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是片海滩,公路修在离沙滩极近的地方,越过围栏和几片算不得茂盛的树丛,就能看到往常常见到的海。
潮汐在沙滩上一进一退,好像在舔舐陆地。车外的棕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车厢内却听不见丝毫风声。宋迤坐在靠窗的位置,周锦跟她挨着,但头是靠在渺渺肩膀上的。
渺渺对宋迤放不下心来,更是没想到程玉都会隐瞒和她之间的关系,可见程玉也觉着这人上不得高台盘。她想到这里,就将目光放到坐在前头昏昏沉沉的程玉身上。
她晕车的老毛病如同往昔,又不喜欢车厢里的沉寂氛围,逃避般抱着个枕头睡昏过去。外面是三十多度的大热天,车厢里反倒阴冷得像个小型冰箱。开车的仍是赵姐。或许是渺渺和周锦加起来实在太冷,赵姐把那条围巾围得更严实了。
前些天受了那样的伤,周锦的状态看上去不怎么好,靠在她肩上睡着,她也不想打扰。程玉恹恹的,跟她说话反而会让她更加没力气。至于宋迤和赵姐,渺渺更是没话说。
在漫长的沉默中,总算是远远看见程玉家露在山头后的一角。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蜡像般端坐不动的宋迤忽然扣上搁在膝上的缎面帽子,抬起手将前面车座后的洋伞拿起来。
见到程玉等人回来,守门的人立即提前将铁门打开了。动作太迅捷,以至于汽车半点减速都没有,通畅地流水般开进去。进门是一大片草坪,阳光暴晒,把草地照得有点晃眼睛,延绵铺展生气腾腾的翠绿,倒有几分像无名山上的风景,但山上的草都是随意长在那里,高低不齐,不像眼前的这么平整。
还以为程玉家里会有更新鲜的布置,现在这么看,俨然是个搬进家里的小型草原。渺渺见过真正广袤的草场,面前这点规规矩矩的青碧,实在叫她提不起兴趣来。
再往前些是座白色的喷泉,依旧是被阳光强行加上了些许炫目感。一汪水被高高举起,水淋淋地倾泻而下,又有几股来源于旁边的泉眼的,在空中划出几道圆润的弧线将中间的高台围起来,敲在中间的白云石石刻上,仔细沿着石刻的纹路往下淌,坐在车厢内看去,喷泉也是半点声音都没有。
这样无趣的景色不具备观赏价值,渺渺没心思再观察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停在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三层洋房前的空地上,宋迤开门时发出的响声是今天第一样踩到渺渺记忆点的东西,突兀的咔嗒一声,在持续几天的死寂中格外醒神。
热量拥挤着,争前恐后地扑到车厢里来。肩头的周锦像是终于醒来,终于动了动,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看着渺渺。宋迤那边已经提前下车,洋伞在手里撑开,颇有雅兴地绕到副驾驶车门口,敲窗把昏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程玉唤醒。
趁着程玉还没动作,渺渺赶紧跟周锦讲话:“睡得好吗?”
周锦本来想嗯一声,但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就算是这样也够了,渺渺觉得庆幸,还好周锦能说话,不至于这几天住在这里只能跟程玉吵。
程玉也醒过来,像是憋着很大的怒气,开车门时差点撞到宋迤。宋迤仍是含笑给她打伞,程玉下车跟出狱一样,踩到地上才知道自己依旧活着。她想着关切周锦和渺渺,又不敢离开洋伞遮盖的范围,只好回头对周锦道:“这里就是我家了。”
说实话,这里没有渺渺想象中的大。以前见识过程玉在宿舍里宴请宾客、豪掷千金的场面,还以为她家得占掉大半个市区,强拆无数民房,大兴土木造就一座维修费无数的大宫殿。
现在看来,她家居然透着几分陈旧的简朴。墙壁仿佛经历了许多年头,泛着层浅淡的黄色,使得整座建筑看上去像一块拆封后搁在餐桌上的黄油。三楼阳台上靠着个人影,望着这里却不低头,渺渺真怕她仰着下巴看人,眼珠子掉下来。
周锦像丢了魂般呆立在她旁边。宋迤撑伞带着程玉往屋里走,回头对站在原地的渺渺和周锦道:“跟上呀。”
她这才回过神来,拉住渺渺的手。还没等她们动身,阳台上那女人就扬声说:“人家是不想给你这个面子呢。”
宋迤镇定自若,笑着回道:“遂遂,你也下来呀。”
阳台上的程遂哼一声,后退几步挪回房间里了。渺渺和周锦心头都有疑虑,颇有些拘谨地踩上台阶。宋迤刚进门就收了伞,揽住程玉的肩膀说:“走,咱们俩换了衣裳再吃早点。”
程玉被她压得身子一歪,扶着墙就想吐。程遂慌慌张张地下楼,踩得木楼梯砰砰作响。她窜到程玉身边查看她的脸色,愤愤不平地质问宋迤:“你们没吃就回来了?”
