免去一场疾风骤雨。
周绦恃功讨赏,非要跟她挤在一起睡。然后她又说起司狩。周绦说:“我好羡慕你,你还有和她相处的机会。还有微生和葛附,我再也不能和她们说话了。”
她突发奇想,提议道:“以后你能不能跟司狩说起我,就说我很想她,一直没有忘记她?再有一次就好了,好想和她说说话。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好想她。好喜欢司狩,特别特别喜欢司狩。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司狩呢?”
周引练躺在周绦身边,听见外面的雪化声,她闭上眼睛,说:“你不说司狩,我说不定还愿意认你是姐姐。”
周绦疑惑地说:“为什么不能跟你说司狩?”
周引练说:“我不想跟她有牵扯。”
周绦说:“可你会和我一样,司狩会成为你的法器。”
周引练哼一声,说:“我和你不一样。”
周绦凑近了问:“哪里不一样?”
周引练像是说秘密般得意地笑了笑:“我有姐姐。”
什么嘛,还不是把人家当姐姐的。周绦心里有点高兴,又凑近了些说:“如果姐姐也要你接受司狩呢?”
周引练翻身背对她:“我说的姐姐又不是你。”
周绦差点从床上跳起来:“那你说的是谁?”
“当然是泯芳啊。”周引练白她一眼,带着笑把被子扯过来。周绦不再说话,她当时很想让周引练摸摸她的手臂,想告诉周引练以前这只手在很久以前还不是如此冰冷的。
她也翻过去,跟周引练背靠背。或许以前的素之也不是初见时那样带着骇人的寒气,还有剩下的师姐们也不是,她们都曾经有过温度,只是时间太久,温度都散去了。
正如周绦只对旁人露出充满活力的一面,周引练只对旁人露出顺从的一面。她从不认为自己是转世者们之中的一员,她不信周绦的话,不信自己会死。她以为枕棋氏里的人都爱自己,而周绦等人只是自己精神错乱。
她给自己造了一座幻想做的房子,在幻想破灭之时无路可走。周绦和素之一路紧跟着她,跟着她跑到崖边。
那天周引练终于看清了纠缠自己十六年的鬼影们的真身,也转身看见跟着众人追过来的泯芳。素之和周绦分别在她左右,她却指着泯芳说:“姐姐……姐姐……”
周绦应一声要牵她,周引练立刻甩开她的手:“不是,我不是叫你,你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才不是你这样的人!”
周绦慌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看着微生汴等人堵住退路,她恍惚中想起那间到死都没能离开的房间。
“不见司狩了,和姐姐们一起吧。”周绦不由分说地飘到她身后搂住她,咬牙道,“不能被抓回去,就算泯芳不逼你师祖也会逼你,被关起来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周引练闭眼,眼泪打到周绦圈着她的手上,仿佛隔了很久才有力气说话:“姐姐,让我继续这么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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