“开车回来的,没那闲工夫。”宋迤还是好脾气地端着没发火,对程遂还算和善,“家里要多两个人,要多添两双筷子。”
量角器适时地绕着程遂的脚踝钻出来,程遂冲她翻个白眼:“跟猫吃去吧。”说完就搀上程玉往楼上走。
“遂遂她就是这个性子,你们别跟她钻牛角尖。”宋迤表现出了异乎常人的好脾气,对渺渺和周锦招手道,“跟我来。”
渺渺越发地觉得这地方不对劲。这洋楼看着不大,屋里还堆积着许多不必要的家具,总让人觉得挤挤攘攘的。墙纸是深绿色,跟电视里上个世纪的房子一个派头,颜色也不新,不知道是真的历经年岁还是刻意做旧,看上去像被时代的浪潮淘洗过,浸长时间泡在湿润里潮得发霉,颜色愈发深邃起来。
光线如同弥漫着烟雾般暗沉,但阳光透过玻璃窗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也不至于太黑暗。旋转拨号的电话机搁在走廊的矮柜上,又是淘汰不用的老货,纪念性大于实用性的物件。
往前走一段就是会客室,走廊的深绿延伸过来,在灰色羊绒地毯上分得一点暗色,总算是没有那么扎眼。室内正中背对众人的椅子上坐着个老太婆,高耸地椅靠遮掩着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她在抬手抹眼泪,偶尔发出几声抽泣。
这画面如同夹在相册里泛黄的相片,带着微微褪色的朦胧。她比渺渺还像幽灵。宋迤也怔住了,问:“怎么了?”
“宋姨,”程阿金回过头来,满脸涕泪横流,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小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两天了。”
宋迤芥蒂般回头看周锦和渺渺一眼:“她遇到什么事了?”
“我问她,她也不告诉我。”程阿金吸吸鼻子,才想起跟宋迤说正事,“你带小玉回来了?她人在哪呢?”
宋迤道:“问你女儿去。这两位,枕棋氏的周锦和渺渺。”
“你们好。”程阿金含泪看向二人,“会打麻将吗?”
渺渺和周锦对视一眼,问这个有意义?宋迤生怕老赌鬼荼毒未成年人,赶紧为离开找借口:“小陆不是想不开的人。她这么反常,肯定是遇见什么事了。我们三个去瞧瞧她。”
渺渺如蒙大赦,周锦没什么表示,游魂似的跟着宋迤飘过去了。三人来到陆适房前,还没敲门,陆适就猛地将门打开,急匆匆地把宋迤把着手臂拖进去。渺渺和周锦还在门外愣着,她又突然开门,把站在外头的渺渺和周锦拽进来。
两人惊魂未定,宋迤也吓得不轻,问:“您这是演哪出?”
“求你救命啊。”陆适颓然坐在地上捂脸道,“我这几天遇到大问了,连出门都不敢,就怕遇到那两个姓程的。”
宋迤向渺渺和周锦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主管,以前是坐办公室的呢。你们两个叫她陆阿姨就好了。”
“别,我很快就做不得主管了。”陆适连连摆手,说“我犯了个大错,要是事情败露,剁手剁脚还算轻的。”
宋迤示意她详细说明,陆适压低声音说:“我把我们家的账本弄丢了。那可是我们家的命啊,她们会打死我的。”
宋迤大为惊讶:“好好的怎么就丢了呢?”
陆适一拍手:“是啊,我都不知道怎么丢的,我每天把账本放在柜子里上十八道锁,电脑里的备份也有密码。”
宋迤托腮沉思,忽然门外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屋里四人急忙出去查看,只见赵姐横躺在地上,一边用自己拖地一边用地毯擦眼泪,宋迤又问:“那您又是唱的哪出?”
“我!我!我车钥匙!”赵姐伏在地上尖啸道,“我一抽屉的车钥匙都不见了,有些还不是我的车啊!”
“哦,看来你要打工一辈子才能还上钱了。”陆适冷酷地准备掏账本记账,忽然发现账本一去不回,双膝一软瘫倒在赵姐旁边,捂脸道,“我,我可能要到下辈子再还了!”
看着地上这不成人形的两条东西,宋迤思考道:“怎么会这么巧,你们都丢了东西,遂遂对我又是那个表情……”
陆适抬头插话:“她不一直都看不上你吗?”
宋迤抬头道:“坏了,家里怕是遭了唐蒄了。”
渺渺完全没听明白:“遭了什么?”
事态紧急,宋迤顾不上回话,风风火火地往楼上赶。渺渺不敢跟着地上那两条人共处一室,慌忙拉着周锦跟上她,三人一路跑到三楼最偏僻的卧室,房间门开着,里头传来歌声。
宋迤挡在前面,渺渺只能看见屋里摆着的黑漆棺材,棺盖开着,有个看上去年轻很轻的女人靠在棺材边,棺木里燃着火,像是在烧什么东西。她哼着歌,随手把车钥匙抛进火中。
渺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女人僵硬地转过来,面容苍白很是憔悴,口中还在唱歌:“好想死啊好想死啊我们大家都去死,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一起死……”
“宋姨,你回来了。”她停下哼唱,缓缓站起身子,哀怨地说,“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都没有人陪我睡觉。”
宋迤一拍周锦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她撂下这句话,连渺渺和周锦都没顾上,一溜烟往楼下跑。渺渺惊恐地追过去,她跃过扶手直接翻下楼梯,渺渺只能眼看着她跑下楼了。站在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换好衣服的程玉站在二楼,听见这边的动静仰头查看,看样子她也瞧见了渺渺。
渺渺向着程玉张张嘴,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程玉跑到栏杆边伸手抖出手中横幅,示意渺渺看横幅上的两个大字——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